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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序
花隐翁键关示疾,谹然廖然,若谷居而野息。其友辛庵子往视之。翁方踞案捉颖,为《石头》补记。掇脂黛,掞轩裳,濡染洸肆,熙怒无方,客至乃辍笔而彷徨。辛庵子率然问曰:“子何疾哉?疾则当休偃,而子胡为其役役?且吾之重望于子者,上之经剬而史缉,次亦皋牢旧闻,为补史之腋。甘此屑屑,毋乃不择?”翁聆之,欷歔雷叹,貌若甚戚曰:“子何知,是吾疾也!是所以已吾疾也。人有恒言,患在有身。身之为患,心为之因,智深而忧集,情深而感乘;郁勃于其中,而环伺于其外者,乃相贼于无形,辟之而弗得,忍之而未能,治之而莫知其名。吾尝求之于扁鹊、卢医,扁鹊、卢医谢弗治,乃求之于趾离。趾离曰:‘吾无能为力,子其求之于娲石。娲石之力可补天,夫何憾之不弥,亦何疾之不释’。或云:‘大荒之山,娲石是居。’吾以神为马,以气为车,将蹑之于太虚,不意乃得之于琐屑之书。吾之为是书也,溺而蠲虑,劬而忘疲,倏而晒然笑,若蒙泛之见晖;俄又唏然涕,若昧谷之雰霏。人见之为吾疑,问其故而莫之知;吾习之若无奇,问其故,吾亦不自知也。疾与石触,若翻若覆;石与疾攻,若阏若融。是惟娲石之功,而其究归于空空。子知我者,将毋曰:狡狯哉是翁也。”辛庵子始而哑然,继以怃然,终乃恍然曰:“呜呼噫嘻,我知之矣。往在海滨,共叩白瞽。白瞽曰:‘异哉,子忠孝人也,而蜍志厌厌之与伍。’翁闻泣下,久之无语。又尝邂逅酒次,互剖衿傃。翁有感而言曰:‘人生大难,厥惟死所。吾佹得而佹失之,乃忍而与此终古。’语终默然,涕下如雨。然则天倾地坼,悠悠此心,子之疾久矣,而宁自今!又闻孙子胜翠为翁作生传,其论翁曰:‘怀有所蕴,展转以致之,卒莫能尽其诚。’向之展转曲致之者。殆犹擿埴而冥行;既屡折于蓁荆,退计堙暖,若慏若悜。役役稗野,耗此精诚,雕肝鉥肾之已赘,抑何解于下士之蝇声。虽然,世间事皆诡耳。其在当境息瞥,初不以为诡也。翁之游于大荒,止于太虚,宁非放意自诡者。然当踞案役役,倏哂而倏唏,神之所注,心亦营之,方谓浯台之石,嶻嵲于其侧,而遑省为韩陵托意之遗。”翁呵而兴,豁如无疾,纵谭龙汉,乃有壮色。日暮客归,复篝灯而属笔;且以辛庵子之知翁也,命次所云,以弁斯帙。辛庵子者,泲阳许璐。时则庚辰清明前十日也。
自序
《红楼》杰作,传有窜编;脂砚轶闻,颇参歧论。雌黄错见,坚白等棼:或则妄规胶续,滋刻鹄类鹜之讥;或则虚拟璧完,忘断鹤益凫之拙;又或殚心索隐,逞臆谈空,附会梅村赞佛之诗,标榜桑海遗民之作,等玉卮之无当,枉绨椠之相矜。
世或推之,蒙无取焉。
夫美人香草,大抵寓言;秋水南华,非无托义。要皆效山芎之隐语,务壶柏之瘦辞。珍闻疑似,珠尘马迹之间;丽思迷离,蜡泪蚕丝之喻。作者既邈,解人斯难,强事扯挦,适邻穿凿。而况身丁板荡,运遘黍离。函铁空沉,失所南之本穴;塔灰未改,对遗山之史亭。涕泪君亲,寒鹃犹咽;苍凉身世,梦蝶何依?遑古人以同忧,固我躬之不阅。郑笺苟作,宁堪代祓悲辛;鲁酒可温,奚如自浇垒块?尝慨南宋词流,写愁烟柳;晚明志士,迸泪桃花。异代闵其所遭,后人企其余韵。然而半壁依然,自酣歌舞;四方沸若,未废耕锄。从未有纵蚊穴以滔天,掷虫沙于儿戏者。严□垂下,恨并朱仙;禁□顿移,寒生铜狄。厉阶为梗,渐台之骨岂知;史铖永虚,原庙之灵犹痛。
即云编户,已憾流离;矧在勋门,遽沦舆皂。朝闻稍拾,虽成藏壁之编;海泪难消,宜有书空之笔。
因忆髫年隙晷,即嗜稗官;艳史余谈,曾研《石记》。抑钗扬黛,几于万喙雷同;索贾辨甄,等是一时梦呓。思搜秘绪,务扫浮埃。湘竹招魂,续芳华于鸳蝶;楚兰抒愤,伸诛伐于鸩媒。徒以白雪难摹,抱琴踯躅;及此青门多暇,寻梦依希吐快语于当前,踢翻鹦鹉;结孤诚于一往,还挹兰荪。说色非空,如借天祥之镜;拗离成合,别传士隐之书。禹鼎象形,言皆有本;鲁戈振思,气欲无前。亦足豪矣,他奚恤哉?
嗟乎!回天志业,类一现之昙花;汗史功名,视数行之楮叶。畴知我者,与谈天宝旧闻;若有人兮,试证贞元朝士。未免绛珠匿笑,问甚事而干卿;定知浊玉有灵,愿是乡以老我。
已卯小春,云淙花隐自序于逸圃竹轩。
第一回 梦觉渡头雨村遇旧 缘申石上士隐授书
古今第一部奇书就是《石头记》,记的是大荒山青埂峰下有一块女娲氏补天剩下的大石,那石自经煅炼通灵,可大可小,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引他幻形人世,在温柔富贵场中混了一场,因此把经过事迹自己记述下去。又因书中有太虚幻境众仙女唱的《红楼梦》曲子,所以后来看书的都称他《红楼梦》。
书中真事隐去,无从考证,又只记他一番入世出世的事,以致此书风行之后,不免破费了文人墨客多少的闲笔墨,诓骗了香闺绣阁多少的冤眼泪。还有一般痴人,以为宝玉、黛玉如许钟情,如此结局,是千古的缺憾,必得把他们二人做到死者复生,离者复合,这未免把《石头记》看得认真了。有的说:“这般人是狗尾续貂。”有的说:“他们是画蛇添足。”
狗尾也罢,蛇足也罢,横竖各人肚皮一种不平之气,借着这枝笔挥洒出来,也自痛快。不想更了若干劫,历了若干年,又出了一部《红楼真梦》,当有个燕南闲客,瞧见书中回目,认为稀奇,要想买它回去,偏生那个卖书的说是海内孤本,勒索着要卖重价。那燕南闲客一来买不起,二来又舍不得,只可想法子向那卖书的商量,花了若干钱,托他抄一部。那天拿回来便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
一日,在酒座中谈起此书,大家都问书上说的什么,燕南闲客只得述个大概。座中有个趋时人物,冷笑道:“这部书我已听人批评过,头一件于现在时代不对,二则文理未免太深,又是诗又是词,又是文章奏疏,连那些戏词酒令都是文绉绉的,连我都念不下来,别说那般简体字出身的了。三则说得成仙太容易。那神仙的事,谁都听见过,可是谁也没瞧见过,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许多的神仙呢?依我看,也不过信口开河,像刘姥姥诌的若玉小姐罢了。”
燕南闲客笑道:“阁下如此博雅,只短点红楼的学问。那《红楼》原书上分明说的无朝代年纪可考,当然不是现在的事。若说他文理太深,原书也是如此,这全是贾宝玉自己记下来的。他本是个举人出身,一肚子的书在那里作怪,写出来哪能合你们诸位的眼呢。至于神仙的话,也是和原书前后衔接,对不对得问宝玉,我们哪里知道?”又有一个研究红学的,也在那里摇头,说道:“这个书名我就不懂,这部书叫做真梦,难道原书所说的倒是假梦?怎么又说‘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呢?”
其中有个老者拈髭微笑道:“老兄,没瞧见前书内太虚幻境石碑坊的对联吗?那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事真的就是一般,老兄又何必太认真呢?”
话来了,惊动了一位不衫不履、不责不惠的的半老翁,此人姓顾字雪苹,东越人氏,说起他的家世,是四世公卿,一门科第。他自己的身世更奇。说起富来,也享受尽园林丝竹之娱,到头来只剩一枝破笔。说起贵来,也叨拜过蟒玉金貂之宠,到头来只剩一领草衣。生平志为名臣硕辅,却弄得不稂不莠,一事无成,情性骂于人纪天伦,更担尽不孝不忠,一文不值,也算是一个不幸可怜的人罢了。
当时听见这番议论,不免触动他的心事,就拱手向老者说道:“适才高论,钦佩得很。若论真真假假、有有无无,鄙人于此中得到经验不少。世间事哪有真的?做官的时候,腰金带玉,前呼后拥,好像真阔了似的。刚要扒到梢上,被那缺德的把你老根都刨掉。不用说官儿没人认,你就要找那套官衣也只可在戏台上见了。你说能算真么?
有一种聪明人,说是官不在大小,多攒钱就好。攒了钱总是我的,哪知道来的艰难,去的更容易,坑的坑,骗的骗,倒的倒,不到几年的工夫,就鼓捣光了。能够留下一点,给你吃不饱饿不死,这还是便宜的。那些看财好,把钱财看得紧紧的,一个大钱舍不得用,那也是白饶,就是锁在铁箱子里,到他该克的时候,也会变青蚨蝶飞了。白老鼠跑了。你道钱是真的吗?再说父母妻子,一辈子守在一块儿,断不能说是假的,可是到了撒手的时候,谁也顾不了谁。就是我们有生以来所见的闻的,到了今日简直的翻了一个过。再要找从前的事,连个影子也没有了。
在当日看来,何事非真,到今日看去,又何事非假?你若太看真了,无非是自寻烦恼。咱们且自托于假语村言,便是此书的定义。其中一真一假,分明真对。书上所说的都是贾府的事。那甄府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可见有形是假,无形是真,这话是定然不错的。即至黛玉的夭折,宝玉的超凡,做书的虽好如此说,又安知不是假托?就照着写书人的意思说去,金玉烟缘,结为夫妇,表面是合的,然而一僧一寡,合而终离,这是人人看得见的。木石姻缘,中途分散。表面上是离的。
看官试想,所谓神瑛侍者,太虚幻境也到过,赤霞宫也住过。即到了大荒山,来去无拘,行止无得,何难再至太虚幻境,与绛珠仙子相见,况且原书说的,宝玉闻知黛玉凶耗,即时痛哭昏厥,魂到冥间,遇见一人,说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目下已至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试问宝玉若不为他林妹妹,如何去做和尚?既千辛万苦去做和尚,焉有不寻访林妹妹的道理?由此看来,宝、黛虽离终必复合,与金玉姻缘的结果恰是相反。但书中虽然揭出,读者未必领会得到,枉自替宝、黛伤心落泪,定非至愚?
这部《红楼梦》续作,鄙人未曾寓目,臆料必是就此发挥,揭破原书的真谛,唤破世人的假梦,故于书名上特标一真字,诸君以为如何?”
燕南闲客正要答言,那老者又道:“诸位但议论此书,可知道此书的来历么?”众人都道:“愿闻其详。”
老者道:“说来话长。鄙人姓石,字鸰原,生平专好古董,因为家兄收藏一把名扇,城里头有个贾恩侯,要想出重价买它。偏生家兄执意不肯,不知姓贾的如何和州官算计,硬迫着把扇子追了去,以至家兄衔恨毕命。从此我便将收藏古董一齐都出脱了。在京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南纸铺,借此隐身。那天在柜上遇见古董行的冷子兴。我们从前虽然交往过,却也多年不见。不料须发都白了。据说古董行的生意,这几年也很不易做。因想起他的好友前署尚书后降府尹的贾雨村,问他为什么不找贾雨村去呢?
子兴道:‘别提了,雨村比我还窘呢。他那回因案挂误,定了徒罪,后又遇赦放回,一直有十多年,家里没得着他的消息。那位甄氏夫人到处求神问卜,还为他吃了长斋,始终一无征验,以为必是路遇不测的了。哪知道前年冬天,飘然一身忽自回到湖州家里,说是走到什么津什么渡口,遇见一位道者,就是他的恩人甄士隐,邀他到茅庵里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他多半不懂。后来甄士隐有事走了,他一觉睡下,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睡中不觉得饥渴,醒来也不见一点老态。’古来陈希夷善睡之外,大概就得数他了。我想这甄士隐老先生必是成了仙了。可惜那贾雨村当面错过,我们要想出世离尘偏又遇不着。”
言罢叹息。众人也有称奇的,也有嗟叹的,也有将信将疑的。顾雪苹道:“这跟这部书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者又道:“我还没说完呢。那年他蓦地一觉醒来,看见风霾迷眼,天色昏暗,远远似有许多狼嚎虎啸猿啼鹤唳之声,却不见有人。心中暗想,如此荒旷幽寂,恐非人世。正在彷徨无措,忽见一道者羽衣星冠缓步而来,不禁大喜,忙即迎前问讯。原来正是那位恩人甄士隐。雨村走近打恭道:‘昔年与老仙长一别,直睡到如今,不料又在此相遇,真可谓有缘了,只是举目穷途,栖惶无托。夙承不弃,还求引度。’说罢又振衣下拜。士隐连忙扶起道:‘尊官尘缘未了,尚非超解之时,由此图南便是归路。目下恰有一桩为难之事,正虑无人可托,若阁下奋身任之,功德不小。’雨村惊讶道:‘仙长静修如此,有何为难之事?’士隐道:‘此事关涉贵宗,就是宝玉现今的下落与荣宁两府后来的结果。前此阁下曾说宝玉有如此的来历,何以迷情如此,又豁悟如此?不知由情生悟,由悟证情。仙草通灵,形离神合,所谓原始要终之道尽在于此。’
雨村听着不甚了了,因说道:‘下鄙愚昧,愿赐明教。’士隐道:‘世人们相见,不外形气之间,离合悲欢,一生颠倒。究竟人世光阴有限,造化功用无究。有形的悲离未必不是无形的欢合,即如柳湘莲与尤三姐、潘又安与司棋尚且携手情天,补还缺陷,何况通灵宝玉久经锻炼,大有神通。它的力量可以补天,岂有自留缺陷之理?这也是一定的。无奈世人耳目所蔽,见不及此。’言毕,从袖中取出一部锦函珠字的书授与雨村,说道:‘贫道前日至太虚幻境,见着神瑛侍者。承他检授此书。据说,自从他到大荒山以后,以至复到太虚幻境,中间许多经历,还有荣宁两府近年复兴的事迹,一一手记在此,意欲传向世间,免得世人看着前书的藏头露尾妄生揣测,转滋疑惑。今即烦贵官为我传之。’雨村不敢诿辞,忙即接过。又欲叩修身缮性之要,士隐微笑,念了四句言词,是:
造化本非空,真处在虚渺。
枉教假营营,哪得真了了。
言毕便要告别。雨村牵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隐道:‘未了便来,了了便去。尊官自爱,后晤有期。’举袖一挥,忽然不见。雨村茫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遇着一个土人指引途径。后来携了此书走过了湘楚、江淮等处。所到地方,江山犹是,闾里都非。中间路过南阳,那里虽然经过兵火,这些年休养生息,如今却是市井丰阜,士民康乐,大家都颂扬贾节度的德政。雨村问是哪位贾节度,不料就是宁国府的贾珍。大家知道雨村是他的同宗,都要尽个东道之谊,有请宴会的,也有送盘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访那琵琶亭的名迹,见那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贾兵备的长生牌位,细看那上头的名讳都是贾兰。
问他们为什么都供这位贾大人,那些年轻的说得不甚清楚。问到年纪大些的,都说那回乱事,若不是贾爷几句话弹压下去,我们通城身家性命就都完了。雨村听了也甚感叹。这回恐怕惊动大众,不敢说是同宗,只说随便问问罢了。及至逛到金陵,亲访荣宁两府,见府门内外油饰尚新,石狮雄踞如故。从墙上望进去,那些崇檐画栋却不免剥落坍损,国内参差老树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们为什么只涂饰外面,正经的房屋树木倒不去整理整理,听它毁坏呢?因此不免添了许多感慨。又想起自己已迫衰年,当日出领夏卿,入赞枢务,何等显赫?中间经了几次风波,转瞬炎凉,似醒了南柯一梦,并不能象贾珍、贾兰在地方上留点遗爱。因此宦情冰冷。回到湖州,才知他第二个儿子已经进了学中了副榜,在二十四岁上得病夭亡了。剩下两子又都因为衣食之计,奔走在外。从此益发勘破世情,只同娇杏夫人,乡居养老,暇时著书课孙,将此书亲自抄写,却不料此书到了雨村手里也经过三度难关,几乎被毁。
第一次是娇杏夫人见了此书,陡然发怒,说道:‘上回由你传出去的那部《石头记》把咱们老根儿都掀腾出来,提起我总说是个丫头。我做了半辈子的太太,谁敢说我是丫头出身?倒被你泄了底啦!这不是小事。我那回在院子里掐花,刚巧你来了。我瞧瞧来的客是谁,这也是平常的事,哪里就是看上了你呢?照《石头记》上说的,就好象我有什么不正经似的,这可冤死人了。这部书不定又编派的什么话,传出去又生是非,不如索性烧掉它干净。’说着便抢过这部书,要往柴灶里送。亏得雨村抢回来得快,又再三央及他夫人,还把书翻一遍给她看,说这上头并没有编派咱们的话,才算免了这一难。
第二次是湖州大水,雨村家门口是桑园,桑园外头就临河。河水一涨,就直灌到他屋子里,那书房就有四、五尺深的水。又亏得雨村头一天夜里把这部书带到楼上去校对,没有被龙王爷收了去。这水火二劫都免了,偏偏又碰着太岁。原来湖州有个老光棍,此人姓钱名孔昭,专好包揽词讼,说起案子来只知道要钱,连亲生的老子也不认。又因他广开方便,只要收了一百大钱,就肯替人说事,人都称他为百大先生。他和贾雨村也沾点世交。听人说雨村回来,以为做过大官的一定大有油水,要狠狠地吃他一注。当下就找了一帮刀笔,造了假借据,硬说雨村欠他旧债,哪个居中,哪个做保,都签了押。先叫人来向雨村讨债,雨村不理,便告到县里。那县官见中证确凿,又受了钱孔昭之贿。立时判令贾雨村还钱,若不还就要抄他的家产。
可怜那贾雨村此时只有几亩薄田,一所旧宅,若抄了去,可往哪里存身呢?幸而湖州知府和贾府尚有交情,判令和息。那钱孔昭知道雨村有这部书,又要想借此敲他竹杠。娇杏夫人畏祸心切,打算把这部书乘夜销毁灭迹。雨村道:‘此事万万不可。说起来还是你的旧主甄公托付给我,不要说把它毁掉,就是被官里抄了去,咱们也怎么对得住甄公呢?!’于是一面将此书案放出去,一面托人和钱孔昭说情,终究把田地变价送给他三百吊钱,才算了事。诸位想想,这部书可是容易留下的吗?”
众人听那老者说得原原本本,无不叹异。顾雪苹又对那老者道:“阁下与贾府有仇,还肯说他们的好话,这般古道真不可及。”老者道:“这些事跟书上颇有关涉,说出来可以对证。再说深了,舍下也不过合那贾恩侯有些仇隙。至于贾府上的累世厚道,我们也都受过好处的。别的不用说,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若不是贾状元的太夫人施给活络丹给治好了,那里还有今日呢?”雪苹道:“究竟还是老辈长厚,如今的人只记人家的仇,谁还记人家的好处呢?”
等到临走,雪苹向燕南闲客商借此书。起先不肯,还亏那老者出面担保,才肯借给他。雪苹先从头检阅了一回,见所说大意皆与前书不悖。且按迹循踪,不涉穿凿。那上面还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是前书所不及的,奇惊处颇能令人惊心动魄。因此也手抄了一部。那一天雪苹正在西山别墅,见园花盛开,春光似锦,独自在花荫下徘徊,赏玩了一番,回至洗红轩里,取出此书抄了两页,又重新恬吟密校。忽听得蛎粉墙外隐隐的一片歌声,便歇下来倾耳细听,唱的是:
败锦糊窗,当年紫诰香。落花啼鸟,谁知钟鼎场渺,金门黯对斜阳。碧油幢,又换了清罗帐。休说是望金张与马扬,到头舞袖更郎当。昨日杨柳殿前千骑拥,今朝蓬蒿径里一身藏。金穴量,金谷妆,繁华流水无归往,苦费尔等计短长。可怜心力都成枉,舐犊忙,保不定投袂向何方。好风光,哪知道冷落了乌衣巷。只贪题柱贵,哪管倚闾伤?陌头长绿桑,垅头生白杨,渺茫茫,人间何处是真多?漫牵肠,醒来时只当一枕熟黄粱。
雪苹听得歌声大有玄妙,连忙开门望去。只见一个道者在柳荫下走着,将要转过山坡了,赶紧放步追上,迎头下拜道:“仙长莫不是士隐甄老先生吗?”道者大笑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山人一概不知,只晓得空空二字。”雪苹道:“如此说来,道长的法号一定有空空二字。我顾雪苹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原来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当下被雪苹道破,又是一场大笑,说:“你居然认得空空二字,这就难得。”雪苹道:“鄙人正要请教。从前那部《石头记》相传是道长在青埂峰见过那位石兄,知石兄还有一番回答,那书便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如今又有一部《石头后记》,又叫《红楼真梦》,到底是真是假,道长必知其详,务望指示。”空空道人道:“真梦也好,假梦也好,自己的梦做不完,何必管人家的闲梦呢?”雪苹道:“敝庐就靠着石居,和石兄大有缘法。石兄的梦就如同我的梦一样,是必要请教的。”
空空道人道:“山人近日甚忙,好多时不曾到青埂峰去,不知那块石头在与不在,那石头上可曾添些字迹,等我闲暇的时候到那里亲自去看。如果上添了些字迹,彼时再抄了下来和你对证。眼下我还有事呢!”雪苹笑道:“道长既然开口空空,闭口空空,怎么还有许多的事,可见还不是真空。”空空道人又大笑道:“世间的事都是从空口里生出来的,叫我怎得不忙?前儿还同不空和尚彼此斗法。那和尚好生厉害!若不是山人会摆空中大阵,险些被他斗败了。”
说罢回身就走。雪苹还要追他,追至山坡转处,不见踪影,只得缓步回来。回到山斋,见这部书还在案上,落了一层层的花片,忙将花片亲自收拾,装在古锦囊里,仍旧校他的书。
欲知书中事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 绛珠宫慧婢话悲欢
话说,宝玉和贾兰同在至公堂交了试卷,一路出来。贾兰因首场二、三篇不甚惬意,还在那里谈论。宝玉笑道:“放心吧,你是必中的,将来还要早达。”贾兰道:“二叔呢?”宝玉笑道:“中了就完了,有什么说的。”又见贾兰身体尚小,背着考具,有不胜之态。笑着对他说道:“你这担子太重,可惜我不能帮你了。”贾兰只当戏言,并不在意。
二人说笑着走到了龙门,正赶着放二牌,那些考生都缴了照签抢着出去,只见万头攒动,如人山人海一般。宝玉故向人多处挤去,一岔就离开了贾兰。刚出了天开文运的牌坊,远远的瞧见李贵等站在那里,连忙把头低下,混在人群里,你拥我挤,好容易才闯出来。幸喜他们没有看见,走到僻静处将考具放下,又到冷铺子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草帽,连忙换上,还怕被人看出,一路总把袖子笼着嘴装做怕风沙的样儿,眼看外城门的望楼就在前头,心想这一出城可就躲过去了。偏偏迎面来了一辆朱轮后挡的官车,跟着好几匹从骑,坐在车里的正是他舅舅王子胜,心里捏了一把汗,刚巧身旁有几支驮煤的骆驼,宝玉将身隐在骆驼背后一晃儿,王子胜的马车就过去了。这才赶出城门,一溜烟向空旷处跑去。猛听空中说道:“等你多时,还不走吗?”
正在惊愕,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现在眼前。宝玉忙即倒身下拜,口称师父道:“弟子也知是该走的时候了,但未得拜别老父,如何能了此心愿?”茫茫大士道:“来去了了,这也是当然的,且随我来。”当下就引宝玉至前面柳树林中,抖擞广袖,落下一领袈裟,还有僧衣僧帽。眼瞧着宝玉道:“你就改了装吧。”宝玉大喜,即在林中更衣拜谢,随从茫渺二人飘然而去。一路走得甚速,也不知过了多少城镇,只象腾云驾雾似的。果然在毗陵驿遇见贾政,到船头上拜别一番,前书已表,不必细叙。
且说宝玉别了父亲,心中悲喜两念循环起落,喜的是超登觉岸,异日度引可期。悲的是目下长离,顾复之恩一时难舍。只听茫茫大士喝道:“尘缘已了,还胡想些什么!”宝玉听着立时警悟;忙即收敛心神,扫空凡想。渺渺真人又从囊中掏出仙丹一丸给他吞下,满口生津,顿忘饥渴。途中所见都是苍崖翠壁,有许多奇树长林,风景多幽,心怀转旷。其间也有仙人窟宅,或是雨涧中架起的飞阁,或是绝壁上盖起的崇楼。遇着的人,或是羽衣霞佩,或是卉服草冠,都与世间妆束不同,彼此也不相闻问。
又不知走了若干里,忽然翻过一层高山,那山石形势更觉奇崛,有的象孤鹘盘空,有的象奇鬼森立,有的攒岩架虚,欲落不落,有的奇峰缥渺,乍近乍远。宝玉天机灵妙,便知是到了大荒山了。那山里最奇的是一座悬崖,远看着耸青千丈,高入云中。及至走进来看,却只有四五丈高,那上头长的各色树木红黄青翠无色不备,就象天然的一段锦屏风。
宝玉见了非常欣赏,向茫渺二人细问,方知是无稽崖,也算大荒山一个名迹。过了悬崖,从山径曲折进去,迎面陡起一峰,青翠欲滴,峰前都是古松,高高下下,疏疏密密,飞腾的好象舞盘,低回的又如潜豹,奇态不一,并无杂树。茫渺二人引他穿过松林,度过一道曲涧,迤逦而去。忽见山坳里有一洞门,进至洞内,苔花深锁,石乳周垂,十分幽静。渺渺真人唤了一声,便有一道童迎了出来,相貌宛似柳湘莲。
宝玉怕认错了人不敢招呼,近前一看,果然是他。不禁狂喜,忙叫道:“柳二哥,你倒先来了。”湘莲见是宝玉心中不免诧异,因师父在前,未便细细盘问,只说道:“宝兄弟,你如何也来这里呢?”宝玉笑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我有什么可问的呢!”
二人随着师父先到一间石室,便是茫渺二人的居所。室中只有木鱼蝇拂经道录之类和渺渺真人常坐的一张木榻。茫茫大士道:“并无别事,只空空道人来此,看了一回石头,问知两位师父都不在家,便自去了。”茫茫大士道:“你把他领到你那里瞧瞧去,你们本是旧交,若合适就同在一处住着,省得另外安顿。”
宝玉随湘莲走至洞后,也是一间石室,室中铺着草荐,却还干净。宝玉道:“这里就好,咱们在一块儿住,省得闷的慌。”湘莲瞧着宝玉笑道:“你是从富贵场中来的,不比我是浪荡惯了,即来到这里,也只好屈尊吧。”宝玉道:“柳二哥又说笑话了,即出了家,还能跟在家里一样么?那些话都说不着啦。”湘莲道:“不是说笑话,我是替你担忧。你在家里丫头、小厮们伺候惯了的,如今要自己收拾屋子,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走去,如何受得了呢?”
宝玉道:“俗语说的随乡入乡,你别以为我只能享现成,不能受磨折的。古来成仙成佛的人哪一个不是从刻苦中来,那释迦牟尼佛还是一位王子呢!”湘莲笑道:“说得到要做得到,你若做到了我才佩服你呢!”从此宝玉便在青埂峰与湘莲同居,日间听他师父讲些玄机净理,夜间各自打坐。过了一、二个月,湘莲冷眼看他,倒真能服劳耐苦,心中暗自叹服。
那茫茫大士虽然教他许多功课,却不曾替他剃度。宝玉向来性急,那天在师父前侍立,趁便说道:“弟子来此尚未落发,还求师父依法剃度。永表扳依”茫茫大士道:“持佛在心,一心奉佛,便与佛日近。所谓六根清净也不在头发上说,何必定要落发呢?”
宝玉又求再三,茫茫大士道:“佛门广大,岂有不容,但是成就与否也在各人缘法。你终究不是佛道中人,此时落了发,将来还要留起来,岂非多引一举?”宝玉以为师父疑他戒律不坚,忙跪下垂涕自誓道:“弟子来此斩钉截铁,一无回顾。若将来有堕戒律,愿甘泥犁之罚。难道师父还不能见信么?”茫茫大士道:“你志向甚坚,将来一定另有成就,此中也有缘法,也有因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彻底了悟,不是我不成全你了。”宝玉不敢再说,却更添了疑惑,背地里又私问湘莲,湘莲道:“这是未来的事,我哪里有未卜先知的分儿。古语说得好,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你只修你的便了。”
那天晚上,湘莲睡下,宝玉尚自静坐,想起日间师父的话,虽然藏头露尾,照那大意看来我修佛是无望的,将来不知如何归结。心中忐忑不宁,因此又想到家里,头一个是袭人,那个人不象守得住的,况且太虚幻境又副册上,公明说的是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不定嫁给哪个唱戏的,这也是个定数,算来与我无关的了。只是苦了宝钗,幸亏她索性豁达,目下又已怀妊,果然能生个儿子,也算有了倚靠。
又想起贾政、王夫人俱年过半百,太太一生心血只注在我一人身上,我走后不知要如何伤痛。古来高行僧佛固然有超度父母,借此报恩的。我若修佛不成,可还有什么余望呢?又想到林妹妹临终恨我到那般地步,我曾许她去做和尚,现在我真做了和尚,不知她知道与否?果然知道我做了和尚,她又作如何感想?还恨我不恨呢?那年我听见林妹妹凶耗,一时痛极昏厥,遇见那人,他说林黛玉已到了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若这话果真,将来或许见得着。今儿师父说的什么缘法因果,也仿佛是指的这件事。这个想起来师父不许我落发,其中颇有深意。倘若到太虚幻境去,光秃秃的样子,如何见得林妹妹呢?
湘莲一觉醒来,听他似乎自语,只听不出说的什么。不禁暗笑,说道:“你这人始终是拖泥带水,倒还要落发受戒,去当苦行和尚,不要叫我羞你啦!”宝玉无言可答,只有敛容收心,腼然内愧。
又过几日,茫涉二人忽唤湘莲、宝玉至石室,说道:“我二人要云游去了,你等道力甚浅,切要谨慎,不可远出。倘或遇见虎豹,或为魑魅所乘,都不是当玩的。”又再三叮嘱方去。湘莲、宝玉自送师父去后,头两天恪守师训,照常在石室静修,宝玉素性好动,渐渐心猿难制。
一日天气晴暄,忽动游兴,因问湘莲:“这一向圈在这个土窟窿里头,真把我闷坏了,亏你早来了许多日子,倒还憋得住。师父不叫我们往远处去,我想到洞门外松林子里看看山景,也是好的。柳二哥,咱们去溜溜吧。”湘莲莲忙拦他道:“宝兄弟,师父不在家,我劝你还是少出去的好。你在这儿就嫌憋闷了,人家和尚还有立志坐关的,那又当如何呢?”宝玉再三史及道:“好二哥,咱们出去玩玩就回来。师父哪里会知道?就是师父知道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误,决不叫你受连累,这还不行么?”
湘莲受他央及不过,又念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如今在这里受罪,也怪可怜的,只得同他携手出洞。此时夕阳初下,照到东面翠壁上成一种渗金的颜色。那松树林里一片浓翠,夕阳从树缝里漏入,仿佛翡翠屏风上挂着一条条的金线,真是天然丽景。不由得便向那松林走去,原来大荒山上这些古松都是从太古洪荒时代留下来的,至近的也在千年以上,所以盘郁夭矫,各具奇态。就中有一棵分为两扇,一扇横铺到深涧里,那一扇斜撑向上,直遮了半个山坡。松下横卧几块山石,湘、宝二人就在山石间坐定,一面玩赏,一面随意闲谈。
宝玉对湘莲道:“柳二哥,我要审你,你到了这里这些时到底私动过凡心没有?”湘莲皱眉道:“咳,我的事你还不知道么?我起先也想得一个绝色佳偶,不料遇着那冤孽,又错听人言,害得她枉送了性命。因此我想尘世上的姻缘与我柳老二无分的了,所以才跟着师父来到此间。宝兄弟,你想花儿落了,珠子也碎了,还能再整得起来么?”宝玉道:‘原来你出家为此,当时我也听人说过,只不甚相信。若果真为三姐儿,她如今也在太虚幻境,我还见着她呢!”
湘连听了大为惊诧,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着她的?”宝玉故意沉吟不语,湘莲着急道:“正经问你,你又说不出,可见是信口胡编的。”宝玉笑道:“实告诉你吧,那年师父领我到太虚幻境,遇见了许多家里人,都不大理我,倒是三姐儿拿着鸳鸯剑赶我,说了好几句话。”
湘莲听得呆了,又问:“她说的什么?”宝玉笑道:“她对我还有什么好话,无非怪我破坏她的婚姻,还说我们姓贾的都没有好人,此事罪由我起,也难怪她这么恨我。那回你一再追问,我耳朵里实在装了许多闲话,咱们这样的交情,又不便蒙你,所以才那么说的,想不到她倒是一个烈性女子,坑了她不要紧,倒害了你了。幸而她尚在太虚幻境,将来若有容我补过的机会,我万死不辞。”
湘莲道:“言重,言重,知道我们还有那缘分没有呢?”宝玉笑道:“如此说,二哥是凡心动了?”湘莲道:“休要胡说,我一向没有空儿问你,我听说你娶了亲,中了举人,如何又出家呢?”问得宝玉心中十难过,歇了半晌才答道:“你以为娶亲是我愿意的么?都是家里他们闹的,也坑死了一个人呢!”湘莲恍然大悟道:“我这才明白了,从前师父说过什么金玉姻缘,又是什么木石姻缘,大概就指的这件事。究竟金玉姻缘是指谁?木石姻缘又指的是谁呢?”
