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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运筹帷幄
程宗扬怔了一下,“立威?”
贾文和道:“如今主公基业遍及五朝,已然树大招风,却根基尚浅,难免招来他人觊觎之心。”
“你是说,他们是把我看成一块大肥肉,谁都想来吃一口?”
“正是。主公基业初成,而威信未立。虽待人以诚,怀人以仁,却少刑罚之威,犹如稚子持金,引人垂涎。”
自己滥好人当久了,没有杀气?
连乐从训那种虫豸都敢对自己下手。还有广源行,一帮奸商恶棍,竟然惹到自己头上!
“那就杀个给他们看看!”程宗扬道:“先从乐从训开始!他敢私自带兵甲入京,就见不得光!”
他将高智商和吴三桂等人的议论说了一遍,“贾先生,你看怎么样?”
“借刀杀人,诚为上策。”贾文和道:“但魏博乃唐国强藩,李辅国等人未必肯火中取栗。”
乐从训是魏博节度使乐彦祯的独子,李辅国等人真要把他杀了,后果说不定比干掉李昂还严重。即使李昂怯懦无能,事泄之后不敢庇护乐从训,李辅国也未必会取他性命。更要紧的是,作为昨晚围攻自己的主力,自己与乐从训此仇不共戴天,借刀杀人哪里有自己亲自动手来得痛快?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晚我遇到一个人……”
程宗扬将薛礼的事仔细说了一遍。贾文和道:“如此倒有可为之处。但以属下愚见,先取魏博非是上策。主公爪牙未复,魏博牙兵固称精锐,不宜轻敌。”
程宗扬冷静下来,自己宅中伤亡惨重,真要硬拼,就凭自己生死根被封的衰样,只怕撑不了几个回合就会被魏博那帮银枪效节扎成筛子。
程宗扬道:“我们应该怎么做?”
贾文和道:“先派人前往鸿胪寺及汉宋两国官邸,告知主公已然回返,但因遇袭受惊,无法见客,要求唐国官方查清原委,惩处凶手。同时私下派出全部人手,前往各处打探消息,做出惶然之态。”
程宗扬想了想,“这是故布疑阵?让人以为我关门养伤只是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好虚张声势?而派出去的人,其实是找紫丫头?”
贾文和道:“紫姑娘自有分寸。”
意思是死丫头比我这个不靠谱的主公有数多了?
程宗扬只当没听懂,恬着脸道:“然后呢?”
贾文和提起朱笔,在纸上写了个名字:田令孜。
程宗扬道:“他?”
田令孜跟李昂搅到一块儿,可谓取死有道。这位被封为晋国公的权阉把持政务,手一直伸不进神策军去,于是另辟蹊径,从掌控的藩镇调来军官,组建随驾五都。若是以此自保倒也罢了,他却背着李辅国等人,暗中与唐皇勾结,心思不问可知。
田令孜此举,与其他权宦形同决裂,却又没稳住根基。李昂能靠得住吗?以他的怯懦和摇摆不定,就算田令孜突然化身忠臣,为主君肝脑涂地,他也只是看着。窥基?那贼秃更靠不住。若是其余几位权宦群起攻之,田令孜就是彻底的孤立无援。
那么其余几位会群起攻之吗?答案只有一个:做梦都想!
程宗扬抬掌拍在血淋淋的朱砂上,“就拿这狗贼开刀!老贾,你看我们借谁的刀合适?李辅国?鱼朝恩?还是仇士良?”
贾文和道:“田令孜。”
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田令孜?”
贾文和道:“长安局势晦暗难明,播云弄雨之辈,居心叵测之徒犹如过江之鲫。唯有乱局,方能破局。”
贾文和就擅长以乱取胜,当初他凭借一支孤军,在洛都翻云覆雨,险些荡平群敌,辅佐董卓独揽大局,宰割天下。
唐国帝位更易频繁,朝廷乱象丛生,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局面比汉国更乱十倍。如此乱世,正是贾文和的用武之地。
贾文和拱手道:“属下谋算于此,请主公决断。”
“就听你的!”
皇图天策府,膳食堂。
段文楚跟一群彪形大汉挤在长桌旁,拿着木勺,埋头刨饭。每吃一口,都要费尽力气才能咽下去。他原本相貌堂堂,颇具威仪,但被这帮如狼似虎的大号牲口一衬,整个人仿佛小了两号,瘦弱得跟个小鸡仔似的。
“老段啊,”王忠嗣张开大口,一口啃下大半个窝头,一边鼓起腮帮大嚼,一边还不耽误说话,“你这躲到啥时候去?”
段文楚含着一口饭,就像含着黄连一样,半晌才勉强咽下,悲愤地叹声道:“我大唐……颜面何存啊……”
“该!”罗士信道:“瞧瞧你们干的破事!”
“那谁,姓程的真逃出去了?”李嗣业赞道:“这哥儿们有两下啊!”
王忠嗣道:“我说,程侯的亲传弟子今年可是报名了,先说好,谁都别跟我抢!这学生我要定了啊!”
罗士信道:“亲传弟子?谁啊?”
王忠嗣道:“一个姓高的小胖子,一看就是个废物!”
李嗣业伸手卷起一张大饼,“听说这废物是宋国高太尉的儿子?得嘞,我就辛苦些,亲自教他吧。”
“胖点儿好,”罗士信道:“我就喜欢胖的。”
“啥意思啊?”王忠嗣丢下筷子,横眉竖眼地说道:“跟我抢啊?”
“你丫的闭嘴!”李嗣业和罗士信异口同声地骂道:“你都不是教官,充什么大瓣蒜呢?”
“我给你们提个醒嘛。”王忠嗣捡起筷子,吹嘘道:“那娃可是个好苗子,忠厚本份,吃苦耐劳,还机灵!哪儿像姓吕那小子,长得都跟娘儿们似的!就是个绣花枕头!我跟你们说,把高智商那小子弄到敢死队!滚瓷片,趟火海,爬刀山,全甲冲刺五十里!跑不下来就不给饭吃,该打打,该骂骂,可着劲儿的往死里折腾,要不了半年,妥妥又是个赵充国、霍去病!那你们脸上可有光彩!”
李嗣业跟罗士信对视一眼,“瞧见了吧?这贼胚憋着坏呢,指不定又想坑咱们。”
罗士信点了下头,沉声道:“这是病,揍一顿就好了。”
“你们别不信!那小子绝对是个人才!”王忠嗣撂下一句,接着扭过头,一脸关切地说道:“老段,你这躲到啥时候去?堂堂鸿胪寺少卿,躲在我们天策府里头,那能是个事吗?”
段文楚恼道:“你怎么跟我较上劲了?你不也天天在这儿蹭吃蹭喝的吗?”
“我跟你不一样,卫公是我爹,我当儿子的,吃他的喝他的,那叫孝顺。”
“你叫厚脸皮。”段文楚拿起一杯牛乳,一饮而尽,坚定地说道:“整个长安城就这地方最安全,打死我都不出去!”
话音未落,一名黄衫内侍快步进来,尖声道:“有圣谕!”
没等诸将见礼,那内侍便面南而立,口传圣谕,“着令鸿胪寺少卿段文楚,即刻赶赴秦、汉、晋、宋、昭南诸邸,犒劳诸方使节,以示和睦之义!钦此!”
“咣啷”一声,段文楚手中的杯子掉在桌子上。
“咣啷”一声,程宅大门洞开,十余骑一涌而出,分驶四方,接着大门重新关上,阻断了外界窥视的目光。
敖润以汉国冶礼郎的身份,前往鸿胪寺,正式向唐国提出抗议,指责他们护卫不周,致使程侯遭受惊吓,如今心悸卧床,难以见客。
另一路由祁远出面,打着汉、宋两国使节的旗号,前往大明宫,向童贯、谢无奕、申服君等人告知程侯遇刺之事,共同往唐国施压。
南霁云带着高智商和吕奉先前往天策府,途中南八神情肃然,高智商则是一路啼哭,遇到人多的地方,更是捶胸顿足,放声号啕,声泪俱下,引来无数路人围观。
这三路是明的,暗中奔走的更多。吴三桂赶往咸宜观,准备找齐羽仙分说明白。结果那处客房已经人去屋空,连鱼玄机也不见踪影。
富安私下前往凉州盟,避开广源行的眼线,找到铁中宝,私下密议良久。
石超还是老办法,大把金铢开路,求见仇士良,同时献上一份礼物——当日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一名龙宸妖僧的人头。
任宏则发挥地头蛇的优势,前往各处青楼酒肆,鱼龙混杂之处,名为打探消息,实为大肆放风,说程侯已经遇刺身亡,矛头直指唐皇。
剩下几名星月湖大营的老兵与高力士一道,前往渭水沿岸,寻找小紫和杨玉环等人的下落。
在贾文和的安排下,所有能动的人手几乎全放了出去,如果此时有敌来袭,整个程宅立马就被人连锅端走。
虽然知道老贾是要搅乱局势,但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彻底,昨天杀得血流成河,今天就来了个空城计,简直是走钢丝一般的操作。
看着老贾连受伤的郑宾也打发出去,宅中只剩下几个不能动的重伤号,程宗扬小心肝都提了起来,“都不留个看门的吗?”
贾文和淡淡道:“有青面兽。”
让老兽当门子?确定不会跟客人打起来吗?好吧,总比没有强。
程宗扬硬着头皮允诺下来,结果没等来敌袭,却等来了一批神策军——或者说是两批。先来的是一名内侍张承业,率领右神策军百余名军士,紧接着仇士良的长子仇从广亲自出马,带领上百名左神策军赶来。
两支神策军将程宅前后团团围住,两人叩门求见,结果程宅的大门只开了少许,伸出一只面带青斑的兽头,态度十分客气地说道:“侯爷不见客。滚!”
张承业和仇从广被喷了一脸的口水,也没敢擦,老老实实陪着笑脸,说不敢打扰程侯,两人只是奉命前来守卫。
不多时,汉、宋两国的官员先后接到消息,纷纷赶来求见,但都被青面兽喷了一脸口水,拒之门外,连童贯都没能进门。随后赶来的谢无奕和囊瓦,也是同样的待遇。
各方使节一边擦着脸上的口水,一边合计,最后分别派出手下的护卫,一边守着程宅,免得程侯再次遇袭,一边盯着神策军,免得他们打着护卫的名义,暗中作什么手脚。
各方心存戒备,局面却陷入诡异的平静中,似乎因为程侯死里逃生太过出人意料,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下一步的行动。
在这片暗流涌动的平静中,程宗扬深居内宅,像受伤的老虎一样,收敛起爪牙,默默舔舐着伤口。
肉体撞击的“啪啪”声不断传来,快速而又激烈。
阴暗的房间内,一个精壮的背影微伏着身,像猛兽一样挺动着下体。在他面前放着一口棺材,一具女体赤条条伏在棺材上,双腿并拢,白艳的臀部被扒到极限,张开的臀沟内,那只淫穴已经变得干涩,穴口又红又肿。
一根坚硬如铁的大肉棒在她淫穴内不停捣弄着,像是要将她丰满的大白屁股干穿一样,每一下都顶到她体内最深处。
“啊……啊……”随着肉棒的挺弄,危月燕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叫声,最后一声凄婉的哀鸣,那只淫穴又一次战栗着抽动起来。
看着棺材上的艳女又一次被干到高潮,周围几张俏脸神态各异。吕雉表情冷漠,似乎事不关己,尹馥兰目露怯意,有如感同身受,成光却唇角含笑,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
棺上的艳女双眼被蒙住,肉体陷入病态的亢奋中,心理却饱受摧残。即使正在经历高潮,危月燕也感受不到多少快感。她已经泄身四次,被强行插入的下体早已肿痛不堪,多次泄身的淫穴仿佛一只充满了蜜汁的橘子,在肉棒的反复压榨下,被挤得一滴不剩。肉穴在暴力的奸淫下伤痕累累,宫颈被彻底撕裂,子宫更是像被捣碎一样,被捅得千创百孔,没有半点完好。
然而相比于肉体的痛楚,更让危月燕绝望和恐惧的是,她的真元在粗暴的奸淫下被采补殆尽,连根基也开始一点一点崩溃。而她毫无办法,甚至连哀求都无法做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的修炼成为仇人的战利品,被人掠夺一空。
采补完危月燕泄出的阴精,程宗扬拔出阳具,从尹馥兰捧来的铜盆中拿出毛巾,丢给吕雉,让她替自己抹去身上的汗渍和污物,一边打坐,恢复精力。
众女将近乎昏厥的危月燕解开,重新换了姿势。危月燕被仰面按在棺盖上,双手捆在身后,大腿和小腿折叠着绑在一处,膝弯用绳索穿过,往两边扯开,捆在棺盖两端。
危月燕气若游丝,下面的淫穴大张着,仿佛被阳物巨硕的猛兽蹂躏过一样,阴开穴绽,艳肉外吐,比正常尺寸大了一倍。
悄悄瞥了眼主子怒胀的肉棒,尹馥兰不禁心头暗颤。诸女私下谈论时,都说主子心肠软,宅心仁厚,不仅善待手下,而且对女性有种与旁人不同的善意。这种善意并不是那种来自于上位者的仁慈,更不是那种痴情种子对意中人的一味呵护,而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敬重。
虽然主子也爱玩闹,有时也会有些形形色色的惩罚,当然也少不了主仆的上下之别。但他在骨子里,是把身边每一个女子都视为对等的个体。自己这些奴婢愿意服侍,他就对等地给予庇护。
要知道,富贵人家的姬妾侍婢,很多都是家妓,宴会时拿来待客、交换、赏给手下的小厮婚配都是常事,甚至是表现主人宽仁大度,值得赞美的善举。
尹馥兰在洛都试图逃跑,就是害怕主子扶植与自己素有仇隙的何漪莲,拿自己当作笼络人心的工具。毕竟以自己青叶教教主夫人的身份,若是丢给洛帮那些丁壮,肯定能瞬间鼓舞起洛帮的士气,起码能少花一半的钱。
她不知道何漪莲有没有暗中鼓动过主子,但主子显然没有让别人染指自己的意思,尤其是那次裸着身子跑出火场,主子甚至还因为自己不够检点而生气……
也是从那时起,尹馥兰才意识到他跟自己服侍过的其他主子不同。他不会为了炫耀,召来一帮狐朋狗友,拿自己取乐,更不会为了某些目的,用自己的肉体去交易。即使因为自己的背叛很生气,也没有残忍地痛加惩罚。扮处女无非是带着些许戏谑之意的羞辱而已,易地而处,自己早已被断手断脚。相比于自己屡次叛主,受到的惩处简直像没有一样。有时候尹馥兰会忍不住猜想,主子会不会是忘了,还是心肠太软?
直到这一刻,尹馥兰终于明白,主子的仁善并不是无底线的,更不是一味忍让退缩的滥好人。如果有人突破了他的底线,主子的报复一点也不会手软。
她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因为胆怯,没有在危急关头背叛主子。不然主子动了真怒……她看了眼危月燕的下体,心下暗自警省,自己的淫穴怕是也承受不住主子的怒火。
危月燕仰着身,手脚都折叠在身后,双膝分开,紧贴着棺盖,仿佛一只被解剖的青蛙一样,敞露着下体。她双足垫在臀下,将肉穴撑得高高挺起,阴唇往外翻开,露出红肿的穴口。
一双白嫩的玉手伸来,小指翘起,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一并没入穴口,然后往两边一分,那只红肿的艳穴顿时被扒得敞开,露出穴内充血的肉壁,还有肉穴尽头那只被硬物撑大的花心。
“连花心都被主子肏穿了呢。”成光笑道。
成光眉梢眼角满是掩藏不住的笑意。洛都之乱时,她与危月燕等人合作过,双方算是老相识了。但在昨晚遇袭时,危月燕对她可没有半分的怜悯。
她现在已经明白,作为幕后主使的帛十六,从头到尾都没把自己当回事,只是拿自己当成搅局的弃子,用完就丢。当初自己背着太子刘建,跟他榻上交欢,结果他只要自己一条腿,留作纪念。
这何止是绝情?简直就是残忍!无耻!帛十六远在天边,成光原以为自己只能咬牙忍下,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危月燕这个身材火辣的女杀手,竟然落到了自己手里……
成光细白的手指往内伸去,用中指的指尖勾住那艳女的花心,往两边撑开,笑道:“兰姊姊,来给这贱人扩扩宫。”
尹馥兰收起怯意,拿起旁边一只用来浣肠的银制漏斗,对着花心捅入。
危月燕淫穴大张,花心被扯得张开,接着一根冰凉的硬物刺入花心,沿着宫颈,一直捅入子宫,随即一股液体顺着漏斗,毫无阻碍地涌入体内。
危月燕挺着下体,被人将淫药一瓶瓶灌入子宫,不多时,子宫就胀得跟圆球一般,沉甸甸地坠在腹内。
漏斗拔出,伸在自己穴内的手指却更加放肆。两女毫不怜惜地摆弄着女体最柔嫩的部位,将一团团黏稠的药膏抹在危月燕穴内,揉抹着她的阴唇和花蒂,每一个细小的部位都不放过,最后连肛洞也被涂抹一遍。
危月燕下体本来被干到失去知觉,这会儿首先感知到的,是一阵火辣辣的痛意。那些柔嫩的手指抚过穴内的伤口,宛如刀割。接着乳尖一痛,被人用指甲掐着,提了起来。
涂抹过天女酥的乳头敏感无比,即使拂过一根发丝,都能让她浑身战栗,此时被人一掐,失去控制的下体本能地自行收紧,引来一串笑声。
程宗扬没有理会奴婢的戏弄,他虽然已经踏入六级通幽境,但还没有达到辟谷的境界,一日三餐还是少不了的。
他一边食不知味地用着早点,一边展开内视。昨晚自己生死根被堵死,导致真气耗尽,一直在丹田受创的边缘疯狂输出。这会儿从丹田到各处经脉,都有不小的损伤。
那名番僧纳觉容布的死气十分特殊,像凝固的冰块一样牢牢堵住生死根,自己拼尽全力,每次也只能炼化一丝,而且炼化后的戾气极其庞杂,充满了暴戾的意味,似乎随时都会失控,引发毁灭性的灾难。
假如只靠自己,小心翼翼地炼化一年,也未必能清除干净,正常的双修也得数月工夫,还得小心鼎炉承受能力。但现在以危月燕为鼎炉,炼化不了的直接扔到鼎炉内,完全不用考虑后果,进度自然飞快。
调息片刻,程宗扬再次按住危月燕,用她的肉体为鼎炉,继续炼化淤塞在生死根中的阴寒气息。
危月燕的鼎炉品质不高,但五级的修为也堪称深厚。在程宗扬毫不留情的采补下,不多时便接连泄身,阴精源源而出。
等危月燕第九次泄身,阴精已经被挤榨一滴不剩,只能用灌满淫药的子宫裹住龟头,屁股乱颤。与此同时,她身体像抽筋一样,丹田剧震,被采补到崩溃的修为生生跌落了一个境界,从五级坐照境跌落到四级入微境。
房内鸦雀无声,只看着那具惨白的女体在棺盖上颤抖挣扎,正经历着境界跌落,百脉逆行的痛楚。
“啵”的一声,程宗扬将阳具从她子宫内拔出,带出一股淡红的淫液。
“主子好强,”成光娇声道:“这贱人能给主子当鼎炉,用她的修为给主子疗伤,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这位太子妃无下限的各种跪舔,程宗扬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时他心下暗自警省。这种不用顾忌后果的采补简直是太爽了。从入微到坐照,正常需要十余年的修炼,但在自己的采补之下,一上午就将她十年的苦修之功掠夺一空,而且不用在乎任何后果。
这种诱惑实在太强烈了,辛苦修炼,哪儿有硬抢来得爽快?怪不得双修被视为旁门,采阴补阳更是被视为邪道。即使这些功法本身有合理之处,但有多少人能经得起诱惑,忍住不对处于弱势的双修对象下手?一旦食髓知味,免不了愈陷愈深。
警惕啊!
看着身前的女体,程宗扬暗暗对自己说道:你可千万要经得起诱惑,不要贪图捷径,变成朝着邪路狂奔的大魔头……
话虽如此,但程宗扬不会对这名龙宸的女杀手有半点怜惜,无论她是恶贯满盈,还是情有可悯,都无所谓。自己的伤势需要鼎炉,仇恨需要发泄,损失需要补偿,敢触犯自己的,需要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让那些觊觎之徒知道利害,总而言之,就是老贾那句话,自己要立威!
第七章 当庭斥君
中午时分,身着大红官服的段文楚带领僚属,手捧圣旨,郑重其事地赶到宣平坊,前来慰问程侯。结果他手捧着皇帝的诏书,也仅仅只进了大门,连垂花门都没能踏入。
这回出来迎客的不再是那个粗野无文的兽蛮护卫,但段文楚一见到来人,觉得舌根都在发苦,实在当初谈判时吃他的苦头太多了。
一名双目狭长的文士负手立在垂花门前的台阶顶上,丝毫没有降阶相迎的意思,更不用提大礼参拜,跪接圣旨这些举动,只淡淡道:“君侯不见客,贵使请回吧。”
段文楚含辛茹苦地说道:“在下是来传诏的。圣上得知……”
“回去告诉李昂,”贾文和打断他,“君侯心情不好,旨意就不接了。”
段文楚吃惊地张大嘴巴,他身后随行的唐国官员也一个个瞠目结舌,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在书房用摄像机偷窥的程宗扬同样倒抽一口凉气,“老贾这是……当面骂上了?”
段文楚气得手都直哆嗦,皇上的名讳被这文士当面宣之于口,圣贤书都被他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要知道但凡有些教养的文士,平辈相交都不好称名,而是以字相称。堂堂帝皇,被人指名道姓,大唐颜面何存!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当面辱及君王,自己这些做臣子的,只能肝脑涂地!
后面一名身着绿袍的低阶官员勃然变色,厉声道:“狂徒!无礼之甚!”说着攘袖向前,就要与那狂徒拳脚相加。
段文楚一把抱住他的腰,“师仁!戒怒!”
段文楚张臂将下属挡在身后,亢声道:“吾身为鸿胪寺少卿,奉皇命而来!
贾先生,尔不过程侯座前一介白丁,安敢如此不知敬畏,口出狂悖之言!“
“吾有三畏,”贾文和伸出三根手指,“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辩经是段文楚的强项,当即应声道:“君上如父,岂不为大?尔亦为程侯僚属,岂能辱及君父!”
“吾观李昂,如尸居其位。”贾文和掷地有声地回应道:“不畏天命,是谓无知;行止失度,是谓无能;违时逆势,是谓无德;倒行逆施,是谓无道,一介蝇营狗苟昏庸怯懦之匹夫耳!行此不义之举!必定祸不旋踵!”
此言一出,庭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瞧瞧!”望着光球中那群目瞪口呆的鸿胪寺官员,程宗扬感叹道:“老贾批评我,那是给主公我留了面子的。这会儿当着唐国钦差的面,直接把李昂骂成了渣渣,啧啧……”
中行说阴恻恻道:“骂人?我也在行。”
“老中啊,要是你去,这会儿就打起来了。”程宗扬看了他一眼,“我怕你被打死。”
中行说趴在软榻上,刚说了一句话,又吐了两口血。程宗扬都怕自己一眼没看见,他就挂了。
段文楚脸色发青,眼睛却越瞪越大,眼球上的血丝一根一根迸起,一半是气的,另一半却是吓的。
贾文和的态度,让他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预感,就好像他们在故意激起唐国的愤怒,好将程侯的随行人员尽数治罪。
贾文和对众人的表情视而不见,侃侃言道:“唐国六年四易帝位,其天命可知!今李昂登基已有六年,气数当尽,此诏奉之无用。”
那名文士口气平淡,说出的一句句却全是诛灭九族的悖逆之言,“烦请贵使回复李昂:君无道,虽万乘之君,犹独夫耳。其穷途末路,只在旬日之间。言尽于此,贵使请回。”说罢拂袖逐客,丝毫不假辞色。
蒋师仁勃然大怒,却被段文楚紧紧拉住,嘶哑着嗓音道:“小……小不忍则乱大谋……先回去!”
程宗扬看得发愣,“干!老贾这是给李昂定了死期?老段也不是泥人啊,竟然能忍下来?”
“他是被吓到了。”背后一个声音冷淡地说道:“贾文和当面诅咒唐皇,他们会猜疑程宅上下都已抱有必死之心,不惜与唐国决裂,以身殉职,好给汉国问罪的借口。他们如此自寻死路,原因只有一个……”
程宗扬板起脸,厉声道:“问你了吗?多嘴!”
跪坐在书案旁的吕雉闭上嘴,扭头望向一边。
程宗扬摸着下巴沉吟,贾文和用这种决然的姿态,故意来误导唐国官员,让他们以为自己已死,好迫使李昂无法收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可这一波也太莽了吧,被人骂到头上还不动怒,除非李昂是个软蛋……
别说,李昂还真是个软蛋!老贾这是把他给拿得死死的啊。
包括段文楚,老贾也拿定他不敢翻脸,才一口气骂了个痛快。
回到车上,一众唐国官员脸色像死了爹妈一样难看。
段文楚满心后悔,自己为了壮胆,也为以壮声势,把鸿胪寺不当差的僚属都拉了过来,结果被一个布衣门客当众骂得狗血喷头。真要在院内挨骂也就罢了,外交官嘛,唾面自干这种事也不是干不出来,可一行人连二门都没进,贾文和那番话说出来时,不仅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连门外的神策军和各国使节都能听见。真真是不当人子!
大唐这脸面,可是丢得没边了。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孤身来访,即使身单力薄,被人逮住出气,痛打一顿也认了……
段文楚如哑巴吃黄连,这会儿不但舌根发苦,连胃囊都泛着苦味,偏偏还说不出,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蒋师仁沉声道:“段少卿,我等身为使臣,被一介布衣当面诅咒君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另一名官员忿然道:“此事堪称丧心病狂!六朝列国未曾听闻之恶行!”
“段某焉能不知!”段文楚顿足道:“眼下我只怕程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大唐危矣!”
众人齐齐噤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说道:“不至于吧?下官听说此事是藩镇与内侍合谋,欲图对程侯不利。但程侯被兴唐寺群僧护持,有惊无险啊。”
有人冷笑道:“是十方丛林那些和尚说的吧?他们没说昨晚大宁坊杀得血流成河,数千伏兵死伤数百,最后被程侯破围而出?”
“想必是夸大其词,真要是传言所称,数千伏兵齐出,程侯如何能逃生?”
“王长史,你不是住在大宁坊吗?昨夜可有所见?”
那位姓王的长史相貌儒雅,言辞也很谨慎,“仆昨晚与家人观灯,并未目睹其事。只是……”
段文楚摆出长官的架势,微微颔首,“且言之!”
“遵命。”王长史拱手施礼,然后道:“昨晚大宁坊坊门被封,直到丑时方才开启。坊内血污遍地,腥气扑鼻,听相熟的坊卒私下议论,仅东南一隅,仓促收殓的尸体就有百余具。”
众人齐齐吸了口凉气,一夜死亡上百?在长安城中杀伤如此之重,简直骇人听闻,那位程侯岂能幸免?
段文楚低声道:“可有程侯……”
王长史摇了摇头,“据传程侯属下的护卫无不是一当百的精锐,在众军围攻之下,一路护送程侯行至兴唐寺。搏杀时掀翻灯架,导致大乱,混战之际,程侯不知所踪,那班护卫也死伤众多,几无幸免。”
有人疑惑地说道:“程侯有多少护卫?最多也不会上百吧?”
王长史道:“不过十余人。”
死伤十余人,杀伤过百,这样的战损比,让众人大吃一惊,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嘀咕道:“难怪那门客如此悖逆……”
段文楚一手抚头,额角突突直跳。
一名官员道:“段少卿,我等该当如何?”
无论程侯是生是死,事情都得做。段文楚打起精神道:“去昭南邸!”
有人提出异议,“为何不先去安抚汉、宋?”
“此结已经难解,程侯与汉、宋两国干系极深,势难善了。吾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能尽力分化昭南、秦、晋诸国……”
段文楚悲声道:“诸君都不想看到果真五国联师,共伐我大唐吧?”
车上众人尽皆默然,却有不少人想到了高居九重的皇帝陛下。
虽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刺杀事件的主谋,但程侯入宫觐见之后,随即遭遇袭击,显然与那位陛下脱不了干系。如今局面大坏,若非他铤而走险,一意孤行,何至于此?
“……初计,魏博军死二十一人,伤十七人;”
“随驾五都死七人,伤十二人;”
“十方丛林僧众死伤不详,可确认者,死九人,伤十五人,估算死伤当在三十上下。”
“其余凉州盟所属一众江湖人,估算为十人上下……”
面容苍老的李辅国靠在椅中,双眼半睁半闭,一手无声地转着铁球。
座椅旁,一名黄衫内侍正拿着整理好的信息,一条一条禀报给这位历经六朝的博陆郡王。
鱼朝恩双手抚在膝上,正襟危坐。
一名白衫内侍悄悄进来,递来一页纸。那名黄衫内侍接来看了一遍,低声禀道:“刚才又发现七具尸体,都是凉州盟的。还有,龙宸朱雀组七去其五,已经可以除名了。”
鱼朝恩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名黄衫内侍继续道:“统而算之,大宁坊一地,死者五十有余,伤者将近七十。围攻程宅方面死伤不详,估算亦不下十人。程侯一方,共遗尸一十三具,程侯本人突围至兴庆宫,去向不明。”
内侍念完,然后躬着身,垂手而立。
鱼朝恩细声细气地说道:“以有心算无心,还打成这副模样。程侯麾下那班护卫不愧是岳贼余孽,好在还死了十三个。”
“回公公。”黄衫内侍道:“事后点验得知,大宁坊内,程侯一方死者,有十一人出自晋国商贾石超宅内,出自程侯府上的,仅有二人。”
“啪”的一声,鱼朝恩束发的丝带绷断,花白的头发从貂蝉冠内迸出一缕。
少顷,李辅国开口道:“灵尊转世?”
“回阿爷,”黄衫内侍道:“程侯当时口诵不拾一世所传真言咒语,在场不少人都亲耳听到,有懂行的透露,确系大孚灵鹫寺秘传真言。”
李辅国眼皮垂得更低了,过了会儿道:“大长公主呢?”
黄衫内侍悄悄看了鱼朝恩一眼,没有作声。
鱼朝恩低咳一声,“那个……回王爷,太真公主昨晚与瑶池宗的白仙子,光明观堂的潘仙子一道入城,小宫他们怕节外生枝,只好把她们引到城外。”
“你们啊,就是心眼儿太多。”李辅国叹道:“便让公主入宫又有何妨?让咱们圣上醒醒脑子也是好事。”
“王爷教训得是。小宫他们就是心眼儿太多,胆子太小。我回头可得好好说说他们。”
“秘御也是,在姓岳的手里吃了亏,可就改了性子,藏头露尾的,一躲这么多年不见踪影。殇老头儿都露头了,他还躲着不见人。眼看大祭是拖不下去了,他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鱼朝恩一脸的深以为然,“可不是嘛!好端端的巫宗大佬,整天琢磨毒宗那些玩意儿,丢尽了祖宗的脸!王爷,得空儿你可得好好敲打敲打他!”
李辅国摇了摇手,“你们黑魔海的事,跟咱家没关系,咱就是瞎说两句。倒是圣上这边,怕是要有动静了……承业怎么说的?”
鱼朝恩道:“看不出太多端倪。不过程府的人一早就全撒出去了,像是在找人。”
李辅国微微侧头,“大慈恩寺呢?”
