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首页
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208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3:51

【第百卅四折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胡彦之一瞥伏在门外的十几条劲装汉子,忽觉不忍,鬼先生大喇喇地将秘密说将,是不打算让这些人活了,就像他意图说给孙自贞听、好陷自己于两难一样,蹙眉道:「这些都是你的人,按说轮不到我可惜。可你就为了说出口时爽那么一会儿,要杀掉忒多忠心耿耿……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但断了几条肋骨还不肯倒下,怎么说也是好样的。你的心就这么黑?」
  鬼先生未得接口,老胡忽又摆了摆手,笑道:「我这是废话。你连自己的血亲手足都下得了毒手,别人家生养的算什么?就是个屁!我他妈是蒙了,能问忒蠢的问题;你他妈要还有心,挤出来都是墨汁掺脓,狗血砒霜!」说到后来须眉皆动,「砰!
」踢飞半张残几,虎虎瞪视的眼眸里除了如雷狂怒,还多了股说不出的沉痛哀伤。
  鬼先生静静听着也不插口,待他连珠炮似的骂完一通,才道:「你可能觉得我爱杀人,但外头那几位,是当年本门惨遭七大派围剿时,从刀光剑影中披肝沥胆奋力存活下来的门人。
  「他们目睹的杀戮太惨,毫无公义可言,发誓将余生用于报仇之上,自割了舌头、刺聋双耳,不食甘味不闻弦音,专心磨砺杀人伎俩;除了仇人血肉,什么都无法使他们得到平静,故称『豺狗』。我便把这桩秘密再说上几百遍,也毋须担心泄漏。」
  老胡大踢几凳时,便留意到伏在廊间的汉子们动也不动,即使修到心如止水的境界,骤闻声响,耳后头皮也该有轻微的抽搐;连这点反应也无,只能认为是耳或有疾。听鬼先生如是说,背脊一寒,喃喃道:「世上……有这么无端端自残躯体的么?」
  鬼先生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无端端』么?恩遇够厚、仇怨够深,本就如此,有甚奇怪?对他们来说,害死我们父亲的畜生,死上几千几万次都不够。若牺牲一己之乐能为他讨还公道,兴许是太划算的交换。」
  胡彦之哑口无言。「父亲」二字于他本就陌生,骤尔听闻,忽生情怯,原本气汹汹的势子为之一挫,满肚子的尖刻讽刺顿失标的,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还口。鬼先生也未乘势进逼,两人静默片刻,还是他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跑到『羡舟停』来大闹一通,总不是只想骂我几句罢?我院里已备下好酒好菜,咱们边吃边聊。」
  胡彦之警醒起来,冷笑:「不必,在你这龌龊地,吃什么都恶心。这个婢女我带走啦,再教我知道你同拐子买姑娘,看我将这金环谷烧成一片白地!不信你且试试。
」信手将昏倒的孙自贞扛上了肩。
  长定坊老孙头的闺女同父亲闹别扭,负气离家,大半月里音信全无,老胡旅居越浦期间,常到长定坊生酥寺外的摊子上吃一碟老孙头炮制的「两熟紫苏鱼」佐姜豉羊油饭,鲜得连舌头都差点吞下肚里。听人讲起此事,二话不说慨然插手,一查之下,才发现这个把月里越浦失踪的姑娘竟多达十数人之谱,其中年龄相若、形貌上又似有共通者,共计五名,老孙头的闺女孙自贞正是当中之一,显有蹊跷。
  胡彦之循线踹了几处拐子窝,饶是他将贼头儿揍得满地找牙,无论哀声讨饶或倔强硬气的,都发誓没见过老孙头的女儿,只能认为除了专贩人口的拐贼,另有一帮人在掳劫特定的对象,拐子不过是搜集的管道之一罢了,遂盯上了越浦城外几处新兴的销金窟,方有今日之行。若老孙头的女儿出现在「羡舟停」,那么其他几人也可能还囚于后进的某个密室。
