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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晨香入衾
步履轻响,两名玉人前后进来。
唐国后宫之主的杨贤妃,如今的床奴滟穴,此时已经妆扮一新,换了一袭轻便的丝袍,丰腴的胴体在衣下若隐若现。她眉眼含羞,双手捧着一只铜盆,另一位倍受宠爱的小公主,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毛巾,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两张俏脸如花似玉,柔美的娇躯触手能及,同样的香泽可亲,真实不虚。
“滟穴,真是好名字。”程宗扬笑道:“平时叫你滟奴,用你小穴的时候,就叫你穴奴。穴奴,像平时侍寝那样,过来让主人受用。”
杨氏羞答答解开丝袍,露出衣内的玉体。
程宗扬不由得吹了声口哨,杨氏外面轻袍缓带,仪态优雅,里面却是一套暴露无比的霓龙丝衣——如果还能叫衣服的话。
那是件连体式的深V型情趣内衣,连内宅的侍奴都嫌它太过暴露,又太挑身材,因此无人肯穿。此时穿在杨氏身上,倒是意外的合适。
淡蓝色的细带从香肩垂下,笔直伸到乳尖,宽度仅仅能掩住乳头,两只丰满的乳球几乎整个暴露在外。半透明的霓龙丝被乳头撑得扯紧,上下都没有贴到肌肤。从侧面看去,丰挺的雪乳尽收眼底,半露出的乳晕仿佛涂过胭脂一样,又红又艳。
杨氏体态丰腴,娇躯曲线饱满,凸凹有致,富有弹性的霓龙丝衣像丝带一样束在玉体上,被绷紧到极限。下方V字型的底衣几乎嵌进阴唇,剃过毛的玉阜丰隆圆耸,白软动人,V字型的底部开口一直低到阴户下方的会阴处,两边的阴唇被织物包裹着,中间红嫩的肉缝和微翘的阴蒂清晰可见。
再往下,杨氏两条雪白修长的美腿穿着一双同样质地的丝袜,浑圆的大腿被丝袜边缘紧紧束住,丝袜光滑的质感与白腻的肌肤相映生辉,活色生香。
程宗扬大乐道:“李昂的老婆打扮起来还挺风骚的。过来,走两步。”
杨氏迈开修长的玉腿,那对高耸的双乳上下颤动,与之相连的丝衣被撑得高高挑起,丝衣底部裹着阴唇,随着她的步伐时开时绽,从两侧摩擦着阴蒂,中间的肉缝呼之欲出。
程宗扬大笑道:“这件丝衣也就穴奴的身材能撑得起来了。转个身,让主人看看后面。”
杨氏将铜盆放在榻边,乖乖转过身。她腰肢纤细,丝衣靠近腰部的位置完全悬空,直到肩头才贴住肌肤。从后看去,丝衣束在香肩两边,露出雪白的粉背,底部宛如细索一样陷进臀沟中,那只丰艳的雪臀完整地展露出来,肥滑白腻,肉感十足。
“这衣服让穴奴穿上,就跟身上挂了两条丝线一样。”程宗扬笑道:“是你让她穿的?”
吕雉已经收起方才羞媚的娇态,淡然道:“一个低贱的侍寝奴婢,衣裳以娱主人,便是恩典,哪里由得她挑三拣四?”
“不错,不错。”程宗扬笑道:“织坊的手艺好像更上一筹了。穴奴,弯下腰,把屁股扒开,让主人看看丝衣的做工。”
杨氏雪白的上身往前俯去,一边按照主人的吩咐,双手伸到臀后,分开雪滑的臀肉。她胸前两只丰满的乳球沉甸甸垂下,臀间的丝衣被拉紧,朝两边分开,却是与前面一样开口极低,只在会阴的部位用一只小巧的金扣相连,臀沟连同刚开过苞的肛洞,全无遮掩地暴露在主人眼前。
“啊……”杨氏低叫一声,却是主人一手伸到她臀间,扯住那只金扣,然后手指一松,金扣弹回股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原来如此!”程宗扬大笑道:“这就是两根带子扣在一起,难为她穿上还似模似样。”
吕雉也笑了起来,“原本是连着的,寿儿过来看到,出主意从中间裁开,换成金扣。”
“寿奴夜里过来了?”
吕雉口气酸酸地说道:“还不是赵氏她们惦念,打发她过来。”
“又吃你儿媳的醋了。”
程宗扬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插进穴奴的肛洞里,戳弄了几下。
潘仙子果然靠谱,穴奴刚开苞的后庭用过光明观堂秘制的伤药,不过几个时辰,伤势已然平复。但自己要是再干进去,刚愈合的伤口怕是再次绽裂。
幸好穴奴不是身下的吕处女,前面还有一处肉穴可用。程宗扬将杨氏拖到榻上,挽着她的双腿朝两边分开。卡在阴唇内的丝衣滑脱出来,那只饱满而娇艳的性器整个暴露在外。
这时他才发现,那件丝衣底部的金扣是可以活动的,往臀下一推,便从会阴的部位移到腰间,丝衣也从阴唇的部位滑到大腿根部。
程宗扬将覆盖在乳尖处的丝衣扒到乳侧,使她丰挺的双乳裸露出来,然后对着穴奴的肉穴挺身而入,略一挺动,便大肆抽送起来。
杨氏仰面躺在榻上,双乳前后摇动,两条被丝袜包裹的雪白美腿被主人架在肩头,敞露着股间熟艳的蜜穴,被主人挺着阳具尽情肏弄。
穴奴的肉穴已经被自己的大肉棒开发过,只挺弄几下,便阴津滋生,抽送时顺畅无比。程宗扬一边挺动,一边歪头看着榻角的小美女。
真是鲜嫩啊。那种娇嫩欲滴的俏态,让他想起含苞待放的赵合德。
安乐比合德小美女还小两岁,放在自己的时代,顶多刚上高一。程宗扬这会儿算是彻底理解了,为何后世的东瀛人对女中学生那种近乎变态的痴恋。这个年龄的少女实在太鲜美了。就像一朵初绽的鲜花,娇嫩的花瓣将开未开,干净得纤尘不染,柔软得仿佛吹口气就会融化。
十五岁的少女虽然年龄尚幼,但发育得已经有模有样,娇躯曲线玲珑,婀娜多姿。
安乐公主低着头,眼睛紧闭着,像个娇怯的乖宝宝一样,玉颊绯红。她不由自主绞紧手里的毛巾,鬓侧垂下的几缕发丝微微发颤。
开了这个小美女的花苞,自己没有半点儿心理负担,对合德自己还有些疼爱和怜惜,强上这个小美女,就只剩下爽了。即使出于对处女的负责,自己也不必给她什么许诺,留在身边取乐,便是莫大的恩赐,足够李昂感恩戴德。
尤其杨妞儿临走时那句话,都已经是明示了,这个小美女,就是专门给自己用的,不上白不上,不然鬼知道会便宜哪个该死的阉奴。
望着她窈窕的体态,程宗扬腰后不禁升起两股热流,阳具愈发怒胀,将杨氏的小穴塞得满满的,干得她花枝乱颤,白光光的双乳前抛后掷。
吕雉道:“先拿穴奴的浪穴受用,待晚些再收用嬛奴。”
程宗扬爽快道:“你的奴婢,你说了算。”
“嬛儿,去给主子准备衣物。”
安乐用毛巾捂住眼睛,扭头跑开。
杨氏咬牙忍了许久,安乐一走,顿时叫出声来。
程宗扬笑着对吕雉道:“来,亲亲穴奴的奶子。”
吕雉顿时红了脸,“不要。”
“那让我来亲你。”
“不……啊!”
吕雉刚挽好的秀发瀑布般披散开来,胸前酥乳半露,被主人含住乳头,一边舔舐,一边用齿尖轻轻咬噬,玉脸似羞似痛。
黎明时分,喧嚣一夜的长安城终于有了片刻安静。张承业带着人马,好不容易将坊中最后一处火势控制住,残存的梁柱已经烧成焦炭,隔离开的废墟中不时迸起火星,缓缓燃烧的红光给这个黎明涂上一层暗红的血色。
鱼朝恩踏着灰烬走来,军士和他手下的内侍纷纷避让,满身烟灰的张承业上前躬身行礼,“鱼公。”
“辛苦一夜,还得让你走一趟。”
张承业叉手道:“公公吩咐。”
“带上人,跟我去太真观。”鱼朝恩道:“王爷方才发话,让咱们去迎太皇太后回宫。”
“是!”张承业应了一声,又问道:“要不要准备鸾驾?”