黄衫内侍道:“观海重伤,寺内的巡行僧未见动静。昨晚半夜,窥基从宫内回来,与特大师密会了一刻钟,随后去了田枢密使处,天亮后去了宫中。我们的人都被挡在外头,不清楚他与圣上说了什么,后来便召李相入见。”
“瞧瞧,就说你们心眼儿太多,”李辅国叹道:“你们把事儿挑起来,如今反而落到了局外。”
鱼朝恩小心道:“看来他们是等不及了,明天是朝会的日子,到时……”
“小仇家里人多,让他自己去应付吧。”
鱼朝恩闭上嘴,彼此心照不宣。
明天的事不用跟仇士良通气,有雷就让他自己扛吧。能不能渡劫,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危月燕眼上蒙着丝带,像溺水的鱼一样张开嘴,艰难地呼吸着。阳具在狭紧的宫颈内挺动,龟头挤进子宫,轻车熟路地顶住关元穴的部位。杂乱无章的真气饱含着生死根内的阴寒气息,连同无数难以炼化的负面情绪,一并度入她体内。
此时她的丹田早已失控,只能在对方的催动下,依靠身体的本能,用自己的丹田气海滤去真气中冗杂的气息,然后在强制的高潮中,一波一波泄出阴精,毫无保留地献出炼化精纯的真气。
那具惨白的女体犹如一朵绽开的百合花,不断被挤榨出花蜜,被侵入花房深处的狂蜂浪蝶恣意采撷。
生死根内的寒意宛如玄冰,在程宗扬竭力催动下,也只能一丝一丝炼化。
又一轮采补之后,身下的女体哆嗦着泄出阴精,一片狼藉的丹田震荡不已,再次从第四级的入微境跌落至生象境。
境界再次跌落,危月燕原本就微乎其微的抵抗彻底化为乌有,只能无力地仰躺在棺材上,像件工具一样任人摆布。
随着境界的急剧跌落,经脉逐渐萎缩,甚至断裂。危月燕通体冰凉,肌肤仿佛水洗过一样,冰冷的汗珠不受控制地从皮肤间渗出,打湿了身下的棺盖。
“第十三次啰。”孙寿带着一丝痛恨的快意嘲讽道:“六个时辰内,小泄不计,大泄十三次,这贱人怕是要爽得飞起来。”
成光笑道:“她便是水做的,这会儿也该被主子榨干了。”
“水……”危月燕吃力地吐出一个字。
成光拿起旁边一只玉碗,用调羹搅了搅,然后翘起尾指,笑吟吟舀起碗中的汁液,喂到她口中,一边娇声道:“这是滋阴的药酒,里面添了两种淫药,专门给你准备的。这一碗喝完,用不了多久,你又能浪得出水了。”
危月燕充耳不闻,只贪婪地喝着浸满淫药的酒液。
药酒咽入腹中,她苍白的肌肤浮现出一抹异样的血色,下体红肿的穴口渐渐合拢。
程宗扬靠在软榻上,闭目回复精力。尹馥兰将毛巾在热水中绞过,仔细给他擦拭身体。
吕雉探了探危月燕的丹田,“她只剩下生象境的修为。顶多再用上三五次,就会修为全废。”
“修为全废?你想什么好事呢?她就是个死人!”
说着,程宗扬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这么在乎她的死活,是不是还想当奸细?”
吕雉扭过脸,闭口不言。
还是欠教育啊。程宗扬喝斥道:“过来!给老爷含着!”
吕雉双手扶住那根发烫的阳具,俯下身,张口将龟头含在口中,细致地吞吐起来。
尹馥兰一边给主人擦拭身体,一边偷偷看去。只见那张姣丽的面孔伏在主人腿间,红润的唇瓣含住棒身,轻柔地舔舐着。随着吞吐的动作,她光洁的玉颊在主人腿上来回摩擦,耳垂下两串圆润无瑕的明珠轻轻摇晃,珠辉肤光交映,娇艳无俦。
忽然旁边传来一阵笑声,却是成光双手剥着危月燕的下体,将她阴蒂上那层娇嫩的包皮剥开,然后用指甲掐紧挤住,一手拿着棉棒,将银盒中黑褐色的药粉扑在上面。
尹馥兰呼吸乱了一下,那药粉是颤声娇,据说是用一种酷似蚂蚁的黑色蜂类制成。那种黑蜂体量极小,尾针带有毒素,被蛰到的部位往往伤口小到看不见,却会肿起手掌大一片,奇痒无比。
蛇夫人在时,曾经拿她试过一次,仅仅在乳头上沾了少许,便痒得钻心,乳头足足胀大了一倍有余,肿得像颗紫葡萄一样。尹馥兰当时双手被缚,痒得几乎掉泪,不得不挺着双乳,央求姊姊们捏住她的乳头,又掐又拧,才勉强止痒。
黑褐色的药粉沾在红嫩的阴蒂上,像被肌肤吸收一样,融化不见。被剥开包皮的阴蒂红润而又娇嫩,随着淫药渗入,那颗小巧的阴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变得又红又亮。
危月燕发出战栗的娇喘声,淫穴下意识地向上挺动,可无论她怎么用力,碰触的都只有空气。
那种痒意如同深入骨髓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
忽然眼上一松,那条蒙眼的布带被解开,一张如花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危月燕双眼像是没有焦点一样,空洞而又呆滞。频繁的强制高潮,使她意志涣散到了极点,根基的崩溃和境界无可逆转的跌落,更让她彻底失去了抵抗力。
她视线慢慢凝固,却是透过自己双乳间的缝隙,落在自己大张的双腿间。她下体的淫穴被肏弄得一片狼藉,淫穴上方的阴蒂却膨胀数倍,足有花生米大小,红艳艳挺在阴唇上方。
成光将那条蒙眼的布带扔到一边,笑吟吟翘起玉指,往她赤裸的阴蒂捏去。
危月燕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下身,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喉中发出颤抖的低喘。
“啪”的一声脆响,危月燕凝滞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接着发出一声呜咽。
却是那只玉手只虚晃一记,在她阴蒂上方打了个响指。
周围传来戏谑的笑声,那位太子妃和那个狐媚的襄城君,笑得尤其开心。
呜咽声刚一响起,猛然僵住。在她已经绝望的关头,那只玉手却突然拧住她的阴蒂,用力拧了一记。
危月燕失神的双眼蓦然睁大,雪白的大腿像要抽筋一样绷紧,淫穴仿佛触电般剧烈地抽搐着,从穴内挤出一股淫液。
“爽不爽?”成光笑道。
“啊……啊……”危月燕发出一串娇颤声。
可惜那只手只拧了两把,便即松开,刚刚止住的痒意卷土重来,变得更加强烈。危月燕发出一声悲鸣,拼命扭动下体,想驱走那种令人疯狂的痒意。
成光笑道:“急什么?我有更好的呢。”
说着她拿出一根鬃刷,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根鬃刷是用来涤洗器皿的,形如毛笔,顶端用尖硬的猪鬃扎成球状。
成光手指一挑,那支鬃刷在她指间打了个旋,镶满鬃毛的一头放在她腿间,却悬空隔了少许,似触非触。
危月燕毫不犹豫地挺起下体,用自己娇嫩的阴蒂顶住鬃刷。尖利的鬃毛几乎刺破阴蒂上的嫩肉,危月燕却没有半点迟疑,竭力挺起自己的阴蒂,在鬃刷上来回摩擦。她娇喘着,目光涣散,一股口水从唇角流出,却浑然不觉。
一时间,危月燕脑中再没有其他念头,只剩下阴蒂的奇痒,和那根让她发疯的鬃刷。
阴蒂终于挨到鬃刷,危月燕两眼上翻,小腹被顶出一个凸起的圆形。
程宗扬冷眼旁观,最后只说了一句,“看到了吧?要不要我也这样给你来一遍?”
“啵”的一声,肉棒从口中拔出。吕雉挽起丝巾,抹去唇角的口水,平淡地说道:“你高兴就好。”
程宗扬冷哼一声,“让开!”将成光赶到一边。
第八章 锦香暗送
淡黄的阳光透入窗内,并没有带来多少温度。一名老者病恹恹卧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和花白的头发。
“我还怕你死了呢。”
程宗扬放下短刀,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袁天罡。
袁天罡厌恶地偏过头,“看病号都是削苹果?敢不敢整点儿有创意的?”
“知足吧。这年头,苹果可不好找,一只苹果都快一枚银铢了。”
“不吃。给我银铢。”
“行行行。”程宗扬“咔”的把苹果咬在嘴里,一边取出荷包,将里面的钱铢都倒了出来。
“行了吧?”程宗扬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说道。
“不够。”
“别太贪啊。”程宗扬提醒道:“里头还有两枚金铢呢。”
袁天罡把钱铢扒都拉到枕头下面,用脑袋压好,这才踏实,然后道:“给我银铢。”
“还要?你要多少?”
“先给一万的。”
程宗扬差点儿被苹果噎死,“醒醒!张嘴就要一万银铢,你以为我是开银行的?”
“你不就是开银行的吗?”袁天罡不耐烦地说道:“快点儿,急用!”
“要不我给你写张一千贯的?”
“我要实物,银的!”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知道一万银铢有多少吗?堆起来比两个你都重!
我现在门都不能出,去哪儿给你找一万银铢?“
“我不管。赶紧给我!”
“你要银铢干嘛呢?”
“拉成银丝。”
程宗扬像看猴一样看着他,“疯了你?”
“谁疯了?我现在才算是看明白了!”袁天罡满腹怨气地说道:“指望你,压根儿就靠不住!老婆孩子在家里打生打死,你在外面一个人浪得快活。还保护我呢?尽吹牛逼!要命关头,还得靠我自己!指望你来救,全村都等着上菜吧!
妈的,我那么多声‘爸爸’算是白喊了!“
“……你昏迷了八个时辰,难道没点儿后遗症的吗?”
流了一盆子鼻血,一睁眼都能骂街了?这龟儿子体质这么好?
“银铢!给我银铢!”
“停!停!好端端的银铢,你拉成银丝干嘛?”
“靠山山倒,靠河河干,我得自救!”袁天罡道:“从根子上说,你这破宅子的防御就不行!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我想好了,用银丝沿着院墙拉一圈裸线,接在电池板上,我把电压调一下,做成高压电网,别管什么高手,都够他喝一壶的!”
袁天罡越说越起劲,“拉好电网,弄一套红外报警装置安上,免得被人摸进来,全靠我拿鼻血报警——我就是全身是血,够流几回的?有条件的话再装一门电磁炮,跟报警装置做成联动的,这边报警,那边立马开火……”
“听你这么一说……”程宗扬沉吟道:“那块板子不是太阳电池板?敢情是个核电站?”
“东西给你算是白瞎了,还不如给猴呢!”袁天罡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就没看出来,那电池的结构不一般?”
确实,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电器,无论手电筒还是摄像机,不管怎么用,都没出现过缺电的情况。自己只以为这电池的容量特别大,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袁天罡道:“我猜测太阳能只是个不太重要的附件,虽然转化效率很高,但那块电池真正的核心结构,应该是自行捕捉空气中的电荷……”
“空气中有电荷?”
“没见过闪电啊?你个棒槌!”
“等等!”程宗扬凝眉道:“你是说,这电池其实是个引雷器?能把空气中的电荷,包括闪电引来,储存到里面?”
“我可没这么说。”袁天罡一脸谨慎地说道:“我们科学家从不瞎吹牛逼,我只是在科学的基础上进行合理的怀疑,其中的原理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程宗扬表情不住变幻。
袁天罡提到闪电,让他想起一件旧事——岳鸟人搞避雷针,结果弄成了引雷器,最终把自己劈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为标杆式的穿越者之耻。
难道这是个被误读的传闻?岳鸟人打着避雷针的幌子,目的其实就是引雷,暗中用闪电来给电池充电?还不止一次?一块太阳能电池板,袁天罡就敢拿来搞高压电网,岳鸟人用的电池有多大?驱动一座城市吗?
袁天罡揪住他的衣角,“给我银铢!”
程宗扬收回飘飞的思绪,沉吟道:“你做高压电网,为什么不用铁丝呢?”
“呃……那个……银……的导电……性能最优……”袁天罡脑门涨得通红,期期艾艾说了几句,然后就是“科学、物理”之类听不懂的话。
“甭跟我提科学!”程宗扬冷笑着拨开他的手,“又想中饱私囊吧?给你批一百银铢,买铁丝自己拉去。两天内,我要看到建好的高压电网。”
“你不能这样啊,”袁天罡叫道:“一百银铢只够成本!”
“够成本就不错了,你还想怎么着?搞个大项目,从我这儿狠狠捞一笔?你紫妈妈同意了吗?你昧下的每一文钱,都是我给你紫妈妈准备的彩礼!你这是跟她抢钱呢。”
袁天罡立马乖巧地说道:“我知道了,爸爸!”
“想通了就好。”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别偷懒。还有,红外报警设备和电磁炮什么的,我不管你怎么来的吧,反正都抓紧了。回头给你紫妈妈一个惊喜。”
“好的。爸爸,你慢走啊。”
靖恭坊东南隅的一处宅院内,假山池沼,小桥流水,四面竹林合抱,幽静而又雅致。
只是此时竹林周围站满了人,东面是随驾五都,西面是魏博牙兵,北面是江湖汉子,南面是一帮蒙面人。他们紧盯着池中一间精阁,彼此不交一语,气氛凝重。
一股清泉沿着假山上的沟渠蜿蜒流淌,经过一架精巧的水车,注入池中,淙淙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掩盖了阁中传出的声息。
精阁内,田令孜、乐从训、周飞、昔名博、柴永剑、李宏等人聚在一处,一个个眉头紧锁,愁云惨淡。
“说吧,”田令孜道:“功是功,过是过,大伙儿都摆出来!”
“田公公何必呢?”乐从训道:“昨晚的事,谁都脱不干系。”
“正是正是!”李宏抱着受伤的手臂,打圆场道:“昨晚的事怨不得哪位,大伙都失算了,没料到点子这么扎手。”
“没料到的可不止这一桩。”田令孜阴阳怪气地说道:“十方丛林的诸位大师呢?这会儿一个都没来,莫非是去拜那位转世灵尊了?”
“公公说笑了,”李宏陪着笑脸道:“窥基大师入宫见驾,暂时来不了。乐少将军是大师的亲传弟子,有他在也是一样的。”
田令孜冷笑道:“窥基大师的面子肯定是要给的。可昨晚平白闹出个灵尊转世,十方丛林人心惶惶,咱家在坊上瞧着,那帮贼秃,一大半都是出工不出力。
还有那姓程的,说好的是四级修为,撑破天五级,结果呢?龙宸上了一整组人,没能留住姓程的,反而磕碎了满口牙……“
田令孜越说越恼,拿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往案上一丢,“这事是窥基大师一手操持的,咱家想问问,十方丛林那边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咱家!”
寂静中,周飞冷冷哼了一声。
这位周少主入席之后,一直抱着他的长枪不言不语。昨晚他的周族人马折损不少,想来心中难免含怨,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开声,在座众人除了昔名博,无不脸色微变。
田令孜觉得他是故意跟自己呛声,要给自己难看;乐从训怀疑他是在附和田令孜,质疑十方丛林刻意隐瞒情报。倒是昔名博老怀大慰,深感自家这位少主人面对这么多权贵豪客,仍然不卑不亢,极有雄主之姿。
而周飞真正的心思,只有后面的黎锦香看得通透。他之所以冷哼,不是因为十方丛林隐瞒,也与田令孜没有半点儿关系,而是那番话里触到了他的逆鳞:那位程侯已经突破了六级修为?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比他更妖孽的存在?
可惜周少主这番心思注定无人迎合,李宏怕诸人再起争吵,赶紧转过话题,“消息有误也是常事,要论损失,咱们哪一家吃得亏都不小。这样,事后我跟窥基大师商量,在城中大大地做一场善事,筹来的善款拿来弥补各方的损失。”
田令孜道:“你们这帮生意人,惯会弄些借花献佛,指山卖磨的勾当,尽是些没影子的好处。这回动用随驾五都,全是咱家自己掏的赏钱。昨晚那些军汉死的死,伤的伤,内囊早就空了,若是有事,咱家可使不动他们。”
“小的明白。”李宏陪笑道:“绝不会让公公吃亏。这样,小的商行凑笔款子,晚上劳驾柴宗主家的夫人辛苦一趟,送到公公府上。”
乐从训瞥了柴永剑一眼,见他无动于衷,心下不禁暗暗鄙夷,随即眼中露出一丝贪婪,“我们魏博的儿郎也折损不少,还是银枪效节都的精锐。若是寒了儿郎们的心,我也弹压不住。”
“我懂我懂,”李宏赔笑道:“小的回去盘盘账,绝不让少将军为难。”
乐从训望着角落里的黎锦香,“那就劳烦周少主的夫人……”
“哪里用少夫人辛苦,”昔名博拍着胸脯道:“老夫去一趟便是!”
乐从训脸上顿时一黑。
一名内侍匆匆进来,贴在田令孜耳边说了几句。田令孜脸色顿变,起身道:“先散了吧。”说罢起身就走。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不得要领,最后一哄而散。
宾客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黎锦香。
东道主李宏摸着下巴道:“田公公……这是怎么了?”
黎锦香望向阁外,周飞带着手下走得飞快,似乎生怕自己跟上,问他何时归家。
李宏随即沉下脸来,“黑魔海那边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盯着鱼玄机和黑魔海的人吗?”
黎锦香收回目光,“太真公主机敏得很,谁也没想到她会找到瑶池宗的白仙子和光明观堂的潘仙子作伴,三人形影不离。黑魔海的人不敢硬拦,只好将她们引往城外。”
“城外?莫不是渭水吧!”李宏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她们若是坏了九爷的大事,咱们这些蝼蚁,一个都活不了!”
黎锦香闭口不言。
李宏脸色时阴时晴,良久才换过脸色,温言说道:“锦香啊,行里在你身上可是花了不少本钱。姓柴的自己不中用,送给他的盟主位置都拿不住。我跟苏执事商量,还是拱你出头,让周飞当这个盟主。”
李宏笑呵呵道:“要不了几日,你就是凉州盟的盟主夫人了。”
“多谢执事抬爱。”黎锦香道:“但凉州盟都是当地势力,我与周少主终究是外来人,难以服众。万一惹起风波,只怕误了行里的事。还请执事三思。”
“无妨。到时候周飞是盟主,给柴永剑一个副盟主的名头,让他来协助你。
还有那位左护法,也是个能做事的,待选出盟主之后,让她给你做个臂助。
“
李宏道:“你也知道,周飞一心求武,如今几个月难有寸近,显然是到了门槛上,就等着突破。说白了,他这个盟主只是个空架子,盟里大小事务,全都由你说了算。内有周族、剑霄门,外有丹霞宗,再加上行里给你撑腰,你这位子可是稳得不能再稳。”
黎锦香静静低着头,一语不发。
“锦香啊,”李宏亲切地说道:“叔叔知道,周飞心气高,眼孔大,为人又孤傲,对你有些冷落,这桩婚事确实委屈了你。不过周飞出身土夷,年纪轻轻就有五级修为,在行里这些俊彦里头,也算是出色了。”
黎锦香道:“柴宗主当年也被称为俊彦。”
“姓柴的年轻时也是上好的资质,前程万里,行里在他身上花了不少本钱,还费尽心思给他牵线搭桥,结了桩上好的姻缘。原想着他们一对璧人,好给行里立个排面。谁成想他成亲之后,整日不思进取,荒废了修炼,修为不进反退,如今在五级耗费多年,早就成了个废物。耽误了自己不说,也连累了自家夫人。”
黎锦香抬起眼,认真道:“若是周飞也不得突破,又当如何?”
“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你心里头迈不过这个坎儿。”李宏道:“体面是自己挣的,姓柴的自己不争气,挣不来体面,怨得谁来?行里向来赏罚分明,有错不罚还怎么立规矩?再说了,行里在他身上花的本钱,终须有个着落。他还不上,总得有人来还。何况他夫人缴的那点儿马赋,连亏空都弥补不了,只是让上面的人解解怨罢了。”
“锦香啊,你是行里的自己人,”李宏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娘还在总行,谁能不对你高看一眼?这些年来有好处,可从没少了你的一份。你那点儿顾虑,又算得了什么?姓柴的但凡能争口气,行里能不给他体面?”
黎锦香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柔声道:“多谢叔叔照拂。”
“你打小就是个懂事的,”李宏欣慰地说道:“凭心而论,行里可从来没勉强过你,对不对?不过你受了行里多年恩惠,总该想着回报咱们广源行吧?你刚出阁,多少有些放不开,叔叔也都知道。但你将来要想上进,可不能还小姑娘家家的,也该想着回报行里的恩情了。”
“咱们行里的风气一向是大方爽利,对外暂且不论,内里从来都是不作伪,不藏私,不管男女,都坦率得紧,没那么小家子气。说白了,跟谁睡不是睡呢?
都是正常的交际手段。有些不太好说的事,到了榻上,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你情我愿,什么话都好说开了。“
李宏“咯咯”笑了几声,“锦香啊,你的本钱可是一等一的,只要裤腰带略微松一些,维持住左右的关系,再跟上面打好交道,三年五载,升迁到总行也不是难事。”
李宏笑得愈发开怀,“到时候,你就能跟你娘团聚了。”
“锦香知道了,多谢叔叔提点。”
“我就说,锦香是个聪明姑娘……”李宏伸手想去摸她的腰臀,最后还是忍住了。
“你呢,还是想办法尽快跟周飞圆房。”李宏低声道:“十三爷快来了。”
黎锦香眉梢微微一颤。
“九爷为人大度,对行里的事能放手就放手。十三爷呢,性子豪横,又向来好事。若是你与周飞还未圆房,万一遇见十三爷……怕是后面有些麻烦。”
“叮”,墙角一只黄铜小锺轻轻响了一声。
“行了,”李宏改口道:“你再去见见黑魔海的人,问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黎锦香福身施了一礼,离开精阁。
片刻后,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来到阁前,他远远便含笑拱手,行礼如仪,然后撩起前襟,迈过门槛。行止与六朝人一般无二,只不过他凸鼻深目,须发鬈曲,却是一名黄发蓝眼的胡人。
李宏拱手道:“蒲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岂敢。”蒲海云笑道:“余在泉州常听人说,九爷在唐国经营得法,生意做得极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宏叹道:“挣些辛苦钱罢了,怎比得了蒲兄的海上生意利润丰厚?”
“你我本是一家,何分彼此?”蒲海云道:“蒲某到长安已经数日,尚未拜见九爷,不知是否方便?”
李宏苦笑道:“蒲兄也知道,九爷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在长安,一年也未必能见九爷一面。”
“这……如何是好?”
“你我不是外人,蒲兄不妨直言。”
“不瞒李兄,蒲某方才求见苏执事,恰逢苏执事出门办事,才匆匆而来。”
“哦?”
“李兄也知道,蒲某一直在泉州讨生意,说来也是宋国的子民,听闻程侯遇刺,忧心不已。毕竟那位程侯有宋国的官身,于情于理,蒲某都不能坐视。”
李宏想了片刻,点头道:“合当如此!”
蒲海云竖起拇指,“李兄果然透彻!”
“既然昨晚未能得手,设法接近他,也不失一条路子。只不过那程贼颇为狡诈,蒲兄想结交于他,不会露了首尾吧?”
蒲海云道:“我与程侯只打过一次照面,想来无妨。”
李宏赞叹道:“富贵险中求,蒲兄胆识过人,难怪能挣下泼天身家!但昨晚之事,其如惊弓之鸟,至今不见踪影,不知蒲兄如何着手?”
蒲海云微微一笑,“听闻李兄与推事院的索推事有些交情?若是方便,蒲某想去拜访一二,顺便借个人出来……”
蒲海云俯耳低语几句,李宏抚掌道:“好主意!”说着又笑道:“正好,过几日便是索推事爱女的生辰,蒲兄不妨破费一二,备几件上好的礼物。”
“不知索推事是喜欢贵重的,还是雅致的?”
李宏哈哈笑道:“自然是贵重的。索推事毕竟是……哈哈,雅致的他也欣赏不来。”
“明白了!”蒲海云微笑道:“多谢李兄指点。”
宣平坊内一片肃杀,左右神策军、五国馆邸护卫将程宅前后,连同十字街周边围得严严实实,彼此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从天亮开始,各方使者便来往不绝,不停询问程侯是否已经归家?如今可还安好?何时能够见客?
青面兽一开始还兴高采烈,有人敲门就伸出脑袋,青面獠牙地吓唬人,后来不胜其扰,索性把程宅的匾摘下来,找贾先生讨了个字,往门槛上一竖,上面写着:敲门者自备活羊一只!无羊者,死!
刚摆出去,就有眼瘸的上来敲门。结果门一开,露出的不是青面兽那只狰狞的兽头,而是一张巨瓮般的血盆大口,直接扣到了来人的面门上。
那人脑门上面是白森森的牙齿,下面两枚雪亮的獠牙顶住颈动脉,眼珠正对着嗓子眼里的悬雍垂——那小舌头跟钟摆似的来回晃荡,甚至还能看到上面沾的羊毛和血丝。
那位来客愣了一个呼吸,然后一个倒仰倒在台阶下,屁滚尿流,不省人事。
青面兽意犹未尽地磨了磨牙,发出刀挫般的声音,然后“呯”的关上门。
仇从广在旁看得清楚,立马让人运来一百多只活羊,当街售卖,每只十枚金铢,概不还价,当天就小赚了一笔。
张承业对仇家这位大公子的行止嗤之以鼻,随即也让人运来一百多只活羊,然后全部送给那位看门的兽蛮大汉,还深入讨论了活羊的几种吃法,比如山羊不去皮吃起来筋道;绵羊不去皮吃着塞牙;小尾寒羊鲜肥细嫩,而且个大顶饱;滩羊尾巴油最是膏腴肥美,生吞不仅润嗓,更是适于冬季进补……当场就跟青面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五国使节纷纷涌入宣平坊,囊瓦带着昭南武士,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教坊司的门房,与程宅遥遥相对;谢无奕带着护卫公然入住石家。有消息说,晋国的使臣正在拟文,声讨唐国纵容匪徒,杀伤合法经商的晋国商贾多人;童贯在台阶旁搭了个小庐,摆出常驻的架式,就差卧薪尝胆给唐国看了;汉国官员讲究大国体面,本来不想这么跌份,好端端的设庐卧守,弄得跟守孝似的,可宋国那小阉狗姿态做得十足,也只好有样学样,在台阶另一边设了顶毡帐,随时守候。
秦国的徐仙师最为洒脱,他羽衣大袖来到程宅门前,没有像其他俗人一样禀帖通传,而是当街焚了一道仙符,然后微微一笑,飘然而去。可谓是不出一语,尽得风流,俨然如尽知天机,智珠在握。
虽然没人知道徐仙师用的什么仙符,但那种超然物外的绝世之姿,着实引人心折。立刻有人尾随跟上,希望能从徐仙师口中探知一二仙机,就算打听不到,沾点儿仙气也是好的。
幸好徐仙师并未去远,而是在西边的升平客栈要了间靠东的客房,然后大开着房门,登榻高卧。
正当众人猜疑不解的时候,真正证实徐仙师神通的一幕出现了。
仅仅一刻钟之后,程侯那位当庭痛斥唐皇,傲视王侯的布衣门客亲自来访,双方闭门商谈许久,那位贾先生才客气地告辞,临行还对着房门长揖一礼,做足了礼数。
这番姿态更是引来无数猜测,不少人都猜测徐仙师已经算定程侯的下落,才使得敢当着大唐官员面诅咒唐皇的贾先生如此恭敬,但几位有头脸的问到徐仙师跟前,徐仙师只是含笑不语,愈发显得莫测高深。
“徐仙师有些担心,”贾文和道:“非要留在客栈,不肯远离。”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程宗扬道:“不是跟他说了我没事吗?”
“他是担心自己的性命。”贾文和道:“怕是长安大乱,卷入乱兵之中。现如今倒是宣平坊这边最安全了。”
“干……”
程宗扬也是无语,徐大忽悠靠着一身过硬的忽悠功夫,好不容易从咸阳的狼窝里脱身,结果又一头扎进长安的虎穴中,这运气也就独孤郎能跟他比比了。
“徐正使仙师之名已经遍及长安,只是要小心李辅国。”
“李辅国……和老徐没什么冲突吧?”
“吾观长安轶闻,有称博陆郡王身具异术,能窥破人心,明辨真伪。此事虽然未彰,但博陆郡王历经六朝,屹立不倒,必然有所倚仗。”
“还有这种本事?”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莫非他是那个叫解什么的异兽托生的?”
“獬豸。”
“……不是叫解决吗?怎么是蝎子?”
贾文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开个玩笑!我是文科生!怎么会不知道它叫蝎子?蝎子王,神兽嘛!那啥,李昂明天真的会动手?”
“箭已离弦,岂能回头?”
程宗扬感叹道:“没想到田令孜与龙宸私下有勾结,现在想来,当年唐国宰相遇刺,他就是得利最大的那个。”
石超将壁水貐的首级送给仇士良作为献礼,却带回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仇士良一位义子竟然认出壁水貐,称这名白衣僧人多次出入田府,与田令孜交往甚密。武元衡自蜀地建功,入主中枢,田令孜的兄长以马球得幸,出镇蜀地,其中的脉络隐约可见。
仇士良听闻此事,大喜过望,狠狠夸了石超一番,当即表示,要立刻带此贼秃的首级入宫,在圣上面前揭穿田令孜的恶毒罪行。
仇士良这么急切,主要是前晚他当街教训田令孜的义子,结果那倒霉家伙不知怎么招惹上刺客,自己刚走就被刺客行凶,死得透透的。
这下算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田令孜逮着这茬儿,非说是他把自己干儿子给活活打死的,闹得不可交。
仇士良正自头大,斗然间得了这份大礼,索性狠狠告田令孜一记黑状,最好能把这老阉狗拉到宫城西南角的独柳树下,一刀两断才痛快。
程宗扬对仇士良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举动丝毫不看好,李昂与田令孜已经凑到一处,他这时候跑去揭发田令孜,何止是热脸贴个冷屁股?李昂就算临时加塞,也得赶紧把他挪到诛宦名单的最前头去。
“要不要给仇士良透个信?”程宗扬道:“两边平衡才好斗起来。”
贾文和淡淡道:“属下已经请人传讯。”
程宗扬放下心来,“那就好。”
出于对老贾的信任,更重要是为了偷懒,程宗扬没有询问其中的细节,却不知正是贾文和刻意安排的传讯,使得李昂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六朝燕歌行】第二十一集 祸起甘露
第一章 不速之客
长安。灞桥。
寒风渐止,冰雪消融,连日来的严寒隐隐有了回暖的迹象。灞水两岸的柳树凋尽碧叶,光秃秃的枝条低垂下来,在解冻的河面上留下烟雾般的倒影。
天近午时,一支风尘仆仆的车队出现在灞桥前方。近百辆四轮大车前后绵延一里有余,用两匹挽马才能拖动的大车上满载着丝帛、粮食、酒、盐、茶……数以百计的精壮民伕或推或拉,厚重的包铁木轮辗过青石板上的车辙,发出沉闷的辘辘声。
身着绿袍的官员似乎怕误了时辰,一边频频望着天色,一边连声催促,车马滚滚驶向长安城。
“这些是外郡运送贡品的车队。瞧见没有?中间那十几辆犍牛拉的大车,上面的木箱都贴着封条,车身特别沉——里面装的肯定都是钱铢!”
岸边的垂柳下系着一条小舟,一名丰秾艳质的大美人儿远远望着车队,水汪汪的美目中几乎冒出火来,“妈的!要不是人太多,我这会儿就干它一票!”
一名身材高挑,风姿纤美的白衣女子在她背后,翻了个好看的白眼,然后撇了撇小嘴。
另一名女子盘膝坐在船头,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天生便带着几分媚态的明眸,凝望着河面。
参差披拂的柳条下,一名美貌的道姑戴着芙蓉冠,冠侧两条朱红色丝带垂在胸前,她素手把玩着一柄拂尘,翘起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打趣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哎呦喂,小鱼鱼,你是没穷过,不知道本公主的难处。”杨玉环诉苦道:“本公主那点子食邑,够干什么的?平常穿的、用的,哪里不花钱啊?亲戚们求上门来,好意思不理睬吗?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得掏啊。”
白霓裳忍不住道:“你家亲戚不都是皇亲国戚吗?还用得着你接济?”
“你懂个屁!唐国这帮皇叔皇兄皇爷爷们,一个赛一个的能生,那点子俸禄哪儿够用的?平日里的人情往来,能省得下来吗?远的不说,光这些天过年的压岁钱就掏得我掉眼泪!”
杨玉环红着眼睛道:“我那干爹肯定没安好心!把我辈分弄这么高,年年得给一堆小崽子发钱!打六岁起,我就没挣过压岁钱!一堆十来岁的小屁孩围着我一个六岁的奶娃叫姑姑、姑奶奶,转着圈的要压岁钱——你敢信?”
“那你也给?”
“我那时候不懂事啊!钱花光了才知道挣钱的难处。”杨玉环道:“何况还有些省不下来的开支,比方昨天太后到观里上香,接驾的用度,上香的费用,随从内侍的赏赐,各处打点的花销……还不都是从本公主的饭钱里挪出来的?跟你说,我都好几天没吃饱了……”
鱼玄机笑道:“怪不得呢,公主殿下都饿瘦了。”
杨玉环双手捧面,惊喜地说道:“是吧!是吧!我也觉得这些日子清减些了呢!”
白霓裳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接驾的钱还要你来出?大唐素称殷富,不都是宫里开支的吗?”
“哎哟我去!宫里给的那几个钱哪够啊?跟你们说,光是观里布置的灯树就花了本公主好几千金铢,加上给宫眷们设的步幛、宴席、车马费用……太后们来这一趟,上万金铢都打不住!”
白霓裳感叹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太奢侈了。”
“怎么就奢侈了?本公主不要面子的吗!”杨玉环可不乐意听这个,她双手叉腰,嗔道:“这叫体面!本公主的体面就是大唐的体面!本公主的面子就是大唐的面子!本公主丢了面子,大唐的脸还往哪儿搁!为了大唐的体面,本公主奢侈点儿怎么了?你看不得本公主花钱,就是看不得我大唐的体面!”