  鬼先生既已现身,眼下是查不了了,却不能教他知晓自己对这几桩少女失踪案留上了心,否则于媺、吴阿蕊诸女恐遭灭口,只能装作侠义心发作,如欲携走玉斛珠一般,带走的乃是一名回神不知身何处的苦情小婢。
  果然鬼先生的目光往孙自贞撑鼓裙布的臀股与长腿间一巡梭,啧啧道:「胡大侠上妓院嫖妓,嫖完还不忘助人脱离苦海,如此矛盾的侠肠义怀,不愧是观海天门的正宗。罢了,谁教你是我亲弟弟呢?便是吃干抹净了还带打包,也只能认啦。」笑顾十九娘道:「这丫是开过苞的,还是个粉雏儿?」
  翠十九娘何其乖觉,岂能不知少主的意思?眉目不动,嬝娜敛衽道:「回少主的话,这丫头刚来不久,还未调教妥适,先教她斟酒侍宴,跑跑腿儿打打杂,熟悉席上的气氛,并未开怀。」
  「不嫌年纪大了些?」
  「回少主,」十九娘垂眸道:「有些贵客就好这口,说是街里出身、无一丝脂粉气,身强体壮,折腾起来格外有意思。也有非渔女农妇不欢,又不真爱鱼腥土味儿的,楼子里也得备着。」
  鬼先生哈哈大笑。
  「这么说胡大侠看中婢女,也算是『有朋不孤』啦,不错不错。」
  「少废话!」胡彦之见他俩一搭一唱调侃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故作不忿,心知此事撇得越清,仍陷于谷中的少女们就越安全,虎声道:「老子便说到这儿,你们好自为之,不用送啦,告辞!」左臂环着孙自贞并垂的大腿草草一拱手,回头便要离去,眼角瞥见积于门廊间的狼籍碎木里突出一只剑柄,正是自己所携对剑之一,若那捞什子「豺狗」横加阻拦,也只好拔剑杀出条血路。
  「且慢。」
  (看来……是免不了啦。)
  如果可以,他实不想与亡父的旧部刀剑相向,更遑论聋哑残疾之人。老胡在心中暗叹了口气,飒然回头,轩眉道:「你待如何?」
  鬼先生耸了耸肩。「你就这么光着屁股出去,旁人还以为我金环谷『羡舟停』是剥皮酒楼,非剥光了客人才让走,传将出去,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你不同我吃酒不打紧,别坏了我的招牌。给你一身衣衫靴鞋,穿戴齐整了再走,不算为难胡大爷罢?」
  胡彦之心想现下硬闯是闯,一会儿闯也是闯,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冷哼一声,抱臂停步。鬼先生对十九娘道:「给二公子拿几件替换的衣物来。」翠十九娘福了半幅:「是。」云袖一挥,携明端与豺狗们齐齐告退,偌大的上房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孙自贞外,便只剩下兄弟二人。鬼先生揭起粗劣的糊纸面具,露出一张如妇人好女般妍丽的白皙面庞,美则美矣,于唇勾眉挑之间却略显轻佻,胡彦之不禁皱眉,冷冷地转开视线,迳投窗外牙月风梅。
  「你这般恼我,莫不是为那姓耿的浑小子?」鬼先生笑道。
  看着他那天真无瑕、略显孩子气的笑容,胡彦之益发光火,惟不想称了他的心意,强抑着怒气,冷道:「我警告过你,耿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弄他就跟弄我没两样。你既铁了心弄我,我也没别的话。你该庆幸他没死在阿兰山,否则咱俩就不是像现在这样,光站着扯淡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你对义兄弟挺好啊,怎不见对亲兄弟好?」
  「……你还有脸跟我提『亲兄弟』三个字!」
  胡彦之突然狂怒起来,猛地转头,如非兀自扛着孙自贞不敢放下,便要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他衣襟的模样,眦目咬牙:「兄弟是手足,妹妹就不是?你那狗屁组织搞得什么大事,要你砍花你亲妹妹的脸蛋!她还这么小……忒标致的小脸蛋……那刀疤蜈蚣也似,红得怕人……你怎下得了这般毒手!将来她要怎生嫁人?你……你个混帐!」雷滚般的低咆忽于喉间一哽,再忍耐不住,将孙自贞往半张倾倒的软榻上一放,啪啪啪三步涉过及踵的污水,近三丈不过一霎眼间,醋钵大的拳头已朝鬼先生面上挥落!
