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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大观园续宴待披图 太虚境赐婚惊抗表
话说王夫人和刘姥姥等,从荇叶渚柳yin下上船。刘姥姥向来不常坐船的,站在船头只顾和王夫人说话,冷不防船一开动,立足不稳,就摔了一个跟头。幸亏平儿在他身旁,连忙将他拉住,没有掉下水去。王夫人问道:“姥姥,摔着没有?”刘姥姥道:“没有什么。我那回跟着老太太走那石子路,还坐了两个屁股墩呢!这上头一沾平,怕啥哟!”巧姐拉刘姥姥进舱坐下。王夫人道:“姥姥在乡下不坐船么?”刘姥姥道:“我们那里遇见发大水,也坐小船。我活了这们大年纪,只坐过两回呢。”
一会子,有两对鸳鸯从船旁浮水过去。刘姥姥道:“你们城里头,也养着鸭子。倒是花的比白的好看,只怕是野鸭子罢?家鸭子那里有这颜色。”李纨道:“这是鸳鸯。姥姥可记得老太太房里的金姑娘,不就叫鸳鸯么?”刘姥姥道:“那姑娘待我也真不错,听说他跟着老太太去了。老太太那么行善,一定要成菩萨的,他就当上龙女啦。”李纹、李绮只听他的话,暗中发笑。
那边船上,湘云拿过篙子,要替驾娘们撑船。宝钗道:“你们看,史妹妹在那里演荡湖船呢!”探春道:“云儿,你没有看见那边刘姥姥的笑话么?你掉了水里是自找的,若把船弄翻了,我们跟着你去喝水?可太冤啦!”湘云笑道:“这水碧清的,掉下去喝几口也没什么。再不然,做了捉月骑鲸的李太白,我倒成了仙了!”驾娘们都道:“姑奶奶坐下罢,这可不是玩的。”湘云方将篙放下,坐在船头。
这两只船沿流撑去,碰着莲jing荷叶,拉拉有声。船过处水波晃漾,有些水鸟都被惊飞起。湘云指岸上一处院落道:“那不是衡芜院么?”宝钗注目好久,方说道:“可不是么?这一油饰改了样儿,几乎认不出来了!”惜春道:“宝二嫂子,你为什么不搬了来,大家热闹点。”宝钗道:“我也有这个意思,这一向忙的顾不得啦。眼下秋凉且说不到,要搬也是明年春间的事。”探春道:“你有了哥儿,还是住合适。那边房子宽绰点,又有树yin凉,过夏比这里凉快。”
说话间,转过几层湾汊,两旁芦苇渐多。那芦花尚未全白,却被风吹得沙沙乱响,眼前露出一带曲折竹桥,便知已到芦雪亭了。王夫人要上去坐坐,平儿忙叫驾娘们将船靠祝大家下了船,从竹桥上走过,不断的戛支之声。刘姥姥道:“刚才那一摔,我倒不怕;听他戛支戛支的,可有点发怯。你们各处都修理了,为何不修这桥呢?”巧姐道:“姥姥别害怕,我来搀着你。”刘姥姥走得甚慢,到他过了桥,走进亭子,王夫人等早已在亭内坐下。
婆子们预先备下茶炉,沏了茶送进,由丫环们挨次递了,大家喝着。刘姥姥四下看了一看,笑道:“这是亭子么,我瞧着还像一只大船似的?”王夫人笑道:“这里本来是仿着船式盖的。”李纹、李绮靠窗子站着,看那碧清的流水道:“咱们把窗子推开,在这里钓鱼才好呢!今儿可惜没带竿子。”湘云笑道:“若把姥姥打扮起来,真是天然的一个渔婆,只没有人可扮渔翁。”探春道:“二哥哥从前穿着那套蓑笠,大家都说像个渔翁。若把那一套给史妹妹穿上,也还充得过呢。”
宝钗拉同湘云各处闲看,忽指那边一块石头道:“你看,那里不是咱们吃鹿肉的地方么?就在那石头上架着铁炉,大家烤着吃的。”二人触景生情,都想起宝玉来,各有各的伤感,却只脉脉无言!平儿一眼瞧见,说道:“你们站在那儿看什么呢?”湘云笑道:“我们还想着那年吃鹿肉的滋味。你只贪好吃,把镯子丢了也不知道。”平儿听得也笑了。探春走过来听见,说道:“高兴的事一过去了,就找不回来。如今就给你们一块鹿肉,拿到这里烧着吃,也不是那个滋味了!”
此时,惜春看着流水,正想他的禅理。王夫人坐在那里和刘姥姥、巧姐闲谈。忽看见芦苇外隐着一角卷篷,问道:“那边不是一个水阁么?”平儿回道:“那就是凹晶馆。”王夫人爱那卷篷下亮爽,便要到那边坐去。玉钏儿道:“顺着岸边走过去,并没有多远。那年,老太太在凸碧山庄过中秋赏月,我和鸳鸯姐姐下了山,各处都跑到了。在那卷篷底下看水里的月亮,才有趣呢。”当下王夫人便要从岸旁走去,平儿道:“这一带虽是平路,可潮湿,还有青苔,怕不好走。太太还是坐船去罢。”于是,王夫人扶着玉钏儿上船,平儿跟去照料。这里众人都从岸旁穿着芦花,一路向凹晶馆去。
刘姥姥走着笑道:“这走到咱苇塘里去了。”李绮瞧见李纹素罗衣上落着一个红蜻蜓,向前一扑,刚好捉住,拿在手里给李纨看。湘云因地上太滑,拾起一段干树枝来,拿他做拐棍。
探春笑道:“刚才要叫你扮渔翁,此刻倒扮成老旦了。”一时,到了凹晶馆,看那里字画陈设还都照旧。婆子们知道太太要逛园子,打扫得很洁净。刚要坐下,王夫人坐船也到了,同在卷篷下坐着闲谈。
刘姥姥道:“这里真是靠山临水,我们乡下卖年画,也有画着大园子的,那有这么好呢!”王夫人道:“这个到底是人工布置出来的。你们乡下有的是真山真水,只怕还要好哪。”
刘姥姥道:“那里有真山真水哟!除掉树林子,就是庄稼地,还有些土堆子。离我们村里七八十里地,有几处皇上家的园子,倒是真山真水,那房子一半都在山上盖的。可惜,那回被毛贼造反给烧了,皇上家几次要修理,都没有钱。不知道老皇上盖的时候,用多少万银子呢?”李纨道:“姥姥,你去逛过么?”
刘姥姥道:“那园子如今还有官儿看着呢,那里容乡下人进去,我是听人说的。他们说从前老皇上住着,五月节耍龙船,耍好了皇上见喜,大把的银子赏下来,那才热闹。我们村里娘娘会,高跷咧,中幡咧,都赶到那里送给皇上看,皇上也照样的赏银子。如今晚可没有啦!”李纹问什么是高跷?什么是中幡?刘姥姥又大说一阵,大家都听住了。
湘云却同宝钗、探春各自闲谈。湘云指着那栏干说道:“你说这栏干的直棍,数到那边有多少根?不许数,只许一口说的。”探春道:“大概是十二根罢?”湘云道:“错了,偏多着一根。那年中秋,我和颦儿在这里联句,借他拈韵的,所以用的是十三元的韵。”宝钗道:“那年我刚好搬回去,你只怪我约好了中秋赏月,倒往家里去过节。那知道园子里生出许多闲事,怎么住得下去呢?”湘云道:“那回你们不在这里,只我同颦儿倚栏联句。此刻咱们在这里,颦儿又没有了!天下事真没有十全的。”宝钗听了,也相对叹息!
探春道:“你们只顾追想从前,把眼前的诗社,倒搁下不提了。大嫂子答应的‘荷花社’,也没有开成。此时,芙蓉花快开啦,咱们补个‘芙蓉社’罢。”宝钗道:“芙蓉花是细腻风光的,做诗题不如填词的好。”湘云正要接着说话,只听王夫人说道:“咱们散了罢。今儿天晚了,我也乏了,若到四姑娘那里看画,还有一段路呢。只可改天再去罢。”平儿问了王夫人,说是坐轿。忙即招呼小厮们把竹轿子抬来,王夫人便坐上轿子,先出园去。这里众人又坐了一会也散了。
转眼中秋渐近,李纹、李绮已由李婶娘接回家去,探春也没得在娘家住下。一时,大观园中不免冷落。李纨、宝钗和平儿,却忙着节下账目及应节琐务,每日都到议事厅上商同料理。
一日,平儿从议事厅回房,丰儿迎着回道:“奶奶,二爷打发兴儿回来了。”平儿道:“二爷老远的打发他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丰儿道:“他没有说起,奶奶要不要传他上来问问?”平儿点点头。歇了一会,丰儿同着兴儿进来,向平儿请安,呈上贾琏家信。平儿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此次到东边,知那些庄地已被环兄弟蒙混出脱。幸亏地方官十分出力,那一般庄户也自知被骗,情愿将庄地及文契一概交回,只求赔偿损失。一切数目,俱已查明,家中无论如何抵押,务必赶紧拨汇七八千银子来,便可了事。只是环兄弟闻信先逃,扣之不及。再则边地早寒,速将大毛皮衣捡出,交兴儿带回为要。平儿将信看了,又问贾琏的起居近况。兴儿道:“二爷住在熟的银号里,空的时候只喝喝酒,叫两个唱曲的唱唱,并没有别的。奶奶放心。”平儿笑道:“我不像从前奶奶要问这些事,只问二爷的身子好么?劝劝二爷不要多喝酒熬夜。”兴儿答应了。
平儿又问:“那环三爷如今怎么样?逃到那里去了?”兴儿道:“提起三爷来,简直不是从前在家里的样子了,打扮得一身匪气。一出门就带着好些打手,都是蓝衣服紫裤子,头上还插着野**毛,一开口就是公府公府的,拿这个吓唬人。背地里还勾结了一帮马贼,无恶不做。他的消息也灵,不等二爷到了那里,头几天就走了。我们冷眼看他,还要捅大乱子呢!”
见平儿无话,方慢慢退下。
平儿便上去回了王夫人,又告知李纨、宝钗。那天晚上,王夫人又说与贾政知道。贾政道:“也只好这个办法。可是,又要七八千现银子,琏儿又不在家,往那里去张罗呢?”王夫人道:“上次领回老太太的珠串,还有两串在我这里。若实在没法子,只可还拿这个押去,有一串子也就够了。”贾政道:“老太太留下的这点东西,我们保守不住,三番两次的拿去抵押,什么脸见老太太呢?”王夫人道:“这不过暂时押借,又没押死。将来等琏儿家来想法子赎回,也还不难。”贾政道:“这也罢了。环儿这孽畜怎么办?我是要性命的,将来带累我还要砍头呢!”王夫人道:“老爷干着急也不中用,明儿告明族长,将他撵出族去。再通知各处地方官都立了案,想来也不怕的。”贾政叹道:“这畜生不早早的死了,替回珠儿或是宝玉,也是好的。”王夫人冷笑道:“老爷如今倒想起宝玉来了!为什么他小的时候,看得似仇人似的?”贾政笑道:“我回过老太太的,人莫知其子之恶,我是莫知其子之善。从前只占了一句,如今两句都占全了,还说什么呢?”
不言贾府上下思念宝玉。却说宝玉此时在大荒山修成大道,每日仍旧静坐,有时流览道书,参透道家许多真诀,渐渐引起度人的心事。闲时,也同柳湘莲联袂出游,宇内名山胜迹,随想即至。上自五所金台,十二玉楼,以至著名世间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还有云川的两玲珑,施州的九上下,安远的金室石室,散原的鸾冈鹄冈,无一处不曾游到。也遇到许多有名无名的散仙,有的独行,有的挈伴,也有的携着配偶。那些仙女,一个个都是雪肤花貌,雾袂云裳。宝玉湘莲道行已深,从不动一些凡念。只看着仙家也有夫妇,更悟到‘情’之一字,是跟着天地絪之气凝结而成,天地一日不坏,这‘情’字也一日不灭。
那回游到天台,先看了石梁飞瀑,贪看山景,一路信步行去。忽见青峦翠壁,中有深径,沿径遍是红白桃花,开得正盛。
从花林外望去,一带画阁玲珑,珠帘迤逦,似有仙居。心中想道:若能在这个地方常住,才不枉做了神仙呢?正痴想间,见一少年玉貌的仙郎,迎面行来,忙趋前问讯。原来此人便是阮肇,正住在此间。彼此立谈,甚为投契,便邀宝玉、湘莲同至家中,拿出流霞仙酝共饮。说起当时失路入山,幸遇仙姝,得谐美眷,因此便在山中共住,也不知经了多少岁月。又引他夫人出见,真是仪态万方,目所未睹。宝玉等坐在那间精室,和阮肇谈些真诀,互相印证。又遇着刘晨偕仙子来访,凤车鸾佩,尽态极妍。阮肇替他们介绍了,也是相见恨晚,深谈良久,方握手叮咛而别。
宝玉和湘莲由原路回去,暗想那刘阮二人都是俗骨凡胎,一遇仙缘,便得到这般仙福。我枉自苦修了许多日子,总算修成丹诀,证就真仙的了!只求见一见林妹妹,诉我一番冤屈,却见不到。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可也不敢尤怨。此时,湘莲同行,只见宝玉脉脉凝思,何曾知他的衷曲?
不料,一举念间,那天上玉皇便已知晓。次日,湘宝二人同在洞中静坐,渺渺真人忽然走进来,说道:“大士即日回山,带有玉旨,速备香案迎接。”宝玉、湘莲不知何事,只答应遵命。于是,抬出猗山的青玉宝案,燃起蓬莱宫的九光华烛,摆上那泗水出波的云螭神鼎,点着那宝林炼髓的芳屑名香。刚好布置齐备,茫茫大士已从洞外下了祥云,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瑶天玉简,庄容正色的行来。
一近香案,便道:“贾真人接受玉旨。”宝玉忙至香案前跪下,渺渺真人随即接过玉旨,安放在香案正中。只见烛光香气,缭绕如云,上面鸟篆虫书,一字字都现出五色奇彩。茫茫大士朗声念道:昭明显融昊天上帝敕曰:绵宇絪,无终无始,导化宣庥,维予小子。咨尔神瑛,娲璞之精,惠以甘露,洽于神jing。亦维绛珠,永怀以报,酬泪陨生,太虚是蹈。前因既结,大化斯归,维情不息,以贯幽微。如莩以茹,如卵以伏,九垓不移,棐湛顺覆。猗予成化,因物焘容,嘉兹贞固,用沛鸿蒙。尔瑛尔珠,宜伉宜俪,前有刘樊,令徽允继。大顺循德,朕为蹇修,于戏敬止,永敦良逑。
念完了,宝玉九叩谢恩而起,又跪下向茫渺二人拜谢。大士笑对宝玉道:“大功圆满,良缘顺成,可喜之至。”又对渺渺真人道:“这回丹鼎元功,成就甚速,全仗真人善诱之力。”
渺渺真人笑道:“若非大士如此成全,只怕那个蠢物倒要怨我了!”说毕又瞅着宝玉一笑。
宝玉心知天台山中那番妄念,已被师父知觉,暗自含愧。
茫茫大士道:“由果生因,因又生果,这也是一定的道理。却亏得他那回一念,玉帝照察,就降了这道敕旨。天听昭昭,无远弗届,焉得不令人敬畏?”宝玉道:“弟子尚有下情:一向与湘莲兄在此潜修,所志既同,又同经患难。他和尤三姐一番因果,也与弟子相类,此番若往太虚幻境,可否同他前去,了其心愿?也不枉师父玉成之力!”茫渺二人都道:“推己及人,也是性情中应有之事,只管同去便了。”当下又对宝玉、湘莲各有诫勉,就带他二人向太虚幻境而来。
宝玉是来过两次的,此番道成心遂,遥见石坊高耸,一带清溪碧树,风景依然,颇似久客初归的情况。茫渺二人引他们走进了宫门,警幻仙姑已在那里迎接。即时将那道玉旨交与仙姑,彼此接洽一番。又对宝玉、湘莲道:“吾事已了,好自为之。”便又各自云游去了。
宝玉见警幻仙姑桃靥含春,樱唇衔雨,蹁跹袅娜,还似当年,含笑道:“神仙姐姐,往时多承指引,耿耿在怀;今番到此,当向何处安身?如何与潇湘妃子相见?还乞携带。”警幻听到指引二字,以为指着替兼美作媒之事,不觉羞红上颊。半晌方说道:“侍者不要如此谦称。且喜别来早证仙班,上膺玉敕,如今便请到赤霞宫居祝妃子那边,且待通辞,不可冒昧。”
又指湘莲道:“这位便是柳仙么?”宝玉道:“正是。”忙替他们介绍见礼。
二人随同警幻又走进二层门,警幻指着“痴情”“薄命”两司道:“如今管‘薄命司’的,便是迎春妹子;管‘痴情司‘的,便是鸳鸯妹子。都是侍者家里人。”宝玉道:“那回师父引我到这里,见着许多家里人,都不理我。又都变了鬼物,只怕他们跟我也无缘了。”警幻道:“他们好好的在这里,如何会变鬼物?那都是茫师一番幻化,要点醒你的。倒是熙凤妹子与鬼物相近,如今正在地狱里呢!”宝玉听了,不胜感叹!
又问起兼美,警幻道:“他早升入情天,连继他的秦可卿都升了去了。侍者异日上谒天廷,或许尚可遇见。”一路走着,见朱帘绣幕,画栋雕楹,其中有许多仙女往来,却都不认识。
忽听警幻道:“前面便是赤霞宫了。”往前看去,果然迎面一座朱红宫门,进门是一带群房。又进了二门,只见正面五间正殿,垂着珠帘,左右各有偏殿,院中几树石榴,开得似一片火霞。从花yin下角门过去,另有小小院落。警幻指与湘莲道:“柳道长且在此间下榻。”宝玉送他进去,然后又同警幻走进正院。原来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是工字式的结构。院左遍植海棠,右边却遍种芭蕉,恰好红绿交映。又从后厅穿过,才是后院,周围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后钩连的九间精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宝玉不及看院中花木,便有侍女打起海红软帘,邀入内室。见那九间前后,都是用博古花橱做成槅断,或暗或明,或分或合,回环曲折,各各不同。
宝玉、警幻二人就在明间坐定。又有三四个侍女从曲室出来,向宝玉见礼,也是娇胜春花,媚如秋月。警幻道:“此间是侍者旧居,可还记得?”宝玉此时灵机已澈,便道:“从前不到此间,那得有这番因果,只是一落尘世,几失本来。此番幸脱迷津,也还是姐姐指引之力。”警幻道:“那迷津遥深莫测,拿定方向,不致堕落的尚有其人;若既堕其中,又能翻身跳出,侍者外恐不多见。非具过人智慧,焉能如此?”宝玉正在谦逊,侍女送上茶来。喝了两口,觉得清香馥郁,比那“千红一窟”更有余味。便问:“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制成,又用竹间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独绝。”宝玉赞叹不置。
一时,又问到黛玉住处。警幻道:“只在绛珠宫,距此不远。”宝玉道:“此番赐婚,迥非始望所及。在我本意,也只想一见绛珠,剖明冤屈。究竟他还恨我不恨?姐姐必有所知,不要瞒我。”警幻道:“恨与不恨,无从深窥。只见他一首‘落花诗’,一套琴曲,似乎不是忘情的,少迟当为申意。”宝玉道:“那回跟师父来此,分明见着他,我只喊一声林妹妹!便被力士撵出。那也是幻化的么?”警幻道:“鬼物是幻,自然无一非幻。侍者向来聪明,何以尚有疑惑?”宝玉顿悟,又问:“绛珠宫中尚有何人?”警幻道:“常在绛珠那边的只有晴坟、金钏儿,新近又来了麝月。”宝玉道:“他们倒都聚在一起。只是那麝月怎么也来了呢?”警幻又将他痛哭殉主,略说一遍。宝玉尚欲再问,警幻已站起告辞道:“侍者且住,俟我好音。”便一直出宫去了。
这里宝玉走进里间,转过一架镜屏,方是卧室。见结构精巧,陈设幽雅,也自心喜。那槅子上也放着道书,随手取了一册,倚窗翻阅,心里似乎七上八下,总看不下去。又懒得去寻湘莲,正在无聊。忽然想道:我是得过道的,这一向守定此心,似过水不动,怎么又心猿意马起来?若把持不定,岂不把已成的功行,都丢掉了!横竖我是不负他的,他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尽我心,只当还在大荒山修道,有何不可。又想道:我这番缠绵悱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且被我感动,难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铁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觉得天空海阔,丢下书只是静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灯来。
忽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说道:“二爷在那儿呢?我真摸不着门啦。”宝玉连忙迎出去一看,原来就是那茹痛殉主的麝月。一见宝玉便跪下,拉着袍襟,哽咽不绝。宝玉拉他起来道:“麝月姐姐,苦了你啦!可是,你也太傻。”麝月道:“不傻怎么样?谁都像袭人那浪蹄子没良心的,你如今还向着他不成。”
宝玉道:“这也是定数,你到了这里还不明白么?”麝月瞅了宝玉一眼,说道:“二爷,你怎么不做和尚了?你只顾做和尚,可害苦了我们啦。跟了去罢,没那个道理;守着呢,老爷又都要打发出去,你说为难不为难?刚才听说要娶林姑娘,我还纳闷呢,怎么和尚有娶亲的?想不到你早就改了装啦。”宝玉道:“做和尚、做道士,那由得我,也是不得已儿!你的苦处我都知道就是了。”
一时,又说起黛玉,宝玉问道:“林姑娘到底见我不见呢?”麝月道:“我就是给你送信来的。警幻仙姑刚才到那里,提到玉旨主婚,我和晴雯都替你喜欢。那知道林姑娘倒翻了,说了一大套的话。又说是你平常来了,原可以见见;如今为这事来的,他可不能承受玉旨,还有为难的苦衷,要修本上奏呢!”宝玉忙问:“他有什么为难的?”麝月道:“那仙姑也是这么问,林姑娘只是不肯说。一会儿仙姑走了,他就叫金钏儿点上香,自己在屋里做本呢。我也不知林姑娘是什么分儿,这些事就要上奏玉帝。”宝玉道:“晴雯、金钏儿他们知道林姑娘的意思不知道呢?”麝月道:“他们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晴雯知道你来了,也要来看你,又怕林姑娘着恼。我说:我死去活来的,就为的是二爷,可顾不得那些了。他偷着送我到前院,叫我告诉你别着急。晚上想法子探出林姑娘的真意思,就好办了。”
宝玉听了,楞了一会,才说道:“你冷眼瞧,那林姑娘到底恨我不恨呢?”麝月道:“我听晴雯说,从先他们提起你来,林姑娘总不接碴。后来,二姑娘和鸳鸯、香菱都来了,说起你死死活活的都为他,又做了和尚,他似乎很感动,以后就好得多了。”宝玉道:“即如此,为什么不见我呢?”麝月道:“那个我可不知道,我也是新来的。”
宝玉道:“你们怎么都跟着林姑娘呢?”麝月道:“林姑娘是晴雯接了来的,因为伺候的侍女们都不熟识,才又把金钏儿拨来。我来了,晴雯又再三留我住在那里。林姑娘从来不支使我,只算吃闲饭的罢了。”宝玉道:“那末你今晚上就住在这里,给我做伴儿,不要回去了。”麝月道:“本来我是服侍你的,那也没有什么。我只怕晴雯那张嘴,又有金钏儿帮腔,明儿不定拿我怎么开心呢?”宝玉道:“一个人不要假正经,做那些腔儿。袭人专会假模假样的,如今怎么样了?再说,我已经入了道的人,那里还是从前的脾气呢。”
正说着,侍女们摆上饭来。宝玉道:“我是不吃饭的,只给我留点水果。你们一块儿吃了罢。”说罢,自到前院去寻湘莲,见那小院中也略有花石点缀,房内彝鼎图书,收拾的甚为清雅。和湘莲闲话了一会,又告诉他麝月之事。湘莲笑道:“宝兄弟,你倒有个殉节的关盼盼了!人家死死活活的跟了来,我看你怎么安慰他?”宝玉笑道:“柳二哥,你又外行了,说起‘情’来,那在乎那些事呢?”
少时,回至内室。宝玉见麝月正和侍女们说话,笑道:“你们倒说得热闹。”侍女们把水果送上,宝玉吃了,又漱过茶,便各退去。麝月问道:“外面住的那柳二爷,可是为尤三姐出家的么?”宝玉将大荒山遇见湘莲,以及苦修成道都告诉他。
又细问贾政、王夫人的起居和宝钗的近状,麝月都说了。宝玉打量他一回,笑道:“这时候了,你还不卸妆么?”麝月笑道:“我还等你给我篦头呢!”宝玉道:“那回,咱们说晴雯咬牙,他还不答应。今儿他可不在这里”一语未了,忽听窗外有人说道:“谁说晴雯不在这里?”宝玉!麝月都吓了一跳!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警幻仙执柯慰莽玉 临淮神缄札谕娇颦
话说麝月往赤霞宫去看宝玉,晴雯因黛玉处走不开,只托麝月带话去。原要暗探黛玉的真意,却深知黛玉细心,不敢启口。后来,听黛玉做就表章,从头念了一遍,其中也有他懂得的。刚好鸳鸯来找黛玉,黛玉又叫他去请迎春,便借此溜来报信。走过窗外,正听到宝玉和麝月说话,就插了一句嘴。
麝月听了,忙出去迎接晴雯,同进屋内。走到花子边,晴雯站住说道:“这往那里进去呢?”麝月笑道:“我刚才也迷惑了,这比还曲折呢,快跟我来罢。”二人携手进去。
晴雯见着宝玉,拉住手,也是泪流满面,说道:“我想不到还有见着你的日子!”宝玉道:“我留着好东西给你看呢。”说着,从里衣上解下一个锦囊,晴雯接过,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
及至打开一看,就是他自己咬下来的指甲,便说道:“这东西你还带着呢!”宝玉道:“我一直做和尚、做道士,也没丢下他哟!”晴雯泪刚止住,听见这话眼圈儿又红了。麝月从旁边瞧出,拿话岔他道:“你害臊不肯来的,怎么也来了?”晴雯啐了一口,道:“扯淡!我害什么臊呢?担了那虚名儿,要害臊早就臊死了!刚才怕林姑娘找我,可巧鸳鸯姐姐来了,叫我去请二姑娘,我可不就溜了么!”
宝玉忙问道:“林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恨我不成。”晴雯道:“起先是有点恨你,那回,我央及他讲那《芙蓉诔》他就很不乐意,还说是‘你们的宝二爷’。你想想:这是什么口气?后来,二奶娘他们来了,说了那些情形,他倒都听得进去。这回,我也疑惑是恨你,刚才听他念那表章,我虽不大懂得,好像有‘父母之命’四个字。若是为这个,可就难了!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如今在那里呢?”麝月道:“我想姑老爷、姑太太也脱不过那yin司去,二爷明儿托警幼仙姑打听姑老爷的下落,请他走一趟,做个大媒,还有个不成的么?”
宝玉大喜道:“这真亏你想得到,明儿仙姑必来回话,我就和他说去。”
晴雯打量了宝玉一回,笑道:“二爷出了一回家,倒养胖了。只是做了和尚,又做道士,如今又要娶亲,若传出去不是个笑话么?”宝玉道:“我出家的时候,也只想寻着林妹妹,说明了我的冤枉。那里是这个意思呢?”晴雯又问起大荒山情形,宝玉大致说了。三人又谈些旧话。
晴雯忽对麝月道:“咱们只顾说话,那边还等着二姑娘呢。我要走了,这里道儿不熟,你送送我。”又对宝玉道:“二爷明天见罢,有什么信息,我再来。”麝月笑道:“来不来由你,既来了可不放你走啦。你在暖阁里服侍二爷惯了的,我去替你请二姑娘去。”说着,便匆匆跑了出去。晴雯急了,嘴里喊着“麝月这蹄子”,连忙也追了出去。宝玉忙道:“这里生地方,别绊着摔一交,叫他们笑话。”二人那里听见。那晚上,不知那个回来服侍宝玉。
次日黎明,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去朝见元妃,元妃自有一番慰问。回至赤霞宫,见前院榴花灿如云锦,忙唤麝月同到花下徘徊玩赏。此时,晨曦初上,晓雾未收,那榴花红得更足:也有并蒂的,也有重台的,也有一蒂三花的,各自争奇斗艳。
宝玉采着一枝并蒂的,给麝月簪在鬓上,麝月瞧着宝玉微笑。
正要回转内院,只见警幻仙姑款款行来,见了宝玉,笑道:“侍者清兴不浅。”宝玉忙迎着见礼道:“正要奉访,不料姐姐倒先来了。”麝月上前向警幻行礼,警幻对他一笑。三人同至厅屋坐下。警幻道:“昨天见了绛珠,传述玉旨,他却有一番固执。侍者谅有所闻。”宝玉道:“依我揣想,潇湘妃子一生孤苦,此事未承亲命,不免触起庭闱之恋,这也是他的孝思。”
警幻道:“侍者果然是他的知己。只是他要抗章玉阙,这便如何呢?”宝玉道:“他的表章必是奉烦转奏,姐姐原可暂缓置之。我倒要姐姐代访家姑丈林公的下落,替我们做个蹇修。万一林公不允,我再亲去拜求,想承见许。”警幻道:“这却无待访求,我那回见到神版,知林公因居官清正,现任临淮府城隍之职。只是素昧平生,未免唐突。”
宝玉见警幻为难,便拜了下去。警幻连忙答拜,说道:“侍者见委,非敢推辞。我想此间贵府亲眷,必有见过林公夫妇的,同往执柯,庶不辱命。”宝玉喜道:“姐姐高见,深合鄙怀。”当下,首先想起凤姐,可惜他尚滞幽冥。此外屈指算去,只有迎春,又恐他拙于语言。还是麝月提起鸳鸯来,宝玉、警幻都道:“眼面前的倒忘了他。若他们二人同去,更好说话。”
计议定了,警幻又道:“那两处便请侍者接洽,何日启行,我且听信罢。”说毕,就要告辞。
宝玉送他至宫门外,正要去寻迎春,一面叫麝月去请鸳鸯,也到迎春处商议。事有凑巧,迎春带着司棋已向赤霞宫而来,在门外遇着。麝月眼尖,指与宝玉看道:“那来的不是二姑娘么?”宝玉迎上前去,叫声“二姐姐!”迎春正走着路,冷不防倒吃了一惊,笑道:“宝兄弟,你们往那里去?”宝玉道:“正要去寻二姐姐呢!”迎春道:“我那里屋子窄,人又多,还是这里好说话儿。”一路说着话,已穿过厅房,直至内室坐定。
迎春见此间铺垫陈设非常富丽,叹道:“不料同到太虚,尚有仙凡之别!”想起自己生前的苦处,不免向宝玉诉说一番。
宝玉道:“我那回听见二姐姐受的委屈,就哭了好几场,要太太把你接回来,再也别放你去。太太不但不听,还说我是孩子话。若依了我,好多着呢!”迎春又问宝玉见过元妃没有?又问他这几年的经历,宝玉一一回答。
正说着话,麝月已接了鸳鸯同来。宝玉因他身殉贾母,分外敬重,也照姐妹相待。将自己入山修道,以至玉旨赐婚,都和鸳鸯说了。又说到警幻要他二人同去做媒,迎春道:“从前见姑妈的时候,我还小呢,只怕姑妈也不记得了;再则,我到了这里,从没出过远门,就要去怎么去呢?”鸳鸯听他这样模棱的话,不免暗笑。忙接着说道:“二姑娘尽管去,什么事都有我呢。我也有我的意思:一则,把这件好事办成了,也算补了老太太的缺憾;二则,见了姑老爷姑太太,打听着老太太的下落,我还要找他老人家去呢!”宝玉连忙走过来,向迎春、鸳鸯各作了一揖,道:“这件事全仗姐姐成全。”鸳鸯道:“小爷,你不用管了。回头我去找仙姑,和他商定行期,我们说走就走了。你只听喜信儿罢。”果然他们去后,一两日内便同往临淮去了。
看官:你道黛玉这番抗表辞婚,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小与宝玉耳鬓厮磨,密爱轻怜,就存一种说不出来的心事,死去活来,都是为此。一旦天公作美,由离复合,也应该转悲成喜才是。却因他那回想起父母早亡,至今不得见面,心中无限感痛。后来,也听见警幻说过林如海现做城隍,悬念之心,因此更切。这番见了玉旨,虽然是夙愿所存,究竟怨恨宝玉的心,未免还留些影子,又觉得这件事来得鹘突。继又想起他的父母,心想借此请命,或许容他得见一面。这几层也都是说不出口的,所以警幻问他隐衷,只可支吾不答。有时,也记挂着宝玉,借事打发晴雯出去,暗中便是放他去安慰怡红公子的。那晴雯那里知道?
这两天,黛玉见迎春、鸳鸯没来,又听说他们同警幻出了远门,也猜到是为着此事,却不便说得。每日闷着,只抚琴观书自遣。有时歪在他常坐的湘妃榻上,思前想后,伤心落泪。
晴雯金钏儿见他如此,时常想出话来替他解闷,也间或借话劝慰他,总没打着黛玉的心事。
那天,正是林如海的冥寿,黛玉追想:从前在盐院衙门里,必然要传两班戏,摆几十席酒,那些盐商纳总以及淮扬绅富,抢先送礼庆寿,何等热闹。黛玉彼时虽小,却还记得。如今如海身后萧条,又没有承祧之子,恐怕连忌辰家祭也没人管了。
想到这里,更增悲感。便把几上父丁鼎浓浓的了名香,叫晴钏等收拾些果品,无非雪藕、冰桃、交梨、火枣之类,也摆了大半桌子,自己肃诚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后起来,歪在榻上歇息,还不断的落泪!心想父亲已成了神,我此番意思不知能否达到?又想起那年在潇湘馆私祭,还有宝玉来安慰我!如今他来了这几天,总见不着我,不知怎么样难过呢?
正在幽感缠绵,晴雯忽从前院进来道:“姑娘快去瞧瞧罢,那仙草要开花了!”黛玉也觉稀罕,便同他缓步出去,走到白玉栏边。金钏儿正拿琼壶的仙露,绕栏遍洒,笑道:“姑娘,你看这花骨朵,碧绿的带点浅红,才好看呢?”原来那花蕊也似建兰抽箭,却比兰花朵儿较大,尖上微带红色。此时含苞未吐,又似小小荷蕊。也有一两瓣伸开的,衔着露珠,分外滋润。
才至栏前,已闻见阵阵的清香。那一面靠着黛玉的,袅娜迎人,翩跹欲舞,更有形容不出的姿态。黛玉细细赏玩一番,心想来了这几年,一直没见他开花,此时忽然开了,莫非是应在喜事上。只是我若不遇着父母,如何能办喜事呢?回到房里,已是掌灯时候,想做几句诗赏那奇花,无奈心绪纷乱,总沉不下去。
直至枕上,尚自凝思!