鱼玄机笑道:“公主殿下息怒,大师姊只是一时感慨。”
“公主息怒。”白霓裳也娇声娇气地说道:“都是小女子的错。须知天大地大,太真公主的面子最大。”
见她服软,杨玉环冷哼一声,紧接着回过味来,当场就炸了,“你敢说我脸大?拔剑!我要跟你决斗!”
鱼玄机道:“公主误会了,大师姊没这个意思。”
白霓裳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着?怕你啊!”
“好啊,姓白的!今天我们就先做过一场!”杨玉环捋起衣袖,叫道:“刀剑无眼,生死勿论!”
“比就比!”白霓裳对鱼玄机道:“你让开!让我跟她做一场!”
一直静坐不语的潘金莲忽然道:“来了!”
三人齐齐回首,只见水面下,一道灰绿色的影子游鱼般时隐时现。
潘金莲右手一招,腰间的鹤侣剑脱鞘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虹影,往冬日下的水面斩去。
宣平坊。程宅。
厚重的帷幕遮蔽了天光,虽是午时,幽暗的斗室却一如深夜。
伴随着凌乱而无力的喘息声,肉体的撞击声响像雨点一样密集,频率越来越快。只是这番淫靡的声响中,全无半点旖旎和欢愉,唯有肃杀。
一具充满死亡意味的棺木放在室内,棺盖半开,上面那具赤裸的女体戴着黑色的头罩,双臂从大腿内侧穿过,搂在腰后,手腕被绳索系在腰下,翘起的双足同样用绳索捆住,盘在颈后。那女子目不视物,熟艳的身体被摆成屈辱而无法挣扎的姿势,私处尽露,敞露的下体此时正被一根粗大的阳具深深楔入。
充血的淫穴又红又肿,阴唇外翻,上面细小的褶曲都消失不见,表面肿得发亮。被剥开包皮的阴蒂肿胀着突起,上面被多次穿刺,又涂上淫药,大大小小的针孔中不时挤出殷红的血珠。
作为龙宸的杀手,危月燕经受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残酷训练,但在毫无节制与怜悯的采伐下,也无法承受,从肉体和精神都已崩溃。这一晚,她不知道泄身了多少次,阴精早已枯竭。单纯从双修的角度讲,她作为鼎炉的效用几近于无,即使单方面的掠夺,也提供不了太多真元。
不过程宗扬并没有停止交合。一方面是为了炼化生死根中那股诡异的阴寒死气——毕竟自己身边的女子虽多,但哪个都舍不得损伤。另一方面,随着那股诡异的死气逐渐炼化,释放出大量极端的暴虐情绪,使他亟需发泄。同时在内心深处,他未尝没有报复的痛恨和冲动。
庭前坟茔累累,坟上新土未干,旧识化为新鬼,红粉葬于泥中。此时还去怜悯敌人,未免太奢侈了。
又一轮采伐之后,早已昏厥过去的女体抽搐着泄出一股稀薄的阴精,原本光洁的肌肤此时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程宗扬心头暴虐稍解,随手丢下不省人事的女体,来到帐外,在蒲团上盘膝而坐,引气归经,汇入丹田。
真气在经脉中艰难地行进着,因为昨晚屡次强行透支潜能,经脉内早已暗伤累累,真气如同流经沙漠的小溪,一条经脉还没打通,就消耗殆尽。
程宗扬不管不顾,竭力催动真气,打通受创的经脉。伤处不时传来痛意,时而犹如经脉被撕裂,时而痛如刀绞,不多时,他额头上便渗出一层冷汗。
暴烈的九阳与寒冽的太一交织在一起,逐渐变得温暖而平和,程宗扬忍痛控制着真气,就像走钢丝一样,用极致的耐心和毅力,一点一点修补伤势。
在他身侧,吕雉望着他眉上的汗珠,红唇不由抿紧。
汗珠越来越多,几乎连在一起,流淌下来。
吕雉咬了咬牙,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裹在指上,小心翼翼地点在汗珠上,没有触到他的肌肤。
汗珠晃动一下,被丝帕吸走。先是额头,然后是颊侧、脑后、颈中……
汗水渐渐消失,他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悠长。
吕雉的视线顺着他的眼睑,一直看到鼻梁、嘴唇、下巴,再到下巴上冒出的胡髭……
忽然间她玉脸一红,像受惊的小兔地躲开视线,羞怩地扭过脸。她怎么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被他按在浴盆边时,那些尖硬的胡髭扎在羞处所带来的触感。
还有他炽热的鼻息……
令人战栗到几乎疯狂的舌头……
良久,程宗扬睁开双眼,吕雉表情已经恢复冷漠,她双手按在膝上,跪坐在旁,神情沉静而内敛。
程宗扬眉头蹙紧,那股阴寒的死气充塞在生死根中,并没有消融多少,真气也只是从涓涓细流勉强汇聚成线,离伤势复原尚远。
帷帐内传来几声嘻笑,孙寿与成光正在给那名女杀手清理身体,同时给她涂抹淫药,补充食水,好让她能继续泄出阴精。
程宗扬眉头紧锁,几乎将一个五级修为的女杀手采补殆尽,那股诡异的死气也只化解了少许。按这种效率算下来,即使给自己一打鼎炉都未必够用。
别说能不能找来一打五级修为的鼎炉,就算真有,自己难道能把她们都采补到根基尽毁,修为全废?这也未免太没人性了。
程宗扬不禁怀念起卓美人儿,作为自己内宅修为最高的侍婢,又是上等的仙品美穴,有她助自己双修,化解这股死气想必会容易许多。可卓美人儿被困在秘境,自己至今还没摸到开启的门径。
去哪儿找个处女呢?程宗扬不由陷入深思。普通人肯定不行,这股死气太过邪厉,稍有不慎就会把人害死。吕雉和黛绮丝这会儿不能用,其他跟自己有交情的,比如左彤芝左护法,江湖救急,跟自己打个友谊炮,想必不会拒绝,但左护法的处女岁月不知要追溯到多少年前。
潘姊儿倒是处女,可她央求过自己,自己怎么玩都可以,唯独不能破身。程宗扬暗自忖度,自己真要把她强上了,潘姊儿也多半只能乖乖挺着美穴,让自己给她开苞。怕就怕这边还没养好伤,那边燕姣然就冲过来,一掌把自己拍死。
光明观堂作为一个只收女子的宗门,居然搞出守宫砂这种反动透顶的东西,实在太不女权了!
紫丫头想都不用想,她的离魂症还没弄清楚,自己就算修为全失,也得保住她的完璧之身。
懊恼之余,程宗扬心里不禁蹦出个念头:释特昧普那魔僧,怎么就没个女儿呢?
张恽在外面小声道:“主子还在修炼吗?”
吕雉道:“刚收功。什么事?”
“有位客人来访,贾先生让奴才过来问问,主子见是不见?”
程宗扬不禁纳闷,连奉诏而来的鸿胪寺少卿都被老贾堵在外面,什么客人这么大的面子,竟然能让老贾问到自己跟前?
“谁?”程宗扬开口问道。
“回主子,说是跟京兆府的独孤参军有关。”
“咣啷”一声,程宗扬推门而出,“独孤郎?他出来了?人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张恽道:“那人说知道独孤参军的下落,只是没见到侯爷,不肯开口。”
程宗扬二话不说,披上衣物,拔脚就往外走。
主楼的正厅内,贾文和正陪客人说话。
那名中年人文士打扮,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但碧眼黄发,颌下留着连鬓的浓髯,竟然是在娑梵寺下院见过的那位蒲海云。
见程宗扬进来,蒲海云连忙起身,先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欣然揖手,“能亲眼见到程侯无恙,蒲某这回可总算放心了。”
“蒲先生请坐。”程宗扬忍住询问独孤谓下落的冲动,一边招呼,一边往他身后看去,“这位是?”
蒲海云身后立着一名女子,锦衣绣服,衣饰华贵,头上戴着一幅缀着花边的黑色丝巾,面罩重纱,连发丝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眸。
蒲海云恭敬地说道:“这是小女。今日之事不敢假手于人,蒲某只带着小女奔走。珐图麦,快来拜见侯爷?”
那女子上前屈膝福了一福,细声道:“见过侯爷。”
看着她的装扮,程宗扬心头莫名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随即笑道:“原来是令嫒,快请起!张恽!将那只赤金缠臂取来!”
张恽连忙应下,去收藏物品的库房取那只赤金缠臂。
程宗扬笑道:“一点见面的薄礼,可不要嫌弃。”
一见面连话都没问,就直接给了一份重礼,蒲海云连忙逊让,“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太贵重了。”
程宗扬笑道:“再贵重也比不上独孤参军。”
“蒲某唐突,”蒲海云歉然道:“实在是此事关系到蒲某身家性命,没见到侯爷本人,蒲某不敢轻易吐口。”
程宗扬点头道:“蒲先生行事周密,小心是应该的。”
“实不相瞒,蒲某已经接来独孤参军,眼下就在外面车上。”
蒲海云说着叫过女儿,让她去请独孤参军进来,一边道:“蒲某来时还心怀忐忑,唯恐侯爷遇险。以侯爷的身份,便是擦破块油皮,也是万金莫赎。”
蒲海云庆幸地拍了拍胸口,“眼下亲见侯爷安然无恙,在下这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来了。”
程宗扬含笑听着,这蒲海云虽是胡人,但举止颇为斯文,没有多少商人的市侩气。不过该放低姿态的时候,身段也足够柔软,上来就猛拍马屁,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
“蒲先生客气了,你我素昧平生,怎会如此抬爱?”
“蒲某对侯爷仰慕已久,”蒲海云道:“当日在娑梵寺初会,侯爷英雄气概了得,蒲某早已心折不已。”
说话间,蒲海云的女儿带着一男一女进来,前面那位一张俊脸帅气十足,果然是京兆府法曹参军独孤谓。
只不过独孤郎这会儿可够狼狈的,蓬头跣足,衣冠俱无,身上只裹了条破旧的毯子,佳人落泊,令人望之生怜。
想来也是,他换了自己的衣物诱敌,被擒之后,那些衣冠都成了罪证,能给条毯子披着,已经是人情了。
程宗扬上前拉住他的手,“独孤郎……”
昨晚一场惊涛骇浪,大伙儿同经生死,此时相见,程宗扬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半晌才笑道:“人没事就好。”
独孤谓惨然笑道:“侯爷万安。在下被投入推事院大狱中,幸得这位蒲先生仗义疏财,用重金作保,将在下保了出来。”
程宗扬长揖一礼,“多谢蒲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蒲海云起身避到一旁,“蒲某世居泉州,深受皇宋天恩,本国正使有事,敢不尽心!”
程宗扬道:“都说推事院是鬼门关,无论官民,避之唯恐不及,却不料蒲先生竟能从推事院中赎人出来。”
“其实还是托了侯爷的福。”蒲海云感慨道:“侯爷遇袭的消息出来,我们这些商贾忧心如焚,都说侯爷身份贵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生得了?后来听闻独孤参军不顾性命,与侯爷易服,引走刺客,堪称忠义无双,蒲某感佩得五体投地。后来得知独孤参军被拘在推事院,蒲某斗胆,打着侯爷的名号前去交涉,好在那位索推事是个极明理的人物,蒲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以身家性命作保,方才将独孤参军保了出来。”
“原来如此!蒲先生可谓义士!”
这蒲海云胆量不小,竟然别出心裁,打着自己的旗号去要人。那个索元礼贪婪成性,想必给他塞了不少好处……
这边张恽取了赤金臂钏过来,蒲海云连连辞谢。
程宗扬道:“这是给令嫒的一点见面礼,你若是不收,我心里难安。”
蒲海云只得让女儿收下,然后再次拜谢,“侯爷赏赐,蒲某不敢推辞。这次在下也带了件礼物,还请侯爷笑纳。”
礼物?
程宗扬心头微动,抬眼往后面看去。
随蒲海云之女进来的还有一名女子,只是她披着带有兜帽的斗篷,像影子一样立在主人身后,安静异常,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了她的存在。
蒲海云拍了拍手。
那女子顺从地摘下兜帽,分开斗篷,只见棕褐色的长发波浪般倾泄下来,浓密无比。她脸上蒙着半幅薄纱,雪白的额头点着一点红记,那双明媚的眼睛醒目之极,大得令人惊艳,眼线像是描过一样又浓又深,瞳孔呈现出琥珀般的迷人光泽,丰满的红唇和鼻侧的金环在轻纱下隐约可见,只是身量未足,体形纤细,看起来还是一名稚嫩的少女。
她披着一条织着金边的鲜红长裙,华丽的裙裾挽在一侧臂间,身姿婀娜。接着铃声轻响,那少女身姿摇曳着缓步上前,一手托起臂间的裙裾,从肩头绕过,一边走,一边轻盈地旋转娇躯。
长长的红裙垂在地上,那少女双手合什,举过头顶,伴随着悦耳的铃声,双足轻快地踏过,柔美而灵巧的步伐宛如花间的精灵。那条金红相间的织物从她肩头滑下,露出白嫩的香肩,然后是粉颈、酥胸、雪白的腰腹和双腿。
当少女最后一步迈出,铃声停止,只见厅中一亮,一具曼妙的玉体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少女娇嫩的胴体几乎不着寸缕,遮面的轻纱下,柔颈修长而又优雅,刚刚发育的胸乳前垂着金黄的流苏,白皙细嫩的肌肤犹如牛奶,鲜美动人,纤腰间系着一条金链,一条白色的薄纱缠在金链上,向下掩住羞处。
那条红色的长裙掉落在地,却是一整块长方形的织物,她腰肢轻柔地扭向一边,虽然静立不动,却有着舞蹈一样的韵律。那双洁白的玉腿曲线玲珑,脚踝挂着金色的铃铛,在她双足和手掌上,都有着朱砂绘制出的繁复花纹。
“这是蒲某在昭南港外买来的夷女。如今正值豆蔻妙龄,尚是完璧之身。”蒲海云道:“侯爷昨晚遇袭受惊,在下没有什么能效力的,想来想去,只有这名小婢略有姿色,可供巾栉。一则给侯爷压惊,二则侯爷出门在外,身边总得有几个使唤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侯爷笑纳。”
那少女面上蒙着轻纱,看不出表情,但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宁静而又安分,温驯得如同羊羔。
程宗扬心旌摇曳,自己刚起意想着找个处女,这就送来一个,而且品质不凡的样子,真是瞌睡了送来个枕头。只可惜……
程宗扬看了面无表情的贾文和一眼,硬着头皮说道:“蒲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此佳人,程某受之有愧。”
“侯爷说的哪里话!这小婢出自蛮夷,能服侍侯爷这等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可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哈哈哈,天气冷,赶紧把衣服披上。”程宗扬道:“虽然是婢女,到底是爹生妈养的,看她年纪小小,在家时想必也被家人视若珍宝,可别冻坏了。”
“是在下冒昧了。”蒲海云赶紧致歉,一边打手势让那名小夷女披上衣物。
看着那夷女将长长锦缎披在身上,缠成一条华丽的长裙,程宗扬道:“这是纱丽?挺好看的。”
“侯爷见闻广博!”蒲海云竖起拇指,然后道:“此女出自远洋异国,父母俱已不在,又无亲人在世,如今年纪尚小,却孤苦无依,还请侯爷垂怜,开恩收留。”
机灵人啊,硬是把送礼说成求自己发善心,好收养孤女。可惜,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又是这种敏感的时候,斗然收入内宅,就算自己一万个愿意,老贾他也不答应啊。
程宗扬肚子里嗟叹不已,面上倒是淡然大度,“蒲先生太客气了。单只是送回独孤参军,程某已经承情十二分,岂能再受此重礼?程某何德何能,让蒲先生如此抬爱?”
“侯爷太过谦了。”蒲海云恳切地说道:“且不说侯爷是我等宋国商人的主心骨,单是侯爷主持推行的纸钞,便让在下这些生意人方便了不知多少,我等行商都将侯爷视为万家生佛!”
“哦?你也用过纸钞?”
“不瞒侯爷说,小的往天竺做生意,一去便是两年多,年前在昭南登陆,才知道侯爷发行纸钞的事。”蒲海云感叹道:“以往我等万里行商,所携钱铢累赘无比,甚至得堆在舱底充作压舱石。如今有了纸钞,一纸便抵千贯,轻巧何止万倍?单此一项,程侯便功德无量。再则以纸为钞,首推的就是一个信字,我等商贾最重信誉,侯爷以信义为重,堪为吾等表率。”
这吹得似乎有点过火,但正挠到程宗扬的痒处。自己一力推行纸钞,背后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深刻理念和宏大构思,只不过理念太过先进,一直恨无知音能解其意,深感自己的俏媚眼全都作给瞎子看了。
蒲海云对纸钞的理解不过泛泛,但一个信字,正说到自己心坎里。本来只是看在独孤谓的面子上略做寒暄,这会儿不由兴起,谈起了钱铢和远洋的生意,在蒲海云的刻意迎合下,倒是颇为投契。
得知蒲海云走的便是从泉州到昭南,再到占城、耽摩的海路,正是祁远从昭南人口中打听到的航线,于是又叫来祁远,细加咨询。
趁着祁远与蒲海云谈论,程宗扬道罪先行离开,然后亲自将独孤谓带到厢房安置,让张恽取了自己的衣物给他换上,又送了些酒食过来。
两人把盏坐谈,既庆幸彼此能在昨晚的围杀中死里逃生,又感伤那些死难的兄弟们。但至于幕后的指使者,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毕竟独孤谓身为朝廷命官,说出来只会让他为难。
临了,独孤谓问起泉玉姬的下落,程宗扬摇了摇头,心下一阵苦涩。
泉玉姬不知生死,四处打探也全无结果,这笔账都不知道该记到谁头上。
安顿好独孤谓,程宗扬回到厅中,蒲海云又劝说一番,见他坚辞不收,只好带上小婢告辞。
祁远亲自相送,叮嘱他不要泄漏程侯的状况。蒲海云连声称是,对于程侯拒收自己带来的美婢深表了一番惋惜和遗憾之情,当然也少不了对程侯高风亮节的钦佩之意。
送走客人,祁远回到厅中,远远便听到有人叫嚷道:“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我看那家伙就不是个好鸟!”却是袁天罡在大放厥辞。
祁远讶道:“袁爷,你怎么来了?”
袁天罡伸手道:“给我钱。”
程宗扬道:“不是给过你了吗?”
“不够!最少再加五百!”
“顶多给你五十。”
袁天罡爽快地说道:“那就五十!诶,我说了是金铢吧?”
“铜的你要不要!滚!”
程宗扬让张恽取了五十银铢,袁天罡一把抢过钱铢,骂骂咧咧走了。
程宗扬当然没指望一百五十银铢就能搞出高压电网,不过袁大科学家没有经费支撑,几十年混得跟狗一样,整天装神棍,浪荡惯了,不给点压力,谁知道这龟儿子潜力有多大呢?
“航路的事怎么样?”
“从泉州南下,到占城和三佛齐,这段海路是晴州商人们走熟的。从三佛齐去天竺的船只也不少,只是晴州商人走得不多。”祁远道:“他话里话外,没少打听我此行的目的,似乎是担心抢他的生意。”
程宗扬道:“听说蒲氏在占城的生意做得挺大,有些担心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总觉得他的心思不止这么一点。”
独孤谓是昨晚围杀现场的关键人物,纵使各方都觉得他是个烫手的山芋,丢得越远越好,也绝不会轻易交给一个外来的商人。就算蒲海云手眼通天,在推事院中也有路子,也没人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只靠作保就私下把人给放了。除非有别的缘故,或者他给的保金实在太多……
祁远道:“会不会是他打听到程头儿在宋国的关系,想趁机攀个高枝?”
“要是这样,他这一铺押得可不小。”程宗扬道:“万一独孤谓泄漏点儿涉及宫中的风声,他这个保人少不得要倒大霉。”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问道:“贾先生,你看呢?”
“观其行止,一是打探主公的生死,二是借独孤参军与主公搭上关系。但其居心如何,着实难测。”
“嗯?你这不是分析得挺清楚吗?怎么难测了?”
“属下有一事不解,”贾文和道:“他为何要带女儿来?”
程宗扬皱起眉,蒲海云的女儿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别说长的什么模样,自己连她身段如何都没看出来。
祁远打趣道:“不会是想送给程头儿当妾吧?”
“怎么可能?”程宗扬道:“我这边生死还都不一定呢,他就这么上赶着要送女儿?何况人家不是还带了一个吗?他要有这心思,用得着专门送一个艳婢来分宠?”
祁远点头道:“倒也是。”
程宗扬道:“他一个跑远洋生意的宋国商人,打探我的生死做什么呢?就因为我是宋国正使?”
祁远道:“刚才闲聊时,他说蒲氏世居泉州,在宋国治下,以经商为业,还在市舶司当了个小官,深受宋国皇恩,言辞恳切得很。”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原来还有宋国的官职?”
贾文和道:“蒲氏用心且不问,其既然有求于主公,不妨使之一二。”
程宗扬点了点头,自己在长安势单力孤,多一分助力总是好的。
第二章 群鲛跳波
两片绘着蓝色瞳纹的水晶片被放入丝棉,仔细裹好。披着罩袍的女子按了按眼眶,然后放下手,露出一双黑色的瞳孔。
“今日之事,多谢蒲先生了。”
蒲海云全然没有了在厅中时的谈笑风生,他一手捻着须髯,神情凝重,“没想到他连根汗毛都没伤到。”
齐羽仙冷笑道:“运气好罢了。”
“大伙儿辛苦多时,最后却无功而返……”蒲海云摇头嗟叹半晌,然后望向齐羽仙,“贵宗究竟是什么意思?”
“该说的话,我们早说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被你们的苏大执事当成耳旁风罢了。”齐羽仙道:“我圣教大祭拖延多时,眼下已迫在眉睫,紫姑娘身为毒宗唯一的嫡脉,万万不能有失。”
“所以你们暗中给她通风报信,让她离开宣平坊?”
“说来大伙儿是盟友,这么不顾我们的诉求,未免有些过分了。”
“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罢了。”蒲海云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威压低声道:“听说昨晚吃了大亏,九爷很生气,连苏执事都吃了挂落。那个李宏更倒霉,这回的事要是办砸了,全家被拿去抵账也说不得了。”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齐羽仙道:“反正你是十九的人,他们广源行里的事,总落不到你头上。”
“错了。我是十三爷的人。”蒲海云坐直身体,屈指弹了弹衣角,凛然道:“生是十三爷的人,死是十三爷的鬼!”
“十三还没来,就这么急着表忠心?”齐羽仙揶揄道:“他不是在秦国杀戮太多,被贬了吗?”
蒲海云摆了摆手,“你不用试探我,老爷子的心思没人能摸得清。”
齐羽仙微微一笑,“蒲先生方才与那位程侯谈了不少生意经,觉得那位程侯如何?”
“颇有别出心裁之处。”
“哦?能细说吗?”齐羽仙笑道:“我也想学学做生意呢。”
“恕难从命。”蒲海云道:“他说的那些,蒲某能听懂的,十成中不过一二成罢了,乱说只怕自误误人”
齐羽仙展颜笑道:“总之,这回谢了。”
长剑破开水面,耀眼的剑光下,那条瘦小的影子游鱼般往河底钻去,一路卷起泥沙,犹如乌云般翻涌而起,遮蔽住身形。
潘金莲一剑无功,白霓裳折下一截柳枝,往水中一抛,然后白衣轻扬,凌风而起,足尖踏在柳枝上,一手拔出长剑,笔直往下刺去。
那条影子虽然被完全遮蔽,但水底污泥不停翻滚,暴露出它游动的位置。白霓裳一剑刺下,水面溅起一圈涟漪,浑浊的污泥被剑气分开,却离那道影子差了尺许,只斩了个空。
“咦?”白霓裳不禁讶然。
“你个白痴!”杨玉环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光线穿过水面会有折射。你刺的地方跟你看到的地方差了十万八千里,一点常识都没有!”
白霓裳气道:“她不是也没斩中吗?你怎么光说我!”
杨玉环翻了个白眼,“金莲姊姊可不像某些人,就会勾引男人!”
白霓裳差点儿气死,“你——”
杨玉环飞身跃到枝上,与白霓裳几乎脸贴着脸,双手叉腰道:“不是吗?”
“你……”白霓裳咬牙道:“快下去!要沉了!”
“谁先下谁是小狗!”
白霓裳板着脸一剑挥出,将柳条斩得稀碎,借势掠起,往小舟落去。
谁知杨玉环抢先一步跃回舟上,抬脚一蹬,生生将系舟的缆绳挣断,将舟身蹬得荡开尺许,正好让白霓裳落了个空。
白霓裳只差半步没能踏上船舷,此时去势已尽,只能直直落入水中。
杨玉环双手叉腰,仰天大笑,娇声道:“好开熏……”
潘金莲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收回鹤侣剑,一手挥出断索,将白霓裳从水中扯出。
白霓裳半身湿透,一张玉脸冷得像冰雕一样,刚攀上小舟,便是一招“瑶池万莲开”,剑光万点往杨玉环卷去。
杨玉环夷然不惧,双手叉腰,挺起高耸的胸膛,娇喝道:“有种砍死我!”
潘金莲横剑挡住白霓裳,“那鲛人跑了!”
“不要误了正事!”杨玉环喝道:“快去划船!听我号令,一!二!”
白霓裳忿然道:“凭什么你不去划?”
“我要是拿身份压你,想必你这个草芥般的民女心里不服!”杨玉环拍着胸口道:“就凭我胸大,我说了算!”
白霓裳气道:“怎么就你大了?我束了胸好不好!”
“什么意思?”杨玉环惊道:“难道你不束能跟我比吗?”
白霓裳哼了一声,双手抱在胸下,板起俏脸。
鱼玄机望向左边的杨玉环,锦衣内一对乳瓜丰硕高挺,气势凌人;再看看右边的白霓裳,虽不突兀,却底气十足——这还是束过的……
最后她与潘仙子对视一眼,“我来划吧。”
潘金莲不言声地抄起桨,分给她一支。两人同时划桨,小舟荡起波浪,往那道影子追去。
杨玉环与白霓裳一个立在舟头,一个坐在舟尾,一个大呼小叫,盯着逃逸的影子指点方向,一个只顾着生闷气,运功将衣物蒸干。
趁她们争吵的工夫,那影子已经消失不见,河面平静得就像从来没有扰动过一样。杨玉环却指着水面,不时道:“快划!就在前面!”
“跑到左边了……又游了回来……”
“哈哈,那是以前老灞桥留在水下的桥墩,那傻瓜差点儿撞上!”
白霓裳瞪大眼睛努力去看,却什么都看不到,禁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在吹牛。
潘金莲与鱼玄机一同拨桨,小舟如同离弦之箭,船头翘出水面,不时撞开浮冰,发出连串细碎的声响。
白霓裳忽然道:“真的是鲛人吗?”
鱼玄机道:“我是从伯父那里听来的。有人盯上程侯的眷属,一直追到渭水附近。甚至带来了鲛人,下水搜捕。”
“这样机密又琐碎的消息,鱼……你伯父怎么会知道?”
提到鱼朝恩时,白霓裳不由露出一丝厌恶。那些变态的死太监!
鱼玄机背对着她,一边划桨,一边道:“程侯的眷属从府里出来,就被人盯梢,渭水沿岸又有神策军的哨探和舟楫。两厢一并报到伯父那里,正好我在旁边听到。”
白霓裳望着她的背影道:“然后又正好遇到我们?好巧。”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公主和大师姊。”鱼玄机从容道:“听说大宁坊出事,我正在附近,便过去看看,却没想到有人刺杀程侯。”
她摇头叹道:“上元佳节,天子脚下,不意有人丧心病狂至此。”
杨玉环一脸嫌弃地说道:“姓程的死了拉倒!紫妹妹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少一根头发都不行!”
鱼玄机笑道:“公主这么心疼紫姑娘,真叫人羡慕呢。”
“你不知道,紫妹妹可是个财神宝宝!”杨玉环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囤的霓龙丝衣你们见过吧?我都打听清楚了,原来那些霓龙丝衣都是紫妹妹名下的产业!从原料到织造,再到发售渠道,全在紫妹妹手里!只要跟紫妹妹搭上线,我就把姓程的一脚踢开,拉着紫妹妹好一道发财!”
鱼玄机恍然道:“原来如此。”
“不然呢?我堂堂镇国公主,一个汉国侯爷跟我有个屁的关系,我用得着巴巴从曲江跑回来吗?”杨玉环双手捧心,一脸花痴地说道:“紫妹妹才是我的心头肉,我的送财童子,我的心尖尖……往左!”
潘金莲提桨出水,坐在右侧的鱼玄机连拨两下,小舟在水面划过一道弧线,撞开沿岸的碎冰。
白霓裳这才看到水下一闪而逝的影子,那影子故技重施,又一次在水底卷起大片大片的泥沙。
杨玉环捋起衣袖,露出雪藕般的手臂,厉声道:“取弓来!让我射死它!”
鱼玄机笑道:“回公主,船上可没有备弓箭。”
“吓吓它嘛。”
话音未落,杨玉环忽然俯身出掌,玉臂利刃般切入水中,却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那影子借着污泥的遮掩,悄然靠近,忽然,一只白美却带着果决杀意的玉手劈来,一把扼住他的喉咙,干净利落地将它拖出水面。
“呯”的一声,那影子被掼到舟上,引来鱼玄机一声惊呼。
那影子在船舱里扭动着,却无法起身,它身形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外观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条大鱼。灰白色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细鳞,背后沿着脊柱,生着一道黑色的鱼鳍。腮下鼓起,头发像水草一样贴在颈后,双足又宽又大,趾间生着脚蹼,这会儿像鱼尾一样不停拍打船板。
鱼玄机提着桨,吃惊地说道:“这就是鲛人吗?”
“你没见过吗?”杨玉环甩了甩手臂上的水渍,不以为意地说道:“以前华清池里就有,后来没人管,都跑掉了。”
潘金莲审视着说道:“这是生活在大湖一带的湖鲛。平常吃水草,有时也会吃河蚌。”
白霓裳若有所思地说道:“跟海里的不一样。”
潘金莲道:“是的。你看他的头发是墨绿色的,身形也偏小。”
杨玉环抄起缆绳,往那鲛人身上抽了一记,凶巴巴地说道:“绿毛龟!你是不是从华清池跑掉的?”
那鲛人吐出一口河水,发出儿啼般的哭声。
“别打了。”白霓裳道:“他还是个小孩子。”
“傻瓜,这种鲛人都长不大。”杨玉环道:“你看他像个小孩,其实说不定都一百岁了。喂,问你话呢!从哪儿来的?谁指使的?快说!”
那鲛人身体蜷得像虾米一样,发出的啼哭声越来越尖利。
“不说是吧?拿剑来!我砍死他!”
潘金莲忽然收起桨,拔剑起身,“不对!”
随着鲛人的啼哭声,一道道影子在水下聚拢过来,从四面八方将小舟围在中间。
白霓裳失声道:“怎么会有这么多鲛人!”
“胆小鬼!”杨玉环一脸不屑地说道:“老鼠再多也怕猫!对付他们还不简单?你先来一招凤舞九天,从船头腾身而起,全凭一口真气虚空蹑步,横掠出十丈多远,轻轻松松就从他们头顶飞过;接着来一招登萍渡水,足尖点在水面上,一步划出三十丈远,随随便便踏到岸上。然后把你的剑拔出来,守在岸边,上来一个杀一个,上两个杀一双!简单吧?”
白霓裳惊道:“你一口真气能掠出十丈?”
杨玉环斜眼睨视着她,“你能吗?”
白霓裳老实摇头,“我不能。”
“废话,谁一口真气能掠那么远的?”杨玉环拍着胸口道:“本公主行走江湖,全靠的一身正气!快!你赶紧用登萍渡水杀出去,本公主给你亲自断后!”
白霓裳叫道:“我又不会登萍渡水!”
“你个白痴!”杨玉环吼道:“不会你还不拔剑跟他们拼命?”
白霓裳狠狠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嘟着嘴巴,拔出长剑,遥遥指向四面围来的鲛人,气势不断攀升。
杨玉环遗憾地说道:“可惜我的斩马刀昨晚切苹果忘了拿……把桨给我!”
杨玉环夺过双桨,在头顶一击,硬生生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声响,然后挥桨劈下,桨片带着一股劲风,抵在那名昏迷的鲛人颈中,厉声道:“都给我滚开!不然我一桨拍死他!”
周围的鲛人缓缓停住,宛如无数漂浮的落叶,围住河水中心的小舟。
“有没有会说人话的!”杨玉环喝道:“出来一个说话!”
一名面带鳞片的老者伸出头,在水面上荡出一圈涟漪。
“怎么头顶全是绿的?”杨玉环吃惊地说道:“你们的生存状态都这么险恶的吗?”