“不忙。”鱼朝恩道:“今日太皇太后未必肯回,王爷的意思,先让咱们过去候着,等宫里安定了,再启驾不迟。”
“既然如此,孩儿先过去便是。城中纷乱至此,公公岂可轻离?”
“我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这是王爷开恩,给咱家留了条生路。”
“可是……”
“不须多问。赶快去整顿人马,顺便给老仇捎个信,别让他多心。宫里头的权,我是不打算跟他抢了。”
绫绮殿内,仇士良揭下浸湿的巾帕,探了探儿子的额头,然后亲手绞了条帕子,盖在儿子赤红的额头上。
重重遮蔽的帷帐外,一众内侍都噤声不语。仇亢宗昏迷多时,半夜时醒来片刻,得知自己被摘除睾丸,只剩下一颗尚是完卵,立刻又昏了过去。
这一回情形凶险得紧,仇亢宗额头滚烫,高烧不止,时有谵语。作惯净身活计的几名老太监都说宫里人多,容易受惊,下蚕室静养方好。
但仇士良四子俱丧,只剩下这半根残苗,须臾不肯离身。只能里外加了十余道帷帐,用来遮光挡风。
郄志荣穿过重重帷帐,趋入幕中,俯耳欲言。
仇士良“嘘”了一声,到了外间才道:“说。”
郄志荣道:“张忠志已经率领邠宁兵去了灞桥驿,鱼弘志没动。”
“灞桥驿?”仇士良打起精神,“盯紧些,看他们到底干的什么勾当。”
“鱼公公的心思孩儿琢磨不透,说来一笔写不出两个鱼字,可他在天策府外站了一夜,一大早就去了曲江苑,旁事一件不问,也没跟鱼弘志的人联络。”
“那个老东西躲得远远的,雷都让我抗了,坏的也是我的名声,偏还死死拿着兵权,杨家几个兄弟都只听他的。”仇士良抱怨道:“那些乱党在宫里大肆砍杀,就他手下出外的出外,告假的告假,算来没死几个。”
“爹爹这回擎天保驾的大功,宫里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上上下下都对爹爹心服口服。便是孩儿,如今出去说句话,都比以往好使。鱼公公手里的人再多,也不能犯了众怒。”
“行了,别拍马屁了。这回的事,总得王爷点了头才算完。他老人家在天策府,一是压着卫公,二来也是咱们的事还没有办利落,给咱们留着面子。咱们再不灵省点,惹得王爷不快,那也太没眼色了。姓田的呢?”
“在西内苑押着。”
“去抄了他的家!”
“是!”
“杨贤妃呢?还没有找到吗?”
“还没有。”郄志荣小心道:“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几处井口都查过,并未见人。除非是投了太液池……”
“不用找了。宫里没外人,还能是谁?”仇士良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盯住西内苑那边!真要撕破脸,先下手宰了鱼弘志!”
郄志荣心下一惊,躬身道:“是。”
“李训呢?”
“还在追。”
“给我狠狠去抓!”仇士良恶狠狠道:“破家灭门,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几个逃走的乱党挖出来!还有郑注!这回作乱也有他,沿路往凤翔去追!传令!只要抓到李训等人,无论死活,皆有重赏!”
“是!”
榻上的仇亢宗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水……”
满面杀气的仇士良立刻收起怒色,急趋入内。
郄志荣连忙拿起铜壶,兑了杯温水,双手捧了过来。
仇士良亲手拿起羹匙,喂给儿子。仇亢宗额头滚烫,嘴唇却干裂发白。看着这根独苗奄奄一息的凄惨模样,忍不住淌出两行热泪。
郄志荣道:“爹爹,虽然徐仙师已经看过了,可二哥这情形,要不要请个高僧祈祈福?”
仇士良气恨道:“连窥基那死贱秃都入了魔,哪里有什么高僧?”
郄志荣小声道:“那位特大师,又专门让人送了份礼物。他那个蕃密,似乎有些稀奇的法门。”
“蕃密……”仇士良抹了把泪,“神神鬼鬼的,宁可稳妥些,你二哥再经不起折腾了。”
“信永如何?”郄志荣道:“孩儿听说,娑梵寺的信永方丈佛法精深,又从天竺求来一颗琉璃天珠,年里搞了个延生普佛的法会,都说能消灾延福。”
仇士良沉吟片刻,“信永为人倒是通透的,这回也没有跟着十方丛林的人胡来……仔细些,别惊动了旁人。”
郄志荣心下会意,躬身告退。
一番晨练,昨夜的宿醉和莫名的愁绪一扫而空,程宗扬心情大畅。
他梳洗完,随意用了些早餐,然后在杨氏的服侍下,穿了件唐国惯用的圆领长袍,戴上乌纱幞头,信步来到前院。
铁中宝等人聚在廊下,每人抱着一只黑陶海碗,喝着热气腾腾的羊汤。
“程头儿!”铁中宝咧开大嘴笑道:“吴三哥熬的好汤,你也来一碗!”
程宗扬也不提自己刚用过早点,毫无架子地往廊边一坐,笑道:“赶巧了,来一碗!”
“来了,侯爷请!”独孤谓端着热汤过来。
那海碗大过人脸,碗中的羊汤已经熬到浓白,汤里堆了半碗肉,上面撒了些葱花、芫荽,香气扑鼻。
一口滚烫的羊汤喝下,五臓六腑都暖洋洋的熨帖起来。
程宗扬赞道:“好汤!”
铁中宝等人昨晚那一票干下来,不但收获颇非,而且顺风顺水,这会儿兴高采烈地说道:“那帮和尚可真是有钱,怪不得那个特大师削尖了脑袋也要占下大慈恩寺。”
“哦?释特昧普那么轻易就拿下大慈恩寺?”
铁中宝一拍大腿,“贾先生指点了我们才晓得,敢情那帮和尚里头道道也多着呢。昨天窥基来找事,带的都是他最亲信的弟子。剩下那些有的听净念的,有的听特大师的,还有些听窥基的。听窥基的还分了两拨,一拨听净空的,剩下一拨才是只听窥基的。”
独孤谓道:“不知道谁给出的主意,怂恿窥基的人一窝蜂来坊里堵门,后脚就被老特召集了一堆各寺有名的和尚,在大慈恩寺前开坛说法,引来上千信众,一举占了大慈恩寺。”
铁中宝把大腿拍得“啪啪”直响,“赶到坊里这帮和尚堵了门却不动手,可着劲儿念经。到了后半夜,才知道自家的庙没了。”
独孤谓道:“特大师还在寺外贴了张文书,要追查窥基入魔的原委,说原大慈恩寺僧人都有嫌疑,限他们三日内自行回寺,一经查明,就要送到蕃地的深山里头苦修。那些僧人当即散了一半,剩下的有些去找义操,有些去找观海,只有几个头铁的还在替窥基叫屈。”
一夜之间,原本执唐国佛门牛耳的窥基便树倒猢狲散,大慈恩寺这座唐国第一名刹就此易手,被蕃密的释特昧普鸠占鹊巢,简单得如同一场儿戏。
不过程宗扬知道,唐国佛门一夜变脸的动荡,并非佛门式微,或者释特昧普的阴谋有多高明,最根本的缘故,在于窥基对大孚灵鹫寺传承的公然质疑。
而在这一点上,入魔的窥基反倒是对的。一手缔造十方丛林的大孚灵鹫寺,真就是披着佛门外衣的邪魔。即使没有释特昧普的贪婪,也不可能化解,迟早会引发佛门的冲突。
可惜窥基的质疑使他转投了蕃密,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里,说不定这个坑更可怕,只能祝他自求多福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一边喝着汤,一边听着铁中宝等人的闲聊,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怎么回事?昨晚大慈恩寺内乱,你们也去抢了一把?”
铁中宝竖起大拇指,“贾先生真厉害,老铁我是服了!那些光头一路召集了上万人,气势汹汹的,贾先生一招那个什么……祸水东引!反过来鼓动那帮人去抢寺庙。好家伙,一呼百应啊,满城都乱了起来!”
程宗扬捧着碗懵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老贾还没事人儿一样说不知道,和着城里的事全是他搞出来的?这得造多大孽啊?
程宗扬坐不住了,把碗一丢,“南八!跟我出去看看。”
铁中宝赶紧喝完汤,“程头儿,我也跟你一道去!”