一宿易过,到第二天,警幻和迎春、鸳鸯便已从临淮带了如海家信回来。原来迎春等随着警幻乘云飞举,当天就到了临淮,寻着城隍衙门。那些号房差役询知是贾夫人的内亲,不敢怠慢,即时通报。贾夫人悬念母家,听说贾府人来,非常欢喜,即命人接进内衙。迎春、鸳鸯先上前拜见。贾夫人虽是多年不见,看那面庞大谱都还认得,连忙扶起。迎春又替警幻仙姑介绍了,彼此不免说些客套。贾夫人闻知黛玉现居幻境,都是警幻携带,更致感谢。
后来,说到玉旨赐婚及黛玉上表陈情,贾夫人也有些误会,说道:“这也怪不得这傻丫头为难,那宝玉不是娶过薛姑娘的么?叫我们姑娘算什么呢?”亏得鸳鸯说明:幽明两界,各是一事。况且,宝玉为了林姑娘当了和尚,又当道士,苦心修持,感动玉帝,才有此番敕旨。贾夫人这才恍然!便命人请了林公进来,大家又见了礼。慢慢的提到此事,林公是尊重玉旨的,说道:“宝玉已证仙班,又是自小在一块儿的,这亲事还有什么说的?况且是玉帝敕旨,岂可抗违,这孩子也太固执了。”
迎春道:“我看妹妹的意思,总要姑老爷、姑太太有信去,他才肯听呢!”鸳鸯道:“今儿我们是专诚求婚来的,仙姑是大媒,我跟二姑娘是替宝玉求亲的,姑老爷、姑太太赏我们一个小脸罢。”说着,迎春、鸳鸯便同拜下去。
贾夫人连忙扶起道:“我们姑娘在外婆家长大的,全亏姐姐们照应,他那小心眼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等我和姑老爷写信去就是了。”鸳鸯从衣襟内拿出一块汉玉,形似甜瓜,色有红晕,说道:“这是老太太给宝玉的,留在姑太太这边,就算我们的聘礼罢。”说着,便递与贾夫人。贾夫人也拿出一块汉玉璜,说是从前荣国公给姑老爷的,作为回礼。
那晚上款待警幻仙姑,住在内花园。迎春、鸳鸯便住在上房,陪着贾夫人谈些旧事。鸳鸯问起贾母,贾夫人说是在yin间荣国府,和老太爷一起住着。又因为眼前就是林公的生日,留他们多住了两天,这才写信带了回来。
迎春、鸳鸯回至太虚幻境,先往赤霞宫告知宝玉,好叫他放心。然后到黛玉处,一见面就向黛玉道喜。黛玉还以为他们是提亲来的,只绷着脸一言不发。鸳鸯又道:“林姑娘,你还不该请请我们么?姑老爷、姑太太多少年没有信,如今刚有平安家信来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黛玉道:“你们哄我呢,那里来的家信哟!”迎春取出袖中锦封,向黛玉一晃,说道:“这是什么?你不信就别看。”
黛玉抢过来一看,见那信封面上“黛儿手拆”四字,宛然林公手迹,不觉呆了!那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滚了下来!晴雯道:“姑娘看信哟!”这才提醒黛玉,拆取信笺,从头细看。写的是:迎姑娘远来,知汝近况,甚慰。汝父奉职旧治,母亦在署,一切安适。每念吾儿,辄复耿耿,今乃释然。姻事上叨玉旨,良惬我怀,敬戒勿违。是所至嘱。某月某日父自淮署寄。
也是林公亲笔。后面贾夫人又附写了两句,意思大致相同。
黛玉看完,更自掩面呜咽!大家劝慰不住,鸳鸯笑道:“林姑娘,我们去了两三天,看了不少的热闹呢。昨儿是姑老爷的生日,那临淮城乡百姓,老老少少都来拜寿。有些老婆子、小媳妇还到后衙来见姑太太。又有一班人用亮轿把姑老爷抬了出去,前头金瓜玉斧,旗伞提炉,还有许多执事,都是用香花扎的。
又有一班一班的戏,一层一层的台阁,我们从来没见过的,这回可开了眼啦!”黛玉听了,才破涕为笑。
晴雯道:“警幻仙姑回来了没有?怎么他没来呢?”鸳鸯道:“刚才同在宝二爷那里,他有事先回去了。”晴雯道:“宝二爷也可怜,这两天等你们没有消息,不知多么着急呢?”
黛玉瞧了他一眼!鸳鸯趁此说道:“宝二爷来了这几天了,他急着要见见姑娘。本来都是见惯了的,明儿我同着他来,姑娘先见见他好不好?”黛玉仍旧不应,那脸上泛起红云,似有羞涩之态。鸳鸯也不敢再说下去,又说了一回闲话,方同迎春去了。
过一天,警幻至绛珠宫,便催着晴雯、金钏儿替黛玉添制衣饰家具,又约了几个仙女来帮着料理。黛玉佯作不知,任他们如何忙碌,总不过问。
此时赤霞宫更忙得不了,那后院九间精室便做新房,都重新油饰装设起来,真是堆锦为屏,涂椒作壁,炉添鹊尾,镜展鸳函,窗上糊的茜色烟罗,地上铺的金纹绣(衤剡)。麝月和几个侍女,都赶得手忙脚乱。宝玉又请迎春、鸳鸯同来照料,把那工字院的北厅另收拾出来,给他二人暂祝迎春向来不谙琐务,只帮着过目而已。元妃也时常打发太监宫女们出来,问短些什么,只管向那边宫里去龋宝玉只说都已有了。
有时,宝玉急于要见林妹妹,磨着鸳鸯领他同去。鸳鸯被他磨急了便道:“小爷,你急的什么?横竖过两天就要娶来的。那里有做新郎的等不及,跑到新娘子家里去呢?”大家听得都笑了。宝玉没法,只可忍耐。晴雯两面往来。把黛玉一举一动都告诉与他。也就不疑惑黛玉有什么怨恨,心中却另有一种痴想。他想到那回娶宝钗的时候,大家都说娶的是林姑娘,直到拜堂,还瞧见林妹妹扶着雪雁呢!不料,一转眼间,便换了样子。这回虽然说得很好,究竟没见着林妹妹,不要临时又有什么变局。这是他喜极生疑,所以有此过虑,说来可笑,却也可怜!
那日,迎春、鸳鸯因佳期在即,这边布置大致齐备,想往绛珠宫去看黛玉。刚走至宫门,偏遇着四个宫女,奉元妃之命来颁赐物品,只得折回款待。那赏品是:白玉和合仙一座,金莲龙凤烛一对,紫金如意双柄,各色宫锦十端;另有嵌宝金冠一顶,绣蟒大红箭袖长袍一件,石青八团倭缎排穗褂一件,青缎绿缝粉底朝靴一双,都合着宝玉的身量尺寸。原来元妃因他曾经出家,恐怕吉日衣装不备,特为赶出来给他拜堂用的。那宫女领了茶酒赏封,向宝玉谢赏,说道:“娘娘明儿还要亲自来呢。”宝玉和迎春等都道:“千万不要劳动凤驾。”
等他们走后,迎春、鸳鸯方去看黛玉,及至绛珠宫门前,望见人山人海,不敢进去。问了旁边的仙女,方知正是玉敕下降之辰。远远望去,有五色彩凤衔着敕书,从云中飞下。警幻仙姑引着黛玉,在白石栏前跪接。许多太虚幻境的仙女,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在那里瞻仰。密密层层,直成了一片粉围香阵。那彩凤飞近香案前头,警幻赶前两步忙将天书接过,展开朗读。迎春、鸳鸯隔得稍远,只听个大概:先是奖慰黛玉的孝思,接着说明前后的因果。又颁下十样天珍以为赉品,在俗家就算是添妆的。警幻刚刚念完,那彩凤一声和鸣,便飞入云端去了。这里众人陆续散荆迎春、鸳鸯刚要进去,迎面遇见尤家姐妹,也是来向黛玉道贺的。一路说笑,同至内院。晴雯先瞧见了,邀他们至堂屋坐下,说道:“二奶奶,三姨儿,好久没来了。”尤二姐道:“我本来就懒,这一向又不太舒服,总没得出来。”尤三姐道:“林姑娘呢?”晴雯向里间一努嘴。少时,金钏儿搀了黛玉出来,已换了新妆,含羞相见,更形娇怯。大家都向他道贺,黛玉凝波欲语,却又咽祝尤二姐道:“二姐姐和鸳鸯姐姐这一向可真忙了!”迎春道:“我那里会料理这些事呢?宝兄弟再三央及我,只好应个名儿。全仗着鸳鸯姐姐呢!”鸳鸯道:“新二奶奶,明儿可早点到那边去,你也是嫂子的分儿,好意思不帮点忙么?”尤二姐道:“我也是跟二姐姐似的,这些事都不太懂得。明儿一定早去,替陪陪客,还对付得了。”
鸳鸯又向尤三姐道:“柳二爷来了,就住在宝二爷那里,三姨儿见过了没有?”尤三姐道:“他不来找我,我还去找他么?只当还了他的命债就完了!”鸳鸯道:“这可别怪他,他这两天也替宝二爷帮忙呢。宝二爷说起你们的事,他万分抱疚。还托我致意,三姨儿,无论如何他一定把你们的事给团圆上,只当赎他的罪过,三姨儿也不要介意了。”尤三姐道:“那也是姓柳的耳朵软,眼睛不认得人。能怪宝二爷么?”
晴雯恐怕他们说僵,忙打岔道:“外头那仙草开了花,你们瞧见了没有?”鸳鸯道:“我们只顾瞧热闹,就没有留神。”
晴雯道:“你们来得正巧,今儿晚上,警幻仙姑约着众仙女来赏花,还备了酒宴,也是替林姑娘凑热闹的意思。等一会,咱们一块儿出去看看。”尤二姐道:“这花开得也巧,我来了这些日子,总没见他开过花。这两天赶着开了,不也是替林奶娘凑热闹么?”黛玉听了,更不好意思。
大家闲谈至晚,只听得帘外有人说话,好像是警幻的声音。
金钏儿搀着黛玉出迎。警幻道:“客到了不少啦,他们都要见潇湘妃子呢!”黛玉和众人只可随同出去。见那朱油门内,白石栏前,满铺着孔翠织成的翠金缕,上面一层层的锦茵玉几。
有许多的仙子,都在那里看花游戏。明珠翠羽,雾鬓风鬟,说不尽的风华绮丽。见黛玉出来,都向他道贺。也有曾共往还,或在警幻处见过的,握手倾谈,更显得亲热。黛玉请问众仙姓名,有的说是圆梦仙姑,有的说是谐情大士,有的说是祛愁金女,有的说是蠲恨菩提,原来都是他们的道号,一时也不能全记。周旋了一会,各自就坐。便有侍女们就各人玉几之上摆设珍肴精馔。杯箸外各有一把自斟壶,满泛琼浆,浓倾玉液。
此时,玉栏内仙草着花,有半开的,有初开的,一多半是含蕊的。映着五彩的霞光灯,喜气盈盈,妙香袅袅。席间,警幻仙姑举着万艳同杯的酒,含笑向众仙子道:“明日便是潇湘妃子厘降之期,恰好名卉敷芳,群仙齐集。良辰盛事,不可无歌舞揄扬。因此,愚妹教那些舞女歌姬,按着宫商,谱了几支新曲,聊以助兴。不要见笑。”说罢,就传了一队红裳翠袂的女子上来。警幻吩咐道:“你们就把新制《红楼梦》的曲子演来,请各位仙姑们赏鉴赏鉴。”那些女子同声应了。各自长袖回拢,纤腰徐舞,一面按起银筝檀板,引着歌声,从头唱来。
唱的是:
(引子)地辟天开,灵根早在,便结就意蕊情胎。补天心,拨云手,耐闲时没处安排。因此上,翻出镶金补玉的红楼界。
(悟前因)什么是金玉缘真?什么是木石盟深?算起来两般误坐前生果,却不道一样联成此日因。叹人间鸾颠凤倒皆天定,要看到珠联璧合携手上蓉城。
(相见欢)一个是人世共姜,一个是仙界兰香。若说尹和邢,当年如何接孟光;若说娥与英,如何两地各参商?休妒他花中偶,休怨他月中孀。只心头这一点情苗儿,总有个比翼连枝、人间天上。
正唱着,又有一班侍女,把《红楼梦曲子》的印本分给大家。一面翻阅,一面细听。更觉字字入耳,音韵悠扬。只听那女子接续唱道:
(梦荣华)报君恩未了,望深宫又渺,一霎时把富贵空抛。引鸾璈仙山缥缈,听鹃声故国飘遥说那钗盟钿誓何人晓?但祝鼎祚天长,侬家呵!不恨蒲柳凋零早。
(巾帼英)年时远嫁隔千山。甚月满花浓,今番重见。要整顿家园,助儿夫还把珠钤展。自古天机随转烛,人事有循环。生男成底事?毕竟让红颜。笑老蚌枉刁钻!
(幻中仙)恁匆匆寡鹄叹伶俜,枉负了绮罗豪,都成冰冷。算亏他风襟潇洒心怀定,重领略清磬寒灯。这般情境,好一似绮梦三春容易醒。料理那酒社诗盟,消磨的月夜花晨,全换了少年时蝶围蜂阵。终久是仙骨通灵,跨凤飞升。这是仙寰中绝代云英,何用证双星。
(解脱禅)好洁志难酬,孤龛冷似秋,偏生成慧性灵机透。任凭你佛火几生修,对俗双眉皱。却不料风波生顷刻。觌面是冤仇。可叹那投泥污了珍珑玉,倒变了坠溷花枝寂寞愁。到头来,还亏得多情公子来营救,依旧是仙山宝树长生就,补还你槛外嵯峨白玉楼。
(贪狼报)中山狼,无情种,那晓得惜翠怜红?任凭他骄yin作孽千般重,只要那冥冥留眼如张网,终有个了收场似转蓬。问神奸巨憝,何苦逞顽凶!
(回头岸)把那风光看贱,千红万紫总如烟。把那浮荣打透,只剩了黄蘖枯禅。试看到朱邸斜阳后,名园野草前,这其间多少悲欢恩怨?何况是空房独夜人呜咽,疏篁幽语鬼缠绵!早拼着逃空入定无沾恋。谁晓得似真似幻原无世,疑是疑非别有天。也一般虚无楼阁三神见,闻说道芙蓉宫阙五云边,早留个栖元殿。
(拔泥犁)心机用尽待如何?大数定谁容逃过。聪明生是累,冤孽死偏多。狭路重重,也拚着泥犁万劫劫苦消磨。受尽了冷冰冰九地风,吹醒了巧营营一生梦。晃悠悠似转叶回柯,羞答答向人难躲。呀!半空飞下救星来,这还是和平果。
(收余福)收余福,收余福,托命耕耙;梦朱门,梦朱门,一例空花。幸才郎也挂乌妙,还胜似伍卑回走草莽的渭阳棣华。才悟天缘前定,休要嗟呀。
(转阳春)梦里华年,看佳儿宫锦朝天,那晚韶华如今才转。且漫提荻字熊丸,只这勖官箴,申母训,也费不尽手中慈线。
虽说是古来将相总徒然,也全仗积德在人先。气昂昂豸绣蝉嫣,名赫赫身驰轺简,光灿灿雀名宣,显巍巍中兴位占。博高堂捧诰一开颜,也只是遇着好时光,留几篇佳传。
(好事永)香闺漏尽话荣宁,计尝,问弦诵,都是兴家的根本。天都詄荡超前劫,世业绸缪衍旧祯,成败总由情。
(景运降中天)浩浩的情宇无垠,坦坦的情天无径。有情的永永长生,无情的明明报应。欠债的债要偿,欠命的命要荆秋悲春怨镇蠲除,兰因絮果须凭信。从今袖手让娲皇,更无缺憾烦伊调整。太虚里宝月常圆,神霄里更驻了真景。好收尽万汇向春台,还了我白茫茫大地无劫影。
众人领略了半天,那舞的各有惊鸿游龙之态;歌的珠喉宛转,一唱三叹,更有绕梁裂石之奇。各各惊叹,只不甚解曲中之意。
迎春细看那曲本,似乎说的是贾府之事,却捉摸不透。心想:只有黛玉或能索解,偏他今儿是新娘子,不便向他烦絮。未免闷闷。
直至夜漏转午,北斗微斜,警幻道:“明儿还有事呢,咱们散了罢,别叫主人累着。”众仙女这才纷纷散去。黛玉要留迎春、鸳鸯住下,二人都道:“只怕那边还有事呢!”不知次日嘉礼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催妆得句贵姊迎妆 寻梦留香仙妃通梦
话说警幻仙姑邀同一班仙女,在绛珠宫赏花大宴,夜深才散。
到了第二日,便是宝玉、黛玉合卺吉期。在宝玉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桩得意之事。那天早起,麝月便把元妃所赐金冠蟒服、穗褂朝靴,替他打扮起来,宛然还是未出家的宝玉。先乘宝马金舆,赴绛珠宫行了奠雁之礼。
此时,晴雯、金钏儿正忙着要替黛玉理妆,黛玉却只歪在榻上,展转寻思。任凭如何催促,只是不动,晴雯等非常着急。
亏得警幻仙姑来了,同着几个仙女,硬替他梳洗更衣,宜面新妆,含羞带笑,扶上那双凤翠盖的宫车。晴雯、金钏儿另乘了一辆朱轮七宝车。那些羽葆珠旗之盛,鸾璈凤管之繁,真是天上星云,仙家锦绣,自与世间婚礼不同。一路到了赤霞宫,又有元妃赐的一班仙韶宫乐,引了进去。其间洞房曲室,绣幕文茵,玉醴交筵,金钱撒帐,一切繁华不必细表。
太虚幻境一班仙女,都在那里观礼。警幻仙姑和尤氏姐妹到得甚早,在正殿上替宝玉款待众宾,安排喜宴,迎春、鸳鸯料理琐务。正忙的不得开交,外边又报元妃娘娘驾到,赶着陈设宝座。宝玉和众人都到门外,按国礼跪接。
元妃见了笑道:“此非皇宫,何须守此俗礼。”忙令宫娥们一一扶起。直到内院降下凤舆,便往黛玉新房去了。迎春等跟了进去,引着黛玉拜见,略说了几句话。迎春又替尤二姐引见,元妃知是贾琏次室,也以嫂呼之,说道:“这回喜事,你们姑嫂几位可太受累了。”又道:“宝兄弟小的时候总跟着我,我教他认了好些字。今儿他的喜事正该我来替做主人,这里又没有尺寸管着,任你们怎么挡驾,我也是要来的。”一会又问:“宝兄弟因何不见?”迎春奏道:“体制有关,不敢擅入。”
元妃笑道:“那几年在宫里,轻易见不着一个亲人,如今到了这里,还闹那一套做什么?快叫他进来罢。”宝玉听了,忙即进见叩谢。元妃见那套衣服甚为合身,笑道:“到底穿这一身瞧着顺眼。我怕你拖着那件破道袍就做新郎,可不叫人笑话?”
迎春道:“娘娘真疼宝玉,替他想得这们周到。”元妃笑道:“我也赶了好几天呢!”又笑对宝玉道:“宝兄弟,你这可称心了罢。到底新娘子看准了没有?别又叫人家掉了包去!”宝玉不好答言,只有微笑。众人听着要笑,又不敢笑出来。
元妃又道:“林妹妹的诗才,我那年领教过的,非咱们姐妹所及,宝兄弟只怕也赶不上。今儿好日子,怎么没有催妆的诗呢?”宝玉道:“不瞒娘娘说,这两年在大荒山修道,一切文字都荒疏了。”元妃道:“皇上封你‘文妙’,岂可倒把‘文’字抹掉。今儿更说不去,将来闺房唱和,难道也好借口荒疏交白卷子么?”宝玉不得已,退至外间屋里自去构思。这里元妃与迎春、鸳鸯且谈些闲话。听鸳鸯说起还要到地府去寻贾母,也不免感叹。一时,宝玉诗成呈进。元妃看是:赤霞宫嘉礼蒙凤舆宠临恭纪十二韵
戚里叨嘉贶,青庐降凤镳。
香尘分浣葛,瑞霭近涂椒。
望斗星躔接,垂天月德标。
赐袍叨线绣,鸣佩仰琼瑶。
仙仗蓬莱迥,恩晖草木骄。
同根怀荫庇,宜室勖桃夭。
户外昭容袖,台前弄玉箫。
春风迥露井,丽景应云韶。
双引黄罗伞,交辉绿绮寮。
淑徽三界缅,醲化二南昭。
被宠惭非分,瞻型幸不遥。
眷言山岳重,yin教辅神尧。
看完便道:“这诗比先好多了。林妹妹也该和一首,才是倡随之理。只是今天强迫吟咏,未免不情。改日再领教罢。”
又叫抱琴取过文房四宝,自己也写了一首绝句。宝玉接过,和迎春同看。那诗是:
八璈合奏蕊宫春,玉镜台前证夙因。
修到蓬莱仙眷属,新传紫诰赐天姻。
大家都道:“娘娘锦心绣口,不同凡制。”元妃道:“我素来不长于此,二妹妹是知道的,聊以记今日盛事而已。”迎春等请元妃入宴,元妃稍坐了一会,便起驾回宫。到晚,警幻仙姑邀同圆梦仙姑点起桦烛,送宝玉入房。那宝黛二人经过千磨百折,到今日才成了仙家夫妇。究竟黛玉还是有些怨恨宝玉,不免佯嗔薄怒;还是可怜宝玉,有一番密语深盟?就是当日帮忙的迎春、鸳鸯,近侍的晴雯、麝月、金钏儿,也未必都能知道。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探春和宝钗商定了整顿计画,过两天便回明贾政王夫人,将各行当酌量裁并。又责成林之孝综司出纳,吴新登综司帐目,互相纠察。所有各行当开支,也由他二人稽查,如有差错,一并谴责。虽然还是几个旧人,一切仍按老祖宗的规矩,可是比从前严密得多了。那总帐分经常、临时两项,凡是经常用款,如各房月钱等类,自这回起,都按定期支发。又将各房月钱,酌加十分之二,以后零碎购置,统由各房自理,不许动用公中。
又想起东边荒地,白搁着未免可惜,议定逐年添垦办法。
又斟酌了两个妥人:一个是从前看园子的包勇,一个是焦大的儿子焦忠,都是忠正鲠直的一路。当下由贾琏张罗些现款,就交给二人去设法经营。走的时候,宝钗约同李纨、探春传他们进见,切实吩咐一番。包勇道:“包勇只知道有主子,不知道别的。上头看得起包勇,叫包勇去办。包勇只有拿出良心,拚着性命报效主子。包勇一天在着,这地和地上的钱,都在我的身上。奶奶放心罢!”那焦忠说得更粗鲁,说道:“奴才的父亲在着,看那帮狗男女欺瞒主子,就说他们不得好死的。又教训奴才,不许跟那狗男女学样。奴才若有一毫欺瞒主子的心,当下就天雷劈了。”宝钗等见他们语出血诚,又各奖勉几句。
果然他们去后,逐年开垦,大著成效。其中有一块荒地,被邻近姓韩的强占了去,包勇等和他拚命打官司,打了两年之久,方得争回。此是后话。
此时宝钗等打发了包勇、焦忠,又忙着料理贾兰的喜事。
刚好这年遇着恩科,新庶常提前散馆,贾兰得了一等一名馆元,授职编修。梅翰林夫妇因吉期将近,一切繁文缛节,有必得预先接洽的,都叫宝琴来寻宝钗。因此,宝钗添了许多麻烦。正值春令和暖,宝钗带着蕙哥儿和nǎi子丫环等,已搬至居祝原住那院有二十多间房子,正好做贾兰的新房。
贾政本意不愿铺张,无奈一班亲友世交,因贾兰是玉堂归娶,都要格外替他热闹。到喜期前半月,送礼的便络绎不绝。
还有许多同年,替他绘图征诗,传为佳话。迎娶那天,忠靖侯、临安伯又各自送来小戏,荣禧堂、嘉荫堂两处都搭了临时戏台,分款男女宾客。男客自郡王、驸马以至世爵显宦,都在园中嘉荫堂接待;那荣禧堂内客厅各处,王妃诰命和世交内眷更来得不少。李纨、宝钗、平儿诸人,自从布置新房直至会亲回九,总不得一天安逸。
那新人梅氏容貌性情,和宝琴不相上下。梅家虽是儒门,因是爱女,也勉力置备厚奁。珠翠锦绣,无不具备;又赔了碧云、麝云、怜云、梨云四个美婢。王夫人、李纨自是满意。
宝钗累了多日,好容易才歇过乏来。那天在早起,刚下过一阵微雨,觉得绿yin清润,庭宇静幽。梳洗完了,引着蕙哥儿笑了一回,便至王夫人处请安。王夫人正在检点衣料箱子,笑道:“从前老太太说起软烟罗来,那么矜贵。我今儿在闲箱子里,捡出好两匹,这茜红的颜色更俏。你们搬到园子里去,那窗纱只怕都旧了,这一匹给你糊窗户罢。宝钗道:“拿这个糊窗户,可惜了的。我也不讲究这些,太太还留着罢。给丫头们做夏衣,也是好的,外头那里买得着呢?”王夫人道:“我仿佛记得你们姐妹里头,有拿这个糊窗户的,只不记得是谁了?”宝钗道:“那是林妹妹的潇湘馆。”王夫人道:“那潇湘馆如今谁住着呢?”宝钗道:“自从林妹妹过去,一直没有祝还是老婆子们看着呢。”王夫人道:“我听说那里常有鬼哭。小孩子眼净,怕吓着,你告诉nǎi子们,别带到那儿去玩。”
宝钗道:“那都是老婆子们编出来的,我们那里离得最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想林妹妹决不会闹鬼,果真是林妹妹,我们姐妹们也很好的,有什么可怕的呢?”王夫人又问:“兰哥儿喜事的帐目都算清了没有?”宝钗道:“这两天正算着,还没结呢。”
一时,贾蓉过来回话,宝钗便退下往议事厅去。李纨、平儿已先到那里,家人媳妇们纷纷回事。有请领大厨房酒席银两的,有请领花轿铺帐目的,有请领搭盖喜棚工价的。李纨等核明帐目,又翻出老帐来比对,对了的发给领牌。也有开错了的,即时将贴子掷还,令他重算明白了再来领。
接着,又是程顺媳妇来领夏季车轿围子价银,那贴子上写着旧例俱支八十两,今核实请支四十五两。宝钗问他历年情形,那程顺媳妇说不清楚。便命传程顺来,一时程顺来到,宝钗问道:“这车轿围子都有旧的,难道全坏了么?”程顺道:“这是旧例,每逢换季都要换的。”宝钗道:“那换下来的旧围子做什么呢?”程顺道:“历来都归奴才们作为好处。奴才想要整顿,所以扣下三十五两,抵那旧围子的价,只当贴换新的。”
宝钗道:“什么叫做‘好处’?这就不成一句话。就是减下来,只怕这里头还有你们的‘好处’呢!程顺道:“奴才向来讲究核实的。上回估修仪门,别人都估的四五百两,奴才只估了二百四十两。这回也是为核实起见,并没有虚开的。不但这个,奴才在府里这些年,就是**毛掸子丢了一根毛,也不许小厮们乱扔,还留着修补呢!”宝钗道:“你这个也未免‘小廉曲谨’。以后按季的这笔银子停了,几时坏了,几时再换;没坏的只管用着。你听明白了么?”程顺道:“车轿窗子,没有什么大小,更没有什么宽紧,横竖得可着车轿做的。”宝钗道:“你大概不懂文理,这帖子是你写的么?”程顺道:“奴才念过几年书,可不大会写字。”宝钗道:“以后这笔银子不支了,等围子坏了再换。这总听懂了罢?”程顺答应两声:“是。”
方慢慢退去。
这里宝钗笑对李纨、平儿道:“这还是有名能干的,我看也够糊涂了。”平儿道:“我听说他的脾气还不小呢!在他手底下的小厮们,骂起来祖宗三代的胡卷一阵。是认字的,他更妒忌,只会对付上头就是了。”一时,柳嫂子送饭来,大家吃罢。正在说话,人回三姑奶奶来了。
探春进来,见了李纨诸人,笑道:“你们真忙,这时候还没有散哪?”宝钗道:“可不是。刚才还和程顺呕了半天闲气呢。”李纨道:“三妹妹这两天倒有空儿?”探春道:“在家里也不得消停,想回来住两天,歇息歇息。”大家陪着探春说了一会闲话。宝钗又和他同至秋爽斋,将近来筹划的事都说了。
探春也很佩服他心细,又添补了许多主意,直谈到天晚方回。
那天也很累了,夜里刚睡下,朦胧间见黛玉穿着银红绣凤袄子、湘波百褶宫裙,含笑立在床前道:“宝姐姐,我来瞧瞧你。”宝钗忘却黛玉已死,问道:“林妹妹,好些天没见你了,你的病都好了么?”黛玉道:“谢谢你惦记着,可不整个都好了。姐姐,你生了哥儿,我还没给你道喜呢。”宝钗也不好意思的说道:“好容易见着了,倒说这些玩话。”黛玉笑道:“这也不是玩话,我倒问你一句话,咱们姐妹这们好,你看,我大远的来了,单奔着你来,你到底也想我不想呢?”宝钗道:“怎么不想,昨儿在太太那里,还提起妹妹来呢!”
黛玉似颦似笑瞅着他,他道:“还有一个人,你想他不想?”宝钗忙问:“是谁?”黛玉迟疑了半晌,总说不出来。宝钗又再三问他,才说道:“横竖姐姐想得着的,也是你们宝字号!宝钗道:“他走他的,我为什么想他哟!”黛玉笑道:“你还和我说这门面话,若不想他,为什么哭了那么些天呢?你只说实话,若真想他,我可以叫你们见见面。”宝钗道:“他不是在大荒山出家了么?你有什么法子教我们见面。”黛玉微笑道:“未必在那里罢!”宝钗道:“不在那里,难道在妹妹那儿么?”黛玉道:“此处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道:“到底是在那儿啊?”黛玉道:“横竖有这个地方,此刻不能告诉你。”宝钗笑道:“这么说你们一定在一块儿的了。”黛玉似羞似笑,脉脉无言。
宝钗又道:“你们都在一块儿,把我丢在这里受罪。我也跟你去罢!”黛玉道:“姐姐,你有你的事,事情完了,还不是到一块儿么。你急的什么?”宝钗还要说话,黛玉道:“姐姐,天不早了,我还要看紫鹃去呢。这里给你留下寻梦香,你若是想我们,点起香来,我就来接你。可别给了旁人。”宝钗还拉住他的衣裳,叫“颦儿别走”,一晃便不见了!仿佛醒来,斗帐半开,银灯低照,还似梦中光景。
莺儿睡梦中听宝钗叫颦儿,以为叫他呢。连忙起身走来道:“姑娘叫我么?”宝钗不由得笑了道:“我叫林姑娘呢!”莺儿笑道:“半夜三更的,叫那林姑娘做什么,不是见了鬼了么?”宝钗道:“刚才林姑娘来了,我们说了半天话。他说二爷也在他那里呢!”莺儿道:“二爷出了家,林姑娘做了鬼,那能到一块儿呢?梦由心造,这都是姑娘白天想着了,夜里才有这个梦呢。”宝钗道:“刚才这梦,可是明明白白的。他还给我一种香,说是若想他们,一点了香,他就来接我。”莺儿道:“姑娘,那香在那里呢?”宝钗向枕边寻觅,果然有三根香。
那香只有一寸多长,闻一闻,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便拿给莺儿看道:“这不是么?你替我好好收着,别压折了。”莺儿忙把立柜开了,将那香收起,各自睡下。
次日早起,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想起梦中黛玉说是去看紫鹃,不知紫鹃可曾得梦?便向栊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趁便问问。婆子们回了惜春,忙即请进。此时,惜春正在摆棋谱中双飞燕一局,这边如何扳,那边如何点,这边又如何长,摆得孜孜有味。见宝钗进屋,方才放下。说道:“二嫂子这时候正忙着,倒有工夫来玩?”宝钗笑道:“一天到晚忙昏了,到你们这里清静清静也好。”
湘云正在劝慰紫鹃,紫鹃眼睛都哭肿了,一见宝钗便道:“二奶奶,你梦见林姑娘没有?”宝钗道:“我正为这个来问你。昨儿晚上,我梦见林姑娘,说了半天话。临走他说要来看你,他和你说些什么呢?”紫鹃道:“我夜里梦见他,打扮得像新娘子似的,说是从宝姑娘那里来。我心里迷迷惑惑,以为他从南边回来,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此处非南非北,可远可近,那里熟人可多了:宝二爷、二姑娘、鸳鸯、香菱、晴雯都在那里,连麝月也后赶着去了。我说我跟惯了姑娘的,还跟姑娘去罢!他说你年轻轻的,何必上那里去呢?我看他要走,就哭着追他,总追不上,绊了一交就醒了。”
湘云道:“宝姐姐,你那梦和他一样不一样呢?”宝钗道:“说的话都合得上,只没提那些人。”湘云道:“二姐姐和鸳鸯他们在一起,还近情理。二哥哥是出家的,怎么也找了去的呢?”惜春道:“这有什么希奇,只要一心要找了去,那有去不了的?说穿了,不过是‘因果两个字。”又说了一回话,宝钗才往议事厅去。办完了事,和李纨、平儿谈起此梦,也都叹异平儿道:“老太太和我们奶奶怎么又不在那里呢?”李纨道:“阎王一叫,各人走各人的路,那能都在一起呢?我看老太太那么吃斋念佛,一定往西天去了。”
那晚,宝钗哄了一会蕙哥儿,看nǎi子拍他睡下。自己挑灯独坐,想起两梦相同,又留香为证,当然不是幻想所致。宝玉一心一意要寻林妹妹去,果然被他寻得去了,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只是即请到“情”字,一样姐妹,不该那么偏向。这还是颦儿来瞧瞧我,他就不该回来瞧瞧么?又想到自己,上事翁姑,下抚孤儿,还要料理那琐琐碎碎的家务,终日里操心呕气,也都是为的宝玉。怎么他丢下家里不管不顾,连一句好话也没有捎来,只顾乐他们的。倒叫我一个人钉着受罪,好像是应该似的!想到此,不觉一阵伤心,眼圈儿含着眼泪,再也抑止不祝到了枕上,思前想后,整整哭了一夜。比那回宝玉挨打,听那薛蟠刺耳的话,还要痛心。第二天,就觉得头晕心疼,支持不祝一直病了好几天,没到议事厅去。王夫人来瞧他两回,要请王太医诊治,宝钗不肯,说道:“太太不要着急,我没什么大病,养一两天就好了。“王夫人只得由他。还是宝钗病中想起黛玉的话,说是事情完了,还要到一块儿去的。又见nǎi子抱惠哥儿来,心想哥儿才这们点大,离不开人。自己既许了守节抚孤,这个责任在身上,总得咬着牙干去。因此勉自排解,安心静养,那病渐渐的好了。
一日,湘云来看宝钗,知他心病,正在殷勤劝慰。刚好李纨和探春也来了,问了宝钗的病,大家说些闲话。李纨道:“宝妹妹,我有一件事,正要和你商量。昨儿兰儿说起,衙门里要派人到琉球、安南各藩国去采诗,他在拟派之列;老爷又接到辽东节度的信,说那边缺少人材,要聘兰儿到他幕府里帮着筹画。这两条路,不知往那路好,来和我斟酌。我也想不定,你向来有些果断,看是走那条路呢?”宝钗道:“老爷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本没有准主意。说是到海外采诗,很难得的机会,等一两年回来,再往外头幕府去历练,也还不晚。”
宝钗道:“依我看:采诗只是面子上的事,还是就幕府的好。那翰林衙门看不着公事,白混了半辈子。就熬到尚书、侍郎,也无非画黑稿。不如早放他出去历练历练,将来成就更大。”
李纨道:“我听说那地方边寒很重,常时有冻掉耳朵、鼻子的。兰儿又没出过远门,叫我怎么能放心呢?”宝钗道:“就是海外采诗,也不免风涛之险,还不如出关近便。你若不放心,打发小兰大奶奶随后跟了去,还有什么发愁的呢?”探春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大嫂子只是游移不定,所以来寻你的。”宝钗道:“若决定了,几时走呢?”李纨道:“也不过耽搁十天八天罢。”湘云道:“你们有好儿子,到底也担心,不如我这么样心里干净。”探春道:“人家在这里发愁,你倒说这种风凉话儿!”湘云道:“若叫我说,一个人科名成了,年纪又小,还不该往事业上奔么。”宝钗笑道:“到底史妹妹痛快。”探春道:“大嫂子,你许我们做个东道,一向也没得催你。等兰小子走了,你得了空,咱们可该重起诗社了。”
那日,李纨等谈至天晚方散。宝钗和他们说说话,也觉得精神好些。第二天便勉强出去,仍至议事厅料理各事。平儿说起后天是李纨的生日,问宝钗送礼不送。宝钗道:“往常家里人不讲究这些。就是送礼,也只一两件小玩意儿:一首诗,一张画,也就算了。如今可不大合适,到底送什么好呢?”平儿道:“我听说四姑娘送的还是一张画佛。”探春道:“我们那里好比他呢?我想大嫂子苦了多少年,如今儿子点了翰林,正该替他热闹热闹。咱们请太太领头,大家凑个份子,叫大嫂子痛快乐一天。你说好不好?”宝钗道:“从前凤姐姐的小生日,老太太还叫大家凑份子,替他做热闹呢。大嫂子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替大哥哥顶门壮户,这还不是应分的么!”