  鬼先生举臂相格,被压得一沉;胡彦之身子尚未落地,膝锤迳撞他胸口,鬼先生左掌「啪!」及时接住,仍被走山般的冚顶之势撞得踉跄倒退,没能封住老胡的下三路。
  胡彦之身形坠下,右足才沾上蔺草席垫,左脚已「呼」的一声自他肩颈勾落,仍是近身短打的路子;鬼先生并起双臂一挡,被蹴得侧向歪倒,仍未脱出他双手臂围。
胡彦之连推带搪,啪啪一阵贴肉劲响,双掌打穿散乱的遮防,及体时一撮拳,重重打上他的颧骨和下巴。
  「少主!」捧着漆盘回来的翠十九娘见了,失声惊呼,正欲上前,却听鬼先生喝道:「休来!」
  胡彦之犹不解恨,正欲往他鼻梁上再补一拳,鬼先生却侧颈闪过,一记手刀轻轻切在他胸臂相交的「周荣穴」上。胡彦之理都不理,左拳又出,这回却是臂腋间的「
青灵穴」中招,整条左臂血路一滞,酸麻难当,这才警醒过来:「是他让我!」省起犹在虎穴,不能扔着孙自贞不管,点足飞退,跃回老孙头的闺女身畔。
  鬼先生抹去口鼻血渍,对十九娘抬了抬下颔:「服侍二公子更衣。」十九娘垂眸:「是,少主。」乖顺犹如一名小婢,衬与她蜂腰腴臀、乳沃欲出的成熟胴体,教人爱怜之余,复燃欲焰。
  胡彦之强抑心猿意马,冷道:「不必!」仰头不看,暗里却蓄着一口真气,将耳目觉察延伸至廊庑窗外,以防十九娘或隐于暗处的豺狗们暴起发难。
  鬼先生倒是一派悠然,笑道:「让翠娘服侍更衣,可是人间至极的享受。以她手路之巧,光用十根手指便教你魂飞天外,再瞧不上那种半生不熟的野丫头。你一定要试试。」
  「不必,我无福消受。」胡彦之冷哼一声,留意到十九娘浓妆艳抹的粉面上微露一丝羞意,这般与她冶丽的形貌无比扞格的表情,竟比出现在怀春少女身上更勾人,令人心痒难搔,非痛尝一回才甘心,暗自凛起:「她可是调教出一斛珠这只吸精小蜘蛛的狠角儿,论起道行纵无千年也有百年啦,绝非一斛珠可比,莫着了她的道。」
  十九娘蜂腰款摆,裙下罗袜尖儿如蜻蜓点水,于翻飞的裙裾间忽隐忽现,随着抬腿迈步的动作,纱裙面上不住浮露她丰满修长的大腿线条,走到胡彦之身前才停下,捧着漆盘嬝嬝娜娜施礼,柔声道:「翠娘给二公子更衣。」
  「放着就好。」老胡哼笑道:「你比五帝窟的女人还像条毒蛇,再走近我怕我会阳痿,还是别客气为好,伯母。」翠十九娘俏脸微僵,顺从地将漆盘放下,俯身时双乳跌宕,几从抹胸边缘溢出,映得人满眼雪颤,直欲目盲。
  「少主若要为难,今日断非如此。」她起身时正迎着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低道:「二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胡眼贼被逮个正着,理不直气不壮,不好硬着脖子反口,忍着一肚子的窝火拎起衣衫往身上乱套乱披,赫然发现盘里盛的无论是箭衣褙子、长靴绑腿,莫不与自己平日爱穿的形款相类,只是用料作工更为华丽精美,却又不过份花俏,且里里外外无一处不合身,宛若订做。
  这样的衣物绝非仓促可得,就算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早早记住了他的身形尺码,亦须花时间心神张罗,才能于此时拿出完整的一套来。
  胡彦之默默穿好,心中五味杂陈,抬头瞥见一旁十九娘神情似笑非笑,画得高高的弯浓眉黛一挑,似有几分「你看吧」的意思,不甘示弱,霸气一指胯下高高支起、毫无消褪迹象的雄伟裤裆,企图以「看我屌」做为反击。
  可惜十九娘早过了掩面尖叫逃开的年纪,嘴角微微抽搐,果断放弃这种无聊幼稚的意象对峙,抚着额角行礼告退。
  「她的事,看来你是非讨个交代不可了。」