老者眼中迸出怒火,然后哑声道:“杀!”
白霓裳顿足道:“你会不会说人话!”
杨玉环一个纵跃,身形如电,双桨同时拍出,“呯”的一声击中那鲛人老者的脑门。
那老者离小舟足有四五丈远,压根儿想不到这位口吐芬芳的公主殿下如此剽悍,脑门应桨破碎。
血花飞溅中,杨玉环借势跃回,喝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干掉他们的首领,这些鲛人自己就跑了……咦?”
远处一名鲛人浮出水面,尖声啼鸣,接着啼声四起,那些鲛人一边啼叫,一边握着钢叉,从四面聚拢过来。
潘金莲拔出长剑,“你杀了他们的长老通译。”
杨玉环道:“鲛人的话你也懂?”
“大湖就在明州。我能听懂一点。”
白霓裳嗔道:“看你干的好事!”
“世间万事唯有一个杀字可解!”杨玉环一点都不心虚,理直气壮地说道:“左右不过手底下见真章!放心吧,这些鲛人弱得很,只要不让他们靠近船只,凿穿我们的……”
“笃”的一声,四女齐齐往脚下看去。
“笃!笃!”
船身微微晃荡,似乎正有人用利器凿着船底。
白霓裳气道:“乌鸦嘴啊你!”
杨玉环举桨指着她,“白小痴!再啰嗦,我先拍死你!”
“你说谁是白痴!”白霓裳尖叫道:“还不快划船!”
杨玉环吼道:“我又不会!”
鱼玄机四下张望,“别吵了!我们想办法赶紧靠岸!”
凿击声越来越急,“笃!”船底被利器凿透,一股河水翻滚着涌了上来。
船底刚被穿透的刹那,潘金莲对着凿孔一剑刺下,拔出时带出一股血水。
潘金莲一脚踏住船底的破洞,然后剑锋斜着削下,从船舷上准确地切出一块木楔,玉腕一翻,拍进舱底,堵住漏洞,一边接过船桨道:“快划!”
鱼玄机同时操桨,刚拨动船身,十余支钢叉同时伸来,牢牢抵住船头。
接着四面响起凿击的声音,无数钢叉同时刺向船身。
白霓裳叫道:“都怪你!”
“我干的!怎么了!”杨玉环叫道:“你哭着找妈妈去啊!”
“我来!”鱼玄机扔下船浆,除去道袍,露出贴身的白色中衣,纵身一跃,银鱼般落入水中。
那些鲛人围拢过来,钢叉破开水浪,往鱼玄机胸腹刺去。鱼玄机娇躯一转,灵巧地避开钢叉,与那些鲛人缠斗在一处。
杨玉环啧啧称奇,扬声道:“小鱼鱼!没想到你水性这么好!”
鱼玄机水性奇佳,独斗十余名鲛人仍不落下风。但那些鲛人生长于水中,鱼玄机只能逐开他们,却难以杀伤。
那些鲛人没有放弃小舟,围攻之余,舟底仍不时传来钢叉凿击的震动。鱼玄机潜到船底,那些鲛人便即四散逃开,但鱼玄机毕竟不能在水下换气,待她浮出水面,凿击声随即响起。
鱼玄机只能绕着小舟来回游曳,一边逐开鲛人,一边护着小舟靠岸。但此时划桨的只有潘金莲一人,再加上那些鲛人趁着鱼玄机游曳的空隙,用钢叉抵住船头推摇,小舟不时被拨得打横,离岸边反而越来越远。
白霓裳忽然失声道:“糟了!”
众女举目看去,只见几名鲛人在远处并成一排,肩臂露出水面,一边拨水,一边啼叫,同时往小舟游来。它们速度越来越快,原来平静的河面荡起波纹,然后激荡起一波一波的浪花。
离小舟还有丈许,几名鲛人同时潜入水底,它们身后的波浪已经掀起半人多高,犹如一道水墙扑向小舟。
浪花飞溅间,小舟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眼看舟身就要倾覆,波涛间忽然爆出两团亮光,却是杨玉环与白霓裳同时出手,将拍向舱内的浪峰震散。
蜷在舟尾的鲛人发出一阵尖细的啼声,杨玉环心下恼火,她光凭一双肉掌,虽然震散波浪,但衣袖也被打湿半截。倒是旁边的白小痴,剑气破空,身上连一滴水也没沾——竟然把自己给比下去了!
“再叫!我把你卖给驼队!把你带到沙漠里头,挖个坑埋了!”杨玉环吓唬道:“让你这辈子都别想沾到半滴水!”
那鲛人啼声越来越响。
杨玉环劈手叉住那鲛人的脖颈,厉咤道:“闭嘴!听懂没有!”
“给我!”鱼玄机忽然露出水面,“它们是来救它的!”
杨玉环与白霓裳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将那名鲛人丢了过去。
鱼玄机扬手接住,然后朝水下一潜,飞速往远处游去。那些鲛人啼声四起,同时追了过去。
小舟摇晃着,慢慢平静下来。船底几处破洞被临时削成的木楔钉住,仍在不停渗水,舱内积水没踝,眼看支撑不了太久。
三女面面相觑,杨玉环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那小鲛人还是个要紧人物?早知道先杀了它,一了百了。”
白霓裳忿然道:“都怪你!”
杨玉环翻脸道:“怪我?凭什么!”
“要不是你临时起意,我们早该去宣平坊,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哎哟,这么急着去找你姘头?”杨玉环揶揄道:“让你来给紫丫头帮忙,你这么不情愿?是不是盼着紫丫头倒霉,你好在姓程的内宅出头啊?”
白霓裳气得要死,“杨玉环!你少血口喷人!”
“我就喷你了!怎么着!”杨玉环拍着胸口叫嚣道:“来啊!有本事你打死我!”
争吵间,一艘官船破开河面烟雾般的水汽,出现在视野中。
船头立着一位身着紫袍的中年官员,他面露讶色,“太真公主?”
杨玉环一瞥之下,瞬间收起蛮横的嘴脸,笑靥如花地说道:“原来是郑相,有事在忙啊?还没吃饭的吧?好巧啊,哈哈哈……”
郑注笑容和煦,温言道:“实不相瞒,下官早已等候多时,终于等到公主凤驾光临。”
第三章 天人降谕
大明宫。紫宸殿。
宫禁深处,重重帷幕遮掩之下,一群朱紫高官正在激烈地低声议论。
以宰相李训为首,宰相舒元舆、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御史中丞李孝本、京兆府少尹罗立言、太原节度使王璠、大理寺卿兼邠宁节度使郭行余……十余位重臣聚在一处,所有的内侍都被打发得远远的,连作为皇上心腹的鱼弘志也被摒弃在外。
这些深受唐皇信重股肱之臣争论多时,仍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赞同圣上主张的只有李孝本与郭行余,其余诸人都反对圣上的决断:明日便即动手。
新任的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极力赞同,“明日乃是上元节后首次朝会,那些宦官耽于欢娱,必定怠惰。一旦起事,必能出其不意!”
“此言差矣。”舒元舆道:“一众奸宦固然无备,但事起仓促,吾等也难以措手。”
郭行余怫然道:“诛宦之事早已策划多时,何言仓促?”
王璠争辩道:“原本商定由郑相前往凤翔募兵,兵至则起事。可郑相昨晚方离京城,如何起事?”
舒元舆看了李训一眼,“依原定之策,须待凤翔兵至,方才妥当。”
李孝本道:“兵危战凶,夜长梦多,此事宜速不宜迟。”
舒元舆道:“正是兵危战凶,才需稳妥。韩大将军,你看呢?”
韩约绷着脸道:“臣麾下六百金吾卫,皆奉陛下之命!”
罗立言也道:“还是稳妥为上。昨晚大宁坊内,汉宋两国使程侯遇袭,生死不明,至今波澜未平……”
郭行余道:“正因昨晚事机已泄,岂能迟疑?”
王璠道:“仓促起事,兵械未备,为之奈何?”
郭行余气极,压低声音道:“筹划数月,安能兵械未备?良机稍纵即逝,尔等坐而论道,煌煌万言,事到临头,却推三阻四,坐失机宜!就不怕走漏风声,累及我等满门?”
李训面沉如水。郑注昨晚离京,他原本准备游说君主,五日之后起事,诛灭朝中权阉,好让郑注无法分功。
岂知圣上清晨匆匆召他入宫,劈头便道:“朕意已决!明日朝会便即起事,尽诛群阉!”
李训大吃一惊,欲待劝谏,又见皇上圣心独断,不容辩驳,只好拜谢领命,召集群臣商议。
在座的都是自己一党的官员,本该开诚布公,可李训心里像坠了块千斤巨石一样,压得他难以开口。
当时面圣,圣上暗中向他透露,程侯遇袭之事,引得朝野物议汹汹,正好把田令孜推出去抵罪,就说他私下勾结藩镇,不利于程侯,意欲挑起边衅,树外敌而自重,在诛宦时一并斩之。
李训仓皇之下,难以措词,只得唯唯而退。后来越想越是不对,他任宰相之后,极力挑拨群宦,好不容易将一王四公中的田令孜拉拢过来,临起事时,却要将他一并处死?且不说此前圣上的金口玉言,种种许诺都被弃之沟渠,自己苦心筹划,这一下也被尽数打乱。
李训硬着头皮再次求见,圣上却告诉他,仇士良此前举告田令孜刺杀宰相武元衡,证据确凿。他已下诏,命仇士良暂且按兵不动,待到今晚再连夜捉拿田令孜,明日朝会上,当众处置田令孜这个操弄权柄多年的阉竖。
“阉党火拼,诚此时也!”李昂一夜未睡,此时两眼通红,却兴致不减,慷慨道:“窥基大师已然允诺,明日尽起诸寺僧众,为朕斩妖诛邪!有佛祖庇佑,必得万胜!”
李训心下不禁愕然,李昂对佛门的态度虽然不及江王李炎激烈,但同样无甚好感,如今却突然一反常态,俨然要借助佛门之力举事,让李训有种手足无措的惶然,似乎局面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定了定神,追问道:“为何不见窥基大师?”
“窥基大师正在为朕祈福,今晚便会遍传法谕,亲领群僧护国!”李昂感慨道:“窥基大师是出家人,虽然忠心皇室,却不愿僧众弟子沾染因果,此番也是朕发愿奉沙门为国教,方才应诺。”
李训愈发惶恐,“我大唐虽礼敬佛门,但奉太上道君为先祖,岂可更易?”
李昂一挥手,“朕焉能不知?只是取沙门之力,与阉宦恶斗!”
李训衔口难言。这位圣上心无定计,偏偏一时固执起来,万言难劝,此中甘苦,自己早已领教多次。真要说来,反而是窥基大师更让人信得过,若真能得他倾力相助,以十方丛林的声势,换一田令孜未尝不可……
李训思索再三,只得再次领命退下。
殿中众人的争执渐渐平息,目光都落在这位大唐宰相身上。
李训压下心底的烦乱,终于开口道:“圣心已决,勿须多言!”
李孝本与郭行余起身行礼,“臣遵旨!”
其余众人虽然犹疑不决,最后也只能各自应下。
正在这时,一名官员匆匆入内,“禀相公,邠宁的人马和物资刚刚入京!”
郭行余大喜过望,抚掌道:“好!”
众人纷纷露出喜色,李训也长舒了一口气,“事不宜迟!我这便回奏圣上!尔等依计而行!”
李昂得知河东物资运达长安,同样欢欣鼓舞,“郑卿筹划多时,正好今日抵京,可谓至巧!我等君臣同心,大事必成!”
听到李昂提及郑注,李训心里有些泛酸,但想到郑注已经被他支开,尽诛群宦的首功终究是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又暗自得意。
“圣上天威所至,群奸慑服!百年沉疴,一朝扫尽!恭喜陛下!”
李昂大笑道:“此皆众卿之力!”
说着他负手走到殿前,望着面前的大好河山,踌躇满志地说道:“此番扫尽朝中奸宦,我大唐中兴有望!”
时近黄昏,室内愈发幽暗。
身下的肉穴猛然收紧,剧烈地抽动起来。
程宗扬冷漠地挺动着身体,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已经采补了多少次?记不清了。这具女体泄出的阴精越来越稀薄,甚至最后这次简直就像水一样,几乎不再有采补的价值。
程宗扬刚要拔出阳具,却不由皱起眉头。
阳具像是被收拢的肉穴攥住一样,牢牢夹紧。与此同时,穴内的蜜肉越来越热,迅速变得滚烫。接着一股阴精从穴内涌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精元也更加浓郁。
程宗扬嘴唇抿紧,没有强行拔出,而是将阳具停在她体内,陷入纠结。
那波高潮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个呼吸,夹紧的肉穴忽然一松,像失去弹性一样软软张开,随即淫液如同开闸的泉水倾泄而出,汩汩不绝。
程宗扬保持着冲刺的姿势,凝固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
一院之隔,在书房内枯坐竟日的贾文和同样神情凝重,握着朱笔的手指犹如磐石。
良久,贾文和提笔在纸上一钩,然后扬声道:“敖润,去叫任宏、祁远和高衙内进来。”
杨玉环凤目如刀盯住郑注。赶在她开口,让局势无可挽回之前,潘金莲起身道:“郑相,你这是何意?”
郑注道:“天地反复,社稷将倾,在下来寻公主讨个主意。”
潘金莲道:“那是皇上和大臣的事,你找太真公主一个女流之辈做什么?”
郑注叹道:“圣上命不久矣,宫禁无人,为之奈何?”
“郑注!”杨玉环厉声道:“你这狗贼想造反不成!”
郑注从容道:“公主所言极是。”
“你疯了!亏李二那么信任你!你竟然要弑君!”
“非也。陛下有心振作,无力回天,为了大唐江山社稷,唯有请陛下高居九重,垂衣裳而治天下。”郑注微笑道:“如此庸弱无能的主君,微臣怎么舍得杀他?只是让他安分待在宫里罢了。”
“所以你极力撺掇李二诛宦?”杨玉环道:“等杀尽宦官,你再把李二往宫里一关,当成你手里的傀儡?”
“公主果然圣明。”郑注叹道:“在下多年苦心筹划,被公主一语道破。”
“李二是个笨蛋,你也够蠢!”杨玉环冷笑道:“就算你杀尽宦官,又把李二囚到宫里,你一个人就能掌握整个朝廷?李训他们可恨不得你死!”
“公主明鉴。”郑注温言道:“李训之辈,口舌之士而已,手无兵权,何足道哉?届时若有人不识时务,微臣只需圣上一封诏书,将彼等贬至巴山楚水凄凉之地,遇赦不赦,至死不得返乡。”
“真可笑,”杨玉环恨声道:“李二把你从一介布衣,拔擢到宰相的位置,你竟然不思报恩,反而贪心不足。”
郑注叹道:“陛下眼光向来如此,虽有崇文好礼之名,却无半点仁爱之心,唯以皇位为念,视群臣如草芥。武元衡国之栋梁,遇刺身死,圣上置若罔闻;宋申锡忠心不二,奉圣上命密谋诛宦,被王枢密使反诬谋逆,圣上弃之如敝屐,枉死他乡;李博陆服侍六代帝皇,被圣上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仇士良满门阉宦,以皇帝家奴自居,圣上视之如恶犬;田令孜投其所好,更被他当作厕筹一般,用过即丢。须知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
杨玉环冷冷道:“原来你与鱼朝恩有勾结。”
郑注怔了一下,然后鼓掌道:“公主果然聪慧!”
自己遍数诸人,只漏了一个鱼朝恩,就被她抓住破绽,一语道破。
“其实还有一个王枢密使。”郑注惋惜地说道:“可惜王枢密使死得不明不白,不知是不是在李博陆眼里露了相,只得提前发作。”
白霓裳脸色微变,王守澄之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没想到却成了郑注等人提前发难的缘故。
“怪不得是王守澄把你引入幕中,又举荐给李二。”杨玉环道:“可我想不通,你怎么会跟鱼朝恩那个老滑头勾搭上?又干嘛在河上拦住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屁话?”
“公主息怒,”郑注道:“下官如此饶舌,无非是想告诉公主殿下——李昂其人志大才疏,薄情寡义,对公主殿下犹为猜忌。反是你我之间并无过节,何不化敌为友呢?”
杨玉环失笑道:“和着你是想拉上我一块儿造反?醒醒!天还没黑呢,你就做上黄粱美梦了?”
“咔”的一声,已经千创百孔的船身裂开一道大缝,河水瞬间涌入船舱。
杨玉环立马改口,“好啊,我们到你船上再说!”
“请!”郑注退开数步,让出船头一片空处。
两船相隔不过数丈,杨玉环纵身跃上船头,白霓裳与潘金莲紧随其后。官船船身比小舟高出许多,白霓裳趁机四顾,已经不见鱼玄机与那些鲛人的踪影。
“哎呦,胆子很大嘛。”杨玉环一手扶了扶发髻,美目流转,唇角含笑,然后一把捋起衣袖,目露杀意,“你是不是觉得本公主惹不起的名号是假的?”
郑注笑而不语,只微微抬手,十余名剽悍的武者从舱中涌出,在他身侧雁字排开。
潘金莲明眸微微一闪,轻声道:“是晴州的佣兵。”
杨玉环悻悻道:“姓郑的,算你狠。”
郑注举手指天,朗声道:“臣以性命起誓,对公主殿下绝无恶意!”
“你不会还想说,你是专门拉着我来做善事的吧?那我可得谢谢你八辈子祖宗了。”
“敢问公主,”郑注道:“可知陛下诛宦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说!”
郑注微笑道:“废去殿下的公主名号,勒令公主削发。”
“你还真能挑拨!”杨玉环鄙夷地说道:“本公主堂堂道门护法,让本公主削发出家?李二吃饱撑的要害我?”
郑注一脸玩味地说道:“公主可知,先帝当年为何对公主另眼相看?”
“有屁快放!”杨玉环没好气地说道。
郑注道:“公主幼时,曾有仙人降世,于太液池前谕示先帝,称四世之后,当有女主代唐,屠戮李唐宗室。先帝惊骇之下,求问女主之名,仙人以所佩之环为示,正是公主名讳。”
杨玉环冷笑道:“这种乱放屁的狗屎仙人,我干爹没有砍死他?”
“先帝欲诛公主以绝后患,仙人称天意难违,顺天行之,尚得一线生机,逆天而行,必遭反噬,他日转世为杀星,为祸之烈百倍于此,李唐子孙难免尽受荼毒。因此先帝谨依仙人所示,收公主为养女,屡加赏赐。连同历代唐皇,都对公主礼敬有加,尊崇无比。虽无帝王之实,却有帝王敬拜之荣。”
“啧啧,你这么能编,不去说书可惜了。”杨玉环嘲讽道:“这么大的事,在起居注哪一本上?本公主也去瞧瞧。”
“此为皇室秘辛,非登帝位,不得与闻。”
“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的?李二又怎么有胆子削我的封号?”
“大唐兴衰,系于公主一身。稍有不慎,必然祸乱天下。”郑注道:“如今公主有意出嫁,依仙人谕示,便是大祸将至之兆。”
“干!这混账狗屁神仙!”杨玉环勃然大怒,“难道让我一辈子不嫁人?”
“世间俊彦何止万千,却无一人能得公主青眼,唯独程侯方至,公主便在紫云楼吐露心意,圣上谋诛程侯之意,正因此而起。”
杨玉环面沉如水,当日自己只微露口风一试,谁能想到姓程的这么倒霉,直接就成了靶子——这事儿还是别跟他说,自己就当不知道得了。
“昨晚程侯已入绝地,却能临危逃生,可见天数有定,非人力可挽回。”郑注微笑道:“好在窥基大师荷国之重,愿拼却毕生修为,复以因果加身,将公主收入大慈恩寺,消灾解祸。”
杨玉环咬牙道:“大慈恩寺是和尚庙!”
郑注露出怪异的笑容,“正是要请窥基大师以蕃密咒法,集大慈恩寺群僧之力,为公主攘解。”
杨玉环面寒如冰,用蕃密的法门来攘解?刚才还说别人可笑,其实自己也够可笑的,自己还掏心掏肺地为唐国宗室出钱出力,结果唐国的皇帝却把自己视为随时会带来大祸的灾星,甚至不惜把自己送进大慈恩寺,丢给那些魔僧……
杨玉环一口气憋在心头,几乎要气得吐血。
“公主方才问你,既然是帝室秘辛,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潘金莲声音从身后响起,“这么处心积虑拦河相告,谁知你说得是真是假?”
“对啊!”杨玉环指着郑注的鼻子喝骂道:“都是你这狗贼故作诈语!乱我心神!”
“仙人降世之时,李博陆与鱼公正在太液池随侍先帝,亲历其事,公主尽可问之。”
杨玉环盯着他,忽然扬声道:“鱼朝恩!你给我滚出来!”
舱内传来一声叹息,鱼朝恩推开舱门,躬身叉手,“奴才见过公主。”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回公主,”鱼朝恩道:“字字属实。”
“李昂真的要害我?”
“陛下的秉性,公主也知道的,”鱼朝恩细声细气地说道:“说不定眼下又改了主意。”
杨玉环冷冷道:“那个仙人是你亲眼见的?”
“正是。”
“什么样?”
“其人头戴圆帽,手持象牙乌木杖,身着黑衣,后襟如燕尾,足踏祥云,自天而降。”
杨玉环脸一黑,“是不是还戴着一副茶墨色的眼镜?”
鱼朝恩态度愈发恭顺,“正是。”
“什么狗屁天人!”杨玉环咬牙切齿地说道:“李辅国是瞎子吗?真假都看不出来?”
“王爷以六道神目观之,确系天人无疑。”
杨玉环喝骂道:“你也是瞎子吗?”
“奴才无能,莫测其深。”
杨玉环胸口不停起伏,她算是知道岳鹏举当初是怎么说服先皇,把她封为公主,礼敬有加的。自己一个六岁的娃娃,他就这么坑自己……太缺德了!
郑注微笑道:“公主信与不信无关紧要。如今李博陆坐壁上观;仇、田之辈自相杀戮;李训等人尽入彀中;道门见弃,藩镇离心;圣上欲杀程侯而囚公主,更是自蹈死地,局势至此,再无可挽回。”
“说吧,你们想怎么样?”
“圣上失德,吾等请公主秉政。”
“哎呦喂,你们还真看得起我,我一个公主,还他妈的是异姓!”杨玉环摊开双手,一脸嘲讽地说道:“让我秉政?凭什么啊?”
郑注道:“就凭皇图天策府。”
杨玉环嘲讽的笑意凝在脸上。
一阵长风掠过,天色晦暗下来。
良久,杨玉环冷冷道:“鱼朝恩,这都是你的主意?”
“回公主。”鱼朝恩恭敬地说道:“窥基怂恿皇上杀程侯,囚公主,小田又盯上奴才手里兵权,王爷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奴才也是没辙。眼下能指望的,唯有公主殿下了。”
“想拉我入伙,光你的分量可不够。”杨玉环游目四顾,“还有谁,一并出来吧。”
舱内陆续出来数人,有鱼朝恩麾下的神策军将领,杨复光、杨复恭等宫中内侍,还有几名黄冠羽服的道门中人。
杨玉环盯着最前面一人,讶然道:“宫观主,也有你?”
“无量天尊。”宫万古稽首施礼,叹道:“公主匡护道门多年,贫道忝居咸宜观之主,颇受恩惠,委实不愿见公主受昏君所害。”
杨玉环目光从众人面上逐一扫过,“宰相、宦官、道门、神策军……这几位看着有些面生啊?”
一名外郡装束的将领抱拳道:“回公主,我等乃是淮西忠义之士,受鱼公感召,原以身报效,剿除朝中奸臣!”
“连藩镇也有了。南司北衙、内廷外朝、再加上道门……”杨玉环冷笑道:“这样的阵容,难怪郑相有胆子造反。”
郑注微笑道:“公主若不见弃,吾等便奉公主殿下为主,以宗室之名,清理朝中奸相权阉,还我大唐朗朗乾坤!”
“郑相能说会道,可惜被权势迷了眼,竟然相信鱼朝恩这个笑面虎。”杨玉环道:“与虎谋皮还干得火热,小心他把你也给吞了。”
鱼朝恩忍不住叫屈道:“公主何出此言?老奴在宫里多年,勤勉任事,从来不敢为非作歹,连捞钱都没多少啊。”
“哟,还装呢?”杨玉环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是你杀了王枢密使,连他那几个义子都不放过,出手就是灭门。”
“哎哟,公主殿下,你可冤死我了。”鱼朝恩拍着大腿道:“老王的死,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啊!”
“还装!”杨玉环抢白道:“京兆府的人为什么不敢查下去了?还不是查到驾车运尸的,是你手下的小黄门。”
“真不是啊!”鱼朝恩道:“你要说老田、老仇的人,还有七八分像。”
“瞧见了吧?”杨玉环对郑注道:“当面抵赖!王守澄是你的恩主对吧?你要是信了他的鬼话,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郑注原本是一介寒士,被王守澄举荐,才受到李昂的赏识,跃居宰相之位。杨玉环咬死鱼朝恩杀了王守澄,众人都不禁悄悄看向鱼朝恩和郑注。
郑注却是笑容不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信得过鱼公。”
“执迷不悟!活该去死!”杨玉环冷着脸道:“靠岸!本公主要入宫!”
“天色已晚,公主为何入宫?”
“废话!当然是去找李二对质!”杨玉环道:“这么大的事,总不能光听你们的一面之辞吧?怎么,你们心虚吗?”
郑注叹道:“公主对陛下果真恩深义重……只是夜入宫禁,未免不妥,待明日朝会之后,微臣与公主一道入宫,与陛下当面分说,如何?”
“也行。”杨玉环爽快地说道:“那本公主先回十六王宅,明天来叫我。”
郑注摇头道:“今晚长安城内杀机四伏,臣冒昧,还请公主留于船上。”
“哎哟,鱼朝恩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你这么听他的?”杨玉环道:“你要想抱本公主的大腿,好说得很,去把鱼朝恩杀了!放心,有我给你撑腰,杀了他有功无过!”
“还有你们!”杨玉环指着后面那帮人道:“本公主看鱼朝恩不顺眼,你们去给我杀了他。不然等本公主当了皇帝,把你们全给阉了!扔到宫里刷一辈子马桶,让你们天天玩屎去!”
“停!停!停!”鱼朝恩受不了了,“公主殿下,您身份贵重,好歹典雅些吧!”
“我就不!”杨玉环双手叉腰,喝骂道:“你不让我走,我就骂死你!”
杨玉环气贯丹田,“鱼朝恩,吃屎去啦!”
“靠岸靠岸!”鱼朝恩一手捂着脑门,一边催促,一边道:“公主殿下,给个商量啊!”
“呸!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
郑注上前一步,“请公主三思!我等对公主绝无恶意!”
“可不是嘛!”杨玉环抢白道:“你们都是有良知的好人,日行一善的大慈善家!坏事全他妈是李昂干的——我这就去砍死他,你们高兴了吧!”
郑注抬起手,正待下令,却被鱼朝恩按住。
这边白霓裳与潘金莲各自仗剑,护住杨玉环左右。
那些佣兵扣住上好弦的弩机,却始终没有得到命令。
船只靠岸,杨玉环飞身跃到岸上。
鱼朝恩终于有了动作,他攀着船舷叫道:“公主小心啊。圣上受那帮妖僧怂恿,已经是昏了头了……”
杨玉环头也不回地比了根中指。
众人眼睁睁看着杨玉环等人一阵风般走远,最后目光都落在鱼朝恩身上。
鱼朝恩从袖里抽出一条帕子,一边擦着脑门,一边叹道:“乱吧乱吧,乱乱也好。”
宫万古忍不住道:“可是鱼公……”
“放心吧,”鱼朝恩拍拍了郑注的肩膀,满意地说道:“阿注都已经布置停当,这一铺啊,是三根手指捉田螺,十拿九稳!”
宣平坊。程宅。
汉使遇刺的消息并没有影响城中欢庆的气氛,但因为门前的长街被神策军和各国使节的护卫封锁,坊内倒是冷清了许多。
同坊的几位官员都很谨慎地没有出面慰问,只有那位曾经封王的大将军高霞寓悄悄派人来打探消息,被仇从广随意敷衍过去。
暮色渐至,饶是仇从广身披貂裘,也冻得手足冰凉,不时跺脚驱寒,一边吩咐随从的军士布置好毡帐,免得把羊冻死。
大门“吱哑”一声打开,一名大汉跨出门来,“仇公公?”
仇从广认出他是程侯身边姓敖的亲信,迎上去笑道:“不敢,仇某在此。”
敖润抬了抬手,“贾先生有请。”
仇从广闻言连忙正了正貂蝉冠,一脸肃然地踏进程宅大门。
不到一刻钟,仇从广如风般奔出,神色仓皇地喝道:“备马!快快快!”
张承业一直盯着大门,讶道:“出了何事?仇公子如此惊惶?”
仇从广抿紧嘴,在随从的搀扶下翻身上马,带着十余骑往坊外奔去。
张承业望着他的背影,叫来一名内侍,“去,回禀公公。”
仇从广眼皮突突直跳,方才那位贾先生透露的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使得他心胆俱震——昨晚刺杀程侯,动手的是田令孜!主使却是陛下!
仇从广立刻觉察到危险,自家父亲状告田令孜 暗杀宰相武元衡,尚自以为得计,却不知田贼已经 被陛下收为心腹。所谓让父亲夜间动手,分明是缓 兵之计,等他们布好陷阱,第一个杀的就是自家父 亲!今日正月十六,仍然金吾不禁,此时华灯初 上,街市游人如织,北面往东市一带更是热闹非 凡,被行人堵得水泄不通。仇从广心头焦急,索性 绕道而行,先往东赶往延兴门,然后从荒废的复道 北行。
一路行经数坊,穿过春明门,西边便是兴庆 宫,与周围的热闹相比,顿时冷寂了许多,如入荒 村古宅。
两名随从手持灯笼在前引路,仇从广策骑避开 一处水坑,忽然“嗖”的一声疾响,持灯的随从脖颈 被一支弩箭穿透,一声不响地栽下马来。
凄清的月光映入复道,前后传来衣甲响动的声 音。
仇从广僵硬地转过身,只见来自蜀地的随驾五 都列队而出,将复道前后牢牢堵住,在他们手中, 成排的弩矢寒光凛冽。
“不一-”仇从广刚叫了半声,身体便被无数弩 箭射穿,貂裘上溅出朵朵血花。
第四章 生死有命
翊善坊紧邻着大明宫的丹凤门,宫中有头脸的宦官多半在此置宅,好方便出入宫禁。仇士良也不能免俗,在此置办了产业。这会儿他靠在软榻上,一边在姬妾的服侍下惬意地泡着脚,一边不屑地冷笑道:“逃了?他能逃到哪儿去?”
他虚拂了一下案上的黄绫,得意地说道:“陛下诏书在此,姓田那贼子不束手就擒,莫非还能造反不成?哈哈……”
“父亲说得是!”仇士良的四子仇从渭道:“我猜,田贼八成是得了信,还不到下午,宅里的人便跑得干干净净,连只耗子也没逮着。”
“姓田那厮平常脚趾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临到事上,一句话就给吓跑了。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哈哈!”仇士良放声大笑。
仇从渭道:“孩儿这便去刑部,督促六扇门的人去寻他的踪迹。”
“不用管他!让他跑得越远越好。”仇士良不以为然地说道:“明日大朝会上,咱家回禀圣上,田贼自知罪重,不待审讯便畏罪潜逃。他不敢露面,这罪名便是板上钉钉!待发下海捕文书,看他还能逃到哪儿去!”
说罢,仇士良又有些不放心,“王爷那边知会了吧?”
“三哥已经去禀报了。”
“不是让从源在东内苑盯着吗?”仇士良坐起身,“瞎跑什么呢?”
“大哥去了宣平坊,五弟在宫里随侍,孩儿带人去打探田贼的动静,只好让三哥走一趟了。”
“你别在这儿待了,赶紧回东内苑,盯紧神策军。”仇士良道:“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
“孩儿明白!还有一事……”仇从渭趋近了些,在仇士良耳边低语几句。
“哦?”仇士良眉头松开,“他们真这么说的?”
“父亲知道,王守澄那厮跟鱼朝恩交好,他们本来想投到鱼朝恩门下。”仇从渭笑道:“待听说父亲今日一本奏上,吓得田贼逃之夭夭,转脸又求到儿子这里,说只要父亲点头,他们立马改姓入宗,给爹爹效力。”
“见风使舵!”仇士良斥骂道:“明知道我跟王守澄斗得不可开交,老王尸骨未寒,他们就一个头磕在地上,连改姓的事都做得出来!”
仇士良抚膺长叹道:“真不要脸啊!”
“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守澄那厮立身不正,他这帮义子义孙也尽是些不忠不孝的小人!”仇从渭跟着骂了几句,然后道:“要不我回了他们?”
