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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0157 / 295
妖刀记
武侠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一折: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东海湖阴城郊,断肠湖南岸。
  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怕人的静。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帘纱飞卷,身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曼倚危栏,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刹时连长剑也变得迷离梦幻起来:「黄缨,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里想。
  被唤作「黄缨」的黄衫少女拧腰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着一抹慵懒的浮亮。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又转头沈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雾,满脸自伤自怜的神气。
  「我可不想死。」
  黄缨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子,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活像头餍足的猫。在「水月停轩」的众弟子之中,黄缨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眼媚声甜,单说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相比,可惜在这种全是女子的地方,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
  她翻过几本春宫图册,常偷听那些叮叮当当赶着骡车、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薪炭的粗汉们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漂亮脸蛋有甚用?生在颈子上头,还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欢的是衣底下裹得严实,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东西!
  (可惜掌门不是男人。)
  黄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心中不无喟叹。
  水月停轩虽有个「轩」字,可不是一方小楼,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
  断肠湖南岸岩盘坚硬,照岸平浅,礁石舄岛罗列,于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桥衔接,下可行船:环外修起空心堤坝,设闸管制进出,便成一座广衾的临水庄园。水月停轩数代经营,大半精致的楼宇飞在湖上,湖景入园、园入湖中,从来便是东海道的胜境。
  这座水风凉榭位于园中僻静处,离岸虽不甚远,却是三方孤悬,只有一条蜿蜒的覆顶飞檐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阁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风一起满室沁凉,故尔得名。
  「本姑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黄缨轻舐唇瓣,抚着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莫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郎君好过啦,此生无有憾恨了呗?」
  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头不理。
  「本门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黄缨越说越是兴起:「『埋皇剑冢』里不是书呆就是白胡子老公公,不好不好:『指剑奇宫』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可惜风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蓝。哎呀!莫非蓝姑娘看上了『观海天门』的小道士?」
  采蓝气得转身要拧,黄缨又叫又笑直讨饶:「不玩啦、不玩啦!一会儿给红姐撞见又要罚。」
  采蓝圆睁杏眼:「干我什么事?都是你,净胡说!什么第四第五的?碧湖她……还在呢!」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立时闭上了嘴,垂颈敛睫,眼梢儿却有些飘转。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
  黄缨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轩共分为四院,只有掌门亲授的衣钵传人能担任院主,又称「掌院」,身份自然与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轩的当代掌门「红颜冷剑」杜妆怜只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
  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顶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黄缨暗里一啐,满心都没滋味。
  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身祈州富户、上过几个月闺塾,平日一听到「男人」两字便皱眉,浑身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没了碧湖,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四弟子,这阵子突然殷勤起来,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寒暄、送茶汤绣包什么的,瞧着黄缨直犯恶心。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个贼贱丫头做嫡传弟子,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门,这会儿她们都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三掌院」啦!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人前装得倒挺斯文,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
  黄缨心里一边嘀咕,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揭开纱帐坐下。
  锦被里一名仅着小衣、重纱包头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颈带着蜡样的白,锁骨活像两枚绷着青筋的铜杈子:黑发散在大红色的荷鸯绣枕面上,被彤艳艳的烛火一摇,竟比渗出纱布的血渍更加怵目。黄缨伸出手,五只幼细的手指穿入少女发中,顺着青丝慢慢梳爬,梳着梳着又凑近些个。
  「你……你这是干什么?」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隐隐有些发颤。
  「照顾她呀!」黄缨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红姐让咱们来,不就干这个?忒你没情,也不来瞧瞧人家。」
  采蓝面色发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窝下,背颈有些僵。
  「我……我坐这儿就好。」
  黄缨暗自冷笑,凑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边,两瓣咬红似的樱唇轻轻歙动,一边斜乜着桌畔的采蓝。采蓝又紧张起来,浑身发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绷得惨白,隐约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说什么?」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黄缨朱唇一抿,嘴角微扬:「是谁,在她脸上砍了一刀?」
  电光骤闪,雷声轰隆震耳,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采蓝惊叫起身,踢得腿下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浑圆墩腹触地滚动,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滚到了门边槛。
  「你……这般胡言,我同红姐说去!」她气得粉脸煞白,这两句说得切齿,转身便要拎伞。
  「去啊!记得早些回来。」黄缨灿然一笑:「要是碧湖醒了,想说说当日的事儿,你可别不在场。」
  采蓝倏然停步。一会儿回神,纤细的身子挨紧竹墙,慢慢弯腰,咬牙将绣花软垫揣在怀里,摸索着扶起莲凳:颊畔抖散几络鬓丝,神情倍显凄艳。
  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着。
  后来……后来怎么了?黄缨轻抚额角,揉着自颅底迸出的、那针攒冷刺般的疼,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尽管半月以来,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当日黄缨醒转之时,才发现连同自己在内,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园里,一道凄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张标致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丬。
  她还记得自己楞了一愣,就这么失声尖叫起来,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如同死尸一般。
  是谁闻声赶来、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坦白说已不复记忆,但黄缨清楚知道决不是自己干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样的美貌,兴许绣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而是一双了——这念头着实令她胆寒了一阵,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缨很快便觉得可笑起来。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
  她还住黄泥沟老窝子的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姊妹,连吃饭都要争抢:隔壁狗子他妈可怜她一个女娃儿抢不过,瘦得乳脐贴背,不时偷偷带进自家的灶房,塞半张面饼、剩俩饽饽什么的。
  小黄缨一拿到吃的便钻入桌底,拼命往角落里蹭,一股脑儿的将东西塞入嘴,生怕被其它兄弟姊妹挖了出来。狗子他阿姊老骂她「贼贱丫」,那神气活像瞧着阴沟里的小猫小狗,从过家家一直骂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爷争气,留下了一点薄产,儿女都养得白润,狗子他阿姊更是出落得十分标致,腰细腿长,肌肤像是匀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显得特别腻白,犹如蒸熟磨细了的甜藕浆。黄泥沟的小伙子们成天在附近探头探脑,阿姊却早有了心上人。
  那日,小黄缨又溜进狗子家灶房找吃的,忽听蓝布门帘外一阵窸窣,她悄悄掀开一角,却见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贵气的青年男子与阿姊黏在一块,两人磨磨蹭蹭,不多时便厮缠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比起黄泥沟那些个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黄缨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么忽然酸刺起来,益发恨上了阿姊。
  那时阿姊双颊红扑扑的,眼角直要滴出水来,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倍。男子净拿口鼻磨着她的颈窝,大口大口嗅着领间的体温气息,一只大手揉着阿姊的胸脯,片刻又探入襟里。阿姊的襟扣被扯脱开来,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腻的肌肤,沃腴间丘壑起伏,男子抚过之处都留下密密的汗渍,分不清是谁濡湿了谁。
  阿姊猫叫似的轻哼着,左手软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却衔进了润红的唇瓣间,小巧的贝齿忘情地咬着。男子颇受鼓舞,大大扯开阿姊的襟口,掏出一只雪润润的油乳尖笋,一口噙着顶端的蓓蕾嫣红,吮啜得滋滋有声。
  阿姊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身子一弓,揪紧了炕上的棉布被单。
  「别……痒呢!好……好羞人……」她娇娇的埋怨,轻喘不止,混杂了气声的语调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硕肥的乳肉溢出指缝,原本浑圆挺拔的乳廓在五指间恣意变形,沾满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节,骄傲地向上翘起,随着颤抖的娇躯不住轻晃。
  「妹子不愧是做惯庄稼的,身子好结实。」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房,实实的抓了满掌:「啧,这宝贝居然这般弹手!」
  阿姊又羞又气,偏生疼痛里又有几分恼人的舒爽,一时被摆布得全身酥软,片刻才紧抓着他的手不让继续,恨声轻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种庄稼,这……这般欺……欺负人!在……在我们这儿,人人……人人都说我……比……比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男子哈哈大笑,转移阵地,将手探进她腰里。阿姊害怕起来,死命夹紧双腿,颤声道:「阿哥……别!我阿爹回来撞见,要打死我的!」她长年劳动,力气不小,当真不依起来,男子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凑近阿姊耳畔,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笑得一脸坏坏的:「妹子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让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浑身一颤,屈起的膝盖慢慢放平,顿时瘫作一片。
  男子赶紧褪了她的裙裈,解下腰巾,将两条细白的长腿大大分开。小黄缨看得脸红心跳,只见阿姊双手捂着脸,全身抖得像打摆子似的,雪白的腿间一撮醒目的卷曲黑茸,下头两瓣细肉活像是一开一阖的鲤鱼嘴,油亮亮的润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裤衩,衣摆一撩塞进腰带,连鞋袜都没脱,缠着膝弯间皱成一团的裤管扑上炕去,惨白少肉的屁股挤开阿姊的大腿,就这么和身一沉——阿姊惨叫一声,两条白腿紧缠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进他的背心衣里:从黄缨这头瞧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那声惨呼惊心动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阿姊的声息,彷佛是断了气。
  男人「嘶」的一声仰起了头,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不过稍停片刻,立刻大耸大弄起来。「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还雪雪呼痛,不知过了多久,哀唤声渐次平息,喘息却慢慢变得粗浓,偶尔还夹杂着几下娇娇的轻哼。
  小黄缨只觉两人下身半裸的模样说不出的丑,反不如调情时令人心猿意马,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直到男子大叫一声,浑身僵直,旋又软软的趴倒在阿姊身上。
  他起身穿好裤子,阿姊连忙摸出一条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间一抹,帕上一片深渍染开,令人怵目惊心。「我们……好过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不活啦。」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怀里,说这话时双颊晕红,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男子极力拍哄,说上许多蜜语甜言。
  原来这样便是「好过了」?看来挺丑的。小黄缨歪着头想,心中不无安慰。最好阿姊遇上骗女人身子的无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该她白疼一场!
  那男子却不是言而无信之徒,没过多久,便央人前来说媒。狗子家的太爷听说是前庄的郑家大户看上了女儿,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了下来。左邻右舍都说:「早知道你们家丫头不是庄稼人的命,这会儿真成了员外媳妇儿啦!」纵有眼红的,这当口也都闭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郑员外老爷。
  黄缨跟着母亲到狗子家贺喜,阿姊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迳忙着拣布做衣裳。
  黄缨终于等到阿姊上花轿的前一夜,拿着母亲帮人做针线活的大剪刀溜进屋里,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额前,慢慢将浏海贴鬓剪掉。她的动作很轻,一次只剪一点,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开阖如水,说不出的熨贴爽润。
  后来听说阿姊疯了。迎娶队里的长舅一见,说是「鬼剃头」,遇着都嫌晦气,谁还敢要这样的阴女?花轿连黄泥沟的地坪都没放落,掉头便走。舍黄缨面饼吃的老大娘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从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爷、狗子几兄弟接二连三的走,老大娘却始终拖了口气儿,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与疯癫女儿,左邻右舍都避得老远。
  黄缨觉得老大娘挺可怜,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顺手感,仍不觉轻笑出声,旁人都当她傻了。她从不后悔剪了那一地乌溜溜的发:这会儿,看谁才是贼贱丫!可采蓝不行。
  她那种人,只有在鬼迷心窍的时候,才能干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过就怯了,活像只被猫叫声吓傻的金丝雀,打开樊笼也不得飞。黄缨觉得有意思极了,甚至夜夜祈祷,请求老天爷教碧湖死前能睁开眼来,就当着采蓝的面儿,哪怕只有一瞬也好,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数着日子,暗算采蓝能挨到哪一天,没想观海天门、指剑奇宫、埋皇剑冢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这下可好,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复生」、「妖刀对上四大剑门」的耳语蔓延开来,传得整个东境武林沸沸汤汤,水月停轩上下戒备,谁都没疑心到自己人身上。
  水榭外电光一闪,焦雷迸落,采蓝低头掩耳,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
  纱幔飘扬间,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个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感觉十分怪异:眨了眨眼睛,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心头一紧,「咕噜!」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触手微感湿热,不由得松了口气。
  菱舟香院那头层层戒备,更有被昵称为「红姐」的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坐镇,黄缨平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师姊,便慌忙绕路避开,此际却反而觉得心安。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万里枫江」染红霞手中之剑,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失的本领,只怕放眼东海四大剑门,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鬼还差不多。
  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啊!想着想着,恼人的头疼似乎消失了。黄缨乜着闭目捂耳的采蓝,旋又轻笑起来。
    ***   ***
  东海道,瞻州首治湖阳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干净,绘满朱砂符箓。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匝,几乎占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异的囚笼。
  四方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造得紧实,剩下的一面却是半朽砖墙,墙上布满蜂巢般的败孔。囚笼底部是块厚逾尺半、边缘参差的大石板,整座笼子简直就像凭空挖起两丬屋角、其余四面砌起钢条似的,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竟无一枚活扣。
  铁笼虽然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见了庙里的人马阵仗,怕才要大惊失色。今日,在这小小的荒野圮庙里,东海三大剑门——埋皇剑冢、观海天门、水月停轩——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拨人马各据一方,正等待着迟来的第四方代表。
  许缁衣叹了口气,望着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轩门下,姿容、身段,乃至气质谈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身为水月一脉的大弟子、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然而对初见面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事实上,纵使随行的水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位肤白胜雪、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就再也没其它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所经之处,他派男子莫不低头垂手、悄悄退开,彷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观音佛祖。
  许缁衣并没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她从未配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不曾出游享乐:在四家盟会的场合,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玩笑话,除了盟务,就只谈剑法武功。
  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言出得践,这样当然还不够,许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着,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高度」:十年来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在精明善治、剑艺超群的形象之外,维持着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
  有件逸闻一直在东海道武林间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但只要有她的场合,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
  许缁衣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但她从不吝于利用这额外得来的影响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龙吟般的清啸突然透雨震入:啸声到处,檐前水濂分迸开来,雨水被音波一阻,涟漪般四向荡开。
  众人胸中气血鸣动,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墙调息回复。
  (琴魔来了!)
  许缁衣闻声凛起,心知指剑奇宫若派此人前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啸起风摇,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越过笼荫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头,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蚕眉蹙紧,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额际却有汗光,显然心思也转到了同一处。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羁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朗吟声里,「渌水琴魔」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手拈长鬓,一双斜飞凤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为指剑奇宫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渌水琴魔」的两大特征。
  另一边的角落,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对,露出悲愤的神情。
  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飘逸宽袍、环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带,足蹬饰珠银履,鹤氅之下金织彩绣:虽作道士形制,却像是宫观壁画里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簇拥,手捧香兽经卷、长短木匣等,排场远比身为水月停轩代掌门的许缁衣讲究。
  中年道人眯起一双湿润漆黑的大眼睛,捋须冷笑:「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琴魔之名,威震东海,果非幸致。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还须倚仗魏老师神功,一力击杀!」
  魏无音置若罔闻,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当者无不悚然。道士群里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被他锐目一扫,身子不禁微晃,霎时间竟有些足酸脚软。
  琴魔来回扫了几遍,冷冷一哼,迳向许缁衣颔首:「代掌门既来,烦请代为问候尊师,就说老夫年衰体迈、剑艺凋残,杜掌门出关之后,烦请尽早前来印证,免生遗憾。」许缁衣淡淡一笑,却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莫不是理屈了罢?」
  东海四大剑门之中,除水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极少参与斗争之外,指剑奇宫、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明争暗斗,无日无之,恩与怨俱是一笔烂帐,算也算不清:若非还顾忌着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冲突早已爆发。
  埋皇剑冢虽列剑门,却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诸事宜,正式的名称是「东海道行司礼台」,内设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品,台内连副台丞、秉笔、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
  尽管江山易改,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始终都保有「东海行司礼台」的机关设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文缛节,一律管叫「埋皇剑冢」。
  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见场面要僵,赶紧缓颊:「我有一言,二位且听。正是妖刀苏生,重又为祸,今日才请各家前来。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现身于此,少时还要请诸位齐心戮力,共止魔氛。」
  魏无音闻言转头,眯眼一瞥。
  「萧老台丞今日没来?」
  「这……」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务,不克前来。」
  魏无音一拈须茎,漫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东海四大剑门、三大铸号、五岛奇英等莫不受害,牺牲无数,才将妖刀消灭。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领。」他凤目一睁,迸出精芒:「莫说妖刀已灭,就算真又活转过来,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来此间?」谈剑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魏无音冷冷一笑,移开目光。
  「谈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转白城山,唤萧谏纸前来!我那劣徒失踪许久,中间有些小人污言构陷,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小徒藏了起来,又或设计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绝不善罢罢休!」
  那中年道人眯眼哼笑道:「魏老师不必指桑骂槐,我观海天门若想与沐四侠过不去,犯不着赔上十二条人命。我听说妖刀中宿有妖蛊,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魏老师的爱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沐四侠若然有知,想必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师不妨大义灭亲,也好为令高弟保住侠名。」
  魏无音倏地转头。
  「阁下东一句『伤天害理』、西一句『大义灭亲』,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却不知目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他弹了弹指甲,好整以暇的说:「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与『雨漏更残』两大绝学,都是缓杀慢死、取命于榻的厉害招数,敝门遇袭的十二人里,有七人当场毙命,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魏无音正笑得蔑冷,忽听道人话锋一转:「……天可怜见,有一人却幸而得存,为这桩惨案留下了目证。」轻轻击掌,身后的俩小道士抬出一张软榻,榻上之人纱布裹头,渗出黑涸血渍,气息几近于无,覆着白布的干瘪胸骨已不见起伏。
  埋皇剑冢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的征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彷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果然触手寒凉,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迳蹙眉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这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冢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这不是同我说笑么?」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名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得要讨教。」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如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迳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来人,刀剑伺候!」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境武林顿时哗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铭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调查,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还公道,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冢及时派出快马止战,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同阻止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会比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铁笼、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
  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着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观海一脉刀门的魁首,刀剑同使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只见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器,免你死后还有余话!」身后一片金铁交鸣,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后「碰!」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旁的谈剑笏、许缁衣闻之色变,眼见插手无门,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已阻之不及——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彷佛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突然竖起了高墙,再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未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攀着屋椽窜出檐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七名弟子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泼水不进,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之上,并未走远。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道:「我这『群魔束形大阵』,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
  鹿别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厮的『雨漏更残』能以琴弦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只听一叠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槛,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
  铿的一声,鹿别驾飘然而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
  「小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你一剑击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均属上乘。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极是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
  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在已经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
  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迳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之前,你的脑袋权且寄脖颈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少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亏,真要动起手来,未必不是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如多个盟友,况且许缁衣还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这个掌门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干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滞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联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再不能拿安全做借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
  「这里头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待着心烦。」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脚步细碎,提剑迳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
  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鉴》,等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近十年,水月停轩在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糊涂罢了,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场面的能耐,剑冢却也派不出更像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奇宫与观海天门势成水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如能自外于两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钱粮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失」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
  她的目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寒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
  见她主动攀谈,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棱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
  「可知笼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冢虽涉江湖,却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职官,隶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恤、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折,飞马分报京里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确十分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暗弱,着实担心了一阵,可惜诸事耽搁,没能上山拜望。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要给老台丞捎几盒参芝什么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
  「身子安好。」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未几又补上一句:「精神也好。」
  许缁衣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于门务,与剑冢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纸决计没有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糊涂昏聩。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
  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罢手,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失却此物。」彷佛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笼中之物若与妖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1:00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二折: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彷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股逼人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彷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
  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腼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羡: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黄面鼠须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彷佛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
  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尝尝,我糊里糊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抄起马扎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眯起了吊尾眼,摇着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狗叔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
  据说金铁若经反复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半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爬着爬着,往事重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迳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兴兵。占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之地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此其一也: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合兵共击,完成大业。
  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挂牌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干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丬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
  「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
  七叔点点头,没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几上。「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炖汤喝。」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系的参头,干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卜。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七叔看着那半截参,摇了摇头:「剩下半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参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
  「还没找婆家?」
  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姊说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难啦。」
  执敬司相当于是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七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远长。」
  耿照红面如枣,一迳抓头傻笑。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有空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参药都强。」
  「我明白。」
  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叠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了以后,居然没有人照料两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
  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彷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
  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柴身却动也不动。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我来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轻声喝采:「好!」
  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
  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同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但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支不住摇晃。耿照心知柴束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抖散。
  谁知长发怪人却突然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动也不动。
  耿照看得一愣,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
  「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
  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
  匣中的黄衬里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那剑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他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耿照赞叹:「七叔,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鞭也使得。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
  七叔冷笑:「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叫什么来着?」耿照矫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的回话:「叫……叫染红霞,外号『万里枫江』,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这……这是她要的兵器?」
  两人对看半晌,七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扇了他后脑勺一记。
  「快去断肠湖罢,傻小子!这么恶的婆娘,当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脑袋!」
  东海湖阴城断肠湖畔,水月停轩耿照坐在偏厅里,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匣不敢离身,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湿。领着耿照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也给他一条陈旧的白棉布巾擦拭衣发,但耿照一人坐在这传说中的「男人禁地」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湿冷寒意一样挥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东海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从前在铸炼房见习的时候,水月停轩是那一大群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大伙儿想象水月门下都是一个个娇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总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起劲……
  时光飞逝,耿照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为水月停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
  事实上,水月门里规范甚严,外客无论男女,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距离门人生活、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耿照奉命来过断肠湖几回,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但对水月门规也略有耳闻:被招待到门厅里来,这倒还是第一次。
  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它人。耿照枯坐两刻,等到茶水无温,渐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门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总是要避嫌。此间一直无人来应,倘若挨到傍晚时分,那可真是进退不得啦!」犹豫之间,又坐了一刻有余,终于忍无可忍,提声叫道:「老嬷嬷!老嬷嬷!」半天没人相应,他背起木匣,迳往厅外回廊走去。
  耿照没敢直接往里头闯,走到回廊入口处,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屋瓦连绵,外侧以高墙隔挡:入口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五、六户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领水月停轩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
  他进来时,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连忙提气叫唤:「大叔!有事相询,烦请来一趟!」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甚动静。
  耿照有些着恼:「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聋了!」微一犹豫,循着偏厅回廊,直接往后进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朱漆大门,耿照正要推开看似沉重的门扉,忽见地上一物微微闪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闪着铜光的锁头。那锁被人削成了两段,断面平滑如镜,十分新亮,便是打磨过也不见得有这么平整,显是利器所为。
  耿照心中掠过一抹不祥,咿呀一声推开朱漆大门,只见地面上一条奇妙的痕迹横过青砖,彷佛是拖行着犁头或石磨一类的物事,一路迤逦着往园中拖去。
  只是青砖坚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的痕迹?耿照蹲下观察片刻,习惯性的将门扉掩上:正要转身,颈后忽然一痛,一点尖锐的冰凉摁压着他的颈椎,他彷佛可以看见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
  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压得他紧贴门扇,身后响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来人的口吻十分严峻,充满威仪,耿照平日听命惯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横二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
  「『本城』?横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贵胄辖下,几曾有过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伪诈、意图不轨,只怕要丢了这条性命!」
  耿照脸上一红,嚅嗫道:「弟子递帖求见,不敢逾越。谁知等待数刻,不见有人相应,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他听女子措辞威严,决计不是一般的门人女弟子,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不知对方名头,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好尊称一声「前辈」。
  女子冷哼:「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教你空等数刻?」不等耿照辩驳,扬声唤道:「胡嬷嬷、胡嬷嬷!」清脆的嗓音挟带内力穿透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声音不觉有些烦躁,低声沉吟道:「奇怪!都到哪儿去了?」见耿照耳下颔骨微动,剑尖一摁,愠道:「你笑什么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前……前辈的剑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鉴。」
  「你说是横疏影派来的?」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二总管找我做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万里枫江』染红霞!」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叔那几句「恶婆娘」,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回禀:「二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剑。」
  自称「染红霞」的女子「啊」的一声:「差点都给忘了。昆吾剑铸好了么?」
  锵啷一声,长剑入鞘,耿照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流影城弟子耿照,见过二掌院。」
  那染红霞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你擅闯本门一事,我不会向横二总管提起,你把伤口包起来。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帕上并未熏香,却有一丝淡淡温甜。
  耿照连忙称谢捧过,偶一抬头,忽然愣住。
  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红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耿照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秾纤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
  耿照被女郎的气势压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
  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红霞」。
  耿照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
  染红霞蹙眉道:「别喊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了。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
  耿照恨不得钻到青砖里去,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的。
  他侧首凝听,染红霞却恍若未闻,似觉横疏影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可取。
  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着,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轻薄虚浮的行止,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我唤人……」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染红霞猛然回头,却见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觉心惊:「他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担心那厢的情况,提声大叫:「采蓝!黄缨!」未几又唤道:「纨雪、朱婷!你们在哪儿?」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朱雪二姝都没有回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染红霞强抑惊骇,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耿照随后跟来,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去前厅候着!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
  耿照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点头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咐!」染红霞更无二话,一朵红云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耿照返回前厅,想起被利器销断的铜锁,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前……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冒雨飞奔至门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他听执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传书东海各派,极言三十年前的妖刀妖魂重又苏生,即将祸世害人,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联手追捕妖刀。
  近日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不过与其说是妖刀乱世,其实人们更相信这是某些门派——譬如观海天门或指剑奇宫——静极思动、寻衅生事的小动作。「萧谏纸老糊涂啰!」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指剑奇宫、观海天门早知道萧老会这么反应,十年前就动手了,哪儿等得到现在?」
  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说。
  他在埋葬阴铁的长生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七叔、木鸡叔叔朝夕相处……对耿照来说,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有这么多幽离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却觉得心彷佛被一根头发悬在半空中。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感应,从他踏入水月停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他想象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尸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下。
  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
  他们彼此交叠,「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部分——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
  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缓慢的低落在地,声音清晰可闻。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即使走近也闻不到。
  屋里连桌椅都没乱。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
  (那东西……把人「捶」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水月停轩里!)
  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雨幕里,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炼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牠脚边横着两条乌影,曲线起伏婀娜,似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红色人影居高临下,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哪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铁块也似的巨大刀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炼。
  耿照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
  (好……好快!)
  小屋里的那两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耿照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别说躲避,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
  耿照及时攀住横栏,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住他大半个身体,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铁块石刀对正耿照的脑袋——耿照咬着牙,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
  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桥面被踩穿了几个大洞。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红衫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
  「是……是你!」
  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耿照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
  「这是你的昆吾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损、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耿照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染红霞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沈着。
  「但那大个子我认识。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1:28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三折: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耿照心想:「四大剑门精研武艺,果然与本城不同,连十里外卖炭为生的乡人,都有如此的武功造诣!」他自幼伺候父亲、七叔打铁,日日于崎岖山里挑水负重,往来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远胜同龄,适才被巨汉一击抡飞,可说是平生未有的经验。
  「那人内力强横,二掌院请留神。」
  染红霞头也不回,双手握紧昆吾剑长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樱唇畔却绽出一丝苦笑:「据我所知,他一点武功也不会。」不顾耿照瞠目结舌,低声道:「我引他走上前来,你把握时机救人。得手之后切莫回头,对面的水榭里还有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儿,你将我两名师妹带进水榭,撑舢舨走水路离开。你识不识水性?」
  「还可以。」
  「有劳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匀嫩,更显出五官线条的利落有致,衬与她飒烈的英姿与口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扞格:与其说是春雨柔媚,更像是破雨初阳。
  「多谢你甘冒奇险……你大可以离开的。」
  七叔和阿爹就不会。耿照心里想,却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转头四望,忽然发足往岸上狂奔。
  染红霞丝毫不疑,咬牙一声清叱,挥剑朝巨汉奔去!巨汉仰天长嗥,宛若疯兽,抡起花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扫,末端杯口粗的铁炼喀啦啦一阵激响,「轰!」一声木片炸飞,九曲廊桥又毁去丬角桥面。
  耿照跑回岸边,见桥下横着几条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翘的船头两侧绘有鲤鱼、对花对鸟等细致花样,条条都不一样。他解开其中三条,以缆绳前后相系,有如一条浮桥,支起竹篙往湖里的水风凉榭撑去。
  曲桥中段的廊顶,已被那柄铁炼石刀悉数毁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兵器,什么剑法招数都施展不来,染红霞仗着轻身功夫左窜右纵,不住在残垣石刀之间寻找空隙,东抹一痕、西刺一剑,刺得巨汉披血裂创,他却恍若不觉。
  耿照不敢划近,始终与曲桥保持十丈的距离,巨汉似乎无视于舢舨的接近,专注挥舞石刀寸步不移,犹如蒙头扑打红蝴蝶的巨灵神。
  耿照满心狐疑:「奇怪!莫非他目力不佳,看不见十丈外的东西么?」
  思忖之间,船头慢慢越过了巨汉的眼角范围,迳往他身后的凉榭方向划去。
  忽然,俯卧在巨汉脚畔的黄衣少女动了一动,滑下桥沿的雪白小手轻挥着,微微睁开眼睛。
  (她……并未昏迷!)
  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个下水的手势。
  黄衣少女轻轻摆手,头顶上劲风呼啸,足足有她身子两倍宽的石刃「哗啦!」扫去大片栏杆,狞恶的铁炼声异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挟雨倾落,覆满了少女凹凸有致的侧身曲线。
  她闭上眼睛动也不动。
  半晌,大雨将脸上的泥灰木屑冲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张开眼睛。少女半张面孔压在桥上,模样看不真切,也说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却令人印象深刻──非是浓睫弯弯、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类,惯常在美人图里见到的美眸,即使微眯之时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几分锐利,一点都不含糊。
  看着她浑无血色的半边小脸,耿照不禁佩服起来。莫说女流,便是九尺的昂藏巨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静的眼神。
  巨汉毁了周身两旁的护栏,少女水遁的障碍已然清除,但这样还是太过冒险。他心念一动,解开第一艘与第二艘舢舨之间的缆绳,慢慢划向曲桥。
  染红霞百忙之中瞥见,急得大叫:「别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一分神几乎被石刀扫中。
  耿照放下竹篙,拾起一块湖面漂来的廊檐破片,使劲朝巨汉掷去!他膂力过人,这一掷正中巨汉额角,打得他仰头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第二块又中喉头,巨汉向左侧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桥面!
  桥底下的木制拱构被捣得稀烂,左侧的一根支柱应声粉碎,整座桥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渐渐向左边倾斜。
  「趁现在!」耿照大吼。
  黄衣少女睁眼一撑,浑圆结实的臀股猛然用力,整个人翻出右侧桥面,鱼跃般凌空一扭,「噗通!」钻入水中!
  桥上所有东西都向左侧滑去,当然也包括巨汉、染红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醒的蓝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两人,无奈变数太多,只得放弃,赶紧跃入水中接应黄衣少女。
  大雨涨潮,湖底十分浑浊,耿照在水中勉力睁眼,迳朝桥下游去,突然间有人抱住他的腰,肤触滑腻,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实。耿照想也不想便将来人捞起,两人一齐冒出水面。
  那名黄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颈,两眼紧闭,不住呛出水来。
  约莫是湖水太冷,抑或伤后失温,少女两腿缠着他的腰,颤抖的身子与他正面相贴,紧紧偎在一起:每一呛咳,胸前两团尖挺结实、偏又温绵细软的物事便抵着他一阵弹撞,滋味难以言喻。耿照虽无歹心,身下却尴尬万分的有了反应。
  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鲁莽少年。
  前年十七岁生日当天,辰字房的弟兄们一齐凑了份子钱,强押着他到山下最有名的烟花地「满园春」,替他点了红布花墙上挂牌的小闲姑娘。
  在白日流影城里,最多的就是铁匠与军丁,若无妓寨窑子发泄,早晚要出乱子,是以城规不禁弟子出入风月。那些个铁匠学徒每月领了钱,十之八九都要走一趟妓院:朱城山下的秦楼楚馆也都做规矩生意,不敢干什么逼良为娼的勾当,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小闲姑娘的名儿里虽有个「小」字,却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皮肤细白、双峰饱满,说话带着好听的南方调子,妆虽浓了些,样貌倒挺美的。这种挂得有牌的姑娘,学徒们等闲应酬不起,是十几二十个人硬凑了钱,才让从不去烟花地的耿照「开开荤」。
  小闲姑娘对他很好,服侍他沐浴,在澡盆里用手就让他出来了一回:初挺入时,耿照毫无经验,不消片刻便丢盔弃甲,泄了个千里溃洪,小闲姑娘也不取笑,柔声抚慰着,转眼间让他坚兵奋起,才又痛痛快快挥戈驰骋了一回。
  耿照时时想念小闲姑娘,倒不只是她雪白柔软的大奶脯,又或者腿间那股夹人的爽利劲儿,而是她温柔拍哄的低低语调。
  「我故乡有个弟弟,年纪与你差不多。」小闲姑娘对他说,鹤颈般的纤纤素手随意比划着,笑容里有一丝淡淡的朦胧:「几年没见,也不知有没有你这么强健的体魄。小时候,老跟在我屁股后头流鼻涕呢!」
  此后耿照再也没去过满园春,也很少跟着打铁弟兄逛窑子,一方面是为了存钱寄回老家,另一方面也没特别的想:偶尔生念,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雪白赤裸的诱人胴体,多半还是小闲姑娘那软软腻腻的南方调。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两足划水,双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颈侧忽被少女冰凉的面颊与嘴唇一贴,两团乳丘偎在胸前,顶上纵有煞星之危,腿间却陡地勃挺起来。
  彷佛为了抵抗湖水的冰寒,这一下还来得特别厉害,浸了水的裆间弯直翘硬,已到了微略发疼的境地。他双手不甚自由,还来不及挪挪身子冷静头脑,昂起的尖端一路排闼,隔着裤底薄布,就这么浅浅的剥入一团异常温腻的嫩脂里。
  湖水浸透裤布,几近于无,微一顶触,便可清楚感觉外阴形状:那妙物开口平浅,如一只小小的肉褶弥封,前缘层层叠叠,俱都软腻滑润,娇嫩非常:顶端有一粒稍硬稍韧、如婴儿指头的小物,起初略挡着花径口,再挤进分许时,却似又勾人。
  少女剧咳着,每一抽搐,那处便痉挛似的轻啄他一口,既像鱼嘴又像蚌肉,吸啜着前端最敏感之处。
  耿照毕竟血气方刚,既匀不出手将她抱开,双脚还得不停划水、保持浮力,挺腰蹬腿之际,每一下都顶入少女股间,撞得她弹起落下,腿心里渐渐拱出一片温腻湿黏。
  少女畏寒,忽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圆钝异物贴肉顶来,硬将薄薄的裤底一点一点挤入蜜缝里,频频触着硬起的蒂儿,浑身倏如蚁走电窜,酥麻之余,又觉烫人。
  她冻得晕晕迷迷的,本能地坐紧取暖,颤着浑圆的翘臀一意迎凑:呛咳片刻,已磨得耿照腰眼发麻,隐约有了一丝泄意。
  「姑……姑娘!姑娘!」他强忍快美,低声轻唤:「请……请稍挪下身子,在……在下恐……恐有冒犯……」
  黄衣少女突然大呛起来,身子一搐,四肢勾缠着他,紧致的大腿有着十八岁少女无以伦比的结实弹性,腿根的嫩肌一阵剧烈收缩,竟然反客为主,猛将侵入小半的滚烫钝尖一夹,掐挤着迫了出去,隔着裆底在水中牵开一条微带白浊的黏腻液丝。
  便只这么一刮,耿照冷不防冲上顶峰,滚热的浓浆喷薄而出,钝尖往前一顶,满满涌溢在少女的腿心处。少女「唔」的一声昂起粉颈,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终被浓精烫得苏醒过来,两团乳蜂挺着樱桃核儿般的硬实蒂尖猛一压摁,鼻音娇腻却又十分自然,毫无作伪谄媚。
  耿照射得厉害,片刻不停,又多又猛,彷佛全身精力缩聚而出,白浆里似有一粒粒细小硬珠,蜂拥着冲出马眼时,每一下擦刮都略微疼痛、又极快美的感受,实是平生未曾领略的滋味。
  他心惊之余,不禁又慌又恼:「本城的清誉,全都毁在我的手上!我平日不好女色,怎地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玷污了水月停轩的弟子!」心中隐有一丝难言的邪念,浑不似平时的自己。
  这名黄衣少女,自然是黄缨了。
  巨汉无声无息闯入水风凉榭时,采蓝惊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她却是假装晕厥伺机逃走。但黄缨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趴在桥上给淋了大半个时辰,落水前已略为失温,一入冰冷湖中,马上失去意识。
  她呛出最后两口水,气息渐渐平复,只是结实的胴体仍不停颤抖。
  耿照定了定神,带她躲到桥墩残柱旁,低声道:「在下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黄缨已然醒了大半,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嚅嗫道:「冷……好……好冷……」似觉腿心有些异样的温热,身体里残留着一丝羞人的余韵,明明冷得全身发抖,面颊却有些汗,心跳急促。她不明所以,心中彷徨,益发偎紧眼前这名陌生的男子。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柱子」猛被抽了上去——哪里有什么柱子?两人藏身之处,正是巨汉插穿桥面的巨型石刀!桥面破孔探出一张鲜血披面的丑脸,巨汉睁着无神的眼瞳,挥刀迳往脚下砍落!
  (这家伙……是疯子!)
  为了追杀桥底两人,居然毁坏自己站立的桥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耿照抱着黄缨潜入水中,猛向前游:身后一阵暗潮推送,巨大的石刀倏然没入水中,旋又被刀柄缠着的铁炼拉出水面。
  耿照心念一动,忙扭身向右游开,「唰!」石刀二度入水,荡开阵阵余波,只差几尺便要击中二人!耿照不敢冒出水面,凭一口气向岸边游,眼前突然一阵气泡骨碌碌窜升,原来黄缨已吐尽肺中之气,攀着他的两只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耿照赶紧拉住,黄缨挣扎起来,搅得气泡翻涌,一股脑儿冲上湖面。
  他急中生智,一把将黄缨拉回怀里,低头复住她的嘴唇,将空气度了过去——回过神时,才发现黄缨攀着他的脖颈,凉凉的嘴唇吮着他的,贪婪地汲取空气。她的唇尝起来没有任何味道,香的、臭的……通通都没有,有种很洁净的感觉:形状很小巧,唇珠十分丰润,触感细滑,像是切工极细的新鲜鱼脍。
  两人相拥着静静下沉,石刀破水的残迹一次比一次远,湖浪渐渐将他们带向岸边。终于,耿照的气也到了头,两人奋力蹬水,「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气空力尽,谁也说不出话来,总算免除了彼此的尴尬。耿照揽着她轻轻蹬水,感觉她也开始试着漂浮,指着不远处的两艘舢舨:「你能不能游到那儿?」黄缨大口大口吸气,并不答话,片刻才点了点头。
  耿照以为她气恼自己轻薄,心下歉然,只说:「你先游过去,我回头救人。」黄缨又点头,深吸一口气,低头钻入水中。耿照放心不下,又不想令她不快,暗自尾随。
  雨势不减,湖水混浊,为防跟丢了人,他只好游近些个:只见黄缨扭动身子,赤着一双足趾平敛、有如猫儿爪软垫似的雪白小脚,两条浑圆匀称的腿子一屈一夹,蹬水而出,这小翠蛙也似的泳姿在她使来,居然颇为曼妙,说不出的矫捷灵动。
  她身上除了鹅黄肚兜、下半身的杏黄妆花缎裙之外,外衣、裙内的纱裤等,全都是薄纱细罗制成,雨水打湿之后紧贴肌肤,雪白的肌色透出纹理,便如半裸一般。先前在水面时阴霾罩顶,大雨滂沱,尚且不觉:一入水中,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黄缨的双腿一开一阖,缎裙掀如花绽,纱裤里笼着两团雪白股肉,臀形浑圆挺翘,全是结实的肌肉,运动间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显余赘:股间仅一条小小肉缝,色泽是极浅极浅的、熟桃蒂陷似的粉酥红,至菊门才又稍稍扩延成一小片粉致致的三角形,其间缝褶看不真切,只觉十分细小,虚掩着一小撮飘散在水中的粗卷乌茸,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薄薄的纱笼底部上,另有一片细白污浊,遮去了秘处的销魂全景,只透出些许粉嫩的肉色轮廓,以及茂密乌黑的毛发。
  耿照突然意识到:原来是自己适才的荒唐之举,在她裤底留下了稠浓的浆渍,不由得血脉贲张,几乎要伸手去摸:猛一回神,暗自心惊:「奇怪!我……我到底是怎么了?」赶紧钻出水面。黄缨毫无所觉,奋力向前游去,几个起没间攀上了舨舷,被湖浪推往岸边。
  耿照强抑绮念,回头去找先前的那条舢舨,桥上战况又有变化──巨汉自从失落了黄缨,像发了疯似的,把铁炼石刀当作流星锤使,出手大开大阖,残败的九曲桥不堪摧折,摇摇欲坠。那蓝衣少女滑到桥面左侧,腰腿被半毁的护栏卡住,上半身已倾出桥面,长发随风雨飘摇,兀自不醒。
  耿照不识采蓝,也看得出形势危急——不同于适才黄缨的情况,采蓝身下,乃是碎裂成无数尖叉的桥墩残柱,一旦掉落,势必被木尖刺穿身体,死得无比凄惨!
  染红霞不敢再放任巨汉破坏曲桥,巨汉举刀挥下,她便豁尽全力,以昆吾剑接之:刀剑交击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风,浓发飞散,朱唇间迸出血丝,绣线的粉底红靴陷入桥面近寸,却毫不退让。
  ——那实在是非常奇妙的画面。
  苗条端丽的红衣女郎挥舞金剑,与手持两丈巨刀、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汉对撼,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剑地对击回去,彷佛两人势均力敌……
  曲桥依旧在倾圮着,染红霞的作为只是延缓结果而已。耿照知道她等的是谁——他一跃入水,用尽力气游到桥下,奋力爬上桥墩。头顶上,巨汉与染红霞第十三度对撼,仰头大吼:「我——击——!我——击——」刀剑铿然交碰,余劲终于震垮了这段桥身,采蓝倒栽落下,耿照一跃而出,横里抱着她跌入湖中!