宝玉听了眼泪绕着眼圈,就要流下来。勉强忍住道:“柳二哥,你问那些做什么?咱们还是看看山景吧。”正说着,前山一棵高松上蹿下来一支白猿,向前直扑湘莲,要抢他的鸳鸯剑。湘莲喝道:“这畜生找死了!”忙掣剑在手,向白猿迎敌,来回斗了几转,那白猿身子轻巧,几次到湘莲身边,险些将剑夺去。无奈湘莲剑法如神,舞开了变成一道白虹,将白猿围在中心,眼看那剑光越收越紧,白猿被他慑住,无法逃脱。正在危急之际,宝玉忙叫道:“柳二哥,放他去吧,一破了杀戒,不但师父不依,咱们的道功也全毁了。”湘莲闻言手下一松,那白猿便蹿出越涧逃命了。
湘莲将剑收在鞘里,瞧着宝玉道:“我说不要出来,都是你闹的,险些闯了大祸。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快回去吧。”二人回至石室已近黄昏,湘莲又埋怨了宝玉一番。次日,宝玉要去看他的前身那块灵石,却被湘莲极力拦住,宝玉再三央及,他也不肯听,只可作罢。这且按下。
却说情之一字,自古至今最难打破,所以太虚幻境有那痴情司,将情字上又加一个痴字,正是为一般痴男怨女而设。诸君但看那柳湘莲,初意何等斩钉截铁,一闻宝玉说到尤三姐之事,便知霜后草根逢春复活。何况宝玉出家本来为的是林妹妹呢?就是黛玉临死如何怨恨宝玉,恨之愈深,其情愈切,又何曾能忘了宝玉?那日黛玉在潇湘馆病至弥留,嘱托了紫鹃几句话,还拉着手未放。陡然想起宝玉那回禅语,说得如何真实,一旦竟自负心,不免咬牙切齿。刚说道:“宝玉!宝玉你好……”一阵昏迷,魂已出窍。看那天色都是黄沉沉的,身子倒轻松了许多。
正不知向何处投奔,忽见前面隐隐绰绰的似有一个人,身段和柳五儿相仿。忙向前赶上,恰好那人回过头来,她细一看却是晴雯。便唤道:“晴雯姐姐,你慢着点走,等等我。”晴雯道:“林姑娘,我就是来接你的,刚才警幻仙姑找我去,说是绛珠仙子尘债已满,应归太虚幻境,叫我赶来接引,咱们一块走吧。”黛玉惊讶道:“这绛珠仙子说的是我么?我几时有这个名号?”晴雯道:“我也不大明白,他们说林姑娘的前世是什么绛珠仙草,这里预备姑娘住在的地方,还叫做绛珠宫呢。”黛玉又问道:“这太虚幻境在哪里?难道就是冥间么?”晴雯道:“此处上非天宫,下非地府,说远便远,说近便近。”
说话之间,已经瞧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石坊下站着两个丽人,一个是云堆翠髻雪舞素腰,洁若春梅静如秋蕙,真有凤翥鸾翔之态,冰清玉润之姿。那一个体似宝钗,丰姿稍减,慧如熙凤,秀目更清。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细想起来乃是贾蓉的前妻秦氏。二人瞧见黛玉到来,忙即上前见礼。秦氏又指那丽人道:“这位就是警幻仙姑。”
彼此周旋了一阵,黛玉说道:“刚才晴雯说起,多承携带。此间初到,正不知往哪里去呢?”警幻道:“贤妹即有来处,便有去处,容我引导。”一路走着,经过多少殿座,都有匾额对联,不及细看。蓦地见前头一座宫门,门内殿宇玲珑,林木葱蔚。
警幻邀黛玉由宫门走进,所见瑶花琪卉,都不知名。又有白玉石栏,围护着一丛仙草,带叶微红,飘飘似舞。转过花丛,别有深院,中建华厦,苍松遮户,翠竹当阶,结构甚为精致。正房廊下编垂珠翠,侍女们见她们走进便将帘揭起,黛玉进内一看,原来是正房五间,前钩后搭,几阵麝鼎,架着湘笺。布置幽雅,大致与潇湘馆相仿。警幻道:“贤妹尘寰小谪,几阅星霜,还记得在此间吟花弄月的旧事么?”黛玉总不记得,只此处仿佛似曾到过。警幻又指众侍女道:“她们都是伺候贤妹的旧人。”
众侍女一同拜见,黛玉也都不认识。大家坐定,秦氏问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起东府近况。黛玉本来和宁府不大往来,只含糊说道:“都好。”一时又说到凤姐儿,黛玉道:“琏二嫂子倚伏身子强,什么事也不肯落在后头,如今也累得一身的病。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只不肯说罢了。”秦氏道:“二婶子一向最疼我的,不是我批评她老人家的错,我临走的时候属咐她两件事,都是咱们府里的百年大计,她都给搁在脖子后头,背地里倒干了许多损德的事。不但寿不看长,只怕将来还要堕落呢!”黛玉道:“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只听说她背地里放债,盘点小利。”秦氏道:“那还是小事,我们即好了一场,过几天闲了我还要家去劝劝他,趁着一口气还在,自己虔心忏悔,把冤孽解了,好得多呢。”
警幻见她们正说得起劲,便先自告辞说道:“贤妹初到,你们好久不见。多说说话儿。这里就是贤妹的家,一切只和家里一样,不要拘套。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去,我此刻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又吩咐侍女们好生伺候,便自去了。
黛玉送至庭处,看她去远方回。见晴雯正陪秦氏谈话,便问晴雯道:“你也住在这里么?”晴雯笑道:“我也配?我另住前头秋悲司里。”黛玉道:“那里住的还有什么人吧?”晴雯道:“人倒不少,我只和金钏儿姐姐在一起儿,她也要来瞧瞧姑娘呢。”黛玉又问秦氏住处,秦氏道:“我管着痴情司的事,就住在司里。那里人又多,地方又窄,姑娘可千万不要劳驾。”晴雯又问她:“这两天见着了二姨儿、三姨儿没有?”秦氏道:“正经事我倒忘了,亏你提起来。
那尤家二姨儿、三姨人听见林姑娘要来了都欢喜的了不得,托我见了面先给说到,等消停了还要我帮她来见见呢。”黛玉道:“二姨儿从前在大观园里我们见过,那模样儿比凤姐姐还俏呢。三姨儿还没见过,人家都说她们的闲话,到底怎样?”秦氏是有心病的,不由得脸就红了。说道:“咱们府里人太多了,吃了饭没事,瞎造些谣言,哪里说得准呢?我看二姨儿是个善静人,三姨儿说话硬点,也还直爽,她就因为姓柳的听了闲话要退婚,气得自己抹了脖子。这就看出她的性情了。”黛玉道:“蓉大奶奶,我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怎么她们都说你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呢?”秦氏道:“这也有因,从先管痴情司的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名叫兼美,她升到情天上去,我才来接她的事,偏生我们两个人同一个小名,所以就说混了。”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说道:“林姑娘什么时候到的,我可来晚了。”晴雯出去一看,原来便是金钏儿。她同晴雯走进来,见着黛玉先请了安,又问起王夫人及府中近事,眼圈儿早已红了。黛玉见她动了薄命相怜之意,只不便说得。晴雯暗中看出,便说道:“罢哟!好不好的谁守着一辈子呢?姑娘才来,你不要婆婆妈妈的惹她伤心。”
金钏儿忍住眼泪,又和秦氏相见。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秦氏由瑞珠来接,便先自回去。黛玉留晴、钏二人在此同住。金钏说:“林姑娘跟仙姑说好了,我们再搬来吧。”晴雯道:“管他呢,你只管住下。姑娘得便再和仙姑说去,哪有不答应的。”一会子侍女们回道:“晚饭摆在西屋里了。”黛玉同晴雯、金钏儿走过那屋,见紫檀镶玉圆桌,只安放一副杯箸。黛玉道:“你二人也一同吃了吧。”晴钏二人都道:“那可不敢。”黛玉道:“琏二奶奶那么讲究规矩,平儿还陪她一桌吃饭呢,这里又不是府里碍什么的。”
晴雯急着要问宝玉,又不敢造次,只得绕着弯子说道:“我到了这里别的倒也不想了,只舍不得怡红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撵的那一年好好的花会萎了,好象是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棵海棠又活了,还在冬月里开着满树的花呢?”晴雯道:“花树枯了重荣也是有的,只是冬月里开花是反常的事情,恐怕不是好兆吧?”黛玉道:“可不是么,宝二爷那玉……”
说至此似万箭攒心,哽咽住了。晴雯忙问:“那玉怎么样呢?”连问了几遍,黛玉才说道:“丢了。”金钏儿慌忙道:“那玉是宝二爷的命根子,丢了可怎么好?”晴雯忍不住只是哭,黛玉触起前情,拿着碧绡巾遮面,也无声暗泣。金钏儿要劝也不好劝,又想起她的委曲来,自向一旁落泪。一时满屋悲惨,窗外竹子被风吹得刷刷的响,似助她们悲咽。还是晴雯先住,强装笑容道:“好好的哭什么?我真傻了。”金钏儿道:“都是你们闹的,还有脸说呢!”
侍女拿巾奉与黛玉,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对晴雯说道:“你们真是,”说了半句又复咽住,晴雯要解黛玉的悲感,便说道:“我捡了一件东西,那上头花花绿绿的写了许多的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等我拿了来林姑娘替我看看吧。”说着便掀开帘子一径去了。
要知所取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诔芙蓉晴姐悄吞声 悲芍药湘娥初感逝
话说晴雯回“秋悲司”去取物件,金钏儿在绛珠宫仍陪黛玉闲话。黛玉问起“此间尚有何人?”金钏儿道:“比我先来的,只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新近元妃娘娘来了,那些仪仗护卫比起那年省亲的时候也差不多。我是偷着去瞧热闹的。我们对过‘春感司’里还有个司棋,是从先跟二姑娘的。我和他不大说得来,晴雯姐姐更恨他,说是因为他不要脸,把别人坑苦了!所以我们总不在一块儿。”黛玉道:“我明儿去回拜警幻仙姑。既然出了门,元妃娘娘那里似乎也该去一趟。那里还照着宫里的规矩么?”金钏儿道:“他们有去过的,规矩倒不大讲究。只是也有些宫女老公们,要奏明了,才得进见呢!”
黛玉道:“跟娘娘的抱琴,原先也是府里丫头。如今可在那里?”金钏儿道:“这个还没有听人说起。”
黛玉尚要问他,晴雯已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幅冰鲛纱,一张窄长的泥金粉红锦笺。说道:“朴姑娘瞧瞧这是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倒是这幅似绢非绢的透明雪亮,我瞧着怪喜欢的。难为他怎么织的呢!”黛玉接过,先看那冰鲛纱,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宝玉那篇“芙蓉诔”。黛玉觉得刺心,忙即撂下。说道:“不必念了,就念了,你也不懂。”晴雯再三央及道:“好林姑娘!我藏个闷葫芦,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好容易盼着您来了!姑娘,你就讲给我听听罢。到底是谁给我的?”
黛玉皱着眉头道:“除掉你的宝二爷还有谁呢?”晴雯又千姑娘万姑娘的央及他。黛玉没法,只可逐句念着讲给他听。
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他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黛玉听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释。便从头至尾仔细讲解下去,讲到“高标见嫉”,“贞烈遭危”等句,晴雯已听得愣了!又讲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芳魂与倩影同消”,“娇喘共细腰俱绝”,晴雯忍不住伏在案上呜呜的哭!黛玉心中也自难受,便说道:“你若哭,我就不讲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祝渐渐又讲到“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恨犹未释!”晴雯越听越气,不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道:“二爷只知道那些人可恶,那晓得是窝里反。全是袭人那浪蹄子鼓捣出来的!我从旁听着:他不但忌妒我们,就连二爷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里多坐一会子;或是去得早了回来得晚了,他还要翻老婆舌头呢!他只管毁别人的名气,倒骗得太太当他好人,一个月偷给他二两银子。什么事瞒得了我!”这几句话触动了黛玉的心事,频频将绡巾掩泪,不能再讲下去。金钏儿道:“你说我婆婆***惹姑娘伤心,你这个怎么说呢?真是: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晴雯故意拣文中僻字,指着问道:“林姑娘,您瞧瞧这些是什么字?笔画这们多呀!”黛玉不禁破涕为笑。晴雯又央及他接续再讲,只可重又讲起。那篇诔文很长,歇了几次,才算讲毕。
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听了半天。还瞧见他擦眼抹泪的!那几句‘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多。’我嫌他做的不好,他还又改了呢!”
说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像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在晴雯负屈夭折,尚且得到这篇文字;如今我呢?连晴雯也不如了!真觉得茫茫天壤,悠悠长恨!回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饮泣。晴雯本来勉强忍住,见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泪人儿一般。
金钏儿却拿着那张锦笺反复细看。原来他跟王夫人这些年,也认了不少的字。就九光灯下一字一字的看来,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念到“添衣又见翠云裘”,居然七个字全都认得,捉摸了一会不禁嗳哟道:“这纸条也是二爷给你的罢?你瞧这上头什么翠云裘,不是指着你补的那件孔雀毛氅衣么?”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得笑了,说道:“傻丫头!到了这里梦还不醒么?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要你了!”金钏儿道:“他在‘秋悲司’里住着,一提起来,也是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眼泪。”
黛玉道:“这也怪不得他。我听见他无故被撵,背地里也哭过好几次,难道模样生得好点的便是狐媚子?这话我就不服。”
晴雯哭了半晌,自觉无谓。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他们鬼鬼崇崇的事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他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
金钏儿觉得身上渐有寒意,听窗外风吹竹枝飕飕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罢。”晴雯道:“这里都给姑娘预备着呢!”忙叫侍女们将缕金箱打开,取出一件云凤绣金棉背心,晴雯接过来,服侍黛玉穿上。晴钏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因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寝。从此晴钏二人就随同黛玉在绛珠宫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宫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支吾了半响方说:“还好。”元妃看出他的神气,也不再问,只说道:“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天还要亲去看你,千万不要拘礼。”
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他各处看了一遍,只见琼楼绣幕,珠户金铺,说不尽的风华绮丽。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也都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他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宫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他们都睡了,方拿出试照。只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先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宝玉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子,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要搀扶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神再看。
却又似绛珠宫的光景,一个癞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宫门,那和尚便不见了!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
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见,宝玉似有无限愧恨。仿佛听说他成亲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融释过半。又想:这么一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彩宛若水银;辨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
竟无从审定。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
刚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出一所宫殿式的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园,那座落与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是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雯、金钏、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闪渐淡,寂然无睹!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他注目多时,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
到了发榜,宝玉、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第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来此次钦命首题是“知止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悟,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精心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擢用。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青埂峰石室深藏,却向那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
宝玉素来秉性随和,对众姐妹和丫环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似是深山古洞。
见宝玉身穿僧衣,笑吟吟的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倒天上寻着了林妹妹才家去呢!”说着,便往洞里走。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亲事:若说性情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疼林丫头的,若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是凤丫头撺掇的,闹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撂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见宝玉的话告诉他。探春道:“不是我们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了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常老太太不是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什么笑话呢?”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什么事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一会子,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他外面极力矜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淌了无数眼泪。此时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我妈妈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亲的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问着我。三妹妹,你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一法,他老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利害向老太太、太太彻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他一点,我们这们好的姐妹,还有什么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得着他也罢,见不着他出罢,横竖对得住他就是了!”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够如此豁达!若是你和颦儿掉个过,只怕他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给谁?况且,还有这血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探春听了,更为叹服。
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王夫人要宽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祝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
过了些时,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的许多话。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著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
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从新添置。
忙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亲来慰问,无奈姑爷抱沉重,实在顾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他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来。
到了府门口,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官帽,在那里喊吵。不免猛吃一惊,想道:别又是来抄家的罢?忙叫车夫去问,方知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他们都是来报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从来没有举人赏道号的,也没有听说赏道号还要报喜的!
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门上小厮们见史姑娘是常来的,便放他轿车进去,直到内仪门。湘云冷眼看那些下人还是照旧,只比先散漫了许多。下了车,一路走进上房。
那天,惜春正要搬往栊翠庵,来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又是一番伤感,对惜春道:“四姑娘,你这番心愿,在我看是想拧了!只是你二哥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别说你啦!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话。依我看吃斋也可,念佛也可,千万不要落发。听不听在你罢!”宝钗也在上房,接着说道:“四妹妹,你是见解很高的,那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说。古来带发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尝没有修成的呢?”
正说着,人回史姑娘来了。只见湘云转运游廓,廓上丫环们都站起来道:“姑娘好久没来了!”湘云道:“我在家里听见这里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飞了来。可得走得了啊!”见了王夫人、宝钗、惜春,先请安问好。瞧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也瘦了!”宝钗无语,相顾黯然!
王夫人见他淡妆素服,想起他也是新寡,不免叹息!因问道:“姑爷的事都办完了么?这真是想不到的。别的不说,就放着大姑娘这们个模样儿和平日的性情,那里像个半边人呢?”
湘云叹道:“这也是我的命苦,没什么可怨的。说我不像,宝姐姐更不像呢!”一语触动王夫人的心事,眼泪就绕着眼圈下来了!湘云看出,深悔失言,忙道:“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间人成仙已经不易,从前东府里大老爷一心想成仙,倒枉送了性命。那佛更难,古来有几个肉身成佛的?比状元、宰相都还矜贵。这都是老爷、太太几世修积的,才投到这里来呢!”
王夫人道:“那也不过白说说罢了!宝玉就算成了佛,于我有什么好处?”“湘云道:“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佛界上只有大士、世尊、菩萨种种名号,没听说过有成佛的真人!怎么皇上倒赏给二哥哥一个道号呢?”惜春道:“据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将来修成了仙也未可定!”湘云道:“四妹妹总是好为僻论,怎见得二哥哥倒会成了仙呢?”惜春笑而不言。
湘云又道:“我听说四妹妹也要出家,这真是难兄难妹了!”
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条道儿。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是我们掉在这污浊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梦魇思觉。只有这一条光明路,还不奔了去么?”
湘云道:“三姐姐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惜春道:“他刚才还在我那里,此刻只怕到园子里去了。他总舍不得那秋爽斋,可见不达。”湘云笑道:“谁都像你四大皆空的,我还想到园子里逛逛呢!”惜春道:“这们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头上再睡一觉,我就佩服你了!”
王夫人道:“我们这里太冷静了,大姑娘既来了,多住几天再去。”湘云道:“这里我住惯了的,小的时候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这里。现下我只一个人,叔叔不在京,婶娘更管我不着,那里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宝姐姐一向说得来,就在他那里住着罢,也好替他解解闷儿。”湘云道:“我也是这们想。宝姐姐若没事,先同我到园子里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里去,咱们一块儿走罢。”于是,湘云、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
进了园门,走过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带粉墙,粉痕剥落,藓迹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翠缕指着道:“姑娘,那不是潇湘馆么?”湘云抬头注目道:“可不是么?怎么连竹子也改了样了!”
宝钗道:“从前老祝妈管着,从不缺水;前年老祝妈死后,就没有人接管。又碰着冬天奇冷,那场大雪冻坏了不少,这还是今年新返上来的呢!”
湘云道:“我听说林姐姐死后,这里常听见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们胡编的。林姐姐早有去处了,还能在这儿么?”宝钗道:“我也不信这些话。可是,也有点奇怪:那回袭人跟你二哥哥来,的确听见远远的哭声,好几个人都听见的。”湘云道:“屋子空了,就有这些事。你看将来咱们都搬进来住,园子里一热闹,这些话自然就没有了。”宝钗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常来的。如今,真是室迩人遐了!”言罢,不胜叹息!湘云道:“那年中秋,我和他赏了一夜的月,就在这里寄宿。我醒到天亮,听他咳嗽没有住声,那样单弱身子,真替他发愁。却不料这们短寿!”
宝钗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冤叫往那里诉去!”
说着,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瞧着湘云道:“史妹妹,你可来了,叫我好想!那一天不想瞧你去?家里有事,心绪又不好,总没有去成。你别见怪。”湘云道:“三姐姐真会客气,是那里学来的?咱们自己姐妹,还有那些讲究呢!”探春道:“你们约齐了往那里去?”湘云道:“我听说你在园子里,约着宝姐姐来寻你的。好久不来了,还想到各处逛逛。”探春道:“这园子也太冷落了,只有咱们来慰藉他。若是史妹妹住长了,我还要约邢妹妹、琴妹妹他们重兴诗社呢?”惜春道:“三姐姐还这们高兴!”探春道:“不高兴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时候,更要打起兴会来才好。那家运的盛衰,人事的离合,也是寻常的事,算不了什么。”
一路说着,已走到。只见廊阶芜秽,花树离披,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看屋子老婆子们迎出来道:“奶奶、姑娘请坐坐,我去拿钥匙开门。”宝钗见满目荒凉,无限感触,忙道:“我们不坐了,别处逛逛罢。”
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那迎面玲珑山石上,许多异草都结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薰馥郁,经霜不陨。五间正厦也是锁着门户,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诗题尚黏在壁间,上面挂着蛛网。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云道:“走罢!天这们短,这一坐,别处就不用去了。”大家又走到红香圃,圃中只种着芍药,这两年没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枝叶全刬,只剩一片荒畦。探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坐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婶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祝这里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毡斗蓬,束着腰带,和丫头们扑雪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肉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成了穷途嫠妇。真是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
探春等见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翠缕叫一声“姑娘!”湘云猛吃一惊,才把神魂敛定。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同向山坡间走去。忽见前面一带寒林,中有土垣茅舍,湘云问道:“那不是稻香村么?大嫂子可还住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也挪到里院住着呢。他说,等天暖了,还要搬来。太太因为园子里人少,兰小子年纪还小,怕压不住,还没有答应。”
惜春道:“正是呢,这园子怪空的,天晚了不大好走。我要到庵里去了,紫鹃还等着呢!”说罢,便分路自去。
这里大家一同出园,一路仍旧谈笑。湘云问宝钗道:“怎么紫鹃跟了四妹妹,难道他也要出家么?”宝钗道:“这丫头也有点傻气。林妹妹死后,雪雁配了小子,他派在我们屋里,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四妹妹要修行,他就求了太太跟着去了!”湘云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来倒是个义婢!雪雁是林家带来的的,反倒不如他,可见也是缘法。我改天倒要找他谈谈,看他说些什么。”
正走到沁芳亭边,忽见玉钏儿慌忙走来,说道:“太太叫我告诉二奶奶:园子里别耽搁太晚了,就同姑娘们到上房去罢。
太太还等着有事呢。”宝钗道:“是啊,我们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哭怡红冷麝离魂 栖栊翠寒鹃吊梦
话说宝钗、探春、湘云正在缓步出园,听了玉钏儿传述的话,忙即同赴王夫人处。王夫人此时歪在炕上,靠着石青缎面靠背,绣鸾在旁边捶腿,李纨也站在地上,陪着说话。
湘云见着李纨,即向他道喜道:“兰侄儿自小就喜欢念书,果然高发,这也不枉大嫂子一番心血。”李纨道:“这孩子太侥幸了,我还叫他多念书呢!”湘云又道:“刚才我们走过稻香村,我估量大嫂子还住在那里,就要走进去。亏得宝姐姐告诉我,才知道大嫂子搬了。”李纨又提起姑爷之事,向湘云宽慰了几句。
王夫人道:“你们逛了那几处?这们大冷天,梅花也还没开,可有什么可逛的呢?”湘云道:“我好久没到园子里头去,想不到这们荒凉!到底房子是要有人住着才好。”王夫人道:“这还算好呢,前两年谁敢去呀?他们说的也太邪胡:说是凤丫头在那里见了鬼才得病的;珍哥儿媳妇走过园子里,撞见了什么,也病了好多天;大老爷不信,亲自睢去,白天里也碰见妖怪了!好容易请老道净了宅,这些时才安静些。”
探春道:“凡是这类的话,多半都是小厮、婆子们编出来吓唬人的。吓得人都不敢去,他们就得了法,偷的偷、赌的赌、躲懒的躲懒,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些话不要听他,一镇静就没事了。”李纨道:“三妹妹这话很对。上回大老爷到园子去,小厮们分明瞧见一只大锦**,愣说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
大老爷也就信了。后来,还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
一时,王夫人想起要问宝钗的事,便说道:“明天是临安伯夫人的生日,咱们是孝家,不便去拜寿,也应该送一份礼才是。”宝钗回道:“早上见着平儿,他说照往年的规矩预备下了。太太看派那几个老婆子送去呢?”王夫人道:“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都去过的,随便再带两个人同去就是了。”
绣凤进来回道:“太太,饭摆齐了。”王夫人对湘云等说道:“你们也在这儿一块儿吃罢。”丫环们听说,又重添了匙箸。大家同至外屋,王夫人让湘云上坐,湘云不肯。仍是王夫人正面上坐,湘云、探春各依左右坐下,李纨、宝钗只站着照料。等王夫人吃罢,另摆匙箸,方随着吃了。又挑了两样菜给平儿送去。大家仍陪着王夫人闲话。
探春要回房去,却问湘云道:“史妹妹今儿晚上想必不回去的,就住在我那里罢。咱们多亲热亲热。”湘云道:“我们说好了,还闹宝姐姐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去替史姑娘安置床帐。宝钗道:“太太不用提另费事。袭姑娘出去了,我们那里床帐是现成的,只是委曲了云妹妹。”王夫人笑道:“你们都这们大了,你史妹妹又出了门子,还这们提名道姓的?”宝钗笑道:“往常叫惯了,一时不留神,就顺嘴溜了出来。幸而在家里,若在别处,要叫人笑话了!”
王夫人道:“你说起袭人来,我正惦记着。这丫头素来老实,不知道嫁到那边,待他怎么样?你打发人去瞧瞧罢。”宝钗道:“我也是这们想,前儿打发焙茗去瞧过了。那家姓蒋,住在郊外紫檀堡,离城有十多里地,也有些田地产业,待袭人也很好。上下都称他奶奶。”王夫人道:“这也罢了!咱们总算没有造孽。”宝钗笑道:“太太可知道那姓蒋的是谁?原来就是蒋琪官。”王夫人忙问道:“那个蒋琪官?这名字仿佛怪熟的。”湘云道:“不就是忠顺王府里唱戏的么?那年二哥哥挨了老爷一顿打,就为的是他。”宝钗道:“可不是么!他知道袭人是你二哥哥的人,所以很给他面子。袭人在外头不肯说是丫头,还假充咱们府里四小姐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王夫人道:“我最恨是这般人,偏宝玉没出息,要和他们在一块儿混闹。那唱戏的有什么好人呢?”湘云道:“这蒋琪官虽然唱戏,城里头倒很有名气。听说那年他二十岁生日,有一位太傅还替他做诗揄扬,连我叔叔也认识他。”探春道:“好不好的总是一个小旦,袭人向来是要强的,如今配了戏子,他就甘心情愿么?”宝钗道:“他初去也哭了几场,后来就好啦。”王夫人道:“只要他们夫妇和合,戏子不戏子也只好任命了!若不是这等人,谁肯娶袭人做原配呢?”湘云道:“袭人也服侍过我,我听说二哥哥出了家,他哭的了不得,生怕他一时心上想不开行了短见。想不到他”刚说到“他”字,忽见莺儿急急忙忙的走进来,脸色都变了,见着宝钗忙道:“姑娘快去瞧瞧罢,麝月姐姐不好了!”
宝钗惊讶道:“刚才他还好好的送我出来,这是那里说起?到底是什么急病啊!”莺儿道:“不是病,是哭着背过去了。”
王夫人道:“你就去看看罢,看是什么情形,就打发人来告诉我。”李纨、探春都道:“我们出去瞧瞧。”湘云道:“据我看这是肝厥,一会子转过来就会好的。太太不要着急。”说着,也和宝钗同去。
到了新房那院,见麝月歪在耳房里小竹床上,面如金纸,一无声息。秋纹、碧痕和小丫环们都在地下围着看他,有叫他的,有掐人中的。手忙脚乱,搅成一片。宝钗等进去也没觉得。
宝钗不便说他们,只向着莺儿道:“到底是怎么哭坏了的?这们大的丫头,一句明白话儿也不会说。”秋纹听得宝钗发怒,才连忙直起身来,定神细述了一遍。
原来那回癞和尚送了玉来,麝月多了一句话,说道:“亏得那年没有砸了!”宝玉听了,立时就厥过去。麝月又悔又怕,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宝玉死了,他便跟了去。后来宝玉返过来,渐渐全好了,就也打断念头。及至宝玉场后走失,麝月哭昏了几次,总盼着宝玉回来。那天贾政家信到了,提到遇见宝玉,已做了和尚,宝钗、袭人哭得死去活来。麝月只暗地里垂泪,心想古来有殉故主的,没有殉和尚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说老爷的主见,凡是宝玉屋里的人,一概要打发出去。展转思量,便又决定了一个主意放在心里:若是容我在这里呢,我便尽我一辈子的心,目前伺候二奶奶,将来扶持哥儿,也算对得住宝玉的了;若是依老爷的主见,定要打发出去,那可没法子,只得拼着一死。背地里只和秋纹谈过。
及至袭人出去,他心里想:袭人是宝玉第一个人,又是一半过了明路的,尚且要打发出去,像我们更不必说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我地位虽不如袭人,说起受恩是一样的。他平日挑三窝四,损人利己,什么事我不知道?那年诓着宝玉说要出去,害得宝玉失魂落魄。他趁此又要挟了许多言语,宝玉件件依从,甚至断钗立誓。又有一回呕些闲气,说死说活,宝玉说道:“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看得他如同林姑娘一样。就是万一宝玉死了,他不能跟了去,也应该守的。难道忍心说第二句话?如今不过当了和尚,他便掉头不顾,往前溜达着去了!倘或一朝宝玉还俗回来,看他有什么脸见人?往常宝玉在家,什么事他都站在头里,我只可跟着他走;现下他别抱琵琶,负恩改嫁,我也跟着他走么?如此思前想后,非只一日。
这天,送了宝钗出去,回至屋内,并无别人,便和秋纹细谈肺腑。诉说一番,又啼哭一番!又怕外人听见,勉强抑止,不敢放声。不料一口气堵住,便昏晕过去不省人事。秋纹又惊又痛!连忙喊了众丫头进来帮着叫唤,总不见苏醒。莺儿吓昏了,才至宝钗处送信。
此时,宝钗听秋纹说了详细情形,知是急痰壅闭,忙即传知外面管事们速请王太医。湘云说起四牌楼西有针科大夫,人都称他金针王,治奇疾神效。湘云的叔叔史鼎,有一次坠马昏厥,经他针治,只施了三针,立时救转。宝钗听了,又命人飞马去请。偏生那天王太医在太医院里值夜班,来不了。那金针王先已出马,辗转寻着,刚来到府门,麝月已经气绝体冰,面带笑容去了!眼角却还挂着泪痕。
王夫人正打发彩云来问,见此情形,忙即回去说了。李纨、探春也上去详细回明。王夫人闻知,即令宝钗同湘云搬至上房东偏院三间北屋暂住,留秋纹、碧痕等在那里看守。
贾政那天在东府贾珍处吃饭,夜晚回来,闻王夫人告知此事,非常感叹!当下即叫贾琏进来,当面吩咐:一切悉依宝玉侧室之礼,移至梨香院从丰殡殓,过七日移灵家庙。发引之日,宝玉房下诸人,皆送至铁槛寺安厝方回。贾政又传谕另赏百两给他家里,在麝月也算很风光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那晚宝钗和湘云同住东偏院,莺儿、翠缕即在外间作伴,二人闲谈。翠缕道:“今儿咱们在一头儿睡罢,我有点怪怕的!”莺儿道:“怕什么呢?麝月姐姐跟咱们很好,他又是好死的,就来了我也不怕。”翠缕道:“若论麝月姐姐那人,真没什么可怕的。他平日那么和平,好像锯了嘴的葫芦,想不到有如此烈性!”莺儿道:“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袭人姐姐哭的那么死去活来的,到末了倒没有事;这位不声不响的,谁都没提防他,倒有他的老主意。这种事本不是做给谁看的,只在自己的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罢了!”翠缕道:“我每回跟姑娘来住,姐姐们大家玩玩乐乐。只有他从不多走一步,只一心服侍二爷。有一回,我见宝二爷从老太太那里下来,他和秋纹一个捧着帽子,一个捧着衣包,很像戏台上的龙套。如今,他这一去,可能跟二爷在一块儿呢?”莺儿道:“这事谁能知道?人说你有点傻,这真是傻话了!”
里间宝钗、湘云也正在闲谈。听见他们这番话,不免暗添伤感!宝钗道:“像麝月这样,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就没有他的造化!”湘云道:“宝姐姐,你向来豁达,何以也有此迂论?若论我们二人所处的境遇,都得算命苦的。可是你比我就强得多了:头一层,你有母有兄,家里也还过得;第二层,翁姑健在,又听说你已有喜信,将来生个好儿子,作老封君,那稻香老农不就是榜样么?”宝钗道:“我那个哥哥你还不知道么?只有叫我担心的。这两年,我妈妈也是七病八痛。至于仰事俯育,那一件是容易的?都说希望将来,准知道将来怎么样?我也不做此痴想。做程婴、做公孙杵臼,所见不同,各尽各的心罢了!”