“别。”仇士良摇摇手,“既然投上门,这么赶走未免寒了人心。”
“唔……”仇士良想了想,“不但不能赶,还得给他们脸面。跟他们说,他们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改姓须不好看。挑几个年龄小些的义孙,拜到你们兄弟名下就行了。给他们说,只要他们肯诚心办事,以往老王怎么对他们的,我这里分毫不少——说不得还有些额外的好处。”
仇从渭心下会意,王守澄死时还连带了五个最亲近的义子,这便空出来五个要紧的肥缺。宫中各方无不盯着这几个位子明争暗斗,争得乌眼鸡一般。里头最惨的就要数这帮刚死了爹的苦娃,不但肥缺无望,连本来的位子怕是都保不住,随时都可能被人一脚踢开。如今父亲大人金口玉言许诺下来,那帮丧家犬不知该如何感恩戴德。
仇士良挥了挥手,“赶紧去吧。”
仇从渭应了一声,匆匆前往左神策军所在的东内苑。
仇士良靠回榻上,叹道:“原本觉得五个儿子便足够了,这会儿看来,还是少了。临到事上,到底是亲生的放心。”
妾室一边给他抹脚,一边笑道:“那便给二公子多置几房妾好了。”
提及此事,仇士良更是满心无奈。他家中世代宦官,当初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于是净身入宫,继承祖业,靠着父祖的恩荫,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唐国最顶尖的大太监,又先后把自己的四个儿子都引入宫中,父子同心,上下勾结,牢牢把持权柄。
谁知宦途亨通,家事却难遂人愿。原本留下次子仇亢宗传宗接代,可添了几个孙子都陆续夭折,竟无一个留存。
眼看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仇士良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他让次子亲近那位秦国正使,也存着几分心思,想借徐仙师的神仙术,好给自家续个香火。
“时辰尚早,老爷要不要听支曲子?”
“听什么曲子?明日朝会要紧,睡了。嗯……”仇士良转念一想,“把志荣新送来的那个小丫头叫过来,开个苞,沾些喜气。”
十六王宅,博陆王府。
堂中的几案因为常年摩挲拂拭,漆面已经剥落,宛如一位年迈的老人,布满岁月的斑痕。
此时案上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如冰的珠身映出一张苍老的面孔,另一边,则是一名身着黄袍的僧人。
李辅国浑浊的双目落在对面的僧人身上,眼神瞬间锐利无比,如同出鞘的刀锋,仿佛能切开他光秃秃的头颅。
那僧人双手合什,低低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郡王明察万里,贫僧不敢有一字虚言。”
李辅国凝视那僧人良久,目中的锋芒渐渐收敛,慢吞吞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孤家原想着已经这般时候,尉迟小儿也该来了。便是他不来,也该派个知根知底的心腹亲信,不成想他派来的知客香主,却是为汉侯充当说客……尉迟小儿输得不冤。”
“窥基大师贪嗔痴三毒未净,又为蕃密所惑,已堕魔道。”大慈恩寺知客香主净空道:“程侯天生慧根,一点慈悲之心,更是深得如来真意。”
“灵尊转世?”李辅国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转世之说,贫僧不敢妄言,但程侯知人所不知,确有天人之资。”
李辅国伸手拈起那颗珠子,瞳孔中微微一闪,仿佛有火苗跳动一般,双目再度亮起。
明净的珠身上映出净空的光头,在他的目光灼视下清晰无比。忽然“呯”的一声,珠子连同里面的影像同时被捻得粉碎。
净空光头上迸出一滴汗珠,连呼吸都停了片刻。
李辅国抖了抖指上的粉末,然后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一样。
旁边的黄衫内侍悄悄向净空打了个手势,领他到了外间,这才低声道:“行了,王爷这是已经应下了。”
“阿弥陀佛。”净空松了口气,合什道:“愿佛祖庇佑郡王。”
“三公子!”
刚从博陆王府出来的仇从源回过身,只见一名黄衫内侍纵马过来,“王爷还有句话交待!”
仇从源挥了挥手,屏退随从,策马迎了上去,“王爷有何吩咐?”
那内侍从怀中摸出一卷丝帛,握着递了过来。
仇从源伸手去接,突然缩回手,“你不是王爷的人!”
那黄衫内侍一夹马腹,坐骑蓦然加速,与仇从源错身而过,卷在丝帛中的匕首狠狠刺在仇从源肋下,顺势一拖,斩断了他的衣带。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仇从源叫不出声来,他身体摇晃着从马背坠下,腰间露出一个扇形的伤口,鲜血狂喷。
夜幕低垂,程宗扬坐在屋顶上,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不时放到嘴边,啜饮一口。
今晚已是上元最后一夜,四面望去,长安城内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番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
不过此时陪在他身边的,不是黛绮丝或者赵氏姊妹如花似玉的面孔,而是一张皱巴巴的老脸。
袁天罡裹着羊皮袄,头上戴了顶毡帽,脖子里缠着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嘴里嘟嘟囔囔抱怨道:“大晚上爬到屋顶,就着西北风喝闷酒,你丫的有病啊?”
“心里烦,想找个人说说话。”
袁天罡闭上眼,敷衍道:“说吧,说吧,我听着呢。”
“我刚杀了个人。”
“这话说得……”袁天罡听着就稀奇,“你没杀过人是怎么着?”
程宗扬沉默半晌,没头没尾地说道:“本来我恨死她了。只想干死拉倒。”
袁天罡鼻中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没干好事!那个女杀手落到你这色中魔王手里,肯定是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程宗扬望着天边的阴云,“你也觉得很对,是吧?”
“废话!她是敌人,还杀了你的女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什么意思?还想饶了她?你丫的圣人啊?”
“没错,我和你想的一样,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多快意!如果一开始我就把她杀了,心里一点愧疚都不会有。”程宗扬抿了口酒,“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干过她,再把她杀了,也是天经地义,心里不会有什么负罪感。”
“不是,”袁天罡奇道:“你打哪儿来的负罪感?”
程宗扬呼了口酒气,“她是个俘虏,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我就那么干啊干啊,一直在榨取她的精元……你别笑话我,干到一半的时候,我真没有什么杀心了。甚至看到有人折磨她,我都觉得……”
“哎哟哟,程大圣人,宁就是道德帝啊?”
程宗扬没理会他的奚落,“我那会儿在想,真要放过她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细论起来,孙暖也不是她杀的,废了她的修为已经足够惩罚了,对吧?如果说她手上有人命,可内宅那些女人,手上有人命的还少吗?我不照样都留着了?以身赎罪,囚到内宅当个奴婢算了。”
袁天罡啐了一口,“你继续,我听听你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可是没想到,她本来身上有伤,又被药物透支得厉害,我一个没收住,居然……她就死了。”
“妈的!让我吐两口。太恶心了!”
“我那会儿真的犹豫了。其实我当时如果把采补的精元反哺回去,有三成的把握能保住她的性命。”程宗扬狠狠灌了一大口酒,“但我没有。”
袁天罡冷笑道:“舍不得那点儿真气吧?”
“并不是……”程宗扬双臂架在膝上,把头埋在膝间,半晌才道:“我是怕被人鄙视。”
“屋里还有别人,我怕她们看到我竟然干出这种不可理喻的蠢事,会觉得我是个没原则的滥好人,救狼的东郭,给蛇取暖的农夫,是非不分的糊涂虫,不可救药的废物和软蛋……”
“哼哼哼……”袁天罡冷笑几声,“你这样的废柴我见得多了,觉得自己高尚,又想要些好处。想占便宜,又放不下架子,想当婊子图个爽,又舍不得心里的道德牌坊,做起事来黏黏糊糊,瞻前顾后,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对,你使劲骂!”程宗扬道:“我就是怕自己一时好心,却办了坏事。我自己倒霉也就认了,可现在跟我混的那么多人,我要是把他们害了怎么办?”
袁天罡张了张口,最后泄气道:“得了吧,你混得比我强多了。我那点儿人生经验教给你,说不定把你带沟里了。”
程宗扬若有所思,“倒也是。”
“谦虚点儿啊!我说你胖你可就喘上了?说真的,”袁天罡道:“那会儿要是屋里没别人,你会救她吗?”
程宗扬犹豫半晌,最后自己也不确定地说道:“也许吧?”
袁天罡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真圣人,够屌。”
程宗扬苦笑道:“其实我真没那么圣贤。就跟你刚才说的,有便宜我想占,干点出格事我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我就是……就是……”
“嘴上说着狠话,心里也发过狠,可临到事上,才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程宗扬点点头。
袁天罡忽然道:“你玩过游戏没有?”
“玩过啊。”
“杀过NPC吗?”
“……有吧?”
“有负罪感吗?”
“那有个屁的负罪感啊。”
“你把她当NPC不就得了?”
“干!那能一样吗?她是活的,能喘气。”
袁天罡冷笑几声,“你记得我说的那位小姐吧?”
“怎么了?”
“我有时就在想,她其实就是个NPC,什么剥皮拆骨,都是一串数据。这么一想,心里就好受多了。再比如……”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比如什么?”
袁天罡往羊皮袄里缩了缩,“没什么。这小风跟刀子一样,哎妈,我身体都虚成这样了,你还把我拽过来受罪?你丫的还有没有人性!光知道怜香惜玉,我这种没姿色的糟老头你就随意糟践是吧?”
“得得得,咱们这就回去。”
刚站起身,却看到一个光头从内宅的井口出来。程宗扬心头那点醉意立刻醒了,险些以为有刺客从暗道杀了进来。
“净空?”
来者正是净空,他上前一步,足跟一并,抬手行了个军礼,“程上校。”
一个披着僧袍的和尚行起军礼,观感颇为滑稽,但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铁血气息,让人心头一震,随之肃然起来。
紧接着暗道又出来一人,却是任宏。
程宗扬从房顶跃下,“你们怎么来了?进来说话!”
三人来到书房,贾文和正提着朱笔,在一份长安城地图上勾抹。
任宏掩上门,双方落座,净空开口道:“我方才去见了李辅国。按照贾先生的吩咐,提出用琉璃天珠换取博陆郡王的支持。”
程宗扬顾不上问前因后果,讶道:“琉璃天珠不是在信永那儿吗?”
任宏道:“我去见了信永,说程上校要用琉璃天珠,信永方丈二话不说,专程回寺取了来。”
“他还真舍得!”
净空道:“是那颗对外展示的赝品,真的还在娑梵寺内。我告诉李辅国,真的琉璃天珠程上校可以作主。只要博陆郡王能与程上校联手,事后保证把真的琉璃天珠交给他。”
“李辅国能信吗?”
净空苦笑道:“传言李辅国六道神目能辨世间真伪,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程宗扬看向贾文和,“是你的主意?你怎么知道那个老太监会对琉璃天珠感兴趣?”
贾文和道:“李辅国身为郡王,已经位极人臣,既封无可封,也赏无可赏。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件东西能打动他,那就是残体复生,化为少年。”
“夺舍?”程宗扬想起帛老爷子寻找琉璃天珠的传闻,“这种事他也信?”
“李辅国操持政事数十年,权倾天下,如今又行将就木,只要有一线机会,都不可能放过。”
程宗扬思索道:“因为李昂对我敌意极深,所以选择李辅国?我们与李辅国联手能做什么?”
贾文和道:“免得主公一不小心,死在那位三车法师手里。”
大明宫,西内苑。
田令孜脸色铁青,“咱家可是把手下的兵马都给你了。你可莫要诓我!”
“田公公尽管放心。”鱼弘志道:“圣上的诏书公公也看了,待今日诛杀仇士良、鱼朝恩之后,左右神策军都归公公亲领,些许随驾五都又算得了什么?”
田令孜冷哼一声,心里却如十五个竹桶打水,七上八下。自己得知被仇士良咬定是刺杀武元衡的元凶,便跑到宫里躲起来,指望求皇上庇护。可宫里只下一道诏书,让他去右神策军待命,并把随驾五都交给鱼弘志指挥。
田令孜欲待不允,但自己已经与李辅国、仇士良等人决裂,岂能再违背圣上的旨意?无奈之下,只好交出兵权,自己只带着几名亲信,藏在西内苑——仇士良那厮领着东内苑的左神策军,真要火拼,只能靠右神策军保命了。
眼前灯火通明,一派繁忙景象,下午方才入宫的数百名民伕经过半日休整,此时酒足饭饱,正在一名绿袍官员的指挥下,从牛车上卸下沉重的木箱,揭掉封条,撬开箱盖,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兵刃,然后排好队列,迅速分发下去。
这是以郭行余名义调集的邠宁兵,由宰相郑注亲自筹划,终于赶在今日抵达京城,为皇上的诛宦大计加上一枚重重的砝码。
田令孜微微松了口气,四位权宦中,自己与王守澄分为左右枢密使,王守澄和鱼朝恩沆瀣一气,对自己步步紧逼,自己却与仇士良素来不睦,再加上王爷两不相帮,自家孤掌难鸣,最后还是通过大慈恩寺那边的关系,获得皇上的信任。若是明日能顺利除掉李辅国、鱼朝恩、仇士良那帮王八蛋们,自己也好尝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
“鱼公公。”那官员过来拱手,“都已经安排好了。”
鱼弘志点了点头,“咱家这便去回陛下,尔等在此候旨。非奉陛下诏书,不得轻动。”
“遵命!”
田令孜盯着鱼弘志的后脑勺,心下暗暗盘算,怎么安排心腹,明日趁乱送这个阉狗上路?毕竟一山不容二虎,除掉鱼朝恩、仇士良,再来一个鱼弘志与自己分庭抗礼,也是难忍……
鱼弘志乘上一顶两人抬的肩舆,穿过右银台门,往宫内行去。
远远看到一行人提着灯笼过来,鱼弘志目露讶色,“咦?这不是仇家的小五吗?做什么呢?”
“回公公,”仇士良的五子仇从潩上前施礼,“听说西内苑来了一班运送贡物的民伕,侄儿过去看看,免得那些乡下人不识规矩,冲撞了宫禁。”
“有心了。”鱼弘志笑眯眯道:“那边是右神策军的驻地,你可当心,别犯了鱼公的忌。”
“侄儿明白。”仇从潩笑着低声道:“明日朝会之后,家父请公公宴饮。”
“好说好说。”鱼弘志打了个哈哈,然后指了一名随行的内侍,“你,也跟着小五去看看,大过节的,可千万别惹出事来。”
那内侍应了一声,提着灯笼道:“小的给公子引路。”
紫宸殿内,商议多时的群臣已经散去,只剩下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正与李训低声密议,见鱼弘志进来,两人齐齐噤声,露出一丝戒备。
鱼弘志心下冷笑,目不斜视地踏入内殿,只见陛下正神情亢奋地绕殿疾走,身着紫色袈裟的窥基大师盘膝坐在御座之旁,膝上放的不是禅杖,而是一根精钢长矛。
鱼弘志俯身向皇帝陛下行礼参拜,尖声道:“回圣上,奴才已经传旨给田令孜,命他留在西内苑,防备右神策军。”
“好!”李昂双掌一合,“万事俱备,必定马到功成!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五更天了,离朝会还有一个多时辰,”鱼弘志道:“圣上要不要小睡一会儿?”
“大唐社稷,唯在今日!”李昂摆手道:“传朕旨意,赐金吾卫酒食!朕与诸将士枕戈待旦!”
“圣上,”鱼弘志劝道:“仇士良等人明日入宫,若是圣上未在内朝,怕是会起疑心。”
“有理。”李昂冷静下来,“朕这便去绫绮殿。”
“奴才遵旨。”
鱼弘志躬身领命,正待退下,窥基忽然道:“随驾五都如今在哪里?”
“回大师,”鱼弘志满脸无奈地说道:“田枢密使将随驾五都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不肯放手。”
“都在西内苑?”
鱼弘志眼也不眨地说道:“正是。”
李昂不悦地说道:“特大师不是亲口应承,田令孜忠心王事,愿将人马归朕调用吗?”
“回陛下,田枢密使受了惊吓,不肯放权也是常情。”鱼弘志道:“依奴才看,他那些人马原也不算什么,能在西内苑盯住右神策军,便是功劳。”
“罢了。”李昂道:“李辅国那边怎么说的?”
“王爷昨日便已告病,明日的朝会只怕来不了。”
李昂连忙望向窥基,紧张地说道:“他会不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窥基一手握住长矛,矛尾支地,拔身而起,“老衲去会会博陆郡王。”
李昂对历经六朝的李辅国忌惮非常,窥基愿意出手,不禁松了口气,“辛苦大师了。”
窥基大步出殿,头也不回地说道:“还请陛下诏谕皇图天策府,禁锢诸将出府。”
李昂肃然道:“朕知道了。”
三车驶出宫门,只是今晚车上无妓可载,只有一名身披金色袈裟的僧人与窥基相对。
窥基沉声道:“王爷那边怎么说的?”
“佛祖在上。”释特昧普戴了一顶兜帽,掩住头上金色的螺髻,“净空已经见过王爷,传过话来,博陆郡王已然允诺,只要师兄不预废立之事,他便替师兄盯着卫公那边。”
“世间王权,如梦幻泡影。大唐六年四帝,李博陆犹自执迷不悟。”窥基冷冷道:“给他便是。”
“师兄向佛之心犹如磐石,坚不可摧,令师弟叹服。”释特昧普合什敬拜,“师兄此去,必得佛祖庇佑,佛门之敌定当授首。”
“观海呢?”
“观海师弟伤势沉重,已择地静养。”
窥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圣上,”鱼弘志跟在软舆旁,小声道:“奴才刚得了准信,那程侯确实拣了条命,昨晚已经逃回宣平坊。”
李昂原本亢奋的表情不由一沉,半晌才充满嫉恨地哼了一声,“天命在朕!岂在那个不知所谓的程某人身上!”
“一个操商弄贾的草匪余孽,圣上不值当跟他怄气,没得跌了身份。”鱼弘志道:“依小的看来,太真公主也未必真就看上他,说不定只是借机……”
“借机敲打朕的?”李昂脸色愈发阴沉,“朕登基以来,对她百般礼遇,她还想要什么?朕的皇位吗?”
“圣上!可不敢这么说!”鱼弘志诚惶诚恐地说道:“太真公主忠心皇室,多半是背后有人怂恿。”
“朕身为皇帝,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李昂忿然道:“教唆公主的,除了李卫公还能是谁!”
鱼弘志轻易挑拨起圣上的偏狭心思,随即低头不语。
李昂靠在舆中,越想越是愤怒,眼角不自觉跳动着,直到驾临绫绮殿,见到在殿门前迎候的杨妃,脸色才和缓了一些。
第五章 玉诏无字
宣平坊,程宅。
大堂内,程宗扬穿着玄黑的箭袖劲装,高居主位。贾文和、祁远等人分别列座。
“贾先生,你料定窥基今夜必来?”
“回主公,窥基昨晚已然失手,错过今晚,便难再有机会。”
“像唐国局势这样扑朔迷离的,我从来都没见过。”程宗扬道:“好像所有人都在撒谎,每个人都在随时变脸,没有一个人说实话,谁都戴着面具,闹到现在我都理不清头绪,还请先生有以教我。”
“世间凡俗,上至帝皇,下至乞儿,无不汲汲以求利。唐国皇权旁落多年,宦官势大难制,唐皇李昂笼络臣属,欲诛宦而收权,此其一也。诸宦心思不齐,争权夺势,彼此攻讦,此其二也。君主无能,竟受家奴所制,难免引人觊觎,藩镇、佛道,乃至商贾、江湖豪士,各逞其能,纵横反复,此其三也。”
“李昂欲收阉宦之权,归为己有。群臣自宰相李训以下,受阉宦钳制已久,早有不甘之心,诛宦之心犹在唐皇之上。然李昂心高而智短,才浅而德薄,行事无状,处事无方,驭下无术,治国无能,群臣各怀异志,结党营私,诛宦之事必败无疑。”
“群宦亦不足恃,仇士良、田令孜等人贪心不足,竞相揽权。鱼朝恩处心积虑,与郑注内外勾结,所图者甚大。李辅国位高权重,兼且年事已高,唯求稳妥而已——彼等虽尽皆口是心非,尔虞我诈之徒,然其心思一望可知,无非权势财利。唯独窥基不然。”
贾文和道:“其人内则怂恿唐皇以身犯险,外则勾联李辅国密谋废立之事,不求名,不图利,所谋者唯有主公性命。一击不中,旋即卷土重来,于主公有必得之心。”
程宗扬道:“也就是说,唐国这场乱局之中,每个人的立场都可能会变,只有窥基,是铁了心要我死?”
“正是。”
“凭什么?”程宗扬道:“我是吃他家大米了,还是不小心睡了他老婆?他为什么这么想让我死?”
祁远道:“我也觉得这事有点儿蹊跷,就算程头儿身份要紧,可总比不上唐国的皇帝吧?他怎么把程头儿看得比唐国皇帝还要紧呢?就算他能得手,名声也臭了,图什么呢?”
贾文和摇了摇头,“贾某才智有限,揣摩良久,终难解其意。”
高智商道:“会不会他把师傅转世的事当真了?”
吕奉先道:“那他不应该纳头便拜吗?”
“你懂个屁!”高智商充满感慨地说道:“同行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啊!”
吕奉先一拳擂在掌心,“对哦!”
“行了。”程宗扬道:“连你贾叔叔都揣摩不出来,你们两个扯什么淡?”
“窥基并非蠢笨之辈,此举定有缘由。”贾文和拱手道:“其不动则已,动则必如雷霆,还请主公出暗道,暂避其锋芒。”
程宗扬摸了摸后颈,那处烙印似乎又传来一丝炙痛。
半晌,他开口道:“我想了想,这回我不能走。”
众人面面相觑。
祁远第一个说道:“程头儿,咱们说实在的,你有伤在身,就算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知道。不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拖累大伙。不过贾先生刚才也说了,窥基就是冲着我来的。一击不中,卷土重来,显然是跟我不死不休。所以这一次我不能避,也没地方可以避。整个长安城两百多座寺庙,可以说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看着,看那贼秃到底玩什么花样!”
吕奉先叫道:“程头儿!我挺你!”
祁远还想说什么,程宗扬抬手止住他,“不必再劝了。我意已决!就在此夜此地!与窥基一分生死!”
贾文和面无表情地拱手道:“遵命。”
程宗扬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大伙儿都准备一下吧。”
回到内宅,所有女子都聚在一起,有一拼之力的都配上兵刃,连合德也分了柄匕首,用来自卫——或者陷入绝境时,好自我了断。
吕雉冷着脸给主人结好衣带,然后在衣袍外束上宽厚的牛皮护腰,再左右各挂上一柄佩刀。赵飞燕替他束发戴冠,这一刻,婆媳俩倒是配合得分外默契。
“虽然不能打,起码样子要做出来。”程宗扬扣好护腕,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洒脱地笑道:“大不了房内那口棺材算我的。”
赵飞燕眼圈微微泛红,柔声道:“夫君吉人天相,自当百邪辟易。”
程宗扬亲了她一口,“放心吧。那口棺材我专门给窥基留着,等砍了他的狗头,扔到里面去。”
程宗扬扶刀出门,只见独孤谓正坐在廊下,用一方白布抹拭着刀锋。
“独孤郎,你不回去复命,还在这儿干嘛呢?”
独孤谓收刀起身,肃容道:“下官奉命护卫程侯,职责在身,岂敢渎职?”
程宗扬拍拍他的肩膀,独孤郎说是奉命,其实已经形同叛逆,不过彼此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也不用多说什么。
刚要举步,一眼看到吕奉先扛着一杆银戟,兴冲冲地往外跑。
程宗扬道:“吕小子!过来见见这位大帅哥,跟你比比谁更帅!”
吕奉先道:“厚道哥说了,女人才比脸,男人要比内涵!”
“他是没脸跟你比,只好跟你比牛黄狗宝……”
吕奉先乐呵呵道:“厚道哥肚子里有点东西,我挺服他的。”
“……看你长得挺帅,脑子怎么是浆糊呢?”
“不跟你说了,程头儿,我走啦!”
程宗扬穿过大堂,见袁天罡正趴在廊柱旁,埋头摆弄。
他往袁天罡肩上一拍,“龟儿子,在干嘛呢?”
袁天罡吓得一阵哆嗦,险些一跟头栽到走廊下面,“妈啊,吓死我了……你差点儿把我电死!知不知道!”
程宗扬蹲下来,“高压电网?你放这么低,绊驴呢?”
“放得太高,容易让人看见。整低点儿,用来阴人肯定一阴一个准——都是裸线,你可别乱碰。”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这也太少了吧?”
袁天罡满腹怨气地说道:“你就给我一百银铢,还指望我给你拉两公里的?再说也来不及不是?知足吧你。”
祁远把一柄匕首收到袖子里,又拿了一把刀,张罗着往腰上挂。
程宗扬笑道:“老四,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小心伤到自己。”
“瞧程头儿你说的,老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靠的可不光是这张嘴。”祁远笑道:“蚊子再小也是肉,我这回拼着也要那秃驴的光头上咬个大包。”
众人都笑了起来,程宗扬道:“兰姑呢?”
“在靖恭坊那边收拾会馆呢。”
众人都已收拾停当,以南霁云为首,敖润、青面兽、郑宾等人分列两翼,在庭中摆出一个锋矢阵型,披甲携弓,严阵以待。
程宗扬呼吸了口寒冽的空气,走到一张铺着锦缎的高背胡椅前,当庭坐下。
此时已是寅时,正是晚上天气最冷,夜色最浓的时候。万籁俱寂,只待不速之客。
距离程侯遇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程宅门前的长街依然禁卫森严。
几行灯火从街巷中出来,居住在宣平坊内的郑余庆、严绶、高霞寓等官员已经启程上朝,路过十字街时,纷纷避让。
仇从广一去不返,张承业莫名之余,只得将此间原委禀知自己的顶头上司,观军容使鱼朝恩,却一直未得回音。
五更将尽,坊外传来辘辘车声。无论守卫整日的神策军,还是秦汉晋宋等国护卫,都警觉起来。
一辆载满经书的马车沿街驶来,接着是一辆香木大车。身着御赐紫袍袈裟的窥基大师盘膝坐在车上,左手握着禅杖,头戴一顶七宝法冠,冠侧的飘带在寒风中猎猎飞舞。
车马两旁,十余名黑衣僧人双掌合什,他们头点香疤,脚踏芒鞋,虽然衣物单薄,但在隆冬天气里仍毫无寒意,此时躬着身疾步而行,只听得一片沙沙的脚步声。
张承业领着神策军迎上前去,在车前拜倒,“内臣张承业,拜见法师。”
“圣上有旨。”一名年纪老迈的内侍从车上下来,手中托着一封黄绫诏书,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程侯不豫,忧心不已,着命敕造大慈恩寺主持,窥基大师前往探望,所至之处,如朕亲临。钦此!”
张承业认得那老者是刘贞亮,昔年也曾是权倾朝野的权宦,因帝位更易而被逐渐削夺权势,如今只在宫中担任一个养老的闲差。不过他行事向来稳妥,当权时对下属多有恩泽,在宦官中算得上德高望重,由他亲自传诏,可见圣上此事的在意,因此不疑有他,当即命军士让开道路。
只不过神策军肯奉诏,不代表别人也愿意。
后面几班不同服色的武士挡住去路,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童贯冻得脸色发青,仍努力挺胸,作出威严之态,喝问道:“都后半夜了,怎么这会儿过来探望?”
刘贞亮换上笑脸,“今日朝会,圣上有意请程侯上朝,厚加封赏。时辰有些紧,只得仓促些了。”
常驻长安的汉国使节刚刚被人叫醒,带着怒气道:“程侯乃是我汉国重臣,哪里需要旁人的封赏!”
刘贞亮趋近一步,低声道:“奴才听说会依照汉国的前例,给程侯实封,以示汉唐两国和睦之意。”
童贯与汉使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愕与窃喜,然后默契地往两边让开。
“不可!”来自昭南的囊瓦毫不通融,带着一帮身材矮壮的武士挡在车驾之前。
“所有人,全部退后!”囊瓦腆着肚子指斥道:“五更还没过,尔等便来打搅程侯?有没有点眼色?都给我等着!”
刘贞亮人老成精,被一个外使喝斥仍笑容不改,低声下气地说道:“敢问贵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起码等天亮吧?到辰时再说!”
“到辰时还有一个时辰呢,朝会都开始了。”刘贞亮趋近了些,小声说道:“天寒地冻的,让窥基大师和这么多佛子等着也不合适,是吧……”
说着他微微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往囊瓦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若是让别人看见,只怕会以为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要知道唐国的宦官都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平常给宰相传旨,宰相都得备好赏金,若是不肯贿赂传旨的太监,连皇上的圣旨都见不着。也就是这些昭南人不懂行规,才闹出这样的笑话。偏偏这钱刘贞亮掏得心甘情愿,囊瓦收得理所当然。
囊瓦掂了掂份量,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然后摆了摆头,示意众人过去,低声道:“程侯爷一整天都没露面,可未必肯见你们。”
拿了钱,他倒是好说话,还好心叮嘱了一句。
窥基坐在车上岿然不动,身如铜钟,宝相庄严,神情高深莫测。
只有他知道,所谓的厚赐,只是子虚乌有,刘贞亮手中那封诏书更是空无一字,眼下用来打发张承业等人足够了,至于事后被揭穿——今日之后,只怕也没有什么事后了。
打更的梆声响起,五更已过。卯时初,那名老内侍拾步上阶,叩响了程宅的大门。
与此同时,大明宫丹凤门外,无数灯火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待漏院,刚刚度过上元假期的官员们彼此揖手寒暄,笑语宴宴。由于不是大朝会,一众亲王与各方使节并未出席,来的多是身着朱紫的朝廷高官。
段文楚也在其中,他面色憔悴,手中握着上朝时奏禀用的笏板,上面却是一片空白,未着一字。
离宫门开启还有半个时辰,一辆马车驶至丹凤门前。随行的小内侍跑过去说了几句,紧闭的宫门随即打开一线。
仇士良打着呵欠下了车,众目睽睽之下,径自往宫内行去。
大门打开,一张带着青斑的兽头伸出来,铜铃般的巨目一闪,然后“呯”的关上门。
满脸堆笑的刘贞亮刚凑过头去,险些被门板拍飞,张承业赶紧扶了他一把,小声解释道:“这门子是个野人,不通礼数,不管谁敲门,都得送一只羊。没羊就甩门。”
另一边神策军的军士牵了羊羔过来,龇牙笑道:“承惠!十枚金铢!”
刘贞亮认出这是仇士良的人,黑着脸花重金买下羊羔,然后再次叩门。
青面兽一把将羊提起来,当着他的面一口咬下羊头,在口中嚼巴着,一边斜眼睨视着他。
刘贞亮赔笑道:“咱家奉命前来传诏,还请尊驾通禀一声。”
青面兽“呸”的一口,吐出一对羊角,然后将沾满羊血的大手在屁股后面擦了擦,伸到他面前。
“这个……”刘贞亮为难地说道:“奴才奉圣旨而来,须得侯爷亲自出面接旨。”
青面兽看向张承业,张承业点头道:“朝廷的规矩确实如此。”
青面兽胸口鼓起,接着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吼,“贾先生!有个光下巴的老头,还有好些个光头的秃子,说要纸!”
仇士良对那些官员的目光毫不在意,咱家是皇上的家奴,屋里人,回宫就跟回家一样,要不是昨晚想逮田令孜,宿在宫里也没人说二话。
刚入宫门,便有自己的干儿子郄志荣领着一帮义子义孙在里面迎候,里面还有几个王守澄的义子。
见仇士良进来,那些内侍笑得脸都裂了,殷勤地簇拥着仇公公上了肩舆,小跑着直趋内朝。
仇士良半闭着眼睛道:“从广呢?”
郄志荣道:“大哥在宣平坊,忙程侯那边的事。”
仇士良哼了一声,“能忙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八成是在教坊鬼混吧。”
周围传来几声低笑。唐国宦官地位极高,虽然不能人道,但一点不耽误这些太监娶妻纳妾,封妻荫子。总之,官员们该有的待遇,宦官一律都有。官员们没有的特殊待遇,宦官们也有。尤其是仇从广这样的宦官子弟,逛青楼,混教坊,都是常事。
“从源呢?”
“三哥昨晚就出了宫,说是去王府办事。”
“混帐东西!”
仇士良一阵光火,以仇从源的身份,去见博陆郡王,连口茶都喝不上,最多见一面就该滚了,哪里用得着一夜?让他坐镇左神策军,他就是这么坐镇的?
仇士良气怵怵道:“从渭呢?”
“四哥在东内苑守着。”
仇士良容色稍霁,兵符在自家儿子手里,心底还是踏实些。
“从潩那小子,多半也不在吧?”
郄志荣讪笑道:“回干爹,五哥昨晚去了西内苑……没回来。”
“混帐!王八蛋!该死的兔崽子!”