  五丈来长的破碎桥体,连同木拱、桥柱等轰然入水,瞬间形成漩涡,将两人一股脑儿拖到湖底。
  耿照额头被重物所击,骨碌碌的喝了几口水,沈着地不乱挣扎。断肠湖岸沿岸水深不深,至多两丈余,能建亭阁的岩台更浅于此:桥体沉底之后,漩涡急遽减弱,他抱着采蓝横里游出,奋力浮上水面。
  采蓝被湖水呛醒,发了疯似的胡乱挣扎,耿照唯恐两人一齐没顶,只得抱着她的纤腰倒泳上岸,突然后脑勺一痛,「碰!」莫名撞上一片硬板。抬头见舷边探下一双柳眉大眼,右眼角下还有一颗晶莹的朱砂小痣,苍白的笑容有些勉强,还带有三分衅意:「喂,冒失鬼!你撞到船啦。」正是黄缨。
  他将采蓝抱上舢舨,赶紧别过头去。
  采蓝的服色与黄缨相仿:除了葱蓝滚绿边的缎面肚兜,还有束到胸下的压银石榴裙之外,薄罗制成的裲裆外衫、裙内的纱裤等几近透明。采蓝身段纤细,柳腰无须束带,便只一握:肩胸也是薄薄一片,却不露骨,玲珑浮凸的双乳撑起肚兜下缘,触感温绵,峰峦尖尖,绝非瘦硬平板的类型。
  九曲桥从中断去,千钧一发之际,染红霞跃到靠岸的一侧,巨汉却连人带刀跌入湖中。耿照将舢舨靠岸,带着二姝上了桥,桥上只见染红霞拄剑喘息,口唇边黏着几络乱发,双手微微发颤。
  「红姐!」采蓝飞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染红霞用上臂环着,无法紧抱,耿照仔细一看,发现她双手虎口爆裂,满掌是血。「多谢你了。」染红霞向他颔首施礼,嘴唇轻歙,语声却不如先前有力。
  「也没甚好谢的。二掌院受了内伤,须得赶快延医治疗。」
  耿照四下眺望:「对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儿去了?」
  雨越下越大,远方隐然雷动,渐次而来。
  染红霞指着断桥底下。「在那里。」
  巨汉跌在破碎的桥墩上,尖叉刺得他肚破肠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浓的黑酱色。采蓝尖叫一声,掩面不敢再看,黄缨倒是兴致勃勃,俯身观望了好一会儿,蓦地失声惊叫:「红姐!他……他还在动!还在动!」
  染红霞与耿照双双探头,果然巨汉睁开空洞的眼睛,慢慢撑着桥墩,似乎想将被四五根尖刺刺穿的身体拔起来!耿照目瞪口呆:「这……这哪里还是人?他……他全然不会痛么?」腹中一阵翻搅,酸水涌上喉头。
  不多时,巨汉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来,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脏器,试图以一只左手攀上桥底木拱,一边爬一边朝这边吼着:「我——击——!我——击——」嘶哑残破的声音如同身躯一般,彷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离崩散。
  染红霞面色煞白,回头对二姝道:「快上岸躲起来!通知其余师姊妹,到掌门闭关处躲避,没有我的号令,谁都不许出来!」采蓝双脚颤得无法行走,黄缨搀她离开,只回头瞥了耿照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耿兄弟,你也走罢。」染红霞试图握剑,双手却难以颤止。「这是本门之劫,烦你将此间的情况报与贵城知晓,我大师姊若有相询,也望你将经过细细禀报,就说『红霞力战不休,并未辜负水月历代祖师』。」
  耿照摇头:「要走一起走。我瞧他这个模样,未必追得上我们。」桥底巨汉屡屡从木构滑落,动作僵硬呆板,似正呼应他的言语,只是仍不住发出「我击」的可怕吼声,令人闻之股栗。
  「这『我击』是什么意思?」耿照不禁蹙眉。
  巨汉爬了丈余高,忽然失手滑落,双脚撞在突起的岩盘之上,喀啦一声,扭曲成极为怪异的形状。他仍不知疼痛,挣扎片刻,右手拖着铁炼一甩,那柄巨大的石刀破水而出,「轰」的一声插在岩上。
  「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似的。」耿照喃喃道。
  「不是『我击』。」染红霞突然开口,指着石刀刀板上两个头颅大小的篆字。耿照粗通文墨,却不识篆书,只觉那两字镌得四仰八叉,宛若两只摊平的人面蛛,虫肢虺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是『万劫』。」染红霞随口向他解释:「那刀上阴刻的,是『万劫』两个古篆,似是刀铭。」
  「是万劫不复……的『万劫』二字么?」
  「正是。」
  耿照不由打了个寒噤。
  忽听巨汉狂嗥一声,仰天大叫:「万——劫——」铁炼一挥,石刀脱手飞出,划了个偌大的圆弧,「轰!」一声打穿水风凉榭的屋顶!
  染红霞倏然起身:「碧湖!」
  耿照返身发足,边跑边回头叫道:「二掌院别慌,咱们撑船过去瞧瞧,我料他——」话没说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染红霞心知有异,顺着他的指尖猛然回头,只见天际电光一闪,劈得半个湖面青白耀眼。
  电光中,一抹小小的身影走出水风凉榭,仅穿着小衣的年轻胴体分外诱人。
  她的肩膀线条圆润,乳房浮凸有致,身段有着少女独特的腴润,却丝毫不显肉感:下身未着裈裤,仅有一条薄薄的纱裙,肚兜遮到小腹下缘,纱裙被暴雨一打,裸出两条又细又直的修长美腿,以及腿根处微微凹陷的诱人沟缝——若不是头脸裹满纱布,光凭这副玲珑娇躯,便已堪称国色。
  「碧湖!」染红霞失声大喊,又倏地凝住。
  少女手里,拿着一把两丈来长、兽皮缠柄、刀末拖着长长铁炼的巨大石刀。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犹如一具坏掉的扯线傀儡,石刀在她手里却彷佛没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发出喀啦啦的铁炼摩擦响,一点都不觉得少女的身长只有五尺余。
  轰隆一响。电光之后,雷声终于落下。
  彷佛向染、耿二人示威,头裹重纱的娇小少女扛起石刀,仰天尖啸:「万——劫——!」
  东海道湖阳城郊,灵官残殿烟雨凄凄,更不休停,下得日与夜彷佛都失去了形状,教人难以廓清。
  四大剑门的人马在破庙里等了半天,渐渐有些松懈,或坐或卧,各自散列。
  水月停轩诸女并腿斜坐,席地围着代掌门许缁衣,其中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妙龄少女,为了便于行动,多着膝裙绸裤,腴润的大腿绷出雪团般的诱人线条,彩衣各色、侧身闲倚,比常制略为细短的长剑或搁膝上,或抱乳间,雪白的裤管裹着一双双青春结实的腿子:绣靴虽作武人形式,益发束出胫踝曲线。
  少女们不时合头并颈,发颔间传出喁喁笑语,煞是好看。
  另一厢,鹿别驾斜踞于四抬软榻之上,一双细长的凤眼里黑多于白,眼瞳又大又满,微眯时十分湿润,有股望之不进的深。四大剑门里,就属他带来的从人最多,那些年轻道士四散坐开,早不复初进时的精警,频频拿眼偷瞟不远处的水月弟子们,懒惫散漫,毫无纪律可言。
  谈剑笏频频远眺,一边留心囚笼四周的动静,铁一般的紫膛面庞上阴晴不定,足见心焦。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亲随,知这位副台丞一板一眼惯了,都不敢大意,十余人围着大殿中央的浇铁砖笼,按剑凝神,反倒成为水月停轩的姑娘们悄声取笑的对象。
  「渌水琴魔」魏无音则独自据着一角,双手拢在袖中,倚琴闭目,谁也不理。
  他面上无须,一旦闭起那双锋芒如电的锐目,便显露出老态。棱瘦的侧脸宛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虽然满面孤骜,可以想见年轻时必也是一位倾倒无数名门淑女的美男子。
  时间,就在雨帘里外无声无息地流逝。有人百无聊赖,有人心急如焚,有人隐含杀心……直到清脆的铃铛响透雨而入,待得众人起身之时,一辆篷顶破辕的老旧驴车已然来到庙前。
  「吁」一声稚嫩童音,拉车的蹇驴颟顸停步,似被沉重的车轭压蒙了,在雨中不住摇动大头长耳,甩着怎么也甩不完的水珠。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被逗得咯咯娇笑,车座边忽然跃下一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冷笑着一指:「笑什么!陪酒卖笑么?哪个淋雨不湿的,也站出来淋一淋试试!」
  诸女听他骂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
  谈剑笏蚕眉微蹙,快步趋前,目光里外巡梭一遍,见那车的确是独自而来,前后没埋伏什么刃光人影:驾车的除了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编笠的佝偻男子坐在车上,破烂的葛布宽裤卷至膝头,露出两条瘦削苍白的腿。
  「小朋友,此间将生事端,请你与你的……」他抬望了篷车一眼,那童子极是乖觉,接口道:「……是我阿爷。」谈剑笏点头道:「请与令祖速速离开,以免遭受池鱼,无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偏就你们能避雨?哼!」指着殿中巨大的浇铁砖笼,大剌剌的说:「快把那东西移开,我阿爷要把车驾进去。」意态嚣狂。院生们不觉动气,一人提声叫道:「兀那小儿!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台丞副贰,安敢……」却被谈剑笏挥手制止。
  忽听一把清脆娇嫩的女声道:「谁说避不得雨?我偏说避得!」
  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身影踏水行来,金钏、银雪并持两伞,油黄伞盖下覆着一袭俏丽紫衫,任宜紫双手背在臀后,横持着一柄乳白鞘儿紫流苏的细窄长剑,紧实的小腰随风款摆,踮着绣鞋尖一跳一跳的走进庙里。
  任家是平望都的贵族出身,任宜紫精于穿衣,手眼品味远远超越寻常的十八岁少女。
  她上身着一件紫缎裲裆——这种短袖窄身、由前后两片布缝制而成的小背心,原是模仿军中的两当甲而来,乍看裹得严实,胸上只露锁骨,但因衣摆仅至胸下,被胸脯撑起一大片空子,左右衣襟又扣在乳间,不惟突出胸前沟壑,更显得乳房坚挺。
  任宜紫这件乃特别延请湖阳城的巧手名织单夫人裁制而成,比寻常的裲裆更短更窄,结襟处故意缩小寸半,不用扣子,仅以一条一寸长的银葱缎绳相连,裹得双乳玲珑浮凸,布下彷佛覆着一双异常饱腻、浑圆坚挺的玉脂扣钟。
  她以一袭曳地的百褶白绸长裙搭配裲裆,样式虽然保守,裙腰却高高束在胸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令人充满想象。
  男子目光至此,等闲已难以自持,任宜紫偏又与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选了双小巧秀气的青葱绿绣鞋:娇美之余,光是行走时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便足诱人以死。
  自她进得庙里,一干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颜身段所吸引,彷佛黑夜骤现星光,尽皆沉醉。偌大的灵官殿里隐约泛起一片低沈的砰砰重响,伴随着逐渐躁热的空气,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与吐息。
  任宜紫走近少年伸手欲挽,淘气地抿嘴一笑:「走!姊姊带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挥开,任宜紫顿时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兼且腰小臀高,才显得双腿比例修长,其实个子颇为娇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看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举止却十足老辣,一点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许缁衣见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时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祸,还是莫要牵累无辜之人为好。金钏、银雪!护送这位小兄弟与他的家人离开,至十五里外确认平安后,方可回转。」双姝齐声称是。
  任宜紫原本甚恼,一听大师姊这么说,反倒不让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头,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头雨大难行,若出了什么意外,要问谁去?」掌中潜蓄柔劲,随手拍落。这「小阁藏春手」是水月门下嫡传的擒拿绝技,最讲究出手无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脸色煞白,膝弯酸软,不由自主向庙里走去。
  谈剑笏没料到她会对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脉。
  这是武学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腕脉至关重要,岂能轻易授人?按理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谁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闪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剑鞘白尖迳戳谈剑笏的丹田!
  谈剑笏觑准来势,右掌拦在脐前:电光石火之间,另一只左手已扣住任宜紫的右腕,顿觉满掌滑腻、柔若无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蒲扇般的黝黑铁掌压在少年肩上。
  谈剑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已然迟了,任宜紫一鞘重重戳在他的右掌心,剑劲直透丹田气海!他练的是外家硬功,全身犹如一堵砖砌之墙,一处受力、通体散出,这是身体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练所得:谈剑笏受得住,与他右掌相连的少年却未必。
  危急之际,谈剑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轻轻一拉,身子往前飘去:稳稳落地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同样是「小阁藏春手」,在许缁衣使来,竟是加倍的虚无飘渺。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这路绝学的至高诀窍。
  任宜紫一怔,彷佛不知轻重,回头仍笑得一派娇甜,腻声道:「师姊,我同谈大人玩儿呢!」许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丽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温言道:「师妹莫再顽皮,谈大人怕要生气啦。」
  谈剑笏本有些恼怒,让师姊妹俩一挤兑,反倒不好发作,只问许缁衣:「代掌门,依我瞧,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
  任宜紫把话头一截,佯嗔道:「就吃块糕嘛!这也不许?谈大人真是小气。」
  谈剑笏见许缁衣并未出言反对,莫可奈何,只得由她去。
  任宜紫让金钏打开一只细致的掐金漆盒,层层拨开外裹的油纸棉布,翘着腻白如玉钩的兰花小指,拈出一块相思叶大小、通体雪白的梭状细糕来。
  「这叫凤片糕。只用剔除杂质的净糖炒成面粉粗细,啥都不掺,纯以模子压成,是京城一品致珍斋的独门细点。」说着递到少年眼下,轻咬着樱唇亲热招呼:「喏!你尝尝。」
  少年在她手里吃过暗亏,余怒未消,冷笑:「干什么?想毒死人哪?」
  却挨不过凤片糕的甘甜糖香:犹豫片刻,终于接过来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几下,细绵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润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
  「我姓任,叫任宜紫。」任宜紫问他。
  「你呢?」
  「我叫药儿。」
  「药儿么?好特别的名儿。」任宜紫笑道:「是了,你们打哪儿来呀?」
  自称「药儿」的少年又抓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
  「青苎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不肖子!」任宜紫轻刮粉面羞他:「一个人吃独食,也不怕噎死!」
  少年颇不耐烦,尖着嗓子挥了挥手。
  「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坐车上行了。」
  「除了你阿爷,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任宜紫饶富兴致。
  「还有我阿姊。」
  药儿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
  「不过死了,棺材搁驴车上。」
  「怎么死的?」她继续追问。
  众人都觉这个问题颇不得体,谈剑笏皱起蚕眉,正要开口,却听药儿续道:「给人害了,我同阿爷要找仇家,一路赶了过来。」任宜紫听出有异,不觉诧然:「害她的人在这儿么?怎生害的?又为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挛。」药儿说:「我娘原本生了对双胞胎,却只活了一个,所以取了『阿挛』的名儿。
  不过因为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儿,大伙都说阿挛的『挛』是花名,说我娘有先见之明,知道将来女儿长得比花还漂亮,才管叫阿挛。」
  芍药号称花中之王,艳冠群芳,又名「挛夷」,青苎村长种芍药,初夏开满红白两色的娇艳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会有此一说。该村离此不远,村后林间有一条石溪流过,据说溪水十分养人,女子长饮肌肤赛雪,自古便多生美女,远近驰名。
  事实上,青苎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既非水陆要冲,也无茶马特产,像这样贫穷荒僻的小村落,湖阳城左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个,毫无特出之处。但石溪水质甘美,倒是东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后、顺下等地,女子肌肤较他处通透白腻,也仅此而已。古人说「浣溪青苎靓似花」云云,现今只属风土掌故,不会真的有人千里迢迢,一心来瞻州青苎寻美。
  不知不觉间,连剑冢的院生们、观海天门的小道士等,都竖起了耳朵,专心听故事。众人见药儿眉目清秀,男儿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难想见阿挛的美貌。
  「约莫半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批无赖少年,个个背剑拏刀的,凶神恶煞一般,说要来寻美人。村里的女人小孩怕极了,全部跑到山里躲起来:恶少们找不到女人,便将村里的男人通通抓起来,反绑手脚,上下横着两根竹子,将五六个人绑成一排,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青苎是渔村,广场置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都被削断,头发揪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被高高绑在晒网的架子上,脖子上还套着绳圈。他们手腕、脚踝全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倾,只靠两边膝盖,以及吊起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发抖,膝头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口水直流,发出很惨很恐怖的呜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药儿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将一块糕塞入嘴里。
  整座灵官殿内,除了他啧啧有味的咂嘴声之外,就只剩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漏。
  周围静悄悄的,众人彷佛跟着药儿冷冷的语调,一齐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的渔网架前,衬着其殷如血的夕阳,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发抖,血肉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后……后来呢?」任宜紫勉强拈了一块凤片糕,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药儿耸了耸肩。
  「恶少们向山里喊话:限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去衣衫,裸着身子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唯恐女人们不信,恶少率先砍了村长的头,连他两个儿子也一并杀了。
  「一下子少掉三颗人头,那一排五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断去七八成,一个活生生给吊死,另一个却在之前就咽了气,也不知是痛死还是给折磨死的。」
  一旁沉默多时的谈剑笏突然插口:「东海道是治化之地,是有王法的。青苎村离白日流影城、离剑冢、离湖阳都不远,莫说这些,石溪县衙便在十里之内,当日即可往返。真有这般惨事,怎地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是有的。」药儿一撇嘴,冷笑道:「青苎村有个禁地,立了块青石大碑,我们都管叫妖刀冢,老人家说那是天神镇魔星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我们村子里有个叫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信鬼神,老是躲到妖刀冢睡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教恶少给抓去。」
  听到「妖刀冢」三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魏无音都动了一动,缓缓睁眼。许缁衣从头到尾都仔细聆听,却不发一语,秀额微蹙,似是听得不忍:鹿别驾倚着四抬软榻,斜乜着湿润双眸,神情若有所思。
  药儿继续说道:「马德祖一路赶到石溪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气得很,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时分便赶回村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将村人解开,抬下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以手绢拭泪。
  谈剑笏暗想:「听说石溪知县沈其元也算是个清官,远近名声不恶,不想竟如此好义。闻报飞驰、救民急难,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肠了。」心下颇感安慰。
  只听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理应无事。莫非恶少们与衙役动起手来,杀了那些个差人?」
  药儿摇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趁早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
  谈剑笏听得错愕,不觉微愠:「这厮是什么人物?竟连官差也杀得!」
  除他之外,其余诸人倒不觉得什么,肚里暗笑:「只你谈大人杀不得官差。江湖遇事,杀几名公人算什么?莫声张便是。」
  药儿续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说:『怎么?你杀过官差么?』那恶少笑着说:『这倒是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只是想杀几个的问题罢了。』亮出背后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凉气,本要解开村人,这时又叫人停手。」
  遍数当今武林以刀闻名的门派,势力最大的当属兰陵以西的「金刀门」柳氏。不过金刀门的活动范围距东海道有千里之遥,更不会在瞻州地界耀武扬威,众人细数东海道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益发云山雾罩:「究竟是谁家子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后来呢?官差这便不管了?」任宜紫追问。
  「嗯,那捕头摸摸鼻子,只好带手下离开。」药儿见诸人失望的神情,微微冷笑:「临走之前,捕头锁了马德祖,同恶少的首脑说:『公子爷,这人诬告于你,大大的不该,且让卑职锁将回去,好生拷问。』恶少说:『不必!本公子宽宏大量,不与无知乡人计较,你原地放了便是。』」
  俗话说:「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入了衙门大牢,就别想被当成人来看待。但那捕头此举,显然是想救马德祖一命,只可惜事与愿违,恶少首领坚持不允,最后还是留下了马德祖。
  「他们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刺瞎眼睛、割去舌头,把他吊在广场旁的大槐树下,想到时便刺他一剑、割他一刀,拿烧红的烙铁柴尖烧着玩,折腾了几天才把马德祖给折磨到死。
  「女人们躲在山上不敢下来,眼看太阳就快下山,那些恶少等得不耐,又杀了几个人。女人和小孩吓得一直哭一直哭,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阿挛突然说:『我下山去罢。我走之后,你们赶快换地方躲起来,千万别待在原处,这里已经不安全。』「村里的叔婶姨婆吓傻了,差点忘了哭,死命的劝阿挛:『你别去啊!去了也没用。村里几十个男人,你一人也只抵得一命,救得了所有人么?』阿挛只是不听。她坚持一个人下山,谁也不让跟:我放心不下,在后头偷偷跟着,一路来到石溪旁。阿挛脱了自己的衣裳,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就这么走进村子里。」
  药儿说着说着,突然安静下来,无预警的跌进了回忆之中。
  那是药儿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天。
  药儿的回忆东海道石溪县,青苎村阿挛解开棉布襦袄,弯腰褪下裙裳,露出细绵腴润的雪股来,紧并的大腿根部有一处怎么也并不起的鼓胀小丘,四周光洁无毛,白嫩得像是一枚刚炊好的雪面包子,其间夹着一抹蜜缝,十分诱人。
  她颤着手拉开颈后系绳,洗旧的棉布肚兜微微卡着了乳肉,这才又滑落地面,胸前束缚尽去,绷出一对浑圆饱实的玉兔来。
  那对美物不甚巨硕,然而形状姣好,光泽动人,犹如两颗饱满的泪型珍珠,珠光盈润,彷佛呼应着沉甸甸的手感:乳晕约莫铜钱大小,是极浅极浅的淡琥珀色,周围并无杂毛或突起,表面细滑光润:乳蒂小如绿豆,微带透明,竟半陷在乳晕间,煞是出奇。
  这不是药儿第一次窥看姊姊的胴体。
  从小到大,她们经常一起沐浴玩水,药儿从未如此巨细靡遗的欣赏过亲爱的姊姊,只知阿挛有张令远近各村男子倾倒的容颜,却没发现她的身体才是神奇的造化恩赐。
  阿挛脱下蔺草编成的旧鞋,裸着一双姣美的赤足,一手环胸,一手掩着腿心,步履艰难地走进村子的广场里。药儿突然发现她在发抖:凡事总是从容以对,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的阿挛,现在竟然无助地发抖着。
  药儿抱起她褪下的衣物,几乎要开口唤她回来。
  阿挛,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你不是说,一辈子都要疼我做我的好姊姊,以后还要替我梳一辈子的头?想起刚才分别时,阿挛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好像她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溪边摘花捉鱼似的,药儿一咬牙,抱着衣服继续尾随。
  阿挛走进广场里,第一眼瞥见吊尸般的马德祖,空洞的眼窟里还不住淌着血,吓得腿都软了,勉强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恶少面前。原本啸聚在大槐树下喝酒吃肉、一边拿长剑钢刀凌迟马德祖的恶少们,突然都停下了声音动作,呆愣愣地怔立不动,一时间忘乎所以。
  阿挛一定很明白自己的美,其实是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药儿见过太多次了,那些个臭男人完全拜倒于阿挛的稀世美貌的丑态,更何况是一丝不挂的阿挛。
  晚风呼啸,吹得赤裸的阿挛瑟缩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恶少们回过神,突然齐声尖叫,争先恐后的扑上前去!
  「慢着!」其中一人挥舞长剑,咧嘴一笑,剑尖毫不留情地刺上同伙的手臂、大腿,几乎让药儿以为这只是某个无痛的游戏。众恶少不敢造次,纷纷回头。
  那人生得苍白瘦削,面容算是端正俊俏,只可惜轻佻的模样充满邪气:左侧颈上有个火焰形的暗红胎记,衬与青白浮凸的棱节喉管,有一股说不出的妖异。从众恶少对他唯命是从的态度推断,这人便是恶少们的首领了。
  他上下打量着阿挛,啧啧赞叹。
  「美!真是美极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尤物!不知干起来是什么滋味?」
  「公子爷!干一干不就知道了?」左右怂恿着,莫不跃跃欲试。
  那人冷笑:「要也是我先来享用,几时轮得到你们?」
  众恶少一阵哗然,只是碍于淫威,谁也不敢公然违抗。一时之间,十几双眼睛俱都射出燎天饥火,个个莫不竭尽所能,用视线蹂躏着阿挛,不住骨碌碌地吞咽馋涎。
  那人眼神放肆,尽情巡梭阿挛玲珑曼妙的胴体:阿挛掩着胸脯私处,羞得别过头去,全身曲线不住轻颤,殊不知这般美态加倍诱人,看得那人裆间高高昂起,如挺坚枪。
  「其它女人呢?」那人吞了口馋涎,冷冷的问。
  「只……只有我一个。」
  阿挛费尽力气,才抑制住牙关剧烈的颤抖。
  「那好。」那人转身挥手:「其它四十八个男人,通通杀了!」
  「等……等一下!」
  那人眯眼回头,似觉不可思议,不禁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提议?」
  「用……用我……」阿挛渐渐宁定下来,反倒说得清楚:「用我……我自己,来交换所有的男人。」
  那人哈哈大笑。
  「你已经是我的俎上肉了,我爱怎么搞就怎么搞,你要同我换什么?」
  「我。」阿挛冷静的说。这句话吓得药儿魂飞魄散。
  「你可以换到我。」
  阿挛的回忆东海道石溪县,青苎村阿挛下定了决心。
  这决心与方才下山时的全然不同。死是一种决心,放弃尊严则是迥然相异的另一种:她猜想自己会饱受这些禽兽蹂躏,却没想到自己必须变成男人的玩物,还得主动去取悦他们。
  她颤抖着走到男人身前,蹲下身子,那种细致柔媚的身体律动是如此的美丽,以致男人忘记推倒施暴,片刻都移不开目光。阿挛轻轻捉住男人腿间挺翘的硬物,笨拙地抚弄起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更无技巧可言,然而光看着她想努力讨好的模样,想象她一意讨好的心思,便足以让男人心满意足的喷发出来。
  那人享受片刻,突然命令:「掏出来。」
  阿挛一听这三个字,纵使早已抱着牺牲的决心,仍不禁俏脸飞红,那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瞬间攫取了她,令她周身躁热起来,股间夹着一丝温黏,笨拙地解开男子的裤腰,小手一探入裆里,又吓得立时抽出!
  那人怒道:「干什么?快掏出来!」
  阿挛嚅嗫道:「好……好烫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颤抖着将阳物捧了出来。那人的杵茎又细又长,弯得像烫熟灌饱的猪肠一般,下缘布满浮凸的青筋,通体紫红,犹如一条狰狞虬昂的赤龙。
  阿挛看着像怪物一般的弯杵,顿时手足无措。那人冷笑:「原来我换得的,只是一块木头!不知木头能抵几颗人头?」
  阿挛不敢忤逆,小手捉住赤龙,包握着上下抚弄,只觉那杵身一点都不像是肉做的,又硬又烫:褪去包皮之后,顶端的肉菇表面十分粗糙,布满无数钝刺般的小小肉疣,摸久了颇为扎手,杵茎的触感却光滑得多。
  她套弄一阵,忽听那人命令道:「含住它!」
  阿挛难以会意,一时想不到此物竟能入口。
  那人怒道:「用嘴!」这回阿挛听懂了,不禁晕红粉颊,忆起适才诸般手感,不敢贸然将粗糙的龟头噙入口中,唯恐刮破细嫩的舌尖,想了一想,只得侧着头衔住龙身,用丁香小舌轻轻舐着。
  那人御女无数,但无论是青楼的头牌艳妓,抑或一时兴起强暴溪边浣纱的民女,从没遇过这般吹笛也似、侧颈相就的,见她低着一段粉藕似的雪白裸颈,两片饱满丰盈、线条姣美的樱唇衔着赤龙杵,视觉上既新鲜又刺激,再加上滑腻的小舌猫儿似的轻舔着,几乎令他喷薄而出。
  他深呼吸几口,突然睁眼大喝:「不是那里!」抓着她丰润的浓发往上一提,硬把杵尖插入小嘴里!
  尽管他的阳物属于细长一类,但对阿挛的樱桃小口来说仍是太过巨硕,龟头勉强塞进小半个,已被伊人的贝齿刮得疼痛。
  阿挛被呛得涕泪纵流,几乎咳晕过去,男子却毫不怜惜,乘她剧咳间喉头一阵抽搐,硬是插进大半。阿挛舌底一咽,津液忽然涌出:既然有个东西一直吐不出去,索性咽至肚里,一时间喉管痉挛,竟将大半截赤龙杵紧往下吞。
  那人平生极爱凌虐女子的小嘴,以上欺下,最是践踏尊严。谁知湿暖的口腔骤然一紧,忽然变成章腹之管,如黏液般掐紧吸啜:杵尖探得咽喉下滑的一处险坡,似洞非洞,分外卡人,快美得一阵悚栗,忍不住喷发出来!
  阿挛被浓精呛得剧烈颤抖,那人一拔怒杵,却不稍停,喘息道:「给我抬……抬上去!」四名恶少欢呼一声,抓住阿挛的四肢,猛地抬上广场中央的一座木台。那木台比门板再稍大一些,台面染着一层赭红酱色,木质肌理间透出浓浓血臭,竟是村中屠户所用的剖杀台!
  那人不爱在床笫间办事,这几日四出劫掠邻村少女,便在此台上剥光了强暴,唤从人分压四肢,六人大锅同炒,被害少女莫不饱受凌辱,死前多受苦楚。
  此际四人将奉命阿挛抬上剖杀台,料想应同前例,其中一人忍不住一攫阿挛的乳房,掐得满掌饱实,不禁淫笑:「这般尤物……」忽地臂下一凉,手肘之下已然分家,鲜血溅满阿挛雪白滑腻的大胸脯。
  阿挛惊得呆了,吓得一动也不动。断臂的恶少满地打滚哀嚎,却被主子一脚踢开。
  那人将染满鲜血的剑身往靴底一抹,嘶声道:「将她的四肢扣起来!哪个再不规矩,地下便是榜样!」众恶少噤若寒蝉,另一人迅速补上前,四人利落地将阿挛的细腕、纤踝以铁环锁住,随后远远退了开来。
  偌大的广场中央,污秽血腥的剖杀台上,只剩下拥有雪艳娇胴的绝色猎物,无助地敞开秘径,以及她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嗜血主人。
  那人喘息着爬上阿挛的身体,一手一个,满满的攫住她娇嫩的玉乳,彷佛为了测试乳肉的柔软程度,毫不怜惜地捏紧到几近握拳的程度,又倏地揉开压平。
  阿挛泪滴状的饱满盈乳,就像薄面袋里装了大半袋的香甜奶水,站立时沉甸如瓜,躺下时绵柔软滑,表面再匀上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细粉,润、腻、酥、滑、软,五感纷至沓来,滋味妙不可言,令人忍不住加重劲道,蹂躏再三。
  阿挛被他揉得哀叫起来,初时痛得沁出薄汗,只觉双乳几被撕起:渐渐疼痛中隐约有一丝快感,乳尖偶被他粗糙的掌心一摩挲,更是舒服得拱起腰来,忍不住发出轻柔的鼻音。
  那人的舌尖舔着她敏感的雪白腋窝,微刺的幽甜汗味十分催情,一边欣赏着她混杂了快感与痛苦的扭动挣扎,一边将手探至她腿心处,粗糙像磨石板一般的指触,粗暴地划过她黏蜜的细小褶缝。
  阿挛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刹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牺牲、拯救、青苎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忽觉身体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与空虚,急需要什么东西来填充完满:滚烫的、坚硬的、弯曲的、咸涩的,还有粗糙的……
  火热的念头突然化成实体,电一般奔窜全身,她哆嗦嗦地一阵轻颤,黏闭的紧密花径突然漏出一股蜜浆,清泉般晕凉凉的喷泄出来,溅湿了雪白的股间。
  那人其实也忍耐到了极限。
  他玩过的女子不下百人,风月手段极高,在这个姿容绝艳的女子身上还用不到万一,便已难按耐。他喷息粗浓,毫无预警的挤进阿挛腿间,弯长滚烫的赤龙杵顶住凉腻的花径口,用力往膣中一插!
  阿挛感觉异物挤迫至小门前,再加上四肢动弹不得,敏感的椒乳饱受蹂躏,心慌慌的一阵酥麻,差点又丢了一回:忽然巨物一贯,滚烫粗糙的弯杵长驱直入,未受开垦的细嫩膣腔一瞬间被撑挤开来,每一寸都被硬物填满,恣意擦刮,痛得她仰头张开小嘴,柳腰猛地拱起,全身绷紧不住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丝毫不给一点余裕,赤龙一没到底,立刻大力耸弄起来。黏闭的嫩膣还不习惯异物侵入,口径不开,每一抽都窒碍难行,拖得阿挛身子一沉,嫩膣肉褶圈着硬杵被拉耷出一小截,旋又被顶得向前一弹。
  「疼……啊、啊!疼……」
  她起初还雪雪呼痛,男子顶得越发粗暴,不久下阴便麻木起来,破裂的贞操象征早已痛到没有知觉,反倒清楚感受着阳物进出的形状,以及膣内一掐一挤的奇妙感受:顶到深处时,连后庭内都隐约震颤,彷佛赤龙杵的热力隔着膣户,传到了股内一般。
  阿挛被插得晕陶陶的,快感丛生,忽然生出一丝绮念:「他那大……大物若插进股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灵台偶清,忍不住感到羞耻:偏生这样的羞耻感十分助兴,片刻又被那人插得呻吟起来,剧烈摇着螓首,膣中一阵紧缩,挤出大片晶莹爱液。
  男子越动越急,动作却慢慢变小,频率益发猛烈:弯曲的杵根勾着外阴小核不住震动,杵尖直抵膣底的深处一阵猛戳,双手撑在乳侧,低头衔住右乳嫩尖。
  阿挛只觉得身体紧绷到了极限,柳腰拱起如桥,雪白的大腿簌簌抽搐,膣底却忽然一融,像有什么东西剥开了似的,包着杵尖又让它滑进了分许,戳中一个奇酸奇麻、让人魂飞天外的地方——「啊、啊、啊!不……不要……不要了!啊啊啊啊——」
  她全身颤抖,手脚却无法挣扎紧抱,汗湿如裹浆的柔媚身子剧烈弹动起来,呜咽着二度泄身:同一时间,男子尽兴已极,马眼一酸,痛痛快快爆发出来,累瘫在阿挛布满狼籍指痕、泛起大片红潮的,艳丽无双的酥腴乳间。
  猎人在猎物的体内一射再射,彷佛被这副完美的身子吸吮一空,却不肯稍稍抽离,任由交合处一股股的溢出稀浊浆水,在木台上化开片片落红,宛若村前盛开的红芍药。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2:22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四折: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阿挛星眸半睁,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迷离水雾,宛若夜里回映着星光的大海。
  纵使完事已久,那几近于完美的艳丽胴体依旧轻轻抽搐着,香汗沁出,连余韵都是一波一波来得层次井然。若非阿挛已精疲力竭,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断断续续的急促喘息犹如垂死挣扎的小鹿,异常冶丽诱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绝佳。
  即使惨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鲁暴虐至极,即使初破瓜的娇嫩膣户被蹂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啸般的惊人快感仍将她翻掷抛起,无比凶猛的推上了高潮: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领略不到的滋味,她却在初破身时,在下体彷佛被钢刀戳穿、伤口又遭异物反复摩擦的剧烈疼痛之中,轻而易举地来了几回。
  那样的肉体愉悦太过逼人,初经人事的阿挛一下子手足无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样的念头令阿挛害羞至极,身子一颤,膣底隐隐透着酥麻。
  虽然他是坏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的好人……但阿挛愿意用樱桃小嘴含着他、取悦他,愿意让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耸椒乳,像是要弄坏它们一样,甚至愿意为他打开双腿,迎着他骇人的粗糙滚烫进入她美丽的身体,毫无保留的通通射进去——神思不过眨眼间,阿挛彷佛已走过了两个人的大半辈子,幻想他解开她四肢的束缚,在下次挺入时可以紧紧拥抱:她为他生一个玉雪般可爱的小女儿,两人在村后溪边搭了幢小竹庐过日子:因为女儿渐渐懂事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恣意求欢,夜里她总是在哄睡女儿之后,才含着羞让他剥开衣裳,又不敢全部脱光,一边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边期盼着他用又多又猛的浓精烫坏她,灌满她急切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温腻起来,还插着阳物的蜜管里泌出浆厚的液感,一股一股的吐出蜜汁,层层裹住侵入的异物。男子几乎是立刻勃挺起来,赤龙杵翘成一柄狞恶骇人的弯刀。
  他惊讶之余,本想以秽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无力反抗的动人模样,但却来不及开口——他从来没干过这么棒的女人。这哪里是什么处子?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连湖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没得比。
  嫩膣里微微一掐,就着泌润丰富的爱液将他挤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茎裹满近乎透明的浆汁,遇风湿凉,益发显出肉柱的滚烫。
  男子难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长物直没至底,窄小的肉管里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爱液「噗唧」一声,被挤得喷溅出去,力道之强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般,大把大把的溅湿了男子的股沟菊门,阴囊底下滴着晶莹水珠。
  阿挛仰首呻吟起来,两片嫩唇却被男子张口复住,盖得紧紧的。女子情动时最爱亲吻,阿挛本想回吻他,才一张嘴就被他的舌头侵入,男子以舌撬开她的牙关,抽插似的满满占据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挛被插得快美迭生,一层叠着一层像浪头一样,忍不住拱起身子,用耻丘顶着男子根部的耻骨,平坦的小腹一阵轻搐,抬起湿漉狼籍的外阴,就这么浆浆水水的研磨起来。
  她是天生的白虎,耻丘上光洁无毛,隆起如一只细滑幼嫩的包子,肤触极佳。这个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阴蒂,也压着男子根部往后一扳,玉门掐得更紧,无须大耸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贴面而坐的姿势、风月册里管叫「观音坐莲」的,就是摩擦耻丘耻骨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时,却要女子主动挺起下阴迎凑,才能享受这样的快感。
  阿挛手腕、脚踝受制,只得挺起柳腰,两瓣雪臀绷得紧紧的,早已分不清拱腰所致,还是紧凑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动一阵,毕竟女子娇弱,不能长久,便要坠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枝,双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压,硬生生让阿挛「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过两回,泄意已略麻木,这次从头到尾都用足了力气,体力的消耗反而远在囊底空虚之上。
  阿挛四肢磨得破皮,渗出血丝,肩髋等关节疼痛欲折,睁大了失神的美眸,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呜呜出声,香涎淌出嘴角,流满雪腮,倍觉痴淫。
  但这个姿势剧烈摩擦耻骨,非是难挨的酥痒,而是针刺般的酸利,片刻间凶猛的快感蜂拥而来,将她甩上高峰!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男子顿觉入口处一束,彷佛有只婴儿小手掐紧杵根,同样是痉挛收缩,感觉却与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绝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干了的赤龙杵暴胀起来,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头大叫,声如狼嚎:阿挛小嘴一松,忍不住娇声呻吟,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两人紧抵着射了一阵,瘫软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湿的奶脯间,一丝混杂着潮汗、体香、口唾气味的乳脂香钻入鼻中,约莫是阿挛高潮后血气畅旺,体温将乳间气息蒸散开来,嗅着竟觉十分甜润,软掉的阳物隐约蠢动。
  他心惊之余,撑起上身退了出来:这一拉动,阿挛软软轻哼一声,小巧的下颔抵紧锁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实太过诱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硬挺,肿胀的肉菇边缘卡着阴户,两人俱是一阵肉紧,一起打了个哆嗦。
  「小淫妇!」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干我么?」
  阿挛正睁开美眸,闻言不禁又羞又气,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样,全都让四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耻,又觉悲凉,转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辱又算什么?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这样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但这男子虽然暴虐,却不让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时又极有丈夫气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后,不知怎地忽有一丝依恋之感,心里隐约怀着期盼:「他若能从此不再为恶,我……我便一辈子陪着他。」见他苍白的俊脸挂满汗珠,发鬓紊乱,想伸手理一理,忍羞低声道:「你……你放开我,我……好生服……服侍你,绝不逃跑。」
  男子摇头。
  「我喜欢绑着女人干。若不绑着,便硬不起来。」言语之间,火烫烫的硬杵一寸一寸挤了进去,撑开滑嫩湿漉的管壁,长长推送到底。
  这是阿挛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纳了他,仰头「啊」的一声长长呻吟,余音荡人心魄。「你,喜不喜欢我干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轻声问,一边徐徐退了出来。
  阿挛膣内还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觉空虚难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摇头。
  男子哼笑:「不喜欢么?那我不干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挛挺腰凑近,这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羞得差点晕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条滚热的怒龙脱体离去,细声道:「喜……喜欢……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得她满满的。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美丽尤物,他拼着虚耗殆尽强打精神,正打算埋头苦干,忽听她轻喘不止,张着香喷喷的小嘴颤抖吐息,娇羞的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过头去,涨着红潮的雪靥美绝尘寰,难画难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里,有这种眼神的,也必定是头疯狼。
  可惜阿挛并未看见。
  「喜欢。」男子说着,又趴下身去,怒龙「唧」的一声挤出一股清泉。
  阿挛失声娇唤着,身体和心同感羞喜,勉强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问:「那你……放了他们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辈子……唔唔,啊啊……一辈子、一辈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来男子奋力狂抽,阿挛颤抖着拱起腰,转眼又到了紧要关头。
  他突然停下动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挛颓然脱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带着浆水的击肉声格外淫靡。
  「我要见血,才能硬得久长。」
  阿挛轻扭柳腰,彷佛身体正抗议着突如其来的空虚,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颤声道:「你……要违反约定?」
  男子冷笑:「我答应你什么来?早就说好了的,一个女人换一个男人:是你自己说一人换全部,我可没说好。」
  阿挛急得涌泪:「可……可你说喜欢我的……」
  「我是喜欢啊!」男子道:「要不,早让那帮混蛋奸了你。我做人家的首脑,总不能自个儿吃独食,难以服众,你把山里女人的藏身处供出来,让我有个交代,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龙杵又排闼而入。
  阿挛心底冷了半截,身体的快感也随之消减大半,硬杵刮肉的锐利痛感清清楚楚的,却不及心来得痛。
  「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她摇摇头,神色却很坚决:「就算知道了也不说。我给了你两次,用……用嘴也来了一次,你要遵守诺言,放走三个人。」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难辨。
  「那也还有四十几个人。你让我干足四十九次,便让我放走这四十九个人——你是这意思?」
  阿挛心中悲凉,却还存了一丝妄想,盼望这夺走自己红丸的男子能想起她的好处,有些许怜惜之心:闭目转头,泪水滑落面颊。
  忽听不远处一人嘶喊道:「阿……阿挛!我们……死不足惜,你别……别让这帮贼子糟蹋自己。」阿挛无法抬头,闻声细辨,却是邻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听俩青年汉子骂不绝口,一阵拳脚呻吟,才渐渐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绵软的双乳,用力插入!阿挛哀叫一声,本不想示弱,无奈娇躯敏感至极,又似对疼痛有所反应,男子狂风暴雨般恣意侵凌,动作、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鲁残虐:她被捣得喊叫不出,全身绷得死紧,睁眼张大嘴巴,口涎汨汨流出。
  未几,男子大吼一声,拔出来射在她布满红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茎上带着鲜红血丝,尚在流动,射出来的却是极稀薄的透明浆水,还不及滴在乳上的汗水多。
  「这……这一个,当是我送的!」
  他面色发白,咽着唾沫勉强调匀喘息,手一挥:「放……放了五个!」
  众恶少嘻嘻哈哈,松开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恶少大笑:「公子爷,您瞧这个!」架起五人之一,只见那青壮汉子双膝染血、两颊凹陷,几已不成人形,但裆间却高高昂起,模样十分突兀。
  男人气喘吁吁,咬着一抹狠笑,低头睨着阿挛:「你舍身救人,他们倒是看得爽快!这等样人,你还要救?」阿挛脸色惨白,只是闭目流泪。
  男子轻声道:「你再怎么美丽,被我干过之后,其它男人都当你是残花败柳了,个个只想干,却不会有人敬你爱你。你村里那些姨婆婶娘,会一辈子在你背后,说你是被男人玩烂的婊子,暗里妒忌男人们忘不了你的身体,想尽办法将你赶出这个地方。」
  阿挛闭口不语,但心里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从小到大,美貌带给她的,总是坏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况失贞?