  直到十九娘退出长廊,倚窗的鬼先生才开口。「莫忘了,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若非万不得已,我宁可那一刀是劈在我脸上,而不是她。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胡彦之仰天「哈哈」两声,虎目中不见丝毫笑意,只余怒火。
  「你说啊,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不得已』法儿,下回你拿刀砍我之时,我也好先有个准备。」
  「在所有的仇人里,杜妆怜自来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鬼先生沉声道:「二十多年过去了,兴许是作贼心虚,其他七大派的崽子们早已忘乎所以,大大咧咧地于东海横行,只有她始终龟缩不出,行踪难以掌握。母亲本想等查出杜婊子的下落再展开复仇,岂料顾挽松这酷吏明明在新朝也混得顺风顺水,竟先一步死了,才知报仇最大的阻碍非是仇人自身,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天爷。
  「为防老天再抢仇人,只好先下手为强,先从名单上最容易落单、没有太多牵连的杀起。所幸天下底定、七玄式微,看似无事,这帮自诩正道的混蛋便安了一百二十个心,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起来,给了我们浑水摸鱼、栽赃灭迹的大好机会,十几年下来清光了一批,但仍找不到杜妆怜。
  「等到宰掉惊鸿堡梁度离那王八蛋之后,七大派已去其一,才开始有人生疑;再过一阵,连赤炼堂的雷万凛也躲将起来,估计是发现了杜婊子龟缩不出的好处,起而效尤。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对付我们最有效的办法,纵使妖刀将水月赤炼闹了个天翻地覆,仍逼不出这对龟公龟母。」
  鬼先生说话素来浮夸,不唯神情语气,连肢体动作也相当攫人注目,此际却罕见地没什么表情,衬与冷淡却刻毒的言语,益教人不寒而栗。
  胡彦之听说过惊鸿堡梁家的灭门血案。
  矗于瞿州肥泽幽远滩的宏伟石砦如今已成鬼域,连往日满沙洲的天鹅盛景都不复见,只余一城赤眼鸦。附近的土人说是惊鸿堡死人太多,乌鸦认为待在这里有吃不完的腐肉,故尔盘桓。
  惊鸿堡主梁度离自称「万里同哭」,寓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深刻意涵;比起其他如「公道大王」、「亮节清主」、「高风先生」之类的自号,武林中人还是宁可叫他「万里同哭」。起码这些粗汉子觉得能公然触触梁度离的霉头,也算一件称心快意的事。
  据说此君开口必得罪人,说是矫矫不群,其实就是乖僻。故当年血案虽轰动一时,替惊鸿堡认真计较的却不多;十数年间少人闻问,渐为世所遗。
  胡彦之出身的古月名门离瞿州不远,少年时曾游肥泽,访问当地故老,老人们都说梁度离为跻身名流,不惜在惊鸿堡地下镇着一头十角六翼、嗜食女子的邪恶妖物,自愿给正道当狱卒,以致招来不幸。如今方知惊鸿堡亦是当年追剿狐异门的七大派之一,且灭其满门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自己的至亲,感慨之余,又不禁有些恍然:「是了,按时间推算,当年父亲遇难时,尚无白日流影城的字号,牛鼻子师父又说玄犀轻羽阁于『妖刀之乱』时封山不出,后遭朝廷下令迁徙,『七大门派』怎么算都不足七数,原来缺的正是惊鸿堡梁氏。」