独孤谓一直提着心,虽然京兆府和刑部都没把他当自己人,但长安城乱成这样,到底放心不下,闻声立刻放下碗,紧跟着出来。
长安鹏翼社三名老兵,净空受伤,任宏出去打探消息,杜泉正在宅内,当即与郑宾等人一道套鞍备马,整顿出行的物品。
外面汉晋等国的护卫还在,谢无奕虽然浪荡,待下倒是大方,一大早便让石府的管事石越烹羊宰牛,准备了酒食,这会儿护卫们都喝着汤,充饥驱寒。
汉国驻留长安的使臣死在窥基弟子手中,童贯倒是幸运躲过一劫。他昨晚胡乱睡了一夜,早早便起身在门外候着,见程宗扬带着人马出来,立马把碗一丢,匆忙跟上。
宣平坊有一众护卫在,还算平安,向西出了坊门,昨晚声势浩大的僧众已经不见踪影,能看到对面永宁坊的坊门被烧了半边,沿街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程宗扬没有进坊,直接沿大路往北,途经亲仁、安邑、宣阳诸坊,乱象愈演愈烈。尤其是邻近东市的宣阳坊,本是京兆府所属的万年县衙所在,京兆府少尹罗立言带着属吏作乱,连带着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衙也遭了殃,县令、主簿都被神策军抓走,衙门被砸得稀碎。
堂堂县衙遭了兵灾不说,昨晚周围的无赖们聚集起来,打算抢夺东市那些有钱的店铺,却被商贾们联合起来,带着保镖和佣兵们打退。那些无赖吃了亏,跑到相邻各坊抢掠,眼见着以往如同鬼门关一般的县衙如今空无一人,忍不住又去抢了一把,顺带点了火,将衙门的卷宗付之一炬。结果火势一起,整座衙门都没保住,这会儿已经被烧了个精光。
街上行人绝迹,偶尔有内侍领着神策军的士卒路过,看到队伍前方汉宋两国的旌节,也无人过来盘问。
向北的平康坊青楼遍地,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城中大乱,此地也不免岌岌可危,好在他们的青楼生意平日里免不了与地痞们打交道,无非是拿出大笔钱铢来破财消灾,倒不至于被烧杀一空。
程宗扬以商人自居,来长安之后,连日在各方之间周旋,居然还没有进过长安城闻名遐迩的东西两市。此时东市大门紧闭,戒备森严,看起来比自己那边的防卫还严密些。
再向北,崇仁、胜业、永兴诸坊都是一副劫后的残破景象,东侧的安兴坊同样也遭了火灾,这会儿还有青烟未散。
路过坊门时,正遇到一行人马从坊中出来。披着貂裘的鱼朝恩端坐马上,神情肃然,不苟言笑。
程宗扬勒住坐骑,等鱼朝恩到了面前方才拱手,“鱼公公。”
“原来是程侯。”鱼朝恩道:“紫姑娘可好?”
鱼朝恩口气平淡,就像拉家常一样,但此言一出,程宗扬却仿佛感受到山岳般的压力,呼吸都为之一窒,勉强道:“有劳公公动问,还好。”
“殇老狗就这一根独苗,小心些吧。”鱼朝恩说着策马而行。
程宗扬心头发沉,姓鱼的死太监是什么意思?明示他跟黑魔海的关系?暗示小紫出了意外?还是说,他拿小紫来威胁自己?
正疯狂转着念头,鱼朝恩又策马折了回来,带着一丝无奈道:“别多想啊。咱家是怕大祭的事出了岔子。姓殇的作恶多端,保不定谁盯上紫姑娘了呢?”
程宗扬点了点头,“多谢鱼公挂念。”
“长安城八方风雨,难得平安。若是无事,还是早些离开吧。”
鱼朝恩说完,重新折而向南,与程宗扬等人背道而行,渐行渐远。
程宗扬打马而行,一边摊开手掌,在胸口抹了一把,擦去掌心的冷汗。
跟鱼朝恩对骑而谈,不戒备是不可能的。他一直没看明白,鱼朝恩在这次宫变中,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他那个便宜侄女,风流女道姑鱼玄机,又藏的什么玄机?
还有郑注,作为李昂最信任的大臣,郑注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怂恿李昂诛宦,却在最紧要关头泛舟河上,跟杨玉环扯了一堆不着边际的淡,有这么闲的吗?更别提齐羽仙那贱人,这种事她们怎么可能不插上一脚?
程宗扬猛地勒住马,坐骑发出一声嘶鸣。
童贯立刻拔剑,左右虚舞作势。铁中宝握住刀柄,警惕地望着周围,南霁云和独孤谓各自勒住坐骑,游目四顾。
程宗扬缓缓吐了口气,却是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宁坊。
三日前的那个夜晚,自己就是从此处狼狈驶入坊中。郑宾驾车,韩玉、戚雄等人护卫在侧,还有临时加入的石家护卫,曲武和范斌……
程宗扬一言不发地勒转马头,踏入大宁坊。一路行至十字街心,然后转而向南,临近坊门处,再转而向东。
“是这边吧?”
独孤谓点了点头,“是。”
他指着旁边一堵短墙,“大伙儿就是在这里分头走的。”
程宗扬下了马,一手扶着短墙,立了一会儿,然后往北行去。
韩玉、曲武等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已是生死两隔。还有范斌的重伤,惊理的断腕,泉奴的失踪……
路过空置的岐王府,独孤谓也不禁心头五味杂陈。他就是在这里和程宗扬换了衣冠,冲出去显露行踪,然后被人抓到,下了京兆府的大狱。
原以为此番性命难保,就算不死,也会免官去职,流放千里,自己奋斗多年仕途到此为止。却不料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好端端办差的同事成了乱党,京兆府自少尹罗立言以下,几乎尽数下狱。倒是自己这个不受上司信重的倒霉鬼被排除在外,莫名其妙地躲过一劫。
世事无常,福祸难料……
独孤谓摇了摇头,俊脸露出一丝苦笑。接着一怔,哎?这感觉……
颇有些奇怪啊?
想当初自己兢兢业业办差,各种倒霉事上赶着往自己头上撞,大事小事只要沾上,自己就是背锅的命。好处一点没有,顶雷永远是头一个。这回京兆府从上到下都遭了大劫,自己一个待罪之身,却得脱大难。莫非……
自己真的转运了?
独孤谓精神斗然一振,再看向程宗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自己都是沾了这位贵人的福气啊。
一行人沿着当日的路线在巷中兜兜转转,从坊南来到东侧兴唐寺附近,护在鞍旁的南霁云忽然抽了抽鼻子,伸手扯住辔头。
旁边是一处围着高墙的大宅,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正从墙内飘来。
程宗扬与独孤谓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跃起身,攀上墙头。
第七章 独柳树下
这处宅邸两人来过,只不过当日跃入时,迎面撞上一群蹲着吃饽饽的光头,这次触目所及,没有了趾高气昂要跟自己辩经的信永方丈,只有遍地尸骸。
独孤谓倒抽了口凉气,“浑府这是……被人灭门了?”
铁中宝露头看了一眼,也不禁龇牙,“太狠了吧?一家老小都不放过?”
杜泉跃上墙头,蹲身扫视一圈,说道:“浑家三代高官,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富户。多半是被贼人盯上,趁乱杀人越货。”
独孤谓摇头道:“未必是贼人下的手。”
铁中宝道:“为啥?”
“你看,浑家的家主双手反绑,咽喉中刀,蜷膝倒卧,并无挣扎痕迹。显然是被人捆绑带至此处,然后按住肩膀,引颈就戮。”
独孤谓指点着说道:“其他人等也是一般,周围的仆役,伤势多在后颈、后腰等处,应该是见主人被杀,仓皇逃奔,被人追上砍杀。若是被贼人破门抢掠,岂会如此?”
童贯也凑出头来,小声道:“难道是被官军灭的门?”
“不好说。”独孤谓道:“但若是官军奉命而来,应该会将其下狱,严加拷掠。行事如此仓促,倒像是私下所为。当然,也不排除贼人冒充官军,将其诱骗至此,再行杀戮。”
铁中宝道:“劫财就劫财,用得着把人都杀了吗?”
“老铁这话正说到断案的根本了。”独孤谓道:“凶手灭门的动机,究竟是劫财,还是另有其因?”
童贯道:“不是为财,难道还有别的缘故?”
程宗扬开口道:“浑家跟窥基有关连?”
信永等人当日断不会无缘无故躲在这里,还连饽饽都吃上了,杜泉道:“浑家这位家主,是窥基的记名弟子。”
童贯眼珠一转,“下手的是熟人!怕事后被揭穿,才要灭口!”