  「犯不着为了这些贱民,伤了我对你的喜爱。」他柔声对她说:「那些女人放你孤身一人来受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把藏身处供出来,与你亲厚的,我通通饶过不杀。」
  那就是要杀尽其它人的意思了,阿挛想。
  这么狠、这么疯、这么嗜血的男儿,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又苍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码要保住女人的。阿挛含泪一笑,凄然摇头。
  男子端详她许久,什么话也不说。只听一阵惨呼此起彼落,不多时台前响起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一名恶少兴奋地回报:「公子爷,都放啦!一人切成了七段,一股脑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红哪!真是好看。」
  男子皱眉道:「五马分尸也才六块,哪来的七段?」
  恶少们大笑:「个个那话儿都硬得棍似,顺手又切下一段。」
  阿挛差点晕死过去,男子低头看她,轻轻抚摸她泪湿的面颊,柔声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女人,在哪里?」
  阿挛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说一句话。溪畔的竹庐、可爱的小女儿、夜里羞人的缠绵……美丽的图画「锵!」一声在她心里碎去,就像碎于夕阳的漫天云彩一样,只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痴望。
  男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们的约定。四十九个人,换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他跃下木台,穿好裤子,回头一招手:「来!你们十一个混蛋,一人四次,一次不许多,一次也不许少。」
  恶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动作快啊!」男子笑着,亲切地招呼:「太阳下山以前,咱们还得放人呢!四十四人一齐『放』进水里,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来!」
  「那些恶少欢呼起来,轮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动手打她。」药儿若无其事的说着,伸手往盒底一捞。
  「咦?糕没啦。这时候来点茶也挺不错。」
  众人听得惨然,偌大的灵官殿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谈剑笏半途就听不下去了,本想开口问个清楚,忽又转念:「这娃儿看似幼小,说话又非是童稚之言,面对满座江湖人,犹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背后绝不简单。且听他说下去。」
  任宜紫道:「你阿姊惨遭凌辱,你还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纪,忒没血性!」
  药儿见没人奉茶续点,有些意兴阑珊,懒得与她斗口,抓了根干草随口咬着,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说故事给你听的,只怕是一分七截的无头鬼。你摸我下边,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惊,强笑道:「你……你别胡说!有这么爱吃糕的鬼么?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药儿续道:「我躲在草丛里,听他们淫辱我阿姊,后来也懒得轮流了,一次四五个人齐上。闲着的便『一次』、『两次』大声报数儿,报了多少,便解下几个男人带到溪边去,然后提着刀空手回来。
  「我边看边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丛里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时,广场已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连我阿姊也没了踪影。我想起他们多在溪边杀人,赶紧摸黑过去,果然那伙无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说:『公子爷!我瞧她没气了,要不剖来瞧一瞧,里头是不是也同外边一般美?』那杀千刀的贼首道:『瞧什么?扔溪里去!』两人分捉阿挛的手脚,将她扔进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里若遇阴天,连男子都不易下水,何况阿挛给剥得赤条条的?我见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几翻,就这么滚入水中,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恶人们听见了,忙不迭的追过来,我只记得贼首大叫:『别让那雏儿跑了!』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挛,但水流太急、夜里又黑,不多时就看不见了。我不想再逃,坐在溪边大哭,三、四名恶徒追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本以为死定啦,这时突然来了个身穿白衣的贵公子,打着灯笼,背上负着一个很大的双轴画卷。他一出手,把四名恶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来,冷冷的说:『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尸块而来,这些都是你们杀的?』恶徒们哼哼唧唧,其中一人还在撂狠:『你……你是什么人?知……知不知道我们的来历?』「那白衣贵公子冷冷的说:『我只知道,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们都得是死人。』说着从画轴里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长剑,一人卸下了一条腿,说:『流到天亮时若还没死,我再带你们上官府回话。』恶徒们惨叫不休,在地上打滚。」
  众人听得大快,连剑冢的院生们都叫起好来。
  忽听一声冷哼:「婆妈!这等下三滥,杀便杀了,还见什么官?」
  声音不大,却震得众人浑身一颤,居然是琴魔魏无音。
  谈剑笏好生尴尬,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魏老师,江湖好汉想得到官府,总是好的。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药儿又道:「我瞧那贵公子本事很大,赶紧求他救阿挛。他揽着我踏溪追下,风飕飕的像飞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他大叫:『在那里了!』把我放下,随手抓起两段流木往溪里一扔,突然飞了起来,就这么踏着流木飞到溪中一捞,抓起一团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边。」
  众人心想:「药儿若未夸大,这人的轻功当真俊得紧。」
  任宜紫道:「这种『顾影横塘,浮木点水』的轻功我也会,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她的年纪,轻功能有这等造诣,堪称出类拔萃,只是这种时候这般夸口,任谁听了都觉得不妥。
  药儿的表情甚是冷淡,只说:「是么?那你挺厉害的。」
  任宜紫自讨没趣,哼的一笑,索性连「后来呢」也不问了。
  药儿自顾自的说:「他将捞上来的物事横在膝上,是个很白身段很好的女子,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瘀痕,嘴角破碎,到处都是零星伤口,我认不出是谁。她的身子很美很白,这么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挛,可我认不得她的脸了。他们把她弄得……弄得我都认不出来啦!
  「那贵公子说:『她没气了,全身没有一点温度。真对不住,我救不回她。』我一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来,把阿挛救人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之后,站起来说:『放心罢!我虽然救不了她,却可以替她报仇。』「他一路追过去,将恶人们一一打倒,连那贼首都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打飞了刀剑,咬牙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管老子的闲事?』那贵公子说:『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谁的势头,竟敢屠人村落,烧杀奸淫!』贼首说:『我打出娘胎就这么干,没人管过我!你又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儿来!』「那贵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龙庭山九蟠口来,人称「丹青一笔」沐云色!你又是哪个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滥,有种报上门庭,我送你的人头回山时,顺便打你的混帐老子、混蛋师傅一百大板!』」
  庙外雷声一响,电光映亮了众人错愕的脸。
  更令人讶异的还在后头。
  药儿提声道:「那贼首哼了一声,大笑道:『我道是什么来历,原来是指剑奇宫的一尾小蛇!对不住,你可杀不了我:本少爷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观海天门副掌教,人称『剑府登临』的鹿别驾便是!』」
  现场群情哗然,观海天门的道士们更如沸水炸锅,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长鬓飘逸的青年道人越众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兀那小儿!谁教你来含血喷人!」铿锵一声,长剑出鞘。
  按药儿的说法,那无恶不作、奸淫阿挛的贼首,便是软榻上包满绷带、被「不堪闻剑」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子:而被控杀人的凶手沐云色,倒成见义勇为的翩翩游侠了!教一干天门弟子如何忍受?
  鹿别驾的亲传弟子苏晏升率先拔剑,铿铿铿的一阵连绵脆响,左右三名「晏」字辈的少壮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长剑齐声并出:四人分作两路,首尾相连,目标直指药儿!
  谈剑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见状也不禁动了真怒,暴喝:「事实未明,赶着灭口么?」回身虚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无准头可言,便似远远对着三道人挥了一下,转头又「呼」的一掌拍向苏晏升。
  总算苏晏升知所节制,没敢伤了朝廷的五品大员,扑击间硬生生顿住身形,剑刃一收臂后,改以剑鞘横扫,势如软鞭,用的却是掌法。
  谈剑笏认出是观海天门的「蛇黄掌」,这路手法是软功中的硬门,在接敌的瞬息间化柔为刚、改曲为直,就像蛇化为蛇黄(即褐铁矿的结晶,又名「蛇含石」,可入药。古人认为蛇黄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样,至为刁钻。
  他不闪不避,应变毫无花巧,握住剑鞘一送,简单乏味。
  苏晏升见他乖乖中招,潜劲寸发,谁知剑鞘竟纹丝不动,震不开又推不动,暗自心惊:「这中原蛮子好大劲儿!」只得顺势一抽,倒纵入阵,剑鞘回胸施礼,陪笑道:「谈大人言重了!我等不过是……」余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剑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变形,铜件熔开、木鞘爆裂,彷佛被扔进打铁洪炉似的。
  苏晏升是鹿别驾的得意弟子,刀剑技艺在天门刀脉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称「通犀剑」,所佩之剑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驾年轻时惯用的名器,不惟剑质精纯,剑鞘也以上等的铁梨木制成,就算真扔进火里,一时三刻也烧不裂,岂料在一照面间便毁于谈剑笏之手。
  苏晏升骇异之余,忽见三名师弟踉跄退回,东倒西歪、如饮醇酒,面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身后,其师鹿别驾慢条斯理说:「晏超、晏平、晏达,你三人速速坐下,运功将躁气导出来,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脉。」三人依言盘膝,五心朝天,片刻头顶竟冒出氤氲白烟,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苏晏升知道师父极好面子,这一下折了先手,再试图做任何补救,只是徒使颜面扫地而已,剑尖指地,朝谈剑笏躬身一揖:「多谢谈大人指教。」
  从容退回鹿别驾身边,将裸剑收于臂后,神情姿态颇为大度。
  鹿别驾不动声色,半眯起湿润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叹:「清儿若有升儿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谢谈大人手下留情。这『熔兵手』连铁梨铜鞘都能毁去,中人而不伤,足见大人眷念之意。」
  众人一听,均感诧异:「原来谈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说『三鼎』在西北疆界争夺『火工第一』的名头,由来已有数百年,武功与技艺均是驰名天下:不知与东海三大铸号比起来,是谁的锻冶之术堪称至高?」
  谈剑笏素来低调,知其来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顿时也有些不自在,只拱手道:「鹿真人,下官没别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过谈某,请交给我来处置。」
  鹿别驾笑道:「这个是自然。只不过这个小奶娃子,却做不得证人。」
  提气朝殿外大喝:「既然已经来了,何妨现身一见?沐、四、侠!」
  驴车上的佝偻老人一跃而下,直起腰来,忽然变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张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脸来。他虽然一身褴褛、满面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颊颇为憔悴,仍堪称是「玉树临风」,仪表气质,无一不是龙章指剑奇宫素有不成文的规矩,选徒非美男子不取。沐云色乃是奇宫新一代的佼佼者,近年在东海道闯出偌大名头,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干水月弟子为之摒息,一个个看得出神,还有人羞红了粉脸。
  观海天门一方,倒是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尽。只是谈剑笏方才露了一手绝学「熔兵手」,小道士们自问武功比不上苏晏升,前事殷殷,余威犹在,一时间也不敢造次。
  沐云色走进庙里,药儿一把扑进他怀中,沐云色抚摸药儿的头顶,亲昵道:「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给我罢。」
  药儿摇头:「给阿挛报仇,一点也不苦。」
  沐云色宽慰一笑,眼中不无感叹:「好孩子!」
  他走到谈剑笏面前,抱拳道:「谈大人久见。」虽然一身破烂灰袍,但他身形颀长、顾盼生姿,自从走进灵官殿,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所聚,说不出的好看。
  谈剑笏已算是高壮,仍足足矮了他半个头,宁定沈着的目光丝毫不让,缓缓抱拳:「沐四侠久见!当日在龙庭山的桃林树海一晤,不觉已过六年,你倒是比我还高了。」
  思及往事,沐云色露齿一笑,活像个淘气的大男孩。
  「在下听从谈大人的建议,请流影城的匠人将画轴藏剑研去了一分,果然出剑更加迅捷。」他抓抓脑袋,笑意微赧:「只是那对轴剑在妖刀冢已然遗失,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对,还望大人不吝指点。」
  「好说。」
  谈剑笏并不打算在此叙旧。对沐云色的好印象,不会影响他对真相的执着。
  「沐四侠,你失踪的这一旬里,贵宫几乎与观海天门动起刀兵,坏了百年来四门不战的盟情和议,东海道人心惶惶,影响不可为之不深。今日,你须得与众人一个交代。」
  沐云色点了点头。
  「谈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个人交代。」
  「沐四侠请便。」
  沐云色走到角落里,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俯首道:「师父!弟子做了一件错事,恳请师父原谅。」
  众人皆想:「果然他是杀人凶手!」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闻言心碎,有的兀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侠才会杀他!一定是这样的!」
  魏无音「嘿」的一声,神情疏冷,仰头只看屋顶。
  「是为私欲,还是为了旁的?」
  沐云色低头道:「不为私欲,乃是为了拯救无辜,徒儿万不得已,才出手伤了那人。」
  「我若在场,有没有别的法子?会不会出手?」
  沐云色低声道:「依徒儿猜想,师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妈!」
  沐云色一愣,猛然抬头,却见魏无音扭头望着殿外,一迳冷笑。
  「既不为私欲,又万不得已,你需要谁人原谅?」
  沐云色听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红,全身发抖,点头道:「徒儿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说着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魏无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袍袖:「不必了。从小到大,你有没有做过一件事让我蒙羞的?」
  沐云色心神激动,低着头颤声道:「没……没有。」
  魏无音冷笑:「那日后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么?」
  「弟……弟子不敢。」
  「那就好了。」魏无音连连挥手,像赶苍蝇蚊子似的,满脸的不耐烦,转头抱臂闭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几句:「男儿大丈夫,该承担的就去承担,不要婆婆妈妈!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来找师父不迟。」
  沐云色大步而回,对谈剑笏道:「谈大人,我今天一来,是为了投案。
  观海天门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伤。」谈剑笏皱眉道:「沐四侠,确实是你以贵门的「不堪闻剑」,伤了鹿晏清么?」
  沐云色点头。
  谈剑笏却大摇其头。「这我就不明白了,简直是毫无道理。」
  「不堪闻剑」乃是指剑奇宫的绝学,号称不解之招,施招者以无匹的气劲凝血断流,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却未必当场便死。所谓「谁家悲泣不堪闻」,身中此招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回家交代遗言,亲人妻女却知是无药可救,哭泣不止,令人闻之断肠,故称「不堪闻剑」。
  奇宫的武学以「无剑」为最高境界,主张超越形式,以心御剑;心之所向,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无须拘泥剑形。这部「不堪闻剑」最能代表无剑的精神,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师父口传,个人领会,即使是一师所传,每个人使出来的也绝不一样。
  以此杀人,简直就跟在尸体上签名没两样。
  「况且依药儿之言,鹿晏清武功远不如你,对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闻剑」。」
  谈剑笏皱眉道:「非用「不堪闻剑」不可,应当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武功远胜过你,以此不解之招,让对方心生忌惮,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致对方于死地。你显然是为了第二个理由。」
  沐云色满脸佩服,点头道:「谈大人好生厉害,我的确非杀他不可。」
  观海天门一方听他直承行凶,群情汹涌,忍不住鼓噪起来。
  谈剑笏大声制止,又摇头道:「这也不对。」
  对面的任宜紫柳眉一挑:「哪里不对?」
  谈剑笏陷于长考,反复推敲之间,竟全不理会。
  许缁衣接口道:「奇宫的绝学「不堪闻剑」虽是必死之招,却有轻重之别。鹿公子身上的这一剑,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沐四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即取命,并且确认他一定会死,才如此刚猛地运使「不堪闻剑」。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
  沐云色见过许缁衣几回,只是罕有机会开口交谈,心想:「久闻水月代掌门是位精细人物,闻名果不如见面。」
  他风流倜傥惯了,过去身边从不缺名门美女陪伴,在东海的青楼场子里更是粉头状元,声名极佳,忍不住用审美的角度细细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门所言,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这就不对了。」许缁衣温柔一笑,垂目道:「沐四侠用尽全力发出一击,不但求对方必死,还希望他速死,很明显就是在做垂死的挣扎;这一下若未得手,只怕死的就是你了。如此凶险的情况,怎么可能是武功远逊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成?」
  谈剑笏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想的显然也是同一个疑点。
  鹿别驾笑了起来,湿润的双眸紧盯着他,慢条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侠,你也别忙着找借口啦!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击掌道:「是啦!就说……就说你给天外飞来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这才下了重手,对付我那可怜的晏清孩儿。沐四侠,贫道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
  沐云色摇了摇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被妖刀附身的,是你那坏事做尽的好儿子!我不是妖刀的对手,迫不得已,才以「不堪闻剑」赌上一赌,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门阵营内无不哗然。
  苏晏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贼子,竟敢妄语邪佞,说此惑众妖言!」
  沐云色冷哼一声,昂首拂袖:「鹿晏清什么德性,你们自个儿最清楚!
  奸淫烧杀,总不会是头一回罢?屠村既是真,妖刀附体又怎会是假?」呼喝不休的道士们一怔,登时气馁,只剩下寥寥几人兀自嘟囔,其余多半铁青着一张长脸,硬生生咽下无数污言。
  四大剑门乃是东海道名门正派的翘楚,昔日为对抗东海邪派第一大势力「薮源魔宗」,四派捐弃成见、结成同盟,百余年来留下无数轰轰烈烈的事迹,堪称佳话。
  观海天门忝为东海道教正宗,拥有号令玄门百观的位阶实力,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更是声望卓着的敦厚长者,论武功、论德行,均不在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之下,地位极高。
  任谁也想不到观海门下,竟出了鹿晏清这等子弟,瞧一干同门的反应,这厮显然还是累犯;素行之恶,众师兄弟们都不意外。
  谈剑笏蹙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暗忖:「待此间纷争告一段落,须得向台丞禀报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属实,拼着得罪观海天门,也要给青苎村民一个交代。」轻咳两声,肃然道:「沐四侠,你的证词干系极大,还请细说分明。」
  「是。」沐云色从容道:「那一夜,我见这孩子的姊姊死状凄惨,不由得动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杀回村里去。犯事的贼人打不过我,都让我卸下一条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门受害的十二人里,除鹿晏清之外,其余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这点与案发事实相符。苏晏升冷笑不止,提声叫道:「男儿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既然承认出手伤人,怎地却不敢认杀人罪?」
  沐云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杀的我就认,不是我杀的自然不认!奇宫门下,没有隐恶藏污的鼠辈!如何不是男儿大丈夫?」天门道士眦目欲裂,纷纷按剑:「你骂谁是鼠辈?」沐云色仰头打个哈哈,俊目一凛:「哪个纳垢藏污,便是鼠辈!你们敢说,青苎村血案不是鹿晏清干的?」
  寒风入殿,刮得青幔猎猎作响。潇潇雨声之中,天门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牙低头,垂肩松开了剑柄。
  忽听一声长笑,软榻上的鹿别驾缓缓抬头,眯着湿润的黑瞳轻剔指甲,口吻极是随意。「沐四侠这台戏,做得也未免太过啦。敝门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伤,能在这里侃侃而谈的,唯沐四侠而已;其中诸多谜团仍是云山雾罩,难以廓清,说了等于没说。」
  他一指身后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侠说我这晏清孩儿被妖刀附身,又说你倾力使出一招「不堪闻剑」,仍是不敌,怎地你好好的像个没事人儿,我家的孩儿却只剩下半口气?要说凶手,也总是最后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要多像一些。你说是罢,沐四侠?」
  沐云色摇了摇头,微露苦笑。
  「莫说是你,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夜,沐云色义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在溪边与鹿晏清遭遇,风风火火含怒出手。
  「风云四奇」是指剑奇宫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新秀,沐云色虽然居末,武功却远远胜过同龄,在东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观鹿晏清一夜虚耗,体力所剩无几,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身本领仅余三两成。
  两人照面仅只一合,鹿晏清双手腕脉被刺,刀剑脱手;错愕之际,转身便逃。
  奇宫于轻功上有独到之秘,天门远远不及,按说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云色略一提气,两个起落间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听身后一声「哎哟」,竟是药儿。
  他返身跃回,只见黑夜里药儿伏在两块溪石之间,双手握住左脚踝,痛苦地颤抖着。
  「怎么啦?」他一把将药儿抱起。
  药儿抖着抽气:「脚……脚疼……给什么……打……打了一下……」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沐云色小心捋起药儿的裤管,白皙纤细的足踝内侧肿起一枚鸽蛋大小的瘀块,方位奇诡,不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倒像被飞蝗石一类的暗器打伤。
  便只这么一耽搁,鹿晏清已逃进一处石峡,峡外两块巨石形如门扇,周遭青竹摇曳,似掩着一块石碑模样的物事。
  鹿晏清是观海天门副掌教的义子,身份非常,天门与奇宫素来有隙,若不能拿他个人赃俱获,今夜之事绝难善了——沐云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微一思忖,将药儿轻轻放在石间,从怀里拿出奇宫秘制的火号「升龙焰」,朝天引燃。
  「轰」的一声,烟火冲上天际,化成一道青绿色的龙形长焰,布满鳞甲的龙身晃动不休,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药儿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远处「咻!」一声窜起红焰,另一条亮灿灿的烟火红龙张牙舞爪,冉冉升空。双龙隔着黑夜里奔流的石溪怒涛遥遥呼应,犹如水中升起的龙王。
  「别怕!」沐云色凑近药儿耳畔,柔声说:「乖乖待在这儿别动,那条红龙会保护药儿,谁也不让伤害。」吐息喷入药儿的耳蜗,吹得几络发丝飘起,药儿似是十分怕痒,缩着脖子胀红脸,一径点头。
  沐云色安排妥当,三步并两步奔至石峡前,见青竹丛间的确竖着一块石碑。那碑通体黑黝黝的无一丝光亮,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两排字,似是以利器仓促划成,阴刻的痕迹里露出一点一点的细碎亮片,仿佛嵌着研细的珠贝粉末,被寒月水光一映,字迹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
  这十六字写得鬼气森森,沐云色一摸背后之剑,颇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有『金铁禁行』这样的规条?」仔细一瞧,旁边密密麻麻刻着小字:「人力有穷,难敌异物,唯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苍天怜见,莫令重生。唐十七绝笔。」入石深刻,可见留字者膂力之强。
  他熟知武林掌故,却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辈高人,顿时心宽:「无知乡人,原有许多迷信禁忌,怕只是故弄玄虚!」一拍轴剑,飞身而入。
  峡内空间狭窄,犹如一只颈部收拢的口袋,既无通路,也没有可供攀上两侧山岩的坡道阶梯,简直就像是一处无顶盖的小山洞。
  峡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满大小石块,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妖刀冢」三个大字,笔画生硬、因陋就简,毫无「人力有穷,难敌异物」那种阴森迫力,入石也不及峡外的黑石碑深刻,显是出自乡人手笔。石峡的内径仅有十丈,完全是条死路。
  鹿晏清误入绝地,颓然坐倒在荒冢前,仰头大笑,笑得两眼泪滚,状若疯狂。「妖刀冢?妖刀冢?妖他妈的什么冢!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将冢上堆石一块块扫落,口中喃喃道:「刀呢……刀呢?他妈的,给老子一把刀啊!」
  沐云色缓缓拔出轴剑,冷冷看着,忽觉这人既可怜又可笑。「你虐杀青苎村人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绝望?」拖剑前行,轻声道:「鹿晏清!你伏法罢。再有来世,你做畜牲好过人。」
  鹿晏清猛然抬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尖牙间溅出白沫:「你……想杀我?你敢杀我!老子……还有绝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双手连挥,疯狂朝沐云色扔掷石块。
  天门十八脉中,确有「暗青」一门,一手长剑、一手暗器,原是东海一绝。可惜鹿晏清师承刀门一脉,连袖箭、甩镖、飞蝗石等也没见过几回,出手杂乱无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云色于飞石间拖剑行来,犹如信步闲庭,眨眼来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悬一线,随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云色轴剑挥落,随手斩成两段,匡啷一声残枝坠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乱抓,只觉壁上松动,泥尘土灰簌簌而落,接连抽出几根大竹。那竹似乎经过油浸处理,异常坚韧,沐云色砍到第四根时,剑刃「嗡」的一声卡进竹身。鹿晏清顺势一绞一扭,竹身的柔劲陡地转成刚劲,就像绞紧的牛皮索忽然放松一样,劲力反弹而回。
  这一下刚柔互易,沐云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电殛,暗自心惊:「好厉害的蛇黄掌,果然名不虚传!」
  刁钻的蛇黄掌劲透脉而入,沐云色真力一滞,半边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气血翻涌。总算他应变快绝,立时松脱剑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轴中剑,径搠向鹿晏清的咽喉,稳稳占住先手;谁知鹿晏清不闪不避,目光邪厉,咧嘴一笑,抬脚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踢了出去!
  两人目光交错,沐云色忽然醒悟:「不好!」头也不回,点足倒纵。
  任他轻功再好,毕竟快不过一块踢飞的石头;千钧一发之际,沐云色挥剑往后一拦,「铿!」一声剑身被砸成了两截,恰将石块磕飞出去。石峡入口露出药儿茫然的小脸,浑不知已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对面。荒冢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节里的画轴薄剑,一舔嘴唇,赤红的双眼透出兽一般的残忍笑意。
  沐云色将药儿拉到身后,望着手中断剑,轻叹了口气。「来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很危险哪。」
  「这里……关了妖怪的,不能带铁器刀子进来。」药儿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飞石原是冲着自己而来,惊魂未定,白着小脸颤声道:「我们赶快离开,让妖……让妖怪收拾他。」
  沐云色摇头苦笑。「世间哪有什么妖怪?若论心黑,那厮便是丧尽天良的大妖怪。药儿快走,不然我一分心,说不定便要输。」药儿嚅嗫几句,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抿起小嘴一咬牙,跛着脚跑了出去。
  另一厢,鹿晏清扛剑上肩,意态张狂,几脚踢开冢上乱石,赫见一具骸骨瘫坐在峭壁前,全身被七八根油黄枯竹贯穿——方才他硬抽出来抵挡沐云色的,正是洞穿尸骸的巨大竹枪。那尸烂得面目难辨,肢体被黄竹叉架得支离扭曲,除了头颅,只能看出一只右手垂在身畔,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剥锈红的单刀。
  鹿晏清一脚踹断尸骸的右臂骨,从飘扬的骨灰漫尘中拾起单刀,狞笑:「沐云色,你瞧瞧,连天都帮我!我才失了一对刀剑,老天爷又巴巴的送来了一对。我若要你的命,你说老天爷给是不给?」
  沐云色一扔断剑,拍拍手中灰尘,从容笑道:「奇宫门下,周身是剑!便是双手空空,一样能杀你。」
  「这等场面话,你留着同阎王说罢。」鹿晏清敛起狞笑,含胸松臂,刀剑在胸前一交,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如停渊气如云,连声音都凝沉起来,兽一般的赤目微微眯起:「四脚蛇,你可识得老子的起手?」
  沐云色暗自纳罕,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凛,面上却装得镇定,淡然道:「莫非是『七言绝式』?」
  鹿晏清摒气不答,通体放空,益发如渊上蒸云,既沉又轻,张狂疯癫的模样逐渐褪去,居然有几分出神入定之感。他撮唇吸纳,周身气流似乎为之一滞,狭小的空间内风息声止,仿佛一切都凝在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气势之强,简直判若两人。
  沐云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骇然:「这就是……观海天门独步天下的『七言绝式』么?」
  观海天门总坛位于真鹄山东皋岭,数百年前原是东海百观的联盟,武功各异、百兵皆行,犹如一盘散沙。
  直到一名自称「秦篝散侯」的游方道出现,对众人说:「联盟无主,故而生怨。众人奉我为主,将盟会合成一大派,自当无争。」各观长老大怒:「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种话来?」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长啸,啸声震动山谷,真鹄山中鸟兽群奔、云波浪涌,历时一刻方绝。百观众人被撼得体酥神涣,尽皆拜服。
  有人问:「百观各有艺业,所练兵器五花八门,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大笑道:「以剑混一!」出示奇书《洪洞经》上下两卷,录有道法、内功心诀,以及一部「灵谷剑谱」,俱是罕世绝学。
  秦篝散侯将秘籍传抄百观,毫不藏私,无论使刀使枪,还是用掌、用暗器的,均以洪洞经与灵谷剑贯通,遂将东海百观合为十八宗脉,创立「观海天门」。「观海」二字,即是「百观如海,同汇于一」之意。
  后来,秦篝散侯于东皋岭坐化,享年八十有六,毕生未曾束发出家,无人知其来历,门人追谥道号为「太昊真仙云来子」,尊为天门祖师。
  天门十八脉的武功包罗万有,遍及十八般武艺,每一宗脉练到最后,皆有一式千锤百炼而得之精华,以七字为名,故称「七言绝式」。
  当日魏无音说起这段掌故时,沐云色忍不住脱口问道:「七言绝式?是一路武功么?」
  魏无音摇头。「『七言绝式』,顾名思义,就只有一式而已。观海天门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驳杂不纯,一径追求精妙套路,以繁复为美,合渣滓与金子于一炉同冶,原是庸才的脑袋。但这七言绝式去芜存菁,堪称天下间招式的极致,化极繁为极简,实不简单。」
  「师尊……也曾对过七言绝式么?」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又问。
  「我运气不坏,居然对过两次。」魏无音淡然一笑:「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名唤『泠泠犀焰照澄泓』,乃合《通犀剑》《游犀刀》两部武功而成,刀剑各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手里稍能见人的玩意,并不好斗。两百一十六式刀剑的大威力、大杀着,全都合到了一式里,你们说呢?」
  ——两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浓缩成一式?
  ——实战中尚有无数变化,又怎能以一式穷尽?
  魏无音的四名亲传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沐云色的个性最是佻脱飞扬,大着胆子问:「师尊两度遭遇,却不知胜负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魏无音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遂不再言。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变化并未稍止。
  他闭目垂头,似乎毫不设防,沐云色才动了抢攻的念头,却发现他的姿势攻守浑成,竟无可乘之机;转念又想携药儿退出峡口,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已盖上心头,连稍退一步也不可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时无措。
  (这是攻心……还是无隙?天下间……竟然有这等姿态!)
  鹿晏清却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沉。
  沐云色动弹不得,料不到这浮夸败德的浪荡子手里,还有「泠泠犀焰照澄波」这等惊世之招!像这样的巨大压迫,过去只有在面对大师兄的「云水三合」时、周身被无形琴音包围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云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试图从悠扬的琴声里找出破绽,岂料却越陷越深,最终被无边无际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师兄!」犹记得琴音一撤,他当场瘫软了半截,抹着汗可怜兮兮地摇头:「您的无形剑阵,还……还是这般厉害!小弟……小弟望尘莫及。」
  「是境界,季采。是境界。」大师兄唤着他的字,淡淡然说道:「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须得突破境界,方能取胜。自我手按琴弦的那一刻起,你已然输了;其后,不过是徒然挣扎而已。」
  ——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
  师父与师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沐云色灵光一闪,顿时醒觉:「原来如此!」运起十成内力,却非是发出「不堪闻剑」,而是提气大喝「鹿晏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闻声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来;回神的一瞬,完美的体势突然漏洞百出,无处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剑齐施:「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泓!」双刃化作千影,犹如惊鸟出林,一挥之间,无数条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云色并起双指,无视于剑网刀风,《通天剑指》的一招「指天誓日」应手而出,潇洒自若的身影自千影万华间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属手厥阴心包络经,气血行于右臂,剑劲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软软垂下,兀自不休,单刀横里挥来,斩向沐云色的颈侧。「死到临头,还想逞凶!」沐云色不觉生怒,振臂一格,抬脚将他踹飞出去!
  灵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
  沐云色口才便给,即是淡淡说来,众人仍像亲临现场一般,目睹了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泓」,重历对敌破招、反败为胜的种种惊险处,稍年轻的一辈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掌心湿透,额间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无音才点了点头,仍是正眼不瞟,轻描淡写说:「只是还轮不到你翘起尾巴,得意自满。那姓鹿的小子修为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开来,要入空明之境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换了鹿别驾这等角色,你当场便血溅五步。这点,你还要向你大师兄多多请益。」
  他平日极少夸人,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云色喜不自胜,垂头道:「弟子理会得。下回遭遇,绝不依凭侥幸。」
  天门众人听得刺耳,一名肥壮的青年道士曹彦达怒不可遏,脱口骂道:「放屁!七言绝式乃我刀门紫星观的绝学,历来只有观主学得。」一指身后苏晏升:「……连我二师兄这等人才,观主都还未能传授,十七师弟年纪轻轻,怎能使得……」忽然明白过来,脸都吓白了,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微微一笑。
  「我以为七言绝式是人人可学,如本门绝技『不堪闻剑』一般,不想却是紫星观鹿氏的家学。」
  曹彦达瞠目结舌,背后的苏晏升微一咬牙,面色极不好看。
  却听鹿别驾悠然道:「沐四侠东拉西扯,却始终与妖刀无关,凡事往我那晏清孩儿头上一推,倒是轻松自在。魏老师,我以为贵宫的『不堪闻剑』乃是气剑合一的绝技,不想却是斗转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门。」天门众弟子一阵哄笑,卖力化解尴尬。
  谈剑笏也不禁质疑:「沐四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会有后头的事端?」
  沐云色道:「我一时动气,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呕在刀剑上。那柄破单刀一沾到血,突然发生异变,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来,斑锈的刀身被青光笼罩,像……像是突然活转过来似的。」药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停发颤,自入殿以来,从未如此刻般惊慌失措。
  沐云色还记得那天刀上的异光。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少数还残留着的最后片段之一……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阳穴,他机伶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日的情境又浮上心头。
  那时,鹿晏清一口鲜血呕在单刀之上,谜样的青光从刀锷处蔓延开来,一路爬上刀尖,整柄刀散发出雾缭也似的迷离青芒,既妖且艳。
  鹿晏清貌似中邪,忽将单刀搭上画轴薄剑,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剑刃;要不多时,薄刃剑通体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单刀上的青光却逐渐褪去,彷佛被吸干了生命的泉源,又回复成一柄锈蚀欲穿的破烂单刀。
  他翻起白眼,全身一阵颤,歪着头扔去了单刀,僵硬地举起青漾漾的薄刃轴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黑夜里,妖异的青芒映亮了他惨白的面孔,鹿晏清双眼高高吊着,几乎看不见一丝黑瞳,脸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蜡凝住了似的,一点都不像活物。
  「弄什么玄虚?」沐云色强自镇摄,大喝:「鹿晏清,受死吧!」双指点出,仍是一记劲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诡异的事便在此时发生。
  他肩膀一动,鹿晏清就向后小退了一步,方位、步幅无不妙到巅毫,两人肢体未接,「指天誓日」几已落空。沐云色变招极快,改刺为削,迳取其喉,乃是《通天剑指》中的另一杀着「凿空指鹿」。
  谁知他指势稍变、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后退了一小步,沐云色知有蹊跷,不禁骇异:「难不成他会读心术?」作势变招,双指轻飘飘一晃,袍底忽然飞出一脚,反足勾向鹿晏清的背心!
  这一下招变刁极,身法是《通天剑指》里的一式「射鱼指天」,反足勾背的路数却是出自另一门以腿使剑的奇招《虎履剑》,就算奇宫门人遇上,也难以提防。他贴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脚跟挟着呼啸劲风扫至,岂料还是勾了个空;一回头鹿晏清已不在原处,距离脚刀边缘仅只一步。
  沐云色心底冰凉,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头逼到胸前来。「好……好快!」
  两人贴面而立,沐云色仓促间双手不停,肘、指齐施,「望风希指」、「指瑕造隙」、「指水盟松」三招连环发动,尽显《通天剑指》黏缠之精,却连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没沾到,每一稍动都让他提前避过,进退有如鬼魅。
  自此沐云色无心恋战,谁知却无法罢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跃开,鹿晏清左手两指点来,用的居然也是「射鱼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却分毫不差,宛若沐云色亲炙。
  《通天剑指》是奇宫少数讲究招式的武功,门下多作拳脚拆解之用,沐云色平日与师兄弟们练惯了,不假思索还以一式「十目所视」,鹿晏清肘指连逼,又递了一招「望风希指」。
  两人无声拆应,一条左臂与一条右臂眨眼间换过十余招,沐云色几乎以为在和另一个自己对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样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对,一律都是后发先至;一轮交手后,沐云色苦苦防守,若非对方只用一只手、而且还是他极为熟悉的武功,早已败下阵来。
  他打得胆寒,手脚越来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数」接了个空,眼看鹿晏清朝自己胸口「膻中穴」抓落,避无可避,不由闭目:「我命休矣!」双手垂落等死。千钧一发之际,鹿晏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许,再也不动。
  沐云色暗叫侥幸,也不使什么招数了,整个人向前撞去,搂着头着地一滚,背心「嘶」的一声被抓去一幅长布,热辣辣地一阵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冢。
  他没命的向前奔逃,回见鹿晏清像僵尸一样拖剑追来,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约略放下了心;心神稍复,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会使《通天剑指》,又怎能以这路武功,打得我毫无还手的余地?还有那刀上的异光……莫非,那把真是药儿说的什?妖怪?」
  忽听背后一声凄厉尖叫,他赶紧停步,回头大叫:「药儿!」
  药儿小小的身影缩在峡口的石碑旁,手里似乎抱着什?物事,拖着青芒薄剑的鹿晏清一步一步向药儿逼近,被青光映绿的雪白瘦脸宛若妖魔鬼怪。
  沐云色再无选择,施展轻功奔至鹿晏清身后,抄起一枚溪石掷了过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个合适的对手。」他手里握着第二枚坚石,一见鹿晏清慢吞吞地回头,又扬手掷了过去,正中鹿晏清的额头。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暗红色的血渍淌过眉眼,自下巴点滴坠地,他却恍然不觉,低吼着向沐云色踅了过来。
  「得了妖刀,却变成怪物了??」
  沐云色自知拳脚不敌,遥遥对药儿大喊:「找到机会就逃!我三师兄人在左近,遇着他就安全啦!」药儿拼命摇头,风里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两人的性命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云色提运起十成功力,双掌一合,极招应手而出——肩膀才一动,鹿晏清后发先至,同时并掌击出。
  但「不堪闻剑」不讲招式,以极阴内劲凝血断流,模仿动作毫无意义。沐云色的双掌无声无息印上他的胸膛,轰得他全身一顿一缩,连人带剑倒飞出去,凌空划过一道近三丈的大弧,落地时喀勒几声,似摔断了几根骨头,腰腿扭曲成极不自然的角度。
  沐云色力尽倒地,勉强调匀气息,手脚并用地爬到药儿身边。「怎么,没受伤吧?」他自己都还气喘吁吁的,却忙不迭问。
  药儿颤着摇头。仔细一瞧,原来手里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头刀。「给……给你,打坏人用的。」
  沐云色笑着抚摸药儿的发顶,正要开口,笑容突然凝住。
  溪畔乱石堆间,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画轴薄剑,巍颤颤的站了起来。
  被宏大气劲劈开的两片前襟迎风猎猎,露出比手掌还宽的乌青瘀痕,由右肩斜向左胁,令人怵目惊心。沐云色掌心湿凉,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回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药儿把那柄鲨鳍鬼头刀塞到他手里。
  (能保护药儿的,只剩下我了……)
  他勉强提运真气,慢慢站了起来。僵尸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过来,缓缓举起青芒缭绕的妖剑;残留在沐云色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诡秘白瞳,还有如扯线傀儡一般僵硬、提剑如举刀的怪异动作——「后来呢?」任宜紫追问。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沐云色苦笑。
  全场为之哗然。谁也没留心,角落里始终抱臂假寐的琴魔魏无音,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随手轻叩窗棂,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彷佛与倾天而来的幽翳溶成一体。
  谈剑笏一皱蚕眉,眯起了细长的凤眼。
  「沐四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鹿晏清持剑杀了过来,我以鲨鳍鬼头刀一挡,登时失去意识: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后的事。」沐云色道:「其间所发生的种种,都是事后药儿向我转述的,当时我毫无所觉。」
  以他的功力,断无可能被一击震晕。谈剑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是什么其它的迷魂药物?」
  沐云色摇头。「奇宫门下,多涉医卜、奇门、音律、机关等杂学,在下还算是略通医药,无论是昏迷前后,都未察觉有人暗中施药的迹象。根据药儿的转述,以及我反复推敲的结果,可能性只有一个。」他环视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说道:「我被妖刀附了身。」
  东海湖阴城断肠湖畔,水月停轩望着断桥对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来。
  染红霞手足酸软,已经提不起力气再战,只能软软倚着廊桥雕柱:低头一瞧,桥底下那名巨汉的面孔,不知何时已不再狰狞,空洞的眼瞳终于又是黑多于白,只是随着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鲜血,视焦逐渐散在虚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也不是?」她俯下桥面断口,扬声叫道。
  名唤「何阿三」的巨汉颤抖着仰起脸,小眼珠转了几转,被雨打湿的粗糙皮肤显得灰白。「二……二掌院……」一阵抽搐,终于斜斜垂颈,再无声息。染红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对岸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照突然开口:「看来……像是被附身了似的。」
  「附身?」染红霞微眯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会变成力气很大、一直嚷着『万劫万劫』的怪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
  「是么?」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解释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抬头见断桥对面的碧湖正缓缓后退,心念一动,赶紧转头问:「二掌院,你还能走动么?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染红霞暗提真气,拄着昆吾剑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些个,旋又站稳。她在水月停轩第二代弟子中号称武魁,代师传艺多年,内力根基极为深厚,又有天生的膂力,便只这么修养半刻,已然恢复行动能力。
  「还可以。」她对耿照说:「我们先回岸上去,凉榭那厢已无舟艇,暂无危险。待与我掌门师姊从长计议,再做……」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对面的断桥之上,只见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显露出一个小小身影,扛着一把巨大的铁炼石刀——染红霞「呀」的一声轻呼,突然被横抱起来,耿照头也不回,发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还请见谅!」染红霞还来不及责备他唐突,就着颈窝处向后一瞧,碧湖已奔至断口,一跃而起,石刀往湖间桥基一撑,连人带刀越了过来!