湘云道:“大凡一个人的性情,和他一生福泽很有关系。不是我当面恭维你,像你这样待人处事,怎能没有后福?你看那颦儿,口角尖刻,做诗也好用奇僻的心思。我劝过他多次,总改不了,到底缺寿。”宝钗道:“说起颦儿,我们也很好的,我当他亲妹妹一样看待。那年,我搬出去就舍不得他,还单寄给他琴曲呢!他那人另是屈原、贾宜一流人物,那性情专挚我们都不如他,只不过世故上差点。后来那样多思多疑,一半由于境遇,一半也是病支使的,不能怪他。”湘云道:“那紫鹃不又是颦儿的屈原贾谊么?”宝钗道:“就因为他们主仆性情相同,所以才有那样的情谊!这也是勉强不来的。”说罢,叹息了一番。
一时,宝钗想起湘云境况,说道:“这一向我总惦记你,你来了,倒说这些不相干的闲话。到底你那边家境如何?还有点底子没有呢?”湘云道:“除掉那所破房子和零碎家具,几箱子旧书,此外还有什么?”宝钗道:“这就难了。你那婶娘的脾气我们都知道的,往常还多嫌你,何况又嫁了出去!你不要多心,依我说也得打个正经主意才是。”湘云道:“像我这们一个孤鬼儿,还打什么主意?难道教我去做袭人么?岂不是笑话!我也想过:死呢?也没什么留恋的,只没有那勇气。做尼姑呢?跟我性情不对。必不得已,或许到那侯门公府里去教书。空的时候,容我做做诗、修修道,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宝钗道:“何必教书呢?你要修道,这里栊翠庵就很清静,四妹妹一个人住着也寂寞。你若不嫌他孤僻,就搬了来和他做伴儿。他念他的佛,你修你的道,咱们还可以常常聚会。三妹妹不是说要你住长了重兴诗社么?想来太太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不比别处去强么?你那几间破房子租了出去,还可以贴补点零用。你要不多心,就这么着罢!”湘云道:“这也罢了,只是叔叔回来,知道我闲住在别人家里,恐怕不大合适!”宝钗道:“这有什么呢!你叔叔若回来,你时常家去看看,或是两边住祝谁敢拦住你呢?”湘云道:“这一来,我可成了你们贾府上的道姑了。你可别学凤姐姐,叫什么芹小子、芸小子来管我!”说罢,扑嗤一笑。宝钗不由得也笑了。
猛听得外屋大自鸣钟上的金鸟儿嘀咕嘀咕的十几声,宝钗知是已交子初。说道:“夜深了,你还有择席的毛病,早些睡罢!”一宿无话。
次日,惜春闻知麝月之事,来安慰宝钗。紫鹃知湘云来了,住在宝钗那里,也跟来想见见湘云。可巧,湘云同宝钗寻薛姨妈去,都没有见着。紫鹃却到麝月停灵处炷香下拜,痛痛的哭了一场,然后回栊翠庵去。
原来,紫鹃本意也要跟黛玉去的,只因自己是贾府根生土长的奴才,去殉黛玉近于无名,所以就耽搁下来。自从跟了惜春,每日木鱼经卷里混着,心里倒比先清静。只是想起黛玉来,花晨月夕不免背人落泪。他起先因黛玉之死,也深怨宝玉负心。
那天晚上,宝玉在他窗根底下站了大半夜,他虽然始终不肯开门,那一种柔情密意,岂能一无感动?后来,又听到宝玉出家的消息。心中暗想:往时在林姑娘身边,常听宝玉说当和尚去,这可真当了和尚了!记得那年宝玉说起这话,林姑娘听了还生气呢。如今他若知道了,还生气不生气?还是恨他呢还是可怜他呢?丢下家里这些人,背地里去当和尚,又没有人领情,那才冤呢!此是紫鹃受宝玉那一番情感,有替他原谅的意思,才生出这些胡想。却不曾和惜春谈起。
此时,闻知麝月殉主,更增伤感。自己和麝月虽不甚亲厚,想到他致死之因,由宝玉出家而起;宝玉出家,却为的是林姑娘。岂不是林姑娘坑了宝玉,间接的又坑了他么?又想起自己要殉黛玉没有殉成,他倒真殉了宝玉。由怜生愧,由愧生敬,并成了一种痛泪。大家以为麝月拼着一死,就有点傻气;紫鹃和麝月并非亲切,那里来的这些痛泪,更是傻气。却不知其中都有至性至情。
那天回至庵里,惜春见他余痛未纾,神气还是愣愣的,知是为的麝月。便笑道:“傻丫头!你别看他死的可怜,也许得了好去处,比咱们活在世上的还乐呢!”紫鹃道:“他是跟宝二爷去的,这一去可能就见着二爷么?”惜春道:“各有各的去处。那鸳鸯是殉老太太的,还跟老太太在两下里呢!”紫鹃道:“那么说可太冤了!白送了一条命,还是跟不上、见不着,那是图什么呢?”惜春道:“也不能这们看法。凡事有因有果,目前之因造成将来之果,总有个补偿的时候,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紫鹃道:“他们都有个去处,难道林姑娘倒不如鸳鸯、麝月么?”惜春道:“林姑娘的来历,当然在他们之上。那去处更不用说了。”紫鹃道:“我们若修成了,到底见得着见不着呢?”惜春道:“那在你的心。”紫鹃笑道:“他们都说宝二爷做和尚是为的林姑娘。那年,二爷会那癞和尚,又说什么大荒山青埂峰,那是什么地方?林姑娘就在那里么?”惜春道:“林姑娘未必在那里!可是,到不了那里,见不着林姑娘。横竖不脱因果二字。由因生果,果又生因,因果循环,总不如不造因的干净!”紫鹃道:“姑娘越说我越不明白了!”惜春一笑,向紫檀架上捡出一部楞严经,点上藏香,自向佛前持诵。
紫鹃掀帘出去,在廊下凭栏小立。想起湘云这回来了,尚未得见。因而,追想那年中秋,湘云和黛玉在凹晶馆做诗,夜深未回。自己和翠缕四处寻找,走遍了大半个园了。亏得夏老婆子说是同妙玉走的,才寻到庵里来。彼时,在月亮底下,见庵居幽雅,收拾的又十分干净,恨不得常住在这里,不料,如今倒住长了。可是,庵里当家的老婆子龙钟白发,至今尚在。
倒是黛玉和妙玉如许妙年,反遭横折,这更是想不到的!
猛一抬头,见栏干外几棵红梅,刚在试开。那一枝老干,斜出墙上,堆着无数花蕊,更盘屈有致。不免移步至花下,徘徊良久。又见地上有雀儿啄下的几朵落梅,忽想起黛玉葬花的事。如今,就落得满园子的花,谁还有那闲情肯去收拾呢?仿佛记得那鹦鹉念的两句葬花诗,有一句是“他年葬侬知是谁?”
此时,林姑娘的灵柩早已回南,不知葬了没有?他家里并没有什么亲人,到底谁给葬的?就是葬了,又谁去瞧瞧他呢?想黛玉如此聪明绝色的女子,弄到一无归宿,真应了他的那句诗了。怎不令人伤痛!
那年,他刚从南边来,跟着老太太,安置在碧纱橱里。身材还小,只像那通红的嫩蕊似的;后来渐渐的大了,常带着几分愁病,就像那半开的梅花。花儿未曾开足,便被那雀儿啄下,再不然也是风儿、雪儿的欺着,带着蒂儿就枯了!花儿落了,年年还会重开,人可没有死了重活的。可笑那回宝玉叫袭人背地里问我,说是他虽见了棺材,不知林妹妹果真在那里没有?
定要我实说了,他才放心。那意思恨不能把林姑娘从棺材里拖出来,可不是傻气!古来那有死了的人,从棺材里重新拖起的呢?
还有人造谣言,说林姑娘有什么紫金鱼儿,殓的时候含在嘴里,那尸首永世不坏的。果然有这奇宝,怎么我紫鹃会不知道呢?这话幸而宝玉没有听见,若吹到他耳朵里,一定要开起来瞧瞧,那就更笑话了!又想到黛玉临终时候,空中音乐听得甚清。有人说,就是那边喜事上用的细乐,被风吹了过来。别人信了我却不信。那天,我亲自听了好久,那是人间的笙箫管笛呢?这们想,林姑娘准是成了仙了!他前年在潇湘馆写经,挂着那幅“斗寒图”,画的是青女素娥,长袖飘飘,仿佛要驾云飞去似的!难道林姑娘也如此飞去了么?这一去,可往那里寻仙山楼阁呢?
我听袭人说:宝玉独睡了几夜,盼着林姑娘来入梦,总没梦见,这才死心。宝玉呢,姑娘原也恨他,不给他托梦也是有的。怎么我们主仆好了一场,临终还拉着我的手儿不放,也不给我托个梦呢?我梦里若能寻着姑娘,就跟他去我也情愿。正在胡想,忽听惜春叫“紫鹃添香”,忙应着进去了。
那天夜里,服侍惜春睡下,自己要去打坐,见梅影在窗,横斜如画。掀帘一看,月光清澈如水,照着梅枝上,花光倒射,都似铺着一层水银。又触起日间的幻想。回到房里,挑起银灯,取了一串珊瑚数珠,便向蒲团上趺坐念佛。念了几十遍,心中只是忐忑不宁!
朦胧中,似听黛玉叫他,寻声走去,到了一处宫苑,许多奇花异卉,里面一派宫殿式的房子,低垂帘幕,悄无人声。渐又走到后院,院内竹yin交翠,十分幽静。心中狐疑:不是到了潇湘馆么?细看又不大像,只见上屋灯光掩映,从竹yin中透出。
顺着灯光寻去,走过回廊,隐约听见笑语之声,似有黛玉在内。
连忙赶走了几步,靠着纱窗,向内偷觑:见一个宫妆美人,在炕上靠隐囊歪着。那似蹙非蹙的眉,宜嗔宜喜的面,宛然就是黛玉!心中想道:姑娘敢则在这儿呢?又看那炕前站着两三个丫环,面貌很熟,只想不起是谁。仔细瞧去:有像晴雯的,有像麝月的,还以为黛玉活着。心想:这地方像潇湘馆,那些人又都是的,如何姑娘和他们在一起呢?急欲进内一看。
刚走到正厦,揭起珠帘,便有一个宫妆侍女迎面挡祝叱道:“这是绛珠仙宫,你是什么人敢来窥探?还不快走么!”
紫鹃央及道:“我是来寻林姑娘的。好姐姐,你给代回一声罢!”那侍女绷着脸着:“谁是姑娘?谁是姐姐?不要混扯!”
紫鹃不得已退出。恍惚走过了许多院宇,都是丹楹深窈,玉砌回环,不知从何处走出。见迎面来一女子,手捧画册,颇似鸳鸯。紫鹃唤他,似没有听见,忙要上前拉住他。
不料,走得慌了,绊着一棵树上。那树哗喇的一声,直向身上倒来!似天崩地坼一般,不觉惊醒。醒后,还听得一片巨声。欲知此是何声,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弟让兄赦老宠新衔 奴欺主琏儿支窘局
话说紫鹃梦到绛珠宫遇着鸳鸯,正要上前说话,却被一片巨声惊醒。原来半夜里起了风,栊翠庵门内绿油屏门没有扣紧,被北风刮倒下来,那声音却也不校转身起来,残灯半灭,炉火犹温。隔窗一看,月光梅影中万籁沉寂。只听得北风飕飕之声,伺候的婆子们早已睡尽,自己也就收拾安歇。
枕上回想梦境,尚还记得八九。想起日间惜春所说的话,这绛珠仙宫想必就是黛玉死后的去处,因又将此四字牢牢记祝次日起来,见了惜春,便问道:“四姑娘可知道绛珠仙宫是在那儿?”惜春道:“你是那里听来的呢?”紫鹃笑道:“我就是那个地方听来的。昨儿晚上,我梦到那里,隔着窗子瞧见了林姑娘。可恨那宫女拦住我,不许进去,说是绛珠仙宫,不是你任意窥探的!我就把这四个字记下了。”惜春道:“这个地方说假便假,说真便真;说无便无,说有便有,那里指得定呢?你能够梦到,总算有缘。”紫鹃道:“人家说梦是心里想,若说梦见林姑娘,或许是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我心里连点影子也没有。”
正说着,婆了们回道:“史姑娘来了!”惜春等正要迎出,湘云带着翠缕已走进屋里,笑道:“到底是你们这里好,一到院子里,就闻见一阵阵梅花的香。从前妙玉住着,那个人不好低搭的,往后倒可以常来了。”惜春笑道:“我们佛门广大,来者不拒。你既喜欢这里,就是缘法,小心我们拿出缘簿子来!”湘云道:“我是吃十一方的,还怕那些么?只怕四妹妹多嫌我,若不然,就是搬到这里,给我当个老婆子也是情愿的。”
惜春道:“我从来不会多嫌人的,若是我嫌了那人,必是有可嫌的道理。你想我们清清白白的人,能跟那些人在浑水里搅和么?”紫鹃道:“史姑娘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一件新鲜事。”便把梦见黛玉的话,细说了一番。湘云道:“我昨儿还同宝姑娘说起你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姑娘过去这们久,你心心意意总忘不了他。既是你们有这样情谊,我少不得告诉你,这绛珠仙宫,大概就在太虚幻境。你没听见宝姑娘说过么?那回宝二爷厥过去,到了yin间,有人指给他说:林黛玉不在这里,已到了太虚幻境了,你若想林姑娘,就到那里寻去罢!”
紫鹃道:“史姑娘说得这们容易,我敢则想去。可怎么去法呢?”惜春道:“他天天磨着我,要问这些事。我那里说得透,这可好了,让他麻烦你罢!”湘云又拉着惜春,到院子里赏了一回梅花,方回宝钗处。宝钗却往东院给贾赦道喜,尚未回来。
问了秋纹,方知贾赦新赏了三品职衔,遇有京外对品官缺,候旨简用。
看官,你道贾赦何以得到这番恩旨呢?他自从台站免罪回京,仍旧同邢夫人、贾琮等在荣府东院居祝那院里也小有亭台树石,结构精巧。闲时看看古董,或是同一般清客们饮酒闲淡,有时听嫣红唱个小曲,倒也逍遥自在。想起自己从小生长世禄之家,小厮丫头们出入围随,颐指气使的。到大了便袭了世职,又仗着椒房懿戚,平时交游的一般世家子弟,都抢着奉承,只知安富尊荣,未免养成骄泰。及至发遣台站,那管站大臣看着荣府面上,相待尚好;背地里和那些鞑子们在一处,却受了许多闷气。这才知道世态炎凉,戚里侯门的势力是靠不住的。此番赦罪回来,只有感激天恩,闭门思过,并不以罢官为意。那邢夫人素来顺从贾赦,却是个眼皮浅的,常时劝他走个门路,弄回一官半职,也好多积攒点。贾赦总不理他。
偏是贾政在伦常上非常讲究,不免替乃兄愁闷。又想到“祖上的世职,本是长房承袭,因为大老爷犯了罪,才轮到我的头上。如今大老爷和珍儿一齐遇赦回来,珍儿不但免了罪,并且复还世职。固然因他在海疆上出了力,也因为我先袭了职,哥哥就未免向隅了。我又是在职人员,何苦多占了长房的世职。”
因此,自己做成奏本,自陈“年力渐哀,勉任部务,已虞陨越,请将祖上世职仍由臣兄赦承袭。”只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亲自缮写,也不和王夫人等商量,便入朝递了上去。
皇上阅本,即时召见。降旨问了许多话,见他年力实在未衰;又检查贾赦原案,实系倚势欺压良民,酿成人命,情节较重。便下了一道旨道:荣国公贾源世职,仍着贾政承袭;又念贾政让兄之诚,另降恩旨,给贾赦一个虚面子。
当下,在朝臣工都知道皇上崇尚孝友,颂扬不置。贾赦、贾政次日五更又入朝谢恩。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郡王,以及八公中牛、柳、陈、马、侯、石诸家,还有一般侯伯子男,都是当日与荣宁两公共难同荣,又见圣眷隆重,纷纷前来称贺。
贾赦经过风波,怕惹人说闲话,更加一番敛抑。
此时已到腊初,年事渐近。贾政尚在服中,一应家宴春酒都不用筹备,只有应付年债是躲不过去的。他本不善理家,想起老太太的大事,后来又送柩回南;又是贾赦等从台站回来,一切用项挪借不少。忙命小厮们唤贾琏来商议。
一时,贾琏来到,问道:“老爷找侄儿有什么事么?”贾政道:“我此番回来,家里的事也没得查问。眼下就要到年底下了,这些账目,你也该清理清理。早点做个准备,不要到临时做瘪子。”贾琏忙应了几个“是”。又道:“账目是都在那里,预备起来,也就是时候了。总指望有整笔的款子才好。”
贾政道:“咱们这些产业,你那里想必都有底册。”贾琏皱眉道:“老爷不提起,侄儿也不敢回。咱们府里自从元妃娘娘归省,盖那座园子,就拉的亏空不少。后来宫里又添了许多应酬,那些老公们一开口就是一千八百的,至少也得二三百银子,才搪塞过去。饶是破了财,他们还不大痛快。家里呢,进项是越挤越少;各房的开销,还是照从前的老规矩,分毫也不能剩从来就是寅吃卯粮的。原先,还仗着近畿几处产业,多少贴补点。又赶上老太太的大事,上头分文不发,侄儿迫得没法子,只可四下里拉扯。后来,把这几处产业抵押出去,还不够呢!如今,只有东边乌进忠管的八九处庄子。那乌进忠就是东府庄头乌进孝的亲兄弟。此外,还有吴良管的十来处,都是荒地,开了不到一半,也没有多大的指望。”
贾政变色道:“怎么近处这些产业抵出去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贾琏连忙跪下道:“老爷暂且息怒。那回,老爷送柩回南,缺盘川,叫侄儿出去挪动。侄儿回明了的:“外头人情淡薄,只可拿房地押借。住房是不能动的,先尽外头几所押去,等宽展的时候再赎。侄儿并不敢擅专的。”贾政道:“你且起来。怎么说老太太的大事上头不肯发款呢?”贾琏起来道:“提起这话,侄儿就该打死。都是大太太从中掯勒,这边老爷、太太又因是大房,事事尽让,不拿主意。可叫侄儿怎么办呢?”贾政叹了一声道:“从前的话不必提啦。你们赶紧去想法子,对付过这个年去。只要别闹笑话,其余我也不能管了!”说罢,搓手嗟叹。贾琏忙答应着。
小厮们回道:“东府里大爷同小蓉大爷来了!”只见贾珍在前,贾蓉随后,手捧一封黄布口袋进来。见了贾政,放下口袋,都请了安。贾蓉又给贾琏请了安。贾珍便回道:“这是今年两府里的春祭银两。蓉儿刚从光禄寺领下来的,请老爷过目,好去预备。”一面将黄布口袋捧过来,呈与贾政。贾政瞧那口袋上的字和礼部祠祭司印,都同往年一样,却是净折银两只按八成,便问道:“怎么又有了折扣了?”贾蓉道:“这是户部新章。因为库储支绌,一切用项都按八成支给。”
贾政叹道:“国计尚且如此艰难,我们世家私计更不用说了!”便问贾珍:“东府里今年如何打算?”贾珍道:“从那里打算起啊?那边庄地产业,都是新近赏还的,今年的钱粮,早已交到地方上去了。他们全是老油子,那里还肯出第二份,现下也正打着饥荒呢。往常,庄地上收下来的,都按份分给族中大小各房,今年只好搁车了!”又回道:“家祠里年终祭祀,还是照往年的规矩。那些门神、对联、挂牌,侄儿已经叫他们预备换了。这倒靠着上赏的祭银贴补着勉强办的。从前,笑那些世袭穷官儿家,不仗着这个,拿什么上供过年?现在咱们也轮到这种地步,真是想不到的!”贾政道:“这就叨着皇上家的恩典了!上年,两个世职都革掉,若不赏还又怎么过呢?”
贾珍内愧无言,见贾政有些倦意,方同贾琏、贾蓉等退出。那贾珍别了贾琏,回到东府自去预备祭祀,暂可不表。
却说贾琏回去,平儿正在房里,迎着问道:“老爷找你,又是什么大事?”贾琏道:“这事真也不校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账主儿一大堆,又看不见一个现钱,可叫我怎么对付?老爷只知道一句话吩咐下来,教赶紧想法子去办。我那里有空手变钱的法子呢。”平儿道:“你干着急也不中用。依我说,还是找那般管事的从长商量商量,或许有点腾挪;再不然,老爷现袭了职,大老爷又赏了官,上头圣眷不错,外头挪借个几千银子,也许做得到的。”贾琏道:“这些大爷们都吃肥了。第一是那姓赖的,他搂足了,家里享福去了。剩下这一帮,都像乌眼**似的,提起垫款,比刮了他的肉还要心疼,就说了也是白碰钉子。还是你说的第二层有点道理。今儿晚了,明儿一大早我出去碰碰看。”又道:“姐儿这一程子没回来,你明天打发人带点吃的去瞧瞧他。问他在乡里住着惯不惯?若是得空儿,回来住几天。姥姥那里,你也该捎个好儿去。”平儿都答应了。
贾琏站起来,便要出去。平儿道:“你回来,还有一件事呢。那王舅爷自从串卖了姐儿,太太吩咐:下次再来,不许他进咱们的大门。今儿他又来了,在门外头哭着、吵着的要钱,撵他也不肯走。兴儿来回我,我想:好歹总是***内亲,偷给他二两银子,他才走的。银子呢,倒是小事,不能不告诉你。”
贾琏回头瞧着平儿,道:“你这们慈悲,将来有得闹的呢!”
说着,一径去了。
平儿想起探春尚有些主意,便去找他商量。走到那里,正值探春接到姑爷家信,刚拆开来看了半张。见平儿进来,忙将家信收起,和平儿周旋一番,脸上还带着心事似的。平儿不便深谈,只坐了一会子,便又到宝钗处去看湘云。大家闲话了一回,见天色将晚,方同至王夫人上房请晚安。
那天,正在掸房,王夫人看着玉钏儿、彩云和婆子们,在那里收拾什物,外屋里还堆得满满的。见了他们,忙道:“咱们里屋说话儿罢,这里好让他们归着。”大家同到里屋,见已收拾齐了,显得眼里一亮。王夫人问平儿道:“往年都有压岁金银锞子,今年预备下没有?”平儿心中想道:今年那有力量办这个呢,却不便说出,只说道:“今年比往年都紧,琏二爷正在筹备着呢!”王夫人道:“怪不得丫头们背地里叨叨,说是上个月的月钱还没有发。这是你管着,若是凤丫头,他们又有别的闲话了。”
一会子,探春也来了。瞧见掸房,笑道:“日子真快,我回到家里来,好像没几天似的?一晃儿,又要过年了!”湘云道:“从前老太太在着,每逢过年过节:又是唱戏,又是说书,又是放花爆,有多么热闹!就是那年做灯谜,琴妹妹一个人就做了好几首诗,连二姐姐轻易不动笔的,也做了。我不喜欢打那个闷葫芦,如今追想起来,也很有趣呢!”探春道:“别的咱们孝家不便玩,若做些灯谜,新年里大家猜猜,那有什么做不到的?史妹妹若高兴,你就先做起来。”宝钗道:“这个玩意也得人多才有趣,只咱们这几个人做,给谁猜去呢?也可以算了罢!”
探春道:“咱们自己做自己猜,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就说一个给你猜:‘江淮河汉。打一个字。’”宝钗想了一会子,没有说出。湘云道:“这不是‘池’字么?”平儿道:“这‘池’字怎么合上‘江淮河汉’呢?”仔细一想,方悟到“水也“二字。宝钗道:“我也说一个:‘何取于水也。打四书一句,是脱帽格。’”湘云猜的是“冬日则饮汤。”宝钗道:“差不多了,还没猜对。这怎么叫脱帽格呢?”探春道:“我猜的一定对了。‘伊尹以割亨要汤。’这句倒亏你想的!”湘云道:“你们这谜都太文了,我说一个雅俗共赏的:‘丞相作事太心欺。打一个古人名。’”探春道:“这还用猜,不是‘曹霸’么?”宝钗道:“我说一个冷的,你许猜不着:‘刀下留人。打一个古国名。’”探春、湘云想了半天,都没有猜着。正赶着绣凤来请王夫人吃饭,湘云便要宝钗说了出来。原来是“休屠”。
王夫人留他们在上房同吃。仍是湘云、探春陪王夫人吃罢,宝钗、平儿另自吃了。丫环们递茶漱口,又换了清茶,大家陪着王夫人谈至二更方散。
平儿回房,贾琏早已睡下。次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些早点心,便催着小厮们备马出去,直至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气烘烘地。小丫头打过手巾来,贾琏生气,立时扔在地下道:“这些人难道都死净了!这样冰冷的手巾,不是死人拧出来的么?”平儿在里间收拾东西,听见贾琏发怒,三步两步的赶出来说道:“你又为什么生气?”贾琏道:“你倒是问你啊!我知道么?”平儿道:“你一早出去,我还没起呢,怎么就得罪了你啦?你倒是说呀!别打这哑谜儿,叫人难受。”贾琏道:“都是你出的高主意,叫我跑了整整一天,到处看人的脸子!还亏得冯老大答应我一千银子。不然,我就要死在外头,没脸回来了!”平儿道:“大年上说死说活的做什么?把二奶奶咒死了还不够?再说,我也是为你呀!可许我从此不开口么?”贾琏见他娇嗔,便将话收住,自己坐在那里发闷。
丰儿进来道:“外头找二爷呢?”贾琏懒懒地走出去。原来是林之孝来回话,见着贾琏便回道:“乌进忠打发他儿子乌学贵来了。
爷见他不见?”贾琏道:“这砍头的!他自己死了不来,倒叫他儿来打擂台,真不是东西!”林之孝道:“这里有他的禀帖呢,爷先看看。”
贾琏接过看去,那上面无非是“荣贵平安,加官进禄”那些吉利话儿。除掉虎皮豹皮、獐鹿狍子、各色猪羊、各色杂鱼,以及风**鹅鸭、熊掌鹿尾、海参蛏虾等品,只有柴炭二万斤,碧糯白糯各米六十斛,杂粮四十斛,常来一千担,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一千二百两。看完说道:“咱们还指望着他算一笔进项。这点子够干什么的?真是这年不要过了!”林之孝道:“这还是好的呢。他哥哥管着东府的庄地,因为经过一番抄没,这回简直分文不解,那才干呢!”贾琏道:’你告诉这猴崽子,带话给老斫头的,叫他提防着我。总有一天跟他算个清帐,他才知道咱们府里的家法呢!”林之孝答应着。正要退下,贾琏又道:“林哥,你去把咱们这里管事的都传了来,我有话说。”
林之孝连忙应“是”。
去了好一会子,各行档的管事们方才传齐。林之孝带同进见,黑压压的占了半间屋子,站齐了都向贾琏请安。贾琏道:“今天说的话长,你们都坐下罢。”众人逡巡不敢。林之孝道:“既是二爷吩咐了,你们遵命就是。”这才一齐斜签着坐下。
贾琏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现在,年底就要到了,老爷叫把这新旧帐目清理清理。我约摸估计着,连新带旧将到两个大数。家里和外头挪动的,只够一成,怎么对付得了呢?你们都是府里陈人,大家掏点良心,想个法子。这也不过是暂时腾挪,少不得老爷总要还的,决不叫你们受累。”吴新登站起来说道:“奴才正要回二爷:这几天,那些行号天天有人到府里来,都说市面紧得很,迫着要结账,还要上来见二爷。奴才们说好说歹的,刚哄走了一起,跟着又来了两三起。那些旧账主更可恶!奴才们说他是陈账,他说:账没有新的陈的,几辈子的账也要还的。又说:那回府里遭了事,动了产,这账几乎黄了!好容易盼得复了职。这时候不着要,设或再遇见了什么事,我们血本可不是白丢了么?”贾琏道:“混账!这是什么话?”吴新登道:“奴才也是这们说,他们就要撒赖。说是你们仗着府里的势力欺压商民,咱们到衙门里说去;再不然,顶着你们国公爷牌位去游街,谁叫他养出这种不肖子孙来。奴才多少人吆喝着,也压不祝”贾琏道:“这还没到年底下呢!
就说还清也得有个筹备。”林之孝道:“这话奴才也对他们说过非只一次。他们愣说这府里现摆着银钱,给不给就是一句话,要什么筹备?就算没到年下,也得有个准日子给他,他才放心。又说是筹备个三天五天、十天储备天,他们也等着,可不要筹备个十年八年的才好。”贾琏道:“他们混闹,说也无益,还是想办法的要紧。”
众人相顾无言。只有钱启、赵亦华二人站起来说道:“若说是三二百银子,奴才还可勉强巴结。这么大的数目,奴才们就有万分的心,也没有一分的力。请二爷明察。”又一个新提拔做管事的叫余仁,说道:“依奴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二爷不怪冒昧,奴才才敢回呢。”贾琏道:“你且说来。”余仁道:“二爷明见。这新账且不必说,只那多年陈账忽然翻腾起来,其中必有缘故。古语说的好,‘兵来将挡’,眼下只有把赖大爷请出来,老爷和二爷给点面子,重重的托付他,一切都交他办去,包管就没事了。”
贾琏笑道:“我们了不了,他就了得了么?”吴新登道:“赖大本是财主,又几辈子受府里的恩典,想必大谱不会错的。”
林之孝道:“奴才不敢瞒二爷,若说这些行号,有好几个还是赖家开的呢!不过另有人出面就是了。”贾琏道:“那回老爷回南短钱用,写信到赖尚荣任上去通融。他叫穷诉苦,只借了五十两银子,老爷没有收他的。从前,赖大在府里,那一件不是假公济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花园子。就是应酬老太太上面,凑个份子,送些重礼,那民是用公中的钱买他的好。他只有几分怕老太太,如今老太太过去了,他还怕谁?这会子,就是肯出来担这个担子,还不定憋着什么主意呢?我们且回了老爷再说罢!”众人见贾琏无话,也就退下各散。
贾琏问知贾政尚在外书房,忙即往见,将出外张罗并管事们的话都说了。贾政本是没主意的,只说道:“赖大也是多年旧人,从前的儿子虽然混账,我也并不怪他。只要他能够把这些账目担下来,随你们办去罢了。”贾琏下来,即令余仁、赵亦华去和赖大商量。
此时,赖大在家中纳福,也养得圆头胖脸。听余仁等说了这番话,便说道:“要我担这些账目,我几辈子受过恩典,也不敢辞。可是,我见得到的,也不敢不说:一则这些行号都是有面子的,只可和平商量,不要倚势压迫弄僵了。二则要我办府里的事,得给我全权,老爷只管下大棋、睡大觉去,什么事都有我呢。三则府里虽然艰窘,太太们都有梯己的,到这时候也说不得啦。与其守着银子发愁,不如交给公中去营运,也可有些生发。再不然,太太、奶奶们的首饰妆奁,那一房搜刮搜刮,都够吃几辈子的。为什么不拿出来呢?”
余仁、赵亦华听了也觉他手段太狠。却因素来都得过他的好处,不敢驳回,只敷衍答应。那赖大也瞧出来,笑对余仁道:“余大哥,你就做了总管,也脱不了是个奴才。依我大开大阖的做去,咱们都有分的,不要错了主意!”二人不便搀言,只答应“是”。
走到路上,余仁对赵亦华道:“赖老大我们是老朋友,想不到他变成这副鬼脸!”赵亦华笑道:“余大爷,爷那里知道?这全是荣哥儿的主意。他自从得罪了老爷,做不成知县,心里又气又恨,便勾串那些行号,迫着府里要钱。想把他老子抬出去,只要家私骗到手,他老子一伸腿不就是他的么?”余仁笑道:“到底你管杂务出身,比我知道的多,我只知道他想出来,那想到还有这许多道儿呢?”
一时,回到荣府,余赵二人同上去回复贾琏,又替赖大描补了许多话。贾琏道:“这话他说得出,我怎么回老爷呢?若叫太太们知道,更要生气。”赵亦华见贾琏为难,便说道:“奴才还有个愚见:太太们的首饰都在大丫头们手里,二爷背地里和他们商量,暂时借出来典押,等过了年,周转开了,再想法子赎回来,也不至于落褒贬。只要许给他们点好处,想来没有做不到的。”贾琏虽然也曾向鸳鸯借押过贾母的铜器,听了此言,却碍着面子,不便答应。只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妥,且再商量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话封狼痴颦慰红粉 赐真人浊玉换黄冠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
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他“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把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转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着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祝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休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
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他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
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仙女,是何姓名、道号?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他们同去游览。不日,尚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且到彼时自知。”
说罢兴辞。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
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们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见公婆的丑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他们两位呢?”尤三姐笑道:“他是听小厮们说的:气儿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怕吹化了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路说着,已走入正厦。晴雯、金钏儿跟他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
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乃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细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那是红线呢?你不知道他是抹脖子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
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发他,谁想到见着了,倒是他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他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儿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他受点罪,还爱惜他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他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金钏儿道:“那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
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他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他去。及至确知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他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他去的。总有一天他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他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他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他的。”
尤三姐笑道:“像你这们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他们出去,又看了一回仙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
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仙露生妍,迎风俗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前身,现时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杆细细赏玩,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程子才好起来了。”
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二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他了。那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他的。他如今不知道跟了谁了?”金钏儿道:“紫鹃也许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他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呢?”
黛玉听他们说起紫鹃,枨触前情,不觉盈盈欲涕!金钏儿要打岔,故意呕晴雯道:“姑娘是草精,到底不如你花神矜贵。你那芙蓉花儿在那里长着呢?”晴雯道:“姑娘还是仙草呢,我们怎么配比花儿?那芙蓉花是喜水的,若有芙蓉神,也得先数你。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警幻仙姑把你倒罄了半天,才把水吐净了。那才是倒插芙蓉呢!”金钏儿笑道:“我恭维你,你不受。本来你怎么配做花神?只可算花妖。太太不是说你是妖精么?还许是狐狸变的呢?”晴雯啐了一口,道:“浪蹄子,狗嘴里那会生出象牙,等我几时撕你那嘴!”说得黛玉也觉发笑,便说道:“别胡扯了。这里也太凉,咱们回去罢!”
刚至屋内坐定,便有警幻差来的侍女送香来,黛玉命晴雯收了,一面对那侍女道:“又累你走一趟,回去替我谢谢仙姑。”
侍女去后,黛玉另拣了一个龙纹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香分烟,似兰胜蕙。见壁间有一断纹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都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凤吹”,拂弦清越。只因黛玉从先常弹的是小时候特制的短琴,转觉得这个不大灵便。慢慢的和弦按曲起来,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得是“天风海涛之曲。”
晴钏二人不解音律,只默坐细听。侍女们也有知音的,莫不倾耳赞叹!黛玉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试弹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却是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
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方睡。
过了一天,晴雯、金钏儿正陪着黛玉说话,警幻的侍女忽来传金钏儿,忙即跟他前去。好半天尚无消息,黛玉不知何事,暗自猜度。又问晴雯,晴雯道:“大半是叫他接人去了,别的事那用着他呢?”正说着,金钏儿已走到院子里,等他进来,晴雯便问道:“叫你接谁去啊?”金钏儿道:“咱们二姑娘来了,仙姑叫我接去。我走过了石牌坊有一段路,就遇着了。陪他到仙姑那里,又送他到‘薄命司’,帮着点收那些册子,所以,耽搁这们大工夫。二姑娘知道我在林姑娘这里,带话给姑娘请安,说:“他刚到,正忙乱着,姑娘千万别去。他一会子消停了就要来的。”黛玉道:“二姑娘还是那么样么?”金钏儿道:“别提啦!二姑娘瘦得改了样儿,我差点认不出来。穿那身破旧衣服,更显褴褛烂衫似的!”晴雯道:“他说起宝二爷没有?”金钏儿道:“忙的那么样,那里有工夫说闲话呢?”
又等了好一会子,才见迎春来了。黛玉等正要出迎,迎春已自进来,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他形容憔悴,想起从前宝玉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薄命相怜,也自无声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祝黛玉哽咽了半晌,方问老太太、舅舅、舅母近来可好?迎春道:“他那里容我家去!自从抄家之后,还是二老爷袭职那两天,回去瞧了一趟。”黛玉忙问如何抄家?迎春便将两府查抄缘由,以及贾赦、贾珍被罪发遣;贾政、王夫人等如何惧怕;目下贾母尚在病着,一一说了。
晴雯道:“老太太那么健旺,就有点小病,还不要紧。”
迎春道:“常言说的:‘老舰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况且,老年人最怕糟心,老太太这两年的罪过,也受够了!”