  鬼先生不知他心中计较,续道:「这些年来,为了对付杜妆怜,母亲费心在水月停轩打下两条桩,一明一暗。你问为什么是她,而非你我,原因就在于我们进不了水月停轩。」
  胡彦之浓眉一轩。「就像把我送到古月名门,再安排进入观海天门一样?」
  鬼先生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了,那是个意外。古月名门本来就是狐异门的避难之地,母亲那时有事在身,不方便带着你,而我正在平望做着整日敲木鱼念经的小沙弥,自也不能让你跟着,才将你暂寄于仇池郡。是鹤老杂毛循线而来,将你劫了过去。」
  胡彦之还记得牛鼻子师父接他上青帝观的那一天。长年为肺疾所苦的风伯难得一早上都没咳,在花园里戏耍的他正觉有些不对,只是贪玩蛐蛐儿一直没去瞧。还在东摸摸西摸摸地磨蹭,忽见一名高大的灰袍道人低头穿过洞门,走进院里。
  「你是谁?」小小胡彦之可不含糊。从小风伯就告诉他,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儿的一切将来全都是他的。有人来了,怎么没人进来通报,又是谁让放行的?
  「少爷……咳咳……这位鹤着衣鹤道爷是专程来接你的,你……咳咳……随他上山学艺,他会照顾你平安长成,还会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
  风伯微佝的熟悉身形出现在洞门边,枯瘦的手掌扶着墙,皱巴巴的肌肤与脸色一样,都是毫无光泽的灰。外头的孩子都很怕风伯的长相,但他已想不起是从何时开始,只有看着这张面孔,握着他干燥微凉、触感如纸的手掌才能安心睡着,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
  小胡彦之吵着要练武已有好一阵了,自于庙口看完跑江湖卖艺的表演之后。听到「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时精神一振,隐有些雀跃,但男童一转念间,投向道人的眼神仍是戒慎大过好奇。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可不容易,道人在心中啧啧称奇,瞇眼道:「镡儿──你风伯说你叫这个名儿。你知道这个『镡』字是什么意思?」
  小胡彦之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倔强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与屈辱。所幸这死牛鼻子和其他大人不同,挺像风伯,不会因为他的不知或不能看不起他。男童对自己说了实话颇感骄傲,挺起胸膛回望着。
  异常高大的中年道人从背上解下剑囊。洞门边的风伯似是动了一动,也可能是他眼花了,终究风伯并未开口,甚至没走上前来。道人把剑捧到他面前,指着小小一方的剑格道:「这里,就叫做『镡』。也有人管叫剑鼻或剑格,其实指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
  男孩难掩失望。知道名字是从剑上来的挺不错,总比和他玩的邻里孩子叫大牛二毛什么的强多了,但不是更威风更厉害的锋刃,总有些不是滋味。这「镡」也太不起眼,还不如做剑鞘呢!
  「……千万别这样想。」
  「你怎知道我怎么想?」小胡彦之大惊。庙口耍大刀跟猜玉石的分明是两摊,难不成这死牛鼻子两样兼通这么厉害!