  廊桥尽头,黄缨还扶着采蓝慢慢行走:眨眼间耿照追了上来,只听怀里的染红霞道:「快……快放我下来!你背采蓝逃走!」耿照登时醒悟,连忙将她放下,一把抄起采蓝:采蓝回头一看,尖叫一声,又晕死过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后,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轻如燕的优点,一反巨汉行动迟缓的缺点,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过断桥后仅仅几个起落,离耿照等已不足十丈之距。
  染红霞指着身后小山头上层层叠叠的建筑,对黄缨叫道:「带采蓝和这位耿兄弟去掌门闭关处避难!沿途遇着其它人,也都一并带去。」黄缨点了点头,转身就跑。耿照却未跟随,只问:「二掌院你呢?」
  染红霞微微一笑:「我先将她引开,少时便至。」见他不肯舍己离去,心中一动,又道:「我轻功远胜过我师妹,要逃不难。有你们在,反而是累赘。」耿照这才放了心,负着采蓝去追黄缨。
  染红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祷:「碧湖,你知道师姊一向疼你。你虽被妖邪附了身,愿你良善体贴的心肠莫尽舍去,师姊一定不伤害你。」双手握紧昆吾剑,摆开架势、一力当关,被雨打湿的红衫在风中猎猎飘扬,果不负「万里枫江」的豪气与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飞步疾奔而来,染红霞觑准来势,咬牙挥剑迎上,谁知碧湖却一跃而起,倏地越过她的头顶,迳往山头的屋舍处奔去!「师……师姊!」黄缨惊慌的语声透雨传至,风中听来倍觉凄厉:「她……她一直追我们!一直……一直在追我们啦!」
  染红霞一击失的,身体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稳住追去,却见碧湖一路衔尾追赶,耿照背着采蓝、手挽黄缨,始终离碧湖有三至五丈的距离,倒是沿途有许多躲在屋舍里的女弟子们闻声出来:碧湖石刀随意一挥,雨帘间鲜血四溅,不知杀伤多少、又死了几个,水月停轩的庄院里一片娇声哀唤。
  染红霞急着大叫:「都进屋去!都进屋去!」暗叫侥幸:「这少年……好俊的脚程!」
  她见耿照年纪轻轻,料他撑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湖背心射去!还怕下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谁知碧湖好比背后生眼,身子一让,轻松避过。染红霞接连出手,俱都无功。
  碧湖速度不减,倒是黄缨已疲,双方距离更近,惹得她惊叫连连。耿照回见一路三三两两倒着女弟子们,个个死活不知,心想不是办法,对黄缨叫道:「我们不去山头了,到外厅去!」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你……你疯啦?我不要,我不要!」无奈耿照力气大得惊人,身不由己,被他拖得掉头,贴着一幢屋角转了大弯。碧湖动作虽快,却似乎不会转弯,迳直追出十丈余,这才歪歪倒倒转了个方向。
  一消一长间,耿照携二姝奔下小丘,与迎面追来的染红霞会合。
  「怎不听我的话?」染红霞接过黄缨的小手,扶着她的蛮腰继续奔跑,语带责备:「若教那……教碧湖追上,这可怎么办才好!」黄缨得她真气一渡,顿时缓过气来,哇哇大叫:「红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蓝,与染红霞并肩齐奔,突然开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直追着这两位,若然带到贵派弟子聚集之处,死伤必惨。我想我们还是逃到外头去好了,先离此地,再找安全之处避难。」
  黄缨得二师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恼他带自己犯险,嘴上不饶:「上哪里去?你家么?」耿照认真想了片刻,居然大点其头:「敝城主是封爵王侯,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驻扎,城下又离东海道护军府甚近,倒是个避难的好所在。」黄缨哼哼冷笑,一想这人呆得生趣,居然连抬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一声噗哧,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来。
  染红霞听他说得有理,暗骂自己糊涂,又想:「这少年根基不恶,不知是谁的门下?于奔行之间犹能开口说话,殊不简单。」
  四人来至停客的外厅,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迳往内进狂奔。染红霞蹙眉道:「你要到哪儿去?」耿照不答,带着她转了几转,来到后进灶房外,赫见一辆篷顶马车停在空地上,车辕套着一匹瘦马还未解下,车座上有一大片深褐血渍,里外却不见人影。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车?」染红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红,直抓后脑勺:「我在前厅等候时,听见这个方向有马嘶的声音,其实也不确定有没有车,算是运气好蒙中的。」染红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听见黄缨的尖叫声,犹在自己之前,暗暗纳罕。
  四人上了车,染红霞手握缰绳,驾着马车往大门外驶去。
  忽听哗啦一声,碧湖砍开前厅七横八竖的桌椅路障,飞身追了上来。染红霞驾驭之术极精,操控车辆左弯右绕,在曲折的内院里如屡平地,便是平望都的羽林骁骑亲来,亦不外如是。
  然而那车原是拉炭之用,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来差堪可用,竞速却是万万不能。染红霞自幼在马厩里长成,熟知马性,一眼就看出这匹杂毛老马挨不得鞭子,只得尽力催行,忽听篷里黄缨一叠声惊叫:「红姊!她……她来啦!她追上来啦!」
  染红霞被车篷挡住,看不见后头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觉骇然:「就算被妖刀附身,血肉之躯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无法说变就变。碧湖武艺平平,那石刀怕没有百斤重,怎能有这样的轻功造诣?」情急之下,不自觉抽了两鞭,檀口中「驾、驾」出声。
  那羸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软,篷车几乎翻覆,速度不增反减!
  染红霞稳住车缰,急忙回头:「都没事罢……」轰的一响,无数细碎木片刮面而来!黄缨惊叫着拥住采蓝,缩头拼命往车前挤:染红霞定睛一瞧,后半截篷车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拖开无数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风乱飘,宛如叫化子的百结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碧湖抢入两丈范围内,单手提起石刀一挥,半辆篷车便化做齑粉!
  那车的后轮轴幅全毁,四轮车只剩前轴两轮,所幸炭车车板结实,没有立即解体,但残余的部分随着路面不住颠簸,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情况危急,染红霞尽力稳住车体,见耿照爬上车座,逆风大喊:「快些坐好!这车快撑不住啦,莫要乱动!」耿照大声道:「距离拉开了!能不能再快些?」原来车体一分为二,重量大减,速度反而快上许多,相距顿时拉到了四丈余。
  染红霞摇头:「不成啦!这是匹老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坏腿。」
  耿照眯眼眺望,急道:「二掌院!这是往湖阳的方向,再出得里许,便要入城外镇集啦!」
  先前忙不择路,染红霞此刻方警醒过来,一咬银牙:「莫要牵连无辜,我们走小路!人都压向左边!」提缰一振,车辆倏然右转,左半车身翻翘起来,几乎倾覆。
  篷车轰然转入官道旁的小径,碧湖转弯不甚灵便,冲出数丈才又回头。
  耿照紧抓着车辕,身体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头回目,只见一点小小身影不断逼近,纤腰如柳、双乳盈盈,两条纤细白皙的裸腿飞快交错,似乎永不知疲累。
  曲线柔媚的大小腿,根本就没有足以支持这种爆发力的肌肉线条,白得酥滑耀眼,湿透的玉色肚兜掩不住丘上的乌黑茸卷,腿间腴润的粉蛤忽隐忽现,绝美中更显邪异。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么?一旦被附了身子,还能不能……还能不能再做回人?
  东海道湖阳城郊,灵官残殿众人悚然一惊,天门道士更是纷纷按剑、散了开来,气氛凝如绷弦。
  谈剑笏肃然道:「沐四侠,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和鹿晏清一样,被那柄发出青光的单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识?」
  沐云色点了点头:「谈大人可还记得妖刀冢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我从这十六个字里,悟出了妖刀寄体的关键。」谈剑笏一挑蚕眉,微露诧异:「不就是那把刀么?」
  沐云色摇头。「鹿晏清在妖刀冢里已将单刀丢弃。若说刀有异,后来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谈剑笏抱臂沉吟,久久无语。
  「石刻上说:『生魂勿近,金铁禁行。』活人跟兵器,为什么同列为妖刀冢的禁忌?这么一想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说:一旦活人手持铁兵,触碰到了某种魔源,就会遭受控制。所以活人与铁兵,两者都不得入冢。」沐云色续道:「埋在冢里的那把破刀,显然就是魔源——或者说,是持刀者以刀接触了魔源,因此人与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辈高人,不敢使用钢铁,只能以竹枪将被控制的持刀者钉死在石壁之上,因为钢刀难以毁弃,只好以乱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的许缁衣忽然开口:「人虽已死,但单刀仍是魔源。鹿晏清在施展『泠泠犀焰照澄泓』时,持沐四侠之剑碰触了单刀——活人与铁兵同触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苏醒。沐四侠的意思,是这样罢?」
  她语声温柔恬静,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满殿不由得沈静下来,人人手离剑柄,开始深思起这其中的关窍。
  沐云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继续说:「代掌门所言,正是我的推论。因此,当我拿鲨鳍鬼头刀一挡鹿晏清时,也犯了活人加铁兵的禁忌,妖刀之魂便从薄刃剑上渡了过来,附到我身上。」
  鹿别驾仰天打了个哈哈,眯起湿润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沐四侠是想说,这所谓的『妖刀』并无实体,而是一缕四处飘寄的幽魂么?」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驾终于坐起,双手撑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你杀人逞凶,却为了逃避罪责,居然编派得出这等荒谬的谎言来!」
  「他说的是实话。」
  众人愕然转头,开口的竟是琴魔魏无音。
  鹿别驾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数东海,谁不知你魏某人最最护短?普天之下,只有你说不得这话!」
  魏无音冷哼一声,翻起如电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乱世时,你毛长齐了没?那惨烈的一役折去东海无数菁英,余悸犹在:当今之世,除我与杜妆怜外,谁人堪说『妖刀』二字?」鹿别驾登时语塞,乜着一双温润黑眸,神色十分阴沈。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余孽放出妖刀,为祸东海。
  其时,东胜州全境正陷于群雄割据、英雄逐鹿的混乱,独孤氏尚未完成统一大业,更遑论建立白马王朝,仅仅是盘据东海道的一方势力而已,难以臂助。
  于是,东海群英无分正邪,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祸。而当日亲身参与讨伐妖刀的英雄们,今时只余魏无音、杜妆怜两位尚在人世间,其余俱已星散,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要说妖刀,的确无人比琴魔魏无音更有资格。
  「那柄妖刀,名唤『幽凝』。正如我的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没有形体的妖刀,杀不死、毁不掉,只能以木石封印起来。」魏无音缓缓说道,眼角的密密皱纹深刻如刀,微眯的目光投向远方。
  「妖刀恐怖之处,在于一旦寄附人身,便是无知村夫、妇人孺子都能摇身一变,成为犀利刁钻的用刀高手:纵使杀掉了持刀之人,也不过是毁掉一具傀儡人偶罢了,只消条件合适,妖刀便能再度附体。你可以杀掉一百个、一千个新的持刀者,但那些都是无辜之人,真正的妖刀却极难消灭。为了毁掉妖刀,可说是牺牲无数。」
  大殿里静悄悄的,众人全听傻了,只余满壁焰摇,照出无数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冢用的刀法,名叫《无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出。这路魔功就像是一面镜子,能窥破对头的出手征兆,后发先至,无论是模仿或拆解,俱都维妙维肖。我当年曾经应付过,一听就明白啦。」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断没想到,妖刀真会重生。可你们……都不在啦,我也老了。」
  沐云色不忍师傅神伤,插口道:「师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辈,又是何门何派的高手?怎地弟子全无所闻?」
  魏无音淡淡说:「他是当年全湖阴城……不,是全东海道最好的木匠,一点武功也不会,我记得他出发前去对付幽凝刀时,才新婚三月而已,是个话很少、眼很热的青年汉子。我与他喝过一杯酒,毕生难忘。」
  「木……木匠?」任宜紫吐了吐红润润的丁香小舌,满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无形体,附身的条件又极便利,武功高手难以应付。神芝岛戚老岛主、天门的『冲霄一剑』魏王存魏老道、赤炼堂的丁韩两大供奉等,全坏在此妖手里:坦白说,当时直是一筹莫展。
  「唐十七自告奋勇,率领湖阴、湖阳两城最顶尖的工匠,设计了一处陷阱对付妖刀幽凝,地点秘而不宣,只有他们知道。唐十七对我说:『一旦功成,那地方将会永远封闭,妖刀纵使再出,也找不到寄体之人:倘若失败,我也要让幽凝妖刀隔世超过二十年,暂止祸端。』后来,唐十七一行并无一人返回,妖刀幽凝也消失无踪,我们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头望天,双手负后,眼角似有泪光:不知为何,嘴角却泛起一丝笑容。
  「三十年来,我一直猜想他们长埋何处,今日终于知道是在青苎村。」
  谈剑笏忽道:「沐四侠,你说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么后来呢?又是怎么复原的?」
  魏无音眼神一利,回头沉声道:「必然是有另一个人手持铁兵,与你的刀相碰,幽凝因而转移,是也不是?」沐云色低声道:「是。」
  魏无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厉声道:「那妖刀幽凝极是精灵,每一移转,大多是舍旧换新、舍弱就强,不断更换更强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体完好无缺、根柢又好,若要舍弃,定然是出现了武功更强的猎物,是也不是?」
  青白电芒一闪,倏忽分许,动地的雷响才轰然炸落。
  沐云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流泪道:「徒儿不肖,是我害了三师兄!」
  「殊色?」
  魏无音猛一回头,赫见殿门外斜斜立着一条人影,脖颈歪斜,手里一柄形似画帚粗柄的宽厚阔剑指地,剑身通体散发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萤。
  来人身形颀长,一袭白绸长袍形制华贵,但却弄得肮脏破烂,彷佛自墓里掘出:一头黑发披落额面,衬与僵直呆板的动作,简直就像一具活尸。
  至于他何时来到、如何而来,在场居然无一人稍稍留意。
  电光倏闪,焦雷又至,殿外分散守卫的二十余名天门道士悉数倒地,鲜血顺着雨水四处蜿蜒,爬满了整片荒圮的青砖地。
  呼喝声里,众人纷纷拔剑,魏无音蓦地大喝:「通通收起来!今日若要除魔,切莫让幽凝再行移转!」嘶哑的嗓音挟着雄浑无匹的内劲送出,震得殿外雨幕迸散:众人闻声一退,全身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魏无音解下背后的乌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与身齐,沉声唤道:「殊色!你能听见我么?」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绕的阔剑「幽凝」,一步一步走进殿里,畸零的姿态犹如坏偶,浑身巍颤颤的抖个不休。
  「幽——凝——!幽——凝——!」他仰头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肮脏面孔似乎极为痛苦,以倜傥闻名东海的莫三侠早已不存,行进间青光一闪,两名天门道士猝然断首。另一名小道士拔剑一挡,「铿!」一声金铁交击,长剑上沾有些许磷光。
  小道士吓得把剑一丢,回头就跑,周围却无人敢稍碰一碰,所到处人流散开,如见瘟疫。
  魏无音怒道:「通通滚开,没的碍事!」众人纷纷抢着向后进退去,强如许缁衣、任宜紫、鹿别驾等,也不敢冒险与幽凝相碰:满殿人马,遂无一能敌。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笼,埋皇剑冢的院生们拼死守护,不敢稍退,手无寸铁之下,顿时死伤惨重。谈剑笏铁青着一张国字脸,抡起地上的粗木护着院生们撤退,众人奋力拉动囚笼,无奈砖铁沉重,速度极缓,眼看妖刀便要杀至。
  魏无音提气又喝:「殊色!你能听得见我么?为师唤你!」莫殊色仍是不应。
  魏无音长叹一声,摇头:「人邪两难存!你若有识,莫要受人摆布!」
  一拈琴弦,铮的一声,无形剑气飕然飙出!琴音无形,《无相刀境》不能模仿破解,莫殊色回剑一格,「叮!」一声脆响,「雨漏更残」的无形气劲转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门道士的肩头!
  鹿别驾反手擎出长剑,怒道:「老贼,岂敢胡乱伤人!」
  魏无音更怒:「莫出金铁!教你的徒子徒孙快快散去,别在这碍事!」
  双手连挥,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来,飕飕之声不绝于耳,整座灵官殿里剑气纵横,木屑纷飞。
  莫殊色吊眼歪头,动作虽然僵硬,手中阔剑却圆转如意,一一将无形之剑反击开来,成、住、坏、空,层次宛然,每一击必中一无辜之人,三方阵营都有弟子接连倒地。
  不能拔剑御敌,连许缁衣、任宜紫这等高手都有危险。「雨漏更残」的琴音剑气何等凌厉,魏无音以十成功力催发,更是利可断金,谈剑笏慌忙叫道:「魏师傅请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难挡神剑!」
  魏无音三十年前曾战过幽凝妖刀。其时「雨漏更残」的绝艺尚未成形,几乎落得身死收场。
  三十年来,他苦思破解《无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创制一门凌空杀敌、毋须相触的绝技,才有「雨漏更残」的诞生。岂料今日再战,仍是奈何不了《无相刀境》的圆通镜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砖两寸余,飞身跃至囚笼旁,一掌打塌了小半堵砖墙,浓烈的腐尸臭气飙窜而出,充溢整个空间!
  这一下变起突然,谈剑笏几欲晕倒,眦目咬牙:「魏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可恨莫殊色逼杀得紧,他奋力相敌,仅能坚守,却缓不出余裕来阻止其师。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魏无音沉声道:「世上能与妖刀对击者,唯有妖刀而已!」
  谈剑笏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还有其它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称『五毒』!」
  魏无音轰隆一掌,又卸下丬块砖墙:「妖刀是至邪之物,没有敌我的意念,彼此间互相吸引、互相残杀,便如蛊毒一般!萧谏纸既说能引来妖刀之物,必是另一柄妖刀!」
  谈剑笏运起专破百兵的至阳掌力「熔兵手」,终于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机跃回笼边。魏无音第三掌劈落,砖墙绷开一角,抬头看他:「谈大人,世上对敌过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众人生机,俱在此中!」
  谈剑笏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咬钢牙,「熔兵手」猛往笼角之交劈落!
  魏无音同时赞上第四道掌,两人合力一击,这座畸形牢笼终于崩塌!
  笼中壁上,斜靠着一条半腐干尸,服色竟是剑冢的院生模样。谈剑笏心念电转,蓦然醒觉:「原来在白城山逞凶杀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这里!」案发时他正出使外地,未曾亲与,故而不知。
  那干尸手里握着一柄赤红色的妖异弯刀,刀尖插入壁中,形状如蝎,螯状的巨大护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圆瞳如血,似是一枚鸽蛋大小的红宝石:无论置身何处、从哪个角度望将过来,似都被那只血眼紧盯着不放,洵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来,如兽般嘶吼几声,一刀将阻挡的院生们砍倒,飞也似的扑了过来!
  魏无音长叹一声,拢手于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红弯刀拔了下来,迎风一振,喃喃道:「原来是你啊,妖刀『赤眼』!」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2:38

【第一卷:荒塜妖刀】第五折: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时还看不真切,此际于火光下现身,顿时攫住众人目光。
  只见弯月般的刀身曲线阴柔,通体彷佛汲饱了西疆盛产的葡萄美酒,自钢里渗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艳娇红,又像雪肌里透出胭脂。弯刀迎风一振,柔韧的刃尖不住嗡嗡轻晃,摇开一阵浓腻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蝎,却不甚狰狞,入眼只觉十分冶丽,教人不忍移目。
  诸女之中,许缁衣离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着莫名浓香,脑中烘然一热,满眼红潋,不禁眯起美眸,喃喃低语:「我听说,刀剑有分雌雄者,这刀……必是一柄倾倒众生的绝世美人!」
  她一贯端庄娴静,入殿以来,说话必先想过才出口,刻意缓语沉声,直如菩萨法相。此时突启朱唇,冲口而出,喉音却与先前绝不相同,似多了几分低哑轻媚,充满磁性,周遭无不一震,顿觉荡气回肠。若非情况危急,只怕人都酥了,铁心骨全成了绕指柔。
  沐云色听得颈后一悚,想起风月书里载有一门叫床的绝品,名曰「吐心媚」,说是:「啼唤如丝,穿针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声促男子之精者,如盘肠曲径,陷人于无地。」许缁衣几句呢喃,竟约如是。
  他一拍脑袋,咒骂自己:「浑!都什么时候了,还转这等心思?」既惭又愧,赶紧摒除杂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却听魏无音冷笑:「此刀虽艳,却是专勾女子的淫器,当年曾害无数名门淑女。」提气大喝:「水月门下,莫近赤眼!」语声挟雄浑内劲迸出,若焦雷洪钟,许缁衣浑身一震,大梦初醒。
  神识一复,鲜腻的香气忽然变得腥浓,许缁衣掩鼻悄退,拂袖将几名靠得近的水月弟子往后推去,暗自心惊:「是……是毒!这刀上有毒!」以她的内力修为,寻常的迷魂催情药物均难以奏效,却在一照面间,几乎被「赤眼」夺去心智,刀上所喂淫毒,绝非泛泛。
  众人见魏无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体的厉害,莫不吓得魂飞魄散,远远走避开来。
  魏无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圆,一阵连珠密响,将扑来的莫殊色击退,幽凝寄附的兰锋阔剑上绿萤飞窜,彷佛被对手雄浑无匹的内力压倒,顷刻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幽暗的绿芒吞吐闪烁,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却与其它刀剑不同,绿芒沾黏不上,通体益发红艳,浓郁如酒粕般的鲜果甜香蒸散开来,彷佛神采奕奕。
  魏无音横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知遇上克星了么?」莫殊色拖着阔剑荷荷喘息,剑上绿光黯淡。
  谈剑笏恍然大悟:「看样子,妖刀之间无法相互寄附,魏老师才说『能对付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机指挥院生们退往后殿,扬声道:「魏老师小心!妖刀寻人附体,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师万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无音心想:「这中原蛮子倒有良心。」灰眉一挑,傲然冷笑:「不碍事!刀上淫毒,只对女子有效。五妖刀附体的条件各自不同,这一柄『赤眼』,原是刀剑中的浪子。兵器里的色魔,专捡貌美如花的青春少女附身,以丈夫自居:万不得已之时,便挑选臭气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两条腿都迈进了棺材里,妖物下作,奈我无何!」以刀代剑,一招「指天誓日」倏然应手,刀尖迸发出无匹剑气,六尺内激沙走尘,宛若龙卷!
  他肩头一动,幽凝刀的寄体绝学《无相刀境》相应而生,莫殊色肢体僵直,却如闪电般还了一招「指天誓日」,「铿!」一声刀剑互击,青芒红滟交相旋闪,妖异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响,剑气破衣带血,曳开一条细细血虹,他却恍若不觉,见魏无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抢先出手,师徒俩又是一模一样的招数。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便似照镜一般。
  两人越打越快,劲风从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飘散的红雾漫成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半球罩子,其间青芒穿梭,密如连珠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蔚为奇观。按说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师,两番对击,都被震得小退数步,如今兵器的罡风都扩展到丈余方圆了,可见魏无音出手之烈,他却连半步也没退。
  谈剑笏察觉不对,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结舌——红雾形成的半球体内,莫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鲜血,始终脱不出魏无音的双手范围,师徒两人同招同式,刀剑不停对撼,任谁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种无形禁锢锁在红雾团里。
  面对妖刀的镜射绝学《无相刀境》,「琴魔」魏无音终究占得上风,事隔三十年后。二度遭遇之时,找到了克制幽凝的法门。
  这门「通天剑罡」是他由《通天剑指》中悟出,全凭一个「裹」字诀,出手如春蚕吐丝,每一着伏有一道无形气劲,剑过留痕而劲力不灭,渐渐织成一团紧韧致密的气网,红雾。血珠。飞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余方圆的半球里。
  莫殊色的四肢彷佛缠满看不见的丝线,一层缠过一层,重逾千钧,《无相刀境》纵有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无奈何。
  谈剑笏。许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时看出眉目,暗忖:「莫说东海,便是当今之世,几人有这等『束气成团』的修为?若非魏无音,又有谁能制服幽凝?」
  斗得片刻,连观海天门的一干年轻道士也看出端倪,胆子大些的纷纷拔剑回转,绕着战团散成了一个大圈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喊道:「斩除妖刀,降魔正法!」左右大声响应。自妖刀现身以来,笼罩全场的强大压迫一扫而空,众人精神大振,彷佛胜券在握。
  任宜紫按剑回眸,柳眉一轩,娇声叱道:「琴魔老前辈!快了结这厮,为正道除一大害!」天门的小道士们听得美人出言,为引她注意,纷纷鼓噪起来,大声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满心得意,见沐云色回头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说的不对么?师徒俩一般的婆妈!」她自负武功,若非忌惮被妖刀附身的凶险,早已下场一斗。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剑器可使,几个莫殊色都杀了——」她樱唇微抿,乜着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抬起尖细的下巴,贝齿间咬着一丝冷笑:「僵尸有什么好怕的?拖拖拉拉打了老半天!」
  场中师徒俩斗得正恶,周围却如斗鸡斗狗般,喊叫不绝。天门阵营里,只有鹿别驾凝神不语,黝黑湿润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角落里的沐云色与药儿,全然没有管束门人的打算,众道士益发喊得肆无忌惮。
  沐云色怒道:「你们鬼叫什么?通通闭嘴!」
  那胖子曹彦达回嘴道:「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那还有得救?这可是你师傅自己说的!要不早点杀了,留着让他害人么?」
  「住口!」战团中,魏无音一声断喝,声波似化实体,微微一滞后如海啸般四向爆出!
  众人难辨音质,只觉颅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气。也听不见声响,彷佛被浸入海中一般,瞬息间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断,连对时间的知觉也全然失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忽然体内气血澎湃,犹如点燃了满腹的火药硝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出,功力深的失足连退,功力浅的则直接撞上土壁败梁,五脏六腑彷佛全压作了一处,鲜血贯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红!
  直径丈余的半球气罩也被音波摧毁,血雾混着飞沙走尘,轰然迸散!莫殊色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跌入天门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鱼跃而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稳,他却毫无影响,手中绿芒吞吐,身边两名小道士身子一晃,人头已斜斜飞出!
  苏晏升眦目欲裂:「兀……兀那妖人,还敢逞凶!」挥剑欲敌,起身才觉膝弯酸软,下盘脱力,通犀剑挥至中路,软软一偏,剑脊恰恰送到阔剑锋口,「铮」的一声,剑身断成两截,齐整锐利的断口沾染绿萤,像活物般沿着剑棱攀缘而上!
  通犀剑是其师鹿别驾所赐,平日斩铁如断香,苏晏升万万想不到会在一合间被幽凝所断,震惊之余竟忘了闪躲。莫殊色横剑一抹,眼看要划开他的咽喉。
  「苏道长!」
  谈剑笏飞身来救,左掌拍上阔剑厚重的棱脊,掌下红晕隐现,嗤的一声窜出缕缕烟焦,绿芒应声消散。妖刀似是对「熔兵手」颇为忌惮,攻势为之一挫:几乎同时,一人拉着苏彦升的衣领急向后退,剑风只割下几丝发毛,及时避过割颈之厄,却是许缁衣出手相助。
  「苏道长,你的剑!」谈剑笏回头大叫。
  只见半截通犀剑上绿芒渐浓,一路爬上剑锷,眼看便要沾着手掌,苏彦升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竟然纹丝不动。许缁衣蹙眉笼手,隔着袖布轻轻一掌,拍上他的背门,苏彦升「哇」的呕出一口黑血,断剑脱手坠地,左右同门忙将人救下。
  谈剑笏还未喘息,颈后寒毛悚立,剑风已至!他回头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半截残鼎,猛往身后甩去:双脚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残柱。断梁。大块砖石等往后扫,意图稍阻来势。
  「奇怪……幽凝似乎颇为忌惮阳刚之气,谈大人为何不使『熔兵手』?啊,不对!」
  许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间裙幅翩联,翻出两只差堪盈握的细足,虽着白袜丝履,形状却姣妍似裸,诱人遐思。
  她乌裙一动,下盘用劲,裙面上曲线浮凸,依稀见得小腹平坦。大腿浑圆,腿根处一抹腴润凹陷,细雪般的足尖翻飞如扫梅,接连挑起散落的刀剑蹴去,飕飕几声,四柄长剑首尾相衔,笔直一线地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阔剑颤巍巍一偏,将长剑一一削断。便只这么一顿,谈剑笏终于得以喘息,元功到处,火红的右掌挟着滚热劲风,「呼」的一声挡下阔剑一击,乘势飘退。
  他一抹额头,才发现汗水已湿透重衫。
  「若非代掌门足下神技,谈某今日休矣!」
  许缁衣拉他远远退开,轻摇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击,普天之下,也唯有谈大人的『熔兵手』。」谈剑笏余悸犹存,叹道:「这路功夫我还练不到家,运功既耗时,运使又难长久。能对付幽凝的,怕只有他而已。」
  两人目光齐转,见大殿中魏无音闭目负手,任由尘灰簌簌落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不着意,额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动,彷佛忍受着极大的怒气,半晌才张开眼睛,寒声道:「魏某人的弟子,只有魏某人说得。哪个再要多话,休怪魏某不留情面!」
  不远处,莫殊色还欲开杀,琴魔一声清啸,手持赤眼而来,叹道:「殊色!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属你的心志最是澄明,连你……连你也不能摆脱妖刀的控制么?」
  莫殊色已不能人语,睁着空洞的双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剑扑去,师徒俩又斗在一处。周围横七竖八几具无头尸,鲜血汇成一洼丈余方圆的浅泊,两人踩着血泊舞刀游斗,浆滑声中红漪飞溅,宛若置身炼狱,水月众姝掩面捂口,三丈内无人敢近。
  谈剑笏心想:「魏老师迟迟不下杀手,虽一时占得上风,拖将下去,终究要生变数。」思忖之间,见莫殊色阔剑横拦,倏忽刺入红刀影中,魏无音随手压制,肩头却绽出一蓬血花:细细一瞧,莫殊色不仅守得严密,十招里已能还以一。两招,绝非一开始全然受制的模样,形势隐然生变。
  他与许缁衣对望一眼,难掩心焦。忽听一声断喝,一人加入战团,手持长物硬格阔剑,「嚓」的一声裂帛轻响,前缘被削下小半截,却是一段漆黑硬木,似是紫檀一类。
  魏无音猛然回头,目光如电:「退下!你来胡闹什么!」
  来者正是沐云色。他一言不发,抢着与莫殊色换过几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小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兰锋阔剑能断通犀,却无法一击毁去这条黑黝黝的乌木长棍,剑锋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纵使稍斫即断,剩余的残枝也绝不裂散,十分耐斗:木上不沾绿光,显然妖刀也无从移转。
  魏无音心中一凛:「火油木!这孩子……竟是有备而来!」不觉驻足沉吟,任由沐。莫二人越斗越远,渐渐将战团牵引开来。
  指剑奇宫的门人不仅容貌俊美,还须博通琴棋书画。医卜星象等百艺,才能显现出东境龙族之后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云色除了精擅丹青,对机关工艺也有涉猎。「火油木」乃奇宫秘籍所载,伐取上等的金丝蜀楠,经浸油。曝晒。药渍。熏烤等工序制成,坚如金铁,水不能侵。蚁不能穴,连烈火也不易摧毁,简直就跟炭精一样,质地更韧,通常用于陵墓机关。
  他利用追踪妖刀的十余天里,沿途搜集材料制作,可惜药料不齐,也没有产自西南蜀地的金丝楠,处处因陋就简: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两尺不到,两人同招同式。贴身肉搏,沐云色突然着地一滚,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举既险又谬,众人看得傻了。
  魏无音愀然色变:「快回来!你犯什么浑?这般胡闹!」衣袂微晃,也不见他抬腿挪身,已一跃至两人顶上。谁知莫殊色还没动作,沐云色却反足踹出,魏无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藉力飞退,两鬓逆风霜飘,剑目里迸出怒光:「你干什么?」
  「师尊勿来!」沐云色抱着师兄不放,闭目惨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师兄,今日不能再教师尊背上手刃爱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请由弟子一力承担!」虎目一眦,嘶声叫道:「药儿!」
  众人循声回头,药儿不知何时已溜到殿门口的骡车上,双手握着一柄小斧,用力斫断棺材上的粗绳,「喀啦!」棺材前端翻开一小块屉板,咻的一声射出一团回旋黑影,去势劲急,轨迹却是弓似的缓弧,飞行间不住嗡嗡作响,眨眼便缠住了沐。莫二人。
  黑影飕飕飞转,将两人拦腰紧缚数匝,末端一物撞上沐云色的背门,弹射再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闷声一颤,嘴角溢红。那物事落影还形,原来是两枚拳头大的缠藤石块,中间连着一条编索,竟是一只草具雏形的飞铊。
  沐云色咬着满口血溢,沉声喝道:「药儿,第二条!」
  药儿吓得面色白惨,尖声叫道:「我……我不要!你没说这会伤着你!我不要!」
  原来沐云色沿途削竹锯木,在空棺里设置机关,药儿缠着他问东问西,总推说是伏妖之用。此时一见飞铊缠人,分明是同归于尽之法,后面的机关虽不知如何,却再也不肯发动。
  妖刀似无徒手近战之能,莫殊色只消倒转剑柄一插,便能立毙沐云色于身下,却只是僵着身子嚎嚎吼叫,巍颤颤的左掌不住拍打沐云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他唇际迸血,若非铊绳紧紧缠绕,只怕已支持不住。
  「药儿……」他不肯松手,闭目咬牙:「快!第……第二条绳……快!」
  药儿抱着小斧拼命摇头,泪珠在大眼中不住滚动。
  「快点……药儿听话!快砍……快砍第二条绳……」
  药儿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双脚不由自主往棺后挪去,泪珠滚落面庞。
  「胡闹!」
  魏无音面色阴沉,正要去救,忽见棺上并无「第二条绳」,药儿又站到了棺后,陡地想起一物,失声脱口:「痴儿,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
  自他现身灵官殿以来,还未曾如此惊惶,仓促间长身飞起,绕着弧线避开棺材正面,鹞鹰般扑向骡车!
  沐云色双目圆睁,回头大喝:「快!」
  药儿被喝得浑身一颤,小斧挥落!
  魏无音凌空弹指,「通天剑罡」所至,「铮!」一声斧面歪斜,脱手坠地。
  药儿一跤坐倒,右腕几乎被余劲震脱,痛弯了腰。
  抬望殿里,但见沐云色的面孔苍白憔悴,满眼都是痛悔绝望的神色,彷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蓦地心揪起来,倏忽转过无数痴念,容色一冷,左手飞快从靴里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后的机关绳划断,倒转匕尖,迳往喉间顶去!
  魏无音大袖一扬,隔空震开匕首,喀啦一响将棺材丬角劈得粉碎,却已毁之不及——破裂的第二层屉板爆弹开来,无数簧机角楯四散飞溅,一阵咻咻咻的锐利劲响,彷佛松脱绞紧的牛筋弦,一管径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轰然射出,余劲将棺里机括通通毁去,整辆篷车离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钉:而竹箭挟着惊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剑奇宫最高深的机关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发射弩炮的精密柜具。
  此弩不用弦臂发射,而是以层层机簧绞紧筋索,提供弹射的动力,威力十倍于同等尺寸的弩炮。若于中空的铜制箭管里填入硝石。铁珠夯实,不仅是破砖碎石的绝佳利器,每一射动辄能杀伤百十人畜,堪称煞星。
  创制神弩的奇宫先人只留下阐明原理的文字,录于奇宫秘藏的匠艺奇书《蟠跃大成》之中,钻研机关术的弟子们几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实际绘图定规又是另一回事。
  沐云色十七岁时,曾做出一具手肘长短的缩小模型,被宫中长老们视为奇才,魏无音却当头泼了盆冷水:「一尺长的弩箭和一丈长的弩箭,岂可用同样的机构发射?」果然放大制比后一败涂地,威力连弹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脱,喜新厌旧,既受了挫折,从此不再着心于此。
  竹箭之势风风火火,快得肉眼难辨,谈剑笏一听声音便即出掌,只来得及掠过箭尾,谁知连妖刀都忌惮的「熔兵手」却首次无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力震开,谈剑笏连退几步,双手虎口迸裂,心下骇然:「指剑奇宫的秘艺,神异如斯!若以此物攻城,东海臬台司衙门。镇东将军府,乃至朝廷皇上,还有谁能安枕?」
  炼兵手极耗内力,他仓促运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气走岔,顾不得形势凶险,忙盘膝坐下调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轰然炸开,曳着一抹灰浓烟尾,去势更急!
  许缁衣自忖本门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系带,将缀有兔尾的黑云大氅当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头拦去!