金钏儿道:“他老人家只有大家捧着的,谁敢给他罪受?”
迎春道:“你想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这种抄家问罪的事,从来就没有经过。眼看着儿孙如此,他心里会好受么?我听鸳鸯说,老太太还烧香祷告,保佑儿孙免罪。什么罪孽他老人家一个人当去,早早的死了就完了!你想可惨不可惨呢?又搭着宝玉这两年疯疯傻傻的,那回听见林姑娘的事,登时就哭晕过去,好半天才缓过来。后来,好几次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怎能不糟心呢?”黛玉听到这里,已伏几暗泣!
晴雯又问道:“他娶了宝姑娘,到底好不好呢?”迎春道:“哪里是他愿意的呢?他们骗他娶的是林姑娘,一揭开盖头,见是宝姑娘,他就疯了!口口声声只要寻林姑娘去!”黛玉听了更抽咽不止。连晴雯也哭了。迎春想起自己的心事,重又挥泪。金钏儿劝这个也不好,劝那个也不好,也跟着一哭了事。
正不得开交,忽听有人说道:“姑娘敢则在这里呢?害得我好找。”大家猛吃一惊,这才止祝原来是司棋,他听说迎春来了,急欲一见。到“薄命司”寻找不着,方追寻到此。见了迎春,又向黛玉请安。见晴雯金钏儿都在这里,忙又一一问好。晴钏二人只回问了一声,脸上还是冷冷的。倒是迎春见了他,如同见了亲人一样,把孙家前后的事,絮絮叨叨诉说了一番。说到北风里穿着单衣,撵到下房去祝一个千金小姐,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不由得泪流满面!司棋道:“二姑娘,您向来信因果的,这只可算是前世的孽缘罢了!”迎春哭道:“我不信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就该得这种恶报?”又数数落落的说个不休,好半天才祝见天已向晚,便扶着司棋去了。黛玉直送至宫门外,说道:“二姐姐得空的时候,只管常来这里。我也闷着,咱们多说说话儿。”迎春道:“我刚才见警幻仙姑,他说起咱们家还有人来呢。过天再谈罢!”
黛玉看他走远了,影子不见,方自回房。叫晴雯点起炉香,要重按琴谱,只觉心绪纷乱。试抚几回,总弹不下去,只得歇下。歪在榻上装睡,想着:迎春所说的话,与自己镜中所见无不吻合,始信宝玉并非负心。又想:老太太素来疼我,都是凤姐他们鼓捣的,把他老人家给懵住了。后来闹到如此,未必不追悔。可是,追悔又当得什么呢?又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亲事无人主持,以致弄成如此结果。假若任他们胡乱嫁了,遇着非人,那二姐不就是榜样么?如此逐层想来,几于柔肠寸断!到夜里,晴雯、金钏儿都睡了,黛玉在床上抱膝坐着思前想后,哭了一回,又想了一回,头一着枕,却已睡着。这是他近来养心的好处,按下不表。
却说宝玉和湘莲那回出洞闲游,遇见白猿几破杀戒,湘莲深为疚悔。宝玉几次还要出游,都被他拦祝又劝宝玉道:“咱们来此苦修,原要从静功做起。宝兄弟,你修得是禅功,比我更要坚定,那好动的脾气,以后真要改改才好。”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怎么变了烦嘴子了,我知道就是了。”从此多日,宝玉只在洞中和湘莲无话不谈,却不敢往洞外去逛。闷的时候,又央及湘莲教给他许多剑法。
一日,宝玉正在舞剑,湘莲笑道:“宝兄弟,我瞧你总不像个和尚,不知是什么道理?”宝玉道:“也许是我没有落发,所以看着不像。“湘莲道:“也不尽然,你生来不是和尚的材料。”宝玉笑道:“师父本来就不收我,还禁得起你这们说。”
刚刚舞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从洞门外进来。湘莲、宝玉忙向前迎接,至石室坐定。茫渺二人便问宝玉、湘莲近来坐功如何?宝玉等各就静中意境细述一遍。渺渺真人忽瞅着湘莲道:“我们修道之人,第一要戒除忘心浮气。你一时不谨,几犯杀戒,可自知罪过么?”湘莲忙跪下,自陈过犯,求师父戒责。真人道:“罢了,幸喜你夙具道根,转圜甚速。此后要切自戒饬,不可再犯。你以为那白猿是寻常畜道来盗你的剑么?他便是个神猿,故来试你剑法。倘若误伤了他,罪过不小,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湘莲又力陈愧悔,誓遵师命。
宝玉也随湘莲跪下,茫茫大士对他道:“道家有数,佛道有缘。从今你干你的,我不敢要你这徒弟了!”宝玉拉着师父的百衲衣,苦苦央告道:“师父容情。前日,我二人出游,是弟子一时好动,累及湘兄。若说神猿的性命,还是弟子一言救下,求师父准功折罪。”大士笑道:“呵呵!你那里知道。前日,当今皇上赏给你‘文妙真人’的道号,我们世外空门,原不受朝廷辖制。只是yin阳一体,百神效顺,何况我们。今将你拜在渺渺真人名下,从此更换道服,另究玄功,前途无量。”
宝玉望着师父依依不舍!大士道:“你枉自潜修,尚未澈悟。自来道释同源,我们二人又何分彼此呢?”便命湘莲替宝玉换了道装。且喜宝玉入山以来,尚未落发受戒,宛然就是一个道士。湘莲领着叩见了渺渺真人,又向茫茫大士拜谢。大士笑对真人道:“我好好的一个徒弟,被你抢得去了!”
宝玉此后便将木鱼、经卷一切收起,同湘莲深究道书,静研元理,又另是一种工夫。原来宝玉虽然耽阅释典,他的禅悟尚不如黛玉、宝钗,可见他性情不近。此番出家,为的是黛玉生前的誓约;又因冥间遇着那人,说是潜心修养,相见有期。
所以,丢下了尘世的富贵,千辛万苦的奔去!说他明心见性,未免过分。自从改从道教,他平日深喜庄列诸子,又看过各种道书,觉得此中玄妙胜如佛家寂灭。又得渺渺真人的指导,柳湘莲的印证,更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先天秉赋来的,故能道境特超,进功神速。
渺渺真人见宝玉如此锐进,非常欣慰。那天晚上,亲自唤他至石室内,传授入道真诀。其时正在三更时分,洞天沉寂,星斗高寒。宝玉入室参见,真人道:“我今儿传你,都是古来道经没有记载的,切要细心体会。”说着,便从石函内取出一本秘书,命宝玉细阅。宝玉连忙接过。
那石室并无灯火,只有一颗神珠嵌在壁上,四照通明。即在珠光之下逐页翻看,全是白纸,并无只字。便向真人叩问,真人道:“你且耐心细看。心定慧生,自有灵妙。”宝玉领会,先凝神息虑,然后从头看起。翻至数页,忽见白纸上现出一个“福”字,不解其意。正要再问,忽听真人说道:“你试按画写来。”宝玉领命,从头上一点起,用指头仔细摹写,直写到下边田字,真人道:“道在此矣!非有福人不能得道。福从何出?只在心田,这是入道的第一诀。”真人讲解过了,那书上的字便渐变渐淡,以至隐灭。仍是一页白纸。
又翻至第二页,现出一个“禄”字。宝玉更觉怀疑,忙问道:“禄是尘世上的事,弟子生平最恶的就是禄蠹,怎么倒与道有关呢?”真人道:“你这个看得错了。人生一切享受,皆谓之‘禄’。凡人私之,至人公之;与人共‘禄’,入道之鹄。”
宝玉天资聪明,一一都能领解。真人道:“这两个字的精义,见得到还易,做得到最难。你果真做得到么?”宝玉向真人面前立下誓愿。真人道:“此后,才是治心导气的工夫,一个字就有一个字的功候,你再细细看去。”宝玉看那“禄”字又已隐灭。
再看下页乃一“开”字,真人道:“此是静坐方式:两眼为门,道心斯存;中心为井,道心斯定。静坐时照此持心,自然有得。你先就此坐起,每日做一个字,满了百字,内功自成。”
宝玉心中未足,又翻下去却是一个“竹”字,看了不解,忙又叩问。真人道:“此是导气方法。‘竹’为两‘个’合为一身,析身为二,中有天地。”又道:“底下暂不可看,等这两个字的工夫做到纯熟,我再传授给你。要晓得一字之功,已非容易,做好了就有功候,做得不好都有流弊。设或贪多躐等,流弊更大。慎之!慎之!”
宝玉拜谢出来,湘莲向他称贺。这些真诀,渺渺真人先已传给湘莲,也算得宝玉的先进,又替他指引了许多奥窍。“开“字“竹”字做熟了,真人又逐日传授,每日只限定一字,就此循序做去。由静生慧,由慧启悟,由悟入化,由化通神,静坐中得到奇境不少。只消四十九天,渐渐的元关开辟,真魂出舍。但见渺渺真人引他去三山五岳到处游览。所至奇岩怪石,崩壑奔川,岚霞变幻之奇,云水飞腾之壮。切目餍心,不可殚述。
一日,又到了一处仙山,那山石全似碧玉堆成,山上所生杂树,或灿如彩霞,或焕如翠葆,或耀如黄蜡;又有青干素花的,皎洁晶莹,宛如琼林玉树。山坡一带崇楼杰阁,金碧庄严。
往来的都是宫妆女子,有控鸾的,有骑凤的,也有吹笙箫、弹箜篌的。山泉下注,汇成丹池。池中遍开五色莲花,大如车轮,十瓣钩连,不露须蒂。山下就临着碧海,海边几座亭子,栏柱都是黄金颜色,雕刻的十分精致。遥望海水中间,似有岛屿楼台,只看不清楚。那海波浅处,还有许多翠羽明珰的仙女,在那里踏波游戏。碧绿的海水,五彩的明霞,照着这一班仙娥,锦簇花团,奇艳无比。宝玉虽生长温柔富贵之乡,却生平未曾见此丽景,惟有欢喜赞叹而已!
又一次,引他到了天宫司文院。只见当中一座三层朱阁,高插星斗,四面围绕着白玉栏干。院中奇花异树,多不知名,只觉着葱茏芬郁。宝玉跟着渺渺真人从白玉台阶走上去,原来阁前是一座广台,台上也是金铺玉几。从台上走进高阁,雕楹藻井,非常壮丽。四壁都庋着图书,有许多掌书仙女,月貌花容,成行鹄立。台前阁内,都有一般绣袍金带的人,或端坐观书,或寻伴谈笑,老少状貌不一,见了真人和宝玉,并不招呼,就中宝玉只认得一位王翰林,就是写贾氏宗祠匾联王太傅的儿子,彼此也没得说话,一时,走近西壁。宝玉见青瑶长案上堆着无数书卷,随手取阅。那书上的字,都似虫书鸟篆,细看全不认得。只听得阁下鸾鸣鹤唳之声,随着天风吹来,使人心耳俱爽。背地偷问渺渺真人,此是何处?真人指那匾额给他看,原来是紫地金书“司文院”三个大字。二人仍从广台下去,见那四周群房,处处是雕栏玉砌,其中也有仙官往来。渺渺真人对宝玉道:“你努力潜修,将来此中有分。”宝玉更自心喜。
从此,空闲时便敛神静坐。有时,湘莲唤他出去,他倒懒懒的了。湘莲要试验他的道力,那天从师父处下来,宝玉静坐才罢,便向宝玉道:“宝兄弟,师父刚才说的,因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叫你到太虚幻境去一趟呢!”宝玉道:“胡说!那里有这种事?”湘莲正色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倒不信了。等师父亲自跟你说,看你去不去?”宝玉似有喜色道:“真个么?从这里怎么走得去呢?”湘莲道:“你仙山、天宫都走到了,那太虚幻境算得什么!师父自会送你去的。”宝玉才信了,心中暗喜,却又踌躇,想着此去到底见林妹妹不见呢?若不见他,我心里如何过得去!见了他,又怕此时道功未成,多一层障碍。正在自己盘算,却被湘莲看出,大笑道:“哄你的,你当是真的么?我们修道的,道力越高,魔障越重。你这样不尴不尬的,将来怎么好哟!”宝玉不由得也笑了。湘莲道:“师父叫你去太虚幻境是诳话。可是叫咱们今天半夜里,一交子时就上去,有要紧话吩咐。你可记着,不要误了。”欲知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陷情魔荒山坏丹鼎 感幽怨幻境泣冰弦
话说宝玉、湘莲子夜时候,同至师父石室。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只渺渺真人独自在室中木榻静坐,湘宝二人不敢惊动,只在榻前肃立静候。好一会子,渺渺真人才慢慢睁开两目。见他们二人在此,便说道:“你等坐功已满,目下便要进求炉鼎之功,要晓得进道非易,守道更难。《道德经》所云:‘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是就道功上说的,不是世路上的泛话。你们进道尚猛,只怕守道未坚,若守不住,一向进功,都成虚掷,切要注意。”湘、宝二人连忙答应,谨记在心。
渺渺真人又取出秘笈道书,那上头备载炼丹要诀:如何安置炉鼎,如何调和坎离,如何降龙伏虎,又如何抽铅添汞。逐层的指说一番。湘、宝二人都领会了,真人又道:“你二人从今日起将此中工夫从头调炼,俟百日届满,内丹完成,方可续炼外丹。你等聪明是有的,有一分聪明,即多一分魔障。不但不可自恃,更要处处自危。炼到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潜行不空,蹈火不热,那才算得是成熟呢!”又指示外丹应用之药,无非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咸、精矾、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类,并没有什么贵重稀奇的。原来此是炼丹华第一丹的古法。此丹功用最大,服之七日便可登仙,湘宝二人俱记下了。
自此,按日做起工夫。有时出外采药,仗着二人俱通剑法。
渺渺真人又给了宝玉一把芙蓉剑,以为防身之用,所以蛇虎毒虫都不相犯。好容易熬到百日,还精胎息,工夫圆满,居然内丹成了。便告知真人,真人也替他们欢喜。
随即架起炉鼎,投入各药,外面拿六一泥封了,然后炼以真火。宝玉、湘莲各守一炉,尽夜坚坐不离,要守到三十六日,方可成丹。渐次过了半月,铅汞合法,坎离调顺。那火苗先是通红的,此时现了黄、紫、青、绿诸色。渺渺真人来看过两次,茫茫大士回来了,又同来看过一次,都替他们欢喜。真人究竟是过来人,知道丹功关键,吃紧的在将成未成的时候,还觉放心不下。转眼又过了十天,丹炉的火杂色少了,青绿的多了。
宝玉心中忖量,工夫已经过半,正自欢喜。那天晚上,在炉旁打坐,守定元关,心如止水。坐到夜半,忽似天倾地震,那间石室便要坍倒,直向身上压下来!宝玉凝神静守。倏已复旧。
一会子,又听见狼嗥虎啸,向石室窗洞里探进头来,狞目磨牙,形状可怖!又一巨狼从窗洞撺进来,直到自己面前,张口欲噬!宝玉知是幻象,也不为所动。
忽见焙茗慌忙走来请安道:“二爷敢则在这儿呢!我那里不曾找到。刚才北静王爷打发长史大人来说,皇上见了二爷场里的文章,非常赏识,王爷又奏保了一番,皇上立时降旨赏给二爷翰林学士之职。老爷叫二爷即刻回府,等着一同上朝谢恩去呢。”宝玉久将名心看破,依旧坐定不理。焙茗便出去了。
又见张道士立在面前,手里捧着漆盘,用鹅黄绫袱垫着,内中全是金玉珍品。宝玉向来不喜这些东西,只觉着可厌。张道士道:“这不是寻常玩意,有一个金麒麟,门下知道是哥儿心爱的,好容易才找了回来。还有个玉锁,上头刻着八个字,林姑娘正短这们一个,哥儿收下,送给他穿着戴上罢。”宝玉始终不顾,坚坐如常。张道士也去了。
又见秦钟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诉说金荣如何欺负他。他告诉了贾瑞,贾瑞倒帮着金荣,关起门来,把他饱打了一顿,要宝玉替他出气。又见芳官前面跑着,他干妈拿拐棍追着,口中骂骂咧咧的。芳官哭喊着,一直奔至宝玉面前说道:“二爷快救我,我干妈要打死我!”又见警幻的妹子兼美,婷婷袅袅的走来道:“那回,你掉在迷津里头,我姐姐还埋怨我呢!快不要着迷了,跟我见姐姐去罢。”宝玉只拿定主意,坚持不动。
随即隐去。
刚定了一会儿,又见金钏儿含泪诉说为他跳井,又是晴雯诉说抱屈被撵,还说道:“你瞧瞧!那年换上的松花小袄,我至今还穿着呢。”宝玉心中一动,连忙按祝晴雯才去,紧跟着袭人来了,说道:“二爷你真狠心,扔下来就走了,我服侍你这们多年,又没过明路,可叫我怎么好呢?要拚着一死,又怕人笑话,你许我将来坐八人轿子,如今你出了家,可叫我往那里坐去?”宝玉听出气来,越发不理。袭人道:“你不理我,我另外打我的主意,你可别怪我!”说着就去了。
耳边又听得莺儿的声音道:“二爷不是要问我们姑娘那特别的好处么?我告诉你,真是任什么人都不会有的。我先说第一件罢:他若服了冷香丸,那一种香气从皮肤上发出来,比什么兰麝都好。二爷是知道的,我不是撒谎罢?”宝玉心中又一动,重复按下,敛容静守。莺儿又道:“那两件,二爷跟我到僻静地方,我再说给你,不要叫和尚,道士听了去”一时,又见宝钗缓步进来道:“宝兄弟,你炼什么丹,修什么道呢?那老子是道教的祖宗,只说得‘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汉朝谷水说得更好‘黄冶变化等等,绵是奸人左道惑众,系风捕影,终不可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要想成仙么?”宛然宝钗未嫁时候的口吻。见宝玉不理,便又说道:“二爷,你我既为夫妇,我终身倚靠你的。你是个聪明人,可知道修仙修佛,总要从根本上做起。古来可有丢下伦常能成仙佛的么?我固然不算一回事,你也要替老爷、太太想想。老爷那们期望你成人,太太一辈子只疼的是你,你还没有报答一零儿,难道忍心丢下,就这们走了?天理上说得过去么?”宝玉听了,越发守定元关,只当不闻不见。霎时沉寂。
忽又听得耳边隐隐的哽咽之声,愈听愈近。见黛玉已走至眼前,哭得眼睛红肿。指着宝玉道:“我今儿可知道你了!你这”说到“这”字便又咽祝只把绢巾掩面而泣!宝玉心中惨然,又想此是幻相,急忙按祝黛玉走近,指着他说道:“你不理我也罢,我只还问你一句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便走。宝玉不觉失声喊了一句“林妹妹!”登时似天崩地塌一般,丹炉坍倒,真火全灭,宝玉也昏倒在地下。
那柳湘莲守着丹炉,起先也有种种幻象,只是坚守不动。
最后,见尤三姐提鸳鸯剑走来,说道:“我为郎君辛苦赶来,不为别的。须知野道士中没有好人,你上了他们的圈套,从此便坠落深渊,永无相见之日。郎君还要三思!”湘莲心中惶惑。
又听见这边丹炉坍坏,猛一回顾,那丹炉也跟着坍了!见宝玉昏倒,忙极声叫喊,方才醒转。彼此神定,相顾惭惶,即同至渺渺真人处请罪。一进石室,忙即跪下。真人只在木榻上静坐,似未曾看见。他们直跪了一时许,真人才睁目冷笑道:“二君既尘心未净,何苦屈迹荒山,徒然受苦。及今下山还俗,未为晚也。”宝玉、湘莲再三引罪:任凭师父从重处责,只求留在门下,容弟子立心改悔,再图补报。真人又对湘莲道:“他还可耍只你未能信师,焉能信道,更出我意料之外。”湘莲又叩头服罪。茫茫大士尚在蒲团趺坐,见湘宝二人悔罪可悯,便起来向真人再三说情。渺渺真人道:“当时我苦口训戒,就怕的是持戒不坚,果有此失。今且看大士面上,容你们一次。要知道魔由心生,那些幻象并非外来,就是自己心上的影子。从今要用一番治心工夫,心魔既消,外魔自伏。能否成就,且看你们的福分罢。”湘宝二人叩谢下来,便将工夫从头做起。经过此番警戒,真个斩钉截铁,立定防闲,连彼此玩笑话都不敢说了。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那日见了迎春,谈到贾府近事,把他旧恨新愁重又勾起,添了许多眼泪。他自从焚稿之后,久断诗情。一日,在绛珠宫临窗独坐,正值沉yin天气,恹恹愁闷。想起自己与迎春遭遇不同,一样是飘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随意作成了一首古风,取一张云锦笺写将出来。题目是《落花行》,那诗是:
东园花暗惊痴蝶,西园花冷鹃啼血!
蝶怨鹃愁各自悲,昨日夭红今日雪。
东西飘恨随流水,当时同在春风里。
春风流水一相逢,梦断当时斗红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镜对残妆。
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
愁红零乱人空惜,愁人妆泪红俱滴!
絮老莺疏又一春,春风至竟无情极!
写完了,自己低吟几遍。心中想道:好久没做,到底生疏了。又想:从前做的《葬花诗》,还有鹦哥念着,如今连鹦哥也没有了,那里找得着解人呢?想了一回,只悄自弹泪!晴雯进来瞧见了,说道:“姑娘又做诗么?还是少做的好。这些时,脸上刚显着丰满点,操那些心做什么?”黛玉问道:“金钏儿呢?”晴雯道:“他到二姑娘那里去了。”
正说着,就瞧见金钏儿和迎春一路说笑进来。却又同着一个人,隔着竹子看不清楚,那身量仿佛是秦氏,及至打帘进屋,想不到却是鸳鸯。大家见了礼,黛玉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老太太好啊?”鸳鸯皱眉道:“老太太归西去了!若不为寻他老人家,我还不来呢!”
黛玉听了,心中一阵悲惨,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晴雯道:“到底老年人怕糟心,我们前儿听说他老人家病着,就有点担心,想不到这们快!”鸳鸯咳了一声道:“凡事真是不由人的。我一辈子服侍老太太,他老人家走了,我跟别人也合不来,昨儿给老太太辞灵,我就打定主意跟了去。谁想到遇着小蓉大奶奶,倒把我接到这儿来了,仍旧见不着他老人家。这是那里说起呢?”晴雯道:“我们这些人都上这儿来,老太太可往那里去了呢?”迎春道:“上有九天,下有九地,谁也说不准。我想他老人家那样信佛行善的人,总也有个好去处的。”
黛玉道:“老太太的大事,一切是现成的,想必没抄了去?”鸳鸯又叹道:“咳!抄是没抄去,大太太一直把着不放,要留着家里过日子。二老爷又尽让着他,弄得外面七零八落的,连我也看不下去。那位凤奶奶素来那么精明,这回也耍不转啦。招呼了这边,那边又出岔子,我倒怪可怜他的!”
晴雯道:“宝二爷呢?听说他近来好些,可是真的?”鸳鸯道:“外面看着好点,内里还是疯疯傻傻的。亏得宝二奶奶有涵养,好一阵了,歹一阵子,他总是那个样儿。”金钏儿道:“紫鹃姐姐呢?我怪惦记他的,还在府里么?”鸳鸯道:“紫鹃给了宝二爷房里,他总不跟宝玉说话,这个人也算有心眼的。那雪雁倒配了人了。”黛玉听着,触起前情,不免伤感。因在人前,勉强忍着。
忽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原来是秦氏升入情天,来向黛玉辞别。黛玉和众人都向他道喜。秦氏道:“喜什么呢?把我一个人送到那里,什么人也见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呢?”
黛玉道:“到那里又有那里的伴,也不愁寂寞。只是咱们刚聚在一块儿,眼前就要分手,怪舍不得的!”秦氏道:“这也是我的命。才出门子的时候,人家都说贾家房头多,得伺候公婆,上头还有太婆、婶婆一大堆的人,怎么对付?等我过来了,从老太太起,没有一个不疼我的,公公婆婆更不用说了。偏生得了那个病,想好也不能够。等到了这里,又都是生的,相处了这些时,从警幻仙姑以至那些仙女,都跟我很好;又熬到你们都来了,大家正好多聚聚,偏又叫我到情天上去!为什么要这们赶碌呢?”黛玉道:“咱们在这里遇着,就是想不到的。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仍旧聚在一起,也未可知?”
鸳鸯道:“小蓉大奶奶,照你这们说,跟警幻仙姑也是在这里才认识的,为什么你跟我说,又说是仙姑的妹子呢?”秦氏笑道:“你不知道,我上回家去,一说出本人,就被琏二婶子啐了一阵。我怕你又啐我,所以那们说的。”黛玉道:“他那回挨啐,跟我说起来,还是气烘烘的!凤丫头跟他那们好,翻过篇就不认识,也太难了。”鸳鸯道:“我看琏二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不久也要来这里呢?”秦氏道:“他那里能来?眼下就有怨鬼跟着,先得到地府里归案去,保不定还要受点小罪呢!”
正说着,尤二姐、尤三姐也来了,大家见过就坐。尤二姐向秦氏道:“我们到你那里送行去,你倒躲在这儿来了。”秦氏道:“何必拘那套呢!我临走横竖要去瞧二姨儿、三姨儿的。”
尤三姐道:“你这一走,就苦了我们姐儿俩啦!好像没处投奔似的。”秦氏道:“三姨儿,你往后还愁没处去么?林姑娘、二姑娘都在这里,就是鸳鸯姐姐,也是咱们一伙子的人。倒是我到那里,孤零零的,要想着你们呢!”又对鸳鸯道:“咱们只顾说闲话,把正经事倒忘了。司里的册子,都点齐在那里,等你回去接收。若有漏下的,趁我没走,也好查补。”鸳鸯道:“这个忙什么?我见了警幻仙姑,还要面辞呢!一则,我早晚要寻老太太去的;二则,我是个绝情的人,怎么管那‘痴情司‘的风情月债。这不是错用了人么?”黛玉道:“你的见解先错了。这个情字,不专在风月上说的,就像你舍命跟着老太太,能说不是痴情么?”迎春道:“司棋说起鸳鸯姐姐来,真是万分感激,几时见着你,他还要多磕几个响头。只论这件事,也就够做‘痴情司’领袖了!”尤三姐道:“人家做官的,满心要做,先要把架子端足了!你何必学那个坏样呢?”鸳鸯笑道:“你们不是合起来挤对我么?我管了这件事,于你们有什么好处?”迎春、尤三姐并不理会。黛玉听着不由得脸先红了,瞅着鸳鸯道:“你这是什么话?”
一时,秦氏要回去,黛玉再三留住,即在绛珠宫开个话别小宴。侍女们忙着分头预备,待至掌灯,方才入席。大家让秦氏上坐,秦氏让了半天,不得已只可坐下,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以次列坐。黛玉命晴钏二人也坐了,因人少并未猜枚行令。黛玉素不善饮,只举杯相陪。鸳鸯道:“往回上头家宴,老太太高兴提倡着,有多们热闹!今儿倒觉得怪冷清的。”
晴雯笑道:“我想起一个玩意,咱们也热闹热闹。”说着便去取了六颗骰子,又叫侍女取过一个玉碗,说道:“这回小蓉大奶奶高升去了,请他先掷几红,然后大家再掷。谁跟他点子对的,就算喜相逢,一定先得聚会。”大家都说有趣。
金钏儿将骰碗送给秦氏,秦氏举手一掷,刚好得个六红。
鸳鸯道:“出手就得全红,岂是容易得的?应该恭贺一杯。”
金钏儿执壶,将各人门杯斟满。先劝秦氏喝了,尤二姐等也先后饮尽,只黛玉勉强喝了半杯。以次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等又都掷过,有三四红的,有一二红的。尤姐道:“这六红本来难赶,就掷一天也不准能得一回。”轮到黛玉,掷下去坐定了五红,那一颗尚在旋转未定。晴雯、金钏儿都在旁喊道:“红红红红!”那骰子一转,果然又是六红。众人依例恭贺。
鸳鸯将黛玉门杯斟满劝饮,黛玉只喝了小半杯,余者晴钏二人分着代了。随后,大家同饮一杯收令。
秦氏道:“照此看来,我跟林姑娘要先见面的,这起结两次全红一定是个佳兆。等我们见面时,再喝林姑娘的喜酒罢!”
黛玉也自心喜,却不好意思说得。他本来不胜酒力,此时羞潮晕颊,更显得压倒桃花。少时席罢,秦氏先起兴辞,尤氏姐妹也跟着走了。
黛玉送了他们,仍留迎春、鸳鸯散坐闲谈。黛玉对迎春道:“那年你出了阁,我们走到紫菱洲,对着那荻花菱叶,都觉得分外萧瑟。这两年恐怕更要荒废了!”迎春道:“那年,宝玉还做了一首诗寄给我,可怜我那里有看诗的分儿!一接过,连忙掖了起来。若叫他们看见,不知又造什么闲话呢?”鸳鸯道:“提起那园子来,这两年真荒得不成样子。那些老婆子们见神见鬼的,白天都不敢走,大老爷倒信他们那些鬼话,还演了一出王道士捉妖,你说可笑不可笑?”
迎春坐近窗前檀几,见几上一部《杜浣花集》,随手翻看,中间夹着一纸锦笺,便猜是诗稿。黛玉连忙来抢,已被迎春握在手里。黛玉道:“其实,你看了也不要紧,这首诗原为你做的。我只怕传出去叫人笑话。”迎春道:“我往那里传去?你也虑得太过了!”就在银灯下展开细看。看到“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迎春吟了两遍,眼圈儿早已红了,说道:“林妹妹,你还是这般的口吻!我虽不会做诗,也知道是好。只是到了这里,又换了一番世界,从前的事,总要看空了才好。”黛玉道:“我何尝不这们想!说到‘空’字,稍为聪明的就能见到,有几个真能做到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只怕就像他们说的:化成了灰,变成了烟,也要留个影子呢。”迎春道:“这话也是。人的心理,大概都是留恋既往,希望将来;到了希望断绝,那留恋既往的心不免更切!只看陶渊明、元遗山,何曾是真正遗逸?一个只称晋征士,一个称故金为本朝,在他决非是傻,也不过忘不了放不下罢了!”
又指那杜集说道:“道是老杜,身不在朝,只是依人作客,还那们爱君爱国,自居稷契。那不是多余的么?”
鸳鸯见他们谈诗,插不下嘴,自同晴雯、金钏儿谈些贾府的事。一会子,又向黛玉道:“我刚才听小蓉大奶奶说,香菱也要来呢。又多一个做诗的了!”黛玉笑道:“他不来也罢。这个诗魔,我被他磨得够了!还是云儿禁磨,任怎么盘问,总也不烦。什么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说了一大套。我就没有那种精神。”迎春道:“我看云丫头倒像是一个有寿的。”鸳鸯道:“我来的时候,听说史姑娘的姑爷,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后来怎么样了?”黛玉道:“反正那册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册子上。我只怪我们这些人怎么都是薄命的呢?”说罢长叹!晴雯道:“我恨不能把那些册子都撕毁了,重新改编起来,那才痛快。”金钏儿道:“就是把册子改了,你那身体早已在化人场里烧成了灰,还能再整得起来么?也不过白说说罢了!”那晚上,迎春、鸳鸯谈至更深方去。
黛玉送至庭外,见月色如银,对着那几颗古松,盘桓了一会。心想:“古来高人逸士,都爱松树,原来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态,越是疏瘦,越有画意。又听得松梢上一阵风过,发出涛声,真像在江船上听那风涛澎湃!不知古人怎么捉摸出来的?
等到大家睡下,他歪在锦枕上又谱了琴曲四章,取名曰《松风操》。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钏儿都去送行,见迎春、鸳鸯、尤二姐、尤三姐都站在石牌坊之下;还有警幻领着众仙女,轻裾长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依话别。牌坊外列着许多幡仗旌葆,一辆文茵翠盖的鸾车,已在那里等候。晴钏二人见着秦氏,面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带了瑞珠,上了鸾车,拥仗前行,展𫐉徐发,冉冉的掣电排云而去!
警幻又约着迎春、鸳鸯同至绛珠宫来访黛玉,一路和晴雯、金钏儿同走。鸳鸯走着叹道:“瑞珠死活跟着小蓉大奶奶,总算跟得值。我就不如他。”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晴雯想安慰鸳鸯,便道:“咱们来到这里,也算修了来的。你看这真山真水,比府里那园子又强得多了。”金钏儿道:“鸳鸯姐姐那天刚到,蓬着头发,搭拉着舌头,那才可怕呢!我直不敢瞧他。亏得仙姑一颗丹药吞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好了。我们住在这儿,全靠着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头一件就在度人。你们又都是册子上的人,更是我应尽之职,那里说得着呢?”
一面谈笑,已走到绛珠宫内院,隐隐听得叮噔之声,知黛玉正在抚琴。晴雯要去通报,警幻摇手止住道:“不要搅他清兴,咱们也好细细领略。”就拉着迎春等在抱厦中坐下。细听,房中尚在和弦调缦,慢慢的弹到琴曲。迎春、鸳鸯都不大懂,警幻一字一字的念给他们听着。那琴曲是:
临清宇之窈窕兮,素月如流;感年芳之易逝兮,触我离忧。
堂下有松兮,风舞苍虬。怀彼君子兮,匪春非秋!
弹到处处,琴声稍歇。警幻道:“这头一段是表明大意的,弹得何其安雅。”少时,琴声又作,听他弹的是:
云昽昽兮,清夜寒;步瑶阶兮,霜蕙残。虽有琼瑶兮,岂若故纨?瞻望徘徊兮,心自叹!
警幻道:“这是第二段了。他近来尘虑渐清,何以又有此幽怨?”迎春道:“这都是我们来了,谈起旧事,引出来的。
前儿还做了一首《落花行》呢!”又听弹的第三段,是:
搴桂为旗兮,纫蕙为纕;孤性不改兮,悯兹众芳。涛倏下兮,苍茫;长风飒𫄥兮,状余怀之永伤!
警幻叹道:“潇湘妃子所感深矣!好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可见他近日养心之效。咱们且听结段如何?”又听是:
遥空浩浩兮,凉籁沉;寒碧蒙蒙兮,珠馆深。衷肠耿耿兮,寄我清琴!山复山兮,念我知音!