  「剑镡是连接剑身跟剑柄的部位,」死牛鼻子完全搞错重点,兀自认真地说文解字。「没有『镡』,利刃就会伤到自己。虽生于杀敌的利器上,剑镡的作用却是『保护』、是『克制』,而非杀戮,这就是你父亲为你取镡字为名的深意。」
  这么一说突然就帅起来了。还不赖,男孩想。
  「你认识我爹?」
  「认识。」死牛鼻子神色一黯,仍瞇着眼爽快地点了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可以说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一个。他的一生没半点黑暗,是个像太阳一样光亮的人,看着他你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觉得有希望。」
  「嗯!」小胡彦之用力点头,带着兴奋的眼神眺望风伯。
  风伯看来很累似的,连附和的力气也无,靠着洞门嘴角微扬,报以一个略显扭曲的灰暗微笑。小胡彦之早习惯了,风伯咳完总是这样,每次看他咳嗽,都像要把肝肠全呕出来似的,模样十分吓人。但咳完就好了。咳完他总是那样笑。
  不管风伯了,他乐得继续追问。
  「是我爹的武功高,还是你的武功高?」
  「你爹比我高多了,我比不上他。」这牛鼻子说话怎就这么实在啊!铁是个好人!男孩像被挠了耳后根的猫儿也似,微瞇着眼睛,悄悄在心里把那个「死」字拿掉。
「但你爹既已不在了,没法教你武功,你就勉为其难学我的,怎么样?」
  「那好吧,也只能这样啦。」小胡彦之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但我不要做道士。」
  「你自然不做道士。」牛鼻子似被挑起了兴趣,连快瞇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大了些,饶富况味地搓着下巴。「但你为什么不想做道士呢?你晓不晓得道士是干什么的?

  他还真不知道。他唯一晓得的是:做了道士或和尚,就不能再把脸埋在侍女姐姐们的怀里乱拱了,虽然她们都挺喜欢的,每次他这么做总能逗得她们失声尖叫,继而咯咯笑着又挡又避,但总能让他得手。除非把手伸进衣襟里──「小少爷!你再这样我就同风老爷说,让他送你出家做道士!」侍女们总是又羞又恼地骂他,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道士是万万做不得的,男孩心想。
  风伯没替他收拾任何东西,他手里抱的,是牛鼻子的那对剑。「你要是能一路拿着它不放手,到青帝观我就立刻教你武功。」
  小胡彦之使尽吃奶的力气,胀红了小脸,死死抱着不肯放手。「你……咱们走着……走着瞧!我……我一定不放……死也……不放……」
  就这样,他跟在牛鼻子师父和小青驴的屁股后头,死拖活拉地离开了仇池郡,从此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回到这座宁静古朴的大宅院,是十年后的事,记忆中风伯那髑髅似的身影已不复见,只余屋后一抔黄土。据说风伯死前遣散婢仆,安排好看顾打扫宅院的人,就像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独没让人上青帝观通知他。
  那是在他上山后不到半年里的事。
  已长成的胡彦之静静站在骄阳里,沐着蝉声倚着洞门,忍不住想起那个没有来得及道别的午后──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去经年,也没想会见不到风伯的最后一面,甚至还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生离,原来还有死别。记忆随着轰然震耳的蝉鸣,忽然鲜活起来,他仿佛看见吃力抱着剑的男童、臀后如麈尾乱扫的青驴,还有瞇眼微笑,领着他们穿过洞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灰袍道人……以及在身形交错的一瞬间,道人与风伯短暂交谈的片刻。
  「鹤着衣……」面色灰败的老人倚着墙,干瘪的嘴缝里艰难地嚼吐字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莫……莫让我……到了九泉下,愧、愧对……」
  「我发誓会履行承诺。」道人头也不回,牵着毛驴踢哒踢哒地行出洞门。
  「可惜我们后会无期,风射蛟,你是好样儿的。无量寿福────」
  他被鬼先生的语声唤回神,发现自己又沉浸于过往的记忆。奇妙的是:随着年岁增长,当时的情形想起越多,他早知风伯神情有异,还有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遑论无端将他托付给素昧平生的观海天门等种种蹊跷。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对牛鼻子师父时却总问不出口,只能不断回到风伯的坟前,带着懊恼与悔恨点上几炷香,然后闷头喝上一夜的酒。