  大氅褪去,她内里穿着一袭玄色小襦,外罩葱白窄袖对襟,从襟里翻出一小段荷叶领,肌肤仅现于颈上,看似丝毫不露,却密密裹出一对浑圆坚挺的饱满乳峰:裙腰两折,仅系一条细细腰索,更衬得曲线柔媚,极富肉感。
  许缁衣兜住竹箭,忽觉一股巨力缠绞,几被掀翻过去,忙以「小园藏春手」的柔劲,欲留不留。欲发不发,恍惚踌躇,柔润的腰枝如柳条一般,扭得腰索一绞一弹,隔着衣布微微陷入腰里。旁人眼底一花,彷佛可以想象衣下那段裸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弹手,又是如何的饱蓄劲道,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弹性。
  销魂不过一霎,竹箭依旧飞速直进,许缁衣被扯得身子飘起,带出三尺有余,「嗤!」一声竹箭裂布而出,势已稍缓。许缁衣落地连退,轻飘飘的滑出丈余,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两步,一掌轻轻拍上梁柱,才将地母神箭的残劲卸尽。
  谈。许二人联手一阻,箭势骤斜,迳从沐云色腰际掠过,将铊绳悉数削断。两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云色痛得惨叫,几乎松手:莫殊色无知无觉,却仍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自由,见人就杀。
  竹箭不停,飕地串过两名天门道士,连人带箭射入墙中,半堵砖墙轰然坍倒,箭头应声爆碎,后半截却继续贯尸穿墙,向外飞去,隐没于雨幕的彼方。淅沥声里,只见箭尾那一抹残烟袅袅盘升,终至不见。而鹿别驾便在此时出手。
  他身形一晃,软榻上已无人影,那两尺来长的火油残木不知何时落入其手,锐尖破空而来,直指沐云色的背门!莫殊色回过来,竟是视若无睹,阔剑迳往沐云色颈间插去!这一下祸起两端,谁都来不及救。
  谈剑笏遥遥望见,怒道:「鹿真人!你这是做甚?」挣扎起身,始终晚了一步——沐云色闭目想:「原来我死在老鹿杂毛手里。」啐了一口,不觉失笑。
  忽听一声冷嘲:「想死么?忒没出息!」
  声未落。人已至,琴魔魏无音从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拦,震开绿芒妖刃。也不见他格挡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长,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过刀刃,迳取鹿别驾双目!两枚尖尖指甲几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驾魂飞魄散,一个「铁板桥」急向后仰,脸面狼狈触地。
  魏无音好整以暇,砰砰两脚,分将鹿别驾与沐云色踢飞出去,随手接战妖刀,场中又只剩下师徒二人。
  沐云色捂腰滚倒,差点痛晕过去:鹿别驾闷声跌了出去,总算他是一派宗师,落地前左腕一撑,拧腰挺起,没摔个四脚朝天。
  却听魏无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杂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偷袭的耗子鼠辈,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驾一掸襟袍,神色如常,温言笑道:「魏老师说得什么话来?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中人的侠义襟怀,本座自是当仁不让。」
  魏无音左手负后,单手持「赤眼」接敌,仰头闭目,半晌才森然道:「魏某人的弟子,也只有魏某人能杀。」锐目一扫,众人无不股栗。莫殊色出手如阴,镜映之招越发流畅,魏无音的肩头。胁下等纷纷见红,染赤半边衣袍,老人一声不吭,浑若不觉。
  沐云色挣扎而起,鹿别驾本欲一掌将他了结,余光瞥见谈剑笏已收功起身,许缁衣的修为又难知深浅,心知良机已过,暗忖:「老匹夫想一对一的来,本座岂能教你称心?这势头,自然是越乱越好。」朗声笑道:「本座君子之心,可对天表,魏老师莫以腹度。令门高弟,这便还了给你罢!」抓住沐云色背心,猛往战团中一掷!
  鹿别驾未下杀手,旁人无从相救,眼睁睁看着沐云色飞过人群,身子往阔剑上撞落。莫殊色似生感应,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门洞开,嚎叫着举剑往空中掠去!——被妖刀附身的人会互相追逐,优先铲除对方,就像毒虫互噬而变成「蛊」一样。
  千载难逢之机,此时一掌便能将莫殊色击毙,众人无不摒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魏无音猛提左掌,忽然犹豫:便只这么一顿,沐云色已跌将下来,谈剑笏情急大叫:「魏老师,救人为先!」飞身接应,另一头的许缁衣也点足飘至。
  魏无音警醒过来,趁其无备,挺刀一圈一绞,劲力到处,莫殊色再也持握不住,铿啷一声,绿芒闪烁的兰锋阔剑脱手飞出:去势所向,众人皆避。
  沐云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谈剑笏接住,不及站稳,急道:「谈……谈大人!我见妖刀脱手了,我师兄……我师兄回神没有?」许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算,却见一道乌影穿隙而过,鹿别驾直进中宫,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几逾三寸!
  魏无音一把握住,眦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铁,再也难进分毫。
  鹿别驾低声凑近,温煦一笑:「老匹夫!杀你弟子,比杀了你还难受罢?我痛我儿,便是这般!」运动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许!莫殊色痛得仰头嚎叫,抽搐如垂死之兽,魏无音心痛已极,将火油木劈断,回臂将爱徒揽入怀中,呼的一掌轰向鹿别驾!
  这一掌毫无保留,快得不及闪退,鹿别驾双掌并出,「砰!」一声陷足入地,全身彷佛骨散肉移,几乎以为自己已被碾成了一团脓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绝般。由对方的掌中蜂拥而来……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须发皆逆,怒目如血,嘶声道:「只有魏某人能杀!你……」语声忽断。
  他愕然低头,赫见莫殊色满脸阴鸷,目光残毒,一双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上。瞬息间,魏无音真气一束。百脉俱凝,一口阴瘀冲上脑门,面色转为靛青。鹿别驾顿觉压力一空,死里逃生,点足飞退数丈,落地时「呕」的一声大口吐出鲜血,侍童们连忙上前搀住。
  大殿中心,魏无音低头看着自己的爱徒,神色几经错愕。惊怒。失望。痛悔……等,最终又归于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倾注内力,欲置师傅于死地。
  老人终于明白:妖刀并非只是支配爱徒的身体,夺走他的意志,而是彻底残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变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龟背上渡河的蝎子,明知乌龟一死,自己也将归洪流,但就是忍不住要以毒针螫人,这是宿命,难以更改。不能回避,既无奈又可悲。
  魏无音长叹一声,无须的清瞿面庞急遽衰老,终于提起右掌,缓缓盖上莫殊色的天灵——「啪」的一声闷响,魔化了的青年英侠浑身一震,七窍都溢出血来,阴狠的神情突然又变得痴呆空洞:片刻,似乎开始感觉头顶剧痛,五官扭曲起来,眼珠子胡乱转动,颤声流泪:「师……师……师……」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无音不避污秽,举袖为他细细揩抹,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渐渐委顿,闭目泪流,奋起余力张口,却仍是「师……师……」
  的缠夹,语声渐落。魏无音抱着他的头不发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出丝毫呓语。
  良久,老人慢慢抬头,神色茫然,蓦地寒风入殿,魏无音被吹得一颤,「哇!」的呕出大口鲜血,以「赤眼」拄地,缓缓坐倒。莫殊色的身体软软瘫滑,歪斜的头颈便横在师傅膝上。
  「师尊……师尊!」
  沐云色欲哭无泪,不敢多看师兄一眼,想起此后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又不忍不看,挣扎着匍跪上前,却被魏无音硬生生喝止:「莫来!我没事。妖物既离活体,必找下一个宿主寄附,须……须断其生路。」呆坐片刻,忽尔回神,酱灰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为调匀气息,寒声道:「众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头去!哪个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杀了干净!」
  一阵金铁铿然,三派人马纷纷解兵,争先恐后的挤出灵官殿。眨眼间,偌大的殿堂里风流云散,只剩一人一尸踞在中心,随着大队而来的各种旗。仗。坐具几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于原处,一望颇有繁华过眼之叹。
  谈剑笏立在大殿的高槛外,探头道:「魏老师,下官盘查过了,殿外并无铁兵,也没人拾到莫三侠的佩剑。适才……场面有些混乱,那柄剑落至何处,或许真没有人看到。」
  魏无音环视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众人在雨中环肩瑟缩,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每人都是双手空空,妖刀无从附身。
  「妖刀……兴许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着,满脸不豫。纵有金钊银雪为她打伞,雨中毕竟湿冷难耐。
  魏无音摇头。
  「妖刀是『蛊』,争做蛊王便是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举红艳艳的刀刃,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现身:「赤眼还在,幽凝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眼中根本就没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胜负。吞食一方,妖物决计不会离开。」
  电光一闪,雪亮的雷电映得魏无音面色惨青,直如恶鬼一般。他指南车似举刀转动,邪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刀尖最终停在观海天门一方。
  鹿别驾冷笑。
  「魏老师!你怨我将莫三侠正法。为东海除一大害,这便要借题发挥,来寻本门的晦气么?」
  魏无音森然道:「被妖刀附过身的人,最容易成为妖刀所控制的尸主。
  幽凝若未附到新人身上,只有回头一途。」
  鹿别驾湿润的漆黑瞳眸一转,放声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侠怕是最有嫌疑之人!适才他也亲口承认啦,早在莫三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见魏无音面色灰败,分明是身受重伤。强自压镇,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故意以言语相激,欲挤兑得这老匹夫自露马脚。
  魏无音仍是摇头。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你……」鹿别驾笑意忽凝,与魏无音对视半晌,摇头:「魏无音啊魏无音,我杀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儿的命么?我杀人是为了江湖公义,魏老师杀人,却是挟怨报复。」
  焦雷轰隆而至,鹿别驾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儿被『不堪闻剑』所伤,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罗织罪名,致人于死!他连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门弟子们群情激愤,听得十分专心,忽见他停了下来,脸颊微微抽动,神情极是怪异。
  天际又是一记电蛇窜下,众人循着视线回头,耀目的炽光里,只见瘫在胡床上。全身缠满绷带的鹿晏清,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手里不知何时握着那柄幽绿闪烁的兰锋阔剑,慢慢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个命如风烛。行将就木的瘫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双腿一软就地坐倒,彷佛连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空。
  「我说过了。」魏无音的神色静得怕人,眯着凤眼,微微冷笑:「被妖魂附身过的,一辈子都是妖刀的奴隶。」
  【第一卷完】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3:10

【第二卷:红螺染枫】第六折:虽死犹生,烽火绝地
  诸位高手中,鹿别驾、谈剑笏、沐云色等均已负伤;水月一门虽保有战力,偏偏女子又无法持握赤眼……环视现场,已无一人一剑能与妖刀幽凝相抗。
  魏无音面色青冷,眉目不动,暗自提运内力,谁知丹田中竟点滴不存,虚得隐隐生疼,百脉如受冰封。「本宫的绝学,当真是好生厉害!」老人无奈一笑,费了偌大工夫,勉强聚起一丝内息,全身真元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只比寻常妇孺好上一些。
  他咬紧牙根,眉梢滴汗,眯起一双凤眼,喃喃低语:「你们……若天上有灵,别只顾着做逍遥神仙,再赞我一击之力就好。结果了这厮,我便来寻你们啦!」凝力之间,眼前微微一花,似又浮现几张狂歌痛饮、意兴遄飞的年轻面孔,依稀见得有沉默寡言的唐十七,好些人的名字却已记不起来……
  「既当此世,不问哀荣;浮尘尽处,虽死犹生!」
  (是……是谁?是谁在唱这支歌儿?)
  老人茫然四顾,只有他能听见的慷慨歌声此起彼落,就像附魔似的,直在耳畔盘绕不去,半晌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夜,无论是七玄、等外道异端,抑或正教里一向水火难容的奇宫天门,众人捐弃成见,团结一心,在壮行之前一齐举杯,为拯救妖刀肆虐下的东境苍生,饮下今生最后一盅……
  「干了这杯,明朝不论生死,俱是英雄!」
  「对!解民倒悬、舍生忘死,便是此世的英雄!」
  饮罢掷杯,清脆的碎瓷声里,不知是谁先唱起了这支歌。低沈的歌声如霜染鬓,徐徐侵来,一股悲壮揉碎了沧桑;回过神时,大伙儿已跟着齐声相和,「虽死犹生」的词调随风远扬,一如猎猎摇曳的炽烈焰火。
  (是他……起的头吧?连在这种时候也要出风头的,只有那厮了。)
  魏无音摇了摇头,苦笑里带着一丝不屑的冷蔑,似要将余音摇散。但,连如许难缠的「刀魔」褚星烈,最终也随妖刀同葬深谷;偏偏只有他,只他一个人,从惨烈的妖刀战争中活了下来。
  讽刺啊!老人仰头,任由乱发拂风,摇散一头灰白。
  ——死者若是英雄,那么,活下来的……又是什么?
  ——在你们死去、留我独活的三十年里,尘世间究竟有什么改变?
  ——浮尘尽处,虽死犹生……三十年了,活着的人可曾荡平妖尘、绥靖四海,还是依旧浑浑噩噩,忘了那夜临别的慷慨悲歌?
  ——既要留我,又为何夺去我的青春,教这副衰老残躯,面对重生的妖刀?
  (说啊!你们……你们这些个轻易便死的懦夫!给我……给老夫说个清楚!)
  老迈的琴魔狂怒起来,伤疲的身体彷佛正回应着这股无名之怒,他咬破舌尖,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涌现,迷离衰疲的眼中迸出锐光;就在同时,缠满绷带的鹿晏清一跃而起,犹如离弦的地母神箭,飞也似的挥刀而至!
  自幽凝现身,尸主的动作从未如此迅捷!众人只觉白影一晃,眨眼已至魏无音身前,谁也看不清来路,更遑论出手。
  魏无音咬着唇畔一丝殷红,却将赤眼收在左胁后,幽凝「唰!」一声挟风电射,眼看就要劈开他的额头——就算翻遍普天下各家各派的拳经剑谱,也找不到拿头挡刀的路数。妖刀似没料到琴魔这样的高手,竟会以头相就,鹿晏清剑势微微一偏,泛着青绿妖芒的兰锋阔剑划过魏无音的左肩,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裂创横跨颈侧,鲜血激射而出!
  「师尊!」
  沐云色眦目嘶吼,手脚并用扑向前去,只恨相距太远,救之不及。
  眼见场中两人即将交错,魏无音忽尔抬头,几乎是贴面冷笑:「妖物!可知英雄义士,绝不轻易便死?」语音未落,一道潋滟红光自袖底飞出,由下至上,贴着鹿晏清的右胁直削至左肩,刀锋几乎勾入颈窝锁骨!
  鹿晏清「砰!」一掌打中他的胸口,及时借力倒翻出去,落地时一屈一蹬,动作快如蚂蝗,拖着兰锋剑远远掠开;双足连换,毫不拖泥带水,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夜幕的彼端。
  (逃……逃了?妖刀竟逃走了?)
  魏无音被打得跌入雨地泥洼,翻腕一撑、沾地即起,拄着赤眼刀勉强站稳,锐目四扫,只见一地泼漆也似的怵目红渍,沿路蜿蜒而去,直至远方。怪的是:血迹并不相连,而是一团一团的溅洒落地,其间相距六、七尺,倒像是有人故意提着水桶、每隔三五步便往地上倾倒血污似的,十分诡异。
  他适才一劈,本拟将鹿晏清斜向断首,令妖刀不及转移,没想到妖刀变招忽然加快,超过原本的观察计算,这才落了空。然而,刀刃毕竟划过整个上半身,即便入肉不深,出血量也绝非泛泛;除非鹿晏清的身法快到某种境界,否则留在地面上的该是一条血线,而不是一跨步达七尺之遥的血团。
  一阵雨风吹来,琴魔微微一颤,遍体生寒,忽然警醒过来。
  (这么快的轻功,再不追便也不用追了。)
  肩上的疼痛已然麻木,是思忖间突如其来的晕眩,提醒了老人自己也受伤不轻。魏无音定了定神,撕下衣摆咬在齿间,单手将左肩创口裹起,提着赤眼妖刀,循血迹奔入雨中。
  指剑奇宫轻功冠绝当世,众人眼睫一霎,妖刀、琴魔俱都消失,场面倏忽大乱。
  沐云色外伤沉重,药儿看似又不通武艺,所恃不过「渌水琴魔」魏无音震慑全场的盖世武功而已,琴魔一去,两人顿失靠山。
  苏彦升恶胆横生,「匡啷」一声拔出旁人佩剑,众道士一见他的眼神,顿时了然于心,左右一阵金铁交鸣,十余把还鞘已久的长剑齐声戟出,散成一个偌大圈子,将沐、药二人团团围住。
  沐云色急于追赶师傅,一动才发现自己腰腿皆伤,行动不便,袖底嗤嗤几响,「通天剑指」所至,随手点倒两名青年道士,余光瞥见数人鬼鬼祟祟摸近骡车,怒极反笑:「专欺弱小,你们……真是好长进!」扣指连弹,数缕灰烟飕地脱手,贯穿雨幕,那几名道人「哎哟、哎哟」屈膝倒地,半身软麻,片刻仍挣扎不起。
  「不……不好!小畜生用毒!」其中一人大叫。
  同伴慌忙来瞧:「怎么回事?」
  那人哼哼唧唧:「哎哟!浑身没劲……莫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左右将他翻了几匝,赫见膝弯处一团泥渍,被雨水越冲越淡,才知所中不是飞蝗石、金钱镖,而是俯拾皆是的碎土块,吓得魂飞魄散,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苏彦升欺他以一敌众、两头分神,忽施暗掌,打得两名同门向前扑去,天门群道刹时挤作一团,一齐涌到沐云色身前。
  沐云色身陷重围,挥袖扫开三四柄长剑,绊倒一个、挪开一个,周身余势已然用尽;苏彦升一步跨出,乘机抢进他两臂之间,倒转剑柄,撞着乳下「期门穴」。沐云色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抚胸委顿;便只一滞,数柄长剑架上脖颈,骡车也落入群道之手。
  他啐出一口血唾,目光鄙怒已极。「真是好算计啊,苏道长!」
  「兵法武功,本是殊途同归。」苏彦升淡淡一笑,轻捋长鬓:「我听说指剑奇宫是东境远古皇脉,门下多是帝王将相的血裔……怎么,沐四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沐云色呸的一声,冷笑不止。
  忽听一声惨叫,骡车旁一名胖道人捂腿坐倒,鲜血长流的大腿上插了柄匕首。药儿垂着右臂,咬牙从人缝里一溜烟钻出,苍白的清秀小脸上自有一股逼人的狠劲。
  被刺伤的正是先前那名乱接话的胖子曹彦达。他脸色白惨,又不敢拔出匕首,痛得哇哇大叫:「小贱种!我肏你祖宗十八代!」爆出一长串污言秽语,犹不解恨,抓起长剑,径往药儿背心掷去!
  苏彦升阻之不及,慌忙叫道:「别杀小鬼!」忽然眼前一白,一只鹤颈似的纤纤素手拈花般一挽,长剑忽然转向,直挺挺的刺在曹彦达腿间,吓得他连忙撑后,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差点晕过去。
  那只柔荑白得莲花也似,皓腕纤致,如玉琢般微带透明,然而近肘处偏又腴润丰盈,饱满的雪肌底下透出粉酥酥的匀腻晕红,犹如脆嫩多汁、沁出微露的鲜百合,被宽大的玄衣黑袖一衬,分外精神,正是水月停轩的代掌门许缁衣。
  她既已出手,金钏、银雪似有感应,对望一眼,双双拔剑,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俪影并肩而出,将天门众道士拦在剑后。
  药儿蒙着头冲进水月阵中,忽然撞着一具温软娇躯,小脸陷进两座耸翘的巨峰之间,既柔软又富弹性,隔着滑腻的薄薄黑缎,仍能清楚感觉峰形胀实如桃,又像春笋般饱水尖挺,于高高撑起的前襟内夹出一道傲人深壑,脸孔虽埋进大半,鼻尖仍未抵着胸骨;微微向前沉入,旋被弹滑的柔肌挤出,鼻腔里满是莲花温甜,隐约透着融融泄泄的乳脂香。
  药儿纵使年幼,也知道女子胴体的曼妙,脑中轰的一响,不由得一阵晕陶:「她这儿……好像比阿挛的还要大,又软又弹手,像馒头……不,馒头不够紧密,是掺了酥酪奶浆的大白面团,摸着结实,一揉才觉得又绵又滑,怎么揉都不黏手……」想起往日与阿挛一块和面揉酥的情景,鼻酸难抑,就这么靠着不动,贴面濡开了一大片湿热水痕。
  许缁衣抚着药儿的发顶,柔声道:「好孩子,难为吃了这么多苦。」素手悄悄拂过药儿的右臂,顺势环起。
  药儿警醒过来,猛地挣开,伸手一抹脸:「呸!谁要你来卖好……」还没说完,忽然发现脱臼的右腕竟已转动自如,苍白的小脸微微胀红,到嘴边的恶言顿失标的,硬生生咽回肚里,咬着牙不发一语。
  任宜紫冷眼旁观,心中暗笑:「你爱做好人,小贱种一般的不睬你。这又是何苦来?」
  许缁衣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苏道长,这孩子的性命,水月停轩权且收下。日后若需问案,龙庭山也好、东皋岭也罢,我将亲自带这孩子前往,绝不推辞。」
  她垂敛眉目,语气温柔,自有一股威仪盖顶。谁都知道这非是绝色丽人的软语央求,而是水月代掌门的决定,出自威震断肠湖南北岸、势力遍及湖阴湖阳两大城的一派之主,坚逾铁石、无可撼动,告知仅是为了不失礼数,其中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苏彦升瞪了曹彦达一眼,低声咒骂:「蠢货!看你做的好事!」心知眼下是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机会,把心一横,冷笑:「水月门下,并无收容男子的成例,要不,就连沐四侠亦可交由代掌门带回,依代掌门的高节清誉,谅必不失。」他故意将「清誉」二字咬得字正腔圆,涎着脸悠然道:「只可惜这孩子是男童,须与沐四侠一道,由我等带回紫星观,来日上禀敝门鹤掌教,再正式会同四大剑门,一起开堂审理。贫道敢以性命担保,在我眼下,敝门定然善待此子与沐四侠,还请代掌门不必挂心。」
  许缁衣闻言微抿,不觉失笑:「苏道长,谁说药儿是男孩子的?」
  苏彦升一呆,才发现药儿脸上两条泪痕,化开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雪白晶莹的柔嫩肌肤。她身子尚未长成,原本就难辨雌雄,众人见其言行粗鄙,只当是乡野毛孩,乏人教养;经许缁衣一提点,越发觉得她纤腰细腿、玉颈尖颔,褴褛的前襟微见隆起,杏眼含嗔薄怒,心思一霎百转,分明是个秀丽的小丫头。
  药儿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目光悄悄投向沐云色处,见他似笑非笑,丝毫不觉诧异,登时大窘:「原来……原来他早知道啦!」双颊「唰」地涨红,犹如剥开的熟石榴,一颗心噗通噗通的乱跳一气,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许缁衣不好,转头恶狠狠地瞟她,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
  她家中仅有姊妹俩,父母望子心切,偏偏求之不得,从小将她当成男孩子来养。药儿野惯了,在溪边与沐云色初遇之时,也是如此装束,本想将错就错,不料早已被他看穿。
  苏彦升话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苏道长真是爱说笑话。在场几百只眼睛,谁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天门群道俱都傻眼,一时无话。忽听任宜紫续道:「……紫星观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众,苏道长所言,甚是不妥。」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转,抿嘴轻笑。
  苏彦升听得「女众」二字,猛被点醒,面上不动声色,怡然道:「三掌院有所不知,敝观左近的『百花镜庐』,只收女众,亦属百观丛林。贫道将这位药儿姑娘安置在百花镜庐,自有庐中的女冠照拂,不劳各位费心。」
  百花镜庐与紫星观一样,皆属观海天门十八宗脉之一,镜庐之主鱼映眉乃东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剑索,人称「五城仙都」,亦是天门之中、柔索一脉的大宗主,其地位与鹿别驾不相上下。
  鱼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负,只是「红颜冷剑」杜妆怜的名头太大,事事都压过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妆怜闭关深隐,谁知她的三名弟子个个出类拔萃、又美又强,「水月」的锋头,仍是盖过了「镜花」。因此两派虽无往来,却一向都不怎么对盘。
  药儿一旦进了百花镜庐,旁的不说,全东海唯有水月停轩之人,从此休想再见她一面,更遑论插手安排。沐云色听得火起,暗忖:「你这么一说,岂非存心拆你师姊的台?」颈间微痛,原来是苏彦升稍稍昂起剑锋,割破些许油皮,对许缁衣笑道:「代掌门,烦请让药儿姑娘过来,以免贫道不慎失手,大家面上须不好看。」
  「苏道长,沐四侠与这位药儿姑娘,你一个都带不走。」人群排开,两名院生扶出一名紫膛面皮、锦袍官靴的雄阔汉子,正是谈剑笏。
  苏彦升拱手道:「谈大人伤势不轻,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里之遥,按贫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鹄山小住几天,待伤势愈可再行返回。」言语中竟丝毫不让。
  谈剑笏面色铁青,拂袖沉声道:「苏道长!你这是仗了谁的势头,要与朝廷对着干?」苏彦升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张望,果然已不见鹿别驾的踪影,回头低声问:「师傅呢?他老人家上哪儿去了?」
  胖子曹彦达已拔去匕首,裹好腿伤,嚅嗫道:「谁……谁也没见着。估计是妖刀一走,观主他老人家便……便追去啦!适才一阵乱,谁……谁也没仔细瞧……」左右被二师兄峻光一扫,个个噤若寒蝉,面露茫然之色。
  观海天门中素有耳语流传,说鹿晏清并非是鹿别驾从族兄处过继而来,而是他的亲生骨肉。但鹿别驾十七岁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统纯正,才得以接掌观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问鼎掌教之心,昭然若揭,断断不能有一个现年二十岁的儿子;其中关窍,十分耐人寻味。
  苏彦升神色一惨,颓然想:「师傅为了师弟,到底还是舍下了大局。」额间涔涔,冷汗浸透衣襟。
  谈剑笏厉声道:「若无魏老师与赤眼,此际遭遇其余四柄妖刀,不分奇宫天门,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苏道长凭什么认为贵派子弟,能得幸免?」天门众道士看着一地尸骸,想起适才妖刀之异,既感惭愧,又复心惊,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当口,若然分散行动,只怕祸福难料。」谈剑笏沉吟片刻,捋须道:「依本官之见,众人一齐退往湖阴城外的邮驿,暂住一宿,待天亮后再行打算。代掌门以为如何?」
  湖阴驿距此不过数里,道路平直易走,仓促间既能供应饮食居所,离屯驻卫所又近,一旦遇事,须臾可调来千余甲兵;真打不过,还能退入湖阴城中。许缁衣点头道:「如此甚好。」
  沐云色急道:「谈大人!那我师傅怎办?」
  谈剑笏张口结舌,却听许缁衣道:「沐四侠,魏老前辈武功高强,又熟知妖刀癖性,纵使不敌,脱身亦绰绰有余。依眼下的情况,我们就算追了上去,也只是徒增负累而已。以令师之明,想必亦不乐见。」沐云色无可反驳,黯然低头。
  他受伤不轻,无法行走,谈剑笏命院生拆下门板,当作担架抬行。众人舍了仪仗旗帜,顾不得收拾尸体刀剑,慌忙离开灵官殿。
  殿外骤雨乍停,云端逐渐漏下月芒,只是一路上风吹草鸣树摇影,彷佛每一抹漆黑里,随时都有可能飞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般。
  染红霞等一行弯入小径,转眼已奔逃数刻。
  夜色渐浓,周围几乎黑不视物,沿着官道走时,犹能借着湖面映射些许微光,勉强辨别前路;转入小径后,距离湖面越来越远,车上又无提灯火把之类的物事,抬眼只见一片幽蓝蓝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横着无数胧影,或是石块,或是树枝,更可能是一处洼陷或水坑,根本无从辨别。
  黑夜驰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举,许多白日里司空见惯的地景地物,一到夜里便成催命阎罗。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纵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权,各地邮驿一见旗号便即备马,信使无须落地,一路接力急驰,但也仅止于白天;为防发生差池,入夜后绝不赶路。
  染红霞握着马缰,口中荷荷有声,一双翦水明眸盯着黑夜里的虚空处,那匹又老又瘦的羸马总能适时跨腿闪身,避开路上的索命障碍,一路放蹄狂奔,速度丝毫不减。
  耿照知这非是侥幸,而是极高明的驾车御马之术,佩服之余,又禁不住想:「二掌院娇滴滴的一个女子,从何处学来如此高明的马术?」不敢随意惊扰,紧攀着车缘,眯眼细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胧的月光破云而出,耿照辨别周围地景,逆风叫道:「这里是破胡林!往前再出数里,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红霞点了点头,精神大振,侧头微微一笑,顿如百合绽放,雪靥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心想:「原来二掌院笑起来,这么好看。」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多瞧。
  忽听车座后一声惊叫,他钻进残破不堪的车篷里,见采蓝指着车后,尖叫:「她……她还在!要追……追上来啦!」咬牙闭目,粉颈一斜,又晕死在黄缨怀里。
  就着月光一看,车后约莫三丈外,娇小的碧湖拖着万劫刀,两条粉砌似的的笔直细腿飞快交错,嫩如新剥笋尖的足趾沾地即起,连泥水都没带起几滴;纱裙被雨水浸透,腰腹以下紧贴肌肤,玉色的雪肌透出纱质,被月华一映,居然温润生辉。
  雨中视线不佳,耿照一度失去她的踪影,以为已经摆脱。大雨一停,月光复明,谁知她又追了上来,这回少了夜雨掩护,越追越近,不多时已拉至两丈之内,耿照不敢稍离,攀着半毁的车篷紧密监控。
  透过月光望去,碧湖双腿修长,身薄腰小,从小巧的脐眼到腿根处雪酥酥的三角地,更无一丝余赘;腹间线条起伏、柔肌紧束,丝毫没有筋肉发达的刚硬扎眼。耻丘处微微隆起,丘底覆着一小撮飞尖卷茸,只比一枚制钱稍大,却异常乌黑柔亮,犹如婴儿壮发。
  耿照只觉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碧湖雪腻的肌肤上,彷佛笼着一层盈润光晕,几滴汗珠滑过肌肉紧实的小腰脐线,说不出的玉雪可爱。
  (她在流汗!)
  黄缨抱着昏倒的采蓝,喃喃自语道:「她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妖怪?」面色白惨,微颤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
  耿照摇头:「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钻回前头车座。
  染红霞大声问:「碧湖追来了么?」
  耿照点点头,忽道:「二掌院,我猜碧湖姑娘的轻功应该不错。」
  染红霞一怔:「他怎么知道?」微微侧脸避风,大声道:「碧湖轻功很好!便是算上了我大师姊、三师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这孩子旁的不行,于此倒是别有天分。」
  耿照沉默点头,片刻才说:「二掌院,照碧湖姑娘的速度,少时便要追上,我想向你借昆吾剑一用。」
  篷车几近半毁,自不会在车上相斗。染红霞急道:「万万不可!我……我绝不会抛下你,让你独对妖刀!」
  耿照仓促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一下,才说:「我打不过妖刀,但可能赢得了碧湖姑娘。」
  染红霞闻言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道:「依我看,就算拿了妖刀,何阿三是何阿三,碧湖姑娘仍是碧湖姑娘。何阿三若有碧湖姑娘的轻功,刚才在桥上,我们就死定了;碧湖姑娘若有何阿三的力气,那一刀决计不止砸坏半辆篷车。」
  染红霞微微一怔,登时醒悟,不禁对这少年的洞察力颇感佩服,暗忖:「逃亡之中,连我都不免凄惶,他却见我所未见,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摇头:「我师妹向来力弱,却能毫不费力的挥舞那把万劫刀,这又怎么说?」
  耿照摇头。
  「我不知道,要多些线索才好推测。请二掌院先借剑一用。」
  「不行!妖刀奇异,鬼神难测!我若让你下了车,与亲手杀你有什么分别?形势未至绝望时,岂能轻言牺牲!」她说得急了,双手紧握马缰,檀口咬着几络乱发,雪靥微微涨红:「听明白了没?」
  耿照无言以对,想想也不是非剑不可,危机却须臾便至,随手折下一段残辕,在车座上屈起腰腿,作势要跳。
  染红霞正全神驾车,眼角余光瞥见,忙伸手揪他衣领,谁知耿照动作极快,猛地低头,竟然闪过,突然车轮碾过地面一处窟窿,左边高高弹起,两人撞成一团。
  染红霞不避男女之嫌,一把揪着,斥责道:「少不更事!小小年纪,学人逞什么英雄?你很想死么?」单手执缰,忙将车身稳住。
  耿照个头不高,被高挑苗条的染红霞张臂一挟,倒像姊姊教训调皮捣蛋的幼弟似的,偎着她曲线玲珑的温软娇躯,襟怀里透出微汗幽香,不禁有些发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争执之间,篷车又驰出里许,前方忽见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树林,形似磨坊,又有些像塔楼。染红霞正自狐疑,忽听耿照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烽火台!台中驻有哨队,一班多则十来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装。二掌院……」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身下倏空!
  耿照一阵天旋地转,不知翻了几翻,直到背门撞上硬地,才知自己是在疾驰间被抛了出去。他抱头连滚几匝,化去冲击的力道,一跃而起,见三丈外一处巨坑,坑里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辕轭轴辐的模样,原来是碧湖追了上来,一刀将仅剩的半辆篷车砸了个粉碎!
  那匹羸马后腿受到重创,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鸣。
  距陷坑不远处,一抹窈窕的绯红衣影拄剑而起。染红霞簪带迸散,披落一头如瀑长发,掩着半张如雪玉靥;周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划破,血染如枫,破孔里露出欺霜赛雪的晶莹肌肤,分外凄艳。
  她勉强站起,拖着左腿走前几步,从破烂的篷布底下拉出黄、蓝二姝。两人似无大碍,采蓝照旧昏迷不醒,黄缨抱着小脑袋连摇几回,神情茫然,身上却没见什么皮外伤。
  (妖……妖刀呢?妖刀呢?)
  (妖刀……妖刀在哪里!)
  耿照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辕木,四下急望。一阵寒风吹来,左右树冠沙沙摇动,天边乌云被刮得漫卷而来,月华越来越稀、越来越淡,视界里又比想象中更加浓暗,就像有人在吹着灯焰玩儿……
  凭着一股莫可名状的直觉,耿照拖着辕木朝前方走去。染红霞拄着昆吾剑,与黄缨一同搀扶采蓝,迎面走过来,秀丽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耿兄弟!你还好……」
  耿照心中一动,大吼:「小心!」抡木往一旁的树影扫去,砰的一声,整条辕木应声爆裂,一条纤细苗条的俪影闪了出来,几株粗木四散倒落,铁炼声中,拖出一把狰狞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头大叫:「往烽火台去!」
  染红霞微一迟疑,将昆吾剑扔了过去。
  耿照一把接住,心中暗祷:「七叔!阿照今日将性命,交到你亲手所铸的剑器里了!」连剑带鞘扫向万劫!铁石交轰之下,昆吾剑鞘迸碎,暗铜色的剑身却连晃都不晃;万劫簌簌几声,抖落些许石粉,刀身上剑痕宛然,犹如新刻。
  耿照大喜,也不用什么招数,双手握着昆吾剑的奇长剑柄,回身又是一斫!
  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过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抢在碧湖之前,不待她体势用老,转头又是一剑;对击十余合后,碧湖身子轻盈,越转越快,刀却相形变缓,与其说是舞刀,不如说是以万劫刀为盾,撞击的动作还多过了砍劈,人刀渐渐分离。
  虽是如此,万劫毕竟有千钧之重,再加上昆吾乃极刚之剑,剑身硬实、不具韧性,每回交锋,挥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剑身反馈回来,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两臂酸软,边打边退,不意一脚踏空,竟然摔入一处大坑里。
  「不好!」
  他举剑护住头脸,但万劫连地面都能劈出三尺深坑,居高临下,岂能被轻易格住?
  正要闭目等死,谁知碧湖忽然停步,在坑边踌躇起来,似乎想后退跳将过去,如在断桥时一般,但又隐约知道敌人不在对面,一双雪腻的细直长腿在坑缘前前后后探着,沾尘的赤裸足趾十分娇妍,抬头但见腿根处夹着一只粉色嫩蛤,依稀覆着乌亮的细密纤茸,一直漫入淡樱色泽的雪股间,蜜缝里溢出一抹晶亮液滑,裙下风光一览无疑。
  他无心细看,忙环视四周:坑深约七尺,足有一丈见方,沿坑似乎砌有砖石,如今倾坯大半。此地离白日流影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卫所挖掘的贮水池。
  「难道……她爬不下坑壑?」忽然想起何阿三掉落断桥时,动作更加呆板,半晌都爬不上桥墩,似乎是万劫刀的弱点。
  碧湖下不了池坑,气得尖声嚎叫,抓着铁链,猛将石刀往坑里一掼!
  刀尖掼破池底铺石,耿照避无可避,攀着粗糙的石刀表面往上一蹬,乘机跃出池坑。碧湖用力扯回铁链,力道却差了分许;万劫稍动即沉,第二下才又拉了上去。
  耿照心想:「果然如此!妖刀纵使神异,人力毕竟有穷。」觑准时机,一剑刺中碧湖的右大腿!
  碧湖一跤坐倒,万劫刀当胸一抡,将耿照平挥出去。
  耿照直摔到池坑对面,落地滚出两丈有余,一口鲜血全呕在地上。他起身一抹唇际,提剑缓缓退走,对面碧湖坐在地上,不住挣扎站起,右腿却无法施力,又圆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兽。
  耿照盯着她,沉声道:「你若再要追来……下一回,我会取你性命。」
  妖刀似通人语,碧湖仰天尖嚎,挣扎得越发激烈。一妖一人四只眼睛隔空对峙,耿照直退出十丈外,才转身往烽火台奔去。
  他一路借由月光辨别地貌,认出此地名为「红螺峪」,算是朱城山的北方支脉,峡谷不甚高,却层迭成螺壳状,故尔得名。烽火台应沿峡顶而建,再往前去,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阵,听见前方有刀剑交击声,暗自心惊:「莫非烽火台出了什么意外?」急急穿出树林,却见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夹着霭霭红雾,其间一条人影交旋闪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趋避直如鬼魅;再揉眼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战团中心,染红霞手持一柄酒红弯刀,那丝丝红雾正是由刀身上窜出。她左腿有伤,索性坐在地上,背门靠着台前石狮,径以弯刀应敌,夜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从舞刀的动作判断,体力似已不支。
  来人占尽上风,却迟迟未下杀手。耿照正要上前,忽听黄缨叫唤:「耿照!快去帮红姊的忙!」转头望去,只见她远远坐在空地另一侧,身边除了趴卧的采蓝之外,还有一名容貌清瞿的高瘦老者闭目盘膝,脸色青得怕人。
  染红霞一听他来,手底骤软,似乎气力已尽;那手持青芒的敌人也不屈膝弯腿,足尖一点,便要倒退开来。染红霞急道:「耿兄弟!快,快拦住此人……」忽然粉颈一歪,软软瘫倒,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挺直的琼鼻却喷出两道淡淡粉烟,恍若胭脂悄染。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非是击退来敌,恰恰是要将他留下!急迫间不及细问,抡起昆吾剑一扫,将来人的退路尽数封住!
  那人转身格挡,照面一瞧,才发现他周身、头脸均缠满绷带,持了柄绿光闪闪的阔剑,剑锋形如兰瓣,极为罕见。耿照微微一怔,认出是辰字号房为指剑奇宫承制的兵器,开锋研磨时他还曾经在一旁观看,脱口道:「你是奇宫的莫三侠!」
  那人不发一语,随手化去来势,正想夺下昆吾剑,岂料耿照一缩手竟避了开来,露出绷带的细目里掠过一丝赞许;也不见他如何出手,耿照胁下微疼,整个人倏忽倒地,半边身子酸麻难当,动弹不得。
  (好快……好快的手法!)
  那人缓缓走过他眼前,一颗血珠蓦地坠地;第二步尚未跨出,血珠又复滴落,第二颗、第三颗……直如檐前雨漏。
  「他受伤了?」耿照心下骇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连二掌院也难以抵挡……此人,究竟所为何来?」
  那人平举兰锋阔剑,跨步而来,一步快过一步,越走越急;蓦地身形微晃,飞也似的刺向闭目盘膝的白衣老人!
  黄缨吓得惊叫起来,谁知剑锋着体的瞬间,老人倏然睁眼,反手将兰锋剑卷入袖中,一掌击在那人胸口!
  那人胸口刀创爆裂,鲜血如提酒酾空,溅成一片贯日长虹,身子一弓,拔剑倒退;两个起落间已滑出四五丈远,双膝跪地,深浓的血浆鼓溢而出。
  老人面色灰败,这一击似乎用尽了他仅剩不多的余力,同样站不起来,撑地剧咳一阵,冷笑道:「弄了半天,原来……原来你是来杀我的。想……想灭口么,妖物?」
  这名老者,自是追踪妖刀而来的「渌水琴魔」魏无音。
  魏无音与幽凝沿途激战,双方且斗且走,难分高下,一路战至红螺峪,真气忽凝,内创再也压抑不住,正当危急时,恰好遇到避难而来的染红霞一行。染红霞与他有数面之缘,敬仰已久,自然不能坐视。
  耿照奋力挣扎,好不容易左半边身子气血复旺,一跃而起,见那人抚胸跪地,正要上前将他制服,却听魏无音急道:「他……他拿的是妖刀幽凝,一遇金铁,便即转移!万勿接近……」咳了几声,气急败坏:「先……先瞧染姑娘!」
  耿照忙将染红霞扶起,她双颊绯红、浓睫紧闭,吐出的气息夹着一股温温甜甜的果醉香;除此之外,周身却无致命之伤。他看不出什么端倪,急忙回头:「老前辈!二掌院到底怎么了?」
  魏无音道:「先取走她手上的刀!那刀喂有毒药,只对女子生效。」
  耿照夹手夺过,正要掷出,琴魔又道:「且慢!那柄是妖刀赤眼,不能纵虎归山!你褪下外衫,将刀密密裹起,只消不泄刀上红雾,对女子便无所害。」
  耿照依言裹刀,负在背后,将染红霞抱到魏无音身旁。魏无音替她把了把脉,半晌无言,只说:「难办。」耿照急道:「哪有解药?请前辈指点,晚辈这便去取。」
  魏无音冷笑:「若有药解,还算什么『难办』?傻小子,你要救她,须得把命留住。你瞧瞧!索命的煞星来啦。」
  那一厢,「鹿晏清」飞快点了胸前几处大穴,真气运行几周,提剑缓缓站起。
  耿照见识过妖刀百劫不死的恐怖生命力,已感麻木,握住昆吾剑,一瞬间心思飞转,苦苦思索应对之法——那人一照面便能将自己放倒,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比手持万劫的碧湖还要可怕千倍;两人之间的实力差,堪称天地云泥,不可以道里计。白日流影城不以武艺着称,耿照长大的长生园里更无一名武术教头,他知道自己在武功上毫无胜算……
  「你是跟谁学的冲穴之法?」身后,魏无音刻意压低嗓音。
  耿照极是乖觉,假装伸手抚面,低道:「我没学过冲穴法。」
  「那好。你若骗得了老夫,那厮一定也暗暗纳罕。」魏无音低道:「他受伤不轻,如果无杀我的把握,定然会尽速离开。你要争取挽救染姑娘的时间,须将这厮吓走。」
  耿照别无选择,双手握剑,起身随意一站;腕胯放得极松,以备万一之时,能在第一时间临机应变。
  他从小到大,仅学过「破阵八式」、「铁线拳」等流传中兴军里的粗陋功夫,于武学一道所知甚浅,想的都是如何跑快跳高、反应快人一步。这随意而放松的姿态,反而加强了魏无音授意的「虚张声势」印象,益发的莫测高深,令人摸不着脑袋。
  琴魔苦中作乐,暗地自嘲:「孺子可教!小子一屁不吭,忒也沉着;易地而处,兴许能唬住老夫。」还待说话,突然无语。
  树林那一头,一条小小身影一跛一跛,拖来一柄石柱也似的狰狞巨刀,刺耳的铁链声喀啦直响,可比阎王使者的勾魂索。
  老人凤目倏睁,闪过一抹锋锷般的逼人锐芒,旋又黯淡下来。
  「原来……这就是此世的万劫妖刀啊!」他摇头冷笑:「你是被同伴的恶鬼妖氛所吸引,来此争作蛊王的么?」
  碧湖拖着妖刀万劫来到烽火台前,冲幽凝一阵尖吼,状若挑衅。那「鹿晏清」看她一眼,撮唇长啸,啸声几乎难以听见,耳中却不由自主一痛;碧湖浑身剧震,顺着剑锋所指,缓缓转过螓首,幽凝、万劫的持有者居然一齐并肩,双双逼近过来!