“哎,这位小公公,很机敏啊。”铁中宝道:“独孤郎,你能看得出来是谁干的不?”
独孤谓摇了摇头,“这哪里看得出来?除非过去仔细察验,找找凶手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了。这种大案,真要查肯定能多少查出来些线索,只是没了苦主,未必有人去管。”
说着他心里泛起一丝酸辛,若论查案,六扇门的泉捕头比自己高明十倍,可惜伊人行迹全无,生死难测。
程宗扬凝视良久,然后冷冷道:“活该。”
浑家既然与窥基勾结,当日的血债,自然少不得他们一份,自己不报复回去就是好的,难道还要替他们找出凶手,讨个公道?
“不管了,走。”
众人离开浑宅,程宗扬折而向西。
独孤谓提醒道:“咱们那天没去过西边。”
“知道。”程宗扬道:“我去一趟上清观。”
独孤谓挠头不解,还是策马跟上。
上清观同样大门紧闭,此处是道门重地,倒没有贼寇过来骚扰。
童贯上前叩了叩门,尖着嗓子道:“汉国辅政大臣,宋国户部侍郎,佩汉宋两国使印,舞阳侯亲临造访!尔等速速启门相迎!”
院中的楼观上有人张望了一眼,随即观门大开,几名道士出来迎接。
程宗扬下马道:“我与赵道长相识已久,听说道长受了伤,过来探望。”
一名长须的道人稽首施礼,“有劳程侯探问,请进。”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随口攀谈道:“道长是长青宗门下?”
“不敢。贫道谭长元,出自太乙真宗。”
“哦?”程宗扬看了他一眼,“是哪位教御门下?”
“林之澜林教御。”
蔺采泉继任掌教之后,太乙真宗出奇的低调。尤其是这回秋少君升为教御的大典,太乙真宗在各处的门人都应召返回龙池,没想到在这里还遇上一个。
自己跟太乙真宗打过的交道何止一二?只不过跟自己来往的都是王哲、蔺采泉、秋少君,当然还有卓云君这样的高层,寻常门人全然不知自己与太乙真宗的渊源,只当自己是远来的贵客。
程宗扬没有露出什么异样,“赵道长伤势如何?”
“归真师兄被那些妖僧诡术所伤,眼下还在昏迷。”
“既然如此,我就不进去打扰了。独孤郎,取些礼物来。”
几名道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这是弄得哪一出?待见他脚步不停地径直去了后院,才略微有些头绪。
“燕仙师。”
程宗扬不过是打着探望赵归真的幌子来见燕姣然,他拱了拱手,“昨日宫中变故,可有扰到仙师?”
“有。”燕姣然用丝带扎紧袖口,正将调好的药膏揉成一枚枚龙眼大小的丸子,“昨日我原本应约往宫中,给贤妃诊脉,听闻事变,却是耽误了。”
程宗扬猝不及防,杨妃需要诊脉?诊什么脉?
燕姣然用一方雪白的巾帕抹净手指,“陛下尚无子嗣,难免挂怀。”
原来如此,李昂现在倒是不需要忧心子嗣了,毕竟老婆都没了……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城中乱象丛生,仙师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正好程侯亲自过来。这些宁心丸用花蜜炼制,最能滋阴安神,养血补气,禆益不足,程侯不妨带些回去。”
这是专门给赵飞燕准备的吧?程宗扬大包大揽,“有多少?我全要了!”
燕姣然莞尔一笑,“承惠,一枚金铢一丸,共计二百四十丸。”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不便宜呢。”
一枚药丸两千铜铢,狮子大开口啊。
燕姣然笑道:“今冬酷寒,我有意备些药材,预防开春之后出现瘟疫。只是囊中乏金,只好将主意打到程侯头上,还请程侯莫怪。”
燕仙师把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当是给赵飞燕肚子里面自己那个未出生的孩儿积福吧。
“做慈善这种好事,程某责无旁贷!这样吧,劳驾燕仙师给我备一千丸的,回头我让人把钱送来。”
燕姣然合掌施礼,“我代城中病幼,多谢程侯仁心。钱铢先不必送,待药丸炼好之后,我当亲手奉至府中。”
“燕仙师太客气了。”程宗扬这才说出来意,“惊理还好吗?”
惊理脸色虽然还有些发白,但比自己想像中的惨淡气色好了许多。光明观堂的医术果然够强,断肢这种手术都处理得干净利落。
“主子。”惊理坐起身。
“别动。”程宗扬按住她的肩膀,然后朝她左腕看去。
惊理左腕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圈仔细包扎好的纱布,再看不到手掌的痕迹,突兀得让人心痛。
惊理试图藏起断腕,被程宗扬小心拉住肘弯,“还痛吗?”
“不,不痛的。”惊理说着眼圈一红,“对不起主子,奴婢,奴婢已经是个废人……”
“说的什么话?”程宗扬道:“要不是你,被咬中的就是我了。”
程宗扬拉起她的手臂,在她断腕上一吻,笑道:“包得还挺好看。”
惊理破涕为笑,“好丑……”
“谁说的?有种特别的美,叫残缺美。有人就是喜欢这种的。”
燕姣然深深看了他一眼。
惊理唇角挑起,仿佛噙了蜜糖一样,“主子也喜欢吗?”
“呃……我可以欣赏。”程宗扬道:“我的女人,怎么样都是美的。”
惊理垂下泪来,“我还怕主子不要我了……”
“想什么呢?进了我程家的门,生是我程家的人,死是我程家的鬼!想跑?没门儿!”
程宗扬将她断腕贴在脸侧,笑道:“我小时候玩海盗游戏,把手藏在袖子里面,扎紧袖口,上面套个杯子,想像自己是一个手腕上装着钩子的海盗船长,带着手下纵横四海……”
惊理静静听着,脸颊越来越红,唇瓣娇艳欲滴,整个人都仿佛活过来一样,与方才苍白惨淡的气色迥然相异。
“小心。”燕姣然打断他们,“病人还需要休养。当心气血波动。”
程宗扬放开惊理,“你好好养着,不用担心家里。你紫妈妈也该回来了,到时候我来接你。”
“是,主子。”惊理依依不舍地应下。
燕姣然一边送他出去,一边道:“程侯出过海吗?”
“很可惜,还没有。”程宗扬道:“但听我内人说过海上的风云。”
“云家那位大小姐吗?”燕姣然微微一笑,“程侯是有福之人。”
“借仙师吉言。”程宗扬试探道:“我听小……乐姑娘说过,贵门与黑魔海有大比之约?”
燕姣然道:“程侯为何问及此事?”
“呵呵,”程宗扬干笑道:“我有点担心乐姑娘……”
燕姣然莞尔道:“明珠若想去,尚需一番努力。”
这就是说小香瓜修为不够,去了也是白送,看来光明观堂的人选八成还得落在潘姊儿身上。
“定好时间了吗?”
“有紫姑娘在,程侯何需再问他人?”
“紫丫头都不跟他们玩的,我也是怕她被蒙在鼓里。”
燕姣然道:“黑魔海已经失期年余,尚不知是否定下人选。”
光明观堂与黑魔海的大比,要等到黑魔海大祭之后,从巫毒二宗门人中选出天命侯,再与光明观堂的光明贞女一决生死。如果人选被巫宗拿到,最后选出来的是西门庆,潘姊儿倒是能赶上给武大报仇。如果最后胜出是毒宗,小紫对上潘姊儿,那场面……啧啧。
不知道双方的大比允不允许旁观?
燕姣然静静看着他,“程侯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调教你们光明观堂的希望之星……
“想起路上遇到的事。我刚路过坊中的浑府,没想到一家人都被灭门,死者枕借……太惨了。”
燕姣然神色黯然,良久叹道:“医者医人,难医天下。悬壶济世,又能济得几人?”说着她抬起眼,“能救天下者,舍程侯其谁?”
程宗扬干笑道:“仙师太高看我了,我哪里救得了天下?”
“程侯可有拯救天下之志?”
程宗扬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我能照顾好自己一家就不错了。”
“古人云:修齐治平。程侯能齐家,亦是佳事。”燕姣然合掌低首,“愿程侯居仁布德,常怀慈悲之心。”
程宗扬沉默移时,拱手告辞。
街上寒风依旧,程宗扬却感觉身上一阵燥热。他解下大氅,放在鞍前,又卷起衣袖。
长安盗寇四起的乱象,浑府阖门被灭的惨状,都是因为李昂自己作死,是因为那些官员自私无能,是因为宦官的凶残和嚣张,是因为和尚们的贪婪和狂妄,跟自己有个屁的关系!