那琴声渐入幽咽,霎时止祝似听黛玉唤侍女添香,语音中犹含那凄哽!晴雯先进去和黛玉说了,然后请警幻和迎春、鸳鸯一同进内。见黛玉已在外间迎候,脸上脂粉微褪,似有泪痕。不知他们相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薛姨妈同居护爱女 王夫人垂涕勖孤孙
话说黛玉邀警幻和迎春、鸳鸯同至内室坐定,侍女们送上芳茗。警幻道:“刚才到此,适闻雅奏,真是阳春绝调。那琴曲未曾听过,可是近来新制么?”黛玉道:“昨儿晚上,二姐姐他们走后,我独自在松下玩月,意有所感,偶成此曲。今此试着弹弹,不意见笑。”迎春道:“做的好,弹的更好,那是无可说的。只是你的身体近来刚刚好些,不要再惹那些闲愁闲恨。”黛玉道:“我心里想着的,写了出来,倒可以解闷。不然,闷在心里,总像有件事情似的。”
警幻道:“我今儿带来一种名茶,请贤妹闲时试品。”说着,便叫跟来侍女取出一个小瓶,递与黛玉。黛玉接过,看那瓶子是用紫琼做的,玉工雕刻非常精致。上面粘着鹅黄凤锦的窄签,正中是“千红一窟”四个篆字,旁边写着放春山遗香洞名产精制。笑对警幻道:“即此装潢,可知名贵,屡次叨赐,何以为酬?我向来胃弱,不大喝茶的。今儿二姐姐、鸳鸯姐姐都在这儿,大家领略领略罢。”说着,便叫金钏儿去煎茶。
侍女们架起小茶铫来,金钏儿打开紫琼瓶,只取了一撮放在铫里,已觉清香扑鼻。又去取了李易安归来堂上用过的茶具,等煎好了,一同送上去。
黛玉斟了一小杯,先送给警幻,以次及迎春、鸳鸯。自己也斟着喝了两口,细细品来,果然香清味静,迥殊凡茗。迎春、鸳鸯也赞美不绝。警幻道:“我往常用竹叶上取下来的雪水煎此名茶,再加上梅花瓣、佛手片,那香味还要好呢!”黛玉道:“我只喝过妙玉的梅花雪水茶,以为风味独绝,未免太陋了。可惜,那妙玉一生讲究品茶,也没领略过这般绝品。”
警幻叹道:“贤妹说起妙玉,令人可叹!他也是这里的人,虽说抗节不污,却因他持佛叛佛,又未免暴殄天物,还要受些磨折。不然,也就要来了。”黛玉道:“姐姐,你说那妙玉抗节不污,难道他还要遭什么劫么?”警幻道:“此时不便说得,贤妹只瞧着罢咧!”鸳鸯道:“凡是外面做得太撇清的,内里更靠不祝我就嫌妙玉那个人太假,做那么孤高的样儿,要骗谁呢?”迎春道:“他那脾气本就古怪,也未必全是装出来的。”
大家正说得热闹,警幻的侍女来接他回去,说是有事。警幻便先去了。
迎春、鸳鸯也要走,黛玉道:“你们忙什么的?”又留住他们说了一回闲话。迎春要黛玉教他弹琴,叮叮噔噔的弄了半天,才学会了一小段。直到晚上方散。
做书的说到这里,又想起王凤姐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要接着说那荣国府的事了。
那日,贾琏听了余仁、赵亦华转述赖大回复的话,赵亦华又劝他向彩云、玉钏儿商量,将王夫人首饰偷出暂押,以了年债。贾琏总觉不妥,回至房内,便详细告诉了平儿。平儿道:“那赖大钱也够了,儿子又做过官,还有养老的大花园子,不在家里享福,倒出来再当奴才,不定他安着什么心呢?依我看,你倒得仔细斟酌斟酌,不要就回老爷。老爷是没主意的,一答应就说不回来了。赵亦华那个主意,据我看也不妥。从前和鸳鸯商量,借押老太太的铜锡器,那是轻易用不着的东西,就是闹穿了,也还担得起。大太太还借此要了二百银子去呢。若是偷押了首饰,说不定太太那天出门就要用的。万一出个岔子,丫头们如何担得了这个沉重,连咱们这些年的脸面都丢了。与其偷着摸着的,不如把实话回太太,肯了顶好,不肯也没什么。”
贾琏道:“你估量着太太能答应么?”平儿道:“那回和尚送玉来,立迫着要一万银子,太太还说把头面折变了给他呢!若是年下真过不去,太太也不能干瞧着,想来有几分可望。只是谁去说呢?”贾琏道:“要末,你就和宝二奶奶说说,请他得空儿回太太,太太许听他的话?”平儿笑道:“这们大的事,我也不能白说去。你拿什么谢我?”贾琏笑道:“晚上,我就先谢你,好不好?”平儿啐了一口道:“什么时候,你还高兴呢!”
夫妇二人正笑着,小丫头进来说道:“林之孝有话回二爷,在外头等着呢。”贾琏忙即走出。林之孝带笑回道:“二爷大喜,咱们年下有了办法啦。”贾琏忙问:“有什么办法?”林之孝道:“刚才五营衙门打发差弁来给这里大人请安。说这府里的贼赃,在天津扣下了一起,那边有公事来了。”
原来,那年何三纠合伙盗,偷去贾母房内细软贵重物件不少。那何三被包勇当场击毙,其余伙盗将偷去赃物,朋分各散。
内中有周瑞的侄儿周四,占取较多,一时便阔绰起来,吃喝嫖赌,将金银似淌水般花用。花完了,又将珠宝首饰陆续变价,幸喜不曾被人勘破。其中另有大珠子三串,每串一百零八粒,原是预备做数珠用的。大的如龙眼核,小的也比绿豆大些,俱是一律精圆。周四也知此物贵重,惟恐在京露眼,被人侦缉;特地设法将他运到津沽,另托人拿到各珠宝行议价。
不料,各行先已奉过地方官的密谕,设词将来人稳住,一面专人报信。少时,捕快来到,人赃现获,一并解县。县官审过一堂,取了口供,忙即回明节度使。
此时,范阳节度使便是曾任西安的云公,他和贾府本有交情,又见圣眷正隆,岂有不尽力的。当天即用公文行知京营,吩咐签稿并送;一面由文案缮函告知贾政。毕竟公文迅速,所以京营先接到的。
贾琏闻林之孝回明详情,不胜狂喜。即至内书房面回贾政,贾政也是喜出意外。次日,云节度的私函也到了。那贾政如何函谢云节度及遣抱领取失赃,不必细叙。
不日,将珠串领回。只拣最大的一串,暂押了三万银子,已经够清付账目,绰乎有余的了。后来,天津府县从获犯口中,究出周四踪迹,又将他拿获,依律严处,并搜得赃物颇多。那赖尚荣枉自设下毒计,要欺占贾府家私,究竟何曾如愿!他本是浮浪子弟,后来又因越墙调戏妇女,从墙上摔下来,跌折左腿,变成残废。可见恶奴欺主,天道不容,才有此昭昭的报应。
如今却说贾府新年过后,渐近春融,史湘云家去了;探春因周统制奉旨来京陛见,姑爷随侍同来,在什锦街赁下住宅,也搬回另祝一时,荣府中不免寂寞。
那日,薛姨妈来看宝钗,先至王夫人处,王夫人迎着笑道:“姨太太这回可隔得太久了,什么事这们忙哟?”薛姨妈道:“我惦记着宝丫头,早就要来的。新年上不舒服了好几天,我刚好,小孩子又出花。那孩子自从香菱过去了,就跟着我,一出花更离不开啦。幸亏托姨太太的福,出得倒很顺当。蝌儿媳妇见我有年纪,实在累不动,他才领了过去。这些时孩子跟他也混熟了,我才腾得出身子来。”王夫人道:“那宝蟾近来还好罢?”薛姨妈道:“他近来还知道安分,不挑三窝四的,只不会理家。这也怪不得他,那夏家何曾教导过这个呢?”
此时,宝钗听人说姨太太来了,也忙至上房见礼。薛姨妈瞅着宝钗道:“你月份也这们大了,瞧着倒不大显。”王夫人道:“可不是么,他这衣服还是平常穿的。我给他放大腰身,新做了两套,还没有穿上呢。”薛姨妈道:“这可是大喜。我见过多了,是养小子的身子总校你没见我带宝丫头的时候,才五个月,比人家七八个月的还要足实。”王夫人道:“虽然如此,到了这个月份,也要保重着点。我叫他没事只管在房里歇着。他那里肯听呢?”薛姨妈道:“走动走动也好,走得多,养得快。只留神不要闪着碰着的。”
王夫人道:“我要跟姨太太商量:他月份一天大一天了,总得有人常在身边照应他才好。别人我也不放心,你若家里放得下,就搬来和他一起住着。设或三更半夜有个发动,也省得慌张。”薛姨妈道:“我也是这们想,只是家里看孩子管家务,全交给蝌儿媳妇,那里放心呢?他倒安得贫,耐得富,一步不乱走的。就管小孩子也细心。究竟还是新媳妇,有许多事摸不着门,还得我替他领路呢。”
王夫人道:“姨太太若肯住在这里,我还有个主意:那梨香院外边两所房子,你不是住过的么?此刻还空着,索性把他们也搬了来。那里通园子的便门开了,也如同一家子似的。你若不放心,白天回去瞧瞧;有什么要紧事,他们也好来问你的。”
宝钗道:“现在不比从前,一则园子里荒着,那便门开了,保不住你来我往多走几趟,万一有事,倒分不清责任了。二则宝蟾那蹄子,又膘又嘴硬,虽说学好,我总信不过他。不要吵闹起来,叫这边爷们笑话。太太和我妈妈细想想,我这话对不对。”王夫人道:“你这虑得太宽了!那便门平常关着,有事再开,可有什么妨碍?再说谁家没有个**争鹅斗的?那回,凤丫头生日,什么抱二家的、背二家的,在老太太面前闹得那们大,又谁笑过他们呢?”薛姨妈道:“咱们自己人,谁瞒得了谁。就是死鬼媳妇的事,若不仗着这边爷们,还压不下去呢!要笑,早就笑掉了下颏啦。”又对宝钗道:“既然你太太这样说,就依着他老人家罢。我今儿就住下了,你打发人去告诉蟠儿、蝌儿,择个日子搬来就是啦。”
宝钗答应了,连忙打发小厮通知薛蟠弟兄;一面带同莺儿秋纹等料理薛姨妈的床帐被褥,看着他们铺设。薛姨妈见他走来走去的忙碌,便着急道:“姑奶奶,你不要张罗我了。万一闪着了,我可担不起!由他们弄去罢。”从此,薛姨妈就在荣府住下。
那薛蟠素来任性,狂嫖滥赌从无检束。在监里圈了两年,虽然仗着银钱上下打点,不曾受苦,却也关得他火星乱迸。及至遇赦赎罪回来,薛姨妈惟恐他在外惹祸,终日看紧了,不放他出去;偶然借故出门,寻访冯紫英等一帮朋友,或是到锦香院中闲逛,总也不得畅意。听说搬回贾府,又可与贾琏、贾蓉等浪荡子弟寻花纵酒,朝夕追欢,心中先自欢喜。赶忙催着家人收拾,不到五日便已搬来。
那上房是个大四合院子,也还宽敞,又另有书房客厅。薛蝌只占了书房三间,自去下帷用功;薛蟠却忙着去寻贾府爷们。
此时,贾珍正约合一般勋贵子弟在宁府校场练习骑射。原来贾珍素性好武,前此也曾校射赌酒。只因染了公子哥儿的习气,又不善择交,渐渐的赌胜于射。这声气传出去,惹得台谏们纷纷弹劾。后来身到海疆,目睹海氛不靖,兵备积弛,更激动他戮力从戎之意。此番回来,整理庄产,甄汰家丁,渐已就绪。见了那些世旧,提起结会校射,大家都甚踊跃。
那会芳园围墙以内,本有一大段空地,是宁国公当日点兵的校常贾珍命小厮们划去荒榛,竖起射鹄,又添买了雕弓骏马,便按日演习起来。
同时,镇国公之孙牛继宗,理国公之孙柳芳,治国公之孙马尚清,齐国公之孙陈瑞文,平原侯之孙蒋子宁,襄阳侯之孙戚建光,锦乡伯之子韩奇,以及陈也竣冯紫英、卫若兰等华宗贵裔,咸来与会。本家子弟如贾琼、贾璜、贾珩、贾菖、贾芷、贾菱等,有的真来习武,有的借此亲近贾珍,却也来了不少。荣府中也遣贾环、贾琮来此,随同肄习。日间轮校骑射,晚间聚饮而散。贾珍定下规约:轮流互作东道,只较优劣不赌胜负,也是惩前毖后的意思。
薛蟠知有此会,心想,念书既然耽误了,借此习武立功也还不晚。寻着贾珍,愿来凑趣。他本是前次校射有分的,贾珍自无不允,从此薛蟠便也按日赴会。
一日,尤氏无事,因素未见过骑射,命小厮们在校场边三间小厅安设珠帘纱屏,带着偕鸾和丫头们到那里隔屏偷看。只见那校场约有二十来亩,周围遍种垂杨,一般子弟们各骑骏马,正在绕场试聘。少时,令旗高挥,一队骑马的有十数骑直向箭牌跑去。箭牌上画的是黄质斑纹的虎头,第一箭专射虎额,二三箭分射左右虎目。尤氏只见那箭从马上似飞雨般发去,射毕各拢马退下,不知那个射中?
少时,有一个骑雕鞍菊花青马的,似是冯紫英,督着人在箭牌下验看。原来箭上都刻着各人姓名及一二三等字,验完了,在牌下标出名榜。三箭皆中的只有五人,贾珍在内。这五个人重又比较,射那柳树上的叶子,连中的却只有三人,贾珍外是戚建光、柳芳。
歇了一会,忽听一阵鼓声似怒雷突起,一队十多匹马风驰电掣的跑去,各自争先斗捷。箭牌前竖着标旗,眼看那个骑朱鞍铁青马的先要赶到,却被两匹马——一匹是金鞍赤骝,一匹是银鞍黄骢——从马后飞赶过去,都比铁青马先到,只是赤骝稍后,差了半个马头。尤氏瞧那骑赤骝的正是贾珍,余者都不认识。忙叫丫头稍问跟随的小厮,方知骑铁青马的是蒋子宁,骑黄骢马的是马尚清。
又见贾珍等缓辔回来。校场上摆起青绿木山,分为数层,高矮不等。一会子,这十多匹马重又飞跑越山而过:有的撺不过去;有的过山失势,前蹄双跪;有的撺山太猛,几乎坠鞍。
尤氏瞧着替他们担心,那知道都是练熟的了,到要紧时各能控纵如意。及至抢到标旗,却是贾珍第一,马尚清第二,蒋子宁也算到了,却差着一大段。贾珍等下了马,都在那柳树下坐着歇息。紧跟着第二队十多匹马又要上来。
尤氏正看得有趣,佩凤忽从上房走来,悄回道:“西府里珠大奶奶来了。”只得进去,见李纨叙谈了一会,要拉他出来同看,李纨不肯,方罢。
这里一般子弟,直演习到日色沉山,方赴大厅会饮。席间,无非谈论些用兵的韬略,备兵的险要。薛蟠只跟着歇酒,总插不上嘴。他向来善骑,却因体肥身笨,屡次落后。秉性好胜,岂肯甘心输人。随后便另买一匹大马,通身漆黑,银顶雪蹄,寄养在宁府马号。天一亮,就拉到校场,独自来回驰骋。有时,遇见贾蓉笑他道:“薛大叔,大清早起的骑马往那里去?还要到苇塘里调情去么?”薛蟠哼了一声,仍旧骑他的马。贾蓉便笑着去了。
薛蝌见他哥哥朝出夜归,几天见不着一面,疑惑他到外头胡闯。问知每日皆在东府里练习骑射,方才放心。
薛姨妈却不知细底,每回家里来人,问起大爷,总说一早就出去了,心中更多疑虑。那日,专为此事住在家里,候至深夜,薛蟠才醉醺醺的回来,忙至薛姨妈处请安,说道:“妈今儿回来了。”薛姨妈道:“我不回来还得了么!你失魂落魄的,一天到晚不着家,这家被人抬了去,还没人知道呢?我也没见过你这种人,三番两次的招事惹祸,刀架在脖子上,好容易救下来的,还不收心学好。教我指望谁呢?”薛蟠道:“妈别这们说,我若不学好,还不出去呢?妈不信,只问东府里,我那天不在那里练习弓马?文的我干不来,这不是一条正路么?”
薛姨妈道:“那东府里的事,我还不知道么?明着习射,暗地聚赌。不为了这个,还不会抄家呢!”薛蟠道:“这回可大不相同了,一把子都是正经人家的子弟。从前邢大舅、王仁那一帮全刷了。我这一程子何曾摸过色子牌呢?”薛姨妈道:“这在你自己,再要捅出娄子来,我也不管了。”薛蟠道:“妈只管放心,我将来还要仗着弓马混个一官半职,给妈请诰封呢!”
薛姨妈道:“只要你不闯乱子,那些荣华富贵我也不想。”
薛蟠又陪着说了一回话,等薛姨妈睡下,方回房去。
次日早起,不敢出门,陪薛姨妈用了早点,又闲话一回,亲自送至荣府。走过大观园,迎面遇着贾兰,向薛蟠请安道:“薛大叔,今天倒有空儿?”薛蟠道:“我练了这些日子,也该歇歇了。刚才送我们老太太来的。”又问贾兰往那里去?贾兰道:“爷爷叫我呢。”说罢各散。
贾兰走进上房,贾政正在炕上坐着看书;王夫人在常坐的躺椅上歪着,忙即上前请安。贾政道:“我这些时没问你,卷折都写了没有?”贾兰道:“上回爷爷吩咐了,我自己就定下功课,每天各样都写两三开,只是不见好。”贾政道:“你估量着半天的工夫,七开半的大卷子,写得下来么?”贾兰道:“每两开也只写半个时辰,可没试过整本的。”贾政道:“过几天写熟了,也要练着写整本的。我看你平常写的,破体字太多,自己要格外检点。好歹还在其次,有了破体字,一瞧就瞧出来,加上一个黄签字,就不能往前头摆了。”贾兰连应几声“是”。
贾政又道:“文章也要多做两篇熟熟手才好。”贾兰道:“师父定的每三天做一篇,都请师父看了。”贾政问是何题:“贾兰道:“上课是‘管叔以殷叛’,再上一课是‘岁寒’一章。”贾政道:“上课的题目重在‘以’字,前人那篇成文,出股首句是‘武庚非能叛之人也’,对股首句是‘武庚又处于不得不叛之势也。’两面对应,把那‘以’字的神髓都刻画出来了。作文要如此扣题,方为警策。‘岁寒’一章是重‘然后知’三字,若不从此着眼,便是‘松柏后凋’四个字的文章了。你可体会到了么?”贾兰道:“师父也是如此讲法。”贾政又问:“稿子可在手边。”贾兰道:“上课的稿子,孙儿还带着呢。”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两张红格纸,呈与贾政。
贾政看那文稿上有许多浓圈密点,知是代儒看过的,便带起花镜从头细看。觉得从起讲起,文气就非常充沛;起股、中股也都能扣着题旨,切实发挥;看到最后两小股,代儒密密夹圈,在格子上批着“目光如炬”四字。那文章是:太白之雠,岂能并立于高天之下。殷而以叛著,周人之曲辞也。设非有助其兴戎,亦惟是茹痛君亲,效来宾之白马。征诛之局,不能求谅于骨肉之间,管叔而以叛书,姬宗之惭德也。
设竟得底于成绩,安知不正名篡弑,比干蛊于黄熊。
贾政看了两遍,也觉得很有意思,却嫌他笔锋太利。便对贾兰道:“这两股你师父以为很好,我觉得太露锋芒,场里头倒不合适。况且,会试又与乡试风气不同,乡式还有取才气的,到了会试,总是取那四平八稳的文章。你只看近几科的闱墨就知道了。”贾兰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正要退下,又听王夫人唤道:“兰儿!”便走至跟前站祝王夫人道:“用功是好事,身子也是要紧的。我听说你前儿考首善书院,领卷子回来,一直做到三四更天,多们伤身体哟!以后切记不要熬夜。”贾兰道:“平常总是早睡的,就是那天晚点。”王夫人道:“我生的儿女:你大姑妈做了娘娘,享尽了福去了。你老子小的时候就多病,好容易盼得娶了亲,进了学,生下了你,我正喜欢呢,他可去了。到你宝二叔,未免娇养点,也是千灾百难的。刚刚娶了亲,中了举人,你二婶子又有了喜,他又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指望谁呢?眼下只有指望你了。你爷爷是望六的人了,家里这个重担子,全在你身上。
我可要”说至“要”字,不由得声酸泪咽说不下去!贾政听了也无限伤感,便独自踱了出去。
贾兰心中凄惶,只得勉强忍祝劝慰王夫人道:“太太放心,孙儿是不走的。若说学问,我的经历很浅,但就读书所得,觉得古人大文章、大经济都是从忠孝两字出来的。咱们世禄之家,白白的衣租食税,若虚受厚恩,一无报答,这忠字何在?老爷、太太这们爱惜我,期望我成人,若不替我父亲图个显扬,这孝字何在?亏了忠孝,丢了根本,不但那膏梁文绣白糟蹋了;这侥幸得了令闻广誉,也等于欺世盗名一流,不足齿数的了!”
王夫人听他这话,非常欢喜。拉着贾兰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志气,总算你老子没白生了你。以后千万记着:“越要好强,越要自己保重。你看你爷爷听不下去,忍着眼泪出去了,不知多们伤心呢?”贾兰连声答应,回至书房。
从此,按日用功。写出卷折,呈给贾政阅看。贾政又替他送给世交老辈,指点了许多楷法。
忙中易过,不觉已到三月初旬。李纨见场期迫近,忙吩咐小厮们取出场具,亲自检点一番。那号帘、号围、油幔、卷袋等类,有的应该修补,有的还要添置,俱料理齐备。因去年有宝玉闪失之事,到了临场那几日,王夫人、李纨格外担心。拣管事小斯们老成得力的,派他们送去,出场入场,各门各路,都分派了。又怕别处小寓不甚严紧,刚好李祭酒家就住在考场左近,向他商量借了园子里五间大厅,给贾兰暂祝并托李家帮同接尝送场,也算布置周密,无微不至的了。
及至初八日搬移小寓,贾兰先至贾赦、贾政处回明进场,贾赦只说些吉利话,贾政又仔细嘱咐了一番。回至上房,辞别王夫人、李纨。王夫人也是再三叮嘱,又想起去年入闱是叔侄二人同去的,如今只剩贾兰一人,不免牵怀落泪!李纨更拉着贾兰不放,说了这件,又好像忘了那件,絮絮叨叨似要远别的一般。还是贾政见天色不早,恐有耽误,进来催着走了。欲知贾兰中与不中,且俟不回分解。
第九回 开吟社探春赏花 忤亲庭贾环逃杖
话说贾兰赴试春闱,王夫人、李纨未免悬念。探春因为替王夫人解闷,便向周琼说明了,回来暂祝此时,李纹、李绮虽已许字,尚未出阁,李婶娘怕李纨烦闷,也叫他们姐妹来此作伴。一时顿觉热闹。
探春本爱园居,此来正值春暖花开,韶光绮丽,便回了王夫人,带同侍书、翠墨和跟来的婆子们,搬至秋爽斋住下。又撺掇李纨和纹绮姐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纨久有此意,自然乐从。王夫人因园中久荒,先吩咐贾琏传知管事们,多派人役打扫房屋、修整花树,有些坍坏破损的都重修了。只消旬月工夫,便觉气象一新,荒埃尽扫。
宝钗又对探春说起替湘云一番打算,探春与湘云素来相得,也觉得这们安顿最为妥当。趁便和惜春商量定了,便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云丫头寡妇失业的,没有投奔怪可怜的!咱们平常白养着许多闲人,他又是在这里住惯了的,难道还多着他么?若来了,只管同在家里一样,不要生分才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没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说得来,太太不用张罗他,只交给四妹妹就得啦。”当下说定了,就告知宝钗打发人去接。
刚好有南边新来的京官,要寻找住宅。湘云把那房子赁给他,连粗家具也作了价,只带着衣箱和几只书箱,搬至栊翠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缕贴身服侍。白天寻姐妹们谈笑,有时逛逛园景;夜里自去参阅道书,比在家里倒舒服了。
那天早上,探春从王夫人处请安回来,走过沁芳桥畔,见两棵杏花开得似云蒸霞蔚,许多蜜蜂围绕花枝上飞来飞去,嗡嗡不绝,想到唐人“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诗句,这个“闹”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带杏林,不知更开得如何繁盛!便想寻惜春、湘云同去玩赏。又觉着身上微凉,走到岔路,吩咐侍书回去取衣服,独自向栊翠庵而来。
此时,庵畔梅林已是绿yin青子的时候,净炉清磬,分外幽静。探春见门内无人,径自进去。刚进前廊,廊上挂着一架白鹦鹉,陡然念了一声“南无观世音菩萨!”冷不防吓了一跳,笑道:“四姑娘这里连鹦哥都通禅了!”湘云在惜春屋里坐着说话,听见了,忙迎了出来,说道:“三姐姐真起得早。”探春道:“你们不是都有早课么?怎么今儿这们清闲!”湘云道:“四妹妹天没亮就起来,忙了一早起,刚念完了。我可有什么早课呢?说是修道,也不过是一句话,只算当栊翠庵的香婆罢了!”
惜春问道:“大嫂子搬到园子里没有?”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不闻不问。大嫂子搬来好几天,连纹妹妹、绮妹妹也一起住下了呢。”湘云道:“这都是三姐姐要重兴诗社,鬼使神差的把他们都送了来啦!”探春笑道:“我正为这个来找你们。刚才我瞧见杏花盛开,想和大嫂子商量开个‘杏花社’。他那里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们同去看看何如?”
惜春道:“去一趟也好。他们来了,我还没有见着呢。”
正说着,侍书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来。探春一面换衣服,说道:“杏花都开透了,天气还这们凉!也是少有的。”侍书道:“听他们说,前两天西山还下雪呢!”惜春看他换了衣服,说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这就去罢。”正要走,湘云忙道:“等我拿件东西带了去。”大家等他回来,却仍旧空手,探春笑问:“你拿东西呢?”湘云笑而不答。
一路走着,正值春yin天气,只见远近各处重楼叠榭,夹着许多花树;绿蒙蒙的便是一堆烟柳;淡红淡白、如烟似雾的,便是一片开乏了的山桃;又有翠槛藏花,红亭枕水,处处赏心怡目。将近稻香村,便见前面一带绿畴围绕,高高下下,千万枝杏花通红如火;紧接着土垣茅舍,一带竹篱。篱门外站着一班人,正是李纨和纹绮姐妹,带着丫环们在那里看花。
李纨见了他们三人,笑道:“我算定你们要来,预先在这里迎接。”探春笑道:“我也是听耳报神报道:大嫂子高兴赏花,来凑趣的。”纹绮姐妹都和他们久别初逢,不免寒喧问候。
李纹道:“那回,在这园子里钓鱼玩,还在眼前似的。我在家里做的梦,一半都在这里,想不到真又来了。”湘云道:“这几年里头,不但三姐姐去过南边,连咱们在城里的,也没得见面,叫我好想!”李绮道:“真是的,姐夫的事,我们姐妹总也没得去瞧你。头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来这里,我妈也不放我们出去应酬,只在家里闷着。”李纹道:“可惜琴姐姐不在这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李纨道:“我听宝妹妹说:那梅家不久也要起复来京了。”探春道:“提起钓鱼来,我还想起二哥哥装姜太公的样儿,未免可笑。那回,我们都得了彩头,只他没得着,到底不大好。”大家想起宝玉,各自叹息了一回。
李纹道:“我听说这园子荒废久了,又常闹鬼。到了这儿,看着还没改样;住着也很安顿。可见那些话都靠不祝”惜春道:“那些话本来是造出来的,倒是荒废是真的。新近小修理了,才有这个样儿。”
李纨又引众人步至花下玩赏。此时,杏花只开了三四成,恰到好处。湘云道:“这杏花的枝干很像梅花,只没有那种清香。”探春道:“南方的梅花还不如杏花呢!那年,我从海门路过永嘉,见着观察使陆公的夫人。他约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单瓣儿,又开透了,白稀稀的没什么看头。他们说邓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过花多罢了。”李纹道:“我逛过虎丘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双瓣儿,也有朱砂、绿萼。走近了就闻见一股幽香,那品格当然在杏花之上。”湘云道:“杏花也有绿萼的,我叔叔听太常寺老爷们说起,社稷坛后面有一棵白杏花,开了花就同绿萼梅一样。花了钱找着老公,去偷看过一趟,果然不错。可惜,那地方咱们走不到的。”
众人在花林里徘徊了许久。李纨道:“今儿yin天,春寒很重,你们屋里坐罢。”湘云等也觉微寒,就一同进屋坐定。素云沏了新茶送上,大家喝着,仍旧说笑。
探春笑道:“这可该说到正文了。今儿专诚拜谒,请稻香老农做个社主。这样好杏花,还不该开个‘杏花社’么?”湘云道:“今年杏花开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道我们来了似的,不可辜负了他。”李纨道:“从前做了许多诗,总没咏过杏花。唐宋人的诗,单咏杏花的也不多,倒是个好题目。就是今儿太仓猝,这里地方又窄,笔砚也不齐,怎么起诗社呢?”
探春道:“改日子又得重约,就是今儿罢。只要说定了,到我那里去也是一样的。”李纨道:“咱们先点点人数。除我不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两个妹子,也有五个人,不算很少了。”惜春忙道:“我是只会看花不会做诗的,不要算上我。”李纨道:“还是照旧推藕榭誊录监场罢。我另想起一个人来,咱们把邢大妹妹也约了来好不好呢?”探春道:“他住得远,今儿来不及了。”李纨道:“你不知道么?姨妈家又搬到梨香院前边,打这里便门过去,很近便的。”湘云道:“蘅芜君是咱们社里的台柱子,岂可短了他。”李纨道:“他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满心要来,太太也不许的。我们把题目送了去,做不做由他罢。”探春忙着打发人去请邢岫烟,一面同众人回秋爽斋来。
湘云见斋中陈设已备,每人一个檀几,几上各色旧磁花瓶都插着杏花,笔砚诗笺,位置妥贴。便笑对探春道:“三姐姐真是善用兵法,你什么时候交代的呢?”原来探春商定在秋爽斋集社,暗地里递个眼色与侍书,令他回来布置。众人正在说得热闹,那里理会。当下,见湘云笑他,便也笑道:“我们还会做贼呢!你不信,只问王善保家的就知道了。”
李纨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话岔他道:“三妹妹,你把题目先议定了。还是稻香村赏杏花,还是专咏红杏?”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来,便要替你们颂圣。兰哥儿不是要曲江簪杏么?那们着倒俗了,还是专咏红杏的好。”
李纨取过一幅砑红窄花笺,写了“赋得红杏”四个字,便要限韵。探春道:“那回咏红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韵。我看限韵也太拘束,随各人做去罢。”湘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签筒,只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说道:“我有个玩意儿。这是韵筒,按着诗韵配的签,各人抽着什么签,就用什么韵。各凭天断。”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刚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这捞什子带了来,我还当什么要紧的关防匣子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着,人回“薛二奶奶来了。”众人忙起立招呼。岫烟一一见过,又和纹绮姐妹说了一回话。李纨先替宝钗拈韵,抄了题目,打发老婆子送去。然后,众人各自抽签定韵。最后是湘云拿着牙筒,似拜佛求签的样子,高举频摇,口中念道:“南无大陈芳国主菩萨,给我一个好签。”少时,掉下了一根,湘云拈起看了,向桌上一摔,道:“偏又碰着他,真是该死十三元了。”众人又复大笑,翠墨点起一根龙涎香来,这才各自凝神构思。
探春靠着栏干看庭外的梧桐,口中不住吟哦。一时,得了六句,先要去写,见湘云坐在树yin下一块太湖石上,手拈着一枝杏花在那里出神;叫了两声“史妹妹”也没有听见。便回身进屋,就檀几花笺写了出来。李纨看是:赋得红杏拈得东韵
九万春花占早红,裁成艳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帘雨,散绮香兜牧笛风。
簪向上林吟鬓湿,宴回曲苑醉颜融。
寻芳试过长安陌,十里轻尘一色中。
诗后写着“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赞赏。探春笑道:“我说不颂圣,还是颂圣。‘簪向上林’‘宴回曲苑’都是预贺兰哥儿的,社主应该特别奖励才是。”李纨笑道:“你没听见新近一个翰林,因为全篇颂圣,倒把馆元丢了么?”
此时,邢岫烟正在座上凭几支颐;纹绮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芳桥畔,看那两棵杏花,好一会子才回来。
陆续吟就,交与惜春,誊在一幅冰纹长笺。第一首就是探春的,底下依交卷先后为序,挨次看去,是:赋得红杏拈得侵韵李绮
如烧花光破嫩yin,奉诚园近惬凭临。
妆浓恐被啼鹃染,香暗重教语燕寻。
歌板楼台春雨湿,酒旗城郭夕阳沉。
倚云此日芳韶好,何况听莺近上林。
赋得红杏拈得麻韵李纹
如向花前见丽华,水边林下亦横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帘贳酒家。
洗淡风光防有雨,堆来春色看成霞。
不须更按燕山曲,自拣繁枝伴绛纱。
赋得红杏拈得庚韵邢岫烟
桃李东园一笑轻,风前斗艳见盈盈。
影扶晴旭分琼苑,梦逐飞霞过赤城。
宝炬烘春花似冁,锦细沾雨酒微酲。
繁华付与闲莺燕,浓淡看渠总有情。
李纨念一句,称赞一句。众人也都赶来同看,邢岫烟道:“纹妹妹‘洗淡风光’‘堆来春色’两句,不着烘托,全用正面写法,真见工力。”探春道:“我倒爱绮妹妹‘妆浓’‘香暗’两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李绮道:“你看邢大姐姐那首句句扣题,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面呢。”
邢岫烟正要谦逊几句,李纨道:“香都点完了,史妹妹到那里去了?怎么还没交卷?”探春便拉着邢岫烟去寻。寻到院外,见湘云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动,只是入定的样子,手中还拿着杏花。探春道:“我看他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了,别是坐化了罢!”