正说着,彩云走来道:“太太请奶奶、姑娘们就到上房去,姨太太、大太太都在那儿呢。”宝钗等站起答应了。探春悄悄的说道:“大概就为那件事罢。”三人便同彩云至王夫人处。
只见薛姨妈、邢夫人在炕上对坐,王夫人在炕旁一小榻上坐着,李纨、湘云、惜春正陪着说话。
王夫人见宝钗、探春等进来,便说道:“找你们来不为别的,后儿是你大嫂子生日,他好容易教子成名,我去年就要替他做的,因为事情多混过去了。今儿大太太、姨太太都提起这事,你们想法子,怎么热闹一天。”探春道:“刚才和二嫂子也正商量着呢。从前老太太领头凑份子,替凤姐姐做生日。咱们就照着那个办法,太太看好不好?”王夫人道:“好可是好,只是现在人少了,恐怕凑不上。不够的,我拿出来就是了。”
李纨道:“我们应该孝顺太太的,怎么倒要太太拿出钱来,给我做生日。真要折了我的福了,这个断乎不可。”
宝钗道:“咱们先算算看有多少?”薛姨妈道:“我出二十两。”邢夫人道:“我也是二十两。”宝钗、平儿道:“我们不敢比太太们,每人十六两罢。”探春道:“我和史妹妹本该多出的,更不敢比着太太们,也每人十六两罢。四妹妹呢?”
王夫人道:“四丫头怪可怜的,我替他出了罢。”宝钗道:“这们算已经有一百二十两,还有太太自己一份,那边珍大嫂子、蓉哥儿媳妇两份,也尽够戏酒动用的了。那些丫头和管事的媳妇们,一概免了罢。”探春道:“这话很对。派了他们管事的,他们还肯从家里掏钱出来么?无非借公帐上去捞。万一犯了事,倒有得借口,以后永远别再派他们了。横竖咱们是凑钱取乐的,多凑点多用,少凑点少用,有什么关系呢?”王夫人对宝钗道:“大家说定了,都交给你办去,别叫大嫂子操心。”
宝钗答应了。又说了一回话,大家散去。
宝钗又拉着探春至李纨处商议。李纨道:“依我也不用传戏,连那些杂耍都免了。只备两桌席,大家聚聚。用不完的,仍旧还给他们得啦。”宝钗道:“太太那样吩咐,若没一点热闹,我们怎么交代呢?就是传一班小戏,也用不了多少钱,别大铺张就是了。”探春道:“这些银子若够了,把史妹妹那份免了罢,他也很窘的。若实在不够,我替他拿出来,只别叫太太知道。”宝钗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你也别管了,我对付着办去。”当下宝钗回去,便陆续预备起来。不知那日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励贤母攒金仿骄凤 殉故主绝粒化哀鹃
话说王夫人因李纨教子成名,吩咐大家凑份子,替他做生日,交宝钗办去。第二天,平儿将银子收齐,亲自带到,按数点明,交与宝钗。只湘云一份,说明由宝钗收取,不在其内。综计已有一百五六十两。宝钗心想若办得太热闹了,恐怕贾政不愿意;若是过于简略,王夫人面上又交代不过去。斟酌其间,只可传了一班小戏,余外杂耍一概不要,却将酒席格外从丰。
到了那天,李纨穿了封诰品服至王夫人处,刚好邢夫人已从东院过来,便向邢王二夫人都行了礼。邢夫人连忙扶起。王夫人也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别拘礼罢。”又打发绣鸾去唤宝钗、探春。等他二人来了,王夫人吩咐道:“你们替我款待大嫂子,让他舒舒服服的受用一天。”探春、宝钗答应了,笑对李纨道:“大嫂子听见了没有?回头可得依我们的。”一时,薛姨妈、李婶娘来了,不免周旋了一回,便同至内客厅。
一路走着,已听得锣鼓响台之声。
此时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史湘云、惜春都在厅上等候。原来李家姐妹,前一天就跟着李婶娘同来,在稻香村住下。宝琴因路远,也住在娘家,和邢岫烟同来。从大观园走过,先至栊翠庵去寻惜春、湘云,大家一起来的。平儿一大早就叫小厮们带着车马,将巧姐接来,宝钗又邀了喜鸾、四姐儿。
只东府尤氏婆媳,来得最晚。当下虽没有外客,却也花团锦簇,绕座生春,很够热闹的了。又有各房丫环和有面子的家人媳妇们,听说传戏,也都赶来凑趣。大家见着李纨,都要忙着拜寿,还有些磕头行礼的。笑语喧阗搅成一片。
宝钗、探春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在廊前另摆一席,请李纨上坐,李纨只是推让不肯。王夫人听见他们在那里三推三让,笑道:“你大嫂子若不肯坐,我可亲自来送酒了!”还是尤氏痛快,走过去说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嫂子你不上坐叫谁坐呢?难道等着太太来安席么?”硬推着李纨坐下了,大家坐定。
贾兰夫妇穿着品服进来,从薛姨妈、李婶娘起,直至胡氏、巧姐,一个个的都敬了酒。薛姨妈道:“大奶奶,你看这一对佳儿佳妇,我们都替你喜欢。你还不痛痛快快的乐一乐么?”
李婶娘道:“我们姑奶奶这可熬出来了。将来真要像老太太那么大福气,还要看到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呢!”
正说着,戏班里女伶上来请点戏。薛姨妈点了一出《吃糠》李婶娘点了一出《别巾》邢夫人推说不大懂得,王夫人再三叫他点,方点了《赏荷》随后王夫人也点了一出《坠马》,又命贾兰去请你母亲随意点两出。李纨揣度王夫人喜欢吉祥戏文,便点了《儿孙福》的《报喜宴会》紧跟着大家也都点了,最后是宝钗点的《诰圆》。当下就彩扮演唱起来。
众人看了《吃糠》都替那赵五娘可怜,也有伤心落泪的。
到《别巾》《坠马》上场,是丑角笑剧,又都笑了。薛姨妈道:“往常听戏,都是家里自己的班子,只那回凤姑娘生日,听过一回外头的。到底他们板眼认真,脚色也配得齐整。”邢夫人道:“他们的行头、切末,可没有家里的讲究呢!”李婶娘道:“我到了京城里,才知道这里的风气,都是讲究听戏的。不但切末不全,连行头都旧得不像样儿,只要唱得好,还算好戏。”
平儿问巧姐道:“姐儿,你在乡下听得着戏么?”巧姐道:“我们乡下那有好戏?无非是驼吼戏、蹦蹦戏,唱到野台戏,就算最好的了!”
湘云拉探春到一旁,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的话,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回到座上,正演着《诰圆》,看到末后,笑道:“那霍都梁有了郦飞云,又要华行云,到底谁是大谁是小呢?若不是皇上家替他调停,各经各的封诰,只怕要闹僵了。”宝钗道:“俗语说的‘又哭又笑,两个馒头都要。’就是这位霍状元了,究竟还是好的。如今的人娶了一个,丢下一个的多得很哪!”喜鸾道:“可不是么!我们隔壁江都尉,家里有了一大一小,在外头还另娶正室呢。”大家说着话,丫环们已将晚席摆上,宝钗、探春又忙着去招呼李纨。贾兰夫妇也上来预备安席。
惜春本来厌喧好静,又是向不吃荤,那天坐得也乏了,便先回栊翠庵去了。到了庵里,只有当家老婆子出来开门,走进房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忙问:“紫鹃那里去了?”老婆子回道:“紫鹃姑娘躺在那里一天也没有动,恐怕是病了,四姑娘去瞧瞧罢。”惜春走到紫鹃屋里,灯还没点,连忙叫人掌灯。进去一看,只见紫鹃一丝两气的,闭着眼躺在炕上,面色如白纸一般。惜春叫了他几声,总不答应,不禁吓了一跳!心想早起他还照常出来的,怎么病到这般地步?
原来紫鹃服侍黛玉多年,一心只向着黛玉。那年潇湘焚稿的时候,他就想跟了去的。因为自己是贾府的人。殉了黛玉,不近情理,所以因循下去。自黛玉托梦给他,才知黛玉成仙,又是许多人都在那里,当时就要跟去,黛玉未允。醒后哭了好几天,思来想去,别无他路,自己便打定主意,渐渐将饮食减少,以至绝粒。惜春、湘云只见他照常出来服侍,那知他是拚命扎挣的呢?
此时,惜春见他病重,未免惊慌。赶即打发婆子们,将湘云接了回来。湘云摸紫鹃身上并无寒热,叫了两声,只将眼微睁,却又闭下,也猜不透是何急玻忙命人通知外头,悄悄的请了王太医来。那王太医向来稳当有余,诊他六脉平和,只是虚弱,便道:“这病是思虑伤脾,平素秉赋又弱,以致积成亏耗。”开了一贴补中益气的方剂,好容易叫人抓了来,煎好了,一瓢一瓢的灌他。无奈紫鹃咬牙合口,灌不进去,灌了少许,却又吐出。湘云也是无法。闹到夜深,吩咐婆子们好生看他,自去睡了。
这里紫鹃正在昏沉,忽见黛玉进来说道:“傻丫头,你要跟我去,不是很容易的么!何必这么吃苦?”紫鹃道:“姑娘,你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怎么去呢?”黛玉将衣袖向他脸上一拂,道:“紫鹃姐姐跟我来罢!”不觉便随了他去,身子仿佛虚飘飘的,看那天色,就如同刮黄沙的一般。霎时间,进了牌坊,瞧见许多宫殿式的房子。又走了一会,方见一座朱油金钉的宫门,随着黛玉进去。一派都是殿宇巍峨,前院开着石榴花,后院却开着海棠。紫鹃心中暗想,往常听人说神仙世界,那花儿是四时不断的,果然不错。又走进一层院子,有人说道:“妃子回来了。”只见一群人接了出来道:“奶奶倒回来得快。”
近前细看,却是晴雯、麝月、金钏儿。当下紫鹃暗想:怪不得我那回梦见姑娘和他们在一起呢!只是那院落又不像这里。又想道:那些人称什么妃子?他们又称呼奶奶,难道姑娘已嫁了宝玉么?
正在胡想,麝月上前拉住紫鹃的手道:“你可来了,我们都惦记你哪!”金钏儿道:“我在绛珠宫,瞧见一个人走进来,好像紫鹃姐姐似的?正要叫你,被侍女们拦出去了。至今想着,总有点疑疑惑惑的,想不到你真来了。”紫鹃神魂未定,想不出说什么好,半晌方说道:“你们敢则都在一块儿呢?”走进屋里,有许多精致的断,颇似。晴雯又拉住他,问这个问那个,说了半天。
又见宝玉从外头进来,瞧着黛玉笑道:“妹妹回来了,没累着么?别尽在外间站着,这里有风呢!”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这么婆婆***,这脾气多咱才改呢?”紫鹃此时如何敢怨宝玉,便即上前见礼。宝玉笑道:“紫鹃姐姐,你瘦得多了!如今还理我不理呢?”说得紫鹃也笑了。麝月道:“你们没瞧见他那时候,别提有多么狠心了!二爷站在廊檐底下那么央及他,只要问他林姑娘几句话,他死也不开那扇门。央及了半天,连点活动气儿也没有。若不是我把二爷请了回去,就把二爷闪在那里冻坏了,他也不管。二爷回去哭哭啼啼的,又赔了许多眼泪,他还不知道呢!”黛玉听得眼圈儿又红了,勉强说道:“说那些废话做什么?咱们里屋去罢。”
大家进了里屋。紫鹃见那床帐陈设布置一新,料定是黛玉的新房。忙道:“我还没给姑娘道喜呢!”说着,便拜了下去。
黛玉连忙拉他起来道:“你还和我闹这些?我们好些时不在一块,也该好好的说说话儿。”宝玉让他们说话,自同晴雯、麝月到西屋去,金钏儿还在这里伺候。紫鹃便将黛玉死后,他拨在宝玉房里,那年和尚来了,他如何和袭人抢玉,后来又如何到栊翠庵,一一的都说了。黛玉听到中间,也落了几点泪!
金钏儿也将这番玉旨赐婚,黛玉执意不从。后来林公夫妇如何来信,元妃如何亲临主婚,都告诉与他。紫鹃听了,深替黛玉欢喜,说道:“姑娘一向想家,这可好了,姑老爷、姑太太有了准地方了,就回去看看,想也不难的。”黛玉道:“他本说要和我到临淮去的,就因为你这事耽误了。过一两天,我们还要去的。”紫鹘道:“姑娘要去,千万带了我去,我也见见姑老爷、姑太太。”说着,宝玉已走了过来,金钏儿便拉着紫鹃退至西屋,自去和晴麝诸人说笑。
这里黛玉见没人了,便歪在床上闭着眼睛养乏。宝玉道:“好妹妹别睡了,咱们说说话儿。”黛玉道:“你且闹他们去,让我歇歇。”宝玉道:“我在那边也坐腻了,叫我往那里去呢?”一面说着,便走近炕沿,拉着黛玉的手。黛玉摔开手道:“好好的那边坐着,咱们说话。”宝玉道:“坐着没意思,我也躺躺。”黛玉道:“你要躺着,我就起来了。叫他们瞧见了,有什么意思呢?”宝玉道:“从前怎么倒可以的?你忘了,我还给你说黛山林子洞的故事呢!”黛玉道:“那时候可以的,如今还是那时候么?你又不乏,早上睡到什么时候?还不好好给我坐着呢!”宝玉不管,也取个枕头,对面歪着。黛玉倒真个坐起来了,三步两步就要走出去。宝玉一骨碌起来,追上去拦祝只听晴雯大声道:“二姑娘来了!”这才同往外屋接去。
只见迎春和鸳鸯款步进来,说道:“我们听说紫鹃来了,同来看看他。”黛玉道:“二姐姐和鸳鸯姐姐里屋坐罢,我叫紫鹃来见你们。”二人入室,只闻得一股幽香,似兰非麝。迎春问道:“林妹妹薰的是什么香?”黛玉笑道:“好两天没薰了,也许是那回薰那群芳髓留下来的香味。”迎春道:“那香我闻过的,也不大像。”
黛玉请他二人坐下,那紫鹘便已进来。鸳鸯和他都是服侍过贾母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想不到我们这一把子,走的走,散的散,剩我们和晴雯倒同在一起了。”紫鹃问鸳鸯是否住在这里?鸳鸯道:“我管着‘痴情司’,就住在司里。因为这里办喜事,宝二爷留我陪二姑娘住下,一直还没回去呢!”
迎春先请了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了许多家里的事。闻知兰哥连中,家道复兴,颇有喜色。紫鹃又说到探春、湘云重起诗社,做了许多杏花诗。宝玉道:“咱们这里渐渐的人来多了,将来也起个诗社罢!”黛玉道:“通共能有几个做诗的,起什么诗社?要做你自己做罢。”鸳鸯道:“我听说你们要到临淮去,可有这事么?”黛玉道:“他这们说的,知道他多咱才走?若是准走了,还要请你们两位替看家呢!”
迎春道:“见了姑爹、姑妈,可记着给我们带信请安。那回搅扰了好两天,真叫人怪不安的。”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去。宝玉催着黛玉卸妆就寝。欢娱易过,转眼就是两天。
那天,宝玉、黛玉一起来,就忙着料理上路。只带了紫鹘、麝月二人,一路驾云行去,到了临淮衙门里。贾夫人一听得姑爷、姑奶奶来了,真是又惊又喜。迎到院里,见了黛玉,便搂住哭个不休。众人劝了好一会方祝宝玉是从先见过的,那时还小,如今见他长成英俊,也十分欢喜,说道:“你们瞧宝二爷,真像从前国公爷的样儿!”有一个陪房的郑升媳妇,是见过贾代善的,说道:“真是的。刚才哥儿从外头进来,我一瞧见,就楞了一楞。连大老爷、二老爷都没有这么像,那二老爷倒有点像老太太呢。”一时进了堂屋,黛玉又领着紫鹃、麝月,拜见了贾夫人。问知紫鹃是一向服侍黛玉的,麝月是身殉宝玉的,对他们也很敬重,只叫鹃姑娘、麝姑娘,并不以侍婢相待。
那时,林如海正在坐堂问案。一时,堂事结了,换便服踱了进来。见着宝黛夫妇,也是悲喜交集。问了黛玉许多话,又试探了宝玉的学问、道行,自是乘龙妙选,不由得喜形于色,便和宝玉细谈经史的异义,诸子的精理。一会,又谈起八股文章,说到那年殿试对策,只据实敷陈,写的大卷,也不行行到底。不料,倒蒙皇上赏识,拔在一甲,点了探花。并因此简在帝心,不久便转了兰台,放了盐院。
原来林如海虽成了神,这些科名结习,也还未能忘掉。宝玉素常厌恶这些,却因是林公,只得跟着说说。林公又笑对宝玉道:“你中了举人,便把举业丢下,倒也有理。如今,举人比进士、翰林还要吃香呢。听说有个举人出身的武中堂,他说举人都是通的,进士都是不通的,那翰林更是狗屁不通。还有一个大名士,也是如此说法。我就不信,我们进士、翰林,不也是举人里出来的么?”说得宝玉大笑。
依宝玉的意思,当天就要回来。无奈林公夫妇再三挽留,黛玉也依依不舍。贾夫人因宝黛尚未满月,在园子里收拾几间精室,给姑爷、姑奶奶同祝林公又带着出去,逛了两处名胜。
一直住了五天,方肯放他们走。临走,贾夫人又私自给黛玉许多东西。林公知道了,笑道:“夫人,你太傻了,他们都是散仙的地位,还短些什么呢?”
那天,辞了林公夫妇,一路回至赤霞宫。晴雯、金钏儿接了黛玉进去,宝玉便到前院去看湘莲,谈了许久。回至内室,黛玉正和迎春、鸳鸯说话。宝玉忙叫晴雯将带回来的许多珍玩,都检点出来,大件的摆在几案之上,小件的忖量尺寸,都摆在博古子里。刚摆上,瞧着不合适,又重新挪过。自己爬高上梯的,忙了半天,连迎春、鸳鸯走了,也不曾理会。
黛玉送迎春等回来,瞧见了笑道:“你这无事忙,又忙这些做什么?”宝玉道:“妹妹,你从前瞧见人家带来的东西,就想起家来,擦眼泪抹鼻涕的。这些东西,都是家里来的,还不该好好的摆起来么?”黛玉笑道:“你看我也太小气了,难道在乎那些东西么?”一时,晴雯、紫鹃替黛玉卸了妆,还陪着说话。宝玉插不上嘴,歪在榻上,只管装困。晴雯回身瞧见了,说道:“二爷别睡着了,盖上点罢。”黛玉道:“今儿我也走乏了,你们安置好了,也歇歇去罢。”一宿无话。
次日,迎春、鸳鸯见喜事已过,宝黛二人去临淮也回来了,便要搬回司里去。黛玉留他们不住,只得叮嘱他们两边住祝又过了两天,黛玉因闷坐无聊,和晴雯、紫鹃同至前院走走。看那花儿开得正好,便打发侍女们分头去请迎春和鸳鸯、香菱,都来赏花。少时迎春先到,黛玉陪他在前院看石榴花。
只见正殿外几棵大树,都开得密密层层,就像花山子似的。迎春道:“怪不得这里叫做赤霞宫呢!人说天台山的赤城,全是一片仙霞堆成,恐怕还没有这么浓艳呢!”
说着,鸳鸯、香菱也来了。大家都就石榴树下白玉绣墩坐着赏玩。迎春道:“宝兄弟呢,怎么没有在家?”黛玉道:“刚才元妃姐姐叫他去了,想必就要回来的。”鸳鸯散步看花,见那边旁院,也有些山石花木,说道:“那儿还有小园子呢,我们瞧瞧去。”晴雯道:“柳二爷住着呢。”鸳鸯刚要走去,连忙折回。黛玉道:“咱们里院坐罢,这里究竟不大方便。”
大家便同进工字院来。
此时,斜阳照着海棠花上,满院里都是花光。鸳鸯笑道:“我们住在这院里,一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觉着怎么好。回去了几天,再来看这花儿,都像分外有了精神似的。可见,玩的事总要心闲,才领略出好处来。”迎春道:“再好的园子,住长了也觉着不希罕。那紫菱洲我是住惯了的,看着还不如潇湘馆、呢。那回从孙家回来,住了两天,直舍不得走,还不是那几间房子么?”大家凭栏看了一回,见回廊上摆着玉几绣墩,还有些竹床藤榻,便随意坐下。
一时,宝玉回来。晴雯、麝月忙着服侍他换了家常便服。
黛玉问道:“怎么去了这们半天?”宝玉道:“宫里寄来了一篇御制祭文,那上头说着元妃许多贤德,娘娘叫我抄了下来。有些四六句子,不大懂得,还叫我讲给他听。我瞧他哭哭啼啼的,那里好就走呢?末后,又叫我替他拟谢表。我说这谢表可怎么寄去呢?娘娘听着倒笑了。”
香菱正和紫鹃、金钏儿靠着栏干坐着说闲话。他自从那回在大观园听宝玉说那薛蟠娶亲的话,误以为有心调笑,总远着宝玉。此时,也知宝玉不是那种人,却是见着他,脸上还有些讪讪的。便拉着紫鹃,同往廊外看花,恰和鸳鸯在花下遇着。
紫鹃见花片落得鸳鸯一身,忙上前替他掸了。鸳鸯道:“林姑娘向来爱花的,这些花片,怎不收拾?”紫鹃道:“二爷每天一清早亲自扫了,都收在锦袋里。这是刚落的呢。”
香菱只顾看花,说道:“那几枝新开的,红得多么可爱。我念过古人诗‘涂抹新红上海棠’,今儿才知道那‘涂抹’两字,真亏他想的!”紫鹃道:“咱们站在这儿,就闻见一阵阵的花香,人说海棠无香,真是冤枉。”香菱叹道:“世间冤枉事多着呢!菱角分明有香的,还受我的连累,被我们冤家奶奶瞎批评了一阵。”鸳鸯道:“看花罢,说那些做什么?”
那边,迎春和宝黛绕廊闲步,迎春道:“这里海棠、芭蕉都是成片的,才配称‘怡红快绿’呢!若在京城里,芭蕉叶子一大,海棠早就谢了,那赶得到一块儿?”宝玉道:“上回元妃姐姐看了,也是这么说。他还要提另写个匾,至今也没写来。”
黛玉道:“古人诗词上芭蕉、海棠的字眼多得很,何必单抄那个?倒显得贫气。”
一时,侍女们回道:“席摆齐了。”黛玉忙即让坐,香菱、鸳鸯坐了一席,黛玉陪着。宝玉却陪迎春另坐一席。晴鹃麝钏也在两席上打横分坐。黛玉素不善饮,只举杯相陪。
宝玉隔席对鸳鸯道:“鸳鸯姐姐,你是向来做令官的,今儿咱们也行个令儿罢。”鸳鸯道:“行什么令儿呢?咱们击鼓传花罢,传到了谁,鼓住了就喝一杯,念一句成诗。要带花字的。那花字数到谁,谁再喝。说不出来的罚三大杯。”晴雯忙道:“那可不行。我连字都不认识,那里找诗去!那不是安心坑我们么?”鸳鸯笑道:“不会说的,唱个小曲,或是说个笑话。”金钏儿道:“不会唱的怎么办,那里现找笑话去呢?别算上我罢。”宝玉笑道:“酒令大如军令,那个不遵的,先罚三大杯。”金钏儿瞅了宝玉一眼道:“二爷,你倒是铁面无私的,我喝不了可找你。”鸳鸯已命侍女折了一枝海棠,送到席上,另一侍女在帘外击鼓。
一声起令,便听得冬冬鼓响,那花刚传到黛玉手中,鼓便住了。鸳鸯道:“这是林姑娘喜气招的。”黛玉笑道:“你们做弄我呢!”举杯喝了一口,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云鬓花颜金步冶,刚好数到鸳鸯。鸳鸯笑道:“也不知谁做弄谁?”大家催着,只得喝了。听那鼓声又起,那花轮了两轮,却到迎春手中歇祝迎春喝过令杯,念道:“马踏春泥半是花“,大家数是香菱。鸳鸯看着香菱喝了酒,说道:“二姑娘为什么单说这种句子?”
正说着,又冬冬声起,少时歇住,花儿正到宝玉手里。宝玉将令杯喝了,念道:“落花犹似坠楼人”,数来恰是麝月。
麝月嗔道:“小爷你怎么啦?”举杯正要沾辱,宝玉却就他手中喝了。晴雯说道:“可别轮着我。”恰巧花到手中,鼓声刚祝笑道:“真是怕什么有什么。”鸳鸯劝他说笑话,也不肯说。还是宝玉说:“从先在听他唱过小曲。”晴雯没法子喝了令杯,唱了一支《卖花球》,方算过令。
底下鼓声歇住,又轮到金钏儿。大家也要他唱小曲,金钏儿笑道:“你们别小看我,我肚里还有诗呢!”念了一句:“桃花流水渺然去”。众人都诧异道:“你这句那里来的?”金钏儿笑道:“我听二奶奶念过的,下一句还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呢。”鸳鸯笑道:“真亏他,现贩来现用。”数到花字;恰是宝玉,宝玉正喝着,鼓声又歇住,轮到鸳鸯。鸳鸯喝了酒,说道:“我说一句收令罢,‘名花倾国两相欢’。”数那花字,正是紫鹃,紫鹃也喝了。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好。”
一时席罢,大家散坐。黛玉道:“我有点小事出去一趟,你们都别走,等一会还有人来呢。”宝玉忙道:“刚吃完了就走,看扑了风,你急什么?”黛玉瞅着他道:“我也是为你哟!”说着,便带着紫鹃去了。迎春、鸳鸯纳闷,都问宝玉来的是谁?宝玉微笑道:“横竖一会儿就明白了。”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方见黛玉、紫鹃同着一个人,从前院进来,原来却是宝钗。香菱先瞧见,忙上前拉手道:“姑娘,你怎么也来了?”宝钗未及答言,迎春、鸳鸯又接着见礼说话。
黛玉道:“宝姐姐,里院坐罢。”又邀众人一同进去,宝玉也随至内室。宝钗见了宝玉,佯作不理,只和黛玉及迎春等殷勤款叙。宝玉无从搀言,只呆呆的瞧着宝钗。鸳鸯揣度他们夫妻必有一番密语,只坐了一会,便拉迎春、香菱一起出来。黛玉留他们不住,忙叫晴雯、金钏儿去替他们安置床榻。紫鹃领着麝月过来见宝钗,宝钗慰问了一番,方才退去。
这里只有他们夫妻姐妹三人,黛玉笑对宝玉道:“你想想,怎么对得起宝姐姐,还不该演一出《负荆请罪》么?”宝玉趁此便向宝钗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姐姐,你是向来体谅我的。”宝钗道:“你这话就不通,我有什么体谅不体谅的?你想,老爷、太太那么期望着你,太太那么疼你,怎么对得起两位老人家呢?”宝玉道:“老人家呢,我将来总有补报的地方,姐姐你总瞧得见的。只是对不起你,你虽不怪我,我良心上也不能自恕的!”宝钗道:“我算什么?就苦死了也是活该!”
说着,眼圈儿红了。
黛玉道:“你们俩也难得见着的,别管谁对不住谁,都是妹子的不是。姐姐都看在妹子面上罢!”宝钗道:“咱们俩还说这话,倒生分了!从先,咱们是怎么好来着?那回他们糊弄着,叫我顶妹妹的名儿。我知道了,还哭了好几天呢!这只有天知道罢了。”黛玉道:“既是如此,从前的话都不必提了,咱们只论现在的。姐姐若在家里呢,把未了的事办完了,仍旧咱们在一块儿。若愿意在这里呢,我就去借着姐姐的身子,替你守节抚孤,我也是做得到的。”宝钗道:“妹妹,你从前的苦,也受得够了,目前正该补偿补偿。咱们俩就如同一个人,又何分彼此呢?只是便宜他了。”黛玉道:“姐姐,你和他说说话儿,我还要招呼二姐姐他们去呢,回来再看你。”宝钗要拉黛玉,一把没拉住,便走到前院去了。不知宝玉如何安慰宝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真威烈策传细柳军 续风流宴启芙蓉社
话说黛玉来至前院厅房,迎春、鸳鸯和香菱都在那里,晴钏二人陪着说话。鸳鸯见黛玉出来,笑道:“我们还用招呼么?尽管说你们的梯己话去罢!”黛玉只是微笑。迎春道:“我看宝姐姐也比先瘦多了。”黛玉道:“他现时又当家,又管孩子,什么事都要操心,怎么能不瘦呢?还算亏他,不管多么累,多么糟心,总没改了样儿。”香菱道:“我们姑娘就在这里住长了么?”鸳鸯道:“他的事还没完,那能就长在这儿呢?”
香菱道:“那末,我今儿可算碰巧了,等一会姑娘出来,我还要打听我们家里的事呢!”迎春道:“林妹妹,你怎么把他接了来的?”黛玉笑道:“整个的紫鹃,我都接了来,这有什么希罕的。”大家说了一回话。黛玉叫金钏儿:“把警幻仙姑送我的好茶叶沏一小壶来,给姑娘们尝尝。”又悄悄吩咐晴雯道:“你去把紫鹃叫来,带着听他们两位还呕气了没有?”
一时,金钏儿端了茶,和紫鹃一起来了。原来那茶具是碧玉蕉叶的托盘,内放方竹小壶,壶嘴壶柄都是天然竹枝做成,非常精致。还刻着竹壶铭,款署“绛洞花主”。迎春等看了,知是宝玉手笔。另放着六个方竹小杯,那柄子也是天然竹枝,还有细枝旁茁。鸳鸯拿起来细看一回,说道:“单看这茶具就雅极了。”紫鹃上来要斟茶,黛玉道:“这个得自斟自品,才有味呢。”迎春斟了一杯,尝着道:“果然香味不同。”鸳鸯也尝了道:“这茶味固然好了,只怕也不是寻常泉水罢?”黛玉笑道:“你倒是知味的。那年,妙玉请我们吃茶,说是梅花上收的雪水。我在绛珠宫住着,那里也有一棵大梅树,刚好遇着下雪,就收了些藏着。后来,警幻又教我收那竹子上的雪,总共藏了一均窑罐子。今儿还是头一次试新,不想就被你尝出来了。”香菱道:“我说呢,就是雪水,也不能这们清冽。还另有一种清香呢。”
正在品茶,晴雯从后院走来,悄回黛玉道:“刚才还有点别扭,二爷怎么逗着他,他总不肯开口。后来二爷说,‘你若不理我,我只可再当和尚去了。’这才把那位的话挤出来,说道‘你的看家本事,除掉当和尚还有什么?’此刻在那里说话儿呢!”黛玉笑着点点头。那壶茶喝完了,大家说着话,又吃了些点心。黛玉道:“天不早啦,我还要送他回去呢。”说着,便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方同宝玉、宝钗出来。香菱拉住宝钗,问了薛姨姑、薛蟠,又问他的哥儿,絮叨了许久。迎春也问些家事,宝钗一一答了。黛玉对宝钗道:“是时候了,咱们走罢。”宝钗笑道:“我真不想走了。”黛玉笑道:“姐姐几时要来,通知我,我就去接你。等哥儿大点,在这里住个三五天,也没有什么。你真要不走也容易,刚才我不说过了么?”鸳鸯见时候迫促,倒催着他们走了。宝钗随着黛玉走去,恍惚似到了家里,听得黛玉说道:“姐姐好好回去,咱们再见罢。”刚要答话,又听一片喧嚷之声,顿时惊醒。
原来是nǎi子抱着蕙哥儿,睡得正酣,那喧嚷就是他的鼾声。
定神追想,梦境历历,还在眼前。中间走过石牌坊,见那上头有“太虚幻境”四字,心中牢牢记着。猛想起那年宝玉和那癞和尚谈话,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大概就指的是这个地方。既说斩断尘缘,如何又和颦儿结成夫妇呢?继而又想“尘缘”二字,原指的尘世因缘,他们要算是“仙缘”了。我和宝玉金玉之说,在尘世上已经斩断,亏得颦儿携带,还有此番晤叙。他们又说我将来事完之后,尚可同归一处。只怕那时白发婆娑,对着他们,未免自愧。正在胡想,远远听见稻香村的**声,连忙敛心息虑,重又睡着。
次日,起来妆罢,见了王夫人回来,正在检理衣服。只见入画的嫂子,带着入画进来,一见宝钗,忙即跪下道:“我一向服侍四姑娘的,眼下姑娘那里正短人用,求二奶奶和姑娘说说,还叫我进来罢。”宝钗道:“你在四姑娘那里,因为什么事出去的?”入画又将前事细说了一遍。
原是那年抄检大观园,因为他哥哥得到赏赐的东西,都寄在入画处收着,被王善保家的搜检出来,惜春定要将入画撵回。尤氏替他说情,反受了惜春一番讥讽,便赌气带了回去,交给了他哥哥领去择配。这几年,要想替他寻个人家,yin错阳差,总说不上。
此番贾珍看他哥哥尚有材勇,荐到营里,当了一名什长。
因要随营出外,把妹子丢在叔叔家里,放心不下。刚好听说紫鹃死了,惜春处正短个丫头,便求了尤氏,情愿仍旧进来服侍。
那尤氏与惜春嫌隙本深,说道:“那位小姑太太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我没法子和他说话,你还是求西府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去说,比我强得多呢。”入画听了,赶即来求宝钗,当下将这些话都和宝钗说了。宝钗素性阔达,自无不允。
过一天,从议事厅下来,便去寻惜春,向他关说。惜春道:“入画本没什么大错,那年的事,一则我面子下不来,二则也有些负气。既二嫂子这们说,就叫他回来罢,只不许他再和那边来往。”宝钗道:“这层倒可无虑,他哥哥既出了外,还和什么人来往呢?”湘云道:“入画回来也好。这两天,我和四姑娘只靠着一个翠缕,他胆子又小,自从紫鹃死后,一到晚上就不敢出屋子。要叫他沏茶打水,还得我给他做伴儿,那才是废物呢。本来紫鹃也死得太离奇,通共只一天的工夫,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玻”宝钗道:“我前儿夜里,梦到颦儿那里,还瞧见紫鹃呢。大概是颦儿叫了去的。”湘云道:“若是这们容易,说去就去,我也要去了。横竖是孤零零的,一点没有指望,要活在世上做什么?到了那里,也许还逍遥自在呢!”惜春道:“这也要有造化的,我早就看破红尘,一无牵挂,至今还走不成哪!”宝钗又坐了一会,因探春刚从周家回来,便约着湘云,同至秋爽斋看他。
此时,探春正坐在梧桐树下看书,见宝钗、湘云来了,忙即往屋里让坐。宝钗道:“这里又凉快,又豁亮,就在外头坐坐罢。”说着,就在石墩上坐下。探春忙道:“那上头坐着太凉,还有蚂蚁,我叫他们搬椅子罢。”一时,侍书、翠墨搬出紫檀藤心坐椅来,大家坐下。湘云道:“这梧桐我们看着栽的,也成了大树了。三姐姐,你应该叫丫环们打几桶水,把树身子痛痛快快的洗洗,那才够个名士派呢。”探春道:“我因为屋里太黑,在这里看书得劲点。给云妹妹嘴里一说,就有得编排了。”又回过脸问宝钗道:“二嫂子,哥儿都乖么?姨妈回去了没有?”宝钗道:“蕙儿这一程子倒不大闹,他只玩他的。我妈妈昨儿就家去了。”
探春道:“我前儿来了,见姨太太在太太那里嘁嘁喳喳的,又像生气,又像发愁似的,到底为什么呢?”宝钗道:“我哥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些时在东府里练习弓马,没空出去惹事,我妈妈倒省了心。如今朝廷要练龙武军,那里头全是一班世家子弟,他也要投了去。不让他去呢,他在家里混闹,说道:“自小娇养耽误了,把书没有念成。好容易遇着这个机会,若再误了,这一辈子就算完了。若许他去呢,我妈妈看着出兵打仗的,又放心不下。因此娘儿们很吵了几常你们周府上是一向带兵的,依你看可去不可去呢?”探春道:“你们家里,固然不靠着他建功立业,可也是他的一番壮志。不是我小看他,像大哥哥那样率直,文职的事那里安得上呢?还是大刀阔斧往武功上奔去,倒许有些成就。若说危险呢,这出兵打仗的事,谁也不敢保。若在平时做个武官,那衙门体制也和文官不差什么。”湘云道:“东府里珍大哥那一班朋友去不去呢?”宝钗道:“就因为他们一把子,拉扯着都要去。我哥哥向来热肠的,他的胆子又壮,还有什么顾虑?”