我也是受害人好不好!
可为什么自己心里如此烦躁?因为老贾出手乱局?
唐国朝廷烂成这样,老贾不出手难道就不乱了吗?顶多是晚个一天半天,那些地痞迟早会发现金吾卫和各衙门无人当值。
即便是自己干的又如何?就李昂干的那些破事,别说自己只是点了个火星,就算汉国为此光明正大的出兵,讨伐唐国无义,唐国也没脸说冤枉。
说来自己已经很克制了,除了干了李昂的宠妃,别的还干什么了吗?说难听些,比起唐国被汉兵大军压境,百姓生灵涂炭,李昂拿一个杨妃把事摆平,别说他赚了,连唐国也赚大了!
燕姣然劝自己慈悲,自己哪里不慈悲了?我都已经是滥好人加再世圣人了,难道还要我学佛祖割肉饲虎不成?
凭什么?
干!
长安城大街横平竖直,到处都是整齐划一的十字街,程宗扬却没有走直线,而是赌气一般,在城坊间东绕西转,有时深入暗巷,有时又绕到某处被抢掠过的庵堂、房舍。
众人都一头雾水,弄不清主公的意图。他们一开始以为主公是忧心城中的乱象,出来察看局势。到了大宁坊,临时起意,重走了一遍逃亡的路线,悼念死难的兄弟。后来又去探望养伤的奴婢,也在情理之中。
可出了大宁坊之后,路线越来越奇怪,忽而向南,忽而往西,在各坊之间来回穿行,看行止,好像在寻觅什么,到了地方却又过门不入,一路上马不停蹄,似乎只是赶路。
不过主公板着脸,显然心绪不佳,众人都没有作声,只紧跟着主公马后,暗自握紧兵刃,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刺客。
这一路的见闻也让众人不禁悬心,昨晚的骚乱以抢掠为主,伤及人命的并不太多,然而这一路行来,所过之处几乎都有死伤,时不时便能遇到尸骸,令人不由得怀疑,昨晚的骚乱是不是被低估了?
日影将中,众人从一处坊门出来,迎面是一座雄伟的城门。一阵错愕之后,众人才意识到,这一路东绕西转,竟然不知不觉到了皇城,眼前正是朱雀门。
皇城位于长安正北,朱雀大街尽头,与原本的大内太极宫连为一体,大内迁往大明宫后,各部的官衙仍留在此地,也是昨日事变中,杀戮最为惨重的区域之一。大明宫内死者多是内侍、官吏、军士,皇城却聚集着大批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商贩,都被神策军屠戮一空,死者数千人。
此时官吏逃散,军士弃守,偌大的皇城几乎空无一人。朱雀门漫长而幽暗的门洞内血气扑鼻,虽然尸首已被清理,仍能看到满地血迹。
程宗扬勒住坐骑,游目四顾。
杜泉道:“那些内侍大概是巳时赶来,先闭了城门,然后纵兵砍杀。”他昨日正在皇城,亲历其事,说道:“我藏身檐上,直到傍晚才脱身。”
程宗扬道:“那些内侍为何要屠戮百姓?”
杜泉与独孤谓对视一眼,“那些军士可不是什么好鸟,抢劫杀人这种事,胆子大得很。”
“不光是神策军,宫中翊卫也有不少是长安本地的恶少。”独孤谓道:“白日当值,下值之后,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程宗扬驻马片刻,然后穿过城门,左转往西行去。
沿着城墙西行,途中血迹处处,不时能看到掉落的鞋履,染血的幞头,还有掀翻的木轮车,打碎的酒瓮。
一直行到皇城西南隅,视野蓦然开阔。
青石铺成的街面尽头,是一片黄沙。那片沙场宽及百步,场中寸草不生,唯独场边生着一株巨柳。
那株柳树大得惊人,此时绿叶凋尽,苍黑色的树身犹高十丈,数人合抱的树干上,分出无数巨臂般的枝桠,光秃秃的柳条低垂下来,笼罩在枝桠四周,如烟似雾。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巍峨的云山,又像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迈巨人。
“这是独柳树,”杜泉指着北边道:“那边是为天下报功的大社。”
独孤谓道:“这里也是刑场,专门诛杀重臣大将之类的罪囚,以往叛乱的各镇节度使,被天兵讨伐捉拿,都是押赴京师,在此地处斩。”
程宗扬抬起头,视线沿着独柳树巨大的树身一直升到树梢。
烟云般的柳条无风而动,澎湃的死气潮水般涌来,浓郁得如有实质。
程宗扬闭上眼,丹田中的生死根不断鼓张,如同长鲸吸水,吞吐着此地不知郁积多少年的死亡气息。
他一开始只是想察看城中乱状,但从宣平坊出来,途中便陆续感应到一些死气,只不过间隔已久,大多数死气已经消散,只留下少许残痕。想也知道,这样大规模的动乱,免不了出现杀戮和死亡。
直到路过大宁坊,死气蓦然变得鲜明而强烈。程宗扬不想暴露自己生死根的秘密,按照当日的路线重走一遍,结果遇上浑府灭门的惨案。
丹田内的生死根仍然被那股诡异的寒气阻塞,转化不畅。因此程宗扬又转往上清观,趁着探视惊理,一边用转化的生机助她恢复,一边顺便化解,却没想到临走之际,燕姣然会劝说他慈悲。
程宗扬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注入的生机太多,被燕姣然识破了生死根的秘密。虽然王哲告诫过不要暴露自己身怀生死根,但即使被燕姣然发现,也不见得就有危险,毕竟王哲也没有因为自己身怀生死根就诛杀自己。
从燕姣然的反应看,也许有,但更大的可能是没有。
程宗扬最奇怪的是,作为与岳鸟人这个穿越者朝夕相处过的燕仙师,却认定自己并非天命之人。
程宗扬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向谁证实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不明白燕姣然为何如此断定。难道自己融入得这么成功,连燕仙师也把自己当成六朝土著?
不过燕姣然最后几句话,让程宗扬一时间出离愤怒,话中蕴藏的意味,就好像是指斥自己为了吸收死气,故意掀起杀戮。
我程大圣人是那种人吗?
我被李昂坑得这么狠,你怎么不出来主持公道,劝李昂善良呢?那帮阉狗还在拷掠乱党,你怎么不去劝他们善良呢?
恼怒之余,程宗扬索性不再克制自己。随后这一路,他倚仗生死根的感应,哪里有死气往哪里去,将沿途的死气一扫而空。
其实这会儿冷静下来,程宗扬能感觉到燕姣然不见得就觉察出自己生死根的秘密,最后那几句话,很可能是仅仅出于悲悯的好意,并非指斥自己冷血不仁。反倒是自己胸中戾气太盛,有些过于敏感了。
但这一路走下来,却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意外:独柳树。
除了都卢难旦妖铃,程宗扬从来没有遇见过能够蕴藏死气的物品,更不用说是一棵植物。这株独柳树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树下的黄沙场不知诛杀过多少高官显贵,自己甫一靠近,无数柳条便斜拂过来,积蓄的死气潮水般滚滚注入生死根。
让程宗扬意外的是,不知是漫长岁月的沉淀,还是独柳树本身的异状,汹涌而至的死气并没有像寻常死气那样,因为生死根运转不畅而凝滞,而是如同春雨一般,浸润着生死根,然后化为真元。
发现吸入独柳树的死气之后,生死根并没有堵塞,程宗扬闭上眼睛,双臂平伸,仿佛要去拥抱独柳树喷发出的汹涌死气一样,竭力催动丹田,将转化的真元纳入气海。
他进入第六级通幽境之后,气海扩大数倍,以往还算可观的死气顿时显得杯水车薪起来,更别说光靠自己修炼,想达到圆满的境地了。
可独柳树的死气仿佛无穷无尽,不过一刻钟,丹田就被浩荡的真元填满。
程宗扬敛神屏息,正待一鼓作气,突破通幽境初阶,踏入中阶的境界,突然间仿佛落下一道水闸,澎湃的死气戛然而止。
面前披拂飘舞的柳条低垂下来,宛如老君长垂的寿眉,接着一道柳枝摩擦般苍老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少……年……郎……”
“勿……多……食……”
程宗扬怔了半晌,这是什么鬼?谁在跟自己说话?柳树成精了?
他试探着在心里道:“你……是谁?”
心底波澜不起,自己刚才听到声音似乎只是一个错觉。
“前辈?”
“仙君?”
“大圣?”
“老树精?”