仇士良气得一阵乱骂,这几个混帐儿子一个比一个没谱,自己这当爹的天不亮就入宫当值,这帮混帐倒好,半夜溜出去鬼混,到这会儿都不见踪影。
肩舆路过金吾左仗院,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身披金甲立在院门前,望着仇士良的背影,冷汗顺着额头一颗颗直往下掉,扶刀的手掌微微发颤。
没想到这阉狗会提前入宫,让人措手不及。他压抑住心底的恐慌,叫来一名心腹,“去——去叫李相他们进来!”
“时辰还没到……”
韩约顿足道:“就说皇上有旨!”
贾文和走到门前,“竟然是窥基大师亲至,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几名黑衣僧人上前,将一条猩红的地毯铺在阶上。窥基手提禅杖,从车上起身,一步跨出,迈到贾文和面前。
窥基身材高大,犹如山岳般逼视着面前的文士,呼吸相闻,压迫感十足。
贾文和抬手道:“请。”
窥基大步入内,十八名黑衣僧人紧随其后。
后面的大车上,释特昧普大半张面孔都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手执窥基大师祖传的长矛,宽厚的嘴唇红得仿佛滴血一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四名身强力壮的内侍扛着肩舆一路小跑,脚步又快又稳。不多时,一行人越过栖凤阁,从巍峨的含元殿旁穿过。
几名金吾卫正打着火把,在含元殿后张挂绳网。
仇士良在肩舆上看见,随口问道:“做什么呢?”
“回公公,”旁边一名值守的金吾卫禀道:“这几日宫里多了好些乌鸦,韩大将军命人张网拦截,免得那些乌鸦飞进殿内,打扰皇上议事。”
仇士良嗤笑道:“韩约那厮,尽整些瞎耽误工夫的勾当。”
含元殿以西的御史台,一帮吏从正在忙碌。
仇士良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御史负责维护上朝秩序,通常会提前入宫布置。
肩舆一路越过宣政门、宣政殿、紫宸门,前面便是紫宸殿。
紫宸殿是三大殿最后一座,也是内朝与外朝的分界,高大的宫墙东西笔直延伸,将内朝与外朝分开。
到了内朝不好再乘肩舆,仇士良下来理了理衣冠,问明皇上昨晚宿在杨妃的绫绮殿,带着手下迈步行去。
窥基穿过垂花门,然后停下脚步,“程侯。”
程宗扬坐在椅中,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大师别来无恙?”
“托福,为程侯之事,老衲已数夜未睡。”
“这么辛苦?不知大师是念佛念得入迷,还是想得太多,不小心失眠呢?”
窥基抬起手,刘贞亮上前,将那封黄绫诏书放到他手中。
“程侯接旨。”
程宗扬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我要是不接呢?”
“程侯若是愿意皈依我佛,在我大慈恩寺剃度,便是出家之人,这凡俗的诏书……”
窥基手掌一紧,再摊开手时,那封黄绫诏书已经化为黄蝶,片片飘落。
“……自然可以不接。”
“哎呀!”杨妃惊呼一声,手中的羹汤被撞得泼溅出来。
李昂猛地站起身,失声道:“这可怎么是好!”
按照原本的计划,窥基大师会在朝会之前半个时辰诛杀李辅国,以免动手太早,走漏风声,然后返回宫中,等着鱼朝恩、仇士良等人自投罗网。
朝会开始,自己精心布下的棋子尽皆到位,只待一声令下,伏兵尽出,便可诛灭群宦。
谁知仇士良按捺不住要看田令孜的好戏,天不亮就兴冲冲赶到宫中,无意中将他自恃精妙的布局全盘打乱。
窥基大师尚未回返,金吾卫、御史台也未布置停当,李昂一时间慌了手脚。
“陛下!”鱼弘志道:“事已至此,切勿迟疑!”
“对!不能迟疑,迟则生变……”李昂打起精神道:“召田令孜!让他前来护驾。”
鱼弘志躬身道:“奴才遵旨!”
“当了和尚,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啧啧,十方丛林的和尚好大的威风。”程宗扬望着他身后的黑衣僧众,“整得跟十八罗汉一样。头很光嘛,是不是刚涂过油?”
窥基抛下捻碎的黄绫,“程侯可愿剃度?”
“那不行。”程宗扬摸了摸脑袋,“头可掉,发型不可乱。”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意程侯求死之心,如此炽烈。”
程宗扬道:“你一个和尚,张口闭口拿死来威胁人,那一车经书都让你念到狗肚子里了?”
窥基森然道:“降妖除魔,正是佛门无上功德。”
“凭什么我就是妖魔?你怎么就不自己照照镜子呢?”
“程侯秉天地戾气而生,所过之处,灾殃四起,杀生无数,乃是人间灾星,世上祸根。”
“干你娘!”程宗扬破口骂道:“你们这帮妖僧都干的什么勾当?摩尼教那些摩尼师招你们惹你们了?你们剥人皮,拆人骨,还敢说自己是佛门弟子?佛门有你们这样的魔僧吗?魔鬼都没有你们这么卑鄙,这么恶心!”
“外道不除,佛法不彰!彼等外道业火缠身,此番以功德消净业火,自当转生佛门净土。”
“得了吧,你们蕃密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佛门诸法皆尽,唯余密宗传承不绝,正是佛祖密传本意。”
程宗扬嘲讽道:“结果呢?你们佛祖的老巢都被邪魔掀了,天竺佛门几乎被邪魔杀绝,这就是你们改信密宗的报应!”
“嘛呢哞!”一名黑衣僧人低吼声中,地面微微震动。
“此子顽冥不灵,大师何必与他饶舌!当以杀度法将其度化,转生净土,方是我佛慈恩!”
南霁云横身挡在程宗扬身前,“窥基大师,得罪了。”
两名黑衣僧人同时扑出,被敖润和一名星月湖老兵挡住。贾文和则被青面兽用庞大的身体掩护着,穿过庭院,退到主厅的台阶上。
双方都爽快得很,话不投机,立即兵戎相见,没有半点迟疑。
听到院中突然传出兵刃交击声,童贯先是一 惊,随即跳了起来,“直娘贼!这秃驴是个奸僧! 要刺杀侯爷!快快!抄家伙!“奴才叩见圣上,圣上万福金安!仇士良免冠叩首,接着迫不及待地爬起来, “圣上,奴才昨日奉诏捉拿田令致,谁知那贼厮连 夜逃了!这下再无可疑,刺杀武宰相的元凶,必是 这田令孜这杀千刀的贼厮鸟!
“朕已经知道了。”李昂压抑住心底的战傈,沉 声道:“启驾紫宸殿。待朕将此事公诸天下,交众 卿议论,给田令孜致治罪。
“那敢情好!”仇士良高兴得一合掌,再一看, 不禁愕然,小声问道:“圣上,你的眼睛怎生如此 红肿.
李昂侧过脸,以袖遮面,“许是昨晚未睡好。
“哦.......”仇士良看了眼杨妃,心下了然。 李昂道:“速速启驾。
“奴才遵旨!”仇士良叫来干儿子郗志荣,“快 取御荤来。
杨妃似乎预感到什么,攥住李昂的手指,手心 一片冰凉。
李昂挣脱她的手指,登上御荤,在一众宦官的 扶持下,前往紫宸殿。
第六章 祥瑞成灾
听到宅中传出的兵刃声,张承业也有些发蒙,正犹疑间,刘贞亮闪身从大门出来,对他喝道:“圣上有旨!命尔等谨守程侯居处,为防刺客潜入,除大慈恩寺僧人以外,严禁各方出入!张承业!先带你的人马,将这些携带凶器的无关人等都抓起来!”
囊瓦当即变了脸色,“你敢!”
刘贞亮催促道:“快快动手!”
张承业镇定地施了一礼,“敢问前辈,圣旨何在?”
“是皇上的口谕!”刘贞亮白发几乎竖起,厉声喝道:“张承业,你这小儿敢不奉诏!”
“小的不敢,更不会不相信前辈。”张承业道:“只是兹事体大,还请刘前辈稍候片刻,待晚辈入宫请旨!”
“你——”见张承业礼数恭谨,态度却分毫不让,刘贞亮放缓口气,“老夫与汝父昔日同在宫中当差,情同手足。”
“若非如此,小侄已经命人‘恳请’前辈一同入宫。”
刘贞亮重重一顿足,拂袖而去。
李训等人刚刚接到消息奔入宫中,仓促之下,此时都有些气喘吁吁。
刚在紫宸殿站定,不多时,云板声响,李昂被一群内侍的簇拥着来到殿内,升阶登上御榻。众臣山呼万岁,行礼如仪。
仇士良一眼扫过去,在场的外臣无非李训、舒元舆、王璠、郭行余、韩约等人,都是皇上信重的臣子,兼且整日围着李训打转的亲信,倒是没看到御史中丞李孝本和京兆府少尹罗立言。其余都是宣徽使、学士使、尚衣监、内庄宅使、内弓箭库使……等北司诸宦,全是太监。
仇士良正要开口说田令孜的事,不料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抢先出列,“臣韩约,启奏陛下。”
这是众人商议过多次的,李昂应声道:“讲来!”
“昨夜金吾左仗院后院石榴树上,有甘露降临,此乃天降祥瑞,佑我大唐!微臣为陛下贺!”
韩约说罢,俯首再拜。
仇士良眼珠子一转,抢先拜倒,“天降祥瑞啊陛下!陛下圣明神武,上感于天,如今又揪出内朝的奸臣!方有此祥瑞,奴才恭贺陛下!”
内侍尽皆拜倒称贺,众臣也连声称贺不已。
李训上前拜倒,“甘露祥瑞降于宫禁,诚为吉兆,臣李训,伏请陛下亲幸金吾左仗院观之。”
仇士良道:“百官还没到齐呢。这么大的事,还是请圣上启驾含元殿,召集百官同贺,好让我们这些奴才和朝中的官员,都沾沾圣上的福气。”
李昂与李训交换了一个眼色,“依卿所奏。”
窥基果然是冲自己性命来的,连场面话都没说几句,便直接动手。
那些苦行僧是窥基亲手调教的佛门弟子,秉承了十方丛林对佛祖的狂热,修为强横,此时人多势众,甫一交锋,敖润等人便节节后退。
后面的任宏、郑宾、独孤谓等人纷纷迎上,挡住那帮黑衣僧人。
南霁云将凤嘴刀横握身前,双臂肌肉隆起,紧盯着面前身披紫色袈裟的窥基大师。
窥基手提禅杖,冷冷道:“螳臂安敢挡车!”
说着抛开禅杖,手掌张开,展臂往南霁云头顶拍去。
双方相隔两丈,但窥基一步迈出,掌风已经扑面而至。
南霁云长刀一翻,刀锋回撤,护住面门。
“呯”的一声,窥基一掌拍在凤嘴刀的刀身上,发出金石般的震响。南霁云双臂稳如磐石,硬生生挡住他这一掌,接着刀柄尾端挑起,刺向窥基小腹。
窥基不闪不避,锭铁打制的刀柄刺在袈裟上,“篷”的一声,如中破革,被他从容挡开。
南霁云退后一步,凤嘴刀拉开距离,随即再次劈出。
窥基左掌竖在胸前,右手五指箕张,用掌背格开刀身,顺势往他胸口拍去。
谁知手掌刚碰到刀身,刚猛无俦的长刀忽然变得轻灵飘忽,凤嘴轻抖间,从他掌缝中连啄三记,分别挑向窥基的双眼和咽喉。
窥基护胸的左掌抬起,犹如龙爪托住刀脊,破去南霁云的攻势。
南霁云收刀后退,神情凝重地盯住窥基。他是擅长冲锋陷阵的猛将,走的是刚猛剽厉的路子,虽然刀法已经到了刚柔并济的境地,但终究逊色一筹,两次出招都被窥基轻易化解,一时间如同面对万仞巨岳,气势被制。
窥基再次迈步踏出,紫色的袈裟微微一闪,几乎贴到南霁云身上。
南霁云发出炸雷般一声大喝,左手握住刀柄前段,斜着切向窥基胸口,右手铁拳擂向窥基面门。
窥基右掌一抹,用掌心挡住刀锋往外推开,接着紫影闪动,左掌宛如巨斧般劈下,将南霁云铁铸般的右肩打塌下去。
南霁云喷出一口鲜血,右肩下陷,面上却露出一丝凶悍。趁窥基双掌同时攻出的刹那,他用左臂挟住刀柄,左腕一翻,凤嘴刀从窥基掌缘脱出,满蓄着浑身的力道,狠狠劈在窥基胸口。
“绷”的一声,袈裟上的黄金环扣飞出,一道刀痕出现在窥基在胸前,凤嘴刀破开袈裟,深深斩进窥基的僧袍。
“叮”,刀锋下传来一声金铁声,窥基古铜色的面庞闪过一抹青气,回手一把拧住刀锋,右脚一记斜踢,正中南霁云肋下。
南霁云“腾腾腾”连退数步,最后“格格”两声,力贯双足,将脚下的青砖踏得粉碎,脚背陷入地面寸许,奋力稳住身形,然后右掌伏地,低吼一声,用力一推,将脱臼的手臂复位。
窥基目光森冷地盯着南霁云,“你若此时罢手,老衲便给天策府一个面子。否则……”说着将凤嘴刀一折两断,丢在地上。
南霁云昂起身,双臂交叉,犹如一头雄狮,挡在窥基面前。在他身后半步,就是程宗扬的座椅。
大明宫,含元殿。
王涯领着文武百官踏上龙尾道。他已年过七旬,又身长腿短,这条长坡走得他气喘吁吁,到了坡顶才松了口气。
刚入殿还未站稳,便看到一群内侍簇拥着皇上的御驾涌入殿中,为首者正是仇士良。
王涯连忙趋入殿中,率文武百官叩拜行礼。
段文楚心头忐忑,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回奏程侯之事。自己前去慰问的情形肯定是不敢直说的,程侯门客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语,简直骇人听闻,说出来少不得龙颜震怒。更何况自己连程侯的面都没见着,至今未知其生死……
待百官站定,仇士良抢先道:“圣上有旨!左金吾大将军韩约奏报:金吾左仗院石榴树,夜降甘露。着命李训先往视之。钦此!”
王涯怔了一下,然后赶紧拜倒,“此诚祥瑞!臣等为陛下贺!”
李训出列道:“臣领旨。”
趁李训前去金吾左仗院察看,仇士良游目四顾。此时含元殿内一大半都是内侍,这些内侍可不是光在宫中伺候的,而是与殿中的宰相、两省高官一样,手握实权,与三省六部等南衙并称的北司。
北司诸宦,最显贵的莫过于左右枢密使和左右神策军中尉,以往朝会议事,甚至凌驾于宰相之上。然而此时,王守澄被挫骨扬灰,田令孜已经是半个死人,鱼朝恩不见踪影,博陆郡王称病未至,在殿内议事的,只有自己一个!
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仇士良心怀大畅,自己辛苦多年,不惜连下面都割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连老天爷都降下祥瑞,给自己道喜!扬眉吐气,就在今朝!
“回陛下。”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几乎是一恍神,李训就回来复命。
“臣等已去看过,所谓甘露,恐非为真。”李训道:“请陛下慎重处置,以免有污圣明。”
什么?仇士良当时就不高兴了,好端端的祥瑞,怎么就成假的了?
殿内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声。
“韩约!”李昂不悦地说道:“难道是你妄言祥瑞?”
“臣万死!还请——”韩约一阵口干舌燥,他费力地咽了口吐沫,“还请陛下……遣内臣复察核实。”
没用的东西!仇士良在心里鄙夷地骂了一声,伏地道:“求圣上恩准,奴才愿前往金吾左仗院,一视究竟!”
“准奏。”李昂停顿了一下,对北司诸宦道:“你们,也都去看看。”
一群内侍纷纷拜倒,“奴才遵旨!”
那帮太监由韩约领着,一窝蜂般出了含元殿,前往金吾左仗院,殿中只剩下几个小内侍。
李昂手心中满是冷汗。
按照计划,李孝本率御史台一众吏从藏身西朝堂,罗立言与京兆府众吏藏身东朝堂,韩约设下重兵在金吾左仗院内,王璠、郭行余召募的太原、邠宁两镇兵马在丹凤门外,还有田令孜带领的随驾五都,尽在身后的紫宸殿埋伏,只待自己一声令下,便伏兵四起,尽诛群宦。
远远望着一众内侍行至御道,李昂心跳越来越快,猛然起身,“众卿家!”
他很想直接下旨,命文武百官接诏,诛杀那帮欺上惘下,祸国殃民的太监,重振大唐声威,但此刻一眼望去,看到位在前列的尚书右仆射严绶,还有曾经贵为郡王的高霞寓等人,话到嘴边舌头却僵住了。
那帮太监虽然被支走,但此时殿内的官员一大半都是内侍提拔的,自己登基不过三年,他们可是在宦官的淫威下做了二三十年官,对那些太监言听计从,真到了刀兵相见时,未必就跟自己一条心……
王涯等官员手捧笏板,俯首听命,等了片刻,却不闻圣上御音,不由暗自诧异。段文楚心头怦怦直跳,心头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耳边仿佛又响起程侯那门客的狂悖之言……
李训顾不得朝廷礼仪,抬眼看去,只见李昂张口结舌,原本因为亢奋涨红的面孔变得发白,顿时心下大急。
他上前一步,叫道:“速来接旨!”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
文武百官不解其意,也不知道是让谁去接旨。自王涯以下,群臣不约而同地把头俯得更低了一些,一时间殿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望着躲在人群里的太原节度使王璠瑟瑟发抖,李训不禁目眦欲裂。
忽然一名官员排众而出,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伏阶道:“臣接旨!”
李训顾不上理会临阵退缩的王璠,嘶声道:“速去丹凤门!速去!”
郭行余受命而出,李训看向茫然无措的文武百官,狠狠一跺脚,喝道:“都退下吧!”
群臣如蒙大赦,连忙跪拜退下。
李昂这才“噗嗵”一声,失魂落魄地坐回御榻,一时间满心羞愧,恨不能有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宣平坊。程宅。
窥基紫色的袈裟披散开来,胸前被斩出的刀痕隐隐闪动金光。他双掌齐出,重重掌影如同山岳,毫无花巧地一记一记劈下。
南霁云连挡三掌,终于不支,被窥基一掌拍在胸口,雄伟的身躯往后撞去。
程宗扬抬手在南霁云背上一托,将南八送到一边,右手拔出佩刀,朝窥基奋力一劈,却是连刀掷出。
窥基屈指一弹,像掸开一只苍蝇般,将佩刀弹飞。他冷冷盯着程宗扬,眼中流露出隐晦而浓重的恨意。
程宗扬没有躲避,而是拔出另一柄佩刀,起身指向窥基。
窥基迈步出掌,五指如同山峰,压向程宗扬头顶。
程宗扬跃上座椅,双手握刀,居高临下斩向窥基的手掌。
一股雄浑的掌风当胸袭来,窥基一掌拍飞长刀,紧接着又是一掌拍出。
程宗扬被掌风压得摇摇欲坠,却双手握拳,悍然迎上。
掌至中途,窥基眉梢一动,忽然往后疾退。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电光从程宗扬手中射出,紧贴着窥基的掌心,往前延伸,却差了少许,未能刺中他的手掌。
刀身闪动间,将凝未凝,窥基已经再次抢上,僧袍双袖卷起,掌力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
程宗扬厉吼一声,未曾痊愈的经脉中真气狂涌,刀身光芒大作。
就在这时,椅下的锦缎无声破开,一柄短矛贴地挑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刺向窥基小腹。
藏在椅下多时的吴三桂一矛刺出,锐利的矛锋犹如流星,破开护体真气,深深刺进窥基的僧衣,那双膨胀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下来。
接着足影飞来,窥基一脚踏在吴三桂肩头,吴三桂被踢得倒飞出去,将身后那张高背胡椅撞得粉碎。
程宗扬已经腾空而起,蓄满着九阳真气的一刀斩下,将窥基左掌斩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刀风所及,连窥基的僧袍也被破开。
窥基面色铁青地退开一步,右手一把拧住短矛,“格”的一声,生生拗断,只剩一截矛锋留在僧衣内。
程宗扬提刀指着他,“我还以为大师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原来是衣内披着铠甲。这明光铠也是大师的祖传之物吧?等我砍了大师的狗头,正好剥下来,挂在树上当靶子。”
“侯爷!奴才来了!”童贯带着护卫冲开阻截,从垂花门涌入,从后拦住窥基等人的去路。
窥基僧袍尽碎,露出身上一副金光闪闪的铠甲,那柄矛锋刺穿甲片,锋刃陷入腹中数寸。
“噗”的一声,带血的矛锋被真气逼出。
窥基左掌张开,掌心的刀痕诡异地蠕动着,渐次合拢,将裸露的白骨包裹起来。接着他右掌龙爪般探出,插在地上的禅杖飞起,落入掌心,杖首的金环碰撞着,“铮铮”作响。
窥基昂首向天,扬声喝道:“为我佛斩妖除魔!就在今日!”
“阿弥陀佛!”四周传来山呼海啸般的佛号声,无数的僧人随着破晓的天光同时现出身形,从四面八方往程宅涌来。
丹凤门外,王璠召募的太原兵刚从光宅坊出来,这些军士大都是常年祸乱街坊的地痞无赖,其中几个所谓的豪杰,也不过是好勇斗狠的江湖汉子。被王璠召募之后,他们换上衣甲,摇身一变成了节度麾下的亲兵。此时酒足饭饱,叼着牙签,扛着兵刃,乱哄哄聚在宫门前。
柴永剑目光犹如饿狼,紧紧盯着那帮军士。
黎锦香戴着一顶斗笠,斗笠边缘垂下的薄纱直至脚踝,掩住她窈窕的身形。
“凉州盟盟主至今未曾决出,却是误了行里的大事。”
柴永剑冷冷道:“行里首鼠两端,一面跟窥基、田令孜合谋刺杀程贼,一面又投注李训,对付宦官,让我们这些办事的小人物无所适从,跟没头苍蝇一样东奔西跑。”
“柴宗主错了。刺杀程侯是行里的生意,对宦官下手也是行里的生意。”
“柴某虽然不知兵,但也知道这样的士卒只是些乌合之徒。摇旗呐喊尚可,若是真刀真枪的搏命,免不了一触即溃。行里真想做成生意,为何把魏博的人马隔绝在外?”
“一来魏博牙兵骄傲成性,能用之而不可制之;二来乐从训到底是窥基名下弟子,可使之而不可信之;三来,正如柴宗主所言,这些乌合之徒只是用来摇旗呐喊的。真正得用的,是行里花费重金募集的邠宁兵……”
柴永剑眼珠转了转,“邠宁兵怎么没来?”
“田枢密使。”鱼弘志笑眯眯道:“恭喜枢密使,皇上有旨。”
田令孜大喜道:“已经拿下仇士良那贼厮鸟了?好哇好哇!奴才这便过去!来人啊!随咱家去伺候圣上!”
十余名亲信闻声过来,将田令孜围在中间。
鱼弘志面南而立,先向含元殿方向遥遥施了一礼,然后口传圣谕,“皇上有旨:右枢密使田令孜勾结匪类,谋刺宰相武元衡,着命鱼弘志率随驾五都甲士即刻拿下,收系右神策军中。钦此!”
田令孜大喜之际突闻噩耗,整个人都像被打了一棒子,牙关“格格”发抖,颤声道:“鱼……鱼弘志,你敢……敢假传圣旨……”
鱼弘志叹道:“依咱家的意思,不如一刀两断,给田公公来个痛快。可惜,鱼公不让杀你,只好先留你一条狗命。”
“你……”田令孜眼珠乱转,望向周围的亲信。
“别瞎想了。”鱼弘志尖声笑道:“武元衡治蜀多年,遗泽在民,你猜猜,若知道是你刺杀的武相公,这些来自蜀地的忠义之士,是受你们兄弟收买呢,还是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田令孜脸色苍白,忽然一名心腹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看什么呢?混帐东西!”
“揍他!”
那帮亲信翻脸无情,当下拳脚交加,把田令孜捶倒在地,一通暴打。
“收着点儿啊,别把人给打死了。”
鱼弘志慢悠悠吩咐一句,然后迈步出门,立在阶前道:“邠宁将士何在?”
一名披着甲胄的虬髯将领上前抱拳,“末将张忠志在!”
“皇上有旨:宰相李训携众作乱,着命鱼弘志亲领邠宁军,即刻救驾!”
“末将领命!”
鱼弘志抬手指向那名脸色惊惶的绿袍官员,“先把他杀了!”
张忠志拔刀一挥,不等那官员反应过来,便斩下他的首级,顺势捞在手中,举到鱼弘志面前,狞声道:“幸不辱命!”
鱼弘志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干!只要你实心给我们北司办事,这十六卫大将军嘛,总少不了你一个。”
张忠志抛下头颅,半跪着抱拳道:“多谢公公成全!”
大明宫,金吾左仗院。
“韩将军,你抖什么呢?”仇士良奚落道:“便是你眼拙,认错了甘露,最多挨一顿训斥罢了,怎就吓成这个样子?”
韩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公公说的是……”
“干爹当心。”
郄志荣扶着仇士良手臂上了台阶,一行人浩浩荡荡跨进金吾左仗院的大门。
金吾左仗院面积广大,昔年待漏院未建时,百官在此等候上朝,因此房舍众多。又因为金吾卫负责巡视京城,捉拿不法之徒,院内还有监牢用来关押囚犯。
几名金吾卫军士正在院内等候,都是徒手,未携带兵刃。道路两旁张挂着紫罗帷幕,看来是准备好皇上亲幸此处。
天降甘露的石榴树在后院,仇士良边走边道:“那甘露是什么模样?不会就是一层白霜吧?”
“回、回公公……”
韩约呼吸急促,低头看着地面,大冷的天,汗水顺着额头直淌下来。
仇士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忽然耳边“叮当”几声轻响,依稀是兵器碰撞的声音。
仇士良停下脚步,双眼死死盯住旁边的帷幕。
一阵寒风吹过,帷幕卷起,露出幕下一排战靴。
仇士良脑中“嗡”的一声,双脚像触电一样,猛然跳起转身,往院门掠去。
韩约瞪大眼睛,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反应最快的是仇士良那些义子义孙,干爹一动,立马跟上。其余内侍莫名其妙,纷纷扭头看去。
只见厚重的大门“辄辄”作响,那几名金吾卫军士正准备关门落锁。
郄志荣紧跟着干爹,尖声叱道:“该死的贼配军!滚开!”
那些金吾卫军士不知所措地看向韩约,韩约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嘴唇哆嗦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一众内侍终于反应过来,狂奔着冲出院门,往含元殿奔去。
这边郭行余赶到丹凤门外,却不见自己的邠宁兵,眼前只有王璠的太原兵。
郭行余顾不得细问,攘臂道:“尔等听令!随我入宫护驾!”
那些太原兵面面相觑,前面一个道:“你谁啊?”
“我乃邠宁节度使郭行余!”
“我们太原镇的,跟你不搭啊。”
“王璠王节度呢?怎么不出来?”
“诸位将士!”郭行余高声道:“郭某身为邠宁节度使!一言九鼎!尔等随我入宫护驾,都是有功之臣!”
“等等!说好的赏钱谁给?”
“姓王的不出头,不会把钱给昧了吧?”
“护驾?护谁的驾?”
“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不是个书呆子吗?”
那帮地痞发出一阵暴笑。
郭行余气血翻涌,猛然上前抽出那人的佩刀,将他砍翻在地,然后举刀厉喝道:“都听我号令!宫中宦官作乱!圣上有旨!入宫之后!杀尽诸宦!事后必有重赏!”
黎锦香道:“柴宗主,你进去看看,见机行事。”
柴永剑拿起头盔扣在头上,排众而出,用长安口音道:“兄弟们!要发财的跟我来!”
第七章 铜笛惊寒
庭院中,窥基与一众黑衣僧人占了上风,半月形将程宅众人围住;后面涌进来的数十名汉宋护卫,与程宅众人前后夹击,反将他们围住;再往外,数以千计的僧人将整个程宅团团围住。
刘贞亮退到窥基身后,“大师,那些神策军不肯倒戈!”
窥基手握禅杖,朝程宗扬一指,“佛门公敌,正在此地!凡我佛门弟子诛杀此贼,可获亿万功德!得证罗汉果位!”
庭中的黑衣巡行僧齐声道:“光荣归于佛祖!”
庭院中的战事斗然一紧,那些巡行僧不顾性命地抢上猛攻,将程宅众人逼到台阶下。
另一边,两名巡行僧扑向垂花门,其中一人撕开僧衣,用指尖在胸口画出一个血淋淋的“卐”字符,喝道:“阇都诃那!”
轰然一声巨响,鲜血雨点般洒落。那名僧人冲进一众护卫中,悍然自爆,顿时一片血肉横飞,垂花门内外不及躲避的十余名护卫或死或伤,童贯也被劲风波及,震得扑倒在地。那名汉国使节更是倒霉,被那名僧人直接扑在身上,当场尸骨无存。
纷飞的血雨中,窥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挥杖攻出,南霁云和吴三桂双双拦住。程宗扬吐了口鲜血,镭射战刀从两人空隙间劈出,斩向窥基左胸的护心铜镜。
窥基破碎的袈裟褪到腰下,露出金光闪闪的明光铠,犹如所向披靡的战神,他禅杖左右横挑,头尾与南霁云、吴三桂各拼一记,将两人震开,然后横杖格住战刀,将程宗扬击退,以一对三,仍步步进逼。
台阶上,贾文和细长的双目内精光闪动,将战局尽收眼底。
十方丛林不仅实力强横,而且人数占优。除一名僧人自爆以外,尚存的十七名苦修巡行僧分为两处,南面三人将童贯等人挡在垂花门处,不得寸进。另外十四名巡行僧全力围攻。
程宅众人昨晚已经鏖战过一场,几乎人人带伤,此时只能苦苦支撑。不过数息,任宏、敖润、独孤谓、郑宾和仅存的几名星月湖老兵便迭逢险境。
青面兽拎着人头大的巨槌,鼻孔喷出浓浓的白雾,脚掌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跃跃欲试。
“站稳了。”贾文和道:“你的任务是保护我。”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支铜制的短笛,放在唇边。
一袭青衫在晨风中微微飘动,贾文和气息一吐,尖亢的笛声随即响起。
庭院旁的月洞门被木板封住,此时轰然破开,一匹赤红如血的战马从门洞中纵出,马上一名头戴金冠,粉面朱唇的少年手持银戟,笔直冲向战团。
一名巡行僧返身接战,被他挺戟当胸挑起,振臂抛出丈许,带着少年稚嫩的意气厉叱道:“我吕奉先!今日要杀尽天下秃驴!”
程宗扬脸一黑,这话肯定是高智商教的,嘲讽度十足,仇恨直接拉满!
紧跟在吕奉先身后的是二十名晋国护卫,晋国再衰弱,随使者出行的护卫也算体面。晋国由谢幼度执掌兵权之后,北府兵实力突飞猛进,这些护卫是从北府兵挑选的精锐,手底都有几分真功夫,他们在石超宅内埋伏多时,听到笛声方才杀出。
吕奉先跃马挺戟,直取窥基。那匹红色的战马神骏之极,几乎一跃就冲到窥基面前。
窥基夷然不惧,手中的九环禅杖铮然作声,抵住戟锋,往侧方一引,接着抡起披甲的右臂,朝马首击去。
不需主人号令,赤兔马便昂首而起,包铁的前蹄重重踏在窥基胸口。
金铁交击声中,窥基明光铠上的护心铜镜被践出一双半月形的蹄痕,浑身甲片波浪般掀起。
吕奉先挥戟甩开禅杖,双膝一夹马腹,赤兔马前蹄落下,一双后蹄腾起,几乎跨到前蹄之前,然后奋力一跃,马身腾空而起,飞龙般往侧方逸去。
不容窥基追杀,南霁云和吴三桂同时攻上。窥基以硬碰硬,倚仗身上铠甲坚实,双臂一绞,将两人震退。
眼前刀光一闪,细长的刀身无声地劈开空气,斩向窥基的额头。窥基横起禅杖,便看到刀身光芒大作,接着“叮啷”一声,杖身被切成两段。
窥基上身后仰,一个铁板桥,后脑几乎贴到地面,接着拧身斜踢,正中程宗扬手腕。
程宗扬腕骨仿佛被铁锤击中,骨痛欲碎。窥基满拟一脚将他战刀踢飞,刚昂起身,只见刀光又至,却是那名佛门公敌早已用布条将刀柄缠在手上,一直缠到皮质的护腕内。
窥基攻势已尽,用断杖格开战刀,往后跃去。两名巡行僧飞身上前,挡住攻来的三人。
窥基抛开断杖,然后昂首向天,双臂高举,吟诵出一串咒语,“唵!班札!卓达!哈呀……”
一条虚影从窥基身上脱出,迅速膨胀,越来越高大。
“噶哇!呼噜呼噜!吽!呸……”
随着窥基吟诵不绝,那具虚影越过院墙,高出树梢,一直伸展到百丈金身,如同一尊佛门神祇,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
窥基双掌一合,直插天际,然后奋力撕开。
“轰隆!”