探春道:“是人都有个志向,也许他将来另有一番事业也说不定。我正要问二嫂子一句话:刚才秋纹来取果盘,说起你前儿又梦见林姐姐,还到了他们那里,可是真的?”宝钗道:“可不是,我和他去了一趟,还见着许多人。”探春道:“见着二哥哥没有?”宝钗道:“他如今也不做和尚道士了,还是从先那样装扮,那里好像就是他的家,叫做赤霞宫。”探春道:“二哥哥那个人若在世上,总有一番事业。可是,他把功名富贵看得太轻了。他如今总算如了心愿,倒把家里这个重担子搁在咱们俩身上。我不过帮点忙,出点主意。难为你一天到晚的穷对付,顶着石头做戏。”
宝钗道:“既已如此,有什么法子?只可拼着往前奔。我起先还有些不平,听颦儿几句话,倒没得说的了。他说我若愿意在那里,他就来顶我的名,替我了这些事。你想颦儿那样风吹得倒的还有这种勇气,难道我们倒输给他不成?”湘云道:“这们说,颦儿跟你总算好到十二分了。不要说真是这们办,就是这几句话,他从前那里有呢?”三人又谈了一会。湘云道:“这里太凉,我可坐不住,要回去加衣服了。”宝钗道:“我出来大半天,也要回去看看蕙儿。就同走罢。”二人别了探春,行至沁芳闸,方各分路去了。
你道那龙武军是从何发议的呢?原来那时候海宇宴安,戎备积弛已非一日。有许多大臣们都主张练兵,今天一个封奏,明天一个条陈。朝廷正在励精图治,博采群言,便下了许多旨意。先在近畿地方编练龙武新军,分为中前后左右五路,统属于神策府。
那中军是拱卫京畿的,专挑选世爵子弟。刚好贾珍约合一班勋贵练习弓马,到了挑选的时候,比较骑射,个个占胜。如牛继宗、马尚清、柳芳、陈瑞文一辈,挑中了不少。他们都和薛蟠相好,又知他弓马去得,所以屡次保荐,要他襄助。就是那入画的哥哥,也是贾珍荐与他们的。
贾珍于弓马也甚娴熟,究竟是舒服惯了的,不愿亲自带兵,因此未赴挑眩他这两年常看兵书,却懂得些谋略,见上头注重武备,也想借此露脸,便草拟了治戎十策:第一是简世胄以翊中枢,第二是扩亲军以固根本,第三是练边军以保疆圉,第四是重宿将以遏乱萌,第五是合兵势以重将权,第六是信赏罚以伸邦纪,第七是复义勇以靖内患,第八是禁游惰以厚民力,第九是慎兵端以养威重,第十是禁躐进以杜暗干。这十件都是治本之策,深切时弊。先拿去给北静王看了,北静王甚为佩服,便替他代奏上去。皇上即时召见,问了许多话,贾珍详细奏对,无不称旨。又特下了一道旨意:威烈将军贾珍着协理神策府事务。
次日谢恩下来,在朝房里那些大人们都向贾珍道喜,说些圣眷隆重指日大用的话。贾珍是经过患难的,自己十分谦抑。
那神策府本是专管军务的衙门,起先以为到了那里,必可有一番展布,及至受命任事,未免失望。原来领袖的两位王爷,一位是寿安郡王,比北静王年纪还轻,粗浮好利,处处受人朦弄。
一位是定良郡王,貌似持重,内实浮滑。衙门里都讲究应酬拉拢,那些同事,有的是由土匪招安,贼性未改;有的是由老司官调用,一味柔和,只懂得是是好好。中军以外,那四军都有领袖,也是各怀一心。只有右军都统制侯虎,才具有余,却又心术不正。贾珍和他们相处几天,把一片报国热诚,早已灰冷了大半。贾赦、贾政见了他,只勉励他努力尽忠,把天恩祖德的话说了一大套,却那里知道他的苦处。
那天,尤氏从东府里过来,至王夫人处请安,李纨、宝钗、探春诸人见了尤氏,都向他道喜。尤氏道:“你们那里知道,你大哥哥正做着瘪子呢!”探春道:“珍大哥一向练习弓马,就为的是替皇上家出力。就说事情为难,比从先在海疆上总好得多了。”尤氏道:“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细底。只听他说起,比海疆上还难得百倍呢!从先在海疆效力,左不过是一个废员,好不好的一个人担了去就算完事。如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个要往东,那个又要往西,面子上说得很好听,骨里都安着埋伏,可教他怎么办呢?”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能尽一分力量,就尽一分,能尽十分力量,就尽十分。那尽不到的地方,也只好听天了!”
尤氏道:“说起来还可笑呢!那回,我们因为耍小钱叫唱曲的,被疯狗咬了那么一口。那知道现在正兴这个,有一个候补的官儿,买一个唱曲的,送给了小王爷,当下就放了节度使。还有许多人,捧着小王爷耍钱叫唱的。若跟着他们走,自己就对不住自己;不是这么着跟他们,就不能合群儿。这苦往那里说去呢?”宝钗道:“这种局面决长不了,若不是有人把他们纠正过来,就怕要连底坍了呢!”
尤氏又道:“珍大爷还说等会芳园桂花开了,要请太太和嫂子姑娘们到那边赏赏花,听个小戏。叫我先回了太太,千万赏我们小脸。”王夫人道:“我如今三天好两天不好的,那里说得定呢?我也是喜欢热闹的,只要那两天撑得住,是必去的。珍阿哥公事又忙,别为我们太费事了。”说着,平儿走来,向尤氏道:“奶奶到我们那里坐坐去,我给奶奶预备下吃的了,没什么可吃的,也是我们一点小意思。”尤氏笑道:“我倒不愁了,凤奶奶过去了,还有平奶奶,总短不了我的吃食。”便同着平儿去了。
此时已过中元,天气渐渐凉了。探春因姑爷屡次催他,又过两天,便搬了回去。湘云、宝钗再三约他中秋节前来此赏月,探春也答应了。他本来兴致好的,到家里将琐碎事务料理就绪,到八月初十外,便又回来。原想约着这些姐妹们都在园子里聚会,偏赶上人事不齐。李纹择定八月底出阁,李绮帮着李婶娘料理妆奁。邢岫烟又因宝蟾病了,在家里照料医药。一时都不能来。宝琴是有公婆的,又须在家里过节,探春未免扫兴。
王夫人那回到了凹晶馆,爱那里临水轩敞,和贾政商量,就在那卷篷底下摆个团圆家宴。兰哥儿媳妇已接到辽东去了,这里无非李纨、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平儿诸人,也勉强坐了两席。那晚上月色甚朗,流云四卷,一镜当空。又在临水的地方,水光上下,荡漾金波,更觉得分外清澈。席上诸人因贾政在坐,不便任意谈笑,倒冷静了许多。还是探春曲意承欢,拣贾政、王夫人爱听的说说。贾政是向来不终席的,王夫人怕夜凉,坐到席终,也坐着小竹轿子去了。
探春和宝钗、湘云约好了,等他们席散,仍在此赏月做诗。
偏是湘云说道:“上回联句,将赏月的好处都说尽了。这番再做,必定犯重,不如改个题目。”因此三人只在那里靠着栏干赏了一回月,也就散了。
那蓼汀花溆一带,遍种着木芙蓉,这年秋令特暖,开得最盛。有一天,宝钗从那里走过,见那岸边一丛丛的芙蓉都开满了。蓝烟粉雾,凝怨含娇,不觉心有所感,填了小词一阕。调寄《菩萨蛮》,那词是:
重重步绮摇秋影,五铢衣上飘烟冷。生世惯空江,当时本是双。拒霜情宛转,芳绪何人见?梦里别东风,羞颜深浅红。
写完了,自己吟了一遍。想起前人咏白莲的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坠时。”正和我此词意境相似,不免微叹了一声!
正要收起,丫环们回道:“史姑奶奶来了。”湘云走进来瞧见词笺,抢过去看,深为赞赏。又道:“宝姐姐这阕小词,虽是自写幽怨,这题目却好,比从前填的《柳絮词》还有意思。咱们何不起个‘芙蓉词社’呢?”宝钗道:“要起社,人要多些才有趣。三妹妹刚回去,琴妹妹来不来也说不定,只邢妹妹准来的,未免太少了!”湘云道:“咱们分头请去,就有不来的,随后补做也可。那秋海棠的诗,我不是随后补做的么?”
宝钗却他不过,只得打发人飞马去请,一面预备果点酒肴。湘云道:“还有社主和监场誊录都没请呢!”宝钗忙又打发婆子们,分往稻香村、栊翠庵去请。
一时李纨、惜春先来了,李纨笑道:“你们真高兴,两个人也要起社么?”湘云笑道:“人少了,你们也得凑上。”惜春道:“那可是白说,我几时填过词呢?”宝钗笑道:“你别听他的,已经打发人都去请了,想必就来的。”
正说着,邢岫烟来到,听说起社填词,也甚高兴。即将各色小调写了,搓成纸丸,大家拈阄。湘云、岫烟先拈得,自去构思。
又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探春、宝琴方到,续拈了阄,这才点起香来。探春道:“那回就说要填芙蓉词的,亏得史妹妹提倡,我倒忘了。”湘云道:“若不是蘅芜君那首词,我也几乎混过去了。”说着,便取张砑黄窄笺,将词写出,递与惜春。
宝钗看是《西江月》调,笑道:“你怎么单挑这个调儿呢?看着好像容易,可不容易出色。”再看湘云的词是:
天上碧城何许,人间锦水多情。萧娘镜里斗娉婷,怜取临邛妆影。故苑仙姿销减,空江秋怨分明。昨宵风露梦瑶京,烟外愁鸿啼醒。
探春也抢着来看道:“词是绝妙,只是太凄艳了。那结拍两句,真教人回肠荡气呢!”宝钗道:“平调能填到如此,却也亏他。”
宝琴拈的是《浣溪沙》,想了半天,却矜持不肯下笔。宝钗催道:“香快完了!”也就草草写出,做的是:
一镜盈盈舞彩鸯,江妃含笑倚新妆。佩环消息暗思量!稳称锦云笼翠被,暗催玉露解罗裳。丰容莫道不禁霜。
众人看了道:“到底是小薛,做得如此细腻风光。”湘云道:“下半阕更好,‘翠被’‘罗裳’两句,又流利,又不落套。”探春道:“末句更好呢!妙在的确是芙蓉,别的秋花便合不上。”因又看岫烟的《唐多令》,头两句是:芳佩为谁留,红颜最耐秋。
探春先拍手道:“‘红颜最耐秋’这五个字真有意味。”宝钗道:“这个题目,原要往好里说的。”再看底下,是:仗西风洗尽清愁。一镜千妆争媚妩,遮不住,木兰舟。
众人莫不赞美。湘云道:“好是好,太说尽了,以下怎么转呢?”因又看下半阕,是:冷面也娇柔,韶华任水流。便东君肯嫁还羞。三十六湾春不到,何处去?弄珠游。
宝钗道:“你看他下阕的意思愈转愈深,难得是还见身分。”
湘云道:“这词一气贯注,又有新意,只怕要推他第一了!”
探春只顾看别人做的,见那香只剩一星才慌了!连忙凑到几子上,将自己填的写出。原来拈的是《琴调相思引》,众人围着来看。那词是:
镜里分明第一春,占来秋色也收人。晚妆才试,骄尽绮罗尘。锦渚再逢休怨别,粉烟微瘦肯含颦。桂桡来处,无意斗罗裙。
湘云、宝琴都道:“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只可惜香早完了。”李纨道:“只要好词,香倒不论的。”
众人正要请李纨评定,只见碧月走来道:“小兰大爷家来了,叫我来请奶奶。”李纨道:“他大远的赶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碧月道:“小兰大爷没有说。看那脸上带着笑,不像有什么急事。”李纨忙即同碧月回去。宝钗道:“大嫂子就回来,我们还等着摆饭呢。”李纨匆匆答应,已走远了。
这里众人仍在评词,有的推岫烟做的意味超隽,有的推探春做的风格高华,也有说宝琴做的情致妩媚,还有说蘅芜君的原作,更见缠绵斐恻,彼此又互相谦逊。
宝琴笑道:“我们赶了来就填词,那芙蓉花什么样儿,还没瞧见呢?”探春道:“我前两天瞧他,刚龇一点嘴。想不到开得这么快,咱们同去赏赏罢。”当下众人便同出院门,一路向花溆走去,见那芙蓉花果然开得比往年都盛。邢岫烟道:“这真该起芙蓉社了。”湘云道:“北边的芙蓉是难得开好的。一沾了霜,那些朵就都瘪了。今年幸亏秋晚,这两天又暖和,所以开得这么好。”宝琴笑道:“我听说这里有芙蓉神,想是他管得好,留着给我们填词的。”大家在水边六角亭子上坐了一会,又回到。此时席已摆齐,宝钗忙打发人去催李纨,等他来到,方同入席。
探春问兰哥儿因何事回来?李纨说是:这回皇上有旨意,叫各节度荐举人才,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诏。此番来京是预备召见的。众人听了,都向李纨道喜。探春道:“这节度使固然爱才,兰哥儿也必有一番建白。若不然,他只去了几个月,为什么单举他呢?”宝钗道:“大嫂子,我们替你决定的不错罢?若是到海外去采诗,只怕这些时,还未必回得来呢?”湘云笑道:“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这该怎么着谢谢我们。”
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李纨很不好意思,只说道:“这回还要召见,这小子没经过这些事,知道称旨不称旨呢?”
大家正在说话,已上了两道菜,宝钗让了一回。探春举杯喝着,想起那年替宝玉做生日,春宵轰饮,何等热闹。不免暗添伤感!说道:“咱们自从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后,还没在这里聚会过。想起那回坐中的人,有好几个都成仙了!”李纨道:“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他那样娇嫩,又生得单薄,原是很像的。”宝钗道:“如今设若见着颦儿,未必还像芙蓉,倒像一枝粉芍药呢!”
宝琴听了,甚为诧异,忙问:“如何能见着林姐姐?”宝钗只得将梦到太虚幻境的话,大概告诉与他。湘云一眼瞧见博古子上摆的西洋自行船。指着笑道:“你们瞧那自行船还弯在那里,他们倒成仙去了。这东西只可给哥儿做玩意儿罢。”
宝琴道:“你别高兴,也许林姐姐坐了自行船,来和你算账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更觉黯然!
探春道:“眼前若有会扶乩的,把他们都请了来,一块儿做做诗,倒也有趣。”湘云道:“邢妹妹就会。”邢岫烟道:“那都是妙师父扶的,我只能当个副手,那里算会呢?”探春道:“扶乩不过那两种符,抓符不是玩的,若抓着神道,就许出乱子。咱们只用请符,请不来也不要紧。”邢岫烟道:“真要扶,还得预备沙盘木筏,今儿也来不及了。”席罢,大家又坐了一会方散。
那贾兰到京之后,便忙着拜客,又要上园子去谒见军机。
此时,皇上因侍奉皇太后,已将郊外御园修复了两处,每年自春至秋,都在园子里办事,只冬令回宫。那些大臣们当然都要随扈。贾兰因有辽东节度使带的公事,必须面回军机,只得赶到园里。那天贾兰回来见了李纨,颇有不豫之色。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登鹗荐稚兰邀特简 续鸳盟侠柳仗良媒
话说贾兰初到辽东便膺荐举,说起来未免侥幸,却也不是容易得来的。他到了辽东幕府,那节度使见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爱敬。当下便请他专办边务文牍,兼管折奏,贾兰替出了许多计策。又随同节度出去巡边,正在隆冬时候,冰天雪地里走遍了各部落。有时骑马,有时坐骡车,有时坐马套的扒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吸气结成的。
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名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炤、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命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那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历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做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进了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军机里有和贾府关切的,将这些话都告诉贾兰,贾兰听了,未免有些负气。
那天回来,坐着骡车,跑了三四十里的石路,到了家里也很乏了。此时梅氏因要归宁,也随同来京。见贾兰回来,忙拿着新填的《谒金门》小词给他看,说道:“你去了两天,我在家里怪闷的慌,这是填着玩的,我看好不好?”贾兰那里有心思看词,接过大致看看,只说声很好,便拉着梅氏,将外间的话背了一大套。一会儿,李纨回来,贾兰又重新向李纨说了,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么?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
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画,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历来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罢。”
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到。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么?”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补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历练历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历练么?教他怎么历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那天报喜的赶到荣国府,在门前吵嚷了一阵。门上的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来作吵。”报喜的道:“谁教你们大爷放了缺啦?人家盼望着,还不能够呢。”一班家人们连忙带上帽子,捧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
贾赦是向来安富尊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么?我做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了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语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他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去做老太太,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
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多历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务得力,一时未有替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订,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流觞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那天,湘云想同着惜春至菱洲、藕榭一带近水地方去走走,应那湔裙佳节。见惜春正在虔诚写经,不便打断,便带了翠缕,到去寻宝钗。走到院门外,翠缕指着那枝出墙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开了!”湘云抬头一看道:“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棵么?才几年长得这么大了!”翠缕笑道:“他们怎么说是花妖呢?又没见这妖精出来。”湘云道:“这‘妖’字不一定说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从他重活了,这里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连宝二爷也走了,可不是不好么?”翠缕道:“那末,现在这府里又兴旺起来,老爷和兰哥儿都升了官,还能说不好么?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没分,这是怎么说的呢?”湘云笑道:“傻丫头,什么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问短了。”说着,已走到院子里。
nǎi子抱着蕙哥儿,秋纹、莺儿都在那里哄着,正瞧着天上放的风筝。蕙哥儿已能学着说话,这个是沙雁,那个是蝴蝶儿,那一个是大金鱼,小手指着,说得有来有去。又学那绷弓上嗡嗡的声音。碧痕从屋里拿个大美人风筝出来,说道:“我们替哥儿放了罢。”哥儿又抢着来看,刚好湘云进来。大家说:“史姑奶奶来了。”
宝钗正在窗前做活计,连忙放下,迎了出来。湘云一面向宝钗说话,一面把哥儿抱了过来,逗着他说笑。又对宝钗道:“你这哥儿跟我真有缘,一点也不认生。可惜我没落下个女儿,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宝钗道:“叫他认你做干妈不好么?”湘云道:“我那苦命,别带累哥儿,还当表姑太太罢。”
宝钗笑道:“nǎi子接过来罢,别尿得表姑太太一身。”二人笑着进屋坐下。
湘云道:“宝姐姐,你还做活么?这春景天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宝钗道:“一个人也懒得出去。你来了,咱们说一会话儿,回头找大嫂子去罢。”湘云道:“别找他。刚才入画从他那里回来,说这两天兰哥儿夫妇就要家来,大嫂子正归着屋子呢。”宝钗道:“大嫂子这一走,咱们这里更冷清了,眼前诗社就没人主持。”湘云道:“这个只可推你了。”
宝钗正要答言,莺儿端茶进来,瞧着湘云只管笑。宝钗道:“傻丫头,有什么可笑的?”莺儿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没带那金麒麟,别丢掉了罢!”湘云道:“我自从穿素,就没带他,不记得搁在那儿了。”莺儿道:“我听说大奶奶家里办嫁妆,买了一对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个不是?姑娘查查看罢。”
湘云道:“同样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个,怎么会成对呢?别瞎疑惑了。”宝钗道:“从先张道士也送过一个,这东西外头常有的,不算什么希奇。颦儿那小心眼儿,那回瞧见有两个麒麟,还说了多少尖酸话,想起来怪可笑的!”湘云道:“你梦中见了他,还是那个样儿么?”宝钗道:“他如今决不说那些话了,简直换了个人似的。我想他从前也因积虑太深,觉得处处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说他尖刻,有的说他脾气乖僻,那里是他的本性呢!”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
湘云说起要到紫菱洲一带走走,宝钗道:“那里眼界也不宽,这时候除掉看水,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如到荇叶渚那边去看新柳。”湘云也说好,当下便带着翠缕、莺儿一路出去。刚走得不远,彩云从后赶来,说道:“太太叫我来请宝二奶奶。”
宝钗只得别了湘云,同彩云折回,往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宝钗,说道:“理国公府里办喜事,来借围屏,你看着人到东楼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寻出来借给他。先瞧那上头镶嵌有损坏没有,别叫人家说是破的。”又说道:“刚才听说舅太太犯了肝气,比往年春天都厉害。你明儿替我去看看他,就说我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亲自来了。”宝钗都答应了。
王夫人又道:“你见着你大嫂子没有?”宝钗道:“大嫂子正忙着收拾屋子,今儿没见着他。”王夫人道:“兰儿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总说,应该在家里侍奉公婆,没有丢下老人家,单跟着儿子去享福的道理。这话原也不错,只是兰儿年纪太轻,你老爷先就替他担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总可以替拿点主意。所以,我倒劝着他去。他去后,家里可就仗着你了。平儿虽说熟悉,如今琏儿办了捐复,早晚也是要走的。你一个人撑得下去么?”宝钗道:“眼下琏二哥在家,外面有他撑着。家里这些零碎事,我还可以对付。若都走了,可叫谁应付外头呢?”王夫人道:“这个人就不容易,从前芹儿、芸儿都试过,究竟不是自己的人,总靠不祝到那时候再说罢。”
宝钗下来,又忙着去料理琐事。
大家算计着贾兰到京还有几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们夫妇已先来了。原来贾兰因节度托办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里,便天天忙着拜客。那些世族旧交都要治筵设饯,每天都有四五局,东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贾兰忙得不了。
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请在柳湖村枣花寺赏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赏花做诗。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幕友,或荐家丁,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可收下。到了临行前两天,一切宴会概行谢却,只说走了。
尤氏和宝钗、平儿商量,在园中嘉荫堂设筵,请李纨及贾兰夫妇聚了一日。此时芍药花正开,探春、湘云又订在红香圃,请他们母子夫妻饯叙。那天天气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坐。坐到半席,王夫人同着薛姨妈也来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刚才姨太太说起,你们都在这里。天长了,又没有什么事,来看看热闹。这一来,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经坐过了,我们也因为这个,没敢请太太和姨太太。”
王夫人又对贾兰道:“兰儿,你前儿逛枣花寺,那里牡丹开得好么?”贾兰道:“有两棵孩儿面紫凤楼开得正好,其余的有些残了。”王夫人道:“这里明年也添种些牡丹罢,那边牡丹台,从前也很好的。可惜前一向没人管,都冻坏了。”探春道:“兰侄儿,你前天赏牡丹,做的诗呢?”贾兰忙叫碧云去取,一时取到。探春便和湘云宝钗同看,那诗是:
深色僧房照举卮,帽檐乞得半开枝。
款春临别花俱黯,悯乱沉吟酒岂辞。
日气烘香围锦幄,劫痕寻梦倚苔碑。
与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见兔葵。
宝钗湘云看了,当然说好。探春道:“好可是好,只是‘悯乱’一句,稍有些语玻兰侄儿,你如今是方面大员,有责任在身上。既见到这里,就该尽力去挽救,不是私忧窃叹的事。
倒是结韵,诗虽平常,意思却好。”湘云道:“这诗命意并不错,我听我叔叔说:有一班达官,上朝不敢说话,背地里痛骂政府,讨那些闲人说好。不知是什么居心呢?”
一时席罢。王夫人约薛姨妈同到圃外看芍药,众人也随同闲步。探春指着湘云那年醉眠的石床,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寻那石床没寻着,不就在那里么?”宝钗拉湘云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头再睡一觉,我就服你。”湘云道:“你们还是这么信口胡扯,别叫小兰大奶奶笑话。”
探春见那边有一丛金带围,忙走过去看。刚好开了两枝并蒂的,就请王夫人等同赏。湘云道:“这花向来是宰相之兆,这回又开了并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将来兰哥儿入相,我们还在这里接风。那时候,大嫂子不知要多么乐呢!”说得王夫人、李纨等都笑了。又赏玩了一会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贾兰叩别了贾政、王夫人,贾政又将‘位不期骄,禄不期侈’的话,着实训诫一番,贾兰一一领受。随后李纨叩辞,王夫人又再三嘱咐他,替兰儿随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当下贾兰便奉着李纨,带了梅氏,从容赴任去了。
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湘莲同着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本是为尤三姐之事而来。起初见宝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里,每日仍用他静坐的工夫,有时替宝玉排愁解闷。闲中想起此事,却也情牵意惹,放他不下。那天宝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帮忙款客,湘莲无意间在前院花丛中遇着。那尤三姐见了他,神光离合,宛转含情,却不像恼恨的样子。只碍着人多,未便通语。后来,屡次想自己找了他去,揣度那人的脾气,又怕近于唐突。幸亏素来心冷,想过了便自搁下。
一日,宝玉到前院来谈话。宝玉说起宝钗新近也从家里来过,钗黛二人彼此十分见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总算事事称心了,可还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么?”
宝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时候是个我,在花团锦簇的境界中,也还是个我,有什么两样的呢?”湘莲笑道:“既是一样,为什么你心心意意只想到这里来。”宝玉只是笑,无词可答。
湘莲道:“你自己心愿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话,只怕丢在脖子后头了。”宝玉忙道:“柳二哥,你这话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那一天不想着。况且你们这段姻缘由我一言打破,还得由我抟弄上。不然,怎对得住三姐儿呢?”
湘莲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宝玉道:“我早已托了鸳鸯,叫他探探三姐儿的意思,不知他说了没有?等一会就问他去。万一不行,还有别的办法,你只放心罢。”湘莲道:“那位鸳鸯,就是殉老太太的义婢么?”宝玉道:“正是他。他现在做‘痴情司’的领袖,这事正归他掌管哪。”又谈了一会话,方回至内室。见黛玉和晴雯手里都套着金线,好似在那里解九连环。宝玉笑道:“我正惦记着,怕你闷的慌,这么玩儿倒好。
只是怎么想起把小时候的玩意都搬出来了。”黛玉瞅他一眼道:“你管我们呢!”晴雯道:“这一股子金线,奶奶叫我帮着理出来,那里是玩意儿呢?”宝玉问道:“金钏儿在那里?”晴雯道:“他和紫鹃、麝月都在西屋里,半天也没有声音,只怕都睡着了。”
宝玉到了西屋,见紫鹃正在低头做针线。麝月、金钏儿坐在窗下,手里都描着花样。宝玉看了这个,又瞧那个,问是做什么用的?麝月道:“横竖不是我们用的,你过几天就看见了。”
宝玉道:“金钏儿姐姐,我替你描花样儿,你去替我请了鸳鸯姐姐来。说我有事和他商量。”金钏儿将花样儿搁下,瞅着宝玉道:“你可别替我描,描坏了,谁赔我哟!”说着,便去了。
宝玉看那花样,一方是梧台彩凤,一方是莲渚文鸳,又细致,又鲜明,十分可爱。便问麝月道:“什么花样?这们矜贵。”
麝月道:“你信他呢,这就是枕头心子。奶奶嫌原来那个俗气,叫我们绣了,预备换上的。”宝玉拿起笔来,随意描了几笔,也还不差什么。
正描着,黛玉和晴雯从那屋过来。晴雯笑道:“二爷真能干,连花样都会描了。”黛玉道:“有弄这个的工夫,不如把娘娘叫做的凤德宫颂,早点做出来交卷。刚才那边宫女们送东西来,还问起呢。”宝玉道:“我这两天那有心思做文章,好妹妹,你替我做了罢。”黛玉道:“什么事这们烦心,你若想他,我再把他找了来,这有什么为难的?”宝玉道:“你又胡猜了,我想他做什么。只为那柳二哥的事,至今还没有办,是一桩对不起人的事。紫鹃道:“前儿,我们出去走走,还遇见三姨儿呢,只不肯往这里来。”
说话间,金钏儿引着鸳鸯来了,宝玉黛玉连忙迎出相见。
宝玉道:“又要烦姐姐多走一趟,我本要到姐姐那里面求的,只因那里人多,恐怕说话不大方便。”鸳鸯笑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哟?我最怕藏头露尾的,二爷直说了罢。”黛玉道:“鸳鸯姐姐里屋坐罢,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三人同至东屋坐定。
宝玉道:“没别的事,就为的那柳二哥和尤三姐一段因果。上回我跟姐姐说过的,这件事总是由我答应的含糊,以致他起了疑心,害得三姐儿枉送了性命。那湘莲又和我同道至交,我想要把他们的姻缘重新接上,将功折罪。不知三姐儿意思如何?姐姐给探问了没有?”鸳鸯道:“那天在绛珠宫见着他们姐妹,我把你这番好意已经说到了,他可没有答碴。他那人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我生怕把这件事给说僵了。再则就是说成了,咱们这里夫妇同居的很少,那能都像你们玉旨赐婚呢!”宝玉道:“若说三姐儿,他性子是烈的,只可软磨,不可硬劝。只要他答应了,我这里有的是房子,借给他们同住,那算得什么?这里头可全仗着姐姐善为说辞了。”说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鸳鸯道:“我管的是‘痴情司’,这也是分内的事,二爷你还和我客气么?”等一会儿,我先去和二姐儿商量,成不成再来回话。”说着,便要告辞。黛玉道:“这件事也不忙在一时半刻,姐姐且再坐坐,咱们说说话儿。”又叫紫鹃沏了新茶换上。
鸳鸯说起那回在姑老爷衙门里,听说丰都地方也有荣宁两府,国公爷和老太太都在那里。我拚着一死,原要跟了老太太去的。就是不许我跟去,也要见一见老太太的面,我才甘心。这里往丰都必然有个去法,明儿想和警幻商量,求他携带,了此心愿。你们二位都是老太太最疼的,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带了去。你们以为如何?”
黛玉道:“姐姐去寻老太太,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商量的。我倒想起凤姐姐如今还在yin间受罪,他也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我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单他弄得如此下场,想起来怪难过的。还有妙玉也和我很好,听说他被强盗杀了,没到这里归册,想必也在yin间。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他们都救了回来,也是大功德的事。”鸳鸯道:“老太太那么疼琏二奶奶,决不会不替他想法子的。那妙玉更没有什么大罪过,我到那里瞧着办罢”。宝玉道:“鸳鸯姐姐,你尚且要去见见老太太,我是老太太的儿孙,又那么疼我,怎好倒躲在一边。你若去,我便同了你去。一则接老太太来这里奉养几时,也不枉疼我一常二则面见荣宁两公,以谢我不能立身显扬之罪。三则凤姐姐妙玉的事,也可以合力办去。且等柳二哥的事办妥了,咱们同去如何?”鸳鸯道:“二爷同去那更好了,只是二奶奶放心么?姑且这么说着,到那时候再看罢。”说罢,便起身告辞,去寻尤二姐去了。
这里黛玉瞧着宝玉道:“你真个要去么?”宝玉见没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只是舍不得你!”黛玉撇嘴道:“这话我不信。你那边家里,怎么硬着心肠,丢下了就走呢?”
宝玉笑道:“不丢下姐姐,怎能寻着妹妹?那也是不得已儿!”黛玉用指头羞他道:“亏你有脸说得出,这简直是三岁小孩子的话,那里像中过举人,又做了老子的?别叫哥儿羞你了!”宝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才是至道呢,你们那里知道?”黛玉道:“胡说。你那个道,真是道其所道,骗骗外人罢了,还瞒得了我么?”刚好晴雯进来,便将话截祝只听晴雯道:“刚才听二爷说,要和鸳鸯姐姐到丰都去寻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爷说,带了我去,见他老人家一面。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听他们在那里,到底受罪不受罪,也是做儿女的一点痴心。”黛玉笑对宝玉道:“你去不去还没定,那随驾的龙套都要上台了。”宝玉听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鸳鸯也没来回话,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来,说是先见了尤二姐,那二姐儿不敢拿主意,说道:“依我说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谁说了也不算,只可由他自己。”
倒是三姐儿在里屋,听他们说的不得要领,便随身便服,自己走了出来。鸳鸯先和他寒暄几句,才提到湘莲之事。三姐儿道:“柳郎来意,我已知道。从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听了人家闲话,好端端的不要我了。这样婚姻大事,岂是像吆喝卖东西似的,管保来回,不好了管换?再说,到底看出来有什么不好了么?一会儿说翻了,绷着脸不要,一会儿又要检了回去。这可不是一句两句的话,要末请他自己来,我们当面说说,我看他是否真心,还活动不活动。果然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么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点儿活动,不如就此掰了,大家干净。”鸳鸯也佩服他爽直。当下将三姐儿的话,都告诉了宝玉。宝玉送鸳鸯出去,便到小院里,向湘莲仔细说了。
又过一天,湘莲自己去寻三姐儿。先赔了许多不是,又将前前后后的话,连宝玉在大荒山怎么说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赌咒。三姐儿是痛快的,即时一言说定。
等不几天,这里把新房布置好了,二姐儿便送他妹子到赤霞宫,自有一番礼节。宝玉替备喜筵,约了鸳鸯、香菱诸人,也热闹了一日。鸳鸯又陪他进去见黛玉致谢。黛玉本喜三姐儿爽直,又因他也是再世姻缘,动了同病相怜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钏儿从前就和三姐儿相处很熟,更见亲热。
从此,尤三姐便随着柳湘莲,住在那赤霞宫的外偏院了,那尤二姐独居寂寞,时常来看妹子,也常进去和黛玉及晴钏等闲谈。黛玉要留他也住在那里,不知尤二姐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省重闱义婢共登程 拯幽狱小郎亲谒府
话说柳湘莲和尤三姐婚礼完成,尤二姐因他妹子住在赤霞宫,不时来此看视,因此来往较勤。黛玉也待他以妯娌之礼,见其独居寂寞,便劝二姐儿也搬来同祝那二姐儿从来没离开过妹子,见黛玉相待甚好,又和晴钏诸人都说得来,何尝不愿意搬来团聚。却因自己从前声名不好,若住在小叔子家里,说起来也不大好听。虽然黛玉再三留他,总为着避嫌,不肯答应。
白天里来此闲谈,里院外院都走走,一到夜晚,必要回去。有时在西屋里和晴雯、麝月等正谈得热闹,见宝玉进来,只周旋了几句话,便自去了。
晴雯嘴快,说起凤姐不久要到此间,未免替二姐儿担心。
尤二姐却毫不在意,说道:“他就来了,我还是姐妹相见。这里又不是荣国府,有他许多爪牙,他能把我怎么样呢?”言次并无怨恨,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鸳鸯见诸事已毕,便求着警幻,指引他前往丰都去寻贾母,警幻慨然应允。鸳鸯甚喜,当天即来告知宝黛。宝玉仍说要同他去,并和他商定起行之期。不料宝玉虽然说定,到了临期又舍不得就走,央及鸳鸯一再改展。赚得鸳鸯急了,说道:“小爷,你尽着不走,我可等不了。不管你去不去,我明儿一准走了。”宝玉没法子,只可说明儿准走。
到了第二天,鸳鸯来了,等到好半天,宝玉方才出来。临要走,又拉着黛玉说道:“妹妹,那珠兰粉等我回来再用,我还没有调好呢!”又说道:“妹妹那件夹罗长袄腰身太紧了,记着叫他们放一放,只可放三四分,再宽又不合适了。”走到院里,又回头道:“好妹妹,可别闷着,我昨儿约二姐姐、尤二嫂子,都搬了来给你做伴儿,若没来,叫金钏儿再去催催。”
黛玉道:“你别尽着磨蹭啦,快走罢,我都知道了。”宝玉这才同着鸳鸯,带了晴雯,一路前往丰都。
一过了界,便觉yin风惨淡,天色昏黄。走了好半天,方望见丰都城的望楼。进了城,见市肆街衢熙来攘往,仿佛也同人世。有些人面目愁黯,形容枯槁;有些人断手折足,身披兽皮;也有些峨冠盛服,大马高车,意气扬扬自得的。一时说他不荆正要问荣宁两府的方向,刚好迎面遇见一个老家人,面目很熟,细看却是焦大。那焦大一见宝玉,忙赶走几步,上前请安道:“宝哥儿怎么来了?”宝玉便也和他问好。鸳鸯认得焦大,问道:“焦大爷,你还在这边府里么?”焦大闻声一看,方知是鸳鸯,忙道:“只顾和哥儿说话,没瞧见鸳鸯姑娘,真是老糊涂了。我听说你是跟老太太来的,怎么老太太到了这里,你没有赶上?倒是我焦大,那年也是痰喘老病,可巧比老太太先来了两天。国公爷念我从前出兵喝马溺的功劳,留在府里吃口闲饭,那天就叫我来接老太太的。”鸳鸯道:“我们正要问路往府里去。焦大爷,你就领哥儿和我们去罢。”
于是,焦大引宝玉诸人,走过了几条街,先至宁国府门前,那大门石狮宛如东府形式,门上也有许多值班的人。又转过弯来,另一大门才是荣国府。门上那些人,有见过宝玉的,都上前请安。焦大道:“你们领哥儿上去罢,我回东府去还有事呢。”
宝玉随着小厮们从西角门进去,见那座府第与京城荣国府同一结构,仿佛回到家里似的。走进垂花门,过了穿堂,也是一座大理石的屏风。由屏风后转过厅房,便是贾母住的正院。
两边穿山游廊,也挂着各色雀鸟。廊沿上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忙即打起帘子,回道:“太太,哥儿来了。”宝玉心中诧异,如何称呼太太呢?原来这里都是贾代善用的旧人。
只见贾母从里屋扶着丫头,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宝玉叫了一声老太太,刚拜下去,早被贾母一把搂住,哭个不休。宝玉跪着也哭了。众人劝了好一会方祝贾母抚着宝玉道:“玉儿,你祖爷爷、爷爷还指望着你顶门壮户呢,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半辈子的心,可不白用了么?”宝玉刚站起,忙又跪下道:“老太太只当白疼了宝玉了!我这回来,也是要见见祖爷爷、爷爷当面领罪的。若说家里的事,老太太只管放心,都有兰儿呢。他早晚是要大发达的。”贾母道:“宝玉,你起来罢。我总不信你这相貌那一点像缺寿的。”宝玉道:“老太太闹拧了。宝玉并没有死,往后也永远不会死的。”便将如何出家,如何修道成仙,以至玉旨赐婚,详述了一遍。
贾母听了,叹道:“我本心是把林丫头配你的,凤丫头他们都说他太单薄,不像有福寿的。这一岔,倒叫你吃尽了苦,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你这孩子也傻,往常任什么希罕东西,只要你喜欢,没有不给你的。你一心要林妹妹,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了那会有这种事呢?”说着,又泪流不止。
鸳鸯道:“宝二爷修成了,又是玉帝主婚,这都是大喜的事。老太太应该喜欢才是,怎么倒伤心呢?”众人也帮着劝慰,贾母才渐有喜色,又道:“这可单苦了宝丫头了!我来的时候,听说他有了喜信,不知后来怎么样?”鸳鸯道:“宝姑娘添了哥儿,也两三岁了。那回林姑娘回去看他,后来又把他接到太虚幻境,和二爷跟我们都见面的。”贾母道:“这们说他们都很好的了。怎么叫做太虚幻境,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鸳鸯将太虚幻境的情况约略说了。贾母笑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我在这里可憋闷够了。当了多年的老祖宗,又要从新当起小媳妇,那里想得到呢!”