  这样的变化似乎超过老人所知。魏无音瞠目无语,终于失去了一贯的沈着。
  耿照忽然回头。
  「二掌院还有多少时间?」
  「半个时辰内若不施救,」魏无音摇头:「也不用救啦!」
  「不需针药?」
  老人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指。
  「不用,有一僻静之处即可。」
  耿照却未留意,沉着点头:「那好,我有办法了。往这里走!」
  他背着染红霞,将老人扶起,唤黄缨搀着采蓝紧紧跟随。五人来到烽火台后头,迎面吹来一阵湿凉大风,风声在脚下盘旋呼啸,激得衣袂猎猎、向上飘扬,台后竟是一处平直断崖!
  黄缨怕得都有些乏了,睁着空洞的杏眼,闷声埋怨道:「你带的什么鬼路?这下还往哪儿逃?」见幽凝、万劫越来越近,不由得眼眶一红,两腿发软。
  「这里就是了……」
  耿照眼神笃定,佐拉右挽,赶在双妖刀到临的前一刻,乘风往后一倒:「跳!」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3:26

【第二卷:红螺染枫】第七折: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他膂力甚强,一扯之下,五人齐齐跌落。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张嘴欲叫,背门忽撞着一团又厚又软、湿棉被也似的奇怪物事,身子一瞬间穿过去,浸入水中,咕噜噜的连喝了几大口水,才被一把抓起。
  那水味酸中带碱,入口清洌,冰得异乎寻常,她差点冻晕过去,紧紧攀住箍在乳下的强壮臂膀,牙关不由一阵磕碰,颤声道:「好……好冷……」声音回荡开来,旋又被头顶上呼啸的大风所淹没。
  耿照在她耳边轻嘘:「噤声!」奋力将黄、蓝二姝拖上岸,采蓝呛出几口水来,双目紧闭,蜷着身子簌簌发抖,似乎还未清醒。染红霞一入水中便即苏醒,她毕竟武功高强,应变犹在双姝之上,拉着耿照的衣袂游到岸边,双腿一软,却被魏无音拉起。
  四周漆黑,只水面上一条粼粼波亮,原来是自天上映射的星月微光。
  崖下似是一条溪谷,溪中颇深,众人由高处一跌而入,冲力之强仍未触底,故得以不伤;一近岸边又忽然变浅,水底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圆石,一路涉上滩来,居然没有莲藻一类的水生植物,水面也不见鱼虾回游所造成的涟漪浮沫,整条溪水里竟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光洁圆润的小石子。
  此地的形势甚为奇异:两侧的高崖夹着溪水合拢,距离却比下方的谷地还要窄,侧剖便犹如一个「凸」字,颇似那「一线天」的奇景。
  水面生风,在谷中四处流窜,因地形之故造成巨大回响,夜里看不清崖下深浅,便觉极高。
  事实上,黄缨还没来得及尖叫便已入水,至多不过四、五丈高,普通人用绳索即能攀下,如魏无音这等高手,上崖不过就是足尖数点而已,只是黑暗中听底下大风呼啸,任谁都会以为是万丈深渊。
  五人躲在滩边一块大石下避风,忽听顶上有人大叫:「清——儿——!清——儿——!」声音夹着浑厚内力远远送出,在崖下听得一清二楚。
  魏无音听得一凛:「是鹿老杂毛!」以指压唇,作势噤声。
  鹿别驾的声音在崖上忽东忽西,飞快移位,显是一边施展上乘轻功,一边搜寻,听得出他无比心焦,不复灵官殿里的虚矫做作。魏无音闭目倾听,暗想:「你儿子不会再回来啦!此际复见,不过是你死我活而已……觉悟非深,争如不见!」不禁恻然。
  鹿别驾呼喊一阵,倏忽去远。
  耿照虽不识鹿别驾,却丝毫不敢大意,竖耳片刻后才挪动身子,背贴崖壁,领着众人蹑足而行,绕过了一小段河弯,前方豁然开朗——头顶夜空仍只一线,崖壁底下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岩洞,犹如一片空心珊瑚,小的只如神龛,大的却像一间数迭斗室。
  众人选了个地势较平、闻起来并无兽臭秽迹的岩洞,耿照从碎石滩上拖来一大截干透的漂流浮木,以昆吾剑劈成小块,与干草混堆一处,从怀里的油布包中取出火绒管引燃,升起篝火。
  火光骤亮,众人均伸手掩目;熟悉亮光之后,黄缨「呀」的一声,脱口道:「好漂亮!」原来整间岩室的砂色壁上,布满赭红的流彩条纹,彷佛搅动染料一般,煞是好看。
  「白日里看来,这整座山都是红的。」耿照道:「据说在上古时,东胜州全境冰封,后来冰河融解,在砂岩上切出偌大的河道。这红螺峪便是冰河所遗,不只是山形像螺壳,连河道也同螺孔一样,弯弯曲曲,布满孔隙。」
  黄缨瞟了他一眼,抢白道:「我们也没来过,谁知是不是你瞎掰的?」
  耿照老老实实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前我爹带我上山时经过附近,是乡里的老人家说的。」黄缨冷笑:「你这么厉害,样样都知道。现下我们困在这儿啦,你说该怎办才好?」
  耿照摇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亮之后,本城哨队定然来巡。只消在崖下升起柴火,他们见到了烟,就知道底下有人。」
  黄缨没想到他连这点都考虑周详,一时无语,咬唇瞪他一眼:「这么能干,都让你去办好啦。」说着忍不住一声噗哧,赶紧板起脸,水汪汪的眼波中却无不善。
  耿照浑无所觉,转头又道:「老前辈,我见你气色不佳,莫不是受了内伤?」魏无音调息已毕,元气稍复,振袖道:「别管我。倒是她们三个,须得要你施救。」
  耿照诧然:「我?」忽听一声嘤咛,角落里的染红霞动了一动,双手环胸,玉靥酡红,便如醉酒一般。她额上沁出薄汗,一睁开眼睛,却见眸中波光盈盈,直要滴出水来,低声道:「魏……魏老前辈,莫……莫非是刀……刀上的毒发作了?」
  原来她赶到烽火台时,魏无音真气一滞、翻身栽倒,连话都来不及说,眼见鹿晏清将下毒手,情急之间,便拾起掉落在地的赤眼相抗。片刻后魏无音苏醒,忙叫道:「染姑娘!那刀上有毒,你快放开!」
  其时染红霞正斗到酣处,心知对手武功之高、平生罕见,断不能空手以对,只得咬牙苦撑;激战片刻,顿觉身子软绵绵的,腿间竟生出一股异样烘热,神思不属。刀上红雾氤氲,身后黄缨、采蓝嗅到,都是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搀老人远远退开。
  魏无音对她甚感愧疚,垂眉道:「这把妖刀赤眼,上头喂有极厉害的毒药,名唤『牵肠丝』。这种毒药只对女子有效,毒性极强,不唯持刀,就连嗅到一丝一缕,都有中毒之虞,十分刁钻。」
  黄缨脸色大变。她贪图红雾的浓甜果香,当时便吸入不少,此际听魏无音一说,顿时吓得手脚发软,急忙问道:「会……会死么?有没有解药?」语声已微微发颤。
  魏无音沉声道:「这『牵肠丝』药性并不致死,却会令女子生出欲念,难以自己;中毒之后,便似饮鸩一般,对此毒越发依恋,最终如女子之侍奉丈夫,再也离不开赤眼,成为妖刀寄附的刀尸,浑浑噩噩,如失魂魄。」
  「翻遍普天下的药谱毒经,决计找不出『牵肠丝』此一条目,乃因中毒女子之依恋赤眼,犹如菟丝花攀缘树木,牵肠挂肚,难以分别,故而得名。到了那个地步,就算强将人刀分离,女子永远是赤眼的刀尸,至死方休。」
  篝火烧得哔剥作响,谁都不敢说话。
  魏无音续道:「三十年前妖刀出世,赤眼被七玄界中人、大魔头『万里飞皇』范飞强所得。范飞强与钟山大侠顾雄飞有仇,以赤眼打败了顾雄飞,掳走妻子解玉娘,公开淫辱,以为报复。
  「解玉娘的妹妹『朝云仙子』解灵芒,芳龄虽才十九,却迭有奇遇,武功高强,继任成为飞瑶岛的岛主。她的六位结义姊妹都是出身渔阳一带的武林世家,来头很大,七美一齐出手,布下连环巧计,终于攻破其根据地,打败大魔头范飞强,将解玉娘救了回来。
  「谁知解玉娘回来后,却变成一名需索无度、人尽可夫的荡妇,日日向丈夫求欢还不够,连庄丁门客也不放过。顾大侠一怒之下,将她禁在府里。
  「不久,便传出解灵芒在大喜之日当夜,手刃自己的未婚夫、人称『渔阳第一家』的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随即消失无踪。其余渔阳六堡的当家或要人也纷纷遇刺,一夕之间,东海北境的正道势力几乎崩溃,而解灵芒的六位义姊妹也和她一样,犯案后即失去行踪。」
  耿照心中一动,脱口道:「难道……是因为『牵肠丝』的缘故?」
  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沉重。「妖刀赤眼再出现之时,竟然是七美共拥一刀——」
  「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的渔阳七仙女,通通成了被赤眼控制的刀尸!」
  耿照与黄缨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染红霞紧闭双目,饱满的酥胸急遽起伏,半湿的前襟贴熨出两座挺拔的乳峰形状,峰顶两枚小小突起,犹如樱核,看来分外惹怜。
  「渔阳七仙女四处劫杀,渔阳七堡派出的高手如非其父,即为其兄,多半下不了手,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好不容易七人之中去其四,余下三人被带回家中,却无法摆脱赤眼控制,一人被亲父所杀,一人死于逃亡途中,而解灵芒伪作痊愈,最后与其师『帝女剑』慕怀春同归于尽,被誉『五岛奇英』之首的飞瑶岛元气大伤,从此淡出东境武林诸事,再也没有问鼎雄图的能耐。」
  魏无音沉声道:「五毒妖刀的特性与寄体之法各自不同。赤眼占据人心的速度缓慢,没有幽凝瞬移的威能,却是唯一一把拥有复数刀尸,控制范围无远弗届,一旦受制、永远无解的可怕妖刀!」
  黄缨听得毛骨悚然,颤声道:「那么说来,我、我们都会变成那捞什子赤眼刀的刀尸么?变成刀尸……会不会死?」
  魏无音面色阴沉,缓缓道:「你若变成刀尸,为免遗害武林,老夫不得不杀你。中此毒虽未必便死,中毒女子却非死不可。」
  黄缨又惊又怒,哇哇大叫:「你……我们是为了救你,才中了毒,你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再说,你本事这么大,我们又打不过你,你把我们都关起来就是了,又何必一定要杀人?」
  「赤眼的刀尸,外表看来与常人无异。我说你是刀尸,旁人未必能信;届时悄悄接近你师傅或掌门师姐,捅上一刀,渔阳七堡的惨事重现,谁人堪救?」魏无音道:「你本事低微,倒还罢了。你二师姊武功高强,若成刀尸,为祸怕更在当年的『朝云仙子』解灵芒之上,绝不可留。」
  黄缨还待争辩,忽然转念:「我本事低微,自不须头一个便死。且看他怎说。」不欲触怒琴魔,悄悄闭上小嘴。
  染红霞吐息轻促,闭目道:「我……我不怕死。琴……琴魔前辈只管动手。」她浑身难受已极,倚着岩壁软软斜坐,似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勉强说完,便不再开口,状似晕厥。
  耿照忽然问:「前辈,那位解玉娘解女侠,后来怎么了?」
  魏无音微诧:「小子好敏锐的心思!这故事甚长,他却一下便听到了关窍。」一拈长鬓,淡然道:「也没怎样。她后来,便好了。」
  「好了?」耿照、黄缨齐声脱口。
  黄缨瞪他一眼,嗔怪之余,又觉好笑。
  魏无音说道:「众人思前想后,比较顾夫人解女侠与诸女的异同,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要摆脱赤眼的控制,须在中毒未深时予以破解,而唯一能中和『牵肠丝』毒性,便是男子的阳精。」
  黄缨一怔,「唰」地俏脸飞红。耿照倒是临危不乱,追问:「老前辈,此事却何以见得?我听长辈说过,什么阴阳调和多半都是骗人的,淫药也是剂方合成,须以药解,男女交……交合之说不过是术士虚构,用来骗女子贞操的。」
  魏无音笑道:「你倒有见识。怎么,流影城除了打铁,也教弟子做淫药么?」
  耿照黑脸一红,嚅嗫道:「这……也没有。」
  魏无音恍然道:「那是你的私学了,有心、有心!」
  耿照窘得耳根发烫,两只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忙往膝间一夹,低头道:「弟子……弟子不敢。」
  黄缨见他缩得小猴儿也似,大感痛快,「咭」的一声笑了出来,想起这事关乎羞耻,似不是女孩子该笑的时候,雪嫩的苹果小脸胀得通红;一想到「阳精」两字,害羞之外,又觉得有些心痒难搔,一时间颇感好奇。
  魏无音干咳几声,正色道:「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淫药若非催情,便是使女子失去抵抗之力,须以药解,别无其它;普天之下也没有以交合治病的事,道家所传房中秘术,须得身心健康时,方能修练。除此之外,通通是江湖郎中拐骗无知女子的劣术。
  「『牵肠丝』的配方无从得知,但男子阳精里,似有成分能中和毒性。顾夫人痊愈后,另有其它女子受赤眼所害,经本宫研究后,发现阳精中精白的部分,能解其毒。顾夫人中毒不久,便为范飞强所玷污,鬼使神差地逃过一劫。
  「然而实验得知,精液一旦离体转为稀薄,便无功效。男子纵欲过多、出精如水者,亦不可解。」
  指剑奇宫的门人除了武功之外,还须兼通医卜星象、机关土木等杂学。琴魔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可想见当年为了破解这种无名淫毒、奇宫菁英倾巢而出的情景;至于如何实验、如何破解,花了多久的时间,牺牲多少可怜女子……其中惨烈不足为外人道。
  「因此,解方既无法提炼,不能制成丸汤散剂,非男子新出不可。」
  「那、那要怎么用阳……阳精来解毒呀?」黄缨红着脸问。
  「如只闻到少许毒雾,则饮精一小勺匙,如茶末之量即可化解。」魏无音道:「你跟采蓝姑娘的征兆都还算轻微,当用此法。饮多自是不妨。」
  黄缨放下心来,又问:「那红姊呢?她要喝很多么?」有些担心耿照无法支应三人所需,偷偷拿眼角来瞟,瞥见他胸膛宽阔、肌肉结实,想起水中束着自己的那只有力臂膀,忽然双颊发烧,莫名其妙害羞起来。
  魏无音一时无语,犹豫片刻,才缓缓道:「染姑娘的情况与当年顾夫人很相似,其症已形于外,若要靠饮精来解,恐怕要以瓢碗盛装,才能生效。若射于体内,则约二至三度可解。」
  (那就是保不住贞操了。)
  耿照先前见他的神情,已猜到了七八成,亲耳听到时仍不禁有些黯然,掠过心中的首念非是窃喜能盗她红丸,而是三分心疼、七分惋惜,盼望像二掌院这样好的女子不必应此两难。
  「前辈……」他沉吟:「倘若你我相加起来,能否足够二掌院服用?」
  「你是在寻老夫开心么?」魏无音冷冷说道:「我两条腿都进了棺材,还能出什么给你?胆汁唾沫么?」
  耿照不敢再问,黄缨忙撵他出去:「你快去弄……弄了出来,拿片荷叶什么的盛了,给我……给我们解毒。」
  耿照听得一愣,心想:「这红螺溪是酸泉汇成,连水草都不长一根,上哪儿弄『荷叶什么的』来盛?」
  魏无音被逗得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黄毛丫头,你真是一点都不懂男人哪!阳精离体,精白片刻间就化为浆水,你就算喝它一整桶,跟喝马尿有什么分别?」一指耿照裆间:「含着它!套弄些个,便能出精;趁新出之际饮下,才能中和毒性。」
  黄缨愣了一愣,霎时大羞,冲口道:「我不要!」一想又舍不下性命,态度顿时软化,但此事委实太过羞耻,心中挣扎片刻,嚅嗫道:「一……一定要这样么?」
  魏无音怒道:「这不是行淫取乐,是救命!你先自饮些许,再留部分在口中,哺喂采蓝姑娘。这小子虽然健壮如牛,但男子一日出精之量有限,切记莫要无端浪费,以免误了你师姊师妹的性命。」说完扶着墙壁,颤巍巍地起身,慢慢走向洞外。
  「我到溪边坐一下,醒醒脑袋。」回头瞥了耿照一眼:「楞小子,你已不是童男了罢?」耿照摇摇头。
  黄缨心中忽有些失落,却连自己也不明白所为何来。
  「那老夫就不担心啦,你好自为之。『牵肠丝』的毒性一经中和,患者会感到困倦欲眠,这是正常的反应,毋须忧心。小子施救完毕,速速来找老夫。」
  他扶壁缓行,将出洞时突然停步,缓缓开口,却未回头。
  「染姑娘,你是将门虎女、王爵之后,出身高贵,或许觉得女子失节,不如一死;但在这世上,也有热爱生命的青年人,盼望于年华正好时行侠仗义、侍奉尊长,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不可得。我与汝师有三十年交情,不忍见她于垂暮之时,为思忆爱徒而悔恨流泪,望你三思。」嘶薄的嗓音似有无限感慨、无限伤心,说完也不回头,慢慢走出洞去。
  染红霞闭目倚坐,似已熟睡,闻言却不禁一震,浓睫瞬颤,眼角隐有水渍。
  偌大的岩洞里,只剩下耿照与黄缨两人默默相对。溪谷间的大风隐约呼啸,却被隔在洞外,狭长的空间之内除了柴火烧旺的哔剥声响,就只剩下采蓝若有似无的轻细微鼾。
  黄缨低头弄着衣角,小脸绯红,好半晌不见动静,杏眼偷偷一瞟,见耿照盘膝抓头、对着篝火讷讷发呆,不禁暗自摇头:「黄缨啊黄缨,你真是傻透了,居然盼这个呆子自来。待他生出那个胆,我们三人都死过几回啦。」长叹一声,支着上身爬近,红扑扑的脸蛋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喂,到你啦!要……要怎生做才好?」
  耿照吓了一跳,嗅到她温香的少女吐息,慌忙仰头挪退。
  距离微微拉开,反而看得更加清楚:只见黄缨两条细细的胳臂之间,夹着一对硕瓜似的傲人巨乳,浑圆的乳形沉甸甸的,乳廓居然超过了肘弯。她乳质极是绵软,两臂一夹,锁骨以下颇为平坦,双乳的重量全都沈到了泪滴状的乳房下缘,半湿的衣底浮出两枚小丘似的乳晕形状,丘顶两粒樱桃似的小小圆凸,因欲念升起,十分勃挺坚硬,分外诱人。
  耿照一见她便觉得淫欲勃兴,简直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湖中如是,眼下亦复如此,烧红着脸吞了口唾沫,结巴道:「拿住那……那儿,套……套几下,便出……出来……」下身忽一阵酥麻,美得他微微仰头,忍不住闭目吐息,原来是黄缨隔着湿透的裤布,伸手拿住了腿间之物。
  「是这样么?」她睁着水汪汪的杏眸,仰头好奇的问;忽然一愣,低头惊道:「它……它变大啦!好大……好大!」吓得一缩手,见他裆间隆起一团,彷佛裤中塞了生茄角瓜之类的物事,胀得一跳一跳的,又觉得有趣,小手一把抓住,滑上滑下的摸索形状,自己却咬着嘴唇,翘起的小琼鼻里一阵轻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喂,你们这……这儿长了条东西,走路不难过么?」
  耿照只觉她掌心柔腻至极,彷佛丝绸上敷着一层珍珠细粉,刮过龙首菇冠之时,总忍不住一阵哆嗦,倒想不起十九年来,这儿长了条东西有什么不便,眯着眼睛微微挺腰,小声回答:「习……习惯了就好。」
  「那还真是辛苦你啦。」黄缨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弄得更加起劲,但隔着湿布抓握不便,甚感碍手,忽然想起一事:「喂,这样……就会出来么?你裤子要不要……要不要褪下来?」暗想男子的身体这么奇怪,说不定有什么机关,毋须褪裤便能挤出一杯精来。
  耿照脑子里热烘烘的,总算还有一丝清明,低声道:「要……要。」
  黄缨登时光火,温腻小手往那硬物上?了一掌,啐道:「呸,那你不早点说!」
  耿照被打得身子一抖,也不知是痛是美,咬牙深呼吸几口,讷讷道:「我……我自己来就好。」
  黄缨听他这般低声下气,心情大好,随手刮脸羞他:「等你来呀,天都亮啦。」伸手解他的裤腰。
  男子衣着,远不如女装繁复,黄缨手脚利落,三两下便松开了裤头的湿绳结,却嫌趴着腰酸、手上动作也不甚便给,一拍他的大腿:「喂!你站起来。」
  耿照拎着裤腰讷讷起身,黄缨直起上半身,跪坐在他身前,推得他背靠岩壁,忙不迭的打他手背:「手拿开!别添乱。」耿照慌忙松手,裤头却未松脱,翘硬的凶物勾着裤布高高昂起,宛若檐上的怒角飞龙。
  黄缨心想:「终于……终于要看到啦。」忍不住一阵害羞,但好奇心又盖过了羞意。
  她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处子,风月册都是画给男子看的,其中多绘女子袒胸露乳、玉腿跨开的淫乱姿态,不会浪费多余的笔墨来描绘阳物。图册里的男子不是趴在女子身上,如当年给狗子阿姊破身的公子爷一样,便是杵在女子身后;画中女子闭明眸、启朱唇,销魂的模样栩栩如生,至于身后的男子究竟拿什么弄的,多年来小黄缨一直甚感好奇。
  她凑得极近,唯恐错过了什么,湿热的呵息全吐在龙根上,透布侵入,教耿照舒服得微眯起眼,背门紧靠岩壁。
  黄缨拉开裤头,一把褪下,忽有一条又硬又烫、粗如杯口的狰狞物事猛弹了出来,「啪!」一声打在她脸上,热辣辣的一疼,吓得黄缨慌忙闭起眼睛。
  再睁眼时,见那物黑黝黝的,色泽有如微焦的麦芽糖,与耿照筋肉纠结的裸腹相类,通体并无浮筋斑痕,甚是光滑好摸,只是热劲逼人,一拿住便觉掌心滚烫,彷佛握的是一根弯翘如茄的拨火棍。
  (原来……原来男子是长得这般模样!)
  黄缨双手轻轻握住,只觉得尺寸比隔着湿步时更加硕大,似乎在转瞬之间,那物又胀大了许多,单掌已难以应付。
  耿照是姊姊一手带大,生性好洁,进入白日流影城后担任铁匠学徒,城中定有规矩,教学徒们不分冬夏,每日事毕后一齐集合,带队往山溪边冲澡洗衣,以调和炉火燥毒。升任执敬司之后,更是日日精衣结发、修剪指甲,服仪均受严格要求,是以身体洁净,令小黄缨大生好感。
  黄缨对男女交媾的细节甚是懵懂,小小心思里转的都是些异想天开的念头,毫不实际,自也不通品箫弄玉的手段,起手颇为着劣,但凭柔嫩的掌心肌肤,和着些许滑腻香汗,已令耿照美不堪言,心理上的刺激兴奋,犹胜于当日「满园春」的挂牌红妓小闲姑娘。
  她轻轻抚弄,越来越觉那物光洁可爱,滚烫粗硬,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弄得片刻,忽见马眼沁出一滴透明液体,心中大喜:「出来了!」连忙张开小嘴凑过去,将液珠舐入口中。
  耿照只觉敏感的尖端忽有一湿凉柔嫩的小物滑过,细如猫舌,又像是切得极细极薄的鲜鱼脍,又软又富弹性,舒服得仰头挺腰,鸡蛋大小的钝头猛向前一挺,小半截塞入了黄缨的圆润小口之中。
  她整张嘴彷佛都被塞满,口舌不便,想咬又无处着力,抬眼「呜呜」抗议。耿照前端碰着她的贝齿,锐利的刺痛感中隐约觉得快美,又贪恋那丁香小舌的奇妙触感,竟不想拔将出来。
  黄缨含入小半颗肉菇,双手握着滚烫的杵身舔舐一阵,口中微感酸咸,却淡淡的没什么味道,心知有异,抬起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左眼角的朱砂小痣倍显妩媚。
  耿照一见,怒龙竟又胀大些许,一瞬间与她心意相通,摇头:「不……不是。还……还没出来。」微感歉疚,大腿内侧却美得不住轻颤,结实的熊腰一挺一挺的。
  黄缨本想骂他,见他舒服的模样,又觉得像小狗小猫一样讨人欢喜,心想:「原来他喜欢这样。」将怒龙杵尖吐了出来,伸出小巧的猫舌,由杵根向上舐去,如猫顺毛一般,动作轻巧敏捷,果然奏功。
  她观察耿照的反应,细细啜吮肉菇的冠状边缘。耿照从小行过割礼,肉褶间并未藏污纳垢,十分洁净,她舔得动情,心中羞喜:「他的……这东西舔起来像冰糖葫芦,似乎……似乎并不讨厌。」忽觉两腿之间有些温腻,忍不住并紧双膝,谁知却越磨越是难当,又张口含住龙首。
  耿照一阵酥麻,不自主地向前挺腰,又怕撞倒了她,原本贴着岩壁的双手本能地要扶她肩头,一时错手,竟抱住两团硕大绵软、酥酪也似的好物。
  敏感的乳侧一被握住,黄缨「嘤」的一声,心跳加速,竟忘了闪避,忍不住将身子凑向前去,似乎这样才更为舒服。
  她乳房硕大,乳质极为细绵柔软,然正值青春少艾,肌肤特别有弹性,因此软中带酥,既柔嫩又弹手,彷佛两只盛满奶浆的薄膜水袋,袋中乳水将凝未凝,软硬两种触感看似相互扞格,却在这具年轻胴体上取得微妙而完美的平衡。
  耿照再也放不了手,隔着浸湿的衣布肚兜,握得满掌滑腻乳肉,将黄缨小小的身子往身前抓;黄缨一手握着杵根,另一只手抱着他结实的腰臀,竟将怒龙吞入了小半截。
  两人以奇妙的姿势抱着,耿照掐握着她傲人的双峰前后摇动,黄缨被抓得有些疼痛,但那种紧紧缠住的感觉更为销魂,迷蒙间竟觉舒爽,鼻尖、额头沁满薄汗,连乳上都是湿腻一片,被不住推挤的乳沟间隐约有唧唧水声,听来被觉淫靡。
  她索性放开怒龙,双手抱着他的臀股,小嘴中不住吮啜,发出「唔唔」的可爱鼻音,渐渐陷入痴迷。
  耿照隐有一丝泄意,一手移上她的肩头,低声道:「我……我要来了。男子出……出来时劲头甚强,你……你莫含得太深……」
  黄缨晕晕迷迷,只「唔唔」两声,鼻音轻软,红扑扑的小脸轻潮微汗,犹如熟透的红石榴,痴醉的模样令他再也无法忍耐,弯腰紧抱着她,顿时凶猛射出!
  黄缨忽觉口中滚浆爆开,浓稠的液感直贯喉底,一呛之下,娇嫩的喉头连连抽搐,竟通通咽了下去。
  她咳得将龙杵吐了出来,一抹残浆和着香唾淌下嘴角,一路流到颈间。
  黄缨抱着耿照的腰股急剧喘息,大胸脯在他腿间不住压挤变形;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膝微分,将耻丘紧紧压着他的左腿厮磨,磨得耿照的裤脚一片湿濡水痕,也不知是汗或其它。
  两人痴缠片刻,逐渐恢复了神智,想起适才的脸红心跳,彷佛做了场绮丽春梦,既砰然又尴尬。
  黄缨不知怎的害羞了起来,原本想躲避他的目光,一想不好:「糟糕!我……我通通都咽了下去,没的给采蓝啦!」连忙举袖揩抹,呸呸的连吐几口,却只有唾液稀浆而已;状甚淫艳,可惜无补于事。
  她红着脸道:「完了,都给我吞下去了。」
  耿照脸更红,抓抓脑袋:「这……这也不妨,再……再来便是。」
  两人相对大羞,仿佛一对做了不可告人之事的共犯,缩颈低头,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表情十分怪异;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突然「噗哧」一声,双双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笑之下,尴尬倏解。黄缨拍拍高耸的胸脯,眯眼笑道:「还好还好,你若不济事,红姊和采蓝可就糟啦!」一瞧袖上残迹,低呼:「前辈说的果然不错!男人的这东西一出来,马上就变成透明的水啦。看来,也不能弄先出来了再喂采蓝。」
  耿照微怔:「那怎么办?」
  黄缨沉吟道:「事到如今,也只有教她自己喝下去了。」
  耿照闻言摇头道:「采蓝姑娘昏迷不醒,只怕没这么简单。」
  黄缨不耐起来,皱眉:「她就是这么麻烦!这样罢,你放到她嘴里,射出来便是。」想到采蓝平日最是假惺惺,老爱扮作大家闺秀的模样,要是醒来发现自己被男人的阳物插在小嘴里,那表情光想象就十分过瘾,不禁拍手大笑:「好,就这么办!」
  她将采蓝扶坐起来,采蓝软绵绵的向后一仰,螓首斜靠在黄缨肩上,更衬得她下颔尖尖,玉一般的粉颈修长细致、曲线极美。
  采蓝身形苗条如柳,腰似约素,胸脯虽远远比不上黄缨的傲人硕大,但形状玲珑有致,乳廓犹如倒扣的薄胎精瓷碗;上身的葱蓝滚绿兜、薄罗裲裆衫被水浸湿后,更裹出两只尖翘玉乳,目测盈堪一握,浮凸似椒实一般,极尽娇妍。
  样貌之美,各人、各地喜好不同,然而采蓝的长相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唤谁来看,都会说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耿照见她容颜秀丽,想到竟要如此唐突,不免有些迟疑,但腿间怒龙却极为诚实,转眼又复雄风,勃然昂首,杵身上还沾满黄缨的口水,在火光下映得一片晶亮。
  黄缨颇不是滋味,拍着她脸颊轻唤:「采蓝、采蓝!」心中暗想:「你自好是别在这时醒来。不然,我一掌打得你再晕死过去!」忘记自己其实并没一掌打晕她的能耐。
  好在采蓝始终未醒。黄缨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交叠而坐,轻轻撬开采蓝的小嘴,对耿照一径招手:「快来、快来!」
  耿照很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挺枪直上,低头见怒龙杵一点一点没入两瓣粉嫩姣好的樱唇之中,益发暴胀起来,才入得三分之一便难再进分毫。
  采蓝昏迷不醒,贝齿自也不会刻意避开肉茎,一路刮得耿照咬牙皱眉,毫无快感可言;末了又嗑撞在那三分之一处,口腔一束、微微咬着,耿照以肉就齿,无论勃挺得再粗再硬,终究比不过她编贝般的小小牙珠,蹙眉吸气道:「黄姑娘!实在……实在疼得紧。」
  黄缨娇娇的瞪他一眼,嗔怪道:「没用的东西!本姑娘助你一臂之力,学得精乖些!」扶着采蓝下巴,轻轻撑开些许,另一手握住露在外头的大半龙杵,导引着向前滑动。
  耿照的前端深入采蓝湿暖的口腔,触感十分腻润,虽仍被牙齿弄得疼痛不堪,但一见黄缨低头认真套弄的模样,想起她那柔软至极的傲人乳瓜,以及适才缠绵景况,仿佛身下所插不是美若天仙的采蓝,而是那个精灵古怪、事事都要占尽便宜的巨乳少女,忽然动情起来,双手撑住岩壁,越发进出凶猛。
  黄缨惊讶之余,不免吃味:「他对我……刚才那个时候,似也没这般卖力。哼,你们这些臭男子,一个个都喜欢假惺惺的狐狸精!」心头大闷,忽觉困倦已极,小手一松,采蓝的小嘴又合拢起来。
  耿照已到了将射未射的紧要关头,结实的肩背肌肉上挂满汗珠,忽然龙根末端一痛,似被上下两排贝齿嵌进肉里,他不敢向后拔出,为避伤处,只得扶着岩壁往前一贯;采蓝一阵呜咽,居然醒转。
  她一醒过来,顿觉嘴中一条巨物,几乎直抵喉间,舌头牙齿间的缝隙全被塞满,痛苦得涕泪直流,手足不断挣扎。
  耿照唯恐阳物被她一口咬断,忍痛不敢乱动,连忙叫道:「黄姑娘,快别让她乱动!我……我再一下便好。」他不确定下体受伤到什么程度,唯恐待会无法再起、少救一人,终不免留下遗憾。
  黄缨被浓浓睡意所攫,像中了蒙汗药一般,双手软软扣在采蓝身前,说话连舌头都大了起来:「我……我不成啦!你……你快射出精来,莫……莫要再玩啦!」力气渐失,若非采蓝太过娇弱,早已挣脱开来。
  采蓝纵使神智再不清,听到「射精」等字眼,嗅着耿照的男子气息,登时明白口中何物,「呜——」哀哭起来,双脚乱蹬,两行泪水淌下玉靥。
  耿照不敢乱动,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回头大叫:「老前辈!老前辈!」
  黄缨即将昏迷,松手之前灵台一清,大喊道:「红……红姊!快救……快救采蓝和耿照!快……」脖子一歪,倒地不起。
  染红霞身子一动,再也不能假装昏迷,奋力撑起身子爬过去,从背后抱住了采蓝。
  她腕力惊人,不比黄缨,虽然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然而两臂一收,采蓝连蹬腿的力气也没有,闭着眼睛呜呜哀泣,口涎从张大的檀口里淌了出来,容色虽惨,却异常的凄艳诱人。
  耿照看得呆了,忽听染红霞沉声道:「还楞着做什么?快!」
  「……是!」
  低头见杵身不过些微破皮,渗出血丝,不觉放下心头大石,扶墙摇动起来。
  采蓝哭得什惨,染红霞在她耳畔细说原委,柔声解释妖刀散毒、如何中和『牵肠丝』等,巨细靡遗,耿照心想:「原来她一直都醒着。」见采蓝流泪,既歉又怜,满腔淫念早已点滴不剩,别说是出精,连硬翘的龙杵都微见消软,恨不得立刻拔出。
  却听染红霞在采蓝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是洁身自爱的好姑娘,宁可一死,也不愿名节有损,可现下是非常时刻啊!若死在这个荒僻的山谷之中,岂不是毫无意义?」
  「……你是父母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你爹没有儿子,便有你一个女儿,迟暮之际需要你奉养,百年之后,也需要你打扫祠堂、上香献祭。你若死在此间,你的父母又该怎么办?」
  采蓝闭目泪流,呜咽不止。
  耿照心中一惊:「我若不能尽快结束,只是徒令她受辱而已。」收敛心神,不再去看采蓝的哭颜,闭眼专心想着与黄缨的缠绵、水底的肌肤相亲,以及她那令人难忘的绵软双峰,含嗔薄怒的红脸蛋……渐渐又硬挺起来。
  染红霞捏开采蓝的下颔,不让牙齿刮着肉茎,也让她少受苦楚,小嘴顿成一只湿热滑腻的紧凑腔管,唾泌丰富,不断挣扎的小舌头只是助长淫兴罢了;单以抽插的舒爽而论,犹在适才的黄缨之上。
  耿照想着先前黄缨动情的娇美模样,刻意不做忍耐,泄意渐生。
  又听染红霞道:「……你若一死了之,师傅出关之后,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师傅抚养你、教育你,传授你上等武功,对你殷望之深,只盼你在武学上开辟一番新境。你若死在此地,拿什么回报师傅二十年来的栽培之恩?」
  采蓝只是一昧哭泣,却无甚挣扎。
  耿照已至紧要关头,每一下都深入喉底,采蓝的小嘴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一遇异物侵入,本能非是呕吐,反是吞咽;吞咽之际,舌底不住生津,将怒龙杵尖往喉中吸去,然后才欲呕出,舌根与咽顶的一小团嫩肉一挤,直比膣中花心。
  耿照咬牙一挺,浓精喷薄而出!