冬日的晴空仿佛被虚影的巨掌撕裂,发出一道震耳的雷声,紧接着一丝浓黑的乌云从天际无形的裂隙中倾泄而出,在程宅上空翻滚涌动。
乌云仿佛打翻的墨汁,朝四面八方迅速扩张。起初只有一线,转眼就如同汹涌的潮水奔腾而下,铜钟般围绕在程宅四周,刚升起的朝阳瞬间被乌云遮蔽,天地一片漆黑,犹如午夜。
大明宫。含元殿。
仇士良平常来往宫中,总得七八十来个义子义孙随行服侍,几步路就要乘肩舆,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讲究的是个体面。
但这会儿他健步如飞,动如脱兔,追云赶月般直入含元殿,嘶声叫道:“圣上!事急矣!韩约那厮——反了!”
就在这时,天际一声巨响。人在殿内,能看到南边的坊市中,一尊魔神顶天立地,双手撕开天宇,乌云滚滚而下。
李昂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一手捏着御座的扶手,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一样。
那是窥基大师的金身,可他压根儿不在李辅国的博陆王府,而是出现在了宣平坊……
刚刚浮现的金身被乌云笼罩,只一瞬间,就消失不见,市坊恢复了平静。
仇士良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看文武百官都已散去,殿内只剩下几名小内侍和宰相李训,索性上前一弓腰,把李昂背起来,“圣上,咱们得先躲躲!”说着撒腿往殿后奔去。
李训大急,一把拽住仇士良的衣袖,“陛下不能走!”
仇士良使劲挣开他,悲声道:“李相公!你也麻溜快跑吧!一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李训跌倒在地,未及起身便叫道:“金吾卫将士!仇士良挟持君王,速速上殿护驾!拦住他!每人赏钱十万!”
仇士良停住脚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大唐宰相,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你娘……”
郄志荣和北司诸宦此时也追了上来,与闻声而动的金吾卫军士混杂在一起,乱纷纷涌入殿中。双方你推我挤,七手八脚拽住这位背着皇上的宦官大头目。
就在这时,东西两面同时传来喊杀声。
京兆府少尹罗立言率京兆府吏从自东朝阁出,御史中丞李孝本率御史台诸吏自西朝阁出,数百吏从刀枪并举,沿途遇见宦官,不分老少良莠,尽皆杀之。
仇士良眼角突突直跳,充血的双眼一片通红,他死命冲出人群,将李昂放在软舆上,让郄志荣等人护住,尖声道:“圣上快走!老奴——跟他们拼了!”
说着回身一掌,将一名金吾卫拍得横飞出去,顺势拽下他的佩刀。
郄志荣等人也知道大事不妙,蜂拥着抬起软舆,两边的龙尾道挤满金吾卫,只能往殿后奔去,刚仓皇出殿,却被一道罗网拦住去路。
御史台与京兆府吏从共计四百余人,此时已经杀上龙尾道,落在后面的内侍躲闪不及,即使跪地求饶,也被刀砍枪刺,尽成亡魂。
郄志荣尖叫道:“撞开!”
数十名内侍拼命撞向罗网,终于赶在乱兵入殿前,将罗网撞开,护着皇上往内朝逃去。
殿内惨叫声不断响起,“冤枉啊!”
“饶命啊!”
“救命!啊……”
叫冤声、哀求声、惨嚎声、哭号声响成一片,不男不女的声音,一听便是滞留在殿中的内侍。
李训追上来,双手攀住软舆,叫道:“陛下不得入内!陛下!陛下!”
李昂瑟缩着躲在舆内,随着内侍的跑动左右颠簸。等内侍冲出含元殿,穿过宣政门,他忽然间像清醒过来一样,对李训瞋目喝道:“放手!你,你!你要谋逆吗!”
李训瞠目结舌,直勾勾看着这位陛下,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一样。
众内侍护着软舆,越过宣政殿,往紫宸殿后奔去。李训本能地拽住舆驾,被带得跌跌撞撞,仍不肯放手。
李昂拍着乘舆叫道:“护驾!护驾!”
郄志荣奋力一拳,捣在李训胸口,李训狂喷一口鲜血,手指终于松开软舆,仆地不起。
数十名金吾卫紧追在后,但李训被殴昏迷,韩约不见踪影,这些金吾卫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没头鸭子一样跟着皇上的御驾瞎跑,虽然身后惨叫不绝,落在后面的内侍不断被杀,但没人指挥,谁也不敢阻挡这帮掌权多年的宦官。
忽然间一连串惨叫声响起,声音粗犷,却是那些金吾卫突遭杀戮。
内侍回头看去,却是仇士良提着一柄充作仪仗的陌刀,一路横扫过来。他本是武职出身,修为精强,此时杀性大起,手起刀落,那些金吾卫无一合之敌,刀光飞舞间,人甲俱碎,肢体横飞,剩下的金吾卫一哄而散,无人敢撄其锋芒。
“干爹!”
“仇公!”
随驾的内侍有仇士良的义子,也有王守澄那死鬼的义子,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宫中势力,这会儿不约而同地把仇士良当成了主心骨,声泪俱下。
“不许哭!”仇士良的貂蝉冠中了一刀,此时披头散发,状如疯魔,他持刀开路,御驾从紫宸殿旁的东上阁门奔入内朝,阁门随即关闭。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片欢呼声,那些内侍死里逃生,又立下“临危救驾”的不世之功,一时间欢声雷动,高呼“万岁”。
刚刚被人救醒的李训,随后杀来的李孝本、罗立言,躲在后面观望的韩约,还有刚冲进宫中的郭行余,同时面无人色。
“嗒”,白子落下。
松纹棋盘上只有寥寥数子,这一记大飞,却是自星位缔角。
李药师执子轻敲着棋盘,“郡王此着,未免太缓。”
李辅国拿起玉盏,浅浅饮了一口,“此盘尚在布局,缓急言之过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也是。”李药师点了点头,黑子直入三三。
李辅国摇了摇头,“你啊,这么多年了,还没有退清杀气,出手便分生死。让旁人守个角又有何妨?哪怕缓一步,求个双活呢?”
“盘中固可双活,终局岂有和棋?”李药师道:“无非是你死我活罢了。”
“忍不了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什么忍不忍的。”
“宪宗为求长生,服药暴崩;穆宗宴游无度,中风薨逝;敬宗更是荒唐,未及弱冠便被群奴所弑。眼看着当今圣上,也是个不中用的。”李辅国叹道:“唐国祖宗留下的大好基业,可惜了啊。”
李药师默然不语。
“窥基心高气盛,却是一个痴字未解。圣上欲求其为臂助,不啻问道于盲。正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啪!”
李辅国轻轻一抚掌,“摔得死死的。”
李药师淡淡道:“活该。”
“你啊,不是忠臣。”
“郡王又何曾是?”
“老奴忠于大唐。”李辅国指了指胸口,“此心日月可鉴。”
李药师道:“那我也是。”
李辅国笑了起来,“我们都是可怜人啊。”
“我是,你可不是。”
“哦?”
“未遇贤君,我李药师固然不幸。可郡王屡兴废立之事,贤愚不肖尽在郡王拣择,若还说可怜,那也是郡王你自找的。”
“说穿就没意思了。”李辅国道:“我那六道神目哄哄旁人还可以,帝王之资哪里就能看得准呢?敬宗未登基时,英气勃发,老奴见之心折,最后还不是看走了眼?英武的不行,换了今上这位好读书的,临了还是掉到坑里。武也不行,文也不是,为之奈何?”
“生于深宫之间,长于妇人之手,群奴环伺,声色犬马,无孔不入。便是圣贤,又能如何?”
“你说该如何?是把我们这些阉奴都打杀了,还是像岳老板说的那样,咱们一人一票,选个皇帝出来?”
“郡王已有定计,何必问我?”
“成美那孩子倒是不错。”李辅国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可小田跟小鱼一明一暗,想拱绛王出来。我也拿不定主意。”
“李悟?”
李辅国点了点头,“宪宗皇帝子孙虽多,但太皇太后所出的,可就只剩这一个了。当初要不是太真公主力保,怕是早成了刀下亡魂。你看……”
“我只是一介武夫,不用问我。”李药师敲了敲棋盘,“郡王该你了。”
“不急不急。左右无事,吃罢饭再下也不迟。”
天色已经大亮,程宅上方却是乌云密布,暗如深夜。那些巡行僧的黑衣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进退之际,愈发神出鬼没。
“干!”
程宗扬惊觉不妙,窥基用蕃密咒法召来的乌云,似乎与那些僧人有种奇特的感应,在乌云笼罩下,那些苦修巡行僧的攻势越来越凌厉。
随着晋国护卫加入,庭中程宅一方的人数还占上风,但四面围来的僧人数以千计,一旦让他们突入宅中,局势直接逆转。
程宅位于宣平坊十字街西北,南面正门是汉、宋和昭南的护卫,东边与石超宅邸相邻,北面的内宅后面是背巷,西边是几家店铺和升平客栈。
谁也没想到,双方接战,最先崩盘的是重兵把守的程宅正门。汉使遇难,汉宋两国护卫伤亡惨重,此时被童贯领着,被堵在垂花门处。囊瓦眼看来敌势大,连忙带着昭南武士退守教坊。至于两支神策军,此时群龙无首,早已乱成一团。
随着十方丛林僧众攻来,腹背受敌之下,汉宋两国护卫几乎没有作出有效防守就被杀散,童贯年纪小,混在人群里捡了条命。
高智商、张恽、袁天罡这哥几个蹲在一处,紧张地盯着战团。眼看一群僧人冲进垂花门,高智商一拍大腿爬起来,拿着一杆长枪当拐棍,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阶,然后摆了个姿势,大喝道:“杀!”
青面兽“嗷”的一声,脱缰的野狗一样冲进战团,剩下高智商与张恽面面相觑。
贾文和拿起短笛,放到唇边,尖亢的笛声响起。
西边墙头忽然跃出几个人影,蒲海云拎着一柄大刀叫道:“程侯爷!我来助你!”说着跃下墙头,往大慈恩寺的巡行僧杀去。
他身后带着十余名高鼻深目的胡人,虽然人数不多,却极为凶猛,仿佛与那些僧人有生死之仇一般,悍不畏死地扑上搏杀。
贾文和短笛停在唇边,然后再次吹下。
“程兄弟!老铁来啦!”
随着一声大喝,铁中宝带着凉州盟一帮好汉从前院杀出。
两股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局面再次逆转,窥基身边的巡行僧死伤快速增加。
有巡行僧故技重使,舍命自爆,这次蒲海云一声高呼,“唵喇呼啊克叭!”立刻有胡人猛扑过来,将自爆的巡行僧死死抱住,巨响声中,双方同归于尽。
双方自杀式的攻击使得巡行僧自爆的杀伤力降到最低,一次最多只能带走一名对手。人数本就处于劣势的巡行僧大受挫折,原本的十八人在各方的围攻和拼兑下,转眼就只剩六七人。
然而此时,来援的僧众已经冲进垂花门,涌入庭院,当先一人头戴兜帽,身姿魁伟,手持着那柄窥基大师的祖传长矛,正是蕃密法王释特昧普。
窥基紧盯着程宗扬,张开大手,向后伸出,沉声道:“矛来!”
释特昧普抬起手,然后“呯”的一声,将长矛刺进脚下的青砖。
从后涌来的僧众齐齐止步,与窥基虽然只隔着三丈的距离,却如同天涯。
大明宫。丹凤门。
巍峨雄伟的宫墙将大明宫内外隔绝开来,宫中天翻地覆,外面的街市依然太平。此刻正值辰时四刻,一些官吏相约往临近的坊市酒肆朝食,街上商贩们引车卖浆,沿街叫卖,人来人往。
忽然一名绿袍官员策骑冲出宫门,他以袖遮面,沿着丹凤门前的大街打马狂奔,慌不择路之下,险些撞到一名绯红官服的官员。
段文楚心底忧惧不已,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仓促退朝之后,他越想越是不安,于是叫上鸿胪寺的属吏,一同前往永昌坊相熟的酒肆,准备痛饮一番,借机排忧消愁。谁知一个六七品的小官竟然敢在御街打马狂奔,若非王长史拽了他一把,几乎被马蹄踏到。
段文楚勃然大怒,“你——”
刚说了一个字,不禁呆住。马上那人身着绿袍,面容却相熟得紧,竟然是宰相李训!
李训见被识破面目,索性放下遮面的衣袖,朝两边的行人扬声喝道:“我有何罪!竟遭贬谪!”
李训一边高呼,一边打马而行,行人纷纷避让,看着这位紫袍显贵被贬为微末的官吏,目光中或是同情,或是惊讶,或是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李训刚驰过长街,紧接着又有几人纵马而出,其中一人同样身着绿袍,腰间却系着高官才有的金带,以毡帽遮面,伏马狂奔。
擦肩而过时,段文楚认出那人颌下的胡须,却是御史中丞李孝本。
段文楚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时间呼吸都为之停顿。半晌回过神来,一把扯住同行的王长史和蒋师仁,嘶声道:“去天策府——”
大明宫内,作为帝国中枢的三大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此时已经血流成河。但事起突然,御史台相邻的中书省仍像往常一样,为当值宰相送上准备好的膳食。
王涯等人正待入座会食,有官员匆忙进来,“敢问诸位相公,方才听到含元殿喧哗,莫非出了什么事?”
王涯左右看了看,摇头道:“吾等亦不知晓。”
舒元舆强自镇定,“勿要慌张。倘若有事,稍后圣上自会在延英殿召集我等商议。”
那官员道:“那我们……”
舒元舆摆了摆手,“尔等且先自去。”
那官员施了一礼,匆匆退下。
王涯等人持箸欲食,忽然听到远处一片惊叫,不由投箸起身。
仇士良提着一人多长的陌刀,紫色的袍服上满是鲜血,他盯着面前跪伏的小黄门,狞声道:“你说什么?再给咱家说一遍!”
“回阿爷,”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道:“小的奉阿爷的命,方才去找,可大爷从广、三爷从源、五爷从潩,俱不在宫中。连同他们的随从亲信,都未见踪影。”
仇士良额角青筋暴跳,厉声道:“从渭呢!”
“小的去了东内苑,有人把守苑门,不许小的入内。”
“干爹!”郄志荣奔进来,“不好了!方才有人拿着大哥的金鱼符,收了左神策军的兵权。”
仇士良眼前一黑,两腿一阵发软。仇从广的金鱼符被人夺走,自己这个长子已然凶多吉少,更让他恐惧的是,自己一手把持的左神策军竟然悄然易手,而自己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眼看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仇士良心底反而生出一股狠劲,他咬牙撑住身体,吩咐道:“召集宫中诸监!给他们发放兵刃!告诉他们,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回了!不想死,就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是!”那小黄门连忙出去叫人。
“圣上!”仇士良手扶陌刀,双膝跪地,“奴才万死,未能及早觉察李训、韩约等人谋逆,以至乱兵上殿,惊扰圣驾,请陛下治罪!”
李昂脸色又青又白,像木偶一样呆坐在软舆上,一言不发。
仇士良心下酸痛,抹了把眼泪,然后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哑着嗓子说道:“奴才今日有死而已!”
他爬起身,执刀喝道:“孩儿们!外面那些狗贼不给咱们活路!咱们也不是泥捏草扎的!跟那帮逆贼拼了呀!”
一众内侍都叫嚷起来,纷纷挺刀持矛,群情激愤。
就在这时,外面衣甲声响,有人在外面禀道:“奴才鱼弘志,求见陛下!”
一直蜷在软舆中,魂不守舍的李昂猛然坐起身,“鱼爱卿!”
仇士良心头一喜,鱼弘志虽然跟自己关系平平,但他是皇上的铁杆心腹,总不会跟那帮逆贼搅到一处吧?
“进来!”
鱼弘志扶刀入内,却没有行礼,只笑道:“奴才赶到紫宸殿,才知道圣上在这里。”
仇士良顾不上寒暄,径直道:“弘志,你来了就好,外面李训那帮狗……”
话未说完,却见皇上连滚带爬地躲到鱼弘志身后,带着哭腔道:“事已泄!鱼爱卿!快快救朕出去。”
仇士良张大嘴巴,手中的陌刀“锵啷”一声,掉落在地。
窥基扭头看着释特昧普,眼中射出噬人的凶光。
释特昧普夷然不惧,将兜帽一翻,昂起满是金色螺髻的头颅,指着他的鼻子喝道:“窥基!你干的好事!”
窥基张开的手指一根一根蜷紧,用像是要爆炸一样的声音,一字一字喝道:“释!特!昧!普!”
释特昧普昂然道:“我佛弟子,向来以慈悲为怀!杀戮如此之重,岂是佛门所为?窥基!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佛弟子!”
窥基厉声道:“此贼乃佛门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释特昧普放声大笑,“窥基!你这点移花接木的鬼蜮伎俩,也好在本法王面前卖弄?你那些肮脏手段,没有人比我更懂!”
一名巡行僧喝道:“特大师,你身为法王,岂能信口雌黄,指斥佛子!”
“你们——”释特昧普用指尖点了点已经伤亡惨重的巡行僧,然后手一挥,将不断赶来的僧众都圈了起来,“还有你们!都被窥基这个撒谎大师给骗了!”
群僧一片哗然。释特昧普虽然是来自大孚灵鹫寺上院的法王,在十方丛林地位极高,但窥基大师身为大慈恩寺方丈,在唐国位比国师,更是唐国佛门诸寺的领袖,此时被他当庭指斥为骗子,不啻于将窥基的金身彻底击碎。
那名巡行僧厉声道:“特大师!诽谤佛子,你不怕堕入拔舌地狱吗?”
释特昧普双手张开,拇指相对,对众人道:“待本法王来告诉你们真相!所谓的佛门公敌,乃是窥基这个撒谎大师一手捏造的谣言!大孚灵鹫寺沮渠二世大师,从未降下如此法旨!”
周围的僧众顿时大哗。
窥基双手握拳,手背筋骨毕露,犹如铁石,“特昧普!你如此胡言乱语,已然堕入魔道!”
释特昧普抬起下巴,不屑地说道:“到了此时,尚且满口谎言!本法王这便揭穿你的真面目!来人!”
“阿弥陀佛。”一名红衣僧人出现在墙头。
净念双手合什,光溜溜的头皮冒出一层暗青色的发根,他眼中满是慈悲与怜悯,清秀的面孔上却浮现出一丝痛苦。
“贫僧净念,乃十方丛林红衣主教,沮渠二世大师亲传弟子。两日前,贫僧联络灵鹫寺上院,求得实情……”
窥基冷冷道:“净念,你也堕魔了吗?”
净念虔诚地低下头,“佛祖在上,贫僧不敢虚言作伪——沮渠二世大师确有法旨,但只是请程侯拨冗前往灵鹫寺一叙,并未称其是佛门公敌。”
净念抬起头,目视着程宗扬,诚恳地说道:“程侯,昔日贫僧被谎言所惑,多有得罪,还请施主见谅。”
程宗扬冷哼一声,握刀的手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暗自戒备。所谓的佛门公敌竟然是窥基一手炮制的谎言,此时被人当众揭破,人设彻底崩塌,走投无路之下,说不得会来个鱼死网破——他可一点都不怀疑窥基对自己的杀意。
众僧议论声越来越响。窥基脸色越来越冷。
来援的十方丛林僧众虽多,但最多的乃是原系密宗的青龙寺,其余僧众也大都更亲近于十方丛林的共主大孚灵鹫寺,大慈恩寺在长安势力雄厚无比,此时竟无一人到场。甚至连立场暧昧的禅宗诸寺也被摒弃在外,显然是被精心挑选过,而自己竟毫无所觉!
一名巡行僧叫道:“我相信窥基大师!必然是有不轨之徒,伪造了沮渠二世大师的法旨!”
释特昧普像看一只蝼蚁一样,傲慢地瞥了他一眼。
“阿弥陀佛。”一名僧人上前一步,合什说道:“贫僧净空,乃大慈恩寺知客香主。贫僧以佛祖的名义起誓——当日大孚灵鹫寺所降法旨,实为窥基大师亲手所录,交予弟子传禀。”
窥基双拳紧握,身上冒出丝缕缕的黑色气息。自己本寺的僧人当场反水,指控法旨是他亲授,意味着有人伪造法旨,也是他亲手伪造。
释特昧普满头金灿灿的螺髻闪闪发光,指着窥基的鼻子喝道:“窥基!你还有什么话说!”
窥基面无表情地说道:“沮渠二世大师本意,岂是尔等所能知晓?”
“阿弥陀佛!”一名青龙寺的僧人出列道:“小僧可以作证,窥基大师与攻灭天竺佛门的邪魔勾结,指派其弟子在城外伏击程侯。”
一名巡行僧大声道:“一派胡言!”
那僧人道:“敢问程侯,当日在城外袭击你的,究竟是何人?”
程宗扬道:“魏博乐从训!”
“阿弥陀佛,乐从训正是窥基私淑弟子,”那僧人道:“他们与那些邪魔商量好的,一路在北,一路在南,截击程侯,还有窥基招揽的几伙势力,分别在东面和西面埋伏。幸好有佛祖保佑,程侯有惊无险,全身而退。”
窥基一拳击出,隔着数丈的距离,那僧人头颅仿佛被铁锤砸中的西瓜一样爆开,血水混着脑浆溅起丈许。
“无耻小人!”
窥基再次出拳,遥遥击向净空,却被释特昧普劈掌拍散拳劲,叫道:“果然露出邪魔本性!”
窥基森然道:“我佛亦有明王之怒,今日便让尔等见识见识佛法真义!”
自己的心腹亲信几乎一扫而空,窥基再无顾忌,他拔出金刚杵,在左手背上刻了一个血淋淋“卐”字符,然后将鲜血洒在地上。
地面裂开一道缝隙,一只蓝色的大手从缝隙中探出,攀住地面,仿佛一个巨大的魔神正奋力从地底钻出。
接着窥基在右手背上又刻了一个血淋淋“卍”字符,然后双手握拳,“呯”的一声,双拳拳锋相对,重重擂在一起。
鲜血溅落,地底的魔神发出一声令人心肺为之撕裂的鬼啸,一只巨大的头颅从缝隙里伸出,它头戴骷髅冠,双目如火,额头正中,一只血淋淋的巨眼蓦然张开,凶狞地盯着前方的程宗扬。
“圣上勿惊。”
鱼弘志像提小鸡崽儿一样,把李昂提起来,放回舆中,笑道:“你且死不了呢。”
仇士良足尖一挑,将陌刀提到手中,然后退开一步,面孔像被人狠狠抽打过一样,扭曲涨红。
他哑着嗓子道:“好!好!好!老奴一片忠心赤胆,他娘的全都喂了狗了!干你娘的狗皇帝!来啊!杀我啊!”
“仇公何必发火呢?要杀你的是皇上,可不是 我。”鱼弘志笑眯眯对李昂说道:“对吧?圣上。
李昂脸色再度发白,他攥住拳头,抵在嘴边, 不由自主地咬住手指,在舆中蜷起身体。
鱼弘志没有理会这位皇帝陛下,自顾自解下腰 间的金鱼袋,“哗啦”一声,将数十枚鱼符倒在桌案 上。
“这块是右神策军的鱼符;这一块,是随驾五 都的鱼符;这块是邠宁军的鱼符;这几块是龙武 军、羽林军的;这块更了不得,是鱼公观军容使的 鱼符,可调动天下兵马;剩下这几块是推事院、六 扇门,还有十六卫大将军的鱼弘志笑眯眯道:“眼下还差了一块--左神 策军。
鱼弘志拍了拍手,一名女子进来,将一只沾血 的金鱼袋放在案上。
仇士良目眦欲裂,这只金鱼袋,正是自己用来 盛放左神策军鱼符的,昨日亲手交给儿子,却不成 想会在此地出现。
鱼弘志笑着拿起金鱼袋,正待取出里面的鱼 符,脸色却不禁一变,与齐羽仙面面相觑。
齐羽仙尴尬地说道:“那个.....咳.....鱼符被 人夺走了鱼弘志尖声道:“谁!“太真公主。
第八章 弃佛入魔
“你拿了神策军的鱼符有个鬼用。”白霓裳道:“人家压根儿就不认你。”
“该死的贼配军!”杨玉环玉面生寒,“一个个都猪油蒙了心!连本公主的面子都不给!”
“啧啧,人家正在东内苑调兵遣将,你从苑里路过,一眼看见,就上去把符给抢了,还让那些将领听你的。那些神策军的将领又不是傻子,眼睁睁看着你把那个太监打得一脸血,没上来砍你就已经够给面子了,好不好!”
“白小痴!你哪头的!”
白霓裳尖叫道:“再说我就跟你翻脸!”
“不要吵了!”潘金莲道:“内宫已经进不去了!”
两女闭上嘴,一起望向巍峨的宫门。
杨玉环从东边入城,为了抄近道,直接穿过左神策军的大营,准备从东内苑入宫,结果途中遇到有人正拿着鱼符调兵。杨玉环当时就兴奋了,表示只要把左神策军拿到手,自己兵权在握,任谁再多的阴谋诡计也不好使。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通乱拳,打翻了执符而来的大太监,当着众将的面,夺走鱼符。
结果所谓的军中认符不认人,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传说。虽然没一个将领敢跟太真公主乍翅,但也没一个听令的。自左神策军副使刘泰伦以下,众将都是赔着笑脸,打着哈哈,苦口婆心劝太真公主别闹了,宫里派人来调兵,说不定有正事呢?真要有谁不开眼惹公主不高兴,等大伙儿办完事,回来该请罪请罪,该挨板子的不劳公主动手,大伙儿自己下手替公主办妥。
杨玉环空拿了左神策军的鱼符,鬼用没有,反而因此耽误了时辰,等她悻悻然穿过东内苑,宫门早已经紧闭,只能看着巍峨的宫墙干瞪眼。
杨玉环一跺脚,“回十六王宅!”
潘金莲道:“为什么不去天策府?那里不应该最安全吗?”
“你不懂。”杨玉环道:“每次宫里出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十六王宅。那帮死太监一听到风声,就跟赌棍一样,都盼着一铺押中,好出人头地,从来不管主子的死活。我要是不回去,保不定哪个倒霉鬼又被奴才们推出去找死——他们杀起自己兄弟来,可一点儿都不手软。”
白霓裳道:“你干爹把你当灾星,你还把他们当亲戚?”
“屁的亲戚!”杨玉环没好气地说道:“我是怕他们在我家门口杀人,回头我房价跌了算谁的?本公主攒点儿家产容易吗?哪儿能让人白白糟蹋了。”
“你房价跌了关我什么事?”白霓裳板着脸道:“我要回家去。”
“回家?”杨玉环吃惊地说道:“什么意思?你家在哪儿?不是会姓程那儿吧?醒醒哎,你就是个姘头,姓程那儿可不是你的家!”
白霓裳俏脸绯红,玉齿咬紧,“你——”
“来!砍死我!”杨玉环挺起玉颈道:“快点儿!”
白霓裳忽然一笑,“太真公主尚未出阁,想必还未享受过鱼水之欢吧?那滋味简直就是……啊……从头爽到脚……”
白仙子媚眼如丝,喉中销魂噬骨的呻吟声,让杨玉环眼都红了,“你得意个蛋啊!被人睡了,你光荣还是怎么着?”
白霓裳翻了个白眼,“没人要的老处女。”
杨玉环气得七窍生烟,“谁没人要了!本公主也就是矜持了些!只要我随便勾勾手指,保证姓程的跟狗一样扑过来!”
“你慢慢勾手指吧,我要跟程郎去上床了。”白霓裳一手抚着玉颈,唇间发出令人腿软的娇呻声,“啊……”
杨玉环气得跳脚,“姓白的!你显摆什么呢?”
“显摆吗?无所谓了,反正我是爽到了。啊……”
“还仙子呢,我呸!”杨玉环双手抱胸,冷笑道:“本公主见多识广也就罢了,你当着潘姊姊的面这么显摆,要脸吗你?”
白霓裳笑吟吟道:“没关系,反正潘姊姊不介意——对吧。”
潘金莲长长的睫毛纹丝不动,镇定地移开目光。
杨玉环双手叉腰,“不要脸!”
白霓裳反唇相讥,“老处女!”
杨玉环扭头道:“潘姊姊,她骂你!”
潘金莲默默望着天际,“公主回十六王宅,白仙子回宣平坊,我去咸宜观,看玄机仙子是否脱身。就这样,大家各自保重吧。”
“我错了!是我的错!”杨玉环合掌当胸,泪水涟涟地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两位仙子姊姊,求看在道门三清的面子上,拉小妹一把啊!”
“哼!这会儿想起来三清了?”白霓裳道:“不理你!”
“三清的面子不够,再加上你家程郎的面子行不行?”杨玉环讨好地说道:“你家程郎又帅又勇,心地善良,还精明能干,眼光也好,品味更是一流。跟白姊姊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有道是婊……”
白霓裳见她红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问道:“你说什么呢?”
杨玉环把“婊子配狗,天长地久”给咽了回去,甜甜笑道:“说白姊姊你跟程侯是绝世良配!”
“哼哼,”白霓裳扬起脸,“不许你再骂人!”
杨玉环举掌赌咒发誓,“再骂人我就是小狗!”
潘金莲劝道:“今日事起突然,内情扑朔迷离,还请公主多思多想,切勿一时兴起,以至误事。”
“有道理!”杨玉环一擂掌心,“听你的!”
三女终于达成一致意见,调头向南,赶往十六王宅,结果东内苑通向御街的延政门也封了。好歹这回关在里头,杨玉环逮住把守宫门的小黄门,朝他屁股上踢了几脚,逼着他打开宫门,才从东内苑出来。
乱起仓促,这会儿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没人能说得清,只听说有大臣造反,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在含元殿登基当了皇帝,放纵金吾卫作乱,杀了好多太监,甚至强暴宫娥,种种胡作非为,令人发指……
杨玉环压根儿不信,“韩约的胆子还没芝麻大,这事别说做了,他听见都能活活吓死!”
宫门紧闭,宫外却还太平。三女掠进坊内,只听得高墙内丝竹阵阵,笑闹声不绝于耳。
抚王李纮中气十足地说道:“来来来来!诸位贤侄!满饮此觥!今日亲朋毕至,此乐何及!大伙儿不醉无归!”
杨玉环银牙险些咬碎,恨声道:“大清早就喝上了!这帮属酒瓮的饭桶!”
“金刚善护法!”
窥基暴喝声中,那只三眼金刚从地下一跃而出,庞大的身躯犹如山丘,接着双拳紧握,奋力击下。
程宗扬飞身后退,那张座椅被拳风掠到,轰然破碎,木屑纷飞。
护法金刚双拳落地,方圆丈许的青砖尽数破碎,地面凹陷。碎石迸溅间,一股强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众人只觉脚下的地面猛然一跳,又重重落下,强烈的震动使众人失去平衡,顿时跌倒一片。
程宗扬退得最快,总算没有受到震荡的波及,及时稳住身形。此时他积蓄的那点真气已然耗尽,生死根中勉强化解的阴寒气息反而再次膨胀,从四面八方吸收的死气凝滞在那股阴寒的气息间,将经脉堵得结结实实。一边是空空荡荡的丹田,一边是鼓胀欲裂的生死根,让他腹内仿佛化为洪炉,不住绞痛。
惨叫声接连响起,跌倒在地的众人来不及起身,就被金刚护法双足践踏,血肉飞迸。转眼间,就有两名晋国护卫、三名蒲海云带来的胡人、一名铁马堂的好手被踩成血泥。
更让人骇异的是,那些纷溅的血肉像被魔神吸引一般,飞扑到魔神身上,使它仿佛披了一身血肉铠甲,血腥气扑鼻。
铁中宝冲杀在前,此时摔在地上,离那尊护法金刚近在咫尺,眼看着巨足伸来,已经来不及逃脱。
忽然身后一声大叫,“老铁!快滚!”
铁中宝福至心灵,急忙侧身翻滚。视线纷乱间,只见高智商靠在廊柱旁,提起一杆长枪,往自己大腿上一扎,然后使出吃奶的劲朝护法金刚掷去。
那尊护法金刚似乎被新血的气味吸引,放开铁中宝,劈手抓住长枪,张口咬住沾血的枪锋。然后身体不动,脖颈“格格”连声扭转过来,额心那只巨眼像是着火一样,紧盯着程宗扬。
南霁云抄起一柄长刀,腾身跃起丈许,往那尊恶魔般的金刚扑去。金刚护法三目齐睁,巨大的拳头挥出,拳锋前的空气都仿佛扭曲变形。
南霁云低吼一声,长刀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气迎向巨拳。
那拳头被刀锋劈开,化为一团黑烟,毒蛇般四散飞迸。南霁云也被震得倒飞出去,肩膀撞到廊檐,瓦砾纷飞掉坠。
吴三桂扬起双臂,凶猛地扑了上去。那金刚断腕处蠕动着,重新生出一只手掌,再次挥拳擂下。吴三桂犹如弹丸般弹开,将廊檐上撞出一个大洞。
身边已经无人守护,程宗扬双手握住刀柄,战刀疾劈而下,却被那金刚张开巨掌抓住。
无坚不摧的镭射战刀在护法金刚手中仿佛变成一块凡铁,只切掉金刚几根手指,刀身就像被坚韧的藤蔓缠住,每进分毫都艰难无比。
金刚断指处黑气四逸,手掌握住刀锋往上提起。
程宗扬事前破釜沉舟,把战刀绑在手上,这会儿想甩都甩不掉,被金刚扯得双足离地。
眼看无法脱身,他松开左手,往后伸去,“刀!”