鸳鸯、晴雯见贾母收泪开颜,方才一同拜见。鸳鸯道:“我是跟老太太来的,那想到今天才得见面。”贾母道:“我也听见这句话,总没见你来到,想着许是被他们救了回去。那知道你半路上又绕到别处去呢!”又把晴雯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你不是被太太撵了么?”晴雯听了,顿时珠泪纷落,道:“太太撵我,我也不敢怨,只恨那班人挑三窝四弄出来的。那时候,我正病着,也没得给老太太磕头。前儿听说二爷要来见老太太,是我求着带来的。”贾母道:“不是我说你太太,他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可是耳朵也太软,搁不住人家挑拨几句话,就把火点着了。”又吩咐身边丫环道:“你出去传话小厮们,得空就回老爷,说家里宝玉来了。”
那丫环去了好一会,才见贾代善穿着家常便服踱了进来。
贾母道:“宝玉,见见你爷爷。”宝玉上前拜见。偷眼看代善方脸疏须,两目有威,却有一种蔼然可亲的神气,不似贾政一味方严。当下见宝玉英英露爽,也自欢喜,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当日你祖爷爷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一路的人。就说你大爷、你父亲,他们那里能做官呢?无非靠着祖上的余荫,上头的恩典,勉强对付着做去罢了。如今你能别有成就,也就不枉做了一辈子的人。且喜后起有人,家运可望重振,我们也无须顾虑了。”
宝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赐婚,不及请命,自己引罪。代善道:“这也是古圣人虞舜行过的,况且因果前定,也由不得你。只是一件,你自己虽算称意了,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汉,仍旧要多积外功的。你看吕祖华陀,始终替民间扶危拯困。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至今还现迹人间,替当今出力。那才是神仙中可师可法的呢!”宝玉答应几声“是”。
代善又带他上去拜见贾源夫妇。贾源脸庞也与代善仿佛,却生得燕颔鸢肩,非常雄伟。他虽然没见过宝玉,早知其聪明灵慧,可望继业。所以重托警幻,引其入正。如今见宝玉修持至道,上证天仙,在冥界也是很光荣的,自不忍再有责备。只细问宝玉修道的经历,宝玉从头说起。说到空山暮行,不畏蛇虎,贾源听得大笑道:“你这豁得出去,心里头还是自恃道力,究竟算不得。我从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讨,拚命立功,那才是豁得出去呢。记得有一回,被困在大窝集里,手下只剩几百残兵,粮械援军都接济不上。死守住有大半年之久,眼看就要饿死,坚不肯退。恰好兵士们刨出多年陈粮,在家又活了。又有一天,箭都完了,眼看要束手被擒,想不到对面射过来许多箭,都射在树上,正好供我们应敌。那时候真不想活命,居然支持到援兵来了,打了几个胜仗,这才有了活路。比你那蛇虎如何呢?”
宝玉听了,甚为惊叹。代善又道:“你们子孙只知道安富尊荣、衣租食税,那知道我两个弟兄赤手创业,是拚着性命换得来的。”
宝玉见小厮们在那里磨剑,问道:“祖爷爷磨他做什么用?”贾源道:“这剑都锈了,目下劫运将临,也许上头命我带领神兵到下界去平乱,不能不预备着。”宝玉拿起那剑细看了,都是神锋淬利,不由得拂拭一番。贾源问知他会使,便命在庭前试舞。宝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莲比剑的本领,舞得神出鬼没。
贾源大喜道:“到底咱们家后辈,总是将种。这不像文举人,倒比那些武进士还强呢!”国公夫人也深爱这重孙子,起先怕宝玉伤着,再三拦阻,见他舞得甚好,自己倒笑了。
歇了一会,代善又带宝玉坐车至东府,拜见了贾演、贾代化。代化笑道:“二老爷成天只爱养静,如今哥儿来到这里,只怕静不成了。”又问宝玉京营的情形,宝玉就所知的大概说了。代化叹道:“我从前管京营,那些兵丁没有一天不操练的,想不到变得如此颓惰,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鸟笼子,将来整顿可费事了。”
贾演向来期望宝玉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你来得真巧,再迟几时,我还要出远门,就见不着了。”宝玉忙问道:“何事远出?”贾演道:“不久南阳有事,我要暗中帮着你珍大哥去平贼立功。他的本领有限,只可我拼着辛苦去一趟。若是有你在家里,这番事业都是你的,我就省心了。”贾敬也在那里,见宝玉修成散仙,想起自己枉道伤生,不免内愧。代化又带着宝玉至会芳园闲逛一回,方放他跟代善回去。
宝玉在车中暗想:若像祖爷爷、爷爷这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我老子一见了我,就像有了气恼似的,登时就变了脸呢。正胡想着,车马已到西府。代善下了车,命人领宝玉至贾母处,自己却往书房里去了。
这里贾母正和鸳鸯、晴雯说话,见宝玉回来,便道:“宝玉,你饿了罢?喜欢吃什么,叫大厨房做去。”宝玉笑道:“老太太不用为**心,我自从到大荒山,就断了烟火了。”贾母道:“你一向在家里,丫头婆子们服侍惯了的。到了那荒山野地,亏你怎么过的,也混了好几年呢!”宝玉道:“到了那个地方也说不的了,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干去。我看老太太到这里,离开了凤姐姐、鸳鸯姐姐,也不大方便罢。”
贾母道:“还提你凤姐姐呢,怪可怜的!那年什么张金哥张银哥的,在阎王那里告他,生生的把他从太虚幻境半路上截了来。那些刀山啦,剑树啦,都摆在那里,立迫着要他供,他还敢不供么?眼看就要定罪了,我求着你祖爷爷到阎王那里去说个人情,好容易答应了。偏又紧赶着有许多状子都告他,阎王问过几堂,要想用情也不敢用。按yin律本应下泥犁地狱,还算看着咱们府里的面子,从轻下了冰山地狱,无冬无夏都是三九天那么冷,还只许穿单衣服。他那样娇滴滴的身子,在家里总是七病八痛的,如何受得起这个罪过呢?”宝玉道:“我这回来,就想请老太爷、老太太的示,有什么法子把凤姐姐救出来。今儿听老太太这么说,敢则祖爷爷早已说过人情,还肯再说第二回么?”贾母道:“等一会你和你爷爷商量罢。我算计着凤丫头的罪限也快满了,不比那赵姨娘罪孽太重,没法子救他。”宝玉忙问赵姨娘怎么样了?贾母道:“他和那马道婆,听说都在泥犁地狱里。那不是自作自受么!”
宝玉道:“还有那妙玉,如今在那里呢?”贾母道:“他住在雨花庵,离这里不远。那回从地狱出来,还来过一次,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宝玉道:“妙玉是个方外人,可有什么罪过?”贾母道:“我也不大明白。听说为他暴殄天物,又持佛叛佛,罪名加重的。”
鸳鸯道:“老太太,这里房子怎么就和家里一模一样的,当时必是抄来的样子罢?”贾母道:“我初来的时候,也很纳闷的。后来听他们说起,才知道老国公爷过去那年,照家里的样子糊着烧化的,连家具陈设也一样不错。只单短了大观园,因为那是后盖的。”宝玉道:“怪不得我那年梦见警幻仙姑,他说从宁府走过,遇见了荣宁二公。我那时心里疑惑,咱们东府里,那有荣宁二公呢?原来指的是这里。”
贾母道:“等一会儿,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们斗牌。鸳鸯,你替宝玉把床帐收拾了,安置在碧纱橱里。还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罢。”原来那上房是五间两卷,代善住在东间,那后房有姨娘们住着。贾母只在西间,刚好后房空着,给宝玉暂祝到了晚上,宝玉看那卧房布置宛似小时情景,只袭人换了晴雯。又想起黛玉,从前同住在碧纱橱里,两小无猜,一时恼了,一时好了,有多少情致。如今新婚初别,这滋味却也难受。
次日起来,见了代善,便禀商凤姐之事。代善道:“琏儿媳妇的罪名本就不轻,这已经是从宽的了。你祖爷爷向来谨小慎微,上次去说人情就很不容易,那里还肯去说。我看那阎王也是势利的,他对着那班天仙,比外官见了京朝大官还要恭顺。你总算天有名的,得空去拜他一趟,姑且碰碰。也许比我们说话还灵呢!”宝玉又请示名帖如何写法,代善道:“你不把真人头衔抬出来,怎么能唬动他呢?”宝玉领会。代善又吩咐下去,将舆马执事借与宝玉,即日便往地府投谒。
那文妙真人名帖投进,里面一声道“请!”立时鼓乐、开门,轿子如飞的抬了进去。将近大堂,只见一人抱着案牍,面貌酷似秦钟,连忙吩咐止轿。秦钟也瞧见宝玉,忙走至轿前叫宝二叔。宝玉问知他在这里充个吏书,此时不便款叙,只约他日内到荣府晤谈。一面下轿进衙。门役引宝玉至客厅,那阎王已在帘前拱候,也是个白面书生,那些狰狞面具,原是坐堂问事临时戴的。宾主分庭见礼,入厅坐定。
阎王连称真人,备致仰慕。宝玉只得周旋几句。阎王又道:“真人是玉旨赐婚,天眷优渥,如何得光临下土呢?”宝玉道:“云水闲踪,适因省视祖庭,偶然到此,特来瞻谒。”阎王又赞叹宝玉的孝思,说道:“公府在此,自必尽力照护,勿劳挂念。”宝玉致谢一番,又道:“还有下怀,冒昧干渎。只因家嫂王熙凤,沉沦地狱,罪限将满。如可设法省释,实出大德。”
阎王道:“目下恰有个机会。昨日天庭诏下,因下界人心险恶,罪案重重,地狱中容纳不尽,命我们覆勘轻罪,酌量减释。令嫂事或可比援,容为设法。”宝玉大喜,重致感谢。又说起妙玉罪满出狱,尚滞幽途,求他送回太虚幻境归册。这是一纸公文,顺水推舟之事,焉有不允?当下也答应了。直送宝玉至大堂前,登舆而别。
宝玉回来,晴雯替换了衣服,便上去回明了贾代善、贾母,大家莫不欢喜。代善笑道:“情面大小,幽明一般。你此后又长些见识了!”过两天,阎王摆着执事,打道来荣国府,回拜宝玉。正值宝玉在东府里,家人们照例挡驾。
一时,宝玉从东府回来至贾母处,贾母正和妙玉坐谈。妙玉说起奉到公文,就要往太虚归册,深致感谢。刚好宝玉走进来,妙玉见了,不免抱愧,那两朵红云,比上回下棋遇见时,更为明显。又露出一片感激之诚,口中却说不出。宝玉只和平时一样,说道:“妙师此去太虚,随时闻教,足祛尘鄙了。”
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说什么是好,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赶上地府打发人来,通知贾府去接凤姐。贾母忙吩咐预备轿马,妙玉便趁此兴辞而去。
大家听说凤姐放回,都喜出望外。只晴雯嘴快,说道:“琏二奶奶向来要面子的,此番回来见了我们,看他如何夸口。”
宝玉忙用眼色拦他。鸳鸯道:“凤奶奶当了多少年的家,赔尽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里弄得人人痛骂,我替他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狱的苦,那些话不要再提了。”
贾母盼望许久,未见凤姐来到,放心不下,又打发第二批人去打听。正在吩咐,只听廊外丫头们回道:“琏二奶奶来了!”随后就听见凤姐语声道:“这不是到了家里么?我头一次来,可没有一处不眼熟的。”一进屋,瞧见贾母,忙拜下去,含泪道:“我想不到还见得着老祖宗。”贾母也含泪搂住他道:“凤丫头你可吃苦了!”
凤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么脸再见你老人家呢?家里头当了几年家,闹到那么天翻地覆的。我想死了就完了,那知道人家还不饶我呢!苦也吃够了,脸也丢尽了,一辈子要强也算栽到地了!没法子,谁叫老祖宗错疼了我?只可当个癞猫癞狗的养活着,我给你老人家当个粗使丫头罢。”一面说着、一面哭着。贾母听他说得可怜,也哭了。鸳鸯劝道:“二奶奶好容易回来了,这不是大喜么?别招老太太伤心了。”
凤姐连忙将泪擦干,这才和大家见礼,又给宝玉道谢。宝玉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凤姐诧异道:“谁替我托你哪?”鸳鸯便将黛玉的话,说了一遍。凤姐道:“提起林妹妹来,我更对不起他。你们的事,若有用着我的地方,就是下小刀子,我也拚了去。”鸳鸯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还用你去张罗么?”
凤姐听了,更觉不好意思。见晴雯站在那里,便搭拉着向他说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闹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后来宝二爷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我还把柳五儿拨了去。说是要想着晴雯,只看着五儿罢。”晴雯笑道:“多谢二奶奶,我算得什么,那里跟得上袭人一零儿呢?”
此时,凤姐正在左右受窘。只听贾母对鸳鸯道:“你同着二奶奶到后房,招呼他擦擦脸,换换衣服去罢。我还要带他上去见见祖老太太呢。”便同鸳鸯去了。一时妆罢出来,依然粉香脂艳,仿佛另换了一个人似的。贾母笑道:“你们看,凤丫头经过这般困苦,并没改了样儿,可见也是有根基的。”鸳鸯要哄贾母喜欢,也跟着说道:“什么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这也算不得什么,也许将来还有后福呢!”
贾母又带凤姐到上屋,见了贾源夫妇。贾源明知家事败坏,由他而起,却不便明说。只说道:“你这几年的苦处,也受够了,借此得些经验,做个儆戒,未必不是好处。”凤姐虽然文理不深,却也听懂了,自觉羞愧。倒是国公夫人见他受尽苦处,不免慰问几句。贾母怕凤姐脸上挂不住,见贾源夫妇无话,便即带他下来。又忙着替凤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帐。鸳鸯道:“琏二奶奶早晚要到我们那里归册子去,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我替他收拾罢,老太太就别管了。”凤姐见贾母仍然疼他,心里也放松了一半。
他在地狱的时候,一心指望限满释放,倒也别无牵念。如今到了这里,心是安了,却不免思前想后。想到在家时,有平儿、丰儿等贴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妇们随事奉承,事权在手何等煊赫。此时只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许多积蓄,重重损失,剩下的也带不了来。又牵挂着巧姐儿,不知何人照管。
平儿虽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难保他不会变心。家里的混帐哥哥,还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心中千头万绪,摆布不开,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泪。一到贾母面前,还得打起精神装欢佯笑。见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怀鬼胎,只像避猫鼠儿似的。也很可怜的了!
那宝玉此次来至丰都,本想住个三五天就回去的,却被这些事羁绊住了。也是心悬两地,去住踟蹰。
那天秦钟来访,门上小厮们引他至小书房坐候,看那装备陈设,简直就是梦坡斋。少时,宝玉便服出来,秦钟忙即起立见礼,道:“二叔怎么来的?我那回弥留之际,知道你来看我,苦求差役们放我回去见你一面,他们始终不肯。不料还在此地相见。”宝玉道:“鲸卿兄弟,好久不见,老成得多了。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和柳老二他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秦钟道:“你们怎么到一处的?”宝玉便将湘莲如何出家,如何在大荒山相见,如何同到赤霞宫,一一都告诉与他,又道:“柳老二与三姐儿生死姻缘也团圆上了,你道不是可喜之事么?”
秦钟道:“你们都好了,只我留滞此间充一名小吏,未免惭愧。将来如何打算呢?”宝玉道:“那些事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到太虚幻境,咱们弟兄朝夕相聚,好多着呢。”秦钟道:“你又不接引我,我如何去得成呢?还有一件,那个手上有蜜的,我害他沾污了佛地,至今还在血污池里。我既害了他,又把他撇下,成什么人呢?你若有意接引我,先得超度了他。不然,就做神仙,我也不去。”宝玉道:“我刚为凤姐姐、妙玉的事求了你们王爷,怎么好意思又去开口?这可难了!”
秦钟道:“我看王爷很敬重你的,你不用亲自去,只写一封信交给我。我再求求那判官,也许成了。若能够如愿,我便带了他同找你去。只给我几间闲房,替你做个书记,也比在那里强些。”宝玉先不肯写信,禁不得秦钟苦苦央及,只可草草写了给他。又托他查访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钟也答应了。宝玉又进去细问晴雯,开明名氏籍贯及生卒年月,交与泰钟带去。
次日,秦钟作柬,请宝玉在花雨庵蔬酌小叙,宝玉带着小厮骑马去了。见庵中庭宇清洁,小有花木。几个尼姑都是带发修行的,也一样唱曲侑酒。席间并无外客,宝玉笑对秦钟道:“你造了一回孽债,难道还不够么?”秦钟道:“这不过逢场作戏,那里有许多真事。我是叫你开开眼,知道此中人也有许多陈妙常。那能儿还得算洁身自好的呢!”
说话间,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上前请宝玉点曲子。宝玉瞧他面貌颇熟,仔细一想,方记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鹤仙。
问知来此未久,已改名慧莲。秦钟误以为宝玉属意,笑道:“他是先做道姑后做尼姑;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在仙佛两界都算是有缘,何妨把他度了去呢?”慧莲听了,向宝玉媚眼流波,似含无限情意。
宝玉却只冷笑了一阵。秦钟在席间说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无从查访,深为抱歉。那晚上宝玉回去,便将这话告诉晴雯。
晴雯没法子,哭了一场方罢。
此时宝玉见诸事俱妥,归心更切。过一天,趁着贾代善、贾母同在上房说笑,便将要接爷爷和老太太同至太虚幻境,奉养几时,稍尽报答,委婉的说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罢。我习静惯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们当事的,要我帮着督造名册。我已经应许了他们,如何走得开呢?”贾母道:“我一向疼宝玉的,宝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只不知两位老人家许我不许?”代善笑道:“你是当老太太受用惯了的,这一向也拘谨的太苦了,还是到那里散散罢。”不知贾母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舆欣就养 勇将军使节出从征
话说宝玉要请贾母同至赤霞宫奉养承欢。贾母那时在丰都荣府,上奉翁姑,未免拘束。此去就养爱孙,仍旧当起老祖宗来,自是愿意,却怕贾源夫妇不允。
宝玉曲体重闱之意,次日至贾源处请早安,陪着谈些旧事。
趁祖爷爷欢喜,便将此事委婉陈请,说得十分恳切。贾源本是公忠体国的大臣,于家事不甚在意,听宝玉说的入情入理,即时应允。国公夫人也深知贾母年老,平时家政都是姨娘们分管,在此与否,并无关系。既是贾源答应了,便顺着说道:“你奶奶在这里也闷的慌,让他去疏散疏散罢。”宝玉听了大喜,又陪着说一会闲话。
出了那院,便一溜烟跑至贾母处,说道:“祖爷爷、祖奶奶都答应了,咱们预备走罢。”贾母笑道:“到底宝玉面子大,我正发愁怎么跟老人家说呢,你倒说好了回来啦。”宝玉又催着鸳鸯替贾母归着东西,鸳鸯道:“那都有他们呢,我这里新来的,怎么插得下手去。”宝玉归心甚急,只得又姐姐长姐姐短的央及那些丫环。他们听说贾母要走,就忙着收拾起来。这件收起,那件带去,那一件要请示太太带去不带,乱腾腾的堆得满地。鸳鸯看不过去,说道:“这些东西,那里都有现成的,决短不了。只理老太太随身穿的用的罢。”这才省了许多事,只四季常穿的衣服和随身应用的东西,也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宁国公夫人知道了,赶紧打发人来说是明儿中上,请西府里太太饯行,就在会芳园里聚聚。还说请太太务必带了哥儿去。
贾母正忙着,也只可答应。届时坐了家里的朱轮后档车,带了宝玉同去。那里也有家里的班子,演些吉祥热闹戏文。陪客都是族里老婶娘、老妯娌们,自有许多周旋说笑。宝玉却跟着贾演另坐一席,席间无非谈些史事兵法以及自己当年战绩。宝玉本来不大爱听,台上演的又是《独占花魁》,那扮卖油郎的小生,脸庞眉眼有几分像蒋玉函,更看得满腔闷气,便想要回去。
偷眼看贾母座上,正说得高兴,又不好催得。直坐至上灯方散。
次日便是启行之期,贾母领着宝玉叩别了贾源夫妇。宝玉又向代善叩辞,问爷爷何时可去,代善只是微笑。问至再三,方笑道:“我是懒得出门的,等你老太太花甲再周,我去凑个热闹罢。”紧赶着便料理登程,贾母坐着八人绿轿,凤姐、鸳鸯、晴雯和贾母带的丫头珊瑚、翡翠,分坐了三辆大鞍车。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引路。出了丰都城,全是一片黄沙,那舆马便走得快了。
一霎时,过了冥界,那边又另有舆从伺候。大家服侍贾母换了轿子,然后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仍旧飞驰前进,直至赤霞宫二层门内下舆。
黛玉先已得信,约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那里迎候。
只见贾母扶着鸳鸯缓缓行来,凤姐、宝玉跟随在后。黛玉、迎春先向前迎了几步,叫声老太太。贾母一手拉着一个道:“我的儿,我心疼了那么些日子,你们还好好的在这里呢!”香菱等也都见了。贾母道:“这位是薛家姑娘,我是认得的。那两位是谁?好生面熟。”黛玉道:“这是琏二哥哥的新二嫂子,见过老太太的,想是忘了。那是尤家的三姨儿,现在是柳二奶奶。”随后又是紫鹃、麝月、金钏儿上前请安。贾母笑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凑到一块儿的?真把我喜欢糊涂了!”
凤姐儿见了尤二姐,满心惭愧!尤二姐却大大方方的向他叫声姐姐,凤姐不免也叫声妹妹。那尤三姐见了凤姐,却面有怒容,凤姐招呼他,也带理不理的,又狠狠的瞧了凤姐一眼。
黛玉道:“我给老太太收拾的屋子,老太太瞧瞧好不好。”
便引贾母直至工字院正房,床柜几案,都照着内室布置一新。
也有后房,预备丫头们住着。房里靠墙放着紫檀螺钿长几,正中摆的是古铜锈绿太师鼎;左边是一个均窑大花囊,满插着各色牡丹;右边是龙泉冰纹大果盘,满供着透黄玲珑佛手。靠窗一排紫檀螺钿椅子,当中是青绿山水大理石的圆桌,照样配的凳子。墙上尚有些名人字画,那两幅赵伯驹的仙山楼阁,苏汉臣的工笔美人,更见精致。
宝玉、黛玉先双双拜了,大家也都拜过,请贾母上炕歪着歇息。鸳鸯取过唾壶、眼镜盒,放在炕几上,众人随意坐下,只凤姐、黛玉、尤二姐站着,凤姐向四下里看了一番,道:“这比家里老太太的屋子还讲究呢!”贾母笑道:“你看着好,今晚上就陪我住在这儿罢。”
凤姐笑道:“这房子得要有那福气,才压得祝我倒想住,也得配啊!”又向黛玉道:“林妹妹,你一向不大(扌刀)饬屋子的,真亏你布置得件件合式。这回妹妹大喜,我也没得赶到,听说姑爹姑妈也都见着了,我真替妹妹喜欢。还听见宝兄弟说,妹妹背地里还惦记着我,我这做姐姐的太丢人,拿什么脸见妹妹呢?”黛玉听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答道:“凤姐姐还是这么会说话!”凤姐是有心病的,听见这话登时脸上飞红。
此时,香菱正和尤三姐唧唧喁喁的在一边说话。贾母见迎春闷坐无言,便问道:“迎丫头,你也住在这里么?”迎春道:“我在那边‘薄命司’里住着。”贾母皱眉道:“怎么单取这个名儿,怪难听的。我来了,你也在家里住几天罢。”迎春道:“我也不断的在这里祝这一向宝兄弟不在家,他把我接来给林妹妹作伴,好几天没回去了。”贾母又问道:“宝玉呢?”
黛玉笑道:“他是无事忙,一会儿也坐不住的。不知道往后头又鼓捣什么去了。”贾母道:“我也到你们新房里瞧瞧去。”
说着,便坐起来。黛玉忙唤鸳鸯、晴雯,都不在这里。珊瑚、翡翠听见了,走进来。贾母便扶着他二人来至后院,黛玉和众人都随后跟着。
一时进了堂屋,宝玉和鸳鸯、晴雯正在西屋里向麝月、紫鹃等说这两天在丰都的事。一听贾母说话,连忙都走出来。宝玉道:“老太太精神真好,一点不显着累。”贾母道:“我闷了这些日子,到这里一疏散,倒显出精神来了。”凤姐笑道:“人逢喜事精神长,这句话是不错的。那王母娘娘闷了,他孙子刚娶了媳妇,偷丈母娘家里一个桃子给奶奶吃,这一笑,就笑了三千多年哪!”贾母笑道:“你这猴儿,总忘不了吃蜜蜂屎。”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进了新房,说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的。”迎春笑道:“这子曲曲折折的,有点像罢。”贾母道:“说他像也不大像,乍一看,可像的很呢!”又见那屋里绣帘锦幔,彩毯华茵,十分绚丽,说道:“新房原该华丽的,像这样就好。
那宝丫头偏喜欢素净,到底不是好事。”
黛玉让贾母在躺椅上歪着,正对着元妃画的富贵神仙直幅,画的是牡丹水仙,正中钤了一块贤德皇贵妃朱玺。贾母瞧见,说道:“这是元妃娘娘画的么?”宝玉道:“寻常也有代笔,这可是亲自画的。他还会几笔山水呢。”贾母道:“娘娘从前在家里就喜欢画画,可没有学成。
大概在宫里那几年画好了的。”
大家正说着话,宝玉悄拉黛玉衣裳道:“凤姐姐的屋子给他收拾了没有?”黛玉瞅他一眼道:“这还用你说么?”贾母问起香菱、尤三姐怎么到这里来的,他二人各述了一遍。贾母道:“姨太太真也可怜,叫那搅家精闹得家翻宅乱的。好容易他闹够了走啦,添了个孙子,正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又把菱姑娘给妨了。”又向尤三姐道:“我听那东府里老公爷说起,珍阿哥还要出兵打仗去呢。你姐姐那么老实,珍阿哥一走,那府里可不散了么?”
正说着,鸳鸯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贾母和众人又同到中院来。黛玉让迎春、香菱、尤三姐陪贾母同吃。贾母道:“凤丫头他们呢?”黛玉道:“我给二位二嫂子另外摆着呢。”
贾母道:“你们都在这里吃了罢,大家热闹点。林丫头,你也只管坐下,别装那新媳妇的样儿。”于是,又添上碗筷,一同坐下。
凤姐还是时常走上去,替贾母布菜添饭。黛玉、尤二姐向来没做惯的,也跟在凤姐后头走。贾母道:“你们别招呼我啦,叫丫头们服侍罢。”又笑道:“我从前看你们还规矩,也看惯了。这一向自己又当了小媳妇,才知道你们的苦处。咱们家规矩也太重,这里除了我,就是你们姐妹,不要那么拘着了。就是林丫头,也不是外头娶来的,只管随随便便的和从前一样,我瞧着倒喜欢。要尽孝也不在这上头。”一时吃罢。黛玉问道:“老太太没事,还斗个小牌罢。”贾母道:“今儿也乏了,咱们说说话儿倒好。”那天贾母初到,谈得非常高兴,连香菱也留着住下。
尤二姐这几天本住在赤霞宫,替黛玉解闷,因凤姐来了,倒要搬了回去,黛玉、迎春都留他不祝还是凤姐心中内愧,花说柳说的,留尤二姐在一屋里同祝那晚上说了无数愧悔的话,差不多要挖出心来给二姐儿看。尤二姐本是爽直一路,听他说得情情理理,便也十分原谅他,倒成了要好的姐妹。尤三姐背地里几次劝他姐姐,不要再上凤姐的当,二姐儿也不在心上。从此便和凤姐同祝鸳鸯也长住在赤霞宫,一心服侍贾母。遇着有事,方到“痴情司”去。按下不表。
如今且说荣国府中,自从李纨同着贾兰夫妇往九江赴任,家里便冷静了许多,只宝钗却比先更忙了。从前李纨、平儿同管家务,平儿因自己不是正主儿,只是问到说到,从不多说。
李纨也不过持个大体,所有大主意都是宝钗拿的,有时和探春商量。可是家人媳妇们回事,遇着宝钗不在议事厅上,向李纨回过也就算了。如今李纨走了,平儿更不敢做主,事事都要取决宝钗。因此,早半天必得在厅上坐镇,就是回到,遇有急事,他们也要赶来面回,一刻也不得安逸。
此时,探春却搬回贾府住下。原来周琼移镇长江,政府因江防吃重,命他添募二三十营新兵。周琼想到此事利弊关系甚大,若办的不得法,那官兵便是盗匪。特地赶信叫他儿子克速南来,帮同筹画。周姑爷得了信,不两天便起身趱程去了!一时归期难定。探春将住宅托与周府亲眷照管,自己乐得在秋爽斋住祝见宝钗操劳太过,有时也在议事厅帮着料理。
那天,王夫人偶然高兴,至秋爽斋来看探春,坐至傍晚。
正值雨后新寒,不免受了感冒,夜里便泻了四五遍。第二天早起,宝钗探春来请早安,王夫人正在炕上歪着。宝钗道:“太太还是请王太医来看看罢。”王夫人道:“我也没什么大病,刚才已吃些菩提丸。只是珍大嫂子前儿来这里,说起上月就要请赏桂花,被那几场雨耽误了。眼下菊花开得正好,叫我挑个日子,到东府里散散。我和他说好了,明天准去的,这一来又去不成了。”探春道:“我们通知珍大嫂子,等太太好了再请,也是一样。”王夫人道:“只怕他们都预备了,你们明天去替我说声罢。”二人答应下来。
那尤氏上次来邀王夫人,本说是请去听听小戏。只因王夫人再三嘱咐不要费事,仅止传了一班说书的。又因外客来了,要占王夫人的坐位,只约了薛宝琴、邢岫烟,此外便是探春、宝钗、平儿,并无别客。本要约史湘云的,因他这几天正住在他叔叔家里,也不曾邀得。却想不到王夫人这两天刚刚病了。
到了那天,探春、宝钗和平儿约齐了,坐车同往宁府,直至内仪门下车。尤氏、胡氏接出,先至上房坐定。探春说起王夫人本要来的,偏偏前天到园子走一趟,便感寒患泻,实在撑不起来,向尤氏致意道歉。尤氏道:“这怪我们请得不诚,耽搁了这些天,若早请,也许太太来得了。我知道太太也喜欢热闹,只要身子好,没有不来的。”宝钗道:“邢妹妹也怕来不了。蟠大哥那个小子,一直是跟他的,昨儿也有点寒热,又是哭,又是吵。不知道今儿好了没有?”平儿道:“这天气一凉一热的,也真难对付,怎么叫人不受病?”
正说着,人回梅大奶奶来了。只见宝琴打扮得花枝招展,扶着丫环,从游廊上款步进来。他和尤氏婆媳都不甚熟,另有一番世故周旋。
尤氏见人到齐了,便请众人同至园内看花。进了园门,走过几处坐落,方到晚香堂。堂外太湖石最多,玲珑曲折,面面宜画,也是山子野替布置的。假山上两棵大金桂,开到二发的花,浓香四溢。那高高低低的山石,都摆着各种盆菊,红白黄紫,无色不备。另有绿牡丹、墨麒麟几种,外间不易见的。大家随意玩赏一回。
宝钗走乏了,坐在石墩上歇息。宝琴靠着石栏干,俯身采花。平儿见一朵金凤翎低垂盆面,拾着一枝细竹子将花支起。
探春绕遍山石,看各花棵上签的花名。一时,宝琴说道:“这园子比大观园小点,我倒爱他处处精致。”尤氏道:“这还是老辈手里盖的,那时候清客里头还有几个名手,后来詹子亮、程伯起那一班,那里比得上呢?”文花擎个水晶盘过来,盘里养着各色花朵。尤氏命挨次送上,随意拣戴。探春、宝琴、平儿见那花儿鲜玲可爱,各拣了一朵上戴,只宝钗不要。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
丫环们来请入席,便同向晚香堂走进。看那墙上挂的都是名家菊花画幅。几案上摆列许多花瓶,有旧瓷的,有古铜的,还有澄泥陶瓦的,也都插着各色菊花。尤氏让宝琴上坐,宝琴再三推让,然后坐下。大家次第坐定。
女先儿上来请点书,宝钗向来不喜听书的,只说道:“拣好的随便说罢”探春点了《梦虎姻缘》是宋朝梁红玉的故事。
宝琴点了一段《镜花缘》,平儿点了一部《还珠记》。就听得噔噔弦响,搀着嘣嘣鼓声,引吭按调的说来。这边席上,众人仍旧说笑,一面听着说书。
少时,说到梁红玉桴鼓助战,那女先儿口齿伶俐,把那鼓声、战声,以及黄天荡的水声,都形容出来。尤氏道:“那梁红玉是勾栏出身,倒能够佐夫立功。我们枉生在世族高门,白得了朝廷的封诰,未免惭愧。”宝琴道:“别人这么说还罢了,在大嫂子可说不上。只看大哥哥身居策府,将来手建功业,安邦定国。大嫂子便是萧酂侯的夫人,那梁红玉算得什么呢?”