  这也就是为何三年前鬼先生找到他、向他揭露身世之时,胡彦之并没有天崩地裂、一夕变改的错置之感。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风伯是被牛鼻子师父所杀,只是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风射蛟与找上门来的鹤老杂毛一战,可惜他受的『落羽分霄天元掌』旧创太重,非是鹤老杂毛的对手,居然信了什么『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的一通浑话,让他把年幼的你带到青帝观。」鬼先生握拳咬牙,抿着一抹冷蔑,敲着窗槛轻道:「等母亲获知此事,已是数年之后,鹤老杂毛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当上了洞灵仙府的牛鼻子头儿,带着你搬到戒备更森严、更难以潜入的真鹄山上。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杀进东皋岭将你抢回,并非有意让你在观海天门中卧底。」
  胡彦之冷笑。
  「就结果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师父终是将我好好抚养长大,而你们不正希望我卧底真鹄山,好在你们举起复仇大旗的时候,开门放火之类的?」
  鬼先生转过头来,淡然一笑。
  「你没这个价值,我的好二弟。以鹤着衣城府之深,他能容得下你,是因为对自己教徒弟的手段很有信心。而你也不负他的期待,彻头彻尾不当自己是狐异门之人,宁愿是天门掌教的得意弟子,而非劫后余生、矢志报仇的胤家人。
  「我不怪你,也从没怪过你,不会说什么『认贼作父』之类的浑话。你当时只是孩子,毫无反抗之力,若你所知再多些,鹤着衣便容不下你了。所以卧底你是做不来的,你有一丝这样的念头,真鹄山东皋岭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有进无出。我与母亲都不愿见到这般情形发生。」
  胡彦之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我都几乎忍不住要信了。我师父要如你说的这般穷凶极恶,何苦花费二十几年心血,养育我、教我武功,然后当有一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时,再回头收拾我这个孽种?你不觉得这事光说就累人至极,真能做到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么?」
  「我也传了你天狐刀法,毫无保留,你有对我比较好么?」鬼先生戳得他哑口无言,哼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你认定鹤着衣是师父,所以死了心眼地向着他,就同我和母亲认定你是幼弟么子,是我们最宝爱的镡儿,这才由得你胡搅蛮干。这其中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正与逆、黑与白不过一念间耳,反掌可易。鹤老杂毛揪住你的,便只这点儿心眼。」
  「他从没说过父亲的坏话!」
  「因为他知道你是胤丹书的遗腹子,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身世!」鬼先生冷笑:「你瞧瞧,不过小小一着,效果却出奇地好!连这点蛛丝马迹都不漏半点风的人,我可不敢在他面前自称『奸恶』,差得远了。」
  胡彦之无可辩驳,环抱双臂,赌气似地说:「我要见母亲。」
  「拿什么身分去见?」鬼先生冷笑。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胡彦之握拳咆哮:「还要什么身……」忽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连挥舞的拳头都忘了放下。
  「你现在不是她的儿子,也非仇敌鹤着衣之徒──否则我就要杀你了──你是被蒙上眼睛近二十年的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瞎了;好不容易重见光明,该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非记着看不见的时候,旁人说给你听的那些。」鬼先生道:「等你确定自己的身分,母亲才能决定见不见你。就算现在她愿意见你,你能见她么?」