刚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兰花,便拾起来向湘云扔去。正打在脸上,不禁“嗳哟”一声!瞅着探春、岫烟还在发愣。探春笑道:“云丫头,你怎么啦?有什么不舒服么?”湘云方才觉悟,说道:“你们不好好做诗,瞎闹些什么?”探春道:“我们卷子都交齐了,单等着你呢。你向来催人的,今儿怎么落在大后头了。”湘云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内,一面想着,一面写着。众人围绕争看,写的是:
裁绮为帷锦作幡,东风昨夜到闲门。
李纨道“这两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确是杏花。”
探春笑道:“他拿着杏花,捉摸了那们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来,焉得不好呢?”湘云掩着诗笺道:“你们再打趣我,我就不写了。”李纨忙道:“让他写罢,不要搅乱他的诗思。”
于是,众人走开,自去闲谈。等了一会,湘云才写完了。又围着来看接续写的是:
流霞引入花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
绛阙影回扶彩袂,朱楼春满劝金尊。
轻烟淡粉休摹拟,梦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云妹妹人有仙心,诗也有仙气,真要让他独步了。”邢岫烟道:“此诗妙在一片神行,毫无雕斫痕迹。谁知道他是苦思得来的呢!”纹绮二人也痛赞了一番。
惜春道:“诗都齐了,还不请社主评定么?”探春便请了李纨过来,将各人所做,从头细阅,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么去取呢?必要分给甲乙,当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绮妹妹、纹妹妹。只是三妹妹要抱屈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来不好,预备抛砖引玉的。”李绮道:“我们做的一样是刻画红杏,只不如史邢二首,把红杏的神髓都透写出来。邢姐姐那结句‘浓淡看渠总有情’更见得身分呢!”
评论末了,翠墨领着莺儿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篮,用新鲜柳枝编成,篮内插着玉兰、木笔、绣球、鸾枝、金雀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见鲜艳。见了探春诸人都请了安,说道:“这花篮是我编的玩意儿,三姑奶奶留下解解闷罢。”探春细看了一回,说道:“这真难为你,我倒不知你有这个手艺!”莺儿笑道:“这还是我小的时候弄着玩的。今儿进园子来,瞧见那堤上的新柳娇黄嫩绿,怪可爱的。一时高兴,掐了些花儿,弄了这们一个。若拿回去,我们姑娘又要说我,只可送到这儿来了。”
湘云道:“我听说你的手儿巧得很,还会打络子呢。你明儿空的时候,给我打一两件罢。”莺儿道:“我横竖也没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么呢?”湘云道:“明儿再说罢。”
李纨道:“你们姑娘做什么呢?”莺儿道:“姑娘正做诗呢!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拦不祝刚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说了半天话。等太太走了,姨太太说给平奶奶,平奶奶也说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刚走,姨太太在里屋歇着,姑娘又动起笔来了。”李纨笑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们听他说得多们利落。若是宝二奶奶当了家,他不是第二个平儿么?只可惜宝二爷没那福气。”探春听了,不觉长叹!
只见秋纹匆忙走来,手里拿着信笺折叠的方胜儿。一见莺儿,忙道:“二奶奶叫你快回去呢。还说:你这们大了,还这们贪玩,一到园子里,就不想回来了。”莺儿答应了,先自赶回。这里,秋纹见李纨,将方胜儿呈上,说道:“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的。还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诗社的诗看完了,交给我带回去,宝二奶奶要借看呢。”李纨先展开信笺,与众人同看。
那上面写的是:
名园清话,独阻芳尘。吟社重开,欣传盛践。振璇闺之雅绪,知玉尽之总持。韵藻载扬,赓酬有续。溪桃堤柳,顿洗荒寒;莺榭燕窜,复逢韶丽。幸叨分韵,俾遥附于骥尾;爰感求音,聊自鸣其蚓曲。敢惜画脂之陋,请追结轨之欢。譬犹霜钟有例,应以铜山。庶免春宴无诗,罚从金谷。
众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牍。”再看那诗是:
骀宕东风正及辰,九光散入绮罗尘。
乍融绛蜡余妆泪,错认红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梦,雨声灯影小楼人。
牵丝愁问雕梁燕,明日来看绿叶新。
湘云道:“不但小启雅隽,这首诗也要数他压卷。只是言外有无限感慨。他向来不肯说衰飒话,如今也未能免俗了。”
探春道:“这诗只觉凄惋,却很含蓄。究竟是蘅芜君的吐属。”
李纨道:“说到伤感,也不能怪他,一时有一时的心境。我们设身处地,又当如何呢?”
侍书来回道:“饭摆齐了。”探春忙将众人诗稿交秋纹带去,一面邀岫烟、湘云、纹、绮等入坐。席间肴馔不丰,却甚精美,连替惜春预备的蔬菜,也非常可口。李纨正在称赞,说道:“三妹妹真会调度。今儿仓卒主人,也预备得如此齐整。”
忽见彩云走来,向探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探春登时变色,连忙催着上菜。众人不便问得。一时饭罢,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来王夫人寻探春,为的是商量贾环之事。那贾环在东府里随同练习骑射,起先以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为名,暗中有些玩耍。数日之后,见那帮都是正经人,弓马以外不过饮酒高淡,他就不愿常去。却要借此出门,寻着贾芸、贾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在外用钱,无非拖借撞骗。有时,从家里偷了出去。贾政只道他在东府习武,那知道这些事呢?
有一天,在锦香院挑了一个唱曲的,名叫红娇。那红娇另交了一位阔公子,乃是京营谢游击之子谢麟,见谢公子有钱有势,自然倾心于他,那里把贾环看在眼里。贾环心中不忿,暗地里买了一帮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谢麟,饱打了一顿。
谢麟本来地面熟习,侦知是贾环所为,恨之切齿。却因老辈与贾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说。想来想去,只可暗图报复,尚未下手。贾环只当他甘心吃了哑吧亏,那胆子越发壮了。勾结了许多狐群狗党,在京城内外讹诈铺户、抢劫娼寮,已非一次。
那天,在西海子茶棚里闲坐,跟着十来个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刚好遇见一个老头子带着女儿走过,那女儿才十五六岁,油头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见贾环打扮得邪气,无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贾环邪火,立时起个暗号,七八个地棍蜂拥直前,把那女儿抢去。任他啼哭叫喊,也没人理会。那老头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啊!抢人啦!”却被地棍们赶回来,找补了一顿好打。许多看热闹的心中只管未平,却怕吃眼前亏,等到他们走远,才敢去看那老头子。有替他上伤药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车,送他回去的;还有说几句公道话安慰他的,这已经是仗义的了。
你道那老翁是谁?等他说出姓名,方知也是贾氏同宗,单名一个沅字。论起辈分比贾政还大两辈,只因家寒系远,又不肯攀附华宗,所以荣宁两府没人认识。回到家里,又是自己恚恨,又是心疼女儿,气得要拼老命。幸亏受伤并不甚重,过几天体伤平复,各处打听,才知道抢他女儿的便是贾环。心想:这真应了“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那句俗语。
当下,便自己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向五营衙门及顺天府各处投诉。他本是刀笔秀才,做的状辞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状必得一笔费用,不是空手能进衙门的。此时,身无余钱,亲友中只有贾代儒叙过同宗,又同案进学,向来关切。闻说他近来光景还好,就特地来访代儒,向他商借。
代儒刚从家塾回来,见他名帖,忙即请进。贾沅气愤未平,一见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抢、被殴的情形都说了。
又拿出状词和代儒商酌。代儒听见贾环如此纵恶,也非常生气,对贾沅说了许多气话。及至看到那张状词,叙述得淋漓尽致,并涉及贾政纵子。心中忖量:这张状子出去,事情可闹得大了,咱们姓贾的还有什么脸见人?况且,环小子又是及门,教出这样学生来,自己更没有颜面。因对贾沅道:“就事论事,这种办法原不为过。只是状子写得不透切,不能动听;写得太透切了,咱们阖族的脸面还在其次,姑娘将来怎么出门子呢?依我之见:把环小子找来,重重责罚他一顿,勒令他磕头赔罪,将姑娘即日送还。另外,再想个法子给老叔平平气。不比张扬出去好得多么?”贾沅道:“他们府里要面子,我一个穷儒要什么脸面?倒是你说起女孩子的话,不能全割出去。若迫到我没路可走,也就顾不得了!你瞧着办罢,总要底子面子都过得去。光磕几个狗头,当得什么?”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你那状子先不要递,听我的信罢。”
贾沅走后,代儒本意寻贾环替他了事,好几天总没寻着,没法子方来见贾政。此时,贾政在外书房和詹光下大棋,吃了詹光一块,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着。正在争持,人回学里儒大太爷来了,忙即请进,放下棋子相见。说道:“太爷轻易不大出来的,有什么事写个字条儿,打发人来就得了。何必亲自劳步呢?”代儒道:“无事我也懒得出门,只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谈不可。你听了可不要生气。”贾政急问:“何事?”代儒便将贾环抢及祖姑,贾沅受伤痛女,要具状控告,经自己力劝暂搁,详细备述了一遍。
贾政没等说完,已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喘吁吁的道:“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活着了。若不结实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见祖宗!”又叫小厮们:“立刻把那畜生捆了来!”代儒道:“训子是应该的,也要严在平时,既出了事,还是了事要紧。事了之后,任你怎么责罚还不迟呢!”贾政道:“了什么呢?我跟这畜生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爷那里登门请罪去。”又催问小厮们:“怎么还不给我捆了来?”问了两三遍,小厮们方回道:“三爷好两天没回来了!奴才传老爷的话,叫外头打发人飞马找去。”贾政拍着桌子道:“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们也不来回我,这就该死。一找着就给我捆了来,一面先预备大板子伺候,等我带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谢我养育禽兽之罪!”又吩咐小厮们道:“你们谁也不许到上房说去,谁说了也一齐打死。”小厮们连忙答应“是,是。”
歇了一会,代儒又道:“政老,你暂且平平气。在气头上,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有个万全的办法呢!”贾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还要什么万全?难道还顾全这禽兽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曲求全酿出来的。儒太爷若有什么高见,且等我打死这畜生再说。”
代儒见贾政气到如此,无从进言。悄地出去,唤一个常跟贾政的小厮,叫他快到东院请大老爷来,大家劝解。
那小厮慌慌张张的跑去,正遇彩云从邢夫人处回来,问他:“何事?”小厮把贾环抢人,贾政生气,代儒命请贾赦劝解,都说个大概。彩云早就跟贾环好,岂有不关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发彩云寻探春。
探春听了,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贾环不上进,做出此等蔑伦之事;恨的是贾芹、贾芸等引他为恶。又怕气坏了贾政,因此心绪纷乱。勉强陪李纨、湘云等吃了饭,便至王夫人处。
不知他们母女说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应谶盆兰孙登凤沼 联辉仙桂妇诞麟儿
话说探春来至上房,王夫人将所闻贾环之事告诉他。又道:“眼下老爷因为这事,气瘫在外书房里。儒太爷、大老爷和清客们都在那里,我又不好去得。你想个说词,把老爷请进来,我们大家劝他平平气,想办法要紧。不然,气坏了身子,又怎么样呢?”探春答应:“是,”又道:“环兄弟本来下流,我料他要惹祸的。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极恶,就依老爷主意,活活的打死也是该的。只是他虽不肖,也是一条性命,打不死撵了出去,保不定又闯出什么乱子。依我说,不如把他圈起来,不许出外见人,只当他死了一样。万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爷、太太的修积么?”王夫人道:“我也想到这里,所以找你商量。既你这们说,比我见的更透澈了,等一会子见了老爷,你先说说看。老爷若是听了呢,总算他的造化。其实,管教儿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爷平时不会管,一生了气,不活活打死,也要打个半死。那是正经办法呢?”
正说着,贾政咳声叹气的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不许小厮们向上房说去,怎么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来代儒将贾赦请来,见着贾政,也劝了许多话,无奈都是三不着两的,贾政听了更气,说道:“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还不该死么?我若不打死他,连我也对不起祖宗了!”贾赦又道:“本来‘名教‘二字,宋人认得太严,其实,古人并不如此。你看齐侯通于鲁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书的何曾替他遮瞒?晋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怀赢还是他侄儿媳妇。那赃唐臭汉,什么样事情没有?后人还说他文治胜过前古呢!自从宋儒学说盛行,把世上痴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极必反,将来一定另有一班人出来,把名教迂论打破,改造成一种世界。你瞧着罢!”贾政道:“那么着,人道就灭绝了!还能成世界么?”
贾赦尚在信口胡说,还说道:“就拿环小子说,二老爷你就错了。这们大的孩子,不给他娶亲,又不给他放丫头;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个合适的弄回家来,也就算了,偏都不肯。单叫他一个人耍光棍,怎么怪得他狗急跳墙呢?”贾政心中大为不悦,却不肯和哥哥吵嘴,只冷笑道:“依大老爷说,这畜生倒抢的对了。”清客们见贾赦愈说愈远,也帮着从旁劝慰。东一句,西一句,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贾政听了更烦,便借事走了进去。王夫人、探春连忙起迎。
贾政本来不告诉他们的,此时想起还是自己人痛痒相关。
就将贾环之事,气烘烘的又从头说了一遍。还说道:“这畜生除非死在外头,若叫我找着了,非结实打死不可。”王夫人道:“环儿这般混帐,真该打死。老爷身子要紧,不要因此气坏了,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纪,珠儿死了,宝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这个畜生。虽然有个好孙子,究竟隔了一层。”说至此,眼泪绕着眼圈,总也忍不祝贾政生气道:“我就是绝了后,也不要这禽兽做儿子。像他做的这些事,带累我怎么见人呢?”王夫人含泪说道:“俗语说的好,‘家丑不可外扬’。刚才三丫头他先听见了,想出一个主意:等环儿找回来,把他圈起,叫人看着,永不许他见人,也同他死了一样。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闯出去,不定还闹什么大乱子呢?”探春道:“环兄弟这种无行,死不足惜。我是为老爷的声名,若不把他罪恶揭穿了,人家要说老爷无故杀子。他犯的罪恶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说出去,咱们府里的脸面可丢尽了。万一被南城外头那班疯狗知道,还不定怎么乱汪汪呢!倒是从严圈起,可免后患。”
贾政踌躇了一会,说道:“你虑得也不错。只是人家那姑娘尚无下落,就肯白饶了我么?”探春道:“这个容易。女婿同五营的人都熟识,找营里熟人掏他们的私窝子,把那姑娘救回来,送还了人家;那家子很穷,顶多再破费几个钱,有什么事不了?老爷尽管放心。”贾政道:“随你们办去罢。我是要脸面的,不要弄砸了。”
探春领命,当天便回周家去了。过几天回来,禀覆贾政王夫人,果然已将此事办妥。那贾沅见他女儿救了回来,骨子里又得了好处,便也无话可说。只贾环闻信先逃,不知去向。贾政顿足叹恨道:“便宜了这畜生,这一跑还要闹乱子呢!”究竟不知是那帮狐群狗党得着信通知他的,还是探春夫妇背地里放他走的?此是疑窦。
转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场之日。王夫人、李纨一早起来,又加派几个得力家丁到举场去接,都像担着心事,惟恐或有闪失。可巧,那天贾兰出场甚早,到了家里不过未牌时候。
王夫人、李纨见了他自是欢喜,问长道短,搬东接西,忙乱了好一阵。贾兰又去见了贾赦、贾政,拿出场作呈阅。贾政见那文章做得气象发皇,理法细密,说道:“很有几分可望。”又叫他誊了清稿,送给学里太爷去看。原来场中首艺,钦命题目是“为政”一章,于贾兰笔路本近,又受贾政之教,不敢矜才使气,倒深合了当时的风气。代儒阅过,又浓圈密点,加了批语,着实夸奖了一番,说是必中的。在候榜期内,仍旧用他的折卷工夫。
此时,王夫人却因贾琏急欲回南,家事乏人料理,正在筹虑。原来凤姐灵枢,那年由贾蓉运回南边安葬。贾蓉于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简率,又赶上春令多雨,坍坏了一大片。贾琏得信,想起凤姐生前好处,便要亲自去修墓。先叫平儿回了王夫人,这天,又自至王夫人处商量。王夫人道:“你们夫妇的情谊,去一趟是应该的。只是你那年送林妹妹回南,家里全亏凤丫头撑着,后来凤丫头没了,你上一趟台站,就闹得七零八落。如今可交给谁呢?我想平儿人还明白,一切情形也熟悉,只可叫他暂管几天,横竖你就要回来的。”贾琏道:“平儿的聪明跟着侄儿媳妇脚跟儿走,也还不大离。只是一件,他虽扶了正,地根儿原是丫头,这些小厮们还辖得祝那管事们大爷、大***,谁还把他看在眼里呢?侄儿记得那年侄儿媳妇病着,请了大嫂子、三妹妹,又添了如今的宝二奶奶,你们三个人协同照管,倒整顿了好些事。侄儿的意思:留三妹妹在家里,同着大嫂子辛苦几天,也叫平儿帮着,有什么不接头的,问平儿就得了。等宝二奶奶免了身,满了月,请他一起管着,再放三妹妹家去。太太看这主意可用得么?”王夫人道:“你想得很不错。不过,只有一两个月的事,何必这么大捣腾呢?”贾琏道:“这也不仅是暂时的事,就是侄儿回来,外头由侄儿对付着,里头有他们几个人商量着办,太太也省好些心呢!”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便打发丫头找李纨、探春来商量,一面仍和贾琏说些南边应办之事。
一会子,李纨、探春同至上房。王夫人便说起贾琏不日回南,家里事要他们帮同照管。李纨道:“我是不大会理家的,从前也只应个名儿,一切事全仗三妹妹、宝妹妹。若是三妹妹回去,我一个人可办不了!”探春道:“大嫂子说不会理家,我又何曾会呢?既是没有人,说不得也只可钉着。可是,这几天亲家老爷陛见完了就要回任去,我倒得回去瞧瞧。等他老人家走了,我就多住住也没有什么。”王夫人道:“就是这们着罢。琏儿,你迟几天再走。”贾琏道:“侄儿走的前头,也还得料理料理。太太先和老爷说定了,侄儿再请示罢。”说罢,先自退下。
次日,便至东府去寻贾蓉,详问墓道方向及墓佃姓名住址,并接洽南中家事。回到家里,刚好小厮送上京报,见本日有一道旨意:周琼加给尚书职衔,统率所部移镇长江。心想这一来,探春也许还要回南,家里事可怎么办?又不便写信去问探春。
过了十来天,探春居然从周家搬来。原来周琼奉旨调任,因要调动军队,带同探春姑爷回去料理。俟到新任布置妥了,再打发他来京考荫。知贾府要探春暂时管家,留其在京等候,从此,便暂在大观园住下。贾琏将家事接洽一番,就拣定日期,起程回南去了。
那日,王夫人叫探春和李纨、平儿都到上房,吩咐了一番。
探春等又至宝钗房里仔细商量,决定仍在园门外议事厅内办事。
即时传下话去,将那几间厅房先打扫收拾出来。每日上午,三人会齐了,都到那里料理家务,过晌午方散。
探春起得最早。一日,在秋爽斋梳洗完了,看了一回海棠,方至王夫人处请早安。正碰着平儿,同陪王夫人说些闲话。听那自鸣钟报了辰正,便约平儿同往议事厅。此时,晴晖送暖,花影满帘,二人谈了许久,只不见李纨来到。探春道:“大嫂子往天也是来得很早的,别有什么不舒服罢?”平儿道:“昨儿晚上,我还瞧见他好好儿的!也许是今儿发榜,他心里有事,顾不得来了?”
正说着话,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家人媳妇们都来回事。一件一件的回着:先是锦乡侯、临安伯家里的生日礼;又是治国公诰命亡故,应致祭幢尊仪;又是周姨娘的兄弟周德顺成亲,查例赏给银两;又是郑好时媳妇请领内外各院凉棚工价,又是各坐落添补竹帘银两;又是各房来支月钱。平儿把旧账底子都查出来,给探春看过,核对了,方才发给对牌。
林之孝家的又回道:“从前园子里原有小厨房,自从奶奶姑娘们都搬出来,就把小厨房裁了。如今,又都搬到园子里住着,又在这里办事,大厨房里来回送饭,保不定时候大了,饭菜都是冷的。奴才想还是把小厨房再整起来。那里一切家具都现成的,并不费事。”探春问道:“从前有小厨房的时候,各位奶奶姑娘大厨房的伙食还照旧开支么?”平儿道:“原是照旧开支的。那回,我们奶奶看账,挑了出来,从那月起就裁了。”
探春道:“既如此,我们把大厨房伙食拨了过来,归小厨房办,也无须另添动用。只有一件难处:如今园子里住的人少了,没什么出息,谁肯白贴呢?”平儿道:“从前管小厨房的柳嫂子正穷着,五儿打发出去,也没配人,娘儿俩靠着针线活计度日。若找他,没有不来的。再找三两个婆子做帮手,也尽够了。”
探春道:“平嫂子,你先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再说罢。”林之孝家的退去。
忽听得一片喧嚷,探春忙问:“何事?”婆子出去看了一回道:“是报喜的,兰哥儿中了第四十五名。”探春、平儿皆喜,连忙吩咐预备赏封,又同至上房,向王夫人道喜。恰好李纨也在那里,又都向李纨称贺。探春道:“大嫂子如今是老封君了!这真是替大哥哥顶门壮户,也不枉你一番苦节。”平儿道:“兰哥儿自小就喜欢念书,在老太太眼里,也要偷着去摸摸书本。我们都说他要大发达的,果然不错。”
李纨喜极,却暗自含泪。王夫人也想起贾珠不禁伤感!又想若宝玉在这里,今年又一同中了,我们不知多们乐呢?想着,频频弹泪!一时惜春、湘云、李纹、李绮、邢岫烟听见喜信,齐来道喜。大家一片欢声,才把王夫人想宝玉的心事岔断。坐了一会,邢夫人、尤氏婆媳也来了,正和王夫人说得热闹。探春、惜春、湘云、岫烟等便抽空来看宝钗。
其时,宝钗月份已足,旦夕临盆。王夫人不许他出房,只由薛姨妈看着,莺儿、秋纹等照料起居,并预备应用物件。闻得兰哥儿中了,也是暗中悲感!刚好众姐妹走进,宝钗欲起立招呼,秋纹连忙上前扶祝湘云笑道:“宝姐姐!你这样大肚子弥勒佛,动也动不得,还要鼓兴做诗。真算亏你!”宝钗道:“我关在房里,实在闷得慌,借此解闷,那里是高兴呢?”探春道:“你看那天的社作,到底那一首好点?”宝钗道:“当然是后来居上。不知跟你们的眼光对不对?”惜春道:“若说后来居上,你那首倒是最后到的。”宝钗道:“若算上我,又不是这们说了!我看云儿那首,真是神来之笔。不知他怎么想出来的?”探春笑道:“你没瞧见那天的云儿呢:拿着一枝花,坐在太湖石上,眼也直啦,手脚也不会动啦,连叫他多少声,也没吭气,我怕他就此坐化了呢。幸亏打了他一下,他还会‘嗳哟。’不然,我就要哭出来了!”说得众人都笑了。大家怕宝钗感触,都不提贾兰得中之事。邢岫烟自往里屋见薛姨妈,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等岫烟出来,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各散。
那天夜里,宝钗似睡非睡,朦胧中见观世音菩萨头戴青兜,身穿绣竹白衣,抱着一个孩子递与他。说道:“此子好生看着,将来兰桂齐芳,荣福无量!”宝钗接过,见那孩子似粉装玉琢,甚为可爱。一时醒了,便觉腹痛。秋纹忙将薛姨妈请起。那收生的王姥姥这两天都留在下房住着,也赶忙唤了来。王夫人听见也来了。且喜达生顺遂,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便生下一个哥儿,老远的就听见啼声。
王姥姥向太太、姨太太道喜,说许多好话。算来正是丑日寅时。宝钗喝了人参汤,神魂稍定,方将梦境仔细说了。只兰桂二字记忆不真,似乎又是兰蕙。王夫人听了更喜,忙打发玉钏儿告知贾政。贾政正在周娘娘房中说话,闻知非常欢喜,便按着草字辈,取名贾蕙,字曰桂仙。那贾兰泥金报捷之日,即是贾蕙玉麟诞降之辰,也算巧了。
一般和贾府向有世交的王公侯伯,以及近亲密戚,如史、邢、王、薛诸家,闻说贾政的孙子中了进士,同日又添个孙子,都忙着道贺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因孝服未满,并不开筵受贺。
只王夫人借着蕙哥儿洗三那日,在贾母常时设宴的内客厅里,开个小小的家宴。探春、惜春、平儿、湘云、岫烟、李纹、李绮,是日都打扮了,先至王夫人处道喜,又到产房里向宝钗及薛姨妈道喜。姨妈正抱着哥儿,大家看了一回,都道:“他那神气,活脱就是宝二爷的影子。”那哥儿也睁着小眼,四处瞧看。薛姨妈提起宝钗的梦来,众人都觉稀奇。
湘云笑道:“宝姐姐,你那杏花诗‘明日来看绿叶新’,这就是绿yin青子了。我常说你的行事待人,必有后福,你总不信。转眼哥儿大啦,同他哥哥似的中了举,中了进士,不就是后福么?”宝钗道:“这点点小血泡儿,知道他大了怎么样呢?”惜春道:“菩萨预言的,岂可不信?”探春道:“说起来也快,兰小子头两年还是孩子气,我看见他跳进跳出,手里拉着小弓射家雀儿呢!如今可不是功名成就了么?”邢岫烟道:“世间早达的多着呢!就是琴妹妹的公公梅翰林,也是十四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升到了侍读。因为告终养耽误了,不然,早就上去啦!”
平儿叫小丫头拿过来一罐桂元膏,说道:“产生吃这个最相宜,又好吃,又保养身体。宝二奶奶,你尝尝试试。”探春笑道:“这倒像二哥哥说的,那王道士传的治妒的方子就是冰糖蒸鸭梨一味,又甜又好吃,吃一辈子也不嫌多。”大家正笑着,尤氏婆媳也来和宝钗道喜。掏出一颗小金印,一座白玉小寿星,说道:“这是一点小意思,哥儿早早的做了官,抓了印把子;活的比老寿星还长。”宝钗接过,叫nǎi子抱过哥儿来谢谢大奶,但愿将来都如大妈的金口。
秋纹进来说道:“大太太来了,太太请奶奶姑娘们上房坐呢!”众人便一同出去,见邢夫人带着嫣红,已款步进房。先向王夫人道喜,和众人也都见过。王夫人让邢夫人坐炕。尤氏见李纨在这里,笑着拉他的手,说道:“珠大嫂子,我真想不到你这们快就当上了老太太!记得娶你的时候,我也在这儿。大家说老太太福气大,老太太还说笑话‘要等着珠儿媳妇做了老太太,我才走呢!’如今,你做了老太太,可惜,只差了两年,老太太赶不上了!”李纨笑道:“我那里有你那样现成的福气,早就当上老太太啦!”尤氏笑道:“那银子科的进士花钱捐来的,算得什么呢?”王夫人道:“老太太虽然归西去了,我们大家还靠着他老人家的福气呢!”
邢夫人见了尤氏,便问道:“你琮兄弟可常在东府里?他的弓马学得上么?”尤氏道:“我听他大哥哥说,琮兄弟天天来的,鞍马很稳,马射也跟上了。”邢夫人道:“工夫好歹还在其次。我只怕他借名去习弓见,不定跟环小子往那里瞎跑去呢?”王夫人道:“那里都像环儿呢?若不是那黑心的娘,也不会养出那孽种来的!”
尤氏见着平儿,又想起凤姐来,笑向平儿道:“你如今也是二奶奶了,我回来还要打搅你去。”平儿道:“如今没有我们奶奶了,奶奶还肯到我们那屋去么?那真是太阳接西边出来了!”尤氏又道:“我听说你二爷回南去,眼下到了没有?”
平儿道:“前五天才由运河走的,若没阻滞,许过了德州啦,也还没有来信呢!”
王夫人、李纨请他们都到厅上去坐。虽然不举乐,不唱戏,却传了一班女先儿,在那里说书。转过那院,便听得弦索角鼓之声。厅上本族各房堂客已到了不少,见了王夫人和李纨,一一见礼道贺。花团锦簇挤满了一屋子,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贾兰之妹喜鸾,贾琼之妹四姐儿,那年贾母八旬大庆,曾在园子里住了两天,和探春等熟识,便一起坐下。王夫人又请薛姨妈出来坐了首席。然后,吴新登、林之孝等带领众家人至厅前叩头行礼。又是各家下媳妇、各房丫头都来叩头,闹了许多时方毕。王夫人归坐,这才开宴。
女先儿上来叩喜,请太太、姨太太、各位奶奶、姑娘们点唱。薛姨妈道:“这都是听熟了的,怪烦的。你拣那新鲜有趣的说罢!”女先儿陪笑道:“新近出了一部书,叫做《双诰圆》是唐朝张兰的故事。”王夫人道:“你把那书中情节先说个大概,给姨太太听听。”女先儿笑道:“这张兰早年失怙,亏得他母亲抚养成人,做到状元宰相。他叔伯兄弟张桂,也是孤子,张兰供给他念书,也中了第。这还不奇,直到后来,他两个人做了左右丞相,对秉朝纲。那时,两位太夫人尚在,皇上敬他孝友之家,都给了封诰旌表。还给他一方匾额,是‘兰桂齐芳‘四个大字。这就是《双诰圆》的一段佳话。”薛姨妈听到“兰桂齐芳”四字,笑对王夫人道:“原来这四个字也出在书上,你说可巧不可巧呢?”王夫人听了,也自合意。便道:“你就说这个罢。”女先儿下来,即时按弦应节,从头说起。
探春听到书中情节,笑对李纨道:“这段书简直如同替他们编的一样。可也奇怪,那‘兰桂齐芳’四个字,咱们又没说出去,他如何会知道呢?”湘云道:“古来说部,咱们没见过的也多得很,这也断不定是编的。可是,在今儿说,总算凑巧了!”喜鸾道:“我听说从先老太太过元宵节,他们说的书还有‘王熙凤’呢?难道也是编出来跟当家奶奶打趣的不成?”
湘云道:“后来凤姐姐到庙上去求签,签上还说着‘王熙凤衣锦还乡。’那是刻板的,谁编得了呢?咱们别瞎批评了!”
此书说完,又说了一本《诸葛亮大破曹营》直说到曹操割了胡须落荒而走,大家听得都笑了。湘云道:“曹孟德做了一世的奸雄,也有倒霉的时候。”喜鸾道:“若是昭烈始终依着孔明之计,联吴伐魏,就许把曹贼打平了呢!”探春道:“历来论史的,都骂操莽。依我说,那曹操还是好的,他始终只做到汉丞相,倒是儿子篡位,把他贴在里头。后来,那些奸臣被儿子迫他纂位,又做不成皇帝,那才是笑话呢!”接着,又听了几段。直到开了晚席,方才歇息。
过几天,贾兰又要赴中和殿覆试。殿廷严密,不比考场拥挤,王夫人李纨等自可放心。
此时,吴巡抚内转了史部侍郎,奉旨点派阅卷。见贾兰这本卷子经经纬史,典裁渊雅,足为全场之冠,便取列第一。及至揭榜,方知是贾政的长孙。他和贾政交情素厚,又动了爱才之念,有意成全贾兰一个鼎甲。那天,从内廷下来,不回住宅,即赴荣府拜见贾政。说起贾兰文章,大为夸奖,又说道:“场中一见此作倜傥不群,便料定是名下英彦。今知出自文孙,足见家学渊源。兄弟看卷中写作,不但有扛鼎之望,将来必要大成的。”贾政只有谦逊。
吴侍郎便要看贾兰的卷头。原来那时风气:新贵殿试以前,都要预做对策。前几行的空话,拿大卷写了,凡是朝贵中有交情,可望阅卷的,都预先送去。名为卷头,如同关节。贾府勋旧人家,交遍公卿,只因贾政素来走四方步的,一处都不曾送得。此刻,吴侍郎说起卷头,贾政不便峻拒,只说“小孙出门投谒,改日再令登堂。”吴侍郎便走了。到得贾兰回来,贾政告诉他吴侍郎一番说话。又正色说道:“殿试只争前三名,是很不容易的。咱们世禄之家,应该让与寒才是。你只到吴老师那里拜谢,那卷头不必送了。”贾兰遵命。
紧接着便是殿试,吴侍郎又派了读卷大臣。那头一个读卷孙太傅,是吴侍郎的老师,定到前十名,都和他商量。吴侍郎要寻贾兰的卷子,总认不准,好容易看到一卷,笔迹有些相似,便荐与孙太傅,列在第一本进呈。等到小传胪那一天唱出一甲一名,却另是一个姓王的。直到二甲前头才见贾兰的名字,吴侍郎非常叹惜!又接着朝考,贾兰也取在一等十几名上,引见下来,点了翰林院庶吉士。
贾政领他到宗祠拜祖先,自有贾珍贾蓉等接待道贺。贾政道:“兰儿的笔下,承平时做个词臣还可勉强,此时却嫌他空疏无用。倒不如你们学习弓马的,可以替国家出力。”又对贾兰道:“你这回没得着鼎甲,看着似乎可惜。要知道,咱们家自从荣宁两公以下,都是讲究要守分吃亏的,到后来又何尝不如人呢?就是你少年侥幸,不靠着祖功宗德,那能如此便宜?要自己知道愧励才是。”贾兰忙答应“是,是。”贾政又带他去谢代儒。代儒一生蹭蹬,居然有个学生点了词林,比贾政还要喜欢,说了许多好话。
贾兰回至荣府,又重新拜见尊长,各自有一番嘉勉。李纨想起从前千辛万苦,才有今日。又想起贾珠不及见儿子成名,不觉泪如雨下。对贾兰道:“你如今总算科名到手,可知道你母亲赔了多少心血在里头?也不是容易来的!你进家学的时候,只同环三叔在一起,如今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便有天渊之别。人生一世,步步都有歧途,别以为得了科名。那进士翰林,也尽有潦倒一辈子的!就看东府里大老爷,也是进士出身,怎弄得道不道,俗不俗,一无结果呢?你要想做何等人物,从今日起,就要立定脚跟、竖起脊梁往前奔去!若以为侥幸寸进,便志得意满,那可没有指望了!”贾兰句句答应着。
娘儿俩正在说话,碧月回道:“三姑奶奶、史姑奶奶来了。”
李纨连忙请进。贾兰向探春、湘云磕了头,先自退出。这里探春坐定,对李纨道:“我今儿不是白来的,要跟大嫂子说一件事。说成了,还要吃你的喜酒呢!”湘云道:“他说他的,我还要说我的呢!”欲知他们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完丹诀飞举跨神龙 披画册沉沦悯雌凤
话说探春、湘云同至稻香村来寻李纨,二人各有要说的话。
探春为的是贾兰的亲事。
此时,一班朝贵,见贾兰少年新贵,又是如此门第,那些爱女待字的,都抢着要想结亲。其中有两家最阔的:一家是王相国的孙女。那王相国久居枢府,从前做司道的时候,却是由荣国公一手提拔出来的。又做过工部堂官,与贾政也甚相得,知贾兰未娶,忙托人来贾府提亲。贾政不便推却,只说兰儿是个孤孙,这件事要听凭他母亲决定的。那一家是虞尚书,有三个女儿。大姑娘早已嫁了,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都很有才貌,听贾府选择一个。贾政与他并无深交,也只含糊答复。
那天,王夫人和探春说起,叫他和李纨仔细商量。当下见着李纨,便将两家亲事都说了。又道:“太太因为二哥哥的亲事自己没敢出主意,全听老太太的,想不到弄成如此结果;这回叫你仔细斟酌,背地里还要问问兰儿,看他是什么意思?”