“程头儿!接住!”
祁远奋力抛出长刀,程宗扬一把接住,还未出手,青面獠牙的老兽猛然横冲过来,抡起人头大的重槌,砸在金刚的膝盖上。
“篷”的一声闷响,布满尖钉的包铁重槌裂成两半,那金刚左腿也被齐膝砸断,弥漫的黑烟迅速蔓延,从大腿一直延伸到腰腹,护法金刚失去支撑,庞大的身形摇摇欲坠。
窥基淌出两行鼻血,手背刻出的血痕像被腐蚀一样,伤口变得乌黑腐烂,脓汁顺着手背滴落,露出白森森的掌骨。
他对手背的伤势不理不顾,将金甲剥到腰下,露出铁铸般的上身,一手握住金刚杵,往胸口刺去。
周围的搏杀还在继续,已经杀到墙边的吕奉先兜转马头,策骑杀回。
周围的僧人保持着诡异的静默,无声地看着那少年银戟如电,将最后一名巡行僧刺于马下。
窥基翻腕将金刚杵抵在胸口,正要刻下符咒,净空忽然跃出,双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长矛,刺向窥基腰背。
“本法王助你一臂之力!”
释特昧普狞声说着双掌齐出,拍在净空背后。净空身形斗然加速,合身撞向窥基。
窥基右手握着金刚杵,左肘一紧,将刺来的长矛夹在腋下。锋利的杵尖刺进胸口的皮肉,刻出血淋淋的一横。
净空弃矛扑上,被一名巡行僧飞身截住。
程宗扬一刀斩下,砍在护法金刚肩头,血肉组成的铠甲绽开一道缝隙,无数黑气从伤口逸出。
“哇”的一声,程宗扬这一刀牵动伤势,鲜血狂喷,浇在魔神头上。
那魔神张口一吸,将鲜血尽数吞下,然后抬手一抛,将程宗扬高高抛起,一边张开巨口,要将他一口吞下。
程宗扬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魔神张开的巨口中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喉中黑气缭绕,呈现出地狱恶鬼的种种骇人景象。
“嗷——”
程宗扬狂吼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雷霆战刀钉在魔神齿上,双脚踏住它的下唇,左手虎口震裂,鲜血顺着刀身,一同劈进它口中缭绕的黑气内。
一条蜷曲的血红长舌从口中飞出,先卷住长刀,一口吞下,然后再次挑出,缠向程宗扬的腰背。
就在这时,一道疾影倏忽掠来,拦腰抱住程宗扬,紧贴着袭来的魔舌,飞飏而起。
那女子穿着玄黑的宫装,年约三十,容颜体态都充满了妇人的成熟风韵,她背后张开一双黑色的羽翼,却是一名羽族。此时玉容如雪,神情冷峭,抿紧的红唇流露出与生俱来的冷漠与高傲,目光所及,令人凛然生寒。
那魔舌笔直伸出丈许,顶端如同触手一样裂开,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
吕雉振动双翅,宛如花间精灵,在重重舌影中飞舞着,最后一跃,从魔神舌间掠出。
窥基大吼一声,金刚杵切开胸口的肌肤,那魔神口中的长舌蓦然弹出一截,犹如一枚长针刺中吕雉的脚踝。
吕雉眼角颤抖了一下,咬牙奋力挥动羽翼,被刺穿的脚踝鲜血直流。
那条长舌被扯得越来越细,忽然一滴鲜血溅在那魔神额心的魔眼上,那魔眼像被烧红的铁汁溅到,鬼火一闪而灭,接着那条触手般的长舌寸寸断裂,化为一股黑气,被吕雉鲜血沾到的魔躯也一处处迸碎,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
窥基金刚杵停在胸口,面颊微微抽动,“童贞之血?”
周围的僧众都露出异样的眼神,望向天际那个羽族女子——这样一个熟艳的美妇,居然还是处子?
吕雉从脸红到脚趾,自己掩饰许久的秘密,就这么突然间公诸于众,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还是童贞尚在的处女了。她收起羽翼,带着一丝狼狈掠过屋檐,投入内宅。
仇士良横刀在手,双眼鹰隼般紧盯着鱼弘志,只待双方翻脸,便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仇公公,”忽然外面有人唤道:“末将刘泰伦啊……仇公公在吗?”
仇士良浑身一个激灵,尖声道:“刘泰伦!快给咱家滚进来!”
左神策军副使刘泰伦小心进来,点头哈腰地说道:“鱼公公也在呢。是这么回事,仇公公,方才有人拿着公公的鱼符来调兵,结果被太真公主闹着玩给夺走了。末将无能,拦不住公主,又怕出事,过来向公公讨个主意……哎,皇上也在呢?”
刘泰伦这才看见蜷在软舆中的皇帝陛下。
“好好好!”仇士良脸上终于回过颜色,“太真公主干得好!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刘泰伦赶紧道:“五百兵。外面还有。”
“够了。”仇士良盯着鱼弘志道:“你怎么说?”
鱼弘志将案上的令符一扫,收进袖中,“还能说什么?天下宦官是一家!眼下要紧的是清除乱党,莫让那些奸贼跑了。”
说着他回过头,笑眯眯道:“请圣上降旨。”
“皇上已经准了。”仇士良看也不看李昂一眼,狞声道:“那帮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无赦!诛其九族!”
“三车法师,”贾文和道:“你今日已是众叛亲离,恶贯满盈。”
“众生愚昧,岂知我佛十万八千法门?”窥基唇角露出一丝充满血腥意味的笑意,“想杀一个佛子,凭你们还不够。”
“窥基!”释特昧普喝道:“你已背弃佛门!背叛沮渠二世大师!是一个可耻的诈骗犯,一个可鄙的弃佛者!必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受苦!”
窥基看看了身边,此时只剩下三名巡行僧,也是自己最后的忠诚者还在苦苦支撑,庭中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你们,”他望着面前的僧众,“都背叛我了么?”
“窥基大师,”一名僧人道:“刚才特法王说的那些,我们一个字都不信!请大师返回寺中!联络大孚灵鹫寺上院,澄清误会,以还大师清白。”
众僧纷纷称是。
“你们这些愚徒。”窥基冷冷道:“如今还看不分明么?大孚灵鹫寺已经被蕃密鸠占鹊巢,法脉更易,世间再无摩法宗。”
“胡说!”净念厉声道:“贫僧正是不拾一世大师摩法宗嫡脉所传!何来法脉断绝!”
“天竺法难,沮渠大师派遣僧众数度前往天竺,你猜如何?”窥基道:“天竺佛门根本没有不拾一世大师所传宗门。所谓的佛祖十诫,尽是不拾一世大师凭空捏造,与天竺佛门所传谬之千里。”
“撒谎!”释特昧普喝道:“沮渠大师佛法精深,岂是你能非议诋毁的!”
“特法王,”窥基冷冷道:“你此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阿弥陀佛,”释特昧普满脸慈悲地说道:“观海师弟亲眼所见,天竺佛门诸宗断绝,已尽数转为密宗。所以窥基才弃了摩法宗,转投我蕃密法门。可窥基不肯受本法王灌顶,秉持密宗正道,已然误入歧途,如今背誓弃佛,行同妖魔,所言无一字为真。不拾一世大师说过:至真至善,只有我佛!”
一名胡人张口欲言,却被蒲海云拉住,轻声道:“阿兀纳,尽管狗吠,骆驼队仍在前行,而沉默是对傻瓜最好的回应。”
阿兀纳钢针般的须髯晃动了一下,闭上嘴巴。
窥基道:“我背弃的只是摩法宗和沮渠二世大师。”
释特昧普高声道:“看!他终于承认了!”
窥基道:“……那是因为他们已经背弃我佛,给魔鬼披上佛祖的外衣。”
“撒谎!撒谎!都是在撒谎!”释特昧普指着那三名伤痕累累的巡行僧,厉声喝道:“你们还要相信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吗!”
那三名巡行僧对视一眼,然后望向自己的导师,“大师……”
“是的。我骗了你们。”窥基道:“魔鬼就在我们中间——不拾一世大师和沮渠二世大师,都是披着袈裟的魔鬼!”
众僧大哗,那三名巡行僧脸色灰白,无力地坐在地上。
窥基抬腕将金刚杵刺进胸口,鲜血奔涌而出。
释特昧普身上金光一震,“拦住他!”
地面像波浪一样掀动起来,无数魔影从地底钻出,掀起重重血浪,将满地尸骸连同三名巡行僧一并淹没。
净念试图闯进血海,但刚一踏足,芒鞋便被魔血腐蚀,冒出黑烟。
“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窥基胸前鲜血直淌,却浑若不觉,长声吟诵道:“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说着他张开手臂,带着胸前的金刚杵,往后倒在翻滚的血海中。
乌云散开一线,一缕阳光落入庭中。
血海消退,满地尸骸连同窥基的身躯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被腐蚀过的白地。
吕雉躲在屋脊后面,不敢见人,这时才悄悄伸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窥基死了?”
“不对。”
程宗扬皱了皱眉。他没有感受到窥基的死气,甚至连庭间原本的死气也被那片血海吞噬一空。
“但这个最想杀你的佛门高僧,已经成了十方丛林的叛徒,一个弃佛者。即使今日逃生,也成了孤家寡人,对你不会再有威胁。”
“所以,这才是你和释特昧普的交易?”
吕雉笑吟吟道:“若非如此,怎能让这位唐国的佛门领袖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呢?”
望着庭中那位金光闪闪,正在接受众僧恭维,俨然以十方丛林救世主自居的金身法王;还有那位方才出了大力,此时正与各方热络交际的蒲海云,程宗扬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
即使这些人各怀心思,也不是什么善类,但毕竟不像窥基一样,不讲任何道理,只要自己性命。眼下虽然心头阴霾未去,但好歹能松口气,只是不知宫中那位圣上,此时又该如何?
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二集 生死荣辱
第一章 喋血玉廷
正月十七。辰末。
大明宫。紫宸殿。
随着一声凄厉的号角声,殿后紧闭多时的阁门轰然开启。以仇士良义子郄志荣为首的数名内侍身披戎装,手持诏书,作为阵前监军。左神策军副使刘泰伦、右神策军副使魏仲卿各率五百军士披坚持锐,列阵而出。
御史台与京兆府的吏从在含元殿合兵一处,四百余人一边鼓噪着“奉皇上密诏,尽诛奸宦!”一边对宫中内侍大开杀戒,不分老幼良贱,尽行屠戮。
直到撞上杀出的神策军,他们才惊愕地发现,对方不仅兵甲齐全,而且那些内侍手捧圣旨,口称圣谕,宣称乱党谋逆,圣上诏命神策军诛杀乱党。
一众吏从惊惶四顾,却不见主事的宰相李训,御史中丞李孝本也不知何时踪影皆无,只剩下京兆府少尹罗立言,此时望着杀气腾腾的神策军面无人色,最后竟然丢下兵刃,当先而逃。
领头的都跑了,那帮拼凑来的台府吏从再无半点斗志,当场一哄而散,争相逃奔。
刘泰伦等人毫不留情,一边命人封闭宫门,一边纵兵清剿乱党。
方才吏从一边倒的屠杀内侍,此时局势又反了过来,内侍领着神策军,一边倒地反杀官吏。
正如吏从们诛杀宦官时不分良莠一样,已经杀红眼的内侍们同样不理会被杀的到底是乱党,还是在外朝正常办公的官员。无论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吏,还是金吾卫的士卒,只要还留在宫中的,全部以叛逆论处,格杀勿论。
丹凤门、建福门、望仙门、延政门……一座座雄伟而森严的宫门逐一关闭,整座大明宫都笼罩在一片肃杀恐怖的气氛中。
被屠杀的一众内侍血尚未冷,奉密旨诛宦的吏从又葬身于乱刀之下,然而更多的则是并不知情,却遭遇无妄之灾的外朝官吏,来不及逃出大明宫的,都成了刀下亡魂。
鲜血染红了丹墀,身着朱袍的官员倒在政事堂内;前程远大的新科进士被斫下首级,头颅沿着龙尾道一路滚到阙下;金吾卫抛盔弃甲,俯首求降,却被神策军刀矛并举,屠杀一空……
宫中略定,仇士良立即派出神策军,满城大索,抓捕参与叛乱的官员。
即使朝廷重臣也难逃此厄,宰相王涯在政事堂用膳时听闻乱起,仓皇逃出宫城。他年过七旬,又身长腿短,步履艰难,沿着建福门外的长街行至永昌坊,已然精疲力尽,只好在坊中暂避。
他仍穿着上朝时的紫袍,一路走来,人所共见。不多时,几名内侍便领着一队神策军循迹追进永昌坊中,在一间茶馆中将当朝宰相拖出来,当场带上脚镣木枷,犹如囚犯般押送到左神策军中。
从大明宫逃出的官吏侍者无所适从,有些逃往位于西内皇城的南衙诸司,寻找各自的主官同僚;有些当场便做了鸟兽散,乱纷纷逃回家中;还有些涉事的自知难以幸免,索性弃家逃出城外。
那些逃往官衙的吏员注定难逃一死。就在大明宫闭宫不久,皇城与宫城也随之关闭。
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调集兵马,搜查南衙各司,大肆清剿乱党。来不及逃走的各司官吏、护卫的士卒、百姓、商贾数千人尽数被杀。各司的符印被夺,官衙被毁,地图、文牍、卷宗或是被焚,或被抄掠一空。
偌大的长安城一片混乱,到处狼奔豕突,血流成河。左右神策军大举出动,满城捉拿乱党。官员们丢掉官袍鱼符,逃入街巷。不时有亡命出逃的乱党与追捕的军士当街搏杀,血染街头。
在这场席卷长安的暴风骤雨中,无数人如同惊弓之鸟,惶恐不已。而此时大局已定的仇士良却披头散发,血红的双眼突突直跳,状如疯魔。
刚刚拿回左神策军的兵权,噩耗便接连传来,先是投诚的随驾五都指认,其长子仇从广被田令孜指使手下刺杀于兴庆宫外的复道内;接着鱼弘志举告,窥基与内侍刘贞亮等人勾结,趁其三子仇从源昨晚拜见博陆郡王,在途中行刺,夺走鱼符。鱼弘志自承,他觉察到刘贞亮等人夺走鱼符,却起了贪念,想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料被太真公主横插一杠,左神策军的兵权最后还是落到仇士良手中。
仇士良自然不信,一边让人捉拿那些与窥基和皇帝勾结的内侍叛贼,一边寻找派人寻找自家诸子。
不多时,仇从广、仇从源的尸首陆续被找到。半个时辰后,几名内侍在东内苑一处沟渠中,找到四子仇从渭的尸首;唯独五子仇从潩不见下落,不过宫中大乱,至今音讯皆无,分明已经凶多吉少。
仇士良痛彻心肺,横刀坐在廊下,一边放声哭号,一边咒骂作乱的韩约、李训、罗立言,乃至窥基等贼党……
等一名小太监奔进来,禀报自己位于长兴坊的宅院黎明前突遇大火,阖门尽没,连唯一传宗接代的次子仇亢宗也葬身火场,仇士良几至气绝。
良久,他淌下两道血泪,然后持刀入殿,双膝跪地,向李昂施了一礼,嘶声道:“好教陛下知道,老奴五子皆已伏诛!圣上厚加赏赐,老奴不敢辞,奴才给圣上谢恩!”
李昂面如土色,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仇士良一手扶刀,硬梆梆在地上磕了五记响头,声如铜鼓,将桐油浸过的金砖生生磕碎,额上皮破肉绽,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带着满脸的鲜血紧盯着李昂的眼睛,狞然说道:“传圣上口谕:凡所乱党!无论尊卑贵贱,官职高低!尽数逮入神策军!着命有司严刑审讯!追其党羽!敢隐瞒者,杀无赦!”
郄志荣等人咬着牙尖声道:“奴才遵旨!”
鱼弘志低声对仇士良说了几句,仇士良点了点头。
鱼弘志扬声道:“来人啊!护送皇上前往蓬莱秘阁,严加护卫,以免被乱党惊扰。”
几名内侍应了一声,抬起软舆,其中一半是仇士良的义子义孙,另一半则是鱼弘志的心腹亲信。
李昂心丧若死,他疯狂地咬着手指,脑中满是仇士良血泪交流,犹如噬人的凶恶眼神。
冬日的阳光洒在院中的砖石上,光线淡若无痕,温度似有还无,恍惚得如同一场梦幻。
从窥基堕身血海,到魔影消失,乌云尽散,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却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时移势易。
从这一刻起,曾经代替先皇出家的佛门高僧,十方丛林的唐国领袖,名动天下的三车法师,备受唐国皇室礼遇的窥基大师,在千余名僧人的注视之下,弃佛背誓,成为一名背叛佛门的弃佛者,彻底身败名裂的同时,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一名红袍赤膊的青龙寺僧人高呼道:“特大师蒙佛祖点化,揭穿窥基名为佛子,实为妖魔的真面目!救我佛门于水火之中!功德无量!”
不少僧人齐声道:“阿弥陀佛!特大师功德无量!”
如是者再三,呼声越来越狂热。
周围尚在懵懂的僧人终于惊醒过来,有些反应机敏的,赶紧双手合什,举过头顶,和那些红袍赤膊的蕃密弟子一样,向释特昧普顶礼膜拜,称颂不已。
还有些如净念等人,虽然没有以蕃密见礼,也跟着动了动嘴唇。无论如何,能够揭穿窥基这个佛门领袖的伪信徒真面目,特大师都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释特昧普傲然抬起下巴,举起双手,微微向下压了压。
欢呼声应手而停,没有半点违逆。
“佛祖在上!我,释特昧普,金身法王,左街功德使,佛门拯救者,愿一切荣耀归于佛祖!”
释特昧普宝相庄严地说道:“本法王于日前入定时,受佛祖指引,察觉有邪魔身披袈裟,混迹于佛门之中,冒充佛子。本法王惊骇无比,与大孚灵鹫寺沮渠二世大师的特使,净念大师商议多时,最后本法王立下宏愿,宁愿舍弃生命,也要卫护佛祖的荣耀与尊严……”
释特昧普长篇大论地向群僧弘法,大肆宣扬自己拯救佛门的无上功德。
在场的都是十方丛林一系僧众,随着特法王洪亮的声音在庭中回荡,原本震惊不安的僧人们渐渐听了进去,心底的些许疑惑在他不断重复的口号声中烟销云散,越来越相信是这位蕃密法王一手拯救了十方丛林,将陷入邪魔可怕阴谋的唐国佛门在深渊的边缘拯救出来,否则所有人都可能被邪魔迷惑,堕入地狱。
众僧目光越来越虔诚,信念越来越坚定。只有净念,虽然与众僧一道口宣佛号,却神情郁郁,眉头不展。
窥基成为弃佛者,程宗扬原本佛门公敌的名号也随之洗清,众僧此时方知,他们是被窥基假传的谕旨给骗了。释特昧普和净念亲口证实,沮渠二世大师非但从未称程侯为妖魔,反而称其与佛门有缘,福泽深厚,专门谕示十方丛林诸寺对程侯以礼相待,并且邀请他闲暇时前往大孚灵鹫寺一行。
得知真相之后,众僧对这位传说中灵尊转世的程侯仇恨全消,纷纷向其施礼致意,态度恭敬。
窥基与他的亲信弟子或死或逃,大慈恩寺群龙无首,释特昧普急于去接收他的势力,以免夜长梦多。
一番弘法,稳住众僧之后,释特昧普合掌说道:“程檀越,窥基背弃佛祖,实为我佛门之耻,十方丛林的千古罪人!幸得佛祖庇佑,程侯安渡此劫,来日必有福报。”
程宗扬一边稳住丹田的波动,一边从容道:“承大师吉言。”
“大慈恩寺被邪魔盘踞多年,待本法王扫净妖氛,还请程侯光临敝寺。”释特昧普说着,暗暗给他打了个眼色。
程宗扬心下会意,“窥基那邪魔广收门徒,余孽极多,有些弟子还在寺外肆虐,劳烦特大师受累,尽除其妖孽,还十方丛林清白。光荣归于佛祖!”
“光荣归于佛祖!”
释特昧普郑重其事地在胸前写了个“卐”字符,然后挥臂道:“凡我佛门弟子,且随本法王回大慈恩寺!”
众僧齐声应诺,“谨遵法旨。”
释特昧普合掌道:“告辞。”
程宗扬拱手作别,让祁远代为送行,又道:“净念大师,还请留步。”
净念合掌施了一礼,默不作声地停下脚步,与受伤的净空一同留了下来。
“密宗法门贫僧所知不多,只略微听过一些。”
程宗扬最在意的是窥基的下落,开口相询。净念思索片刻,说道:“以贫僧之见,窥基方才所用的多半是血遁之术,以血为引,借机远遁。”
“也就是说,窥基没有死?”
净念摇了摇头,“一个精擅各种密宗法门的佛门高……邪魔,不是那么好杀的。”
虽然早知道窥基没有死,但此时由净念亲口证实,程宗扬仍有些心里发沉。毕竟被这么个堕入魔道,又一心要取自己性命的魔僧盯上,免不了要提心吊胆。
但话说回来,此前窥基一声号令能调动上万僧众,也没能要了自己的小命,如今成了众叛亲离的孤魂野鬼,想取自己的性命也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把窥基的下落抛到脑后,开口道:“你心情不太好?”
“嗯?”
“行了,你这光头一根毛都没有,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净念低低叹了口气,垂下头去。
“释特昧普跟窥基争辩时,我就看你脸色不好。”程宗扬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靠在椅中道:“他们两个吵来吵去,可不管怎么吵,都没有替你们大孚灵鹫寺的摩法宗辩护一个字。”
净念勉强道:“佛门诸宗,殊途同归,原不分彼此。”
“这种官腔你就省省吧。释特昧普故意在众僧面前跟窥基吵嚷不休,争执谁才是佛门真传,操的什么心你还看不出来?”
程宗扬毫不客气地揭破道:“窥基弃佛叛逃,大慈恩寺如今已是无主之物,够资格执掌大慈恩寺的,除了他这个蕃密法王,就是你这位上院来的红衣大德。不借窥基的口把你们大孚灵鹫寺的传承抹黑,他怎么跟你这个沮渠大师的亲传弟子争?”
净念怔了片刻,然后苦笑道:“程侯果然天生慧根。贫僧这会儿方才明白,特大师为何要与窥基当众争辩。”
程宗扬奇道:“那你在发什么呆呢?”
净念低头想了片刻,然后吐出五个字,“我要去天竺。”
“去天竺?”程宗扬明白过来,“你想去看看天竺佛门,是不是真跟特昧普说的那样?”
“不错。”净念道:“我要去灵山,去鹿野苑,去菩提道场看看世尊成佛的菩提树是否还在,去看看昔日的万里佛国,是不是真的化为云烟……”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鲁智深那边……你不管了?”
“此事关乎不拾一世大师的声名信誉,更关乎我大孚灵鹫寺的传承真伪,孰重孰轻,不难抉择。”
这倒也是,鲁智深带走不拾一世大师留下的衣钵,对大孚灵鹫寺来说当然很重要。但现在窥基与释特昧普的争论,直接将矛头指向不拾一世大师的传承,如果不拾一世大师所传的摩法宗被论证是假的,鲁智深带走的衣钵还有个卵用。
“沮渠大师会答应吗?”
净念毅然道:“我意已决!即便粉身碎骨,也要西行求法!不见如来,誓不返乡!”
程宗扬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干!净念这光头,不会还有个名号叫唐僧吧?不过这位唐僧一身的腱子肉,修为精强,去西天取经倒是用不上猴哥。相反,有这位唐僧一路降妖除魔,倒是个顶尖的保镖……
“你稍等啊。”程宗扬向贾文和使了个眼色。
两人走到外面,程宗扬低声道:“这光头靠谱吗?”
“主公所言何事?”
“我怎么觉得这光头不大聪明的样子?不会是个猪队友吧?”
“其志不在此罢了,人非愚顽之辈。”
程宗扬点了点头,然后叫道:“老四!快过来!我给你找个保……同伴!”
祁远正在跟蒲海云等人说话,闻声过来。
“这位净念大师也要去天竺,你们正好结伴。”程宗扬肃然道:“你路上可要好好保护这位大师,助他西天取经!”
“那敢情好!”祁远笑着对净念说道:“路上有个伴也好照应,大师行李多不多?”
“贫僧一钵一杖足矣。”
“这好办!”祁远拍着胸膛道:“既然是程头儿吩咐的,大师一路的吃喝用度全包在我身上!”
净念合什道:“多谢施主。”
“我姓祁,大师叫我老四就成!大师贵庚啊?学法几年了?我这人嘴碎,大师可别介意……”
程宗扬留下祁远跟净念套瓷,自己出来去见蒲海云。
这回与窥基交锋,他们可是出了大力。那些巡行僧悍然自爆,全靠着他手下的死士以毒攻毒,扑上去同归于尽。否则被那些佛门的狂信徒冲进人群,己方伤亡必然大增。
不过这帮胡商太过卖命,反而让程宗扬更加提高警惕。毕竟王彦章提到,当日从娑梵寺返回时的那场刺杀中,这个蒲海云也在场,只是没有出手罢了。
蒲海云仔细看着他的脸色,担忧地说道:“侯爷似乎受了伤?”
“一点小伤,不碍事。”程宗扬道:“这回还要多谢蒲先生,若非贵属舍生忘死,今日伤亡必不止此。”
“能为侯爷效力,是蒲某的光荣!只要侯爷用得着在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程宗扬试探道:“蒲先生有这么多勇士,真让我大开眼界,不知是蒲先生的族人,还是从哪里召募来的?”
“不瞒侯爷说,今日来的有些是蒲某的族人,更多的则是蒲某从阿拉木特召募来的死士。这些死士对主人忠诚无比,不畏生死,是最勇敢的战士,也是最可靠的护卫。蒲某远航时,即使再猛烈的暴风雨,他们也毫不畏惧,敢冒着比大山还高的风浪,爬上最高的桅杆。”
程宗扬频频点头,称许不已,然后道:“这些勇士因我而死,我让祁远准备些财物,对他们的家人厚加抚恤。”
“这等小事,蒲某去做便是,岂敢让侯爷费心?”
逊让几句,蒲海云勉强接受了程侯的好意,领着手下告辞。
高智商小声道:“师父,我看着你好像对他不大放心?”
“有这么明显吗?”
“没有!没有!也就是徒儿跟你久了,才瞧出来。”高智商道:“他们这回死了不少人,说起泉州的事也靠谱,我已经打听了,这个蒲海云确实在市舶司有官职的。”
“你想说什么?”
“徒儿是想说,他刚才说的死士要是能用,要不咱们也召募一些?”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说的那些死士确实忠诚无比,但你召募来的,可未必对你忠心。”
高智商有些不解,“我召募来的,我给他们发钱粮,他们不对我忠心,还能忠心谁啊?”
“你不懂那些人,我也不懂。但我知道,这些人不可信任。”
高智商琢磨了一会儿,没想明白。
程宗扬道:“铁中宝呢?”
高智商一拍额头,“老铁真是够意思!把手下能打的兄弟全拉来了。我按贾叔的吩咐,悄悄带他们从月洞门进来,埋伏在楼上。这回也玩命,死伤好几个,这会儿在厢房休整。”
“走,过去看看。”
铁中宝背上中了一刀,此时光着膀子坐在门廊边,敖润正给他上药。
“娘的!那帮该死的妖僧!”铁中宝骂骂咧咧道:“可惜了我那三个兄弟,死得太冤了……”
铁中宝说着眼圈泛红,连忙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老铁!”
铁中宝抬头道:“程头儿!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兄弟。伤势怎么样?”
铁中宝使劲擤了把鼻子,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肩膀,“三刀不如一枪,这点儿都是皮外伤!”
敖润朝他脖颈中打了一记,“别动,伤口又裂了!”
程宗扬伸头看一眼,还好,伤口不是太深。
程宗扬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门廊边坐下,问了问铁马堂众兄弟的伤亡,然后道:“多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回堂里遇难的兄弟,每人两百金铢,外加等额的绢帛物品,受伤的兄弟每人一百金铢。”
铁中宝脑门涨红,“程……程头儿,这个……这太多了。在我们凉州,一条人命也就十万钱……”
“这些兄弟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这点儿钱怎么够?”程宗扬道:“我听高智商说,你们那边人多地少,老乡们都要走南闯北去讨生活?”
铁中宝老实道:“土地倒是不少,就是太贫瘠了,水少,地也不肥,出产不多。同样的地,收成还不到这边一半。”
“这样,无论是我这里,还是江州、临安那边,只要你推荐来的人手,我一律全收。能不能发大财,我不敢保证,但养家糊口肯定是够的。”
铁中宝“腾”地站了起来,“程头儿!这我可太谢谢你了!不瞒你说,我刚接手堂里的事,满脑门子都是官司,光打打杀杀还行,为了能给堂里的兄弟讨个生计,可把我给愁坏了……”
“咱们兄弟就别谢来谢去的。只要我生意还在,少不了要你们帮扶。”程宗扬道:“这回你们全都出来了,丹霞宗那些个帮派,有没有动静?”
“丹霞宗没怎么动,不过新来那几个帮派,人都不见了。好像是在谋划什么事儿。”
“哦?”
“这帮该死的废物!”柴永剑恨恨道。
他混在刚被召募的太原兵中准备入宫,却不料事到临头,顶头的太原节度使王璠不见踪影,反而出来个找不到自己兵的邠宁节度使郭行余。
主官跟下面的小兵谁也不认识谁,就那么乱哄哄地入了宫,结果刚进门就迎头撞上京兆府的吏从正跟兔子一样往外逃,说是神策军杀了过来。
那位姓郭的节度使真是好样的,一个文官,挺刀高呼勤王救驾,迎着溃兵逆流而上。
后面柴永剑没看到,因为周围的太原兵全跑光了。有些是怕摊上事,看风头不对抢先逃命;还有些胆子大的,起了贪心,想在宫里浑水摸鱼。
柴永剑心有不甘,可大明宫大得让人眼晕,宫阙一望无际。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同样混进军中的十几名手下退了出来,找了条背巷扔掉太原兵的盔甲,换成布衣。
他运气不错,刚逃出宫,宫门便即关闭。那些起了贪心的,全被堵在宫里,惨叫声隔着半人厚的宫门都听得见。
一名手下不大客气地说道:“柴宗主,宫里是进不去,咱们往哪儿?”
柴永剑脸色有些难看,这帮人自己也不熟,只知道是上面安排来的,平时对自己也不怎么服气。按照李宏李执事的吩咐,他们这股人马入宫的目标就是权阉仇士良,最好能在乱军中将其杀死,现在宫门都关了,还能去哪儿杀?
柴永剑一跺脚,“回长兴坊!”
据他所知,苏执事另外还安排了一批人马,趁夜闯入仇士良位于长兴坊的私宅,杀人放火。
而凉州盟的驻地就在长兴坊,两边若是换换,自己根本不用绕那么大个的圈子跑到宫里,最后还落得一事无成。
这分明是有人在里头使绊,故意给自己好看……
柴永剑暗自思忖,自己这些凉州一带的人手原本受严森垒严执事调遣,严执事死后,才移交给李宏接手。现在看来,李宏的手腕、魄力都远不及那位苏沙苏执事,不知道能不能找个路子,改投门庭?
不过苏执事是胡商,信重的手下都是胡人,自己便是投靠,也未必能入他的法眼啊。
犹豫间,黎锦香忽然道:“小心!”
这贱人倒也是条路子,但她是行里养的牝马,身份低贱,眼下虽然行里还用得着她,留了分体面,可迟早也是被人拿来消遣的货,未必能有什么前程,万一投错了门路,将来沦为奴下奴,那可再难出头了。
看来还是得指望自己的夫人,怎生想个法子,让苏执事高兴高兴……
柴永剑定了定神,往巷外看去。此时众人刚进长兴坊,只见一队神策军簇拥着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内侍,声势雄壮地前往十字街。
黎锦香道:“是去王璠府上的。”
“妈的!”柴永剑恨恨骂了一声。
自己正带着人打算去找王璠,观望风色,没想到又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