“柳爷?”
程宗扬把自己能想到的称呼全用了一遍,却不见任何回应,情急之下,张口道:“喂!”
郑宾、杜泉、童贯、铁中宝等人都在旁边,闻声同时上前,“程头儿?”
程宗扬回过神来,干笑道:“没什么,只是见这棵独柳树如此壮观,看得入神了。”
“京师就是好啊。”铁中宝道:“像我们凉州,哪儿见过这么大的树?早让人砍了当劈柴烧了。”
童贯道:“侯爷,这地方凉浸浸的,要不咱们回去吧。”
程宗扬呼了口气,“回去。”
他拨转马头,马蹄溅起黄沙,沿着来路驶去。
踏上长街时,程宗扬回头望去,只见一根柳条微微舞动着,仿佛在跟自己挥手告别。
第八章 谁入地狱
回到宣平坊,程宗扬立刻闭关,在静室盘膝而坐,展开内视。
丹田内气旋膨胀如同球体,睽违已久的阴阳鱼也出现在气旋中,在气海内活泼地游动着。
独柳树下的经历如同一场梦幻,气海内满溢的真元却做不得假。
程宗扬双手左右按在地上,真气犹如长溪,依次涌入手阳明、少阳、太阳;足阳明、少阳、太阳;阳维、阳跷诸经。
自从与王守澄交手时逆行九阳神功,自己经脉的暗伤就一直未愈。大宁坊一战,被观海自爆尸傀阻塞生死根,再度伤上加伤。与窥基交手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全靠南霁云和吴三桂给力,自己硬撑着才没倒了架子。
这次独柳树渡来的死气,不啻于久旱逢甘露,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虽然生死根内诡异的寒气尚在,不能说已经恢复全盛,但至少有了自保之力,即使正面对上窥基,也敢放手一搏。
七颗光球逐一浮现,又渐渐收敛光芒。阳刚而暴烈的九阳真气回归丹田,气旋随即逆转,变得幽深难测。
阴寒的太一真气涌入生死根,尝试化解尸傀的寒气,但看似相同的两股寒气泾渭分明,反复冲击也只化解少许。
观海这该死的妖僧!
程宗扬无奈收回真气,然后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目。
他盘膝坐在地上,手肘支着膝弯,一手用指背摩挲着下巴。
让他困惑的是,那棵独柳树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六朝各种灵异,乃至诡异的事物自己也经历过不少,虽然一棵柳树能跟自己产生感应,这事怎么看都不科学。但这个世界如果真能用科学解释,袁大科学家也不至于到处吃瘪,一身科学知识,最后混到要靠算命伎俩糊口。
假如独柳树生而有灵,是一棵能吸收死气的老树精,当自己出现在树下,它感应到自己体内的生死根,主动送出死气,又及时停止——这怎么看都是善意。
可老树精为何要对自己表达善意?
而且表达善意之后,为什么又不再跟自己交流了呢?
是因为沟通条件有限,还是仅仅因为它不想理会自己?
没道理啊。
看来得找个机会,再去独柳树下试试。
程宗扬站起身,推开窗户,往外看去。
听到静室的声响,外面知道他已经闭完关,敖润在外面道:“程头儿,有个和尚求见,说是娑梵寺的。”
娑梵寺?信永?
“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一名肥头大耳的和尚踏进房内,双手合什,深施一礼,“侯爷吉祥如意!”
“信德?你怎么来了?”
程宗扬认得他是娑梵寺的掌油僧,信永的铁杆。
“师兄交待,”信德小声道:“寺里有点事,请侯爷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什么事?”
“要命的事……”信德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苦着脸道:“信永师兄实在是没辙了,才求侯爷帮忙,给拿个主意。”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来一个字,“干……”
旷野莽莽,四望无人。程宗扬压了压毡帽,然后纵马驰下山丘。
南霁云目标显眼,这次没有随行,而是留在曲江苑,以备接应。程宗扬只带了杜泉和独孤谓这两个长安的土著,三人都贴了胡须,用黄连水涂了皮肤,换上半旧的布衣,打扮成做买卖的商贩。
长安城此时已经彻底乱了套,各坊都有贼人攻杀不断。左右神策军只守着各处城门,防备乱党逃脱,对坊市间的乱象既无心理会,也无力处置。
程宗扬有仇士良的令牌在手,自然畅通无阻,但在城内还是遇到了些麻烦,一伙蟊贼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路打劫,被南八一喝,才作了鸟兽散。
从曲江苑到娑梵寺,一路都是田地。信德传完话,便去了延福寺,免得被人盯上,露出马脚。三人一路疾行,终于在午后赶到寺前。
信永在山门外翘首以盼,远远看到三人的身影便挥舞起手臂,殷切地叫道:“菩萨哥哥!”
“别废话!”程宗扬快马赶到,压低声音道:“李训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信永领着程宗扬来到僧舍,把舍内的小沙弥赶出去,然后亲手奉上香茗、茶点,又点了支净香,这才坐下说道:“我也慌啊。李相爷昨晚在野地里头待了一宿,天不亮就过来叩门,一见着我就跪下了,说是走投无路,要我给他剃度。”
“把我给吓的啊……”信永摸着锃亮的光头,一脸唏嘘地说道:“蛋都提溜着。”
“……你们禅宗的和尚都这么说话的?”
“见性成佛嘛。机锋,机锋。”
“他人呢?”
“后头呢。”信永为难地说道:“菩萨哥,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稳妥处。毕竟我小庙如今也算家大业大,上上下下总有千把大活人张着嘴,嗷嗷待哺的。李相爷说是得罪了宦官,求个活路。可就算藏在山里头,也不牢靠,万一哪天走漏了风声,这庙没了,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你一个和尚还列祖列宗,怪不得天竺那一派不认你们。
“你还真打算收留他?”
信永摸着光头,苦着脸道:“我这不正犯愁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他都求到门上了,我还能把人推出去?那不是害人吗?可我寺里头也是人命啊,我自己乱发好心,万一倒霉也就算了,连累满寺的僧众跟着我没了结果,罪过就大了。”
“老永啊,你不是这么迂腐人啊,真为这个犯难?”
信永道:“就知道瞒不过菩萨哥。我是这么想的,那位毕竟是当朝宰相,又是因为宦官犯的事。我要是闭门不纳,娑梵寺的名声可就臭了,外人再提起来,准没好话。咱们宗教界,吃的就是名声饭。有名就有钱,有钱就能弘法。反过来说,名声坏了,我们禅宗还有什么混头?菩萨哥,你说对不对?”
程宗扬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还有吗?”
信永眼巴巴看着他,“到底是条人命。”
“你自己都有计较了,还找我商量什么呢?”
“我心里头不妥当,就是怕。”信永涎着脸道:“菩萨哥,你给我指指路,我就信你!”
“李训知道我要来吗?”
“我没跟他说。你要见他,我这会儿就叫人。我是想着,咱俩先碰碰头,商量商量,怎么弄个妥当的法子。”
“你说的妥当,意思是人也救了,也不得罪宦官?”
信永一拍大腿,“就是这个理!”
“是个屁!你要这么想,赶紧把庙产分了,大伙儿各奔生路。”
“佛曰天无绝人之路啊。”
“那是佛说的吗?”
看着信永一脸乞求的表情,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我先见见他,问清楚再说。”
“成!”
信永去后院带了人过来,然后掩上门,亲自守在外面。
程宗扬摇了摇头,信永不是怕事的人,不然也不会把李怡藏在庙里。他有的没的扯了一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知道些内情,拿不准李训跟自己有没有过节,才借口找自己讨主意,把事交给自己。胖和尚也算是有心了。
李训已经换了布衣,乌纱幞头也换成半旧的布巾,打扮成苍头的模样。只不过他养尊处优惯了,虽然面带惊惶,但头脸油光水滑的,一看就不是整日操劳的仆役。
进门打了个照面,李训顿时一惊,“程……程侯?”
程宗扬放下香茗,丝毫没有让座客气的意思,“吓了一跳?看来你也知道李昂算计我了。给我说说,你们为何存心害我?我怎么招惹你们了?”
李训局促地挪了挪脚,然后猛一抱拳,长揖到地,“程侯见谅!实是郑注那厮鼓动圣上,说太真公主有意程侯。程侯身为汉国重臣,势必不会入赘,万一太真公主外嫁,将不利于大唐。”
“怎么对大唐不利?杨玉环嫁给我,汉唐结亲,不是两利吗?和亲这种事,你们唐国又不是没干过。”
“若是宗室,我大唐自然乐见其成。可太真公主乃是镇国大长公主……”
“她要是外嫁,你们唐国就镇不住了?”