李纨道:“兰儿的意思不知怎么样,我心里可不想做什么阔亲。若娶了一个阔姑娘,什么事都不会做,我倒要服侍他去。那不是娶媳妇,倒是娶婆婆啦!”探春道:“这两家据我看还是王家,他家里虽阔,家风还好。那虞家就难说了,两个小的没听说起,他那个大姑娘也嫁了一个进士,外间都说他是胭脂虎。我知道的不能不说给你,你再打听罢。”李纨道:“这也不是几句话的事,我问了兰儿,再回太太去。”
湘云道:“这该我说啦,我是找社主来的。大嫂子只顾做老太太,把诗社的事都搁下了。咱们社里旧规矩,每月举行两次,拟定日期,风雨无阻。后来就渐渐松解了,那回颦儿主持的‘桃花社’,就没有开成。如今重新兴起,也只赏了一回杏花。接着就是太太和琏二爷的生日,又是兰哥儿中了,蕙哥儿洗三,大家都忙着,没人提倡。刚才我们走过荇叶渚,见那荷叶都大了,眼看就要开荷花,想讹你一个小小东道,大家赏荷做诗。你向来不请人的,如今做了老太太,这不该请请客么?”
李纨道:“这点小事,我还供给得起。请你们二位做提调,该多少钱,我拿出来就是了。”探春道:“我还替你想了:咱们不必劳动大厨房,一则那边开销大,二则家里许多人,请这个不请那个也不好。等荷花开了,只叫柳嫂子预备一桌可吃的,再开一坛酒,单约作诗的几个人。就是琴妹妹来京,搭上宝姐姐,也不过七八个人。又省钱,又有趣,你说好不好?”李纨道:“省钱是小事,人太多了,倒减了清兴,这个主意很好。咱们订那一天呢?”湘云道:“若等荷花开了,总??得半个月,说不定要二十多天,不太晚么?”探春道:“借着赏荷是个题目,日子到那时候再定罢。”又闲谈了一会,探春、湘云还要去看宝钗,便同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湘莲在大荒山修道,自上次丹炉坍坏,深自悔艾,重下一番治心的工夫。俟心功坚定,然后将渺渺真人所授内丹真诀,从头炼起。真是刻苦潜修,言笑不苟,转瞬间又满了百日。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渺渺真人因要指导他们,不曾同去。
一日,宝玉和湘莲出山采药,见日影偏西,连忙往山洞走回。一路都是奇松怪石,也无心玩赏。走到半路,那前山上挂的夕阳渐渐收没,暝烟四起,已近黄昏。刚越过一层山峰,忽见一巨蛇从高松蜿蜒而下,垂首至地,望不见尾;遍身赤色,似有鳞甲闪动;那两只眼睛炯炯有光,直向自己身上射来。回身欲避,又没有岔路可走。湘莲急了,便要拔出他的鸳鸯剑。
宝玉连忙拦住,说道:“我们修道的人,不可动一点机心。我看此蛇未必是害人的,就是毒蛇,也未必害到你我。我们各凭道力坦然行去,看他如何?”二人行至树前,那蛇却掉头去远,并不相犯。又走了半里,经过一片松林,望着林里黑沉沉的,似有无数怪物。湘莲笑道:“这里不要再出什么故事!”
一言未了,腥风突起,一只文身白额的巨虎,从松林下直撺出来,相距只有一丈多远。二人又吓了一跳!湘莲缩身欲退,宝玉笑道:“怕什么的,我倒要看看这老虎是怎么长相?”拉着湘莲直向松林中走去。那虎见了人,倒低头垂尾,向身旁一擦过去,走得甚快,转瞬间已看不见了。宝玉笑对湘莲道:“我的定力如何?”湘莲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俗语说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是这个道理。”宝玉道:“说起来也容易,头一件要看得真,第二件要割的出去。只把这身子看得不是我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二人慢慢行来,已回至青埂峰石洞,进了石室,参见师父。
渺渺真人正端坐木榻上翻阅道书,对宝玉、湘莲微笑道:“你二人受惊了!”宝玉天分聪明,便悟到是师父借此幻相点醒自己,忙即跪拜,谢师父指引。湘莲也随同拜谢。渺渺真人大笑道:“呵呵!眇兮冥兮,何蛇之灵兮;恍兮忽兮,何虎之突兮。蛇虎匪纷,临之以天,君湛然以定,何慑何竞?”宝玉、湘莲听了,字字领悟。渺渺真人又对湘莲道:“以云入道,汝在彼先;以云定慧,彼在汝前。惟慧不惑,惟定乃坚,何有于万有?惟曰太玄。”又瞅着宝玉道:“尔慧尔定,能外尔躯,入火不热,入水不濡。”宝玉即时大悟,同湘莲回至自己住室。
湘莲道:“宝兄弟,今儿亏你提着,不然又要受师父责罚了!”宝玉笑道:“我有什么定慧,不过比你悟性强点。咱们内丹已成,元神不散,这躯壳早晚是不要的,何妨就送给毒蛇猛兽?他们果然把我吃了,就算替我帮了忙啦!你这点没有看透,刚才吓得那个样儿,岂不可笑!”湘莲想了一想,也不禁自笑。
过了几天,采药齐了,便重新安设炉鼎。将采来各药,或作元黄,或作铅汞,仔细匀配一番,封泥炼火,位置如法。又去告明师父,即日坚坐守丹。渺渺真人取了一丸丹药,授与湘宝二人,说道:“此丹涂在眼上,百鬼走避,可为尔等守炉之助。”二人领了下来。
自那日起,即在炉前坐定,昼夜坚守。这回却与前次不同,内魔既除,外魔自远。三日后,便现出五色火苗,十四日后已炼成一半青色。渐渐的坎离调合,炉火真纯。渺渺真人看过几次,深为欣慰。到了三十日外,那丹鼎上便有一片红云护着,又见青禽丹凤来往飞翔。
渺渺真人知真丹已成,到了圆满之日,便来帮着他们启炉取丹。炼成的共有九种:第一种就是丹华,余者还有神符丹、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任服一种,即可成仙。若九丹全服,升天入地、游戏人间,一切皆可任意。
其中更有无穷妙用,后来那些寻梦香、换颜丹,也是由此而化。
从此,宝玉、湘莲便脱离凡骨,证为真仙了。渺渺真人知他们大道已成,游行无碍,也时常挈带宝玉、湘莲至十洲三岛游览。
那天,正在瀛洲岛上散步,见海山一碧,晴日流金,顿觉神怡心旷。忽然半空里掉下一条白龙,横卧道上,不知有多少寻丈。真人骑在龙背,招手相唤。宝玉、湘莲也赶忙骑上。一霎间,那白龙鳞爪飞动,腾空而起,耳边但听得一片风声,已直升在烟霄之上,宛然就像腾云架雾似的。低头下看,惟见大地荒荒,那青埂峰只似青烟一点。初时,龙身甚稳,上到半空,飞腾更快,有时昂头摇尾,骑在背上,不免转侧颠簸,眼看就要摔下。宝玉持定心神,不畏不怖,却也并无危险。湘莲道力稍次,暗自惊心。幸亏经过宝玉指点,也还支持得祝中间过了几重高城,见一座仙山青翠夺目,山上许多奇树,五光十色:有的似明珠,有的似璇玉,有的似青瑶水碧,也不知是花是叶。渺渺真人逐一指给他们看,说道:“此是增城,此是昆仑。”又过一处,有三重圜水,那水都是黄金颜色,中间有宫殿阊阖。真人指道:“此是疏圃。”再上去便是凉风山,山上玉树皓如冰雪,觉得天风冷冷,其寒透骨。又上去许多丈,便是悬圃,也有许多宫殿式的房子。渺渺真人稍戒宝玉、湘莲道:“此地去天已近,你们切要警惕,一涉尘念,龙背上便坐不稳,即时堕落了!”宝玉、湘莲目眩神惊,连忙答应。
一时,上至天衢,白龙歇祝真人引他们下了龙背,步入天府。只见紫宫绛阙,气象清严,进了好几重门,才至正殿。
殿中所列金床、玉几,陆离耀目,都非人间所有,却不见有人看守。宝玉问道:“既到此间,我们须否上去谒见玉帝?”真人道:“上谒有时,且待来日。”又引他二人从殿右阙门穿过去,便是天苑。遥见银波晃漾,琪树参差,天池畔尚有许多翠甍丹栋。真人道:“此处须有玉旨,方可赐游,我们且回去罢!”
一路走回。那白龙还候在那里,重又骑上,倏忽下降,龙背上震荡更甚,湘莲几乎喊出声来。幸亏工夫不大,已到青埂峰松林之外。三人下了地,那龙便不见了。真人笑对宝玉道:“此游何如?”宝玉笑道:“弟子昔在尘世,也曾发过幻想:要将此身散成了灰,化成了烟,一阵大风吹得无形无迹。刚才在龙背上看得眼前世界,都如灰飞烟化的一般,真不知此身为何物了?”真人微笑点头,各回石室静坐。
看官,你道宝玉、湘莲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将从前的柔情痴意一剑斩断了么?自从盘古开辟以来,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诸天上,别有一个情天。那释氏宗旨归于虚无寂灭。到了拈花微笑的时候,尚不能脱去情禅!何况道家工夫本是从性情上做起的,从来那有无情的能成仙呢?
那天夜里,宝玉见月色清皎,便约湘莲同至洞外松林间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块卧石上坐憩。宝玉道:“这里夜景真好,比那回来看斜阳还要幽静。”湘莲道:“日子真快,一晃儿又是两个年头。我自从得道之后,回想从前的事都如隔世。
就连那回遇着白猿,也仿佛隔了多少年似的。”宝玉道:“从前圈在洞里,恨不能出来,走走瞧瞧都是好的;如今跟师父遍游三山五岳,一直上到天宫,看眼前的一丘一壑,又觉着平常得很!可见得境随心变,并没有一定的。世间的人营营扰扰,争那些**虫得失,只由所见不广罢了!”
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看得这们透澈,那‘情’字一关,想必早打破了。”宝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经不易。怎能够绝情呢?其实,这个‘情’字,本非儿女之私。即如我得道以来,那些风月私情,早被龙背上的天风吹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见着潇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当面说个明白;只要他不恨我,就算心愿完了。从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烟,也一无牵挂,难道还有别的想头么?”湘莲着:“我的见解本来不如你,也只想把对不住人的心事,能够表白一番。这一点还相差不远。”宝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见与不见,容不容我们表白,也都是一样的。世间同床各梦的多着呢,那里说得上这个‘情’字。还不如始终不见,留着这点未了之情,倒是个天长地久的。”
说话间,一阵风起,吹得松枝动摇不定。宝玉笑道:“柳二哥快抽剑,那个白猿又来了!”湘莲笑道:“你还当我是从前的柳老二么?”宝玉道:“白猿是说着玩的,你看这月光如此可爱,何妨就此舞回剑呢?”于是二人各抽佩剑,在月下分舞了一回,又合舞了一回。那剑光迎着月光,初时似两条白虹来回迎距,彼此还看得见人;舞到酣时,似飘风闪电一般,化做千百条白蛇,全不见一些人影。刷的一声,两剑同时收祝湘宝二人同回石室去了。
这里,宝玉、湘莲说着太虚幻境,那知幻境中人,也正说着他们呢!
那日,黛玉在绛珠宫闷坐无聊。偏偏迎春、鸳鸯诸人都没有来,金钏儿又到“秋悲司”寻人说话去了,只晴雯在身边,见他恹恹愁绪,便说道:“二姑娘到这里来过多少趟,姑娘还没瞧他去呢!今儿没事,我跟姑娘去一趟罢。在家里老闷着,也不是事!”黛玉道:“我怪懒的,你要去只管去罢!”晴雯道:“我去了,姑娘更闷得慌,不要闷出病来,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又道:“二姑娘管着许多册子呢!姑娘去,也好仔细瞧瞧那上头都说的是什么,只当看闲书解闷儿。”这句话才把黛玉说动。抿抿头,换件衣服,就扶着晴雯缓步出来。
沿路看那朱楼飞阁,绿树清溪,都有潇洒出尘之致,黛玉觉得心目一爽。笑对晴雯道:“这地方真不错。我来的时候,没有心事看他,就是跟众仙女出来逛逛,也只顾说话儿,总没得细看。今儿才领略到了。”晴雯笑道:“我劝姑娘出来玩玩,姑娘还懒得动呢!这们好的地方,老圈在家里,不是自找憋闷么?”
说着,已走到二层门内,那两边配殿,都有匾额。黛玉正在逐一看去,见前面一个人,也向那边走着,似乎是鸳鸯。晴雯叫一声:“鸳鸯姐姐。”鸳鸯回过头,见是他们二人,笑道:“林姑娘也出来了,这真是难得的事。你们上那里去啊?”黛玉道:“我们想去找二姐姐,鸳鸯姐姐若没事,咱们一块儿去罢!”鸳鸯也正要去寻迎春,便和黛玉等同走。一时,走到“薄命司”。黛玉看那匾额,就是这三个字,两边柱上尚有对联,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心中想道:这对子宛然两句好诗,不知是否警幻手笔?进入门内,见正殿五间,朱局深掩,画栋钩连。左右各有配殿,从殿旁有门过去,另是一个偏院。院内花木幽静,正屋三间,便是迎春住处。
司棋先瞧见,忙回迎春道:“林姑娘、鸳鸯姐姐他们都来了。”迎春正欲迎出,黛玉等已进房内。那房子虽不甚大,却收拾得非常洁净。粉壁上挂着李易安写的诗屏,吴彩鸾的五言小对,案上瓶花砚石,布置楚楚。迎春道:“林妹妹,你近来身子倒很好,可以出来玩玩。”黛玉道:“在家里也是闷着,出来又懒。”指着晴雯道:“还是他撺掇我来的呢!”鸳鸯道:“是要出来散散的好。我也因为心里不大痛快,才想着出来的。”
迎春道:“鸳鸯姐姐,你有什么不痛快?”
鸳鸯道:“其实,也不关我的事。前儿,警幻仙姑叫我去接琏二奶奶,我正想回去瞧瞧。刚要走,仙姑又打发人来说不用去啦。琏二奶奶因为另有索命的案子,已经提归地府去了。你想,这们个要强的人,弄到那们糟,我们要救也救不了他,怎么不难过呢?”黛玉道:“这个话小蓉大奶奶早已说过,要想劝他自己忏解,也没有说到;就说到,他也不会听的。可有什么法子呢?”晴雯道:“鸳鸯姐姐真是好心眼儿,见老虎死也要哭两声。他若怕受罪,就不该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呀!”黛玉道:“人家已经受着罪,也怪可怜的!还叨腾那些做什么?好歹是咱们一把子的人,救得了救不了另是一件事,还有个瞪眼干瞧着的么?”
少时,司棋沏了新茶送上来。黛玉喝着,问迎春道:“他也住在这儿么?”迎春道:“说起司棋来也很可怜的!他为那姓潘的拚着一死,始终也没得见着。见了我,好像遇着亲人,再也不肯回去。我只好和警幻说了,留他在这里,到底是用惯了的,比别人贴心。”
黛玉想起册子来,又说道:“二姐姐,你不是管着册子么!我想看看那上头说凤姐姐的事,怎么说的?”迎春道:“咱们到正殿上去瞧罢,那里册子多着呢!”便叫司棋去吩咐侍女,将正殿的门开了,自己引着黛玉同去,鸳鸯、晴雯也跟着过去。
只见殿上摆着许多橱,橱上各有封条,迎春捡出金陵十二钗正册,翻给黛玉看。头一页画的是两棵枯树,挂着一围玉带,树下是一堆雪,雪中露出一股金钗。幅旁题着四句诗,黛玉念来是“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仔细推详了一会,心想:这上头分明隐着我和宝姐姐的名字,怎么我们俩倒在一幅上呢?直翻到末页,细玩其意,都是各指一人,心中更觉狐疑。想道:他分明嫁了宝玉,我和宝玉尘缘已断,岂有同归一人之理。难道后来尚有因果?因又想起警幻所赠“风月真镜”,从正面照去,我们三个人分明同在一起,跟这册子正合得上。可是那题句为什么又有“可叹”“谁怜”的话?仿佛是替我们惋惜,更不可解!正在展转凝思。
迎春见他发楞,笑道:“这些册子若仔细捉摸,一天也看不完。先瞧个大概罢!”黛玉要想放下,又舍不得。把正册重翻了一遍:见那第二幅画的香橼,似指元妃;第六幅画恶狼扑一美女,似指迎春。这都是已验的了。第四幅画的云水,题的末句是“湘江水逝楚云飞”,仿佛指湘云说的。第五幅画着泥中美玉,题句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自然是指妙玉。
其余都猜不出。
后面还有一幅,画着冰山上一只雌凤,心想必是凤姐,看那题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似说他结果不好。却不知“二令三人木”是如何解法,便指给鸳鸯看道:“你看这不是说的凤丫头么?那末句说得那们可惨,大概就指他眼前受的罪过,什么事不是前定的!”鸳鸯道:“他若不做损德的事,那里就会受罪!那也是鬼使神差迫着他做的么?我就不信前定的话,若什么事都是印板的,人也不用做好人了!”
黛玉道:“定数呢,原是有的。可是,天能胜人,人也能胜天,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咱们且看册子罢。”
鸳鸯道:“林姑娘,这册子里不知那一幅是说我的?姑娘检出来,说给我听听。”迎春道:“只怕在副册上呢。”当下将正册收起,另翻副册。黛玉见内中有一幅,画的是一湾止水,水中一只孤鸳。又看那题句是“恋主自孤飞,无心傍绣帏;瑶池追侍日,谁信是青衣。”就递给鸳鸯看,又把那题句细细讲解。又道:“照这上头看来,你还要寻着老太太呢!鸳鸯听了,暗自欢喜。底下一幅画着桂花下一个池沼,中有枯莲败藕,看那题句的意思似指香菱,也猜不甚透。
晴雯再三央及黛玉,要看说他的那一幅,翻遍副册,都不是的。迎春道:“还有又副册呢,许在那上头!”翻开又副册一看,首幅画着水墨乌云,就像是晴雯。再看那题句,果然不错,便逐句讲给他听。晴雯听到“风流灵巧招人怨”,又是什么“多情公子长牵念”,眼圈儿早已红了。又问道:“后来怎么样呢?”黛玉道:“咱们到了这儿也算小小的结果,还有什么后来呢?你这不是傻心眼么!”说得迎春、鸳鸯都笑了。
黛玉又翻下去,有一幅画着鲜花破席,分明是花袭人。那题字却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心中陡添无限惊疑,想道:这不是明说着袭人改配了戏子么!若是宝玉好好的活着,舅母那么看重袭人,断不会撵出去改配人的,必是宝玉有了变故了!又想起宝玉从前说的我死了,他去做和尚,或许他真应了这句话。可是,他对袭人也这们说的,那里做得准呢?就是他要出家,舅舅、舅母也断乎不容他去的。仗着贾府的势力,不管京里京外,什么名蓝古刹,都能够把他捉回去还俗,那和尚也是做不成的。再说,宝玉就做了和尚,那人还活着,袭人就有脸改嫁去么?一定是宝玉死了!越想越像,顿觉满怀凄楚!又想迎春、鸳鸯都说宝玉近来死死活活,翻翻覆覆的好多次,他死了也是意中的事。他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何至于英年夭折,不是为我死的么?想到此,粉泪盈盈,强忍也忍不住!
迎春不知他又因何事伤心,忙说道:“林妹妹也看了半天,别累着。咱们到那边歇息去罢。”鸳鸯也帮着劝慰。此时,晴雯也在那里偷看册子,只因素不识字,一大半都不懂得,不免纳闷。听见迎春的话,猛一回头,才看见黛玉泪痕满面。就接着说道:“这里太敞,怪凉的。姑娘别尽着看那个了。要不,咱们回去罢!”黛玉自觉人前垂泪未免无谓,便辞了迎春,扶着晴雯,一路回去。
走过一带朱户琼楼,遇着好几个仙女,都是霞袂蹁跹,花容窈窕。一个个拉着黛玉问寒道暖,叨絮不休。还有一个鹅蛋脸、穿荷帔蓉裳的,和黛玉分外亲热,一口一声妹子,说了大半天的话,还要邀黛玉到他那里坐坐。黛玉心绪纷乱,只得勉强周旋。每人都敷衍了几句话,然后分手。好容易到了绛珠宫内室,黛玉道:“这可回来了!”晴雯道:“姑娘今儿可累着了。”黛玉道:“去的时候还好,回来可走不动了!这两只腿就有千斤重,一脚挪不了半步。路上还遇着那们一起,说了许多废话。他们那知道我的苦处呢?”说着,便歪在湘妃榻上。
晴雯问道:“姑娘看那些册子,都懂得么?”黛玉道:“反正是猜谜儿似的,那里能都懂得呢?”晴雯笑道:“我看那一枝鲜花,一领破席,一定是袭人那个破货。那上头写些什么?”黛玉道:“我不大懂得,猜那个意思,好像袭人要配给唱戏的。那会有这种事呢?”晴雯道:“那也说不定。太太那脾气:高兴了,多给他二两银子;不高兴了,骂一顿撵了出去,什么人不好配呢?”黛玉听了,半晌无言。
晴雯又道:“姑娘为什么看了册子,引起伤心来?我倒替姑娘喜欢呢!”黛玉冷冷的说道:“有什么可喜欢的?”晴雯道:“那正册上头一页画的玉带金钗,不是隐着姑娘和宝姑娘的名字么?别人都是一人一幅,单是姑娘和他分不开,必有一种道理在里头。我是个嘴直的,姑娘不要怪我,也许将来还要大团圆呢!”黛玉道:“不管你说的对不对,你不认识字,就能随意瞎猜,这点小聪明也真亏你!若认得那上头的字,比我还许懂得多呢!”
晴雯道:“据我看,姑娘的分儿比宝姑娘还要高呢!那玉带挂在树上,金钗丢在地下,不明摆着在那里么!”黛玉道:你这个可是胡说了,一样的人有什么高下呢?”晴雯道:“若没有高下,为什么姑娘在正册上,我们又在副册上?也许宝姑娘将来的结果和姑娘一样,分位上可稍差点。”黛玉道:“他是他,我是我,有什么比较的?别混说了!”当下就取了一本琴谱,走至青琐窗下细看,一面用指头画着。晴雯从架子上取了一个青瑶联珠瓶,拿出去注了水,插了一枝琼花,捧着进来,安放在白玉几上。
忽听外面脚步之声,金钏儿匆忙进来,说道:“我刚才在二层门里,瞧见一个道士,送一个女的到‘薄命司’去,二姑娘正忙着招呼他们呢!姑娘猜猜看,那人是谁?”黛玉笑道:“这丫头真疯了,我那里会认得什么道士呢?”欲知那道士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呆香菱密语感孤鸾 贤探春协力除群蠹
话说金钏儿那日从“秋悲司”回来,遇见道士送一女子,至“薄命司”归册。你道那道士是谁?原来便是《石头记》发端的甄士隐。他在觉迷渡口草庵内别了贾雨村,一路向薛府而来。
此时,他的女儿香菱正在难产,胎儿三日不下,十分危急。
贾府荐了一个王姥姥,是收生老手,费尽方法,将胎儿接了下来,居然是一个哥儿,还好好的。那香菱阳数已尽,一阵昏迷,灵魂便已出窍,见一星冠霞帔的道士,立在面道,唤道:“英莲儿随我去罢!”香菱抬头一看,并不认识,又唤的什么英莲,从来没有听过,便道:“我非英莲,仙师错认了。”士隐道:“吾儿有所不知,吾乃你生身之父甄士隐。自从你元宵看灯闪失,又连遭拂意之事,所以勘破尘缘,修成大道。今因你大限已满,特来接你前赴太虚,当去便去,不必留恋。”香菱才知是他亲父,连忙整衣下拜。士隐将拂子一举,便引他向太虚幻境而来。
一时,到了“薄命司”,将香菱交与迎春,便要别去。香菱牵着袖子不放,说道:“父女乖离,好容易才得见着,正要随侍,怎么便自舍去?”士隐道:“俗缘已了,不得强留。”
摔袖径行,倏已去远。
香菱不禁大恸!迎春和司棋连忙劝住,又邀他到屋里坐。
鸳鸯尚在那里等着,见了香菱,说道:“菱姑娘,我前儿听警幻仙姑说你就要来,正盼望着呢!”香菱道:“这里还有熟人么?”鸳鸯道:“林姑娘就住在这里绛珠宫。此外,还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你们许不大熟罢?”迎春道:“这里一切事都是警幻仙姑管的,等一会子,我同你先去见见仙姑,再到各处去走走。你乍来,还许有点想家,若住长了,比家里还好呢!”香菱道:“我到这里,什么都不想了。只宝姑娘待我的情分,始终忘不了,不知还有见着他的时候没有?”
正说着,金钏儿进来,大家相见。香菱问知他在黛玉处,便托他先带信给黛玉请安。又道:“我从前在园子里,总是跟林姑娘、史姑娘在一块儿。那年,我听见林姑娘的凶信,背地里哭了好几回,想不到在这里又碰着了!”金钏儿又问起他的妹子,香菱道:“我临产的时候,姨太太来看我,还是你妹子跟了来的。我瞧他近来也胖了,姨太太一刻也离不了他,就如同老太太和鸳鸯姐姐似的。”又坐了一会子,香菱要同迎春、鸳鸯去见警幻,金钏儿便回来了。
当下向黛玉说起此事,又道:“姑娘不认识的,我能叫您猜么?这人便是有名的诗呆子,姑娘叫做诗魔的。他还叫我带信请安呢!那道士就是他的父亲。”黛玉道:“他父亲是谁呢?我只听说他是好人家的姑娘,被拐子拐了来的。几时又找着他的父亲?可又变了道士呢?”金钏儿道:“他们说这道士姓甄,知道他女儿大限已满,特地去接来的。到底是父亲爱惜女儿,就是自己出了家,也丢不下!”黛玉听到此言,想起香菱那般伶仃孤苦,还遇着他的父亲。我不幸双亲早亡,直到此间,尚不得与父母相见。眼下我的父母又在何处?难道就不想着我么?顿觉万种凄惶,凝泪无语!
晴雯、金钏儿猜不出他因何感触,正在多方慰解,只听侍女们回答:“有客来了。”便猜定是香菱诸人。等了一会,未见进来。晴雯是性急的,赶忙跑至前院去看。原来迎春、鸳鸯领着香菱,见过警幻,便来寻黛玉。因迎春说这仙草是黛玉的前身,香菱从未见过,因此,就在白玉栏前站住,流连玩赏,耽搁了许久。见晴雯出迎,方同进内室。
香菱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掉下两行眼泪!说道:“林姑娘!我真想不到在这里还见得着你!”黛玉见他比先憔悴,知道他近来苦处,也深觉可怜。只因人前,不便深谈,说道:“这一向真难为你了!”香菱道:“这也是命中该着的,还说什么呢?死鬼奶奶没来的时候,我还盼望着他。那知道娶了一个天魔星,他看我就跟仇人似的。白天夜里磨折我还不算,差点没被他害死。眼前刚过几天安静日子,偏又到这儿来了!”黛玉道:“你既到了这里,那些事就算翻过篇了,不必再去想他。咱们还是谈诗罢。”香菱道:“在园子里做诗的时候,算是我最舒服的日子。一般回去,一个字也没有做过,连我的名字,因为是宝姑娘起的,还立逼着要改了呢!再要做诗,更不知是什么罪过了。”黛玉道:“那回宝姐姐寄我的琴曲,我疑惑他悲伤太过,听你这们一说,这就无怪其然。像这种女人,也是少有的,偏叫你们碰着了。”
迎春道:“我是笃信因果的,这里头也许别有因果?”香菱道:“我到万分难堪的时候,也是这们想。自己认为前世造的恶因,今生才有这个恶果,心里倒宽解了许多。到底前世怎么会造这恶因,连我也不明白。”鸳鸯道:“因果是有的。我往常替老太太念佛,也带着看看善书,那些事都是活龙活现的,怎么能不信呢?”晴雯道:“什么叫因果,那因果怎么算了结呢?”鸳鸯道:“善的有善报,恶的有恶报,这便是因果。可是,因果又是循环的,譬如:有恩的应该报恩,报答完了,这一层因果已经勾掉;若是报答的过了分,就又生了一种因,将来还有一种果。所以,佛家戒人不要造因,就是为此。”黛玉笑道:“你们又大谈起《感应篇》,这都是二姐姐一句话引出来的。我不信二姐姐来到这里,那《感应篇》还没有看完么?”
众人听得都笑了。
香菱瞧见黛玉几上的诗笺,问道:“林姑娘,这是新做的么?”黛玉道:“我也久不做了,那天二姐姐来了,我心有所感,随便写写的。”香菱拿起诗笺吟了一遍,说道:“这是古风,我只学过律诗,这古诗怎么做法?简直不懂。林姑娘,你明儿空的时候,都教教我。”黛玉道:“如今,名为诗人,只会做律诗的多的很,何必学那个呢?”香菱道:“既然学诗,各体就都得研究。明儿人家拿出诗本子来,一念到古诗,就封了嘴,不是个笑话么?”黛玉道:“古诗比律诗不同的,平仄有时不拘,长短句也可以随便,好像容易成篇。其实也有他的声调,弄不好便哑了,最忌的是用律诗的句法。我明儿选几首好的给你,先念熟了,再学着去做,自然就有了声调了。”
晴雯道:“咱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经事,到底你来的时候,那府里都好么?宝二爷的病好了没有?”原来黛玉也纪挂着宝玉,只是不便问得,所以总说些闲话。晴雯向来直性的,就忍不住了。香菱听他这话,咳了一声道:“宝二爷病是好了,还中了举人,可是出家去了。”黛玉听了,暗自惊愕!心里有许多话要问,却说不出。晴雯忙又问道:“这话真的么?老爷太太就容他出家去么?”金钏儿道:“到底为什么出了家呢?”
香菱便将宝玉那回病危,如何遇和尚送玉,重又活转;如何进场走失,又如何在毗陵驿遇见贾政,详细说了一遍。
鸳鸯道:“那宝姑娘怎么样呢?”香菱道:“宝姑娘那人,难道还有别的说的?哭是哭了几场,还不曾改了样儿。倒是袭人嫁出去了。”晴雯道:“林姑娘看那册子,就说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可见也是定数。只是二爷如何待他,太太又那么看重他,二爷刚一走,一天都守不了么?他要嫁了人,那麝月、秋纹更该走了!”香菱道:“那倒不然。那回宝二爷背过去,麝月当时就要自尽跟了去的。后来又回转来,他没有殉成,才对人说的。据我看他决不会走袭人那条路的。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晴雯道:“从前看那麝月,只跟着袭人脚跟儿走,说话也没有痛快气,想不到他倒有这样的志气!二爷这些年只在我们身上争气要强,也应该有一两个替他挣个面子。都像袭人似的,那可栽到底了。”
鸳鸯道:“太太那们疼宝玉,这一来可不坑坏了?”香菱道:“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亏得兰哥儿中了,三姑娘也回来住下,大家劝着,这才好点。”迎春道:“三姑娘嫁到周家,那边处得可好?”香菱道:“听说公婆都很疼他,姑爷人品不错,又有才干。嫁得这们远,大家替他担心,可倒好了。”
迎春道:“这也是各人的命。”鸳鸯道:“琏二奶奶什么病死的?有人说冤鬼闹的,真有这种事么?”香菱道:“那时候我月分大了,总没到那边去。只听说病重的时候,见神见鬼的吓唬人,只怕总有点冤孽罢。”
大家只顾说话,不曾理会黛玉。还是金钏儿回身拿茶碗,瞧见他伏在几上,拿袖子遮着脸,似乎掩泪,却又无声。连唤了几声林姑娘,都没有答应。晴雯又唤道:“林姑娘睡着了么?不要着了凉。”黛玉也只佯睡不理。
原来黛玉听说宝玉出家,一时万感交集,眼泪再也制不住,哭得眼睛都肿了!怕他们瞧见笑话,没法子借此遮盖。众人也揣知一二,不便招呼他,便悄悄的散了。晴雯、金钏儿替送至宫门外方回。见黛玉已挪在炕上,侧身向壁而卧。金钏儿拿了一条金绒毯,替他盖上,自与晴雯谈话。
金钏儿道:“刚才香菱说琏二奶奶也不在世上了。他是册子上的人,怎么没到这里来呢?”晴雯道:“他早被地府提去了,刚才我们在二姑娘那里说了半天,还对了册子,你没有知道罢了。”金钏儿道:“琏二奶奶那人,吃亏的就是私心太重。他干的那些坏事,也无非损人利己。弄了许多梯己钱,也带不了去,还得受罪,多不值得!若说那借刀杀人的手段,真是又狠又辣,尤家二姨儿倒自己认命,三姨儿至今提起他来,还是咬牙切齿的呢!”晴雯道:“这一向二姨儿、三姨儿好久没来了,他们若常来,替姑娘解解闷儿也好。”金钏儿道:“二姨儿那人倒很随和,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他。三姨儿又不是那样,他受了柳老道的委屈,至今还是想着他,什么事都不在心上,那里肯常出来呢?”晴雯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们清楚?”金钏儿道:“也是在司里听他们闲说话说出来的。还听说这姓柳的跟香菱的老子甄老道,都拜的是一个师父,如今连宝二爷也在那里。那山名叫大荒山,又说是青埂峰留青洞,只不知那山是在什么地方。”晴雯道:“那地方横竖咱们去不了,考究他做什么?你任什么事,都知道得比我多,怎么二爷为什么出家你倒不知道?巴巴的去问香菱,可叫他怎么说呢?”金钏儿道:“这们说你是知道的了!说给我也好明白。”晴雯故意为难不语。
金钏儿撅着小嘴道:“人家怎么告诉你的呢!”晴雯道:“我是听宝珠说的,不知对不对。他说宝二爷到地府去寻这一位,没有寻着,又独睡了好几天,等他去托梦,也没梦见;这才动了出家的念头。刚好遇见送玉的和尚,还变出一个潇湘妃子,给宝二爷看看。从此,便拿定主意要跟和尚去。宝姑娘和袭人劝了多少回,也劝不下来。你说他出家为的是什么呢?”
正说着,侍女将晚饭摆上。晴钏二人又来请黛玉,黛玉道:“我不饿,你们吃罢。”二人去了。
黛玉已将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方信宝玉确是为自己去出家。往复思量,柔肠寸断。一个在青埂峰月夜牵情,一个在绛珠宫春宵掩泪,这不是精诚相照,生死不渝么?