尤氏道:“别说安邦定国了,就是眼前这点小事,你大哥就够发愁的。这两天南阳闹土匪,商议发兵,他和那班同事,也不知抬了多少的杠,一回来就是咳声叹气的。你想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出去,外头有一帮朋友,只管吃喝玩乐;回家来,听姨娘们吹吹箫,唱唱曲子,多么自在。凭空的戴了这顶愁帽子,倒弄得他荆天棘地,神仙不做做罪人。你说傻不傻呢?”
平儿道:“天下做事的人,总带几分傻气。只看我们奶奶,多么有心眼儿,我看他就傻。当那份穷家,坑坑支支的省几个钱,挨尽了骂名儿,也没落着好。那些送邢姑娘的猩猩毡氅衣,送袭人的天马皮褂子,那一件不是自己白帖出来的?他说:宁可自己帖几个钱,别叫家里人像烧糊了卷子似的,叫人家笑话。
可不是傻心思么!”探春道:“要傻就得傻到傻大姐那个份儿,晴雯、入画被撵也由他,林妹妹的死的也由他。他总叫别人吃亏,自己一点亏不吃,那才傻得过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新近还出了一个小傻子,也是咱们家里的。”
大家问是谁?宝钗道:“就是走马上任的小兰大爷啊!这回送大嫂子的人回来说:兰儿到了那里,因为老爷从前上过李十儿的当,把什么门稿、家人、刑名老夫人都裁了,单找些幕僚办事。那些佐杂小官和生监们,见知府都没坐位的,他偏要他们坐炕说话。有一个官儿,拿着中堂的信,当面求差使。他可翻了,立时挂牌出去,训饬了一大套,就得罪中堂也不管。这还不算呢,九江那缺,管着海关,本来不坏。他把自己应得的钱,大把的拿出去,办了许多工艺局、农学书院。如今做官的,那个不为的发财?像他这傻子,恐怕没有第二份罢!”
尤氏笑道:“我只佩服宝二爷的话,说是:乐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这话最通。人若拿定这个主意,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了!”探春道:“他说得如此,为什么出家去寻苦吃呢?可见还是想不开。”宝钗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头,别人那里会知道呢?”众人只顾说话,那两套书早说完了,却不曾细听。女先儿又上来请点,大家都说不早了,你们也歇歇罢。尤氏却吩咐他们又吹打了一套《将军令》方罢。
此时已过定更,探春问道:“大哥哥还没有回来么?”尤氏道:“他见天总要三更半夜才家来哪,不知忙的是什么,我问他也不肯说。”宝钗因挂念哥儿,急欲回去,大家便告辞同散。
那时候南阳闹得是什么土匪呢?原来儋崖一带沿海(延/且)户,都生得冥顽刁悍,又传来红莲邪法,惯能兴云起雾,唤雨呼风。还有一种密咒,不论何人,一听了他的咒语,立时把祖宗父母都不要了,跟了他去。所以暗中啸聚了无数暴乱之徒。上回在海疆上起事,被安国公甄应嘉等督兵剿散。他们性成好乱,如何便肯甘心,仍在沿江沿海各处时时蠢动。
那回在南阳捣乱,只是几个幺么头目,可巧节度使王国臣畏葸无能,一闻匪乱,连忙坐着巡船,往外河去“游戈游戈。”
你道什么叫做“游戈”?说来可笑,此人识字有限,连“戈“两字都分不清!他只顾远远的去任意“游戈”,便把南阳一座坚城,轻轻的送与邪匪。
这消息传到京师,举朝失色。那些大臣们也开了一次会议,有的笨蠢如牛,有的畏事如虎,有的如营窟之兔,有的如藏穴之蛇,都相顾莫敢发语。只有一位孙尚书,还算是有见识的,说道:“这不过癣疥之患,只是事不宜迟,赶紧就邻近拨一支宿将去,三日赶到,包管平定。”座中定良郡王喝道:“神策府领袖不在这里,谁敢混出主意?”大家先听了不懂,细想了一想,方悟到:此时寿安郡王正出外差,这定良向来奉承他的,却忘了自己也是神策府的领袖。这话一出,一班朝贵哑口无言。
一搁就搁了好几天,那南阳的匪势,渐渐猖獗起来。
等到寿安郡王回京,一意要用龙武新军。先拟推刘永祥挂帅,这刘永祥有名的是皮壳将军,人缘还好,有人告诉他说:神策府中招安一辈,有意坑他,一应刀枪弓箭,都挑那锈坏不能使的给他带去。他听了,仔细一想:究竟好好的脑袋,还是不搬家的为妥,连忙知难而退。随后,那寿安郡王不知听了何人说话,又看中了猴头猴脑的侯虎。侯虎久抱雄心,有此机会,如何不去?当下便草草定议。
贾珍深知不妥,忙去单见领袖,剀切谏阻。那两位领袖浮躁的浮躁,糊涂的糊涂,那里听得进去。贾珍急了,又遍谒东平北静诸王。
那天见了北静王,先将此事前后经过情形说了。又道:“侯虎那人,决非池中之物,他这一去不是抱薪救火么?”北静王毕竟英敏,一听贾珍的话,便道:“你这话所见深远,若是依你,怎么办呢?”贾珍道:“目下,统制周琼镇守江防,此人忠勇可恃。若命他火速抽调队伍,兼程前往,预计三五日可到,尚不为迟。还有甄应贵一军,现驻近畿。此人便是甄应嘉之弟,命他带队南征,合力兜剿,必可制胜。”北静王道:“近畿重要,不怕空虚么?”贾珍道:“以荫生所知,近畿尚有黄国庆、张志元缓急可用。京师只责成龙武中军,那军都是勋贵子弟,堪任干城腹心之寄。”北静王凝神细听,深佩他筹虑周密,着实奖励了几句。
次日入朝,便详细奏明皇上。皇上大为动容。即时召见神策府领袖两王,痛加训斥。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连碰了无数响头。一面特下旨意:命周琼、甄应贵督师分进合剿,务期扑灭。
又授贾珍为钦差参赞军务大臣,同赴前敌。贾珍上去谢恩,即时请训,便预备起程。
在贾珍深喜得遂报国之志,却苦了尤氏和佩凤、偕鸾诸人,见他身临战地,如何能舍。佩凤等向贾珍擦眼抹泪的,只不敢瞒怨他。尤氏见贾珍回来,便说道:“在家里好好的,练什么武?咱们家又不短什么,不像那帮行伍哥们,必得一刀一枪去拼取功名富贵。如今人住马不住,可怎么好?”贾珍道:“我一个犯过罪的人,皇上如此恩待,还不该去拼命立功么?至于成败祸福,自有定数,你们不必过虑。”
此时,贾蓉也站在身边。他虽是个花花公子,天性却不坏。
只看清虚观打醮那天,贾珍叫小厮们当众啐他,他都顺受无怨。
如今见他老子冒险出征,也是放心不下。听贾珍说到这里,便接着道:“爷单身去,家里如何能放心?还是蓉儿跟了去罢。”
贾珍道:“你去了也是废物,管得了什么?这又不是什么找乐的事,好歹都说不定。你是个独子,还是在家里看家的好。”
言下也觉惨然。
贾蓉道:“蓉儿要去,也是为此。爷不叫我往前敌去,就跟着粮台上也好。”贾珍道:“你再走了,这府里可交给谁呢?”贾蓉道:“我看蔷兄弟是咱们府里长大的,他还有事要求爷,若交给他,决没有错。爷若不放心,请琏二叔两边住着,多来查看查看,琏二叔也没有不尽心的。”贾珍听了,忙打发人请了贾琏、贾蔷来,重托他们一番,赶即到家祠叩别。
看家祠的贾仁回道:“从前国公爷杀贼的刀,挂在祠堂里,连叫了三夜。奴才们乍听见了,以为有什么响动,连忙开了祠门,进去细细瞧过,原来那声音是从刀鞘里发出,那刀也挺出了三四寸哪。这是国公爷的示兆,爷此去一定马到成功的。”
贾珍大喜,便取下那刀,随身佩上。又到西府里辞别了贾赦、贾政,贾赦笑道:“你这荣耀倒不小,可是在家享福不好么,冒那个风险做什么?”贾政却说起时局艰难,勉励了许多话。
贾珍这才带着贾蓉和两个办笔墨的门客,一路长征去了!
那贾琏、贾蔷二人,送贾珍父子到了八里桥,贾珍便拦住他们,又交代了好些琐事。他二人先回到东府,俞禄、来升带着家人们迎着请安。贾琏吩咐道:“如今大爷出兵去了,可不比大爷在家的时候,你们更得担点沉重。别管怎么样,总要对付这几天,别闹乱子。头一件要小心门户火烛;第二件不要酗酒聚赌,吵闹滋事。大爷既托付了我,我可说不得要得罪你们了,若犯出来,不管有脸的没脸的一样惩办。大爷为国家出力,你们都是多年陈人,也要替他多出点力。大爷立功回来,少不得重赏你们,还许提拔你们一官半职呢。”俞禄、来升等连声答应。贾琏又道:“有什么事,随时来回我。”
说罢,方同贾蔷走进上房来看尤氏。尤氏正和文花说着垂泪,见他二人进来,忙即让坐道:“大爷走了,倒叫二爷和蔷哥儿多受累了。”贾琏道:“自己弟兄,大哥又那么见爱,这不是应份的么?大嫂子也要宽心,大哥他是参赞,决不要亲自去打仗的。事情顺手,一两个月就许回来了,有什么担忧的呢?”尤氏道:“说是如此,出兵的事那里有准呢?”贾蔷又说起祖上战刀出鞘夜鸣,此去一定顺利。尤氏也觉希奇,心中稍为宽解。
贾琏道:“大嫂子这里没人照应,把老娘接来罢。”尤氏道:“他老人家自从二姨儿、三姨儿过去了,想起来就伤心落泪。耳朵也聋了,人也糊里糊涂的。他来了能照应谁?倒要我照应他,可不是没事找事么?”贾琏道:“明儿叫平奶奶来,给大嫂子解解闷。”尤氏道:“他那府里若放得开,来这里说说话儿也好,可别耽误了那边的事。”
贾琏坐了一会,便同贾蔷一路出来,笑对贾蔷道:“你多分点心,珍大爷若成了功,你的事也成了。”贾蔷笑道:“二叔给多多成全罢。”不知说的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赏初雪姑嫂话戎机 靖飞尘士民攀宦辙
话说贾珍奉旨参赞军务,带着贾蓉同赴前敌,将宁府的事托与贾琏、贾蔷。他二人受了贾珍重托,都十分尽心。在贾琏本和贾珍甚好,不比寻常弟兄,到此时自义不容辞。那贾蔷却另有一种想头,说他自小蒙贾珍夫妇抚养成人,贾蓉又待他和亲弟兄一样,情分上应当出力,这还是面子话。内里就为的是自己和龄官一段姻缘。
他从前管着梨香院一班女戏子,单是龄官有意于他,生出许多情致。那回贾蔷为龄官拆笼子放鸟,龄官又在雨地里画蔷字,都是宝玉瞧见的。后来那班女戏子拆散了,龄官跟了一个老尼姑去,贾蔷还到那庵里看过他几次。不料老尼姑一病呜呼,龄官没有照管,被人哄骗,卖到戏班子里。他师父也深喜龄官色艺出群,因知是贾府出来的,不敢叫他在京里唱戏,便带了一班徒弟都到南边去了。
上年,贾珍收回府第,不免有些添置,命贾蔷回南采办。
到了苏州,有两个朋友邀去看戏,看了一出《思凡》。见那小尼姑非常面熟,小尼姑一面唱着,也两眼滴溜溜的看着贾蔷。
又听到他的唱声,才想起定是龄官。好容易寻到他的下处,去过好几趟。龄官一心只想嫁给蔷二爷,和他师父哭吵多次。他师父没法子也答应了,只是勒索身价。贾蔷在客边如何张罗得出,只好先回京来,再三央求贾蓉向贾珍说了。贾珍对于这些事,也是肯成全的,无奈龄官师父看他是个摇钱树,要的身价太大。贾珍这两年刚赏还庄产,一切那里有此余力,所以耽搁下了。这回贾珍命他看家,贾蔷暗想:只要大爷立功回来,必要酬谢他的,此事便大有可望。自从贾珍走后,终日只在东府照料,要叫尤氏、贾琏看出他的辛苦,将来好帮着说话。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天,贾琏和贾蔷分路回到荣府,平儿因头疼,寻出依弗那洋药,剪了两小圆块,贴在鬓角。怕出去受风,未到议事厅去。见贾琏进来,便问道:“珍大爷走了么?”贾琏道:“我们送到八里桥才回来的。又到东府里去了一趟,看珍大奶奶哭哭啼啼的,倒叫人难受。你空的时候,瞧瞧他去罢。”平儿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可哭的?三姑爷也是跟着他老子上前敌,三姑娘接了信,倒说应该去的,一点也不发愁,到底是念书识字的好处。我昨儿去看他,想安慰他几句话,倒没得可说的了。”
贾琏见平儿贴着小膏药,笑道:“你贴这个倒显着俏皮了,别引出我的火来。”平儿笑道:“你别胡说了,往后只怕要在那府里住住呢。”贾琏道:“白天里去去也够了,横竖有蔷儿在那里钉着。”平儿笑道:“那更好了。在家里只说东府有事,在外头再弄一两个合适的,租个小房子住祝还有蔷小子当个抽头的,够多们乐哟!”贾琏道:“我如今是收心了,若不然,这也不是没干过的,还等你教给我么?就是蔷小子也老成多了,只一心一意的要想娶那龄官。”平儿道:“就是从前梨香院的龄官么?他眼下在那里呢?”贾琏道:“他在南边唱戏哪,上回蔷儿”刚说到蔷儿,只见莺儿走进来道:“二奶奶,我们姑娘在议事厅上等着,有事商量,请就去罢。”平儿答应了,忙将鬓角小膏药揭下,擦把脸,重匀了脂粉,便同莺儿往议事厅。走到廊子上,正遇着几个家人媳妇回了事下来的,笑道:“奶奶今儿来晚了。”
进了厅屋,只宝钗一个人在那里检账,平儿道:“三姑娘没来么?”宝钗道:“他三天来两天不来的,那里有准呢?这两天,三姑爷到了前敌,他外面做得大方,心里头也一样牵挂,怎好再去搅他。”平儿道:“这里的事不是都办完了么?还有什么商量的。”
宝钗道:“找你不为别的,李家纹妹妹眼前就要出阁,照老账上,这些外亲喜事都只送四色添箱礼,也有折干的。我想纹妹妹从前常住在这里,似乎该比别人加厚,所以寻你商量。”
平儿道:“这是很该的。你只管加上,谁能说什么?”宝钗道:“破例的事,我不敢自拿主意,还是大家商量的好。还有一件,那王家舅老爷做生日,有帖子来了。我仿佛听说:“王仁舅爷从前借二舅太爷的生日,在外头撒网,这回怕又是他捣鬼。他们家里的细底,你知道的比我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平儿道:“这回可真是舅老爷的生日。那王仁舅爷早已和他叔叔掰了,还容他在家里住么?”宝钗道:“既是真正的生日,咱们还照常送礼。那天派谁送去,请太太的示罢。”
平儿见厅上挂的周□工笔美人直幅,那美人颇像自己,只是胖些,便走过去细看。宝钗向他打量一回,笑道:“平嫂子,你这件衣服怎么腰身做得这们紧,要放出些才合适呢。”平儿道:“这还是穿旧了的,也不值得再改了。”宝钗道:“别处都还好,单是腰身粗了,许有了喜信儿罢?”平儿听了,顿时脸上发红,说道:“没有的事。”宝钗笑道:“大喜大喜,这可该保重点。从前凤姐姐、尤二姐姐有了,都没落住,太太正替你们盼望着呢。”平儿笑道:“我是丫头的命,那里像奶奶们那么娇嫩。宝二奶奶,你有了哥儿,倒该拿我们来打趣了。”
宝钗道:“这不是玩话,我要早知道,今儿也不请你来了。”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各散。
此时,已近晚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渐渐的入了冬令。
一日,宝钗从议事厅下来,想起秋爽斋地炕坏了,前天吩咐管事们修理,不知修理好了没有,便亲自至秋爽斋看视一番。探春出迎,同至屋内闲话。见几上哥窑花觚还插着几枝白菊,笑道:“你这里菊花真开得长久。”探春道:“这是后开的。屋里不很暖,倒和花儿合式。”宝钗道:“这屋里地炕多年没生火了,乍一生,总不大暖。”探春道:“我许久没在园子里过冬,今年难得在这里,要好好赏两回雪了。只可惜诗社凑不起来。”
宝钗问得到家信没有?探春道:“他那有工夫写信呢?倒是衙门里来的信,说是大兵到了那里,连打了两个胜仗,把荆门镇克复了。他们和珍大哥也都在一起哪!”宝钗道:“亲家老爷带的都是久练的精兵,这些毛贼那禁得一打呢?”
莺儿跟宝钗来的,正和翠墨靠着玻璃窗向外闲看。忽向宝钗道:“姑娘,外头下雪珠儿了。”宝钗、探春俯窗一看,果然yin云密布,微霰纷飞。宝钗道:“都是三妹妹要赏雪,那滕六君赶来凑趣的。”探春道:“这还是头场雪,只怕下不多大。”
一会儿,雪点渐密,那梧桐树下山石,隐隐的有些积雪,却斑驳不匀。宝钗见探春意兴比往日都好,便道:“这雪可要下大了,咱们两个人也太少,还是寻云儿去罢。带着瞧瞧那梅花开了没有。”探春道:“到那里也好,我好两天没见他们了。”
莺儿听了,连忙回去取雪衣。
一时雪花更大,一片片似搓绵舞絮,只是下在地上半已融化。莺儿取了一件紫陀罗呢的外套来,服侍宝钗披上。探春也披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又都带了观音兜,莺儿、翠墨各打一柄青油伞,一路向栊翠庵而来。只见重林叠嶂,缭白萦青。
那池中枯蓼、寒芦堆些雪团,更压得欹斜有致。
过了蜂腰桥,见一人披氅拥盖,迎面行来。探春道:“什么人居然和咱们同趣呢?”渐行渐近,那人见了宝钗,忙道:“姐姐,你往那里去?”原来是邢岫烟。宝钗道:“邢妹妹,你怎么有此闲情,赶来赏雪?”岫烟道:“我那配赏雪呢?妈妈有两句话,叫我来和姐姐说的。刚好在这里遇着了。”说着,又和探春见礼。探春邀他同往栊翠庵去,宝钗道:“咱们有话,到庵里也好说的。”三人就此同行。
走到庵门,湘云正在门外看雪,笑道:“我正想着:这么好雪,怎没人踏雪寻梅?可巧你们就来了。”探春道:“这里红梅开了么?”湘云道:“你看那树上刚有骨朵呢,再有十天半个月,也要开了。”宝钗道:“梅花没开,咱们围炉清话也好。四妹妹呢?”湘云道:“在屋里哪。我拉他出来瞧瞧,他走到廊子上打一寒噤,就缩回去了。”探春道:“这雪地里也是冷,咱们屋里暖和暖和去罢。”大家进了庵堂,惜春闻声出迎,同至湘云房里。
探春正和惜春、湘云说话,宝钗悄拉岫烟一把,二人同往佛堂。岫烟悄悄的说道:“这两天,畿东有点小事,大哥要和柳芳同去,妈妈不肯放。他娘儿俩正在争执,妈妈叫我来告诉你。”宝钗问道:“那个柳芳?”岫烟道:“就是那理国公的孙子,现充龙武中军统带的。”宝钗道:“哥哥既在营里,这种事怎能不去呢?我听三妹妹说:“南阳那里连打了胜仗,这点闹不起来的,让他去混个保举罢。”岫烟便要披斗篷,宝钗道:“你难得有空,赏赏雪再去,天还早呢!”岫烟道:“妈妈等我回信哪。”说着,披上斗篷,便向宝钗告辞。
宝钗看他出了庵门,方回至湘云处。探春道:“二嫂子,刚才我们商量如何赏雪。史妹妹说芦雪亭那些地方,都在低处,看得不远。今天要换个眼界,一直上凸碧山庄,看整个的园景。你能走那段山路么?”宝钗道:“那山路也很平的,你能去我就能去。难道像老太太似的,必得用竹轿子抬去么?”湘云道:“要去得多加点衣服。还要预备茶炉茶具和笔墨纸张,那里都没有现成的。”
少时,预备齐了。惜春道:“这就去罢,天晚了可不好走。”
于是,宝钗、湘云、探春、惜春披了衣套,带着手炉怀炉,各扶侍婢。从嘉荫堂那路上去,一带萦纡山径,都铺着三尺方砖,旁衬五色石子,漫成花样。积雪半融,却不甚滑。一层一折直到峰脊,便是那座敞厅。大家随意散坐。丫头们支起茶炉,一时茶煨熟了,又温了一壶珠兰酿,各人喝了几口。
凭高下望,只见寒树重重,夹着许多亭台楼阁。树梢瓦面一片白茫茫的,宛似瑶树琪花、琼楼玉宇。大家指点看去,那一条黑曲曲的是沁芳闸,一块黑汪汪的是荇叶渚,黄澄澄的是省亲别墅的瓦,绿沉沉的是潇湘馆的竹子,红稀稀的是栊翠庵的梅花。在雪光云影、上下一白中,瞧得更显。
宝钗道:“这真是个奇景,向来没领略过。”探春道:“亏史妹妹怎么想到的?”惜春道:“这也是空中楼阁,杲日一出,万象俱空。只争一时幻眼罢了。”
湘云只顾凭栏眺望,他们的话都没有听见。忽然大笑道:“我得了一句了,谁接下去?”便朗吟道:拍手阑干俯大荒。
宝钗笑道:“你们看这诗疯子,今儿又发疯了!”探春道:“他这句诗倒很好,不但涵盖一切,而且颇有仙气。七言联句,咱们还没做过,今儿何妨试试呢?”宝钗道:“我也效颦罢。”
就吟道:
人间真有白云乡,四围萝翠疑沉影。
探春道:“此刻就写景,未免太早。好在是浑括的,还不要紧。”也接着吟道:
一镜梨云看斗妆,树拥蒙茸遮密磴。
湘云道:“好个‘一镜梨云看斗妆’,这梨云不是兰哥儿心爱的丫头么?幸亏他们到江西去了,不然还以为有心打趣他呢。”宝钗道:“上句很好,那下句可不切雪景。”湘云道:“既是长排,那能句句写雪呢?我也只好泛写实景了。”随又吟道:
径穿荦确到虚堂,重yin迭迭楼台合。
宝钗道:“这句颇似昌黎,倒不好对呢!”想了一回,方吟道:
积霭蒙蒙竹柏长,山骨初妍如削玉。
湘云道:“第二句更好,确是传神之笔。”宝钗正倚着栏干看雪景,说道:“咱们从栊翠庵来,那梅花还没龇嘴呢。这里看下去,倒是一片红的。”探春笑道:“我正对不上来,你倒帮了我啦。”便吟道:梅魂微醒已含香。
尚未念出下句,湘云已抢着接吟道:
湿云连水寒鸥没。
探春只得接对一句道:
冻液衔林暗鹤藏。
湘云又抢着接道:
琼馆风回搴雾幔。
宝钗笑道:“云妹妹又把吃鹿肉的本领拿出来了!我可没有那捷才。”慢慢的吟道:
瑶宫天迥舞霓裳,俯临万象归虚旷。
探春道:“到底蘅芜君口气大,这句倒要用心对他。”
惜春在那里做誉录。他们每念一句,惜春便写一句。渐渐螟色沉昏,写的字都是模模糊糊的,笑道:“你们只顾抢着做诗,天黑了也不知道。”宝钗道:“真个不早了,你看那边都上灯了。带回去再续罢。”探春道:“兴致最怕打断,再续了也没意思。云妹妹余才未尽,不如交给他胡乱凑上就算了。”
说罢,大家忙着下山。
到了山下,天已曛黑。探春、宝钗各自分路回去。惜春、湘云同回至栊翠庵,用了晚饭,惜春自去讽经晚课。湘云便就灯下,将日间联句诗稿重抄了一遍。数来不到八韵,却还衔接一气,自己便接续凑成。共得十二韵。那凑的诗是:直荡孤襟接混茫。
叉手余寒随炼水,振衣有兴共凌霜。
裁琼狡狯龙公戏,散锦缤纷鹿女装。
坐久茶烟沉石鼎,归来花雨想经床。
始知羔酒人间贱,曾控飞鸾到上方。
写完时,夜已深了。开帘一看,雪花还在飞舞,夜气甚寒,忙收拾睡下。
次日,湘云早起,雪势已止,地上积得更厚,天还是yin沉沉的。问知惜春早课未完,自己梳洗了,走至廊下看了一回梅花。那梅花已开了一二分,破萼深红,幽香更细。想到探春“梅魂微醒已含香”的诗句,仿佛替这花写照。便携了诗稿,来寻宝钗。二人批评一番,又互相赞美。宝钗道:“联句都是急就章。就偶有佳句,也不能句句都好。所以韩孟之外,古人集中颇不多见。像这首也就算不离了!”湘云道:“只我们这几个人,便不负园林佳景。那稻香老农虽然得意,未必有此清福罢?”
正说着,秋纹送进一封信来,乃是李纨寄给宝钗的,却从南昌信局寄来。湘云道:“他们如何会在南昌呢?”宝钗道:“或许另有升调罢。”及至拆开细看,不免吃了一惊!又是欢喜。
原来那回南阳构乱,有些小头目也想在九江起事,只因贾兰深得民心,不敢轻发。贾兰听见风声,便存个拚死报国之念。
先将李纨送至南昌,暂赁公馆居住,自己和梅氏誓同生死。梅氏从妆奁中取出一对金约指,各带一只。说是万一乱事起来,未必能同在一处,只听到城池失了,便吞下约指,准备地下相见。
那时,九江绅民一体爱戴贾兰。官绅开了几次会议,贾兰激励忠义,誓共祸福。大家莫不感动,说道:“我们只听大公祖的话,赴汤蹈火,决无二心。”那节度使招安了寇新一军,要拨到九江来??防守,也是贾兰和绅士们拚命合力挡回去的。
若是寇新来了,把号褂子一反穿,变成披毛龇牙的狼虎,那九江早已吃光了。
不料人心甫定,刚好廉访司出缺,节度使又下了公事,命贾兰升署。也是因他官声甚好,格外借重。又命将道印交郡守暂护,即日赴省,贾兰只得遵文交卸。九江绅民听说道爷升了,大众都慌了,纷纷聚议,当天便发了无数呈禀,都是请留贾道宪的。又怕贾兰一时就走,都来衙门里攀留宪驾,一天都有几十起,还有些对着贾兰流泪的。因此,贾兰将行装收拾好了,却不忍便走。
那小匪目见有机可乘,赶即布散谣言,多方恫吓。贾兰是不怕的,只郡守李湘,还是贾兰看他居官清慎,从州县中提拔上来的。这回偏生不做脸,他一听风声不好,悄悄的雇了一只小船,带着家眷,连夜走了。那些匪徒便煽惑地方闲民,说是府官走了,衙门里丢下许多好东西,你们白看着还不捡么?本地闲民还不敢动。后来,又说是贾大人都走了,你们还靠什么?这才大家一哄,登时聚了一二千人,拥进府衙,将李湘所遗细软珍宝抢得一空,便要起事。
贾兰在衙门里闻知此事,立刻传同知、通判。同知也走了,只剩得一个通判。便带同通判文钟秀、弁目李占奎,至府衙前劝谕解散。本地闲民听见道辕三声炮响,贾兰出来了,都道:“道爷在这里呢!谁说道爷走了?”一见贾兰,纷纷跪下。贾兰吩咐他们速速散归本业,有本道替你们作主。大家欢声雷动,陆续散去。
那天晚上,贾兰和通判遍走四城,巡逻一夜,地方安靖如常,即委文通判暂署郡守。这们大的乱子,如何不见知县出马?原来那县缺被节度使裁了!亲民的父母官,岂可裁撤?这也可笑。
当下贾兰连夜发了文书,报知节度使。又过了十多天,省城委的新道台来了,贾兰才得赴剩李纨恐怕家中闻信惊慌,所以写信单给宝钗,叫他委婉回明贾政、王夫人,不要挂念。
宝钗看完那封信,又递给湘云看了。湘云道:“外官真是不容易做的,怪不得老爷那么担心?”宝钗道:“兰小子虽然年轻少阅历,这也很亏他了!若不是平时民情爱戴,那天夜里出去弹压,还不定出什么岔子呢?”湘云道:“你上去只口回罢,别叫太太吓着。”宝钗道:“咱们何妨一同上去呢?”
刚好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宝钗便和湘云同往上房。
见王夫人面有怒容,正和探春说话。见宝钗上来,便丢下探春,向宝钗说道:“你们没见过的罢,这上房里都出了贼啦!我那些头面首饰向来不大管的,这一向又不大出门,今天开箱子无意中检点,少了一个拜匣。那里头首饰还有限,你老爷收的外官冰炭敬、门生年节敬,因为用不着,都放在那里,聚起来也很不少了。问这几个丫头,你推我我推你的,也查问不出。你们看该怎么办?”
宝钗道:“太太上房里,别人不大到的,这些都是丫头们经手,如今也没法子了,只可把他们交下去细细讯问。好的呢,借此洗明心迹;那偷东西的,还有什么顾惜,该打该撵,再请太太的示。”王夫人道:“也只可如此。若究出来,可别替他们瞒着。我最恨的是这些事,重重的办一两个,也好做个榜样。”
探春道:“太太且平平气,容我和二嫂子办去。”王夫人又对湘云道:“大姑娘叫你笑话,什么事都闹出来了!”湘云笑道:“谁家没有偷**摸狗的事,这算不了什么。”
宝钗见王夫人怒气稍平,方将李纨信上的话大概回了一遍。
王夫人乍听,不免惊慌,听说都到了平安地方才写信来的,也便念了几声佛,又道:“前两天姨太太还说:“等下了雪,要借我们园子大家玩一天。家里闹得这么乱,外头的又是那么风险,可叫我有什么心肠赏雪呢?”宝钗道:“我妈妈因为我哥哥要出差去,也在家里呕气。今儿恐怕未必来了!”又陪着说了一回话,方同探春、湘云退下。湘云自回栊翠庵。
宝钗、探春同至议事厅,立时传了林之孝家的,告诉他上房丢了拜匣,即命他将王夫人房下大小丫头和婆子们,分起传来,仔细盘问一番。有无着落,即来回话。这里仍旧办事,那些家人媳妇们领对牌的,递账贴子的,络绎不绝。
一时尚未办完,林之孝家的已上来等候。看宝钗、探春处置事毕,方上前回道:“刚才先传了玉钏儿、彩云,他们两个是贴身服侍太太的。彩云不等问到,便先自承认。说是他偷了去供给环哥儿的,该杀该剐他一个人承当,不要冤枉别的好人。奴才要传别个丫头质问,彩云倒拦住,说不用问他们,他们也不会知道的。”宝钗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去的?是他亲手交给环哥儿,还是有人从中传递?你问明白了再来。”林之孝家的答应退下。
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又上来回道:“奴才问过彩云,他说是新近偷的。环哥儿走了许久,分明有人替他们来往带信,只是问他总不肯说。只说什么罪过,他一个人当去就完了。据奴才看,若究那带信传递的人,除了大门上的周贵,没有第二个。奴才常见彩云和那周贵背着人说话,见了我们,就闪开了。”
探春道:“那周贵胆子也太大,我们不便讯问,请琏二爷查究罢。”又吩咐林之孝家的,将彩云好好看管,要防他寻死。
一面将讯问周贵之事说与平儿。
过了两天,平儿来寻宝钗。说道:“二爷问了周贵,他先不肯认,后来骗他是彩云供出来的。他无可推了,才说出环哥儿走时,如何重托他。如今环哥儿在外,把骗来的钱都用光了,又想到家里来搬运。问他环哥儿的踪迹,他说在陶什哈尔,派专人来的。”
宝钗道:“彩云和环儿不知是什么缘法,他平时还明白,在太太身边多少年,从不曾指着太太的名儿,撞这个骗那个的。怎么这回如此糊涂?”平儿道:“宝二奶奶,你那里知道?上回太太丢了茯苓霜,查出来,就是这蹄子偷给环老三的。宝二爷脸面软,替他认了账,那环儿还疑心,和他呕气。这是发觉出来的,平常偷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宝钗道:“从来说‘家贼难防’。太太那里知道?这回索性撵了出去倒干净。那周贵怎么办呢?”平儿道:“周贵也是周瑞的儿子,是什么好东西?依我早就该撵的。”
二人又同至探春处说明此事,探春道:“也没有像环兄弟这么下作的!依我早就要把他圈起来,偏被他跑掉了。”宝钗道:“龙生九种,皇上家的宗室还有不像人样的,何况咱们家里呢!这也是没法子的。”
那天宝钗便和探春、平儿同上去,回复了王夫人。王夫人更为诧异道:“想不到彩云会变得这么坏?”玉钏儿从旁说道:“他早就坏了。那年,太太因为我姐姐和宝二爷说几句玩笑话,就把我姐姐撵了。那知道那天彩云正和环三爷在耳房里,不知干什么呢,太太没瞧见罢了。”王夫人听了,想起金钏儿来,更痛恨彩云。便吩咐将彩云重责四十棍子,发回他家里择配。
周贵也杖责革除了事。
宝钗、探春陪着王夫人说话。平儿因有事,先自回房,见贾琏正忙着和几个小丫头在那里寻东西,急得满头是汗。平儿问道:“你找什么哟!翻得一屋子乱腾腾的。什么东西这们要紧?”贾琏道:“我还有什么好东西,就是二姐儿留下那条汗巾,我托你好好收着的。今天要用着他,尽等你不下来,我可不自己找么!”平儿道:“那东西丢不了,我收着呢。”
贾琏道:“不是怕你弄丢了,为的今儿是他生日。这一向赶碌那府里的事,连十月初一那天,也没得到坟上去送寒衣。趁今儿,我叫小厮们预备些祭品,带着汗巾,到那里哭他一场,也算尽了我们的情分。”平儿道:“这么大冷天,你要祭他何必到坟上呢?奶奶没了,咱们还有什么忌讳的,在家里上个祭也是一样。”贾琏道:“上头太太们知道了也不好,还是在外头罢。”
平儿叹道:“一个人何苦那么斗心眼呢?奶奶从前对待二姐儿脸上是蜜,心里是刀,恨不能谁吃了谁。我看不过,背地里照应点二姐儿,被秋桐那蹄子挑拨的,还挨了两顿好骂。到如今他两个人谁还在呢?若是yin间遇着了,只怕脸上也有点难过罢。”
贾琏正要接着说话,小丫头回道:“东府里小蔷二爷在外书房等着二爷呢。”贾琏道:“请他坐一坐,我就出去。”一面仍催着平儿将那汗巾寻出来,自己系在身上,方才去见贾蔷。不知贾蔷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长安宫同日拜丹纶 清虚殿双飞簪彩笔
话说贾琏来至外书房,贾蔷正在坐候,忙站起请安道:“二叔大喜。”贾琏不解,问有何喜事?