“程侯明鉴,太真公主委实不能外嫁。”
“原因,我要听听你们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程侯,实乃……先帝之时,有仙人降谕,杨氏女当为公主,守贞明志,奉道护法,以待仙缘。”
“事到如今,还藏头露尾?”程宗扬冷笑道:“看来你挨的那一拳,还是轻了。”
李训脸色紫涨,最后颓然跪倒,嘶哑着嗓子道:“待死之人,有眼无珠,终为天下所笑。实不相瞒,听闻公主有意程侯,圣上便动了杀心。但太真公主已值芳龄,即使没有程侯,到底难免怀春。郑注……”
“呯”的一声,程宗扬将茶盏掼在地上,瓷片纷飞,喝道:“到底是谁?”
“是我……”李训以头抢地,“是罪臣引来窥基。原想着为主分忧,除此后患。”
“果真是你吗?”
李训愕然抬首。
“是谁告诉你,窥基有灌顶秘法的?他是大孚灵鹫寺沮渠二世大师亲传,私下研习蕃密秘法,外界没有多少人知道吧?”
李训怔了半晌,然后倒抽了口凉气,“是鱼弘志!他说,说魏博的乐从训入京,就是跟窥基修习秘法。”
程宗扬冷冷看着他。这蠢货显然是被人当枪使了。鱼弘志作为李昂的心腹,天天围着李昂转,却绝口不提,反而借他的嘴,引诱他去给李昂和窥基牵上线。从一开始,鱼弘志就操着心思,把李昂、杨玉环,甚至窥基都算计进去。偏偏李训这蠢货就这么好使,不但卖力给窥基牵线,还控空心思争功诿过,起事在际,硬是将郑注排挤出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郑注真是被李训排挤走的吗?还是他故意引诱李训生出独占功劳的野心,然后顺水推舟,将事败的关键都推到李昂和李训这对君臣头上?
郑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借宦官起势,成为李昂的心腹,转脸便将荐主王守澄弃若敝屣,为李昂谋划诛宦。布置妥当之后,又脱身从漩涡中跳出,冷眼旁观诛宦事败。转过头接着去勾搭杨妞儿,说什么女帝当朝。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杨玉环若是真信了他的鬼话,以异姓公主的身份问津帝位,必然要跟唐国的宗室、大臣、乃至群宦反目。李昂与李训等一众大臣已经输得不能再输,杨玉环再跟宦官斗得两败俱伤,唐国中枢等于彻底废掉。到时候还有实力问鼎天下的,便是……藩镇!
程宗扬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跟窥基合谋,乐从训又在作什么?”
李训苦笑道:“罪臣原本想引魏博牙兵助阵,可乐从训临阵背约,不但没有出兵讨逆,反而抢先逃脱。”
“你们是怎么定的约?”
“乐从训借口返回魏博,暗中带领亲信牙兵,事先躲藏在大宁坊内,约定早朝时率兵入宫,谁知却失期未至。”
“大宁坊?浑家?”
“是。他与浑家的家主,都是窥基门下,有些交情。”
所以把浑家灭门的是乐从训?这家伙简直是疯狗!
程宗扬这会儿真是服了。从上到下,参与诛宦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李昂信心满满的诛宦夺权,就好比驾驶着一辆外表光鲜的破车,长鞭一挥,原以为齐心协力的驭马奋然扬蹄,谁知却是各奔一方,彼此间还相互撕咬。皇权这辆破车立刻散了架,让李昂狼狈跌落尘埃,一跤摔得筋断骨折,再无法翻身。乱奔的驭马各自撒欢,活脱脱就是一群失去笼头的野马。倒霉如李训,干脆一路奔到庙里,都想要落发了。
程宗扬熟视李训良久,“你想活命?”
李训惨然道:“蝼蚁尚且偷生,罪臣有负君王,本该以死赎罪,只是……”
“只是被李昂指斥你谋反,使得你灰心丧气,也顾不得为主尽忠了?”
李训垂头不语。
程宗扬轻飘飘道:“你儿子已经死了。”
李训露出震惊的眼神。
“他写了服辩,自承跟你密谋,私刻玉玺,图谋篡位。因为交不出玉玺,被推事院的人拷打致死。没抓到你这个主谋,那帮宦官拿府上的家眷大肆报复,听说将令媳跟令公子的尸首头腹相对绑在一起,搜查藏在她体内的玉玺。”
李训脸色又青又白,忽然“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程宗扬冷冷道:“我不会救你。因为你不值得救。你这条命,本该留在大明宫的含元殿上。”
“咣铛!”程宗扬把一柄短刀丢到案上,然后推门而出,“信永,外面谁来了?”
信永肥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来了一帮太监,指名要见我,菩萨哥,他们不会是来抓我的吧?”
“别怕,你跟窥基又尿不到一壶里,你怕他们干嘛。”
信永松了口气,“那就是没事了?”
“能有多大的事?看把你吓的。好了好了,让人给你准备好衣裳食水,再找根绳子把你绑好,跟他们去坐牢吧。”
“啊?”信永浑身的肥肉都颤了起来。
“这可是个机会,正好解决掉李训的麻烦,也不用坏了娑梵寺的名声。”程宗扬提醒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看你能不能豁出去了。”
李训拿起短刀,手指哆嗦着抵在颈中,试图就此了断,却抖得使不上力气。
忽然“呯”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撞开,几名黄衫黑带的内侍蜂拥而入,像见到猎物一样,狞笑着围了上来。
为首那名年轻的宦官分外眼熟——昨日自己被圣上喝斥谋反时,正是他一拳打在自己胸口,将自己殴至昏厥。
李训手指一颤,短刀“锵𨱍”一声掉落,整个人颓然坐倒在地,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
“果然是李训这狗贼!”
郄志荣大喜过望,兴奋地指挥一众内侍将这名漏网的宰相捆绑起来,怕他自残,连嘴巴也一并塞住,像拖死狗一样拖到门外,迎面便看到神情凛然的信永方丈。
“阿弥陀佛,”信永诵了声佛号,肃容说道:“请恕贫僧绳索在身,难以施礼,罪过罪过。”
郄志荣大笑道:“方丈何必如此?这回咱家拿下李训这乱党的贼首,都是托方丈的福啊,哈哈哈哈!”
“出家人不打诳语。”信永语带怆然,“贫僧出于悲悯,原本有意收留这位施主,诸位内臣突然登门,令贫僧措手不及,虽然罪行未彰,问心实已有罪。”
信永踏前一步,痛声道:“地藏菩萨有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衲子犯法,罪加一等!还诸位请将贫僧一并带走吧。”
“哎哟,方丈,论迹不论心的事,你这是何必呢?”
郄志荣连连推辞,这位品德高洁的方丈却坚称有罪,宁愿一同坐牢。
程宗扬立在塔上,看着下面把自己五花大绑的信永和尚,觉得眼都快瞎了。
信永这手艺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学的,竟然用的龟甲缚,还他娘的用的红绳,胖和尚肥嘟嘟的身子被绳子那么一绑,红绳肥僧,那画面简直没眼看……
“程侯,他们为何要将方丈大师也绑了去?”
程宗扬看了看神情惊惶的光王李怡,安慰道:“信永方丈心怀慈悲,自愿下地狱普渡众生,这是要成佛啊。”
李怡扶着栏杆,指节捏得发白,闻言只勉强笑了笑,眉宇间的忧惧却挥之不去。
“你那位皇兄被阉奴关在蓬莱秘阁,形同囚徒,再想暗害你也无能为力,光王殿下,可想回去?”
“不忙,不忙。”李怡连连摇头。
“也好。等风波过去也不迟。”程宗扬拍了拍李怡的肩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保住性命,再说其他。”
李怡感激地说道:“多谢程侯照拂。”
“别谢我,要谢还是谢你姑姑吧。”
“……太真公主是我阿姊。”李怡弱弱地说道。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弄差辈分了,忘了李炎他们是你侄儿。总之再安心住几天,信永也交待了人照看,你就放心吧。”
郄志荣平白捡了一桩大功,唯恐被人抢在前头,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城,去向干爹报喜。
结果到了宫中,却没见到自家干爹。问过才知道,干爹傍晚时匆忙去了蓬莱秘阁,似乎有什么要事。
皇上还在秘阁,要紧肯定是要紧的。不过捉拿首恶这种大喜事,可得早早禀报干爹,将功劳拿到手才是。
按照宫里头的规矩,外臣不奉诏不得踏入内宫,但郄志荣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索性押上李训,兴冲冲赶往蓬莱秘阁。
乘船穿过太液池,在码头登岸,便看到秘阁前立着一帮内侍,自家干爹也在其中,却是在门前垂手而立,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郄志荣凑过去小声禀报道:“干爹,孩儿去娑梵寺请信永方丈,谁知老天有眼,菩萨保佑,李训那狗贼正躲在寺里,让孩儿逮了个正着!”