  采蓝剧咳起来,耿照赶紧拔出,颓然跪倒,满身大汗。染红霞唯恐她将精液呕出来,伸手捂着她的小嘴;采蓝仰着粉颈痉挛一阵,这才悉数吞进肚里,扑倒在师姊怀中,抽噎道:「呜呜……红姊!呜呜……」
  「别哭了。死在这里,会对不起太多人。」染红霞抚着她的背,轻道:「所以,就算要玷污身子、忍受什么耻辱,我们也要活着回去。」
  耿照猛然抬头,见她身子颤抖,两行珠泪滑下脸庞,终于哭了出来。
  洞外,闻声而来的琴魔叹息着,带着莫可名状的神情,扶壁缓缓走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3:40

【第二卷:红螺染枫】第八折: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采蓝身子娇弱,挨不住折腾,累得手足无力,香汗湿透小衣,外襟在挣扎中松了开来,白如象牙一般的半截乳肌上浮着淡淡酥红,布满细密汗珠,衬着云鬓凌乱的狼狈模样,楚楚可怜之中,别有一般颓废淫靡的慵媚风情。
  她饮下片刻,哭得累了,不由沉沉睡去。
  偌大的岩洞里,终于只剩下篝火前默默无言的两个人。
  染红霞静静凝视火光,不知何时,面上泪痕消淡,炽亮的焰火映红了桃瓣也似的瓜子脸蛋。她体内正受「牵肠丝」的药性荼毒,肌肤潮涨、通体泛红,滚热的像是发高烧一般,然而红莲火映着桃花面,此际看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苍白。
  耿照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天生的行动派,遇事总是直接面对、力求解决,绝不拖泥带水;偏偏为她中和毒性一事,普天之下只有他不能着急。染红霞面对的是失贞或丧命的痛苦抉择,他不确定若然换成自己,是否能应对果决。
  他默默拉上裤腰系好,为防尴尬,起身走出洞外,拖了些漂浮木回来添柴火,衣摆兜着一襟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用长枝拨进火中,以余烬掩埋。两人沉默良久,染红霞突然开口:「你休息好了么?我听说那……那种事很伤身子,若还觉得困乏,再等一下不妨。」
  耿照脸上一红,心想:「原来她是为我着想。」忽有些异样的感觉,抬眼望去,却见她垂眉敛目,一双美丽的弱水瞳眸盯着篝火,空洞洞的回映着火光;想起她说话的口吻果然是一派清冷,丝毫不带感情,不禁失落,低声道:「我不妨。你要不再歇息一下……」却遭染红霞平平打断。
  「不必了。这事……没什么好等的,速速完事便了。」挪到火光弱处,半躺半坐,倚入角落阴影里,闭目缩颈,双臂环抱胸脯,僵硬地屈膝开腿。靠下时身子微微一颤,似是湿衣贴着冷壁,给激得打了个寒噤。
  耿照满心不是滋味,依言走到身前,在她两腿间跪坐下来。
  染红霞别过头去,身子往壁里一缩,忍住羞耻不将双膝合拢;忽觉他双手摸进自己腰里,忍不住睁眼低呼,扬手「啪!」扇他一记耳光,咬牙颠声道:「你……你干什么!」又惊又怒,饱满的双峰不住起伏。虽是抢先动手打人,模样却像受惊的小动物。
  耿照一怔即醒,抚着热辣辣的面颊,歉然道:「不脱衣裤,做不得那……那事。真是对不住了。」
  染红霞呆了一下,才省起是自己不对,心中微感歉疚,低声说道:「不必脱衣,褪……下裳即可。」片刻又说:「我自己来。」微抬起臀股,将半湿裳裈褪了下来。
  角落里焰火不明,耿照遮在她身前,又投下大片阴影,灰蒙蒙的一片幽靛里,只见白纱细裈之下,雪一般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白得近乎刺眼;一瞬间,耿照不禁产生眩目的错觉。
  她将细裈褪至膝间,雪白赤裸的修长大腿紧并起来,慢慢将一条曲线诱人、润滑如水的右小腿抽了出来;细致的足胫脱出绉成一团的纱裈裤管时,微微一勾,遗下一只小巧的短靿软红弓靴,赤裸的脚掌仅比耿照的掌心再稍大一些,雪腻的足趾微敛,蜷如猫爪,似有些羞人的模样,极是娇妍可爱。耿照几乎想伸手去拿,总算神智还在,不忍冒犯,心想:「她这般修长苗条的身材,脚却这样小。」热血上涌,一阵怦然心动。染红霞右脚摆脱裤靴束缚,迟疑了一下,紧闭着眼睛分开双腿,咬牙抵颈,身子微微颤抖。
  耿照不敢逼近,反而稍稍挪退寸许,篝火的焰光透背映来,照得她平坦的小腹上一片靥红,流辉闪烁,却更加显出肌肤之白,难绘难描。
  染红霞久经锻炼,即使半屈着身子,小腹也无一丝多余的赘肉,腰腹间肌肉线条起伏如波,目测便觉紧实;大腿的曲线更是玲珑有致,腿心处夹着一片小小的腴润三角,比之于大腿小腹,更是白得酥腻耀眼,耻丘饱满,仿佛嵌着一枚去皮对剖的裸白鸭梨,丘上芳草茂密,被香汗濡湿,卷起一束乌黑柔亮。顺着耻丘再往下,但见腿心里一条蜜缝,犹如熟透饱裂的花房,蕊中突出一条婴儿指头般的勃挺肉芽,底下两瓣蚌肉似的小肉褶,又如分外娇小的象拔蚌管,通体酥润、剔透晶莹,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泽,俏如染樱;蜜缝底又一小起伏,便是小巧的菊门。
  与修长的身子相比,她的私处可说是超乎寻常的窄小,显得十分精致。整个股间无一丝褐暗沉淀,也无多余的芽肉绉褶,模样清爽干净,满满的蒸开汗潮,扑面一阵温甜鲜香,仿佛新剥石榴。
  耿照虽非童男,也只经历过一个小闲姑娘而已,印象中私处湿黏烘热,自有一股诱人的腥腻甜腐,绝不是这般动人至极的美丽形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下手,一径怔怔呆瞧。
  染红霞等了许久不见动静,睁眼一看,蓦地大羞,又窘又气,咬牙道:「你……你发什么呆?快……快过来!」末尾三字只余气声,虽无心使媚,听来却觉销魂。耿照大梦初醒,赶紧解开裤头,凑上前去,才觉腿间龙杵硬得弯起,略感疼痛。他分开伊人玉腿,笨手笨脚欲扶柳腰,染红霞又低喝:「别……别碰我!」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挪,又怕他突然不听话、暴起侵凌,赶紧撂狠。
  「你把手放在壁上,不许碰一碰我的身子!」
  两人私密处一相碰触,均是忍不住闭目仰头,浑身绷紧。耿照暗想:「好……好滑!」染红霞心中想得却是:「好……好大……好烫人!这般凶猛巨物,怎么……怎能进得去?」胸口小鹿乱撞,却是惊惧大过了羞耻,酥胸不住起伏,晃出一片诱人乳浪。耿照不能用手,只得沉下腰来,小心翼翼的拿杵尖顶她。少了双手辅助,犹如黑灯瞎火,弯翘的怒龙不断从蛤间滑过,杵尖摩挲着蜜缝,擦过硬挺的小肉芽,陡地又滑到腹间或股心;顶了十来下,已胀成紫红色的怒龙裹着一层油润润的淫水,磨得两人浑身酥麻、不住颤抖,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进……进不来么?」染红霞毕竟较他年长,少时便知不对,悄声问。
  「也不是。」耿照满头大汗:「你用手帮我一下,这样……这样不好找路。」其实他经验有限,就算用上了双手,以染红霞异乎常人的细窄,只怕也难以叩门。
  染红霞俏脸一红,轻咬樱唇,小手拿住那滚烫的粗长硬物,导引着往缝里沉入,忽觉悲哀:「我居然与他帮手,来坏自己的贞操。」闭上眼睛,差点又落下泪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也不知男子阳物该去何处,只觉杵尖一碰肉芽、浑身就如蛇窜蚁走一般,糟糕至极,猜想是繁要处,径将鸡蛋大的钝尖引往那处,磨得她挺起腰来,檀口咬着一丝呻吟,两腿美腿却不觉大颤,痴态撩人。
  染红霞出身将门,自幼庭训严格,连自渎也不曾有过。夏日练剑,于后山溪畔沐浴,飞水激石,偶尔冲过秘处,带来阵阵畅快酥美,都觉自己耽逸贪欢,甚感罪恶。蒂儿如这般连遭刺激,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耿照也不好过。
  染红霞的私处不同常人,花径藏得特别深,在风月册里有个别名,又叫「通幽曲径」,十分罕见。他向前挺进,只不断刺着蜜缝上缘,肉蒂充血勃起,硬如小核,沾满滑腻的浆水后,便如突角软骨一般,敏感的杵尖微微陷入缝里,一挤又自蒂儿处擦滑过去,美则美矣,却是白费力气。
  「不是那儿……」他不敢瞧她绯红的美脸,转开视线,讷讷道:「要……似要再下一些……才对。」调整腰腿角度,寻隙破关。
  染红霞被磨得晕陶陶的,勉强收摄心神,握着龙根往下一摁。
  耿照忽觉湿滑中似有一处凹陷,与当日插入小闲姑娘身子的感觉极似,心中大喜:「是这儿了!」趁着浆滑液涌,猛向前一刺,却听染红霞娇啼起来:「不……不是这儿!」赶紧挪腰低头,赫见狰狞的恶龙抵着她小巧的菊门,那精致洁净的小小绉褶久承浆汁滋润,狼籍不堪,若再用力,说不定便要排关而入。
  两人厮磨片刻,杵尖渐渐滑入一条浅缝里,耿照乘着湿濡往前一顶,染红霞缩颈「嘤」的一声,小半颗龙首役入一处极窄极狭的肉褶子里,边缘的肌肉紧紧束起,再不容尺寸之功。耿照听辰字号房的学徒说,女子的贞操是片薄膜,穿过去便坏了身子,此后便是你的人了。
  每次聊到这个话题时,总有人吹嘘在家乡破过几回身子、有多少女子等着自己回去云云。但此刻似已插到尽头,阴茎纹丝不动,半颗龟头被夹到了疼痛的地步,哪来的薄膜可穿?
  他稍稍拔出些许,又挺腰而入,身下的修长美人咬牙轻呼,似受苦楚,却还是一样……染红霞虽泌润丰富,由于天生紧窄,原本就不容易进去,外阴看似湿润已极,花径内却仍然干涩。
  耿照尝试几下,连他都觉得杵尖似已破皮渗血、疼痛不堪,染红霞的蜜缝何其娇嫩,痛楚可想而知;抚身去抱她的肩头,低声道:「若疼的话,先休息一下好了。」
  染红霞本想推拒,但他身子一低下来,杵尖改挑为探,不再往上顶,似乎更近花径口一些,也说不上舒不舒服,心慌慌的一阵意乱,回神时已被拥入怀中,见他刻意错开脸面,的确不是故意轻薄,轻颐着吐了口气,在他耳边低道:「我……我没关系,你快……快些来。」
  耿照缓缓滑动,腹部与她平坦的小腹厮磨,肤触如丝缎一般,一碰便不由深深沉醉。他用杵尖轻触着蜜缝,束紧的肌肉似乎松开些许,胯首「唧」的一声挤出一小注浆液,这才恍然:「对她来说,男子的肤触也是平生未有的体验。」耿照顿觉怜惜,不是怜她处境难堪,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她身为女子的一切可爱处,急躁之心渐去,连解毒一事也渐不萦于怀,一心只希望在自己之后,染红霞不会因此憎恨男子,便如他初次遇上小闲姑娘一般。他放轻动作,不忙着进去,只是浅浅的探着花径口,光滑的龟头沾满了黏腻的蜜汁,啄吻似的触着黏闭的阴唇,每一下都比前度再深入一点,滴水穿石,逐渐突入她紧绷的膣户。染红霞咬着樱唇,下颔抵紧肩窝锁骨,每一拔出都扯得她柔躯一颐,「唔」的一声逸出娇哼,死死咬住不肯出声;挺入时又不禁昂起粉颈,双腿不住发颤。
  她沉溺在下身又痛又痒的羞人快意里,忽然灵台一清:「我迫于无奈而失身,与受奸淫何异?怎能……怎能如此失态,浑然忘我!」用力将耿照推起:「你……你莫要再折腾我,快快进来!」拱起柳腰,便要迎凑。
  耿照用力挺进分许,见她痛得蹙起秀眉,迟疑道:「我看还进不去,你别……」染红霞怒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你再三拖延,莫非是存心狎戏污辱我!」
  耿照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力量集中在下半身,熊腰一沉,只觉戳到一团十分坚韧的软肉,花径口夹得死死的,仿佛连那两瓣酥脂似的小小阴唇都成了挡路的门扉,竟往内微微收敛,总之难越雷池一步。染红霞惨呼一声,脱口道:「好……好痛!」眼角渗出泪水。
  耿照推身欲起,却被抱住肩膊,见她一径摇头:「快……快进来!」硕大的阳物擦刮着再戳进分许,染红霞终于抵受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双手猛推他胸膛:「不……不要了!好……好痛!呜呜……好痛……」耿照满心怜借,赶紧拔了出来。
  她蜷着身子侧转过去,一双半裸的修长美腿紧并屈起,抱胸嘤嘤啜泣。
  耿照擦去一头大汗,发现她臂上、肩背等衣衫破孔里,被木屑划破的伤口多半还渗着血丝,适才交缠时推拉厮磨,不说花径玉门,光这些不适也够她受了,难怪膣内干涩,摇头道:「二掌院,这样是做不成的。」染红霞只是抽泣,并不搭理。
  他系好裤头,随手解下外衫,在地上摸到一处两尺见方、深约三寸的窟窿,用外衫扫去灰尘,又到溪边以衣包水,将酸泉溪水舀入窟窿。衣布漏水严重,纵使他施展轻功,也来回了好几趟,才将窟窿倾满溪水。
  染红霞正自伤怀,听他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渐渐生出一丝好奇,泪水稍止,忍不住转头望去。耿照用昆吾剑从火堆余烬里拨出一枚枚烧热的鹅卵石,以一束浮木小枝拍去细灰,将石头拨入窟窿里,「嘶——」的一长声蒸汽缭起,转眼便将窟溪水烧热。
  他事先裁下一幅最干净的衣摆,在溪边搓洗停当,随手拧了热水,道:「转过身去。」她明白是要为自己处理伤口,俏脸微红,心中忽有些异样,低声道:「我……我自己来。」耿照摇头:「你弄不到背上。」
  染红霞想想也是,正有些犹豫,又听他说:「坐到火边来。离水也近,免得水凉,对身子不好。」迟疑片刻,终于坐到篝火边,默默转过美背。
  耿照为她细细擦拭伤口,出手轻柔,极是专注。染红霞听他呼吸起伏平稳,的确不是借机轻薄,心想:「刚才说要的也是我,说不要的也是我,他总是尽心配合,无一句抱怨。」想想耿照也是无端被牵扯进来,毕竟与那些个采花逐蝶的登徒浪子不同,骂他「存心狎戏污辱」、「非是正人君子」,的确冤枉了好人。
  忽听耿照说:「二掌院,这儿有道拉长的口子,血痂沾住了脏污,怕要化脓,须尽快处理。」用热巾轻按她右胁下的一处伤口。
  染红霞疼得秀眉微蹙,想起是在湖桥碎裂时受的伤,一路来屡屡挥动右臂,伤口几度复裂,知道不可轻忽;犹豫片刻,轻轻解下罗衫。
  那金创划过胁下,连肚兜系带也一并痂住,她反手拉开带子,右手捂着胸前水红色的锦缎肚兜,露出一片白璧般的赤裸美背。耿照瞧得呆了,忙定了定神,蘸水专心为她抹去创痂上血污,却听染红霞问道:「你……头一次的对象,是……是你的心上人么?」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讷讷摇头。
  染红霞低声道:「我以为头一次,都是要同心上人的。原来不是。」
  耿照摇头:「我不是。」便将当日满春园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待我很好,也没笑我不济事什么的,感觉起来很像我阿姐。」耿照耸了耸肩:「想到是阿姐,心情便轻松多啦,很亲切似的,也就不那样怕。」
  若在平时,听他将青楼女子比作自己的姐姐,染红霞肯定愀然变色,斥为轻浮无行,此时不知为何,却觉耿照口吻诚挚自然,并非登徒浪荡,是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不觉微诧:「男子对这……这种事,也会害怕么?」
  耿照笑了起来。「怎不怕?我是给他们架进满春园的,头皮都麻啦。还好遇到了小闲姑娘……」忽见她雪白的背脊一阵颤抖,愕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染红霞摇摇头。「我是笑我自己。口口声声劝采蓝要坚强、要活下来,事到临头,自己却怕得要命……」说着,转过一张笑得微微眯眼的姣美玉靥,两行珠泪却滚下面庞:「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耿照摇了摇头,正色道:「怎么会?你是我这辈子遇见过,最最坚强、也最最佩服的女子。」片刻又补了句:「自然也是最美丽的女子。」在他看来,她之所以耀眼如珍珠一般、令人打从心底想珍惜宝爱的,坚强犹在美貌之上。
  染红霞低垂粉颈,半晌才低声道:「你……能不能……让我别这么害怕?」说到后来声如蚊蚋,连颈根都泛起一片酥腻娇红。
  耿照看得心下怦然,定了定神,点头道:「交给我罢。」将衫子铺在火边,褪了一身衣物,轻轻将染红霞搂倒。
  她惊呼起来,手推他胸膛,一手死死捂着胸前肚兜,慌道:「不……不要……」耿照动作很轻,却不容丝毫反抗,搂着她浑圆的香肩,温言道:「都交给我罢!别害怕啦。」轻握住她捂着胸口的右手,缓缓拉开。
  他膂力极强,染红霞入他怀中,顿成一只雪酥酥的小白羊。他左手环过她的肩头,既轻柔又霸道的扣住了她的右腕,来的右手揭去覆着酥胸的水红色锦兜,满满的握住了一只结实坚挺的左乳。
  她最是宝爱双峰,连沐浴时都只掬水冲淋,至多轻轻拍打、按摩,令结实饱满的乳房不住弹动,从来舍不得用一点大力,此刻骤被一只黝黑粗糙的男子手掌握住,忍不住挺起腰肢,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一丝呜咽似的低吟无法控制的逸出唇际。
  耿照揉着她饱满弹手的乳丘,比起黄缨的绵软硕大,染红霞的双乳便如一对挺拔高峰,即使躺下亦只微微摊扩,依旧保持着完美挺翘的尖桃形状,令人爱不释手。
  她乳晕比铜钱略小,呈娇艳的樱红色,敏感的尖端稍微抚捻一下,便仰天高高昂心,翘如幼儿细指一般。
  耿照以口相就,「啾」的一声,将樱核儿似的硬挺乳头含入嘴里,用牙齿轻轻呕咬,舌尖滚珠似的一阵弹动。染红霞「唔」的一声轻衔玉指,仰头轻轻颤着,红潮从颈间、锁骨,一路蔓延至雪白的胸口,乳沟间沁出点点汗珠,夹着双腿不住摩擦,垫在身下的布衫已湿濡一片。
  他翻过虎躯,将娇艳的玉人压在身下,结实的腰杆挤开两条修长玉腿,又硬又烫的赤龙杵抵着她腿心处,顿时陷入一团热烘烘、浴滴润、柔若无骨的嫩脂之咩,杵尖隐约被两瓣门扉似的酥肉夹着,却非是向外推拒,而是带着一股流沙般的吸力,无缕多用力气,便缓缓将他往内吸啜。
  「女子动情与否,竟有天地云泥之别!」
  染红霞的花径口藏得极深,龙根缓缓挺进,杵尖陷入一团软腴嫩瓤,滑腻紧凑,却无先前那种门前紧锁的挤迫,他也不急着挑刺,俯身擅她双乳,将弹滑的乳峰挤握在掌间大力揉捏,一边吮着坚挺的乳头。染红霞抵受不住,「啊!」的失声叫唤出来,这一叫便如江河决堤,再也无法收拾。
  她这么个英飒挺拔的人儿,叫起来却像受伤的小动物,喘息急促,欲仙欲死,偶尔迸出一两个尖短娇亢、啼哭似的娃娃音,夹着一段段呜咽似的哀鸣,闻之欲念大盛,忍不住恣意摧残。
  她伸手抱他脖颈,双腕却被拿住,越过头顶压在地上,压得柳腰拱起,坚挺的乳房抵紧他胸膛。耿照吻着她光洁白皙的腋窝,用舌头将沁出的汗珠舐入口中,顺箸束起的结实乳肌一路啮咬回来,最后噙住樱桃般勃挺的硬红蓓蕾。
  「啊、啊啊啊……」染红霞轻摇螓首,身子簌簌发抖,忽然昂起小巧的下颔,张嘴咬住了耿照的肩膀。
  耿照肩上一痛,染红霞的腿心深处突然像豆荚裂开,翘硬的杵尖往下一陷,挤进一处比想象中再下一些的小小缝隙,通道仿佛一夕打开,周围油润依旧、紧凑依旧,却无法再阻龙根侵入之势。
  他一点一点挤进又软又韧的嫩剌,直到贯穿皱中的一片小小肉膜,龙根直没至底。
  染红霞四肢缠着他,粉颈一仰,张嘴却叫不出声来,睁大的美眸里一片空茫,美丽的胴体紧绷如钢片一般。
  (进……进去了!)
  那硕大无比、坚硬如钢的狰狞巨物,正深深嵌在她娇嫩的身子里,滚烫得像是烙铁……染红霞忽觉彷徨,压制腕间的力道一松,双手忍不住穿过耿照胁下,抱紧他结实强壮的肩背。
  「好……好奇怪……」她禁不住想:「男人的身子……怎能像铁一般坚硬?」耿照缓缓动着,尽量不使她感觉疼痛;过得片刻,紧迫的嫩膣中液感渐浓,丰润的淫(可以~)水汨汨涌出,不觉越动越快,每一下都插得她玉腿踢晃,结实的小腹肌肉绷得一球一球的,差堪盈握的柳腰扭动如蛇。
  染红霞的呼吸越见急促,檀口中迸出娇娇低吟,如诉如泣,动人心弦。
  她自幼修习高深武学,练得筋骨强健,对痛苦的韧性与忍耐力均倍于常人;破身之后,又得耿照温柔对待,疼痛中渐渐有了一丝快美,开始领略男女交欢的滋味。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一双修长玉腿扛上肩头,见她盈润的足趾蜷起,被汗水淫(可以~)水打湿的股间狼籍一片,夹着丝丝落红,不觉插得更深更狠。
  染红霞双手揪着布衫,忘情呻吟起来,圆挺的双乳被推送得不住打圈,一片酥白的乳浪之中漾着两点红梅,娇躯摇动间汗水飞溅而出,娇痴的模样分外动人。他已射过三回,本该十分持久,却抵不过身下美人的销魂痴态,再加上染红霞花径深藏,不仅处子膣内异常紧迫,杵身如入鸡肠,玉门外那粒肉芽更是坚挺如软角,频频刮着龙杵根部,与她腴润的耻丘一撞,格外催精;要不多时,已有一丝泄意。
  「我……」他低声道:「我要来了……」龙根一挑,记记都刺在膣中深处,转眼连插数十下。
  染红霞承受不住,扭动身子似要闪避,两条修长的玉腿却不由自主高高举起,让他刺得更滦,挺起骄人的浑圆乳峰抵紧他的胸膛,玉指死死揪着衫布,紧闭星眸,颤声娇呼:「快……快来!我……我受不住了……啊、啊……啊啊啊—」
  耿照低吼一声,抵着膣户最深处,滚烫的阳精凶猛喷出,满满的射了她一回。
  染红霞被射得一阵痉挛,小腹不住抽搐,玉腿自他腰际滑落,丝一般的肤触令耿照忍不住昂首一顶,撞得她双乳迭宕,膣内痛中带美,又疼又麻的快感如潮涌至,隐隐被抛过了一小层峰。耿照射得头晕眼花,倒卧在美人湿暖的乳间。染红霞的双峰间乳肉沃腴,被汗水、爱液、唾沫涂得一片湿亮,布满捏红的指印,以及几处淡淡齿痕,更衬得乳肌通透,饱满的乳桃几近完美。他看得情动,才消软的下身倏又硬挺;想起魏无音的交代,将美人翻转过来,让她平趴在地,又从股后进入了她。染红霞的臀股肌肉结实,十分挺翘,即使平平趴着,亦如两瓣雪白的浑圆硕桃。耿照沾着浆白的淫水一插而入,插得她仰首哀声低吟,回头埋怨:「好……好深……」檀口边咬着几络湿黏乱发,平日娴雅中带三分英气的秀丽面庞,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淫靡娇艳。
  耿照见雪股问还沾着些许落红,不敢太过粗鲁,裹着浆黏徐徐进出,柔声道:「这个姿势最不费力,你先歇息一下。」
  染红霞以手肘稍稍撑起,一头青丝披散在雪白浑圆的香肩之前,闷闷腻腻的娇慵喉音自发中透出:「我不要,趴着好冷。」似闹孩子脾气,又如饱饮醇酒,将醉未醉。耿照听得怦然,龙根益发胀大。
  染红霞一被撑挤,颤着垂下粉颈,膣户里一掐一放的,低头婉转娇啼。
  耿照去攫她乳峰,双手却被她满满抱住,如婴儿依恋乳母。耿照趴在她颈后,贪婪嗅她混合了汗潮蜜润的幽幽发香,片刻正想挺动下身,却听如瀑青丝里,传来一阵悠悠断断的轻鼾,染红霞竟已睡去。
  按琴魔说法,毒性一旦中和,便会生出嗜睡的症状。他小心抽出手臂,为染红霞拭去汗水落红,约略披上衣物,将黄、蓝二妹安置妥当,又添了柴火,这才擎着火炬,整衣出洞去。红螺峪里天一线。星月一线,溪上的潋艳辉映也只是湍急飞溅的一线。
  魏无音盘膝踞于一块突峰似的尖石顶端,水面凉风吹得他发鬓飘飘、衣袂猎猎,清瘦的面上双目紧闭,既显出尘,又似入定。耿照举火走近,见他脸上依旧罩着一层青气,不禁担心起来,正要开口,忽听魏无音道:「把火熄掉。」
  耿照顿时省悟,暗骂自己不小心,忙将火炬浸入水中,「嘶」的一声青烟盘缭,溪畔又陷入一片幽蓝蓝的灰翳里,举目但见黑影层迭,依稀辨得外形,却难以一一看清。
  霎时间,声音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激流冲撞,可知溪中有石;风过林摇,其中有竹有松……耿照闭起眼睛,四周地貌却仿佛印在心上,信步来到岩下,席地盘膝。
  再睁眼时,只觉星光透亮,就连水上回映的一线月华都有些刺眼,便是夜幕依旧低垂,周身却无一不见,忽觉自己犯傻,此间哪里有举火照明的必要?想到谬处,不禁一笑。
  魏无音睁开眼睛,低头俯视。
  「你懂了?」
  「我懂了。」
  琴魔叹道:「合着是运气,我时间不多,却遇着一个聪明人。来,同老夫说说,你们怎么给万劫刀盯上的?」耿照便将断肠湖上遇袭一事,扼要说了一遍,问道:「前辈,这妖刀是有心人放出来的,还是有什么成因,机绿巧合,因而现世?晚辈想了许久,始终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魏无音望向远方夜空,缓缓说道:「上古时代,数千数万年前,这片东胜州大地还未有统一的王权,四方分别由北方的介族、西方的毛族、南方的羽族,以及东方的鳞族等四神族统治。
  「『神族』顾名思义,是指天生具有超凡血裔者,或神力无双,或智冠群伦,或身怀异术;也有传说四神族原是兽形,具有上天下地、变化自在的神通,今日虽已难考,未必便是无稽。而在四神族之外、无殊异者,则被称为『人』。
  「五族之中,居于大州央土(中原)的人族最为弱小,却富狡智。他们将族中的美貌女子送往四方,生下拥有神族血统的孩子,留在神族中的,长大后便负责挑起神族的内讧;而回到人族的,从此成为人族的勇士,率领族人与四方征战。
  「日复一日,转眼过了千百年。神族有的亡于族争,有的衰减到只剩一小撮,最后被驱离家园,躲进了深山大泽;更有亡于人族大军,从此自历史上除名的。最后,东胜州全境只剩东海一道仍为鳞族所统治,其余四道八十一郡,均已是人族的天下。」
  这段故事,耿照从小就听村里的长老说过。擢升至执敬司后,也曾在流影城中的书库翻过《东海太平记》、《玉螭本纪》等典籍,对东境的历史略知一二。
  《大东海太平记》出自本朝元勋、一世大儒,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千里仗剑」萧谏纸之手,他游宦东海十五年间,考察风土民情,参酌剑冢所藏的历代文档,写成了一部长达十七卷的巨著。十年前趁着新帝继位,将成稿禀呈今上后,龙颜大悦,立即诏令颁行天下,着太学博士钻研考究,各道、州、郡官学均有收藏,一时蔚为风尚。
  书中除了整理前人所遗,更多有创见,均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譬如:首倡四族「神兽变化」之说,其实是指旗帜图腾,所谓「鳞族」,是以龙、蛇、蟒、鱼等为图腾的部族;而最后统一东境的龙族部酋,即世称「龙皇」、玉龙王朝的开国之君应烛,以绘有深渊鱼龙的大旗统军,故尔得名,非是说部流传的神龙所化……凡此种种,均为当世东海经学所本。
  而《玉螭本纪》却是一部稗官野史的大成。「螭」者,伪龙也;据说成书于玉龙朝后的青鹿朝年间,为避忌讳,才改龙为螭,书中内容天马行空,几如神话。迄今在皇城平望都里有字有号的说书人,没有不通百二十折话本「玉螭纪」的。
  耿照读书不多,在他看来,书中人物如同天神下凡、动辄阵列甲兵数十万、神族均能化身巨兽又多与人族的美女凄婉哀恋、最后落得英雄身死的《玉螭本纪》毋宁要比洋洋洒洒十七卷的《东海太平记》好看得多。
  听魏无音说神族「虽已难考,未必无稽」,顿觉亲切,点头道:「我知道。『龙皇』应烛自幽穷渊起兵,召集九渊之下十万幽冥大军,自己则化成龙身鏖战,最后扫平群雄,在东海太平原开创王朝,乃东胜州王朝之始,被尊为『诸皇之皇』。后世有版图大过玉龙朝的、军队强过幽穷九渊的,仍不得不用应烛发明的『帝』、『皇』二字。」
  魏无音眸光骤亮,一拍大腿:「说得好!」老少俩相对大笑。
  「龙皇虽是英雄,天下间却没有常盛不衰映的千年帝国。」笑了片刻,正色道:「玉龙王朝旺了三百年,终亡于异族之手,居于央土的中原人联合南方的朱襄、烈山、昊英、柏皇、东扈等神鸟族的五姓后裔,将入侵的亶父人赶走,夺取天下。事后为酬庸神鸟族,便将东境封绍了朱襄氏等五大姓。」
  「五大姓的族长们知道龙族骁勇难驯,初入东境,便采怀柔。但龙族原是东境的主人,神鸟族与亶父人同为异族,岂容染指故乡?为了要战要和,残存的龙族后裔遂分裂成两派,其中一派,便是后来的指剑奇宫。」
  「另一派,则主张以激烈手段,夺回龙皇应许的故地,因为手段残忍恐怖,遂被世人视之为『魔』;为患剧烈,长达数百年之久。」
  耿照心中微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心头,不禁瞠目结舌。
  「另外那一派,难道是……难道是……」
  「你猜得不错。」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严肃。
  「七百年前,指剑奇宫与薮源魔宗,原本就是同出一脉!」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3:57

【第二卷:红螺染枫】第九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耿照得闻秘辛,惊讶之余,心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魏无音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别的话。」
  耿照心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薮源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竟是冤枉了他们。」
  魏无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称为『天源道宗』,与沧海儒宗、大日莲宗等合称『东境三宗』,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以前,便是由三宗分治东海,各领一方」。
  「日换星移,随着光阴逝去,沧海儒宗、大日莲宗消亡于东海的历史之中,天源道宗却坚持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遍及整个东胜州;从崛起到消灭,历时大约两百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东海的势力,历代均发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鳞族后裔』自居的东境遗民作乱,更将天源道宗改称为『薮源魔宗』,史书上所写,自然是没句好话。」
  「能躲在隐秘处,控制东境武林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朝廷,几乎颠覆天下……」老人说着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唏嘘。
  「手段是够厉害了,染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了。但经过两百年的光阴,暮气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势力联手铲除。残余的教众及周边势力仍有一定的实力,终究不能尽灭,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七玄』。」
  东境之人说起「七玄」,都觉诡秘重重。
  耿照江湖阅历有限,连「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却是自小听熟了。从前村里小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来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岂料七玄中人,竟与薮源魔宗由此关联。
  「薮源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作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妖刀顾名思义,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点的诡异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作出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终究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更遑论操控人心。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魏无音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赤眼』,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淫毒之刀来?」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耿照反驳:。
  「丹术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牵肠丝』的剧毒可以是后来涂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是锻冶而得。」
  魏无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耿照低头道:「弟子冒犯,清前辈见谅。」
  老人摇摇头,片刻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生、有知有识、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妖刀。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小子。」魏无音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对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灭、妖刀初现的时候,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能够如你这般能够勇敢到顽固无知的人。」
  「妖刀横扫东海,甚至将杀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受害百姓多以万计,史书上说是『白城东尽』意思是说这场妖虫之祸,是从白城山以东——也就是东海道——来的。」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凭空捏造。耿照皱眉:「如此,这场白城东虫之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道:「妖刀纵有异能,五把刀要杀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你很聪明。这说来话就长啦,暂且按下。」魏无音微微一笑:。
  「妖刀害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五刀混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虫王一般,人们才知道:「原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俱备,再也无法匹敌。」
  「这把成体的蛊王妖刀就这么做乱了三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才毁于天火。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战。」
  「天火」是指雷电造成的森林野火,亦指雷电。古时冶铁不比今日,没有鼓风炉等设施,大匠为冶精金,常在多风多雨的山顶铸坛设炉,借助雷电或野火提升钢铁的强韧度。耿照曾听七叔说过,故而知晓。
  「第二次妖刀之战,却是发生在三十年前。」
  魏无音道:「当时,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灭,白玉京毁于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异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顿时无主。统治东海的孤独阀起兵逐鹿,大军推至央土,正与各地番侯节镇陷于混战,一旁还有盘踞西山道的韩阀一系虎视眈眈,天下仿佛一锅沸汤……」
  他目光投向远方,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遍地烽火的时代,片刻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四百年前被天火消灭的妖刀,却在东海出现。后来有人对比昔日留下的古文图书,发现妖刀的形制与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听得心中一动:。
  「前辈是说……二度重生的妖刀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无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阴晴不定。
  「第五把究竟有无重生,我不敢说,但那把刀始终都不曾真正出现过,妖刀无法产生虫王,自相残杀之余,反而更加专心杀戮,为祸亦极惨烈。东海百余派门,或灭或衰,总数超过三成,耆老精英折损不计其数。」
  「所幸妖刀未齐,才能各个击破。三十年前的万劫刀,便是老夫亲手所断。」
  「三十年前的万劫……与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么不同么?」
  「『形』不太相同,不过『神』却是一样的。」魏无音沉吟道:。
  「万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杀意决绝,极端嗜血,千万不能被它钝重的外表所骗,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罗,会使一路名唤『不复之刀』的诡异刀法,杀人于无形,所经处流血漂杵;单以为祸程度论,此刀应列为首要除去的目标。」耿照仔细牢记。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魏无音口气不对,小心道:「眼下这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魏无音摇头苦笑,将灵宫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巨细无遗,点滴不漏。
  听到莫殊色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耿照心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劝二掌院爱惜生命。莫三侠这般古道热肠,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不愿随口安慰,只问:。
  「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料想魏无音的修为深湛,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魏无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
  「我中的是『不堪闻剑』,本宫的无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着要救,又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思绪才恢复运转:「『不堪闻剑』是指剑奇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起身欲唤,一见魏无音的目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血脉渐凝。老夫……恐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方么?」耿照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指剑奇宫四百年来的武学精华,有得你这般小看!」魏无音好气又好笑:。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当年曾对过妖刀、知其底蕴,又活到现在的,只剩下老夫与水月掌门杜妆怜二人。她旧伤未越,我十年没见过她了,不知还余几分清明。我死之后,妖刀恐怕无人能制,东海又不知要牺牲多少精英,才能将妖刀重新封印。」耿照想着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耿照愣愣抬头。
  「我指剑奇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琴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指剑奇宫之主都是万中选一的绝世奇才,又或者宫内藏了什么神功秘籍……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心里却很清楚:世上本无十拿九稳之事,人说独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过也才两代更迭,便出了个被讥为「富贵乞丐:「东海大傻蛋」的城主独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议,广为四方人笑。
  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剑奇宫特重血裔,四百年的历史中,竟没有出过半个武艺稀松、才智平庸的宫主,单说此项,便足以傲视东胜州历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为本宫传有一部神异的秘术,名唤『夺舍大法』。」
  「『夺舍大法』?是一部武功么?」耿照闻所未闻。
  「可以说是,但又不完全是。『夺舍大法』练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心识。」
  「心……心识?」
  「传说中,龙先天具有夺人之威,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一看到真龙,便会吓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慑于真龙之威,心神恍惚,无法反抗。」
  「这路『夺舍大法』,便是以道门秘传的啸法、心斋冥想之术为本,将修炼者的『心』锻炼强大,继而聚成『识』。临敌时,进可以扰控人心,对敌人造成如龙息一般的强大压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决不慌乱,一步步压倒敌人,等待时机,因此又叫『龙息术』。」
  耿照悚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若无防备,一旦临阵遭遇,就算练有多强的刀法剑术,又岂能低档这样的无形攻势?」
  「还不只如此。」魏无音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夺舍大法练到了极处,甚且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的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么难事。须知史上芸芸众生,意志不坚者多,心念专一者却少,是以这套龙息之术所向披靡,堪称神技。」
  然而绝顶高手的意念,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夺舍大法若不能对他们产生作用,又岂能无敌于天下?