如今又要说荣国府的事了。那回,李纨许了探春、湘云,到荷花开时重举诗社。一转眼间,过了荷花生日,李纨不曾提起社事,探春诸人也不曾催他。原来忠靖侯史鼎差竣回京,将湘云接回史府住了多日,便少个提倡之人。又因荣府重重喜事,正值忙碌之际,一时顾不到此。
先是贾政在工部升了郎中,又因承办万年吉地工程,赏给三四品京堂,不久便补了太常卿。他并不以升迁为喜,却喜从此可免外放,安心在京供职。那些世族旧交,自有一番庆贺。
王夫人又病着,堂客来了,只有李纨、探春忙着接待,又约了尤氏婆媳同来照料,忙了好几天才罢。
接着,又值蕙哥儿满月,各家送礼的更多。收礼、发赏以及接待来客,都要亲自料理。那天,连南安王太妃、东平王妃、北静王妃俱来道贺,王夫人扶病出来款待,直到摆了喜筵,坐到半席才走。那些世爵诰命来道喜的,只可由尤氏、李纨、探春等迎送安席。送了一起,又来一起,走进走出,忙得不了。
当天,提着精神不觉辛苦,歇了一两天,才显出乏来。
到了六月中旬,又是贾兰文定之期,那订婚的便是梅翰林的幼女。此时,贾兰玉堂新贵,王相国、虞尚书两家之外,也还有些世家贵阀托媒来说,大家都看着是乘龙快婿,如何倒定了一个穷翰林人家呢?要知道贾政虽出身门荫,向来看重书香,并无门第俗见。此次贾兰姻事,他和王夫人都不做主意,只问李纨。李纨本怕那贵族闺媛不免骄奢习气;又依王夫人的意思,问过贾兰。贾兰心中也只想挑一个诗礼旧家、德容兼备的闺秀。
可巧薛宝琴夫妇随侍梅翰林起复来京。宝琴回到薛家,闻薛蝌说知薛姨妈尚住在贾府,便来此相见。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即至宝钗房中,宝钗抱着蕙哥儿见礼。宝琴见他非常可爱,笑道:“我要早晚生个姑娘,一定给姐姐做小媳妇。”又和薛姨妈、宝钗闲话。无意中说起梅翰林尚有一幼女待字,相貌如何端丽,性情如何柔婉,诗词做得都好,兼通琴棋书画,在南边有才女之目。算起年纪,比贾兰只小两岁。宝钗便要替兰哥儿做媒,宝琴道:“我们那边门第家道都比不上这里,老爷、太太和大嫂子未必肯要罢?”宝钗道:“老爷太太决不计较这些的。你只看那巧姐儿,还嫁到乡下去呢。只辈分上似乎差点。”
宝琴道:“这碍什么,横竖是绕弯子的亲戚,各认各的就是了。只是一件,这亲事要成了,我和姐姐的亲家可结不上啦!”
大家笑了一回。
宝琴去后,宝钗先和李纨商量,李纨自是合意。然后回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知道那梅翰林的祖上梅学士,是著名经学的老儒,更为欢喜。便说定六月间过喜帖,明年二月成婚。到下定那天,庚帖之外,鹅酒衣饰,一切从俗。因屡次惊动外客,此次只请至亲近族,热闹了一天。那些礼节,无庸细叙。
此时,周姑爷已来京考试荫生,奉旨内用侍卫。因图入直近便,在城内看定住宅,不日移居,屡次催探春家去料理。探春见贾府忙事已过,过两天便回明王夫人,要搬回周家去祝王夫人自不便强留,却要留他暂住三两天,和李纨、宝钗、平儿将家事计议一番,想个整顿持久之策。即时又打发玉钏儿请宝二奶奶就来。
一时,宝钗来了,王夫人道:“前一向我病着,你又在月子里,难为他们三个人,忙了好些日子,都办得有条有理的。如今你三妹妹要家去,你大嫂子太长厚,平儿又面软,以后这个担子,全在你的身上。趁三妹妹还没走,你们仔细商量,怎么整顿整顿。别像从前拖一天算一天的才好。”宝钗道:“既要整顿,保不住就要得罪人。就是老爷、太太也许紧着一点,这件事太太得拿点主意,我们才好办去。”王夫人道:“这是当然的,你们不好说的,只管回我就是了。”宝钗应了下来,即同探春至议事厅。又打发人请了李纨、平儿,大家商议。从那天起,便分头调取档册,仔细核对。将应兴应革的,分条开了出来。
原来贾府向来的习惯,有几种流弊:一则管事权重,出入侵扣成为惯常。二则行当太多,漫无稽察,冒支复领在所不免。
三则家人豪纵,不服约束。四则庄产收入,私自分肥;佃户下情,壅于上达。五则一年出入,毫无准备;滥挪滥用,亏空日深。这五件也是那公府侯门历来的积习。
那一天,在议事厅商议此事,那厅上两张长案,全堆着各项清册。探春拿着档册,正在核对,说道:“我对起来有应裁的,他们还在那里开支;也有这边支了一份,那边又支了一份的,只不过名目上大同小异。从前凤姐姐那么精明,也没有看出来么?”平儿道:“是那几项呢?”探春指着给他看道:“你看,这哥儿学房里八两银子,我们上回看账,就吩咐他们裁掉的,如今这账上还有。只宝二爷、兰哥儿两份没开上。环三爷如今走得无影无踪,又从不上学,那账上还替他领着呢!”
平儿道:“上回三姑娘说了之后,奶奶就吩咐他们裁了。这是后来赵姨奶奶过去,太太说环三爷的零用没人管,仍旧支给他八两银子。每次都是太太房里彩云领去,大概还是他领着呢!”
探春道:“眼下就该停了。就是彩云去领,管事的也该回明请示,怎么随他胡乱支去呢?”平儿道:“他们因为环三爷早晚要家来的,所以暂时照支,也是有的。”
探春看下去,又指出一条,说道:“你看,这大账上,每月开支马号牲口喂养二百四十两,那仓库上又支着草料刍豆杂粮,这不明明是重复的。从前就没瞧见么?”平儿道:“这仓库上支的草料刍粮,不专是喂骡马的。连园子里喂的大鹿、锦**和一切鸟兽,也都在其内。只没有把拨给马号的提出裁掉,是当时的疏忽。也因为各行当的零碎账,向来都在管事的手里,我们只看的是大账,就被他混过去了。”探春道:“这就不是当家的正理。一家子要节省,总得先从零碎账上考较,别看着**零狗碎,十文八文的,积起来就是大数了。所以,大账不大会错的,那零碎账倒不可不看。今天,若不对那零碎账,还被他们朦着呢!”
李纨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各房既都有月钱,为什么零碎东西都叫买办去买,在大账上开支?那不也是重复么?以后各房买东西,各归各房去算,大账上不能管的。”探春道:“大嫂子说的很对。宁可各房月钱不够,再替他们酌量添点,这界限不可不画清了。若不然,那月钱岂不是白贴的么?”平儿道:“这层我们奶奶在的时候,何曾不想到,就是怕奶奶姑娘们受了委屈。若是这们办,先得从太太上房里办起,别人就没得说的了!”
宝钗道:“凡事要执简御繁,以后账目不要分出这们许多名色,只分经常、临时两项,就清楚了。”平儿道:“若减去名目,先得把各行当酌量裁减,多一个香炉,就多一个鬼。况且,又没有人稽核,凭他们开销,那里真有办清公事的呢?”
大家都说有理。当下,就把各行当管事名册,一同看了,那个可裁,那个应留,都拿笔做个暗记。
宝钗道:“我还有一个条陈,你们看可行则行。我想:靠咱们几个人的耳目精神,那里都招呼得到,又不便到外头去,所看的无非是纸片上的事。我们这样人家,过于苛细,也失了大体。只有在管事里头,挑一两个老成可靠的,叫他总司稽核。有什么错儿,我们只问他。”探春道:“这个人可不容易,又要心细,又要操守好,又要大家都服他。若用错了人,流弊更大。他一个人总揽一切,把这府里搬空了,咱们还不理会呢!”
宝钗道:“我看吴新登、林之孝这两个就好,又都是多年陈人,有什么靠不住的?再说,还有琏二哥在上头看着呢。”
探春道:“陈人也不一定可靠,那赖大不是几辈子用的么?只有叫他们帮着稽核,万不可全交给他。这一层再商量罢。我想根本上还在开源,单靠零碎节省,饶挨尽了骂,也济不了什么事。咱们先把出进的账,大概齐的估一估,到底还有多少进项?对抵下来,还短多少?那里头都是照着老规矩,当然有许多用不着的,趁今天就裁了。各房下用项,从老爷太太起,少不得都要受点委屈。省下来自然还是不够,可就差不多了!咱们再把东边庄产整理起来,把那些荒地都开了,慢慢的出的少,进的多,将来还许有敷余的日子呢?”
宝钗正捧着一本档册,在那里看着。听到此,笑道:“食之者寡,生之者众,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就是这个道理。这才是治本之策呢!”李纨道:“开源是正办,只是要开那荒地,也得先垫下本钱去,不是眼前能救急的。”宝钗道:“只要是有指望的用项,就挪借也还容易。眼前已经是临渴掘井,可不要再因循下去,那就晚了!”
说着,柳五儿同着婆子们将他们四个人的饭送来。碧月、侍书、莺儿、丰儿等七手八脚,连忙摆上。李纨等便就板床上吃饭。探春李纨面南,宝钗面西,平儿面东,碗箸无声,厅宇肃静。一时吃罢,又散坐说些闲话。
李纨瞧见一个大棉纸包,上有签条,写的是契纸文书。忙说道:“咱们只顾对账,那包文契还没点呢!”宝钗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的细点。府第花园及近畿房产,文契俱在。也有由贾琏典押出去的,都有字据可查。只是东边庄产荒地各项文书,一件也没有了。忙传管文契的家人陈瑞进来盘问,陈瑞回道:“所有的都呈上来了。”探春又亲自查点一回,仍没有东边地契在内,大家无不惊讶!
探春叹道:“我还指着他有多少的生发,怎么凭空的会丢了呢?”宝钗道:“若丢了一两件,或许是拿出去过税,忘记归进。这大批的文书,那里有全丢的道理?趁早赶紧根究,还来得及。”当下,探春立时震怒,严谕那陈瑞:“勒令即日寻出,若寻不着,那可别怪我们。不管你是有脸的没脸的,定要送官究办!”陈瑞闻言也十分惶恐,只得跪下磕头道:“这包裹委实是二爷看着加封的。既在奴才手里管着,奴才也说不得。只求奶奶姑奶奶格外宽限,容奴才上紧查访。”
看官:你道那文契如何能整套失掉呢?说起来又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欲知此中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盗田契环儿通贼 馈野产巧姐宁亲
话说探春、李纨、宝钗等因失了庄田文契,责成管事的认真寻访,这原是当然的办法。可是,管事们如何寻得着呢?忙乱了好多日,总没有着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原来这一批庄田文契,乃是贾环偷了出去的。那回,贾环掳去贾沅的女儿,被贾政知晓,一时盛怒,声言“要把这孽畜活活打死”。彩云听了这话,心中慌急,背地打发人通知贾环,叫他赶紧逃命。贾环也知京城里万躲不住,急欲逃出京去,只是缺乏资斧,彷徨无计。那天夜里,偷着溜回荣府,初意想到收管金银器皿处,偷些金器出去,变价充用。及至走到那里,看守严密,无从下手。刚好走过文契房,那管文契的陈瑞不在房里。
此人本是管缎疋库的,因善于钻营,得贾琏提拔重用。向来胆小怕鬼,听人说从前大观园里许多花神木怪,又说是晴雯的姑表嫂子,被妖怪爬过墙去吸了精,当时致死,吓得不敢在府里住着。一到夜晚,听得风吹草动,就连忙溜了,只交给手下小厮们看守。那些小厮年纪尚轻,岂有不贪玩的,见头儿走了,也趁空各去闲逛。
贾环走过,见无人看守,正好下手,忙将橱锁扭开,取出各项文契。心想本京房产一经典押,必要到府里来对证,倒惹出麻烦。所以,单取那东边的几套文书,余者仍置橱内,蹑手蹑脚的溜出去。刚至仪门,远远的见一个人对面走来,似是焙茗。想道这真是冤家路窄,连忙趴在树下装狗卧着。幸亏他穿的是黑色衣服,焙茗走过,并未看出,心中暗自侥幸。一路溜出府门,寻到一处小烟馆里,贾芹、贾芸和一帮结交的泥腿,都在那里等候。大家相见,贾环躺下抽了两筒阿芙蓉,然后拿出文契,和他们商量办法。贾芸曾在西府里办事,知道庄产的来历,便说道:“三叔你拿这个出来有什么用处?这庄产都是上赏的,只许收回,不许典卖,那不是白费么?”贾环一听登时愣了!
这一帮中有个泥腿,叫做姚小乙,人家因他口头甜蜜,又送他一个“小糖人”的混号,也颇认得几个字。当下,把那文书看了一遍,又仔细捉摸了一回,说道:“三爷这事只要交给我办,包管文书交出,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只是我得到了东边,见机行事。这文书也得带了去,三爷您放心么?”贾环道:“咱们哥儿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我正要出京走走,你我一块儿去罢。”姚小乙道:“有您三爷照个面,那更好办啦。咱们多?走呢?”贾环道:“要走就是明天。可有一件,我现钱没带多少,路上若不够了,只可先扰你的。咱们到那儿再算。”
姚小乙道:“那还有什么说的。”二人说定了。贾环又约贾芸同去,贾芸道:“我家里还得安顿安顿。三叔先走两天,我暂且听您的信罢。”贾环将私赁花枝巷小房托芹芸二人照管,第二天便同姚小乙长行去了!
却说荣府的庄户乌进忠,那人貌似老实,心怀奸诈。自从他儿子由京里回来,传述了贾琏许多狠话,又说要跟他算个总账,心中又恨又怕,正要打贾府的主意。那一天,他的街坊陈二突然走来,道:“贾府的环三爷来了,找你说话呢。”不免吓了一跳。本要叫儿子去抵挡,又怕他年轻不会说话,只可硬着头皮,随同街坊寻至贾环的下处。
先由姚小乙假充总管,出来见他,把大话胡混了一阵,然后说到要出脱庄地。乌进忠道:“这庄地人人都知道是上赏的,谁敢买呀?”姚小乙道:“谁说卖地呢?咱们府里是那卖地的主儿么?不过是每年零碎收租子,又说是雨多啦,又说是旱啦,又说是下雹子啦,没工夫跟你们呕那个闲气。只要谁总拿一笔现款出来,连地带文书就都交给他,咱们府里也省事,那边也得实惠。这个意思,你也不懂么?”乌进忠道:“这里一时要找那个主儿,可不容易。就有那有钱的主儿,他知道是府里的地,也都怕麻烦,这事我应不下来。”姚小乙道:“依我说,不用另找主儿啦,就由你总拿一笔出来,把地领了去。以后地上收的全归你,一个钱也不用再拿啦。天下那里有这种便宜事,肥猪拱进门来,还要轰出去么?”乌进忠道:“姚大爷,你说的容易,我们庄稼人,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全靠着卖力气吃饭。那里抓得出这一笔现钱呢?”姚小乙冷笑道:“乌老二,我这话是为你,你别不知情。你若不领了去,我自己去找人办,不出一个月,若找不出来一个主儿把地领去,我就不姓姚啦!到那个时候,你眼看着自己种的地叫别人去种,再后悔可就迟了!你再细想想去,我姓姚的够不够朋友?”
这一番话连吓带骗,乌进忠被他说动,悄问是怎么个办法?姚小乙道:“这个办法,你的便宜多着呢。等我都告诉你:第一件,这地仍旧是贾府里的,可是,把地交给你乌家,听凭你如何经营,贾府一概不问。第二件,以后每年应交的各项租粮出产,一概全免,只要你一次交出两万银子。第三件,银子交清之后,就把一切地契文书,都交给你完全管业。以后贾府爷们来到,只当客礼看待。”乌进忠听了,自是愿意。只那银数未免嫌多,从两万银子说起,逐渐又减了几次,乌进忠总说没有那个力量。姚小乙装作要翻脸的样子,由那街坊陈二说好说歹,两面迁就,方才议妥。一次先交四千两,每年再交四百两,立了字据,彼此交割。只庄地里一所小房,留着做贾环的住所。
那些半荒半熟的地,各段俱有佃户。姚小乙把他们都传了来,也是仿照这个办法,连地主的户名都过给他们了。贾环白得了许多银子,从此,便同姚小乙住在那里嫖赌逍遥,滥吃滥用。姚小乙又替他拉拢了一般马贼胡匪,干出许多无法无天的事。
暗中却坑了那管文契的陈瑞,次日进府,看见橱锁扭坏,猛吃一惊!幸喜那包文契尚在,连忙取出仔细检点,却少了几套,心知被窃。当下,暗嘱小厮们不要声张,一面私自设法侦寻,已非一日。还以为贾琏回南去了,此时断没有人查点;不料,探春、宝钗内眷们忽然有这番整理。那天,虽然用话搪塞过去,无奈家贼变为外贼,却从何处去寻根究底?贾环在那里刀头舐蜜,陈瑞倒在这里海底捞针,也是一种不平之事。亏得他也有一条内线,他的媳妇便是邢夫人的赔房丫头,死活求了邢夫人。那邢夫人本来不知大体,再三向贾政、王夫人说情,还说道:“他那天因为怕鬼,出去躲躲,就出了这个岔子!咱们娘们听说有鬼,也要躲闪躲闪,能怪他么?”贾政王夫人听了虽觉可笑,也不便当面驳回。到底因此从轻发落,撵了出去不再根究,总算便宜他了。
宝钗却和李纨、平儿商量:一面回了贾政,赶着写信给东边地方官,报知文契遗失;一面斟酌打发人去接洽补契,并告诫乌进忠等各庄户,勿受蒙骗。只是管事中像吴新登、林之孝老成可靠的,都走不开,次一等的又怕靠不住,正在为难。可巧贾琏修墓事竣,从南边回来,听平儿说知此事,也甚为着急。
见了王夫人,提起派人赴东的事,细想也实无妥人可派。便回王夫人道:“这件事又要跟地面接头,又要压得住那些庄头,他们恐怕办不了,还是侄儿亲自去一趟罢。”王夫人道:“你刚回来,一路上也很累了。就是要去,且歇息几天再说。”贾琏道:“这文契丢了好多天啦,再耽搁下去,万一被人蒙了去,就更麻烦了。侄儿一半天料理好了,就走罢!”王夫人自有一番吩咐。所以,贾琏在家只住了两天,便又走了。
却说巧姐嫁到周家,虽然家财巨万,姑爷又入了黉门,家中只勤俭度日。他婆婆还是亲自纺织,巧姐跟着学习,天天在纺车上只当解闷,也就惯了。他婆婆因他是公府千金,年纪尚小,凡事只宽待他。姑爷也生得俊秀文雅,小夫妇甚为和睦。
那回,平儿打发家人媳妇去看巧姐,带了四个捧盒,一半果品,一半点心。先向亲家太太请安,又传贾琏的话,叫巧姐没事的时候家去看看。巧姐当时答应了,那些时天天都想进城,偏碰着庄家季正忙,那边没有便人送他。过几天,又有人从城里去,说贾府的琏二爷回南去了。因此,把想家的心事,暂且搁起。可是,每逢村子里有人进城,巧姐总托他们打听贾琏的消息。
那地方离城又远,贾府重重喜庆,无从知晓。蕙哥儿洗三那一天,平儿本要去接他的,因为客多事忙,就岔掉了。直到贾琏从南边回来,板儿刚好因事进城,走过荣国府门前,见一般小厮们正忙着脱卸行李,问知是贾琏带来的。回去便告知巧姐,巧姐心中暗喜,再三央及刘姥姥同他进城。刘姥姥道:“今儿个晚了,咱要去也得捎点东西。那一回去了,不是吃的用的穿的,带了大半车子来,怎好光着手到那里呢?”第二天又赶上连雨,好容易等到晴了。忙着采了些瓜果菜蔬,装了些家里腌的各样鲜菜,叫人赶着车,先至周家接了巧姐,这才同往荣国府来。
门上的小厮们见是巧姐同来,不敢怠慢,引那车子一直赶到内仪门。刘姥姥和巧姐下了车,将车赶了出去。又有二门外伺候的小厮们,都迎上前向姐儿请安,姥姥问好。姥姥如今福至心灵,也会和他们周旋了几句。小厮引着直至平儿内院。
此时,平儿尚在天夫人处未回,小丫头丰儿连忙打起帘子,请姐儿和姥姥进屋说道:“姐儿怎么总没回来,奶奶正惦记着呢!”巧姐见了丰儿,因是凤姐旧人,也分外亲热道:“我那天不想回来瞧瞧,正赶上庄家季忙,连姥姥都没空,一个人怎么来哟!丰儿姐姐都好么?叫我好想!”丰儿和姐儿说了一回话,又对刘姥姥道:“姥姥请坐,我去请二奶奶去”。
这里巧姐让刘姥姥上炕去坐,自己在炕旁绣墩随意坐下。
刘姥姥偷着问巧姐道:“二爷几时续了二奶奶啦?那平姑娘在那儿呢?”巧姐笑道:“二奶奶平姑娘就是一个人,他如今扶正了!”刘姥姥念了一声佛,道:“这正该的。平姑娘那样的行事待人,平常人家的奶奶们,那里赶得上他呢?”又笑道:“头一回我来了,见着平姑娘插金戴银的,赶着他叫姑奶奶,惹得周嫂子他们都笑我。往后,可真得叫奶奶了!”
正说着,平儿同丰儿一路说话进来。巧姐忙站起请姨娘安。
刘姥姥也要站起,脚却坐麻了,又歪下去。好一会子才支撑起来,刚唤道:“姑娘,”又说道:“不对,如今该叫奶奶了!奶奶别怪我。”一面便要拜下,平儿连忙拉住道:“姥姥别和我客气,姐儿在乡里,这一向多亏你照应。我替二爷谢谢你罢。”
刘姥姥道:“这还不是应该的么?我们家里若不靠着这里老太太、姑奶奶那么照应着,不知道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也有半顷多地,大瓦房也有了,小轿车子全拴上了。我们姑爷、姑奶奶提起这府里来,那一天也念几十声佛,保佑这里老爷、太太、爷奶奶们,福禄高升,长命百岁的。算我们庄家人一点诚心罢。”
平儿又问巧姐儿周家上下相待的情形,巧姐儿都说了。刘姥姥道:“那可没说的,那老太太疼姐儿,比自己大闺女还疼呢!”巧姐笑道:“姨娘,我现在也会弄纺车子了。天天当玩意弄着,也怪有趣的。”平儿道:“你在乡下,这儿许多事你都不知道。你兰哥哥点了翰林,定了亲啦;宝二婶子添了小兄弟,回头上去见着了,可记着道喜。”巧姐道:“我倒要瞧瞧那小兄弟,一定很好玩的。姨娘为什么不给我也添个小兄弟呢?”平儿笑道:“姐儿这们大,成了人,还这么孩子气。”刘姥姥听了道:“咱说这府里福气大着哪,你们还不信?这不是层层见喜么!那新添的小哥儿,不就是宝二爷跟前的么?有几个月了?”平儿道:“算起来刚够三个月,倒会笑了。”刘姥姥道:“提起宝二爷来,也真叫人怪想的。他那回给我的茶杯,看着不像什么希罕物,他们说还是古董,值好些钱呢!我至今也没舍得卖。”
说话间,小厮们已将车上带来的那些东西,搬了进来。平儿揭开软帘一看,差不多堆了半间屋子。忙道:“姥姥,你又带这么些东西来,叫我们心上怎么过得去呢?”刘姥姥笑道:“这不都是我的。那两口袋瓜果菜蔬,是地上刚摘下来的;这是新腌的白菜、青菜,太太、奶奶、姑娘们尝个新鲜,别笑话。那几匣子点心,两口袋果子,还有两口袋玉田桃花米,是周亲家送的。还叫给这里太太、奶奶们都请安呢。”平儿道:“我们这儿一家子,都喜欢地上新采的瓜儿菜儿,这一来够吃好两天了!刚才我在上房,太太知道你同着姐儿来的,叫留你多住几天,别忙着就走。等一会,我们同上去,见见太太罢。”
可巧,王夫人打发彩云来叫平儿,大家便同至王夫人处,自有一番问贺寒暄。王夫人见巧姐衣妆朴俭,打量了一回,说道:“好孩子,真难为你。”平儿又说到他婆婆爱怜,夫婿和睦,王夫人更替他欢喜。此时,李纨正在宝钗处商量家事,闻说巧姐回来,忙同来看他。刘姥姥见李纨、宝钗都道了喜。又道:“哥儿这们小小的年纪,就做了官,大奶奶你真福气!”
巧姐见过了他们,忙向宝钗道:“二婶娘,我那小兄弟呢?”
王夫人道:“抱来见他姐姐罢。”宝钗答应就去了。
一会子,抱了蕙哥儿进来,nǎi子和莺儿、秋纹等都跟随在后。先抱他见了姥姥,又见巧姐姐,巧姐接过来抱着,引逗他笑。姥姥道:“你看哥儿那一笑,简直和宝二爷是一个模子。咳!怎么好好的宝二爷”说到此,觉得不大好,忙又改口向王夫人道:“真是太太的福气比老太太还大,大孙子做了官啦,又添了二孙子,将来还不是个做大官的么?”王夫人笑道:“但愿都像姥姥说的就好了。”
李纨笑道:“姥姥上回说的故事,你们庄子上有个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托梦给他一个好孙子。我们都以为是你编的,如今,这蕙哥儿可真是观音菩萨给宝二奶奶托梦,送了来的。可见神佛是有的,不可不信!”刘姥姥道:“这可真是积德的报应。我说的也是真事,那家的孙子,也二十多岁了,就和巧姐儿的姑爷同案进的学。他家里人都叫做张百万,我们庄子上的地,一多半都是他的。那位老太太比我还硬朗,九十多岁的人,还能坐着听一后响的戏呢!”
王夫人听住了,十分欢喜说道:“姥姥难得进城来的,咱们明儿还到园子里去逛逛。你上回要画这园子,老太太叫四姑娘画了出来,明儿也找四姑娘去,看他画得像不像?”刘姥姥道:“难得太太高兴,让我也开开眼。”巧姐道:“四姑娘住在那儿呢?我还没见着他。”李纨道:“他住在栊翠庵,史姑娘也在那里,明儿就都见着了。”王夫人便命平儿吩咐厨房里预备明天的席,又道:“园子里也先去看看,叫他们打扫干净了,别叫姥姥笑话。”平儿答应着。刘姥姥道:“太太也说笑话了!我们庄家人,天天只在土堆里坐着,那些草垛子、土埂子,就是我们的会客大厅。有时还要堆着大粪,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干净。人家还说‘没干没净,吃了没帛哪!”说得众人都笑了。
那晚,巧姐和刘姥姥都在平儿处安歇。次日一早,平儿就带着巧姐,先到稻香村去见李纨。此时,李纹、李绮因帮着料理兰哥儿纳聘衣饰等事,又贪图园子里凉快,住了多日,尚未回去。大家闲话了一回。巧姐说到乡下青棵棵多们可爱,一早起,苇篱笆上开遍各色的喇叭花,草地里蝈蝈、蛐蛐和金铃子叫的非常好听。连纹绮诸人,也恨不得到乡下去逛逛。一时,巧姐又问起探春,李纨道:“三姑爷也来京了,新赁的住宅,他前两天才回去。今儿太太高兴,又打发人接去,也许一会儿就要来的。”
歇一会,平儿、巧姐又同至栊翠庵,去见惜春、湘云。惜春不大会世故的,只略问巧姐那边情形。湘云闻知巧姐与刘姥姥同来,笑道:“我们这两天正闷着,来了个母蝗虫,可又有笑话了!”平儿笑道:“你道那姥姥真怯么?那都是鸳鸯支使出来,骗老太太取乐的。”湘云笑道:“不管他真怯装怯,只他那个样儿,也就够发笑的了。”惜春道:“你们何苦轻嘴薄舌的?凤姐姐、林姐姐单好刻薄人,到底不载福。如今,我们仍旧携蝗大嚼,那造出母蝗虫的人,却到那里去了?”湘云听了,也叹息不置。平儿又说到王夫人要看那大观园图,惜春连忙命紫鹃寻出,放在手边。
谈至晌午,便同至王夫人处。探春已在那里,见着巧姐,也拉着问长问短,说了半天。等丰儿引刘姥姥来到,方同往荣禧堂入席。王夫人陪着薛姨妈、刘姥姥、史湘云、李纹、李绮坐了一席,探春、惜春、巧姐、李纨、宝钗、平儿坐了一席,李纨、宝钗和平儿,仍不时到那边席上照料。
席间上了熊掌,湘云赶忙夹一块,布与姥姥道:“姥姥,你猜猜这是什么?”刘姥姥用筷子接过,看了半天,又嚼了一回,只是猜不出。平儿叫小丫头拿一支生熊掌给姥姥看,姥姥接过去,捉摸了半天,说道:“猪爪子也不像,那牛羊腿子更不对了。嚼着倒有点腥气,难道是猩猩爪子么?”众人听得都笑了。薛姨妈道:“姥姥,不要受他们的骗,这是熊掌。”刘姥姥瞪眼听着,说道:“这就对了。我见过耍狗熊的,那爪子就是这样。可没听说那东西可以吃得的,你们怎么想的主意,连狗熊都饶他不过呢!”众人笑刚止住,又复大笑。李纹笑得按住胸口,探春举杯欲饮,把酒都覆在桌子上了。
少时,又上了酿豆腐,刘姥姥道:“这个我可是吃惯了的,那天也离不开他。”王夫人道:“请用勺子罢。”刘姥姥(扌快)了一勺,慢慢吃着。说道:“怎么一样的豆腐,到你们城里头,连味都变好了。到底皇帝脚底下,任什么都比别处强。”
王夫人道:“这里头有**蛋白、猪脑子和着,还加上**鸭火腿的好汤煨了,等半熟了,再加上笋尖香菌,才有这点味儿。姥姥学了,到家里做去。”刘姥姥道:“吃是好吃,可是吃不起。这些作料算起来,够我们十天半个月的嚼裹了。”湘云只和纹绮姐妹说些闲话,说起那年吃螃蟹做诗,眼前就短了好几个人,都不胜感慨!
少时,又上了一碗菜,王夫人举筷子让薛姨妈,又让刘姥姥道:“姥姥,你尝尝这个神仙**。”姥姥笑道:“怎么**都成了神仙啦!还是神仙变了**呢?不管他,我先得一块再说。”
夹了半天,才夹到一块,吃着笑道:“也试不出他是神仙,就是有些酒味。怪不得吕洞宾要喝酒呢!”引得众人又大笑。
那边桌上李纨、宝钗,都忍着不敢笑出来,平儿用手帕掩着嘴。
探春笑道:“姥姥别喝醉了。若像那回醉倒在山石后头,他们就要把你当神仙**了!”
一时席罢,丫环们送上漱口的茶,大家都漱了,刘姥姥却一口咽下。平儿忙道:“姥姥,那是漱口的。”这才盥漱散坐,闲话一会。探春道:“这时候白天太短,太太要逛园子,早些去罢。”王夫人听了,便同众人往园里去。只薛姨妈要歇中觉,自回宝钗房中歇息。
此时,已近中秋,王夫人等走过那座石山,已闻得一阵阵的桂花香。先到沁芳亭上,那里有藤竹椅榻,各人随意坐憩。
宝钗怕水风太凉,亲自取过织金绒毯,铺在榻上,然后请王夫人坐下。看那一带池沼,荷花已老,尚有馀花,水气烘秋,分外萧爽。
刘姥姥坐在栏边,谈些乡下新闻故事,内中颇有新奇的。
说是他们村里老顾家,生下一匹驹子,满身漆黑,粉鼻粉眼,四蹄雪里站,人人见了都爱。那知道是同村姓凌的欠他五千吊钱,变马去还债的。他儿子得了梦,跑去顾家一看,那驹子老远就颠颠的走来,瞧着他儿子下泪。后来,到底拿钱赎回去,还养在家里呢!又说是有一家姓周的,夫妇二人都念佛行好,生了一个儿子,又聪明,人品又好。娇养到十八九岁,被拐子拐了去,十多年没有消息。新近周老头病重,什么医生都治不了,想不到他儿子忽然回来,拿出一种仙丹,给他老子吃了,登时就好。据说拐去后,被一道士救去,传授他许多道术,这仙丹也是那道士给的。”这事若不是我眼见的,连我也不敢信,能说世上没有神仙么?”刘姥姥只管信口开河,众人有听着的,有各自闲谈的,也有凭栏眺望的。
湘云看见那边一派翠竹,说道:“那不是潇湘馆的竹子么?上回我看他一大半都黄了,眼下可又好了!”探春道:“你不知道,今年园子里的花木,都重新修整过了。这竹子新近派老叶妈管着,比从前老祝妈还勤谨呢!”平儿回王夫人道:“池子里的船,我叫他们预备下了,太太还是坐船,还是坐小轿子?”探春道:“太太还坐船罢,到底比轿子舒服些。”王夫人笑道:“我一个人坐轿子,你们走着也太累,咱们都坐船罢。那船靠在那里呢?”平儿道:“这边又浅又窄,大船撑不过来,在柳堤那边弯着哪。”说着,便叫丫头们传小竹轿子过来。王夫人道:“不用啦,这里路很平,又没多远,走走也好。”于是,扶着玉钏儿慢慢走去。众人一路跟随。
走过紫菱洲,只见白苹红蓼,秋色清妍,却另有一种萧寒之致。宝钗心有所感,说道:“从前二姐姐住在这里,我们走惯了的,怎变得如此荒凉?”探春道:“二姐姐那年回来,还舍不得这房子,可怜只住了一天,以后就没有来过!”刘姥姥道:“那位二姑娘啊?不是那鹅蛋脸,脾气傻好的么?我听姐儿说,生生是给姑爷折磨死的,真叫人心疼!还有个林姑娘呢,总也没见着,如今到那里去了?”平儿道:“林姑娘早就过去了,你还不知道么?”刘姥姥道:“我见他总跟宝二爷在一处说话儿,身子好像单薄点,那里想到这点年纪,就转劫去了呢!”平儿怕他又说什么,连忙用闲话岔开。
不多时,已到了荇叶渚长堤,早有两只小画舫,在柳yin底下停泊。驾娘们见王夫人来到,忙即拉跳板,打扶手。王夫人和刘姥姥、李纨姐妹、平儿、巧姐,都上了迎面这只船;探春、惜春、宝钗、湘云带着侍书、莺儿等,又另坐了一只。当下,便吩咐开船。驾娘们刚撑动一篙,船便离岸。
忽听“叭哒”一声,一个人从船头上直摔下去,众人都吓昏了!不知那人是谁?可曾掉下水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