“唔。”仇士良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郄志荣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他心下纳罕,虽然李昂才是作乱的核心,但谋逆这种罪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皇上头上。乱党的主犯,只可能是身为宰相的李训。自己临走时,干爹咬牙切齿也要抓到这该死的贼首,为何这会儿干爹却忽然态度一变,似乎不把李训放在心上了?
“干爹,李训那死贼囚还在船上,要不要带过来?”
“带什么带?”仇士良不耐烦地说道:“老实在这儿待着。”
郄志荣正在疑惑,忽然听得云板声响,数十名内侍前呼后拥,抬着一顶软舆过来。
舆上李辅国锦袍犀带,白发萧然,一手转着两枚铁胆,双目似闭非闭。
仇士良上前一步,弯着腰,笑靥如花地说道:“王爷。”
李辅国眼皮一抬,双目如同电光直射而过,然后眼皮耷拉下来,不悦地冷哼一声,“蠢货!”
仇士良笑容僵在脸上,心里又是忧惧又是委屈。自己一番辛苦,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怎么就犯蠢了呢?
舆旁一名内侍扯了他一把,“愣着干嘛?过来扶舆啊。”
“哎!”
王爷的亲信程元振开口,仇士良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他连忙应了一声,凑上去扶住软舆。
扑面一股混着老人味的脂粉香气,让仇士良心里直犯嘀咕,王爷这是用了多少香粉,味儿太冲了……
软舆直接送进秘阁,在一处亭子前停下,早有人铺好绒毯,设案焚香,摆上水晶碟,送来果品。
仇士良悄悄打量了一眼,郡王身边扶舆的十几名内侍,除了程元振,还有窦文场、霍仙鸣,个个神光内蕴,修为不凡。相比之下,自己那帮义子义孙都跟废物一样。
虽然外面都说一王四公,但仇士良心里犹如明镜,即使自己手下管着数千内侍,还有神策军,鱼朝恩、田令孜他们也差不多,可一王四公的四公全加起来,论人数能超王爷十倍,论实力,只能在王爷屁股后面吃灰。
不过仇士良没有半点嫉妒,只有羡慕的份。博陆郡王历经六朝,大内的好苗子差不多全是王爷一手挑选调教出来的,连自己也受过王爷的指点。自己那点人马只能凑个数,王爷身边的近侍,才是以一顶百的高手。
天色已暗,亭前点起灯火。李辅国抬了抬手指,几名内侍提着一个人上来,仇士良打眼一看,熟人啊,这不是田令孜那老狗吗?
田老狗嘴巴被塞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那凄惨的模样看得仇士良都禁不住手痒,恨不能也抽他几记。
接着又一名太监进来,却是鱼弘志那小狗。这位圣上曾经的心腹面带微笑,恭敬地向王爷行了礼,然后退到一边,礼数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处。
李辅国清了清嗓子,“议议吧。”
鱼弘志道:“王爷,鱼公还没到呢。”
程元振抬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让你说话了吗?”
仇士良差点儿笑出声来,赶紧扭头咳了一记。
李辅国点了点田令孜,“你先说吧。”
旁边的内侍掏出田令孜嘴里的布巾,用力太大,险些把他牙齿给带出来。
田令孜下巴被塞得几乎脱臼,干咳了几声,才叫道:“王爷!饶命啊!”
程元振回手又给了他一个嘴巴,“说正事!”
田令孜号啕道:“都是奴才的错!千不该万不该,信了刘贞亮那混帐东西的鬼话,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啪!”又是一个嘴巴,“让你叫屈了吗?”
“是是!”
田令孜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干净,他在敬宗时极受宠信,把持朝政,靠着打马球定输赢,将自家哥哥拱到西川节度使的位置上,他那位原本卖炊饼的兄长陈敬瑄就此飞黄腾达。
陈敬瑄仗着田令孜的权势,在当地为非作歹。因为前任西川节度使武元衡素有威信,后来入朝为相,不少人跑到京城找武元衡告状,敬宗驾崩之后,田令孜宠信渐衰,为此寝食难安。最后一不做二休,趁着朝廷争论对藩镇用兵,派人刺杀武元衡,嫁祸藩镇。
谁知此事漏了马脚,不知怎么被藩镇的人捉到把柄,以此要挟田令孜。双方你来我往,竟然越走越近,在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的怂恿下,田令孜背叛了一王四公组成的宦官联盟,瞒着李辅国,暗中向李昂效命。
但事实上,吴元济给田令孜筹划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先借李昂诛宦,除掉李辅国、鱼朝恩、仇士良等人,再趁李昂得意之时,送陛下上路,另外扶立一位新君。
李昂登基,田令孜没有混到拥立功劳,失宠也与此有关。另立新君,就意味着田令孜立下从龙的首功。唐国的亲王好几十个,名义上都有继位的资格,被拥立为君,便是一步登天,恩情自然不同。
田令孜挑来挑去,选中了穆宗皇帝的亲弟弟,当今皇帝的亲叔,绛王李悟。
李悟与穆宗一母同胞,都是太皇太后郭氏所出,宪宗皇帝的嫡子。虽然郭氏没有被立为皇后,但尽人皆知,那是郭氏出身太过显贵,族人权势太盛,连宪宗皇帝都有些忌惮。
单论身份,宗室诸王没有比李悟更合适的了,继位名正言顺,而且绛王也是个好玩乐的,比起当今这位踌躇满志的圣上,显然更好服侍。
田令孜押注绛王,对李昂更是刻意奉承,外面又勾结魏博、平卢、淮西这些藩镇,再加上自家的地盘西川,心思越来越大。
却不料要命关头,鱼弘志忽然翻脸,从背后给他来了记狠的。田令孜苦心经营,被一把翻盘,自己也沦为阶下囚。
“奴才被猪油蒙了心,求王爷开恩,饶小的一命。”
“王爷明鉴,”仇士良道:“姓田这家伙不老实。”
“你!”田令孜差点儿气死,这时候跑来落井下石?你还是不是人!
“奴才真没有背叛王爷,就是气不过姓仇的奸贼!”
仇士良小心提防,还好,趁着大嘴巴子没过来,赶紧说道:“我就是王爷一条狗,你害我就是想害王爷!”
“啪!”这个嘴巴子到底没躲过去,程元振啐道:“你也配!”
仇士良捂着脸,心里却美滋滋的。田老狗,看你怎么死!
“说完了吗?”
田令孜道:“奴才都说完了,不敢有半字虚言!”
李辅国开口道:“咱们都是给皇上当奴才的,效忠的只有皇上。说什么对我忠不忠心的,难听。”
“哎,哎。”田令孜连声受教。
“说来说去,都是些没成事的琐碎。我听着,也没什么打紧的。”李辅国环顾左右,“你们说是不是?”
一众内侍连声道:“是,是,王爷说的是。”
李辅国摆了摆手,“就这样吧,去吧,下辈子注意些。”
田令孜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闻言顿时像石化一样,木在当场。
“舌头先留着,一会儿好对质。”李辅国闭上眼睛,“小鱼呢?”
鱼弘志上前,一头磕在地上,“奴才在。”
“带下去,再净遍身,一会儿过来回话。”
窦文场和霍仙鸣把面如土色的鱼弘志拖走,郄志荣胯下一热,却是吓得尿都出来了。
接着外面又带进来一人,李辅国道:“老刘啊,有日子没见了,坐。”
刘贞亮冷哼一声,“你如今身份高了,小的可不敢跟你同坐。”
程元振“呯呯”两脚,将刘贞亮膝骨踢得粉碎,然后将他摁在椅上。
“来之前,我准备了两条白绫。”李辅国道:“别想岔了,奴才可用不上。你猜猜,我是给谁留的?”
刘贞亮额头冒出冷汗,咬牙道:“窥基!”
“代先皇剃度,身份是够了,但和尚上吊,未免难看。”李辅国道:“说说吧,你这个太皇太后的老奴才,是怎么背着主子,跟窥基勾结的?”
刘贞亮满眼怨毒地盯着他,然后放声尖笑,犹如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