贾蔷道:“刚才朝里苏拉们来送信,说南阳那边有八百里排单赶到,奏报统制周琼连打几次胜仗,一直攻到南阳。那驻守南阳的小匪目江魁,一听官兵到了,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床底下浑身发颤。一般喽啰们寻不着头目,各自四散逃生。一两个胆子稍大的,到节度使衙门去掠取财物,见那床帐颤摇不定,心想这里白天闹鬼不成。乍着胆子往前一看,方见床底有人,正是他的头目,便保着江魁弃城逃命去了。那天,便由周琼的队伍首先进城,收复了南阳。今天有旨意:封周琼一等子,赏珍大叔尚书衔,署理襄南节度使。也用八百里的廷寄发去了。我刚才给大婶娘道了喜,叫我来通知二叔,就请您替回明这边老爷太太。这是一件事。”
贾琏大喜道:“这一件已经够喜的了,还有第二件么?”
贾蔷道:“那苏拉又说起,今天江西节度使也有奏本到了,正本是奏保兰兄弟保守九江的政绩,皇上降旨赏给头品冠服。附本奏报学政出缺,请旨简放。奉旨即着贾兰署理。历来各司道没有署学政的,也是破格的恩典。刚好又和珍大叔的恩旨同日下来,二叔你道可喜不可喜呢?”
贾琏道:“虽是意外之喜,也还在意中,只难得凑在一天上。我还要给你道喜呢!你这回替珍大爷看家,很出力。如今大爷做了封疆,那龄官的事还不好办么?”贾蔷道:“侄儿算得什么出力,可是,这件事总要求二叔成全。若不成,我也要做和尚去了!”贾琏笑道:“你倒像你宝二叔的儿子,这点小事,也值得去做和尚么?”贾蔷道:“新近还有人编了一部书,说二叔您也做了和尚。不知是宝二叔做和尚传错了呢,还是那位编书的瞧您那一点像个和尚,我就猜不到了。”说罢,二人相顾大笑。
贾蔷道:“我还要到那府里,对付那些报喜的呢。二叔去不去?”贾琏道:“我有点小事,要出城一趟,明儿一准在那边见。你先替我给大奶奶道喜罢。”贾蔷去了。贾琏便上去回明了贾赦、贾政,贾政心中也自欢喜,却因门户太盛,转怀忧惧。贾赦说道:“珍阿哥倒也亏他。那兰小子到底年轻胆小,抢衙门那些人为什么不杀了呢?他们弟兄各有各的偏见,这也是说不明白的。”
随后贾琏又见王夫人道喜。王夫人正和宝钗说彩云之事,恐怕贾环在外头惹祸,不免焦心。听贾琏说到贾兰署理学政,便说道:“我整天替他们提心吊胆的。做个学政也好,到底是一条边的事,没有多大责任。”又对宝钗道:“这一来珍阿哥也阔了,你大嫂子不用操那些闲心了。你得空到那府里,替我给他道喜,请他定个日子,来咱们这里乐一天罢。”宝钗答应了。贾琏见王夫人无话,退下来自往城外去祭奠尤二姐。不必细表。
却说贾母至赤霞宫就养,每日宝玉黛玉夫妇陪着说笑,又有鸳鸯贴身服侍,凤姐跟在身边,随时凑趣取乐。空的时候,把迎春、香菱接来,凑上凤姐、鸳鸯或是尤氏姐妹,也尽够斗纸牌的了。
元妃闻知贾母到了,亲自来赤霞宫问安。免了国礼,还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祝那天坐谈甚久,又送了许多上用的东西。警幻和众仙女也都来拜见,大家口口声声捧着老祖宗,还似荣国府中情境。这几年在丰都府里做儿媳妇的闷气,都融化到爪洼国去了。
一日,凤姐在贾母处陪着说话,黛玉带了一个女子进来,看去颇有几分姿色,却是面黄肌瘦,鬓发也参差不齐,好像刚留未久的。近前细看,有些面熟。见了贾母,便磕下头去。黛玉笑道:“老祖宗认得这个人么?他也常到咱们府里去的。”
凤姐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咱们家里常来的人,化了灰我也认得,怎么这个人总想不起?倒有点像馒头庵的智能儿。”
黛玉笑道:“偏不是智能儿,是秦大奶奶。”
原来智能因污秽佛地,判定在血污池受罪。判官受了秦钟之托,将他归入轻罪减免的册子里。阎王又得了宝玉的信,自然不再挑剔。等到案子定了,秦钟将智能领出,便带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刚好赤霞宫旁院,尚有几间空房,即拨与他二人居祝这天来见黛玉,黛玉因要赚老人家笑笑,特地带智能同见贾母。贾母闻说是秦大奶奶,忙问那个秦家。黛玉道:“老太太忘了么?就是东府里小蓉大***兄弟,从前在家学里陪宝二爷念书的秦钟。”贾母道:“如今秦钟那小子在那里呢?”
黛玉道:“他前天来找二爷,就住在这前院了。”
凤姐笑道:“啊!我明白了。那回我们住在馒头庵,我就瞧出秦钟和能儿有点眉来眼去的。我心里想:这点点的小秧子,会出什么坏呢?那知道他们俩真串上了。”智能儿听得,不免羞红满面。
贾母拉着他的手,问道:“你那年跟师父到府里来支月钱,那是多大年纪?”智能儿道:“那年十三。”贾母道:“今年呢?”智能儿道:“今年二十了。”贾母笑道:“日子真快,他们都成了人,又另换了一身打扮,可叫我怎么认呢?”大家都笑了。
鸳鸯走进来道:“老太太,那屋里牌桌摆好了,二姑娘、菱姑娘,都在那里候着呢!”贾母道:“我这几年眼更花了,连牌都瞧不准。鸳鸯,你替我看着点,别让他们给赚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尽说人家赚了,可没瞧见你老人家输出钱来。没上场先搭上联手,不知道谁赚谁呢!”
贾母道:“今儿咱们赌个东道,谁输了,晚上弄点吃喝,可不许赖的。”凤姐拉着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听听,老祖宗吃定了我啦。你就替我预备去罢,不要等回来费事。”贾母笑道:“凤丫头这张嘴,真是至死不变的。”一面说着,便扶着鸳鸯到西屋里。凤姐跟了过去,和迎春、香菱见了,这就洗牌告幺,大家斗起牌来。
一会儿,尤二姐来了,见人手已够,只坐在凤姐旁边,帮着他看牌。一眼瞧见贾母的牌快圆了,只短一纸八索,他便给凤姐一个暗号。凤姐把八索打出了,又要收回,贾母已将牌放下。凤姐道:“你瞧我这牌,这八索怎么能斗呢?分明是斗错了。”鸳鸯道:“错了就得认,那许收回去的?”正在呕笑,黛玉送了智能,也到这屋里来,说道:“老太太,咱们晚上的饭,别管谁做东道,横竖是要吃的。我想弄个新样儿:各人一份,各自把爱吃的点上,不要那些照例的菜。老太太看可好?”
贾母正拿一张五万要斗出去,口中说道:“这个怕人家要吃罢?”凤姐笑道:“林妹妹他不为人家要吃,还不预备呢。”
贾母方才觉悟,笑道:“什么新样儿,旧样儿,这还是我那年想出来的法子呢。”凤姐笑道:“任谁聪明,都斗不过老太太,见的世面又多,又会想法子玩,我们要改个新样儿就改不出来。”
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泛出红云,便不说了。
黛玉瞧出,笑道:“凤姐姐在那里喝了酒来的?”凤姐道:“我自从那回做生日闹了笑话,总也没敢举杯子,这是那里来的话?”黛玉笑道:“若没喝酒,怎么脸上有红似白的?”凤姐笑道:“你现在什么都懂得啦。可记得那时候拉着手儿对哭,老太太叫我去劝架,那两只眼就像乌眼**似的。”说得众人都笑了。黛玉也不好意思,说道:“你这贫嘴。”
正笑着,宝玉从警幻处回来。晴雯、麝月替他换了衣裳,便来见贾母。因他们正在说话,只站在黛玉身后。贾母一眼瞧见,道:“那位又是谁家的姑娘?”凤姐笑道:“可不是么,那是宝姑娘。”宝玉走上前叫声老太太,贾母才看出来,笑道:“我这眼睛越发不中用了。那年雪地里,他和琴丫头在一块儿,我就看错过,那到底还是远处。这才多么远哟!”
黛玉问道:“你去了这半天,有什么事么?”宝玉道:“目下玉京清虚殿落成,要一个好手笔的做篇记。那些有名的众仙都不敢下笔。所以玉帝下诏,招揽普天下的散仙同去考试。这里也有文书来了,警幻问我去不去,好据实上奏。”迎春道:“宝兄弟,你白中了一名举人,这回也应该去露露脸。把天下群仙都压下去,比中进士、点翰林又强得多了。”
宝玉笑道:“这些全是虚名。我们世外之人,若还为名心歆动,也与禄蠹何异?只是那回玉旨赐婚,还没得上去叩谢,这回怎好再不去呢?”尤二姐道:“人家都说天宫怎么好法,谁也没见过,到那里开开眼也是好的。”宝玉道:“我那年跟师父骑龙上天,也曾在天门外晃晃,天苑边伸伸头。究竟那里头不能随便进去,也如同白去一趟。”
贾母笑道:“我在世上,皇宫里也常去的。黄的是瓦,红的是墙,看不出怎么希罕。这几年在丰都城,听他们提起天宫来,仿佛有多么富丽,多么高贵,我都恨不能去瞧瞧。宝玉,你有这个机会还不去么?”凤姐笑道:“女仙许考不许呢?若许考,你和林妹妹同去,岂不更好?这里我给你看家,伺候老太太也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宝玉道:“凤姐姐肯替我分心,我就决计去一趟。考不考,到那里再说罢。”又悄拉黛玉的衣袖,黛玉会意,二人同至内室。
宝玉道:“妹妹,你去不去?”黛玉道:“你去你的,何必强拉上我呢!”宝玉笑道:“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好妹妹,同我去逛逛,我多多的谢你。”黛玉道:“你谢我什么?
我倒要问问。”宝玉眼瞧着他,不敢答词,又再三的央及他,黛玉才点了头。又道:“去是去,我不和你在一起,怪没意思的!”宝玉道:“人家在一块儿的多的很呢,单你这么撇清。”
正说着,金钏儿进来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了。”宝黛二人便又同至贾母处。见室中安设长案,上铺紫凤绒毯,酒浮琥珀,花缀琼瑶。仍是贾母上坐,香菱、迎春等依次坐定。每次上菜,各人只拣爱吃的随意留下。宝玉却只吃些时果。
席间,凤姐笑道:“咱们今天到了红毛国了。琴妹妹送我那张红毛国的画:一张长桌子,聚了好些人,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可没这么精致。亏林妹妹怎么想出来的。”黛玉道:“那回夜宴,大家围着一张大炕桌子,也是这样摆法。不过那是圆的,这是长的,形式不同罢了。”
鸳鸯道:“老太太行个令罢!”贾母道:“咱们人不多,你想个热闹的。”鸳鸯取过两颗骰子道:“咱们掷牌。长牌管短牌,短牌管杂牌,若同是长牌,按天地人和,以次递管。这个令又热闹,又不费心。”于是,从贾母掷起,一掷是个红九。
香菱接着,刚好掷个幺四,只得喝了。迎春、凤姐等依次掷过,互有胜负。底下宝玉掷的是双红,正在高兴,却被黛玉掷个地牌。凤姐笑道:“这还不是正管么?别看他点子小,可是非管你不可。趁早乖乖的喝了罢!”众人听得都笑了。又掷了两轮方罢。
一时席散。迎春、香菱各要回去,贾母道:“迎丫头,你回去也怪冷清的,还是住在这儿罢。”迎春只得住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上去先给贾母请了安,便去寻警幻。将黛玉同去的话说与他,即日申奏天阙,回来又有一番料理。
到了考期将近,警幻亲自送宝黛二人上至兜率宫。那里住的都是一班散仙,琼楼连苑,瑶树当阶;重重金粉阑干,处处碧云庭户,真是仙乡福地。那些散仙,有的控鸾引凤,有的驾鲤骖虬,游戏其间,往来不绝。
当晚兜率大会,群仙来的更多,老少妍滟,其状不一。更有奇奇怪怪的:或体生绿毛,或胁出赤翅,或两耳生于顶上,或一眼出于脐间。宝黛二人真是见所未见。
那晚上,众仙各显神通,又变了许多戏法:一个仙官脱了青袍,挂在树枝之上,霎时变成一条苍龙,鳞爪闪动向空飞去。
一个仙女脱下翠舄,向空际一掷,变来两只青鸟,来回飞舞,啁啾有声。又有八个仙翁摇身一变,都成了十三四岁的童子,面如桃花,向人含笑。有人想要玩月,只剪一张圆纸贴在墙上,即刻发出银光,照成一片月地。有人想起赏梅,只拾一根树枝插在阶下,立时长成大树,开了一座花山。
他们只顾斗法,宝玉却和黛玉连袂游行,随意看看风景。
遥见有人倚着玉栏,在那里看花,十分面熟,黛玉道:“那不是小蓉大奶奶么?”那人闻言,回头一看,说道:“敢则是林姑娘。”忙即过来相见,秦氏笑道:“如今称呼林姑娘不大合适,要叫你二婶子了!那回临别,掷了两个全红,我说再见着,可要吃你的喜酒。如今真吃着了。”
黛玉两颊微赪,半晌方说道:“这可碰巧了,你也是应考来的么?”秦氏道:“我能认识几个字,怎么考去?今儿是来赴会,刚好和你们碰着。你们也住在这里么?”黛玉道:“就住在前边楼上。”秦氏道:“我也住在前边,咱们相离不远。
刚才看了一会变戏法,没多大意思,正要回去。若回去,咱们就见不着了。”宝黛二人便和秦氏一起闲逛,一路仍旧说笑。
黛玉道:“蓉大奶奶,你在情天上也没什么事,为何不回到太虚幻境去玩玩?我们那里又来了好些人,连老太太都接来了,比先热闹的多呢!”秦氏道:“到了那里,那能由着我呢?倒不如你们散仙无拘无束,爱到那里就到那里。”一时又向宝玉道:“宝二叔,你还想兼美妹妹不想?我们在情天上时常见面,他还问起你呢。”
宝玉触起前情,不免怅惘,却怕黛玉瞧出,忙拿话岔他道:“鲸卿兄弟如今也在我们那里,你有什么话,我们给你捎了去。”
秦氏诧异道:“他如何到了那里?”宝玉便将在丰都遇见秦钟,以及营救智能同来幻境,都告诉了秦氏。秦氏道:“宝二叔疼你侄儿,真是没得说的。这孩子也没出息,正正经经娶一个不好,为什么单要那能儿呢?”宝玉道:“这也是情之所钟,你是情天中人,怎么倒说这话?”
三人正走着,见一棵琼花开得正好,便在花下留连。遇见一个垂髫少女,眉目如画,宛转依人。黛玉问他名字,才知是杜兰香。他见了黛玉,分外有情,相随不舍。秦氏笑道:“二婶子,这位倒像是你的小姑娘。”黛玉道:“谁若有个好儿子,把他娶回去,配成仙偶那才有趣呢!”秦氏笑道:“给你们蕙哥儿说了罢,那不是如同你的哥儿一样么?”黛玉笑问兰香道:“你愿意么?”兰香只是微笑。便有一个白发老人走过来,瞧瞧宝黛二人,又瞧瞧兰香,对他们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拿起随身玉管笔,不知写些什么,写完含笑而去。宝玉笑道:“你这一句话,又种下宿因了。”黛玉只顾和兰香说话,也没有听见。
那晚大会,直到斗转参横方散。宝黛和秦氏却已先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有仙官至兜率宫传述玉旨,召神瑛绛珠进见。
宝黛二人随那仙官进了天阙。这番所见,比宝玉前次骑龙来此,却又不同。只见绛宇嵯峨,紫都迢递,一派宫廷阊阖,都列着钩陈天仗。那七城九阶二十七位到处都有仙官守着。
天钟一动,天乐齐鸣,便有一位天君下来,领着宝黛二人,历九层门,走过天庭,方至阶下。遥望斗座上,冕旒巍坐,气象清严,知是昭明显融昊天上帝,忙即肃跪九拜。笙簧渐歇,又有仙官传述真诰。诰曰:咨尔木石,既合允谐。惟尔之休,其益斡元化,时补天功,勿替朕之庥命。
宝黛二人敬谨听受,又复九拜,肃谢而退。当下,赐他二人遍游天苑天池。彩栋连虹,宝舟迷渚,万劫长生之树,千年不落之花,种种珍奇,不能殚述。又赐坐翠虬华盖车,周游了太微四门、上清九陌,方回到兜率宫来。
又有众仙迎着道贺,周旋了好一会。随后秦氏来了,一见宝黛,也是殷勤道贺,陪着说说笑笑。又同出去,看看那天都的壮丽,天市的繁华,真觉得目眩神迷,应接不暇。秦氏赴了兜率大会,本就要回情天去的,因宝黛二人在此,又多住了两日。
转眼便到含元殿集试之期,宝玉黛玉到了殿前,即有仙官问过姓名,颁给黄栌宝简,引他们入殿就坐。见殿上已有许多人,随后来的,尚络绎不绝。又一时许,方才到齐,共有一千九百多人,同做那篇《清虚殿记》。其中夫妇同考的,却只宝黛二人。
黛玉向来才思敏捷,宝玉到了临场应制,不免矜持艰涩。
那含元殿在九天高处,时有天风往来。宝玉怕卷页吹动,忙将通灵宝玉摘下,暂且做个镇纸,顿觉灵机浚发,落笔如飞。到了日华向午,天官又颁下流霞仙酝,玉杯深注,色胜桃花。大家饮了,如琼浆甘露一般,更觉精神焕发。他们二人平日都写的钟王小楷,那文章也做得堂皇典丽,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宝玉自己细校一番,又替黛玉校对无讹,方一同交卷退出。
那些散仙都是曾经得道的,那似世间举子,把浮名得失挂在心上。出场之后,便仍旧携偶嬉遨,结俦游骋。因此,宝黛二人倒认识了许多真仙。只有仙女贾佩兰,因是同宗,往还较密。他也是来此应试的,时常谈些汉宫旧事,黛玉听了,只当解闷。宝玉素喜姐妹,也看他同喜鸾、四姐儿一样。
那天,试卷经玉帝亲自校阅,男女两班各选了十卷,命刊在清虚殿壁,宝黛二人和佩兰都在选内。又下了一道玉旨:宝玉授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黛玉授为蕊珠宫真妃,佩兰也授为蕊珠宫近侍。那些赐宴紫宫,谢恩玉阙一切繁文,无庸细表。
那天,宝玉到司文院,本是他旧游之地,绕过松yin,便是玉砌,一直走进那座秘阁。一般供奉仙官都来款接,一一通了名姓。才辩纵横的是班扬枚马,丰神潇洒的是庾鲍沈谢,又有王杨李杜、韩柳欧苏许多先辈。
最后见一人口操京音,也是姓贾,心中不免一动。及叙起名字籍贯,原来正是贾珠。贾珠也晓得有个落草衔玉的兄弟,彼此相抱大哭。欧九先生忙来相劝道:“此间兄弟同班的,只有子瞻同叔。前有二苏,后有二贾,正是佳话,何必作此无益之悲?”又有一位姓贾的,年纪也很轻。说道:“我向来好痛哭流涕的,到了此间都收泪不哭了,你们未免比我还呆!”问他名字,原来便是长沙太傅,大家闲谈一阵。
又有上回见过的王翰林,他不认得贾珠,却和宝玉颇熟,忙来见礼。宝玉又替贾珠介绍道:“这就是大家兄。”王翰林向来倚老卖老的,说道:“你们府上,从国公爷以下,我都见过。赦老、政老,我们如同弟兄一样,更不用说了。就只珠世兄早年玉折,没得亲近。如今和贤昆仲又成了同衙门,这也是想不到的。”说罢大笑。珠宝二人敬重父执,不免一番周旋,倒把他们弟兄一段伤心给岔过去了。
宝玉听到阁前鹤唳,想起那回随渺渺真人到此,预告我异日此中有望,可见万事前定。便是神仙成就,也有个定数的。
再取那些书册翻看,谁知即是六籍群经和历代的高文典册,并没有什么奇奥。心想:前次来时,何以一字不识?好生奇怪。
贾珠问知宝玉住在兜率宫,便和他一同回来。宝玉引黛玉见礼,贾珠向未见面,不免客气几句。又向宝玉道:“我上回见到玉旨,知道宝兄弟赐婚之事,很替你喜欢,只自恨无从相见。今儿若非同在院中,几乎又错过了。”宝玉道:“我自从出了大荒山,只住在太虚幻境。新近到丰都去一趟,把老太太也接来了,珠大哥在此也是闲曹,何妨同去一聚呢?”贾珠道:“老太太我是要见的。只是见了家里人,未免又牵动尘念,不如不见的干净。”
宝玉道:“我们修道的,如水无留影,镜无留形,难道珠大哥多年的道力,还自信不过么?”贾珠道:“我入道已久,岂有看不透的?这只是个理。若说起情来,上对父母,下对妻子,一点责任也没尽,怎能够不疚心呢?”宝玉道:“你还是为天年所限,像我丢下家里出来,更说不过去。那回到丰都见着祖爷爷、爷爷,想起上辈那么期望,实在万分抱愧!比不得大哥哥有个好儿子,重兴门户,比我又强得多了。”
贾珠道:“儿子是儿子的事,也与我们无涉。你那哥儿安知不强似兰儿呢?”随后又细问丰都两府及太虚幻境的情形,宝玉都说了。
贾珠又要看宝玉那篇场作,宝玉只得取出稿子,和贾珠同看。那篇《清虚殿记》是:冲乎廓乎,大圜之运也;漠乎闵乎,大昭之神也。宅一元于太虚,总六极以成始。隆施无际,至微不名。溯赤明之斡造,是握道枢;冒黄灵以苞涵,用宣物化。盖惟清靡翳,洞乎雾霭之微;亦惟虚乃神,周乎窈冥之表。九鸿所括,宗于一尊;八极之维,斯为上质。玉衡穆穆,出阳衍生气之源;珠斗辉辉,居显肇文明之祖。是则建紫宫以临下,象勰盖jing;规青宇以致崇,绩孚旭卉。诚百神之景城,上昊之元观也。
若乃三阶既平,九累重拓。揆干灵之正位,垂泰紫之茂型。
承虹接纬之观,抗辉东曲;揆日考星之制,俪景中霄。玉砌金铺,神光表瑞;电窗云栋,赫象昭模。合万宇以监观,廓乎无外;浑四游以布矩,炳矣至元。固宜取则极枢,示规诋荡。仰穹隆而俯旁泊,纳气象而出神明。汇众有于玉台,积精集丽;著五常于丹地,受道敛华。十香芬郁而朝薰,五音𫐌訇而昼绕。
曳红扬翠,讵妨宸路之严;霞彩流金,亦表天阊之壮。然而熙熙旷旷者,苍縡之所隆也;渺渺芒芒者,紫皇之所莅也。致简致刚,则凝德于清粹;无容无则,乃导化于虚灵。云波不滓于青衢,阳华胥涵于藻府。
大哉万物之郭,节厥章光;澄乎大圜之渊,资其蛸矩。霞墉九色,深浅成文;火藻六层,是非疑幻。总众枝于一本,觇百派之真源。揭诸璇榜,与桂府而齐辉;惟此金题,若蒿宫之恒拱。珠巾玉案,就瞻即霄度之台;员井方渊,才能胜输寥之馆。
玉也,虚参丹诀,及拜彤晖,仰止霄穹,抱惭流壤。顾眄九天之上,叨许抠衣;趋呛五佐之间,谬承授简。范懿文于大赤,形以无形;阐冲蕴于正青,极乎太极。附题字于烟霄之列,拟上梁于月殿之文。张弓取喻,知有涤瑕荡垢之期;炼璞输功,徒托说有谈空之目。不辞佝陋,辄效掞揄。颂曰:恢恢干德,如矩如轮。无为而胜,立极惟真。旋枢斡纽,道在天人。熟云倚杵,视此嶙峋。浩浩怀襄,匪天斯纵。庶萌云浦,闵嘿滋痛。懿纲不颓,实系德栋。庶几重阊,一廓氛壅。
清以铲垢,虚以循机。票障宙合,灵光巍危陶甄万汇,复睹雍熙。无分无际,元漠与期。紫场亭亭,丹廷肃肃。穹运星回,神威霆伏。含清为锋,抱虚为鹄。玉棱壁门,俯临万族。尊纡霓彩,宇照霜文。圆青缥缈,太素氤氲。上灵允穆,浑元不纷。
亿万斯载,神化所根。
贾珠细看一遍,赞美不置。又要看黛玉的场稿,宝玉笑道:“他是不给人瞧的,珠大哥若到了清虚殿,也许见得着。”贾珠又坐了一会,方去。临去,宝玉又再三央及他同往太虚幻境。
贾珠手足情重,只得应允,却还是勉勉强强的。不知他们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千里相逢序联征雁 双星好合兆应祥麟
话说赤霞宫中,自从宝黛二人走后,贾母不免挂念。迎春、凤姐、尤二姐、香菱诸人,时常陪着说笑,每天仍旧斗牌。其中迎春是口拙的,尤二姐见了贾母,不大敢说话;香菱究竟是客,还有几分客气。全亏凤姐和鸳鸯想法子替贾母解闷。晴雯、紫鹃本是贾母旧婢,也和鸳鸯替换着在身边服侍。因此,并不觉得寂寞。
警幻得知宝黛二人试文入选,授了仙官仙妃,忙来此报与贾母。还说起这回应考的如何之多,入选如何之难,以及玉帝对于他们又如何隆重。贾母和众人听了,自是欢喜。却因他们考试竣事,算计着不久便可回来,盼望之心更切。
那日,凤姐、尤二姐同至贾母处闲谈,鸳鸯在一旁替贾母捶背。贾母想起宝玉来,说道:“宝玉这两天也该回来了,怎么还没信呢?”凤姐道:“他们若没取中,早就来到啦。既取中了,还得领宴谢恩,又得到衙门拜客,那能说走就走呢?”
贾母道:“宝玉只去了几天,咱们惦记着,总放不下。他从家里出来了这些年,你太太不知怎么难过呢。”鸳鸯道:“我听说太太和宝姑娘都哭了好几场,提起来就掉眼泪。日子多了,才慢慢的好点。”贾母道:“你们说宝姑娘到这里来过,他还是那个样儿么?到底怎么来的?”鸳鸯道:“宝姑娘还是那样,只是瘦点。先是林姑娘去看他,给他留下的什么香,只要一点香,这里知道了,就去接他。他来了,和宝二爷还说了半天话呢。”
凤姐道:“我也想家去瞧瞧,我们糊涂爷未必还想着我,我只不放心姐儿。”鸳鸯道:“你没听香菱说么?姐儿差点没被环三爷、王舅爷给卖了。亏得平儿和刘姥姥商量,送姐儿到乡下躲着,不然早到什么王府里了。”凤姐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恨,只感激刘姥姥和平儿。一时又想起贾琏,说道:“难道糊涂二爷也不管,由着他们卖么?”鸳鸯道:“那时候,正赶上二爷到台站上看大老爷去了,都是大太太拿的主意。”凤姐道:“后来二爷回来了怎么说呢?”鸳鸯道:“等到二爷回来,刘姥姥就把姐儿送回府里。还给做媒,嫁了一个乡下财主,姑爷还是秀才哪!”
凤姐道:“那三块料本不是东西,我早就瞧出来了。大太太也太糊涂,别管怎么样,总算是你的孙女。就是不待敬我,跟姐儿可有什么仇?就忍心下这种毒手。”鸳鸯道:“不是我批评主子,那大老爷和大太太真是一对儿,一个半觔,一个八两,都够糊涂的了。”晴雯此时正端上燕窝汤来,贾母喝过,听他们说话也听住了。
忽听一帮人往外跑,有紫鹃、金钏儿的话声。晴雯忙问:“你们上那里去?”麝月说道:“二爷、二奶奶家来了。”晴雯便也同迎出去。
少时,搀了黛玉进来,贾母大喜。刚问了两句话,又见宝玉同着一人进来,贾母不大认识,说道:“这又是那位?”还是鸳鸯瞧出来,道:“这不是珠大爷么!”贾母方才想起,拉着贾珠的手,哭道:“珠儿,想不到你还能回来!”贾珠也不禁落泪。直至鸳鸯上前劝住贾母,然后方得拜见。
贾母又道:“珠儿,你这一向在那儿啊?我到了你祖爷爷那里,你爷爷问起你来,我说你早已过来了。你爷爷不放心,把地府的册子都查了,也没有你的名字。后来有人说,你在林姑老爷衙门里当内侄少爷呢,我又打发人去问过,那里有这回事啊!”贾珠道:“孙子本由上清谪降,幸亏生前无过,还得归位。后来又迁到司文院,刚好遇着宝兄弟,他说起老太太也在这里,拉着我同来的。”
贾母叹道:“咳!自从你走了,家里出了不少的事。那回动了产,连祖宗的官也丢了,这几年刚转过运来。你老爷是不会做事的,宝玉又出来了,如今全靠着兰儿,听说他也做了官,放了外任了。你那媳妇苦守了多少年,也应该有这么一天。”
贾珠听到此也觉伤感,连忙用道心制住,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庇荫,那外官岂是容易做的?并且容易造孽,兰儿年纪太轻,未必做得好罢。”
贾母又瞧着宝玉道:“你们这回可开眼了,有什么新鲜的没有?”宝玉便将兜率宫大会,众仙如何变戏法,并如何遇见秦氏,以及谒见玉帝,遍游了天苑天池各处,都说给贾母听。
贾母道:“我正疑惑:你们都到了这里,怎么单没见蓉哥儿媳妇?原来他到天上去了,他那人原像个天上仙女。”宝玉又道:“我们给蕙哥儿定下个仙女做媳妇呢!”贾母笑道:“天上定的,可怎么到人世上去?”贾珠道:“人间一念,便可升天,天上一念之差,便可坠地。那有什么准呢?”
贾母又吩咐鸳鸯给贾珠安排住处。宝玉道:“我和珠大哥亲自看去,老太太别操心了。”便引贾珠至前院东耳房,那里也是明窗净几,布置周备。贾珠甚为合意,即就此暂祝宝玉又和他去见元妃,元妃见他弟兄同列清班,自甚欢喜。却因贾珠是长兄,不似对宝玉那样亲切。
这里贾珠来到太虚幻境之日,便是李纨母子移居南昌学署之时。原来贾兰自从新任九江道到了,赶即起程赴剩那天同梅氏从道署坐绿呢大轿出来,用的全份执事衔牌。一切旗锣伞扇、令箭提炉,红黑帽的喝道,红衣服的刽子手,还有武巡捕和道辕亲兵,直摆了半里多长。那些农学书院、敷政书院、工艺局、济贫院,俱是贾兰捐廉办的,一般诸生艺徒都步行恭送。
又有绅衿民庶,感激贾兰德政,送了许多万民散德政牌。每人都手执高香,一路送至城外,共有两千人之多。江右文风本盛,许多举贡生监,又都做诗文送别,亲自携来面呈。累得贾兰步步停舆,人人慰劳,直到了官船上,那送诗的尚络绎不绝。
后来抄成一大厚册,这也算空前绝后的盛举了。
到了省城,贾兰即至节度衙门禀见。节度使当面着实奖励一番。说起省城也几乎肇乱,就是寇新一军起事,要烧节度衙门,亏得巡防营给剿散了。更佩服贾兰先见。贾兰下来,便至臬署接樱那些皂役排衙,属员堂参,也忙了好一会。
梅氏已绕道到公馆,接了李纨同到衙门。母子相见,不免悲喜交集。李纨对贾兰道:“你这番侥天之幸,转祸为福,并不是你的才力办得到的,此后更是时时儆畏,不可自满。”贾兰领命。
此番从九江上路,梅氏身怀六甲,已到足月,生怕在船上添养。幸亏江程平稳,直至搬进衙门第三天方才分娩,生下一个哥儿。落草的时候,刚好南昌郡守吴权上来回事,因此便命名贾权。
正在贾兰接任之初,忙着督饬府县及发审局,清结省控案件,一月之内,结了二百余起。每天判阅公事,必至三四更方罢。又因臬司专管刑狱,就各监牢都设了工艺所,教监犯学习手艺。
那时,新建县唐镛是个巧宦,贾兰命他分担些工艺所的费用,唐镛总推缺分瘠苦,丝毫都不肯出。及至权哥儿满月,他却孝敬了一份重礼,赤金首饰之外,还有些红绿货,贾兰一概不收。次日新建县上来禀见。回完了公事,说道:“哥儿满月,卑职一点小意思,大人都不赏脸。”贾兰冷笑道:“老兄不是缺苦么,一二十两的事都那么艰难,怎倒要破费这份重礼?果然为公事亏累了,那还可说;若为应酬上司添了赔累,兄弟怎么对得起呢?”唐镛听了,面红过耳,连忙引罪。贾兰道:“兄弟是京官出身,只知道公事,不知道什么叫做应酬,老兄不必介意。”又说些别的公事,方端茶送客。唐镛退下,深知这位上司太古板,不好伺候。过了几时,便申文告病去了。
有一天,贾兰正在判事厅看公事。这判事厅也是贾兰手创,就着园子里大客厅改的。自己和一般文案及收发监印诸人,同在一处办事,公事随到随办。一个文案委员文彦桂上来画稿,忽向贾兰道喜,说道:“大人额有黄气,主有升迁之喜,只在这两三天里头。”贾兰笑道:“不见得罢,如今升官必得走门路,那有自己先不知道的。”又一个文案姓邵的说道:“文委员懂得奇门,他向来看气色看得很准,倒不是轻易乱说的。”
贾兰只微笑不信。
隔了一天,果然邵委员拿着节度使的公文上来道喜,原来便是赏给头品冠服和升署学政的行知。在贾兰真是出于意料之外,连忙至上房回明李纨。李纨更见欢喜,道:“你爷爷并非科甲出身,那年点派学政,是皇上的特恩。你虽是翰林,眼下正做着司道,此番也算是破格的了。我喜欢的是学政事简,专管考校士子,或许不至贻误,我也可少操些心。”
一时贾兰换了冠服,向李纨磕了头,便传伺候去见节度使。
进去时仍按属员体制,在司道官厅等候。节度使璧还手本,立时开门放炮,接了进去。贾兰见节度使,先谢了保举。节度使又向他道喜,说道:“老兄才猷远大,学政清简,倒抱屈了。所喜此番简派出自特恩,圣眷方隆,不久当有后命。”贾兰又谦谢一番。节度使说起此间有傅笑岩、陈近槎,都是令祖大人学政任内旧人,若幕下需材,正可借助。贾兰也深知傅、陈二人各有所长,当下便答应了。随后又闲谈一会,兴辞而退。
过一天接了学政印务,即搬入学署。署中也有一座花园,名为简园,虽不如大观园之大,也有好几处坐落,花畦竹径,结构幽雅。中间一片荷池,颇似荇叶渚。池中有六角亭子,从竹桥通过去,正在荷花多处。那匾额是“静芳”二字,相传是前任袁文通公遗下的名迹。
此时岁试考齐,科试尚早,是清闲时候。贾兰初到,也忙了好些天。先到各书院传见生徒,亲自训讲,又评阅几次观风的试卷。因江西地方向来不甚讲究蚕业,赶着创办一个蚕学馆,研求养蚕及机织之法。
每日公事余暇,只在亭子上把卷吟诗。池中遍种着白莲,署雨初晴,花香最胜。自己题了一副对联,是:梅雨涨方池,便准备新诗,安排画舸;花香闻水榭,要满斟芳醑,亲举荷觞。
原来那亭外柳yin下,也系着小艇。贾兰有时和两三个幕僚泛舟赏月,有时请出李纨,带着梅氏,坐在那小艇上,叫丫环们随意撑去。船上也携着笔床茶灶,仿佛浮家泛宅似的。幕客中有一位王亦梅,善画人物,替贾兰画了一幅全家乐。又另画一幅莲波一舸图,只贾兰坐在舟中,侍婢怜云跟随打桨。那怜云在四云中生得最好,眉眼有几分颇似黛玉,原是贾兰平时最宠爱的。贾兰担了许多风险,受了许多辛苦,才得到此番乐趣。
却因那节度使分外器重,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要请他去商量筹画。明是学台,暗中却做了节度的幕府,所以也难得空闲。
那天正在亭内观书,小厮们回道:“蓉大爷来了。”贾兰甚为诧异,即令快请。少时,即见贾蓉戎装佩剑,面有风尘之色,从竹桥上走了过来。贾兰忙起迎见礼,道:“蓉大哥不是跟大爷到南阳去么,如何得来此地?”贾蓉道:“咱们也两年不见了,这些时一直在兵窟窿里混,总算军务顺手,把南阳乱事平了。我跟爷到那里接了印,办完了善后,因为首要在逃,上头叫周统制跟踪追剿,我跟着办粮台来的。知道你在这儿,咱们弟兄们抽空见见面,明天就往南去了。”
贾兰问目下军务如何?贾蓉道:“你们只知道大头儿是那姓江的,其实他也是临时凑合。要说那大头儿,得数一声雷武大松。他底下还有好些小头目,有名的是赛白起白胜、送命鬼卢学义,那江魁简直数不着的。他丢了南阳,便寻了那一帮去,都啸聚在江西闽广交界的地方。我们大兵眼下分两路进攻:一路往广信玉山搜捕散匪,一路走大庾岭直捣他们巢穴。只别放头目跑掉,这大功便算成了。”
贾兰道:“这么说还得些日子。蓉大哥,你在家里舒服惯了的,如何能受这苦呢?”贾蓉道:“卖什么得吆喝什么,还能说苦不苦么?我自己回想从先做的事,真正不像人,趁这机会奔个功名,也是正理。”又问贾兰如何升调到此,贾兰将九江至南昌前后情事都说了。贾蓉笑道:“我一向笑你是书呆子,想不到你倒也有两手儿!”