  「你很聪明。」魏无音点头笑道,凤目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
  「高手对决,夺舍大法能发挥的作用相当微妙,是好是坏,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赖这路心诀取胜的,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猪头猪脑,还有什么舍好夺?夺舍大法能使本宫历代之主成为绝顶高手,靠的不是夺取,而是转移。」
  「转移?」
  「没错。」
  魏无音解释道:「夺舍大法练到后来,由冥想至观想,最后返照空明,据说心识能离体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顷刻万里、遨游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救像……灵魂出窍么?」
  魏无音抚掌大笑。
  「或许吧?我也不知。总之,修炼夺舍大法的先代高手们发现,如在死前以此法将心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他诡秘的一笑,一个字、一个字说:。
  「一个人练一辈子,可能成不了绝顶高手。但如果身上聚集了十个、甚至百个千个一流高手的毕生心力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
  指剑奇宫用这个秘术改造继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时间。不论其它,光是历代宫主传承,就已经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宫之主身上,累积了四百年来奇宫首脑的智识、阅历,他们会过的绝世武功、遭遇过的绝世高手、看过的兴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虽说如此,但夺舍大法也不是全无缺陷。心识转移后,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极好,纵使年级幼小、甚至从未上过龙庭山,却能说出前代种种,犹如转世灵童;有的却只得到浮光掠影,影响几近于无。「若施与受的双方都练过夺舍大法,效果通常会比较好。」魏无音解释道。「那么,」耿照想起一事:「心识转移之后,给予的人便会死么?」
  魏无音点头。
  「在本宫,通常只有佩挂紫鳞绶以上的长老在座化之前,可以对宫主施行夺舍大法;紫鳞以下,只有佩挂金鳞绶者才能使用夺舍大法转移,须经宫主批准,并由宫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宫中资治过人、天赋异禀的弟子,自小便习有冥想观心的入门基础功夫,等将来晋身长老之后,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诀。」
  「如果……如果宫主就收转移之后,心识却被长老夺走呢?」
  「那就代表他没有担任宫主的资格。」魏无音冷笑道:「世上,没有心智薄弱的真龙!想要统领指剑奇宫,成为群龙之首,连这点能耐也无,合该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动。
  「我听说指剑奇宫的韩雪色韩宫主年纪很轻,就算没亲身经历过妖刀之争,既然身负四百年的夺舍大法所传,一定也知道对付妖刀的方法!」
  魏无音默然半晌,缓缓摇头,目中神光微敛,初次显露出一丝颓唐与无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奇宫先代之主应无用,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灭之际,突然只身北上,从此消失了踪影。多年来,指剑奇宫派出了无数高手找寻,足迹遍布天下,却始终难觅音讯。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东海。」老人叹息:。
  「无论如何,前宫主失踪,这四百年来得真龙之传算是断绝啦。我们这些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韩家小子有约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夺舍大法将毕生所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
  耿照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
  ——琴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离开红螺峪,另寻合适的物件,染红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唯一能承接「夺舍大法」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魏无音沉声道:。
  「说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父都必须将心识转移到你身上,以保证对付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耿照心知所言非虚,沉思片刻,问道:「老前辈,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无音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转移之后,一具肉身里分具着两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间仅此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直接说『是』。」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心识,将来是否要还给韩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的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耿照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魏无音乜眼道:「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么?」
  耿照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情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魏无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魏无音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耿照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夺舍大法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魏无音弹弹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夺舍大法转移的效果,谁也不能意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给你听。你记心如何?」
  「还可以。」
  魏无音将妖刀的特性、对应的武功,常年推测而的妖刀寄体之法等,仔细说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复诵;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诀,交待:「夺舍大法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帮助。」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区没有什么关联,形意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对象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如「生驰虎血,履组紫绶,鲲鹏雏蜃,云……火光」云云,简直莫名其妙。
  魏无音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耿照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夺舍大法的千字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耿照盘膝而座、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魏无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力的读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耿照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的意思似有串联,但越解释救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都变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耿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药材」,甚至「流影城」三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里,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各式各样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耿照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念了出来:。
  「万……『万劫』!」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仿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净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仿佛即将崩溃——(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东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剔写书一龙口村」「七叔:「姐姐:「黄缨」……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
  他垂手打开写着「姐姐」两字的抽屉,一幅幅姐姐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姐姐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姐姐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荡,裹着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心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净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羁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前辈!」
  他一跃而起,触日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有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扁玉。
  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粮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仿佛应和着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
  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大法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它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东西以外、关于消灭妖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来……是失败了。
  没学过夺舍大法的自己,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
  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白,只希望攒够了钱,替姐姐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奉养;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龙口村买一小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可以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方……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期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黄缨。
  「怎么……怎么是她?」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
  黄缨睁大杏眼,捂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耿照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将魏无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黄缨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黄缨手脚颇为利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远方,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黄缨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
  「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瞧?」
  耿照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谢谢。」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耿照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难免伤坏,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空话。」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双乳一阵摇颤,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妩,怎能干这个活儿?」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赶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心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耿照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黄缨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已近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
  「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
  「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水月停轩的小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驾:「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4:13

【第二卷:红螺染枫】第十折: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原来昨晚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随着谈剑笏退往湖荫城驿暂避,因迟迟未有鹿别驾的消息,天未大亮,便请驿站里的值更官代为通报,要向谈剑笏辞行。那官员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有你们这么不懂规矩的么?现下是什么时候,惊扰了大人,谁来担待?」
  想不到谈剑笏向来起的早,虽内伤未愈,不到卯时便已起身。
  苏彦升等求见之时,他一身锦袍官靴,仪容整肃,正端坐在官厅里用早饭,桌上一杯醋芹、一碗咸豆,一碟麻油拌莴笋丝,就着一盏豆焰小灯配粥吃。身边仅有一名院生服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后,也自取碗筷坐下同吃。谈剑笏头也不抬,显然平日就是如此。
  苏彦升上面一首,谈剑笏起身抱拳回礼。
  「谈大人,家师一夜未回,着令人担心。贫道欲率敝派人马,先走一步,特来拜别。」
  谈剑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驾武功虽高,孤身一人遇上妖刀,一样讨不了好。点头道:「也好。只是天还没亮,也不先忙着走,一起坐下来用早饭吧?」苏彦升坚持不肯,谈剑笏也不好勉强,一路送出驿所。
  其余天门弟子整装完毕,肩囊佩剑、背负刀器,都在陲驿之外等候。约莫清晨露重,一个个都是缩颈团手,面色阴晴不定。众人齐出了大门,曹彦达忍不住嘀咕:「好歹是个四品官儿,怎么吃得这么寒碜?还说要请客呢!不怕人笑话。」被苏彦升瞟了一眼,才赶紧闭嘴。
  鹿别驾此番下山,是抱着为子报仇的打算,刀门各观一接诏令、倾力支援,一共动员两百多名弟子。谁知道灵宫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损近七成,紫星本观出身的只剩下苏彦升、曹彦达等十数人。
  走出里许,一名外观弟子忽道:「苏师兄,咱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苏彦升心情不佳,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先将宗主与鹿师弟寻回,然后再做打算。」
  那人沉默片刻,又开口到:「苏师兄,昨夜大伙儿都没睡好,一早起来粒米未进,心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这个……先找个地方填肚子,要干起什么来也有力气?」
  苏彦升停下脚步,见他肤色黝黑,一脸的大麻子,活像乡下来的庄稼汉,迸发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斜眼道:「你是哪件观门的?叫什么名字?」那人陡然间被问得有些谎,嚅嗫片刻,才道:「小人是……是从钟山孤苗观来的,叫史弘志。」
  苏彦升冷笑:「不是」彦「字辈的么?」
  史弘志麻脸一红,低头道:「不是。苏师兄是紫星本观的高徒,自是没听过小人的名号。」
  观海天门自「披羽神剑」鹤着衣接任掌教以来,积极推行「道徒登真」的制度:每年春秋两季,由各观自行挑选资质上佳的优秀弟子,送到真鹄山总坛接受长达一百天的三坛大戒。受戒完成发给戒牌、戒衣,由总坛依字辈排行颁予道号,录进《登真箓》中,正式由见习的道徒升作玄门道士。
  事实上,天门诸观各有基业,如鹤着衣原是剑门一脉「青帝观」的住持,被推为掌教之后,才移居总坛洞灵仙府。
  总坛自身没有田产银钱,养不起这么多前来受戒的道众,自然也不能要掌教出身的青帝观一体支应,各观在遣送弟子去总坛之时,均需缴纳一笔费用,以应付长达三个月的三坛大戒期间、衣食住行等各项花销,称之为「登真钱」,再加上来往路费,其实是笔不小的开销。
  像钟山孤苗观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庙,靠着紫星观的接济,几年才能送一个道徒上真鹄山,观内能排得上字辈的寥寥无几,多半都像史弘志这样,由自家的长老住持授戒了事。
  苏彦升斜眼冷笑:「想吃饭么?好啊!你去镇集上寻一间分茶饭庄,爱吃什么点什么。这顿饭钱便算是孤苗观请客,机会难得,大伙儿千万别客气啊!」史弘志笑容凝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曹彦达伸指戳他胸膛,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叫你们观里『彦』字辈的出来说!什么玩意儿……」话没说完,史弘志猛一挥手,怒道:「俺孤苗观里彦字辈的,昨晚都死在灵宫殿啦!咱们不远千里而来,给你们助拳,牺牲性命,还不值一顿饭!」
  曹彦达被他一推倒地,腿伤疼得死去活来,大叫:「你……你们这些乡巴佬,造反啦!」
  其余的紫星观弟子纷纷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干什么、干什么!动手打人哪!」
  没想到史弘志却一动不动,周围的外观弟子面色阴沉,反而围了上来。
  紫星本观的人马只剩下十来个,其余五十几人全都是刀门同宗的外观弟子,扣掉存心观望两不相帮的,双方也还有两倍以上的差距,形势登时逆转。紫星观诸人被围在中间,曹彦达哇哇大叫:「你们……你们别乱来!宗主要知道了,你……你们没个好死的!」
  苏彦升手按剑柄,沉声道:「史兄弟,你们想怎样?」
  史弘志原本只想发发牢骚,不想肘腋生变,转眼竟已到了这个地步,心想:「若让宗主知晓,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们这般欺负人,当我们是什么?不先替昨晚牺牲的兄弟们收尸,只想找你师傅!」左右被激起敌忾,纷纷骚动起来。
  苏彦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门,你说的是什么话来?你想吃饭,难道我肚子不饿么?试问你袋里,有多少银钱能喂饱这么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没有。」众人一阵错愕,顿时无语。
  苏彦升又说:「昨夜走得匆忙,钱囊都留在灵宫殿中。我正要带你们回去,取了银钱,才好办事。」众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气势一弱,再也杀不了紫星观诸人,忙道:「用不着那么多人一起走,我与你同去,众人在这里等着便是。」一使眼色,三名与他相熟的外观弟子顿时会意,便要押着苏彦升一起离开。
  忽闻一声长笑,一人从大树上跳了下来,吐掉口中长草,摇头道:「我劝你莫去为好。」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很轻,颌下留着粗硬燕髭,貌似粗豪,双眼却时时绽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长至肘底,以皮索交缠缚起,一身紫衫快靴,颇似江湖游侠。
  苏彦升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原来是你。」
  那人懒惫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爱来啊!都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着我来瞧瞧。没想到却遇上狗打架。」曹彦达怒道:「呸,你嘴巴放干净点!」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也没看他怎么动作,「啪!」一声脆响,曹彦达已被扇得眼冒金星,左颊高高肿起。
  「昨夜在灵宫殿,就属你最丢脸,堕了本门声名。你若管不住舌头,我可以代劳,一刀割了便是,以后也省得麻烦。」反手一掌,又是「啪!」一声脆响,打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还有同门的尸首弃在灵宫殿,无人收埋么?只想着银钱,想着填饱肚子,丢不丢人?」
  史弘志抚着肿起的面颊,连他何时举手放落都没看清,见左右均面露愧色,心知大势已去,低着头不敢造次。
  苏彦升冷眼旁观,忽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那人两手一摊:「掌教真人只让我照看,没让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自相残杀,我只想在树上睡大头觉,睡到你们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树欲静而傻蛋不止,谁得了好处?」圈指衔在嘴边,一声长哨,一点黑影自远方狂奔而来,眨眼便至,却是一匹通体紫亮、飞鬃如雪的高大骏马。
  那紫龙驹除了鬃毛、尾巴,连四蹄与吻部都是白色的,急奔倏停,到了眼前才觉比寻常马匹高出一个头不止,犹如马中的巨汉恶来。马鞍两侧挂了两只皮囊,鞍畔除了卷起的铺盖,还有两柄并鞘长剑。
  那人拍了拍马颈,马却甩甩鬃毛,不怎么搭理;说是主从,看起来更像是一起混的酒朋食友。他从鞍侧的皮囊中拿出干粮,分给众人,朗声说道:「人死为大,昨晚牺牲的同门尚在灵宫殿,总不能叫他们暴尸荒野。吃完饼之后,众人随我回去,一同为他们收殓,带回故乡。」
  有人说:「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该怎么办?」
  那人笑道:「打不过就逃啊!你若不幸牺牲,想不想有人为你收埋?」一干外观弟子都觉有理,忙不迭的点头。史弘志道:「钟山离此甚远,我们观里有七、八位弟兄丧生,光是置办棺木、雇用马匹的费用……」忽觉心酸,忍不住低下头。
  「不妨。」那人笑说:「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伤亡抚恤,将由总坛全数支应,众人不必担心。」
  总坛虽无钱无粮,但掌教真人既许下承诺,自会由青帝观出面处理一切;思及此处,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大喜过望,放心大嚼起来,顿觉这干饼似乎特别香甜。
  那人笑着对苏彦升说:「你不来么?」
  苏彦升面色铁青,寒声道:「我找师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据说附近有人曾见一民道骨仙风的道长,往红螺谷的方向去了。」那人笑着说:「料想你也信我不过。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罢。贵观弟子的遗体我会着人贮装打埋,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谢我啦。」说着牵起缰绳,率领一干外观弟子离去。史弘志等均对紫星观深感不满,「呸」的一口唾在地上,头也不回听任那人指挥。
  曹彦达咬牙切齿,恨声道:「二师兄!便让这厮走了么?再怎么说他也只有一个人,咱们并肩子齐上,剁也能剁死了他……」
  苏彦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胆子杀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么?」
  曹彦达一愣:「他……他是……」苏彦升目光望远,仿佛正以无形之剑刺着那个率众远去的宽阔背影,一字、一字的说:「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策马狂歌』胡彦之!」
  「披羽神剑」鹤着衣,东海三大名剑之一,毕生曾收过五名弟子。而唯一活到现在、被公认能接任其衣钵的,只有人称「策马狂歌」的关门弟子胡彦之。
  胡家是东海仇池郡望族,世称「古月名门」,富甲一方,只可惜人丁单薄,族中不旺。胡彦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观,历时十五年而艺成,遂散尽家财,四处游历,赢得「策马狂歌」的侠名。为顾及胡氏的这根独苗,鹤着衣迟迟不让他受戒,胡彦之平时极少呆在真鹄山,因此曹彦达等都不曾见过。
  「以他的个性,既然敢孤身前来,近处一定伏有人手。」苏彦升冷冷的说:「若是轻举妄动,不过平白给他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已。」
  「师兄,现在呢?我们……我们要往哪去?」
  「去红螺谷。」苏彦升头也不会,风中传来他利刃一般的声音:「若不想死,就得在师傅想起我们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踪!」
  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十余人,沿着红螺谷的峡间一路搜寻,遥遥望见崖底升起一条灰烟,发现黄缨与耿照的身影,还有躺在崖底的魏无音遗体。曹彦达回头大叫:「二师兄,你快过来看!」
  苏彦升临崖探头,见那人面貌清臞、宽袍大袖,果然是「琴魔」魏无音,又听得黄缨、耿照两人大叫,提气问道:「那位可是『琴魔』魏无音魏前辈?」他内力造诣远飞耿、黄二人能及,这下穿透啸风激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入二人耳中。
  黄缨唯恐他们掉头离去,大声回答:「是!不过他死啦,你们别怕!」
  苏、曹等面面相觑:「魏老儿……死了?」
  苏彦升心想:「找不到师傅,又失了鹿师弟的踪迹,沐云色有谈剑笏、许缁衣保护,一时间难以的手;再加上灵宫殿一役损失惨重,我又折了师傅的颜面……这些罪名,我一条也担不起。」以鹿别驾睚眦必报的的性子,如能取得魏无音之尸泄愤,说不定便能转移焦点。
  他打定主意,大叫:「这位姑娘可是水月亭轩的师妹?在下观海天门苏彦升,并不是坏人。」黄缨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圈着小嘴大声回答:「我是水月亭轩门下,姓黄,单名一个『缨』字。快点垂绳来救我们——」
  「底下都还有些什么人?」
  「我们师姐妹三个,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黄缨叫道:「我……二师姐染红霞也在这里,你们赶快放绳子下来!」
  「万里枫江」染红霞的声名传遍东海,正邪两道无不知晓。黄缨知她与耿照都不是举足轻重之人,唯恐对方不救,赶紧把师姐的名头抬出来。
  苏彦升听得一凛,四下张望,问道:「二掌院也在么?怎……怎么不见人影?」
  黄缨仰头圈口,指了指岩洞道:「她受伤晕过去了!你们快些垂绳,别净问这些不相干的。待上去后,什么都说与你听!」苏彦升回头吩咐:「去找些绳索来,越多越好。如无现成的,取些被单布疋也行,动作快些!」左右称是,纷纷挤进烽火台去。
  要带走魏无音之尸,决计不能让指剑奇宫的人知晓,否则麻烦旋踵而至,永无休止。
  这水月门的小丫头,还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本想顺手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染红霞也在崖下,此女的武名传遍东海,据说犹胜师妹任宜紫一筹,约与许缁衣相类,是个麻烦人物。「若是昏迷不醒,也还好办。」苏彦升暗忖:「若她神识尚且清醒,只等拉到半空中时,再将绳索割断,这崖壁四、五丈高的距离,摔也摔死了她。」
  却停耿照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他探头到:「小兄弟!你说有什么危险的?」
  耿照叫道:「万劫妖刀,便在附近!你们若不离开,便将绳索垂将下来,先避一避。妖刀下不来的,这里很安全。」天门群道听得一愣,俱都笑了出来。曹彦达忍不住笑骂:「他奶奶的!黄姑娘,你相好的脑子不清楚啦,居然说下头比较安全。依我看,你们就别上来啦。」
  黄缨听他言语粗鄙,大起恶感,只是求生的机会千载难逢,暂不与他计较,抡起粉拳猛揍耿照:「你闭嘴好不好?添什么乱!」无奈耿照的肩膀肌肉结实强壮,打得不痛不痒,倒是她自己十指指节隐隐生疼,不禁气结。
  黄缨见绳索越来越近,欢喜得差点掉下泪来,回头对耿照说:「你去将红姐她们背出来,我先上去,一会儿便轮到你们。」耿照摇头:「别上去。听我说,妖刀就在附近……我闻到那股味儿了。待在崖上,只是平白送命而已。」
  黄缨握住绳索,听他说得郑重,顿时犹豫了起来。
  苏彦升遥遥望见,大声道:「黄姑娘,烦请你与耿兄弟帮个忙,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在绳上,让我们先将他老人家救上来。」黄缨一听,登时不肯放手,急道:「怎不先拉活人,拉死人作什?」
  苏彦陆道:「魏老前辈是江湖名侠,死者为大。况且,你二人若都上来了,谁能将遗体缚在绳上?」黄缨不依不饶,只说:「我不管,先拉我们师姐妹仨上去,别的没商量。」
  曹彦达不耐烦了,怒道:「你再啰唆,老子一刀将绳索砍断,谁都别上来!」
  这下连黄缨都听出不对:「看来他们要的是老头儿,不是想救人。」索性绳索一放,冷笑:「是么?这倒好,姑奶奶不上去了,有种你们自个儿下来。」曹彦达沉不住气,急忙骂道:「小浪蹄子!你犯什么浑?快将尸体缚上!」
  苏彦升寒着脸低喝:「你才犯浑!闭上你的嘴。」扬声道:「黄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不跟你绕辔说话。你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好,我拉你们一块儿上来,这你总能放心了罢?」
  黄缨还未答话,始终歙鼻闻嗅的耿照突然抬头,自言自语道:「来不及啦。」问黄缨:「你信不信我?」黄缨被问得一怔,俏脸微红,咬牙道:「你要敢骗我就死定啦,姑奶奶剁了你喂狗!」耿照点头:「让我先上去。」
  黄缨知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耿照拉住绳索,大声道:「苏道长!请让我先上去。」稍微退开了小半步,有意让苏彦升看见自己。苏彦升皱起眉头,忽见他背上布包的形状十分眼熟,心念电转,不禁一凛。
  「是赤眼!」
  他见过魏无音持赤眼与幽凝相斗,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触人身的方式寄体,持之无碍,心中大喜:「若得赤眼刀,价值更胜魏老儿的尸体百倍!」强抑狂喜,不让声音泄漏一丝心情,答道:「好吧!你先上来。」右手握住剑柄,待耿照爬上山崖,便要杀人夺刀。
  绳索的一头绑在崖畔的一株大树上,耿照试了试紧度,双手攀住一蹬,没等崖上的道士们拉起,踏着崖壁往上攀爬。苏彦升暗自凛起:「这小子身手不坏!」低声吩咐:「一会儿他爬了上来,大伙儿并肩子齐上。」众人会意。
  另一名紫星观弟子屠彦昭嘴唇微舐,眯眼笑道:「师兄,我瞧那姓黄的小妮子身段不错,水嫩水嫩的,是不是……这个,嘿嘿。」旁边的瘦子萧彦坤怒斥道:「你犯什么浑!要喝头汤,轮得到你小子么?也不问师兄喜不喜欢!」
  屠彦昭揍他一拳,冷笑道:「师兄是什么人物,爱这种乡下姑娘暧?我听说那染红霞才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貌美如花、性烈如火,像这等罕见的销魂胭脂马,才配得上师兄的人才!你少在那儿瞎撩拨!」众人一阵哄笑。
  苏彦升想到赤眼即将得手,再加上寻获魏无音之尸的大功,心情大为放松。那染红霞他曾在洞灵仙府见过几回,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确是个高挑健美、玲珑浮凸的端丽女郎;若能品尝那具高高在上、一世的娇美胴体,在灭口之前尽情取乐,倒也是桩美事。
  他抑着笑意,板起面孔低斥:「大局为重。事情办好了,再乐一乐也不迟。」
  忽听曹彦达嘟旷一声,指着林间:「二师兄,这里照辈份往下数,除你之外,再来便是我了。那个染红霞归你,这一个可得给我,谁都不许抢。」他腿伤不便,担心,不先说好,届时大伙儿「哗」的一声恐后争先,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林中行出一条娇小身影,上身仅着小衣,玉色的肚兜裹着两团小小乳鸽似的细致绵乳,浑圆的乳廓线条起伏柔润,乳首尖翘,光看便觉得触感无比娇嫩。
  少女裸露出纤细的肩颈,双肩对比娇小的身材,算是相当宽阔挺拔,然而肩线瘦不露骨,浑圆有致,衬与细细的颈子、细细的锁骨、细细的胳膊,精致可爱之中透着股结实健美,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躏,一点都不怕会揉碎了她。
  她虽然生得娇小,下身却比上身要长得多。被雨水打湿的纱裙中,透出两条白生土的结实美腿,并非是细细直直、如骨瓷般的纤弱之美,而是线条起伏玲珑,隐含着肌肉的结实与力道、充满柔软弹性的一双长腿。
  仿佛呼应着双腿的健美,少女的臀线浑圆峰起,连接到大腿的部分连一丝赘肉也无,挺翘到教人无法移开双目的程度,侧看仿佛一只曲线惊人的细颈圆瓶,美臀上几可置物。
  天门群道看得呆了,谁也说不出话来。纵使少女绷带缠头,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美丽杏眸,小手里拖着一条粗大的铁炼,众人也不觉有异;虽看不见少女的真正面日,已觉是天姿国色。
  少女裸着赤足,猫儿似的窈窕行来。
  伯着黑泥的小小脚儿形状姣美,反而更显白皙精致,与赤裸的肩颈肌肤一样,呈现出一种涂了奶汁似、层层浸裹的滑润浆白。这润白是如此之浓,以致膝盖、肘踝等皮肤较薄之处,透出的血色都成了某种粉酥酥的橘红,加倍的柔嫩可口。
  屠彦昭「骨碌」一声,直着脖子猛吞唾沫,差点忘了滑动喉管,一咳之下稍稍回神,喃喃道:「曹胖子,那姓黄的我不要了,给你好啦!我……我要这个。」曹彦达嗯嗯应了两声,才省起他说的是什么话,怒道:「放屁!她是我先看到的!」
  苏彦升惦记着即将得手的赤眼刀,也不理曹胖子的浑话,见耿照离崖顶只剩丈余一离,迫不及待伸手拉索。
  耿照一跃而上,忽然抓着他向前一扑。
  稣彦升重心不稳,被推倒在地,心想:「不好!这小子早有准备!」正要起身,一片泼漆似的滚热浆液兜头撒落,浇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伸手一揩,却见满掌黑红,浓重的腥刺味冲鼻而入,竟是鲜血!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愕然抬头,但见一柄巨大的铁炼石刀挥洒开来,拦腰扫过三名师弟,那三个人形就这么硬生生「爆」了开来,所有的肢体形状一瞬间粉碎殆尽,满腔的血浆如瓶破汁流,随着残肢肉块崩溃涌泄,转眼便淌了一地。
  苏彦升瞠目结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二,鞋底踩着血污一跤滑坐在地,颤抖着倒爬几下,手掌「唧」的一声,忽然按进一团温热湿黏之中。缓缓转头,赫见屠彦昭双目圆睁、满脸披血,颈部以下摊成一片绞肉似的浓红汁块工白森森的断骨四叉戟出,仿佛拗辔了的梳齿。
  他按压之处似是一团脏腑,手落浆出,温热的血汁混着膏脂,不住汩汩液涌,似乎还在跳动。
  苏彦升惨叫一声,忽觉颈后风动,岩柱般的狞恶巨刃轰然扫至,千钧一发之际。被耿照推着滚倒开来,堪堪避过:「哗啦」一声骨拆肉散,数不清的碎肉断肢飞落在两人身上,几乎盖满。
  「快走!」
  耿照勉强从滑腻的血浆中撑起身子,拖着苏彦升往烽火台奔去。
  苏彦升两脚发软、顶髻摇散,一头乱发被血污浆住,忽然发疯似的叫喊起来,双手不住乱摇;耿照膂力强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后拖,「碰!」一脚踢开了烽火台的入口大门,拖着苏彦升往二楼。
  迨烽火台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逻哨所,底部以土夯成硬台,其上的建筑则是简单的木构:二楼是整片「回」字型的木制平台,四周搭起掩护射击用的女墙,上覆牛皮篷顶;平台中央挑空,从一楼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砖制的积薪槽。旦外敌来袭,于此问堆起柴草、干牛粪燃烧,其烟笔直入空,数里之外清晰可见。
  耿照将他安置在平台上,透过女墙箭垛往下望,台后的小校场已成一片血池塘,十余名紫星观弟子通通化成红浆上漂着的残肢断体,有些被砸得糜烂不堪,有的却指掌宛然,能清楚看出平滑齐整的断口。
  他隐约觉得奇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见碧湖拖着万劫刀柄的粗大铁炼,静静地立在血池塘中央,雪白的裸足踩着一地黑红,显得加倍白腻。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适应这把刀了。)
  碧湖被万劫刀附身时,持刀的姿势与上一名刀尸何阿三很像,明明身子轻盈,动作却很笨拙;以细瘦的胳膊扛起巨刀,更是无端消耗肌力。经过一夜的时间,她的行动逐渐回复成小个子的灵活敏捷,走路开始有了少女的娇美韵致,改扛刀为拖刀,出招也多以铁炼发动……
  而铁心木的气味,证明她已开始修习万劫的独门武学《不复之刀》。
  ——但,什么是《不复之刀》。
  耿照抱着头,几乎想一把拧将下来;无奈脑海之中还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恶!」他咬牙切齿,努力回亿着万劫刀与铁心木之间的关连,忽听苏彦升尖叫:「快!快叫人来!都杀光了……都死光啦!」从怀中摸出一只火号铜管,对天一拉,「咻」的一声尖锐声响,烟火冲上白日青天!
  大白天的看不见火花,然而那只信管不停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碧湖身子微微一颤,空洞的眼眸望向台顶。「糟糕!」耿照赶紧夺过来,远远掷出,已然来不及了。
  碧湖拖着万劫刀点足掠至,铁炼「喀啦啦」的一甩,石刃呼啸而来,轰的一声巨响,烽火台的木构塌去一角!偌大的四角木台摇摇欲坠,碧湖正要挥出第二刀,陡听一声长啸,马蹄声才在林间辔起,一道黑电似的巨大马影已穿出树林!
  马上之人正是「策马狂歌」胡彦之。
  他着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后,便折回原路,循迹找寻苏彦升一行的踪影。胡彦之周游天下,曾拜师学过无数杂艺,精擅一门名唤「缩地法」的捕猎追踪之术,其实已寻至附近。仗着那罕见紫龙驹的神异脚力,一闻本门警讯立即赶来,遥遥望见地的血池残肢,惊骇之余,不觉动怒:「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残杀!」按住鞍上的并鞘双剑,便要擎出。
  他与碧湖之间相距约二十步,便是算上了铁炼,犹胜万劫之长;但以紫龙驹的速度,却是眨眼可至,碧湖绝对不及回刀出手,双方可说是胜负已定。
  耿照探出女墙,正想叫他剑下留情,勿伤了碧湖姑娘的性命,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无数掠影残识陡然间组合起来,终于明白那些切割平滑的肢体是怎么来的,急得大叫:「小心她的刀——」却见紫龙驹四蹄交错如影,雪一般的长吻烈鬃已突入十步之内!
  碧湖果然不及挥刀,静静而立,平举万劫。
  胡彦之迎着刀尖一歪头,控马钻入内侧,顺势倒出剑柄,便要出手!
  耿照阻之不及,最后一个「气」字方落,胡彦之忽捻膜后伺衔,额闲绽出一蓬血花,手指松脱剑柄;紫龙驹的吻部溅出鲜血,迎风披额,复住整只左眼。那马前脚跪折,庞大的身躯「碰!」一声侧倒在地,向前滑出丈余,连滚了几圈才又一跃而起,着头窜入林中,不住撞断枝叶。
  胡彦之被抛下马背,一路滚到血池边缘,伏地动也不动,血腻渐渐濡上衣衫。
  人如流星马如龙。名动东海的「策马狂歌」却在一瞬之间,双双都被制伏。
  这就是妖刀万劫的独门绝学,隐藏在粗犷狰狞的石刃之中,片物无声、杀人无形的——「不复之刀!」
  【第二卷完】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6:07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一折: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苏彦升被喝得惊跳起来,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复之刀》?」耿照没时间解释,只说:「琴魔前辈临终前,曾与我说过。」撑住女墙,作势欲跳。
  苏彦升差点破胆,揪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你……你做什么?」
  耿照一把挥开:「万劫好杀,我要阻止它。」纵身往台下一跃,双手抱头、着地翻滚两圈,也不见他撑地起身,整个人横里一晃,忽如蝗虫般蹬腿掠出。
  他俯颈矮身,双腿飞快交错,奔跑的动线如水中游蛇,又有些像是林间鼯鼠,几乎让人产生「贴地滑行」的错觉;一霎之间,已切入万劫刀的挥动半径以内,飞也似的扑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苏彦升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名乡下少年。
  耿照移动的方式,完全颠覆了苏彦升对「轻功」的既有印象。那种水一般流畅、完全没有顿点的连续动作,看不出有什么内力或招式的运用之处,与其说是「武功」,更像是由极端灵敏的知觉、异常发达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议的反射动作融合而成的运动本能……
  (这样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兽!)
  耿照双手一合,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小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着铁链踏上石刀,娇小玲珑的胴体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裸足挟着劲风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星,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小处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脚儿顿成杀人凶器,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单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顶,腿心秘处暴露无疑,雪白的小腹绷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个阴部小巧如圆枣,色泽粉橘,阴阜上一撮乌亮纤茸迎风飘卷,粉蛤毫无遮掩,裸露出一条小指长短的粘闭肉缝;因右腿的腿根大开、肌肉牵动之故,蛤嘴噙着的两片酥润娇脂微微翻开,随着抬腿的动作拉开一抹半透明的晶莹水光。
  她凌空抬脚,一双赤裸的结实美腿几乎拉成一字马,右踝贴耳,挺腰一拧,肌肉拉成了既紧绷又平衡的完美线条,侧看犹如一个曲线玲珑、雪肤粉润的「冫」字;转眼上跃之势已尽,随着娇躯坠下,浑圆小巧的右脚跟对准天灵盖,右腿「呼」的一声往耿照头顶踵落!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忽觉脸上微凉,原来她右腿放落,蛤缝里的一抹水光挤成几点液珠,泼风溅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丝酸酸甜甜的体味,浓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浆,与染红霞的清幽截然两样,却不觉得呛人,也无丝毫不洁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尝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飞起左膝,去顶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双掌及时接住膝锤,瞥见她腿间水光盈润,一道晶亮的水痕沿大腿内侧淌下,赤裸的圆翘臀廓上还悬着液珠;淫蜜被体温一蒸,扑面都是鲜浓馥烈的熟果香,热烘烘的一阵湿润,不觉蹙眉:「杀人……真的给你这样大的快感么?」忍着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开。
  谁知碧湖沾着湿泥的、剥葱似的左脚足趾才刚点地,右腿一勾,又如闪电般回身扫至!
  一连三招毫无间隙,耿照体势用尽,终于不及格挡,侧着腰硬生生吃下这一击,「砰!」翻倒在地,余势不停,被踢得连翻几匝,咬牙撑起半身,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距离拉开,缠斗之势顿时破局。碧湖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喀啦啦的一阵刺耳声响,铁链被拉得笔直绷紧,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飞出。
  ——一旦面对万劫,下场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开始就定下「对人不对刀」的策略,宁可贴身缠斗,利用万劫刀巨大不便的弱点,彻底隔开刀与持刀者之间的联系。
  结果正如他的预想:万劫归万劫,碧湖仍是碧湖,纵能驾驭千钧巨刃,她却没有因此变成内力超群、身如钢铁的绝顶高手,少女的拳脚并不能直接威胁他的生命,与持万劫刀时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失去灵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尸,似乎仍保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碧湖的猛烈攻击并非是想徒手取命,而是要逼他退出石刀的直径方圆之外,以施展万劫的无匹威力。耿照勉强起身,还在凝聚体力,碧湖已挥动铁炼,狰狞的巨型石刃呼啸而来——劲风自头顶扫过,蓦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领一把拉开。两人一路滚至林边,耿照抬头睁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才那名落马的青年大胡子。
  「妈的!」胡彦之一跃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小娘皮……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是万劫妖刀。」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低头一滚:「小心!」
  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万劫过处,两株大树如泥塑纸扎,拦腰倒落。
  胡彦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进林子里去!」耿照会意,跟着他一溜烟钻进了茂密的树林中。胡彦之点足而起,跃上一棵大树,纵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树冠里,回头道:「走上面!枝叶越茂密处,那把天杀的鬼刀越难施展!」忽见耿照三两下爬上树顶,攀着树间的藤蔓摆荡过来,敏捷得猿猴也似,不觉一怔:「你不会轻功?」
  「不会在树上飞的这种。」耿照老老实实说:「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学过一些。」
  胡彦之不觉失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于林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仅是快,更快得藏形匿踪,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之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着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的范围之内,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好奇心起,大声道:「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心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心念电转之间,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失了礼数,大声道:「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境,渐次逼来,知道是万劫追到。胡彦之低头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小娘皮是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见识过的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轩的弟子,原本该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不禁回头,微微蹙起浓眉。
  「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奇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他哈哈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道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水月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本觉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市井,说话俚俗惯了,但被他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觉得卑琐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蓦地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林将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小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矮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身畔林叶一阵沙沙动摇,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抓他臂膀:「小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这么想死么?」
  耿照摇头。「若让妖刀离开此地,只怕死伤更多。」
  胡彦之一凛,见他模样十分镇定,心知有异,沉声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怎么应付?」
  耿照沉吟道:「我也没把握。不过要是能分开人与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万劫刀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现,妖刀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会另外再找新主。当然,寻常人触摸到妖刀,也难保不会被妖魂影响,能不碰就不要碰……」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开人刀,待小娘皮醒过来,哄得她眉开眼笑、心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没想得这么多,只想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心告诉他万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肉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至极的魔刀,只点头道:「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着小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尖锐长哨,回头笑说:「若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林中骚动逼近,耿照不愿连累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林后悬崖之下,还有三名水月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就麻烦你了。」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忽然哈哈大笑:「妈的!我们观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小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林中风动叶摇,竟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着耿照跃下枝桠,发足向林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是足不沾地,直如贴地飞行,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观海天门十八宗脉百余处观门,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惊人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紧紧拉着,奔行片刻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紧放慢速度;见耿照满头大汗、迈步狂奔,却未如想象一般,被自己拖得一地乱爬,不觉惊讶。趁势按住耿照脉门,悄悄渡入些许内息,果然没有异种真气入体、与本身内力相互激荡的反应,暗忖:「看来这小子没骗人,他是真的没练过上乘轻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随心。耿照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连妓院的娘们叫春都不时兴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小人……」
  「行了行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小子心肠不坏,就是别扭得要死。我看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喊你一声小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好啊,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前头树影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小耿,同你介绍。这位呢,算来是你二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二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颈,策影却大不领情,低头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个系着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着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方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只听胡彦之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水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着对耿照说:「你二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真个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开。」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不过,得靠你二哥帮忙。你想不想听?」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小碎步往林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片刻,双方已在狭窄的林道间遥遥相望。
  胡彦之双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林道狭长,不容万劫回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刀尖直指林道,正对着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小声道:「小心她的『不复之刀』!」
  「放心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万劫刀固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林树,刀气削过鞍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着失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着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没让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火台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树。策影拖着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脱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声叫道:「我们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大声问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低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是……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眯着眼睛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罢了,耿、胡却有如扮戏文的丑角,均是苦着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开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佛于这一刻间无比熟悉;自他幼年离开龙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着的左眼尚未结痂,步子却十分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沉定内敛的睥睨之气,犹如林中王者。
  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随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痛饮;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头,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二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失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呛又烈,简直像透明无色的水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所经之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气,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样定然十分狼狈,呼的一声,抓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痛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爪牙而啸深林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像你二哥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二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着说:「若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小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外号,却是从剑、马而来。」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着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心:「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胡彦之摇摇头:「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儿去啦,你担什么心?」
  耿照想想也是,赶紧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的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飞了下来,『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心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二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迭地赔小心,一边缒着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适才情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怒气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小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二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缘,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捂住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乐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心觉有异,正想继续试探,忽听林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着鱼鳞铁片,背着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着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着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图画里奔出来的皇廷羽林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头走上七八里路,便可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这一队骑兵铠仗鲜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作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左右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林叶被吼得飕飕乱摇,竟如深林虎啸一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遇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阵列,依然是一弯月形,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林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配合马匹冲刺居高临下,杀伤力十分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生机,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眯着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心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的骑术堪称精湛,就连东海都督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饱了撑着,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自己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像贼么?」就着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可爱,如遭重击,抱臂阴沉道:「哼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驾驭?天生奇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片刻,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小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着光亮的铜镫策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二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却是自小便看熟了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领她们去见二总管。」
  葛五义沉吟片刻,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老实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颔首,忽听远方马蹄声响,林后烟尘翻卷,似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公子来了!」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着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庞大,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低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也都策马追上。
  突然间,林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簇拥着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枪俯首,齐道:「公子爷!」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方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着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约莫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你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不待左右答应,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属们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后头。那八名绿衫侍卫赶紧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苏醒,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
  只见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却略显苍白,转过头去,低垂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心。」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小小的心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着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帮忙,咱们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颔首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激不尽。」
  胡彦之不敢失礼,拱手道:「二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缘际会,糊里糊涂便遇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朋友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小,恐怕要受我们连累。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痕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来听说公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二总管来也压不住,把心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二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二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着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苏醒,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产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却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彦之突然问:「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贝儿子独孤峰罢?」
  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着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才不到五年,却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水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于他的手里,百姓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读,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整天陪太子习武狩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乐乎,居然也在玩乐中建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于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说:「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游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一职,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坚持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来,一连上了几道奏折阻挡。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做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想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通报,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连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骚动不断,尖锐的马嘶、兵器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二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果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着绳网等捕猎重械,阵仗十分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
  耿照沉吟:「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观察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二哥的喜欢,一定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着酒水进食,倒也不甚难挨;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静静观察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洞开,独孤峰面色阴沉,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通报二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二总管说。」
  那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犹豫片刻,一溜烟下了墙台。
  片刻,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小声道:「看来你朋友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失效,按理他是该通报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众而出,肃然道:「耿照!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着二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游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规矩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行来,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大少年并肩而来,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二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属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规矩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那名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巡城司马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
  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然是方才写就。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然斗不过手把一城大小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低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处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放肆!这都是二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夜风里听来格外清晰。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着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衣着体面、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二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好看多了。」见二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二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然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大的策影就这么随着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十分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其中一人转头道:「这是二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园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着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小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心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觉得有些娇巧妍丽。园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小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着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心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约莫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深了解好事遭人破坏的那份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那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帐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着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小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着揉着,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随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阵雪梅幽香随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着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着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着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人。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间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着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然而裹着两团腴面似的饱满隆起,锁骨以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缘,柔软到了极处。
  细瞧之下,才发现女郎有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十分纤细秀美,削肩单薄、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饱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裹、满溢得变了形状,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致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只豆腐似的浑圆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起来,望之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只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中间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随着柔软的乳肉一阵晃荡,颤抖着滚到了抹胸边缘,「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彦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随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着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胡彦之心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却非刻意卖弄风骚,倒像某家的闺秀睡前夜读、房里却突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从而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撅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腴沃雪白的胴体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衣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青春常驻的美丽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元配夫人!)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贵,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总管横疏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着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二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淡然笑道:「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二掌院法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
  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二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竟是女人!)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6:27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二折: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绵长,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仿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青帝观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二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浮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锺阳,为这两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锺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二女抬上软榻,朝横疏影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便以照顾二女为由,随众下人一并去了。
  染红霞感激横疏影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二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莫说贵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便是陌路相逢,又岂能见危不救?既然到了姊姊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转头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沉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迟疑道:「二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横……横家姊姊,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姊姊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姊姊听。」
  染红霞不由得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等情形,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目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目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而后遇上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说得有条不紊,嗓音清脆动听,只是受伤之后体力稍弱,说了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来,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看的却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二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失言,赶紧低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姊姊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经说过,这柄赤眼妖刀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心神。」
  横疏影听得一楞,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这才省起自己的失态,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也似的莹润贝齿不经意地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道:「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神智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当中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料想以他背了一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了点头,似乎未注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于容器中,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还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连忙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又偷望了耿照一眼;见他依旧低头捧刀,一动也不动,不似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吩咐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初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淡淡说道:「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着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琴首的刀工虽然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仿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倒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道:「姊姊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用来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复,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染红霞自幼离家,被送往断肠湖习艺,终日练剑读书,别说是弹琴,就连烹饪女红也不会,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说道:「姊姊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学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过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横二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耿照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不宜回转断肠湖。这样罢,姊姊派出两队快马,次第前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便立刻晋见城主,让他老人家发甲兵驰援水月停轩,剿杀妖魔;若妖刀已离去,便让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之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伤势不轻,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其它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姊姊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水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姊姊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托付给耿照的东西,她并无贪图之心,点头道:「都依姊姊。」胡言之听得一凛,暗想:「有这么大方?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红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二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去瞧瞧。」没等她开口便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天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围,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过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周身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何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中郎,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是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行侠仗义、声名素着,广受东海武林同道景仰。胡大侠与几位正道朋友在二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有些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换言之,「观海天门鹤真人」是胡彦之的第一面盾牌,「广受东海武林同道景仰」是第二面盾牌,「明日晋见城主」则是第三面。除非独孤峰执意对上观海天门、东海武林以及自己的父亲,否则,今夜他便不能动上胡彦之一根毫毛。
  胡彦之几乎要起立为何阳——还有在背后指使的横二总管——鼓鼓掌,心中暗笑:「好一个擅借虎威的女子!独孤峰得看天门掌教、东海同道,还有自己亲爹的面子,偏就与她扯不上干系。」
  果然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起身上前打量他几眼,冷冷问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牠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楞,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么?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胡彦之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然。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咬牙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方才说过『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着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啊?谁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睛,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心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出一股杀意。胡彦之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寒意,暗想:「看来,这小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着一袭玄黑大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掩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先是不自觉地一楞,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象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恍若不闻,小手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着独孤峰及二总管一躬身,忙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动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个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上,胡彦之倒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给推得踉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小人别乱说话,以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水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二掌院。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胴体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粘冰冷的不适感仿佛沿着无礼的注视渗入骨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攒刺,一瞬间竟有些恶心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复念诵几遍,忽然抬头问:「这个姓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伸手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染苍群手绾重兵,做为先皇孝明帝的心腹,坐镇北关道多年,监视域外异族的一举一动,被誉为当世战神,原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胆寒,瞬目便死;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之后,任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又说:「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疴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地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经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了王都白玉京,各军闻之色变;后来,异族却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挨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
  此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人抨击染苍群「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怀有不臣之心,掌握了军队还不算,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
  「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也有人劝他:「何苦多生事端,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疑。
  前三年北关军主动出击,节节胜利,将异族势力驱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蛮荒地带,天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此际应该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抵御的道理?
  最亲近无间的君臣二人在宫里辟室密商,屏退左右,谈了大半天,就连陶元峥也极力反对。
  ——国家刚才安定下来,出兵南境及赏赐那些归降的侯国都花了不少钱,哪有余力再发十万民夫,去雪地里盖一道几百里长的死墙?城墙若能挡下异族铁蹄,还要那些个军队做甚!
  瘦如墨枝的老丞相铁青着脸,额前垂落几络白丝仍不自觉,深恨自己难得走眼,偏生看错了个手握大兵的染苍群。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他面色凝肃,似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匹,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不动声息地一把拧断。
  「钱粮够多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兀自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嘶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图斩关南下,重现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惨剧!
  北关军的先锋驻扎部队难以抵挡,死伤枕藉,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于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过一番苦战,终于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
  战后派出侦骑巡察,才知三年来陆续迁到新占地囤垦居住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竟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之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战,非天险不能坚守。」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密林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北关境内平履如夷,无险可据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于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厅中的耿照更是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竟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小姐!」忽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的无名弟子之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缱绻、片刻奇缘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毫无预警地一沉,只觉得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锺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也随即离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总管的偏院可不是他能久待的地方,躬身一揖,跟着锺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
  耿照微微一凛:「待会二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思虑之间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红螺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地跨入门槛。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竟又批起公文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焰下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一个对自己友善、叫长孙日生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赶紧低头,小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了出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精明干练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的人,心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得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也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可惜。」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低头振笔疾书,片刻便批好了几份文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个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定要详细交代对付妖刀的秘诀,以免妖刀重生之时,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薛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要反复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楞,不知该如何接口。二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悬崖下有四个人,可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接受赠刀。但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薛采蓝或黄缨,都属于水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能害女子,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轩、向她师姊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分外精神,刹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6:50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三折: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绪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气这是谁写的注脚?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印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觉她连生着闷气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旺念着日常琐事的邻家姐姐。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彷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觊亲切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片刻,小心道:「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继续办公,彷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得安心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于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姐姐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伻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是希望全东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眯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口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颐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身分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它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扇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疏影沉吟道:「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于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奇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境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祈求武运趣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眯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二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它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象她在床第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种难以想象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谄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象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微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分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妆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彷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胴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堡垒终于崩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耿照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褴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眯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老人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着玩儿;「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方,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大法」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着「夺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着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湿的杂草野地,而是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方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着他嘟旷着,舒服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它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夺舍大法」么?
  (琴魔前辈舍命托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二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