一时贾蓉又要上去给李纨请安,贾兰便领他至上房拜见。
李纨问??:“珍大爷都好罢,大嫂子去了没有?”贾蓉道:“我父亲身子倒比先强了。那里刚平定不久,时常还有些谣言。仗着甄应贵的军队都是老营头,镇压得住,怎么放心就接家眷呢?”李纨笑道:“蓉哥儿,你脸上都晒黑了,又穿了这一身衣服,若在别处遇着,还许不认识呢。”贾蓉笑道:“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风吹日晒的,就是石头也改了样儿,别说是人啦!”
李纨道:“若再往南去,可更苦了,又热又潮湿,就连蚊子也比北方大得多。蓉哥儿,你住得惯么?”贾蓉道:“什么惯不惯的,既在营里也说不得了。好在我倒练皮了,从家里出来一直没有病过。那些跟来的小厮们水土不服,这个闹湿气,那个腿肿,倒比我们娇嫩。”贾兰笑道:“都是这样的。我们初到九江那年,带来的幕友没一个不患疟子,床帐上都贴个黄纸条,写‘姜太公在此’。你若见了,更可笑呢!”又说了一回话,蓉兰二人方同出去。
贾兰留贾蓉在园中缉雅堂小饮。席间,贾兰说道:“那回芝二爷、萍三爷到九江衙门里,我们在浣绿轩凭栏夜话。说起时局来,就愁到不久有事,不料闹得这么快,就是咱们家里人出来收拾。”贾蓉道:“如今的人都像多浑虫一样,混天黑地,跟着风儿就倒,那里去找这几个傻子呢?”贾兰道:“就是宝二叔那样聪明,也是乐一天是一天的。若见我们拚命图功,未免也要暗笑,不知批评些什么。”正说着,新来的小厮来喜拿了两盒点心、两篓小菜,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大老爷路上吃的。”贾蓉站起答应了,叫来喜上去替道谢。那晚上,贾兰要留贾蓉在衙门里住下,贾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那里还有事等我回去呢!”只坐到二更,便回行馆去了。
次日早起,贾兰至李纨处请安,说起贾蓉来,李纨道:“蓉哥儿老练多了,只盼望他们早些把军务办完了罢。那出兵打仗的事不是玩的,听说祖太爷出兵的时候,几天几天的喝不着水,掘着地下的陈粮才有得吃。那岂是人过的?”贾兰道:“人到了责任背在身上,也不知什么叫做吃苦。我在九江那晚上,幕府他们胆子小,都劝我别出去,依着他们就糟了。”
家人们送进北京家信,贾兰先看了,方呈与李纨。李纨看着信笑道:“老爷夸赞你人缘好呢。若说官绅相处,还说得去,那些小百姓何曾见过道爷?这句话可不大恰当。”贾兰道:“老爷一生凿四方眼儿,和同事的都处得不大好,所以这么说法。其实我只凭一个‘诚’字,见什么人都不说假话,也不和人存意见。上回参掉的九江府冯子典,背地里还感激我,也是为此。”
李纨看到平儿添了哥儿,笑道:“这可该给你琏二叔道喜了!从前二婶子那么盼望,好容易有了,又小月了。那平姑娘真厚重,瞒着二婶子做了不少好事,天理上也该给他一个儿子。”
贾兰道:“二姨儿喜事办了,咱们寄去的添箱礼不知收到了没有?紧跟着又是三姨儿的喜事,很该一起寄去的,如今又得提另费事,只可和琏二婶子的满月礼一起托人带去罢。”李纨尚未回答,执贴家人上来回道:“首府禀见。”贾兰忙换了衣帽出去。这且按下。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平儿在月子里,探春也不常至议事厅,一切家事全仗宝钗主持。刚到了议事厅,王夫人那里又找;到上房刚说两句话,秋纹、碧痕又赶了来,说蕙哥儿找二奶奶呢。
真忙得茶饭无心,坐立不定。还有薛家的事。薛蟠出差去了。
薛蝌究竟是隔房的,凡事不敢专断,总要请姨妈的示。薛姨妈又是没主意的,必得问问宝钗。也知道他事忙,常时自己走了来,或是叫邢岫烟来传话。幸亏宝钗素有决断,一两句话便打发了。
一日宝钗在议事厅,邢岫烟来了,说了一回话。只见绣凤匆忙走来,说道:“甄太太来了,太太叫请宝二奶奶呢。”宝钗只得放下各事,先至王夫人处。原来是甄应嘉的夫人,因甄宝玉和李绮完婚吉期在即,带他哥儿来京就婚。此时,甄应嘉还在越东安抚使任上,这几年坐镇海疆,地方静谧。朝廷因匪踪南窜,正与越东接境,也命他协办防剿。正在办防之际,自无暇顾及私事,只交与甄夫人料理。
甄夫人一到了京,即来拜王夫人。一则请教城里头婚礼的节目,二则因王夫人是大媒,托向李府上接洽,诸从简约,不要责备。王夫人不耐烦管这些琐务,忙将宝钗找上去,吩咐他和李婶娘去说。宝钗见了甄夫人,那甄夫人也知他苦节持家,十分敬重,说道:“又给你们添忙了。咱们这样人家,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敷余,只有府上是彼此深知的。这回又赶上军务,我们老爷什么都不管,只交给我,我那里想得周全呢?若见着那边亲家太太,替我致意,请他多原谅罢。”宝钗道:“那李府上本来寒素,论起境况来,比府上又差得多了,那里还有什么挑剔。我替伯母说到就是了。”甄夫人道:“他们还有些南边规矩,到底什么是可省的,什么是必得要的,问准了也好预备。就都请费心罢。”宝钗答应了。又说起李绮如何才貌,如何贤惠,甄夫人听了自是欢喜。又重托王夫人和宝钗,方告辞而去。
过一天,宝钗去问了李婶娘,又亲自去回复甄夫人。随后还有许多零碎接洽,真是给宝钗添忙了。甄府的妈妈们也时常到这府里来,问起这边的宝玉,说是出家去了。当时,就不胜叹息道:“那回我们都见过的,好好的一个哥儿,比我们宝玉还和气,又都中过举人,怎么走了这条路呢?”一路回去,尚在念道,被甄宝玉听见。
那甄宝玉本是利禄薰心的,几次会试不中,不免牢骚。此番来京就婚,也想趁此寻个门路,弄个保举,或是捐个部曹中书,先出去混混。听了***话,心想,贾宝玉也许是有激而逃。那回我们谈话,他说的什么“明心见性”,又是什么“超凡入圣”,我听着就有些扎耳朵。他生长在锦绣场中,簪缨队里,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何至于撂下一切功名富贵,飘然独往呢?即如我从前初出书房,看那显亲扬名易如拾芥,至今日又有什么成就?把我功名事业的心,也就灰了一大半了!想到此,转觉得贾宝玉可怜。忙中易过,纳彩告成,吉期便到。
那天,贾政、王夫人都去了,在甄、李两家都坐了席,完了大媒的礼节。王夫人因甄府虽是显宦,却在客边,恐怕女眷们去得不多,特地叫尤氏、宝钗、探春、湘云等都去道喜。尤氏本好应酬,宝钗此番从中帮忙,更不好不去,探春、湘云等也都和李绮亲密,大家约齐了,分坐几辆朱轮后档车一同前往。
自有甄家几位姑奶奶在那里殷勤款待。等到花轿抬来,拜堂坐帐,大礼完备。
王夫人只说身子乏了,先自回来,留着他们在新房里凑凑热闹。那甄家二姑奶奶和大家更熟,陪着说说笑笑。一时晚席摆上,送酒安席,也推让了好一会,大家坐定吃罢。二姑奶奶又陪着去看新房,无非锦匡瑶珥,鸳镜鸾奁,装点得十分富丽。
李绮正做着新人,凝妆端坐,无从款叙。尤氏、宝钗只和两位姑奶奶随意闲谈。湘云看那新房里的字画,见梅翰林画的一幅红梅上有题诗,便看住了。
第二十五回 捷北榜薛蝌破天荒 犯西台蒋琪钻狗洞
话说王夫人打发绣鸾去寻宝钗,为的是这年乡试,将次发榜。贾政平时看八股最有眼力,看过薛蝌和宝琴姑爷的闱作,都说是必中的。却想到薛姨妈素来心思重,怕他在家里等榜心焦,因此寻宝钗商量:等发榜那天,请薛姨妈和宝琴、邢岫烟来逛园子,借此混混。
一时宝钗来至上房,王夫人便和他说了。宝钗道:“我妈妈那别扭脾气,什么事都想不开。这一向因为我哥哥走了,心里总是不痛快,出来散荡一天也好。还请什么人呢?”王夫人道:“你珍大嫂子有空么?”宝钗道:“珍大嫂子那天从甄家回来,受了感冒,至今还没好。纹妹妹、绮妹妹还是新娘子,也不便请,只可就是家里人凑凑罢。”王夫人道:“园子里各处都逛腻了,咱们想个新鲜地方才好。”宝钗道:“缀锦阁太敞,藉香榭近水又太凉。我想稻香村因为大嫂子住着,从来没在那里宴会,新近我叫他们收拾了,又种了许多菊花秧子,这两天刚开了,咱们在那里摆席,看看野景罢。”王夫人也说很好。宝钗下来,便打发人去请薛姨妈诸人,一面预备布置起来。
那天正好天气晴爽,薛姨妈带着邢岫烟老早就来了。邢岫烟先往栊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薛姨妈扶着臻儿径至王夫人处。
老姐妹好几天不见,谈了些家长里短。将近晌午,王夫人方吩咐预备竹轿,同薛姨妈坐进园去,一路到了稻香村。只见那一带树林,叶子半绿半黄,有些梨树、柿子树,那叶子已全红了,远看着似一架五彩屏风。树林下一片稻田,许多婆子们正在收拾庄稼。王夫人、薛姨妈直至篱门前落轿。
那竹篱前后,遍种着各色菊花,正开得绚烂。探春、惜春、湘云、岫烟已在篱边闲步看花,见王夫人、薛姨妈到了,都迎上来。王夫人道:“你们只顾看花,那边霜叶五色斑谰的,比花还好看呢。”薛姨妈道:“这里仿佛到了乡下似的,可惜没约上刘姥姥。他若来了,说些乡下的故事,再看看这里那点像、那点不像,咱们只当到乡下去了一趟。”探春道:“可不是么,那刘姥姥好久没来了,若有他,咱们热闹得多呢。”湘云道:“没有他也好。他那一回来了,都笑得我肚子疼。亏巧姐儿跟他们怎么过的!”说着,便都跟王夫人去看菊花。王夫人道:“这两年没用花儿匠,这花儿也养得很好。”探春道:“这里从先没种过菊花,是我新近掏换了许多菊花秧子,教老田妈试种的。也亏他培植得好,比花市上买的朵儿还大呢。”
一时,平儿也来了,宝琴先至,听说姨妈到此,也和宝钗赶来。探春正和平儿说话,见宝钗、宝琴走至篱边,笑道:“你们来晚了。显见得是姐姐妹妹,一来了,就有那么些话说。”湘云手里刚采了一朵玉堂金马,便给宝琴插在鬓旁,笑道:“这就算妹夫联步玉堂的佳兆罢!”探春道:“史妹妹,你太偏心眼了!我给邢妹妹预贺罢!”也折了一朵紫凤翎,给邢岫烟戴上。
大家又绕着竹篱笆看了一回,王夫人对薛姨妈道:“姨太太不怕凉么?咱们花儿也看了,屋里歇歇去罢。”大家听了,都随着王夫人走进屋里。见几案上摆列的都是陶瓦各器,墙上挂着耕织图,又有蔡君谟写的五言对联,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王夫人笑道:“这真是对景挂画。”探春道:“都是宝二嫂子布置的,他忙了好两天哪!”
薛姨妈道:“一向想来逛园子,总没得心闲,今儿可逛着了。刚巧天气又好,再过去可又冷了。”王夫人道:“姨太太总是爱操心,你如今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蟠儿也学好了,家里头又顺当,连宝蟾都懂了理性,这不是捡了来的么?”薛姨妈道:“若说宝蟾,可真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也学着做人,也会省俭。他的底子并不坏,所以还变得过来。就拿今天说,我们都来了,只留下他看家,连哥儿也交给他。若是从前,那里行呢?”
薛宝琴道:“这两天江西来信了没有?亲家老爷那边好久没得着信,叫我来趁便问问。”王夫人道:“前儿刚有信来,兰哥儿媳妇添了哥儿,正在月子里,怎么好写家信呢?他到底是大家的姑娘,这回在九江那么危急,处得一丝不乱,真亏得他有见识。”
正说着,梅家打发人来说得了报子,宝琴姑爷中了三十六名,就请宝琴回去。大家都替他道喜。宝钗道:“这就摆席了,琴妹妹坐一坐再走罢,不然人太少了。”一面便催着快摆,一时摆齐,让薛姨妈上坐,其次让宝琴、岫烟,他二人都不肯坐,仍是王夫人次坐相陪。众人也都坐了,只惜春另坐吃素。
席间,探春见岫烟不大说话,似乎有心事似的,便说道:“向来写榜从第六名写起,一名一名的报。此刻才报到三四十名,还有一百多名,早得很呢!若报到五魁,至早也在三更以后。”王夫人道:“巧姐儿的姑爷这回也进场的,不知场里文章做得怎么样,他也没送来看。盼望他早早中了,好叫巧姐儿抬抬头。”宝琴道:“听说他们北皿中的,比南皿容易得多。他那姑爷很肯念书,总要中的罢。”上过三四道菜,宝琴便要回去,王夫人等不便强留,送了他,仍旧入席谈笑。直至日哺席散,尚无薛蝌喜报。王夫人道:“天还早呢,姨太太到上房坐坐罢。”宝钗、平儿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上了竹轿,也同探春、湘云、岫烟等一路说笑,往内院去。
刚出了园门,只见薛家的老婆子喘吁吁的走来,向薛姨妈道:“太太,二爷病了。”薛姨妈道:“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赴席,怎么会病了呢?”老婆子道:“二爷没回来,有好些人喊了来,说他病重了,我知道他怎么病的?”探春道:“我看一定是中了,有报喜的来。这老婆子听不清,给弄拧了。快叫个明白人去看看罢。”邢岫烟道:“妈妈且在太太那里歇歇,我去看了就来。”说着,便同那婆子去了。这里众人同至上房,不免议论一番,惊疑不定。
等了一会,岫烟回来,说道:“二爷中了一百四十二名,我回去,报喜的正在吵嚷呢。”王夫人和众人听了,都向薛姨妈、邢岫烟道贺。薛姨妈笑道:“这老婆子太难了。上回那妖精媳妇寻死,我打发他到姨太太这里送信,他回去说得颠三倒四的,差点没把我气坏了。今儿不知道是谁又打发他来的!”
王夫人道:“我就猜到八成是说错了,姨太太不信,只管发愁。这可信了罢?”薛姨妈道:“我本要请姨太太和他们小姐妹到我们那里消闲一天,只当还席,这一来可要热闹热闹。只是地方太小,倒叫姑娘、奶奶们受委屈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又不是外客,往后天气凉了,大家挤着点更热忽呢。”
此时,平儿已先回房去。薛姨妈面约了探春、湘云,见惜春、平儿都不在这里,便道:“那四姑娘和平奶奶千万也要请上,我另外替四姑娘预备点净素的。”王夫人道:“四丫头向来不出去的,未必请得动。平儿前一向也不大舒服,这两天刚好点,我叫他多歇歇的;今天因为人少,勉强撑着出来。也许姨太太赏饭吃,他托你的喜气就好啦。”
正说着,贾琏拿了红录进来,他和宝钗是自小见面的,无须回避。见了薛姨妈便说道:“姨太太大喜,那边伙计们撺掇着要送戏呢,我刚才还和他们掂对了戏码。姨太太不要客气,让我们乐一天罢。”薛姨妈道:“往常有什么事,多叫这边爷们受累,好容易有这么一天,正该谢谢诸位。我可不过意叫他们伙计们花钱,回去和蝌儿再斟酌罢。”
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太太,巧姐儿的姑爷和咱们家的蓝小子都中了副榜,这都是太太成全他们的。”王夫人道:“那财主周家没发过科名,这一来巧姐儿可该乐了。蓝儿也算是有出息的,只可惜既中了,为什么不中个正榜呢?”探春、宝钗等听了,又都向贾琏道喜。薛姨妈诧异道:“兰哥儿早就中了,怎么又中了副榜?”王夫人笑道:“不是那个‘兰’字。是我们远房的孙子,这回老爷给他捐监的,提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兰儿生的时候,老爷梦见一盆兰花,才起的这个名字。偏偏这个远房孙子也取名贾兰,老爷和他父亲说,叫他改了的。”
大家又把红录看了:第三十六名是梅承翰,第一百四十二名是薛蝌,籍贯都不错。贾蓝是副榜第二,那副榜末名周文秀,便是巧姐的姑爷。湘云笑道:“小周姑爷怎么中得这么巧,刚刚好扛榜。那蓝哥儿真可惜,再挤上两名,可不就是正榜么!”
王夫人道:“我们家世代做官,科名可很少,这也就难为他了。”贾琏又回道:“老爷从海淀打发人回来,说今天有旨意派了验收陵工大臣,由海淀上东陵去了,大概四五天才能回来,叫回明太太。”王夫人点点头,贾琏便出去了。薛姨妈又坐了一会,方同邢岫烟回去。
果然隔了两天,传了一班小戏,请大家都去听戏。那天,王夫人和宝钗、探春、湘云都从梨香院便门过去,只惜春向来不喜热闹,平儿尚未大愈,又赶上蕙哥儿换nǎi子,他二人辞了。
薛姨妈非常高兴,将住房重新布置一番,传的是新到的联锦班,脚色行头都好。有一个唱小旦的,名叫畹儿,面貌颇似龄官。
还有个外串,便是锦香院的云儿。那云儿本是薛蟠最赏识的,和贾琏、宝玉也都认识。近来贾琏虽然学好,不干那偷偷摸摸的事,却还不免到花街柳巷走走。云儿年事已长,只做掌班。
那天,贾琏和薛家伙友在锦香院中商定戏码,有人起哄,撺掇着云儿要他消遣一两出。云儿本来会唱,一则却不过众人的情面,二则听说贾府内眷都在那里,也想借此见见,便欣然应允。
当天老早来了,先在台下和贾琏在一处,那位是宝钗,那位是探春、湘云,悄悄的都问过贾琏。
一时他的戏码到了,忙至后台装扮。云锣响处,婷婷袅袅的出来,原来演的是《絮阁》。大家瞧那杨妃果然如花似玉,只台步稍生。那杨妃也时常把眼睛瞟着台下,心想那宝二奶奶和三姑奶奶、史姑奶奶,果然都是第一等人物。又想起宝二爷来,他对待我们都那么温存体贴,怎么撂下家里,一个人出家去了?有人说宝二奶奶没过门的时候就和宝二爷好过,我们外人也不知细底,只看那端庄的样儿,那里像呢?又想到那回和宝二爷同席,蒋琪官说的诗句刚好有“袭人”二字,还是我提醒他的。如今那袭人果然嫁了蒋琪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还有人说袭人像宝二奶奶,我看十成里也比不上一成。
不言云儿胡想。且说探春、宝钗、湘云诸人听说云儿是锦香院来的,都在那里留神看他。宝钗笑道:“这里台上有一个云儿,台上也有一个云儿,你们瞧那一个好?”宝琴道:“这云儿也二十好几了,打扮起来真看不出,还像个十六七岁的。”
探春道:“你听他唱的到底不很熟,也许唱起小调来倒比这个强呢。”湘云道:“你听过他的小调么?”探春道:“从前二哥哥说过,他会的小调不少。二哥哥会弹琵琶,还会唱两句,就是跟他学的。”湘云看着戏笑道:“你看那唐明皇怕得那么样,有了梅妃,又要杨妃;既怕杨妃,又舍不得梅妃。这样没主意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宝钗笑道:“古来尹邢并宠的也多得很,单他被杨妃一个人管得伏伏贴贴的,那杨妃必定有些手段。”探春道:“不是有人说二嫂子像杨妃么?”湘云连忙用眼色拦他,探春自悔失言。刚巧宝琴说道:“你们说什么太虚幻境,不知那鸿都道士到的是不是那个地方?”湘云笑道:“那得问宝姐姐,他是去过的,到底见过杨玉环没有?”众人跟着一阵说笑,才把那句话岔过去了。
紧跟着台上换了畹儿的《游园惊梦》湘云说他像一个人。
大家暗猜了一会,方想出是像龄官。宝钗笑道:“要是龄官还肯唱这出戏么?那回娘娘归省,蔷哥儿要他唱《惊梦》,他始终没唱,说不是他本角的戏。那脾气也够拧的了。”探春说起那龄官如何到南边唱戏,如何哭吵着要嫁给蔷儿,如今珍大爷答应替他赎身,给蔷儿做媳妇。原来都是听平儿说的。湘云说:“这也是一桩好事,难得珍大爷肯这么成全他们。”宝钗道:“珍大哥也是个多情的,才肯做这些事。若遇着老爷,只怕还要挨一顿好打呢!”那天大家听戏,坐了晚席方回。薛姨妈和邢岫烟等整整忙了一天,次日便都乏了。
不料薛蟠却从近畿易州回来。他随同柳芳带队出去,那边草寇知道大军到了,都潜伏不敢轻动,渐渐有散走的。柳芳查出官军里有两个偏佐,一个是李承宗,一个是白增蔚,都有通匪确据,当时拿住,讯问明白,一起就地办了。柳芳因办善后,仍在那里暂驻。薛蟠闻知兄弟中了,先请假回京,偏偏迟到一日,那般热闹戏局没得赶上。薛姨妈见他儿子平安回来,非常欢喜。薛蟠只是憨笑,说道:“妈妈愁这样怕那样的,我不是好好的家来了么?也没见过一回仗,就把事都办完了。”宝蟾道:“这是捡得来的便宜,若真的打起仗来,那刀枪可没有眼的。”薛姨妈听得倒笑了。
此时,薛家各处店铺陆续重开,又是一番气象。张德辉听说薛蟠回来,便自己领头,纠合一般伙友替他摆酒接风。约了贾琏、贾蔷、邢大舅、冯紫英几个至亲好友,也叫了云儿和锦香院两个会唱的,大家听歌畅饮,热闹了一日。宝钗家事虽忙,也抽空回来看过薛蟠。却因蕙哥儿断奶,忙着回去,未能久坐。
残秋易过,天气渐寒。一日,宝钗正在屋里哄蕙哥儿说笑,听得窗外北风吹得唿唿的响,身上颇有寒意。忙叫秋纹、碧痕将薰笼煨上兽炭,挪到暖阁前头。自己也加上一件小毛衣服。
只见莺儿走来道:“姑娘,袭人来了,要上来见见,在我们那屋候着呢。”宝钗道:“叫他进来罢。”
一时袭人进去,见宝钗正拿着铜火筷子拨薰笼里的炭,忙即上前磕头。宝钗一把拉住,留神瞧他只穿着月白绸子半旧的棉袄,系着一条青绢裙子,虽是头光面净,却比先瘦了好些,便说道:“袭姑娘,一向总没得见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袭人要说话没说出,眼泪先滚下来了,勉强说道:“二奶奶一向可好?我自从出去,那一天不惦记着奶奶?可是出这个门儿容易,叫我有什么脸再走进来?起先也想我这苦命,不如死了倒干净,又怕坑了人家,也是造孽。一天一天的挨下去,那晓得苦命的人到那里也好不了!忠顺府是老王爷不知听了谁的闲话,说他在外头私置田产、借势招摇,传进府去打了一顿,房子也封了,铺子立迫着也关了,还不许在京城里唱戏。奶奶您想:我们这种人除掉唱戏,可有什么找钱的活路哪?”宝钗道:“这真是意外的事。你在这儿谁也没把你当丫头看待,差不多人家的小姐还赶不上,如何能过这苦日子?”袭人又道:“这还不算苦呢,好容易求了许多情,老王爷格外恩典,把那所住房赏还了。空着手怎么住呢?只可把他变了几个钱,赁几间小房住着。千不该,万不该,又开了一个小酒铺,那天,一个学徒的不听说,捶了他几下子,他一回去就呜呼了!这又被他讹上,告到巡城都老爷那里,一定要问成抵偿。把我可吓坏了,求爷爷告***总寻不着一条门路。”说着,不觉痛哭。
宝钗也为恻然,说道:“当时大家劝你走一步,也是为好,这倒坑了你了,可怎么好呢?那都老爷可不是好惹的,上回这里抄了家、问了罪,都是他们哄出来的,谁敢往老虎洞里探头去呢?”袭人哭着道:“奶奶只当行好罢。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来,这位张都老爷是这里小兰大爷的同年,又是老爷的门生。人家都说你是贾府出来的,求一求府里,什么事不完了?只我自己惭愧,几次要来都没敢来,万分无奈,这才来求***。”
宝钗又拉他起来,道:“太太一向看你很好的,我替你求求太太罢。”又叫莺儿称出二十两银子给袭人,道:“这点银子你先带回去零花罢,太太若答应了,有什么消息,我打发人送信给你。”袭人道:“奶奶给求求老爷、太太,救他一条性命,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这银子可不敢领,我还可以穷对付呢。”
又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的去了。
秋纹送了袭人回来,对碧痕道:“这花哈巴也怪可怜的,他多咱这们哀求过?从先只有人求他的。”碧痕道:“谁叫他多溜达了一步?受点苦也是自找的,到底也当了奶奶啦。”秋纹道:“算了罢,人家到这种地步还说他干什么?留点忠厚罢。”
次日宝钗至王夫人处请安,便把袭人的话回了,又道:“他本要亲自上来求太太,只是脸上磨不开,也很可怜的!”王夫人道:“这一来我又害了他了,谁想到呢?那姓蒋的又犯的是命案,老爷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只可说着瞧罢了。”宝钗道:“老爷若不答应,或是请琏二哥托托人想个法子,也许成了。”
王夫人道:“那再说罢。”那晚上,王夫人向贾政说了。贾政也知道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上回宝玉因为起这个名字,还受过贾政训斥,当然记得。却因素来怕事,见事关人命,始终不允说情。
后来,还是王夫人嘱咐贾琏,托了贾兰一个同年展转去说。
宝钗知道了,即打发焙茗至蒋玉函家中告知袭人,袭人万分感谢。焙茗留神看他的住处,只赁了上房五间,厢房便是别人住的。上房旁边一间灰棚子,便是厨房。院子里放着泔水桶,还养着一群**,遍处都是**屎。只房内收拾的尚为整齐。焙茗看了,很替袭人难受,如何坐得住?袭人强留他坐坐,说道:“难得来的,茶也没有喝。”一时端出茶来,又红又黑,焙茗勉强喝了一口,不知是什么味儿。这才辞了袭人回来,见宝钗替他道谢。
过了几天,中城衙门提讯蒋琪官一案。苦主一口咬定是蒋琪官殴伤致命。蒋琪官只说训责学徒,学徒不听说,用手打了几下。又传了左右邻铺户,问起蒋琪官平日有无凌虐学徒?都说他管得甚严,凌虐是没有的。随后,中城兵马司吏目带同仵作将尸身验过,有棍伤青紫数处,尚非致命。此时,张御史已受了情托,却又提讯一堂,当堂问过两造,即将惊堂木一拍,道:“蒋琪官,据你供手打几下,何以验出有好几处棍伤?分明是你刁赖!”喝令重打四十。那蒋琪官的屁股向来娇嫩,如何禁受得起,只打了一半,便呻吟不绝。张御史仍喝令重打,打完了,见苦主气愤稍平,只含糊断个徒刑了事。袭人又到处求人,打点赎罪,一时不得门路。
那日,贾琏听说蒋玉函的案子结了,寻找这几天京报,要看那中城衙门的奏本。翻了几本,没有见着。好容易瞧见中城一本,却是奏明冬季开办粥厂,请发银两的。又翻了几篇,可巧看见钦差督理剿匪大臣统制忠勇军周琼,奏报追剿邪匪迭次获胜情形一本。贾琏留心从头看去,原来周统制自南阳奉命追剿,一路昼夜赶行,直至赣南。先分兵肃清吉广各处散匪,一面亲率劲旅,直追至大庾岭山南梅坪镇地方,才遇着大股邪匪。
当时即将军队分布兜围,那群匪也知众寡不敌,拚命想突围冲出。被官军截住,血战了一昼夜,斩获大小匪目无数,著名的卢学义、江魁也都在格毙之内。只武大松、白胜二犯因要获活口,被他逃入山内,现在入山搜捕,务期首要悉获,地方永靖。
再看朱批是“该统制奋勇剿匪,克奏大捷,深堪嘉尚。先赏给太子少保衔,并颁给白玉班指、貂皮蟒服,仍着追捕余匪,迅殄元凶,以膺懋赏。出力将弁,准其择尤保奖。”贾琏心想:那土匪可快要办完了,蓉儿现在那里办粮台,这回必可得个异常劳绩,心里也着实欢喜。接着,便是两越节度使请起用废员一本,朱批是“贾化着送部引见”。心想:这不是雨村么?眼看又要起用了。再翻下去,总不见中城奏本,只可搁下。
忽听小厮们回道:“包勇回来了,要上来见二爷。”贾琏即命唤他进见。只见包勇头戴着黑羊皮的帽子,身穿紫貉绒不挂面子的袍子,脸上晒成黑紫色,好像老鞑子似的。见了贾琏,忙打个大声道:“包勇请二爷安。”贾琏问道:“那些荒地你办的怎么样了?”包勇道:“回二爷,那边荒地从前只开垦了几段,有的开到二三成,至多的只开到五成,包勇督着他们都开齐了。还有没开过的一万多晌,目下也开熟了三成。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和卖去牲口各项,也尽够一底一面的了。包勇因为续开各地接着还要下本,赶年前先解来六千银子。还有些大鹿、獐子、狍子、野猪、汤羊,各色皮张、粱米,都在后头大车上,再过三天可以赶到了。”
贾琏道:“这真亏你.我算计你早就该到了。”包勇道:“包勇也是怕爷和奶奶们心焦,一路上都是破站走的,还走子五十来天。偏又赶上两场大雪,大车走不了,在路上耽搁几天,若不然,可不早到了。”贾琏又着实奖励一番,说道:“你还是外荐来的,这么尽心出力。那些根生土长的小子们只知道赚钱,还要欺骗主子,要叫他们跟你学学才好。”包勇道:“包勇有什么能耐?只凭这一点心报效主子。前回,那个天杀的韩老二硬要霸占我们地边的一块地,包勇可和他拚了。可恨那地方官怕他的势力,只不肯办结,后来兰哥儿和节度使说了,下去的公事严紧,他们才不敢捣蛋了。”贾琏道:“那乌进忠管的七八处庄子,今年收成怎么样?”包勇道:“这回从他那里路过,今年只六月里雨水多点,还有八九分年成。他带信给爷奶奶请安,随后也就来的。”贾琏命他下去歇息,包勇又回道:“听说旧主子甄府上太太和玉哥儿都来了,包勇请半天假,到那边看看去。”贾琏道:“这是应该的。”包勇下来又去见宝钗,回明一切情形。宝钗也很奖励。
过了几天,他的粮食车到了,将带来东西一一开单呈上。
另外孝敬哥儿们活狍子两对、黑白兔各两对、活锦**四对、珍珠**四对。那时,养的大锦**,从前吓过麝月的早已化掉,便把新来的锦**、珍珠**养在原处。又在稻香村土墙外筑个鹿栅,养那两对狍子,后来孳生了好几对。只那黑白兔仍在竹笼子里养着。蕙哥儿有时要他玩,nǎi子丫头们便放他出来,在院里四处乱跑,有时钻在山子洞里,蕙哥儿哭着一定要他,累得秋纹、碧痕、莺儿他们费尽法子,才把小兔子捉祝捉着了白的,又跑掉了黑的。都瞒怨包勇道:“这老头子什么不好送,单送这个小崽子,叫人家爬出爬进的,一天也不得消停。”
宝钗听了,也觉得好笑。
转眼年事将近,贾政因为工部熟手,各堂官都推他当家,又有承修工程,忙得不得了。将家事只交与贾琏,里头交与宝钗。幸亏包勇解来这批银子,随后乌进忠来了,除那些杂物粮米外,也还有四千银子,过年还账外,尚有盈余。宝钗回了贾政、王夫人,将余款交给贾琏,把典出去的各处房产陆续收回不少。以后再有敷余,积攒着预备赎那两串珠子。
贾琏一面料理荣府的事,又因贾珍父子都不在家,时常要到东府里,同着贾蔷看那些小厮们预备宗祠春祭。抬围屏,擦抹几案,检点金银供器,换贴门神门封,总也不得空闲一日。
那东府庄头乌进孝见贾珍做到节度使,上眷隆重,自然不敢欺朦。那年解到的比先也多了三四成。贾珍在外,一切年礼春酒都不用应酬,也就从容足用。
那日,贾琏在正厅外白石台阶上看着各房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见贾芸、贾芹也来了。贾芹上回管那些小尼姑、女道士,闹了许多笑话;那贾芸更坏,勾串贾环,串卖巧姐。他二人又引诱贾环,做那无法无天的事,都是贾琏切恨在心的。便命小厮们唤他二人过来,说道:“你二人还有脸来领东西,谁叫你来的?”芸、芹二人垂手回道:“这两年都没有领,昨儿听说又分给我们东西,侄儿可不赶着来了?”贾琏道:“这东西原是分给你们的,你也想想你一向做的事,可对得起祖宗,可对得起叔叔大爷们?只看东西就眼红,腼着脸来领。你估量着你做的事,我都不知道哪?”说得二人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的。
正窘着,兴儿走来回道:“西府里请二爷有事呢。”贾琏道:“我就回去。”不知又有何事,那芹、芸二人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