  胡彦之无话可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上,若非念着还得平安带回孙自贞,几乎想放手让这股倦意吞噬身心。「我们这一家子……」他轻捏额角,摇头惨笑:「……到底是怎么了都?」
  「这个问题你会让我问母亲,而我会教你去问鹤着衣,我们就省省力气罢。你之前去流影城探望过她了,是不?是不是已经苏醒,能下床走动,穿衣吃饭了?」
  胡彦之知他所言俱实,鬼先生却未拿此事大肆邀功,只淡道:「我说过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极力劝过母亲,劝不动时,我已尽力照顾了妹妹──虽然你觉得远远不够。」
  「你还好意思说!她脸上的那条疤……」
  「喏,拿去!」鬼先生手一扬,抛来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盒。「五帝窟独门疗伤圣品『蛇蓝封冻霜』,治疗伤疤极是对症。我拿去,你又要疑心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如你再走趟流影城,瞧瞧她也好。」
  胡彦之没敢在险地验药,摇了摇玉盒不见有异,信手收入怀中,忽想起一事,又冲鬼先生伸手:「拿来!」鬼先生笑道:「欸,你拿了还装傻,这是诈赌啊!」胡彦之面色不善,沉声道:「我不说第二遍。信不信我揍你的脸?」
  鬼先生举起双手。「别,我靠脸吃饭的。给你还不行么?」点足跃出窗外,自梅树粗桠间取了只长布包袱,解开布裹露出一刀一剑,赫然是染红霞的「昆吾」与耿照的「藏锋」。
  「你怎知这两件兵器在我手里?」
  鬼先生将刀剑重新包好,运劲一抛,扔给了胡彦之。
  胡彦之把包袱斜负在背,扛起孙自贞,冷道:「慕容柔挖穿莲觉寺的地面,没见尸体,只寻到这两口兵刃,谁都知他二人没死。要不是掘坑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用火药硝石炸塌了,还赔上十几条谷城陷坑营的军汉,这会儿早知他们循何路径逃出,人又到了何处。」他特别将「王八蛋」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以免王八蛋没听清。
  「我知道你意有所指,可这事真不是我干的。」王八蛋撇得一干二净。「指不定是慕容自己炸了,免得耿、染二人的残尸出土,染苍群少不得要兴兵东海,向他讨个公道。」
  胡彦之冷哼一声。「慕容将这两件宝贝呈至栖凤馆,当作镇北将军千金生还的证据,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皇后娘娘扣下这副刀剑做什么呢?自是某个皇后娘娘言听计从的王八蛋唆使。东西不在主谋手里,难不成去了当铺?」扛着孙自贞走向门廊,忽觉有些对他不住,毕竟平白拿了这些,也没见他推辞,犹豫一霎,回头大声道:「这回你给得干脆,阿兰山的事就算是两清啦。我找回耿照后,你若再打他的主意,休怪我翻脸无情!你若安分守己些,待她伤势痊愈,咱们兄妹三人再找时间聚聚。」
  鬼先生忽然笑起来。
  「我的好二弟,你净拿不给,当真吃定我了么?这样兄弟很难做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彦之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追踪术虽厉害得很,可为兄也不差,要说你看穿金环谷是本门暗桩、一路循迹至此,不止我不信,瞧你放开手脚大嫖特嫖的勇姿,大概连你自己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我。」
  鬼先生笑道:「这么一想,事情就突然变明白啦。你既非为我而来,耿染的刀剑、妹妹的伤势,都不是你来『羡舟停』的目的,不过是见了我之后,随机应变的结果罢了──除了她以外。」一指他肩上女子,慢条斯理道:「你收了忒厚的礼,我也不要别的,就拿那丫头来抵罢。」
  「做梦!」
  胡彦之踏出门廊,赫见两头乌霾翻涌,几不见光,糊纸门扇「砰砰砰」一路掀倒,数不清的黑衣「豺狗」挟着狞恶的兵器锐芒而至,不知是人数太多抑或速度太快。
  他连环起脚,踢过所有能搆着的物事,一阻追兵;在漫天杂物之中,与不知何处穿来的拳腿钩爪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相接不容片糸,打得血飞帛裂、伤人亦伤,一闪身退回房里,转头迳扑窗边。
  鬼先生不知何时已离开窗棂,也无出手拦阻之意,他心中一阵不祥,在手指将碰窗前硬生生顿住,点足飞退;几乎在同时,飕飕的破空劲响射碎窗棂,在窗边的蔺草垫上插满了整排狼牙羽箭,羽簇兀自嗡嗡颤摇,宛若活物。
  「他妈的!玩这么大?」胡彦之狼狈避开,才发现袍角被几枝羽箭钉在地上,泼喇一声身转袍裂,肩上的孙自贞「啪!」跌落蔺席,乱发散在约半寸深的酒水浮渣之上。胡彦之不顾得地上狼籍,拽着她的腕子拖近身畔,只恨兵器都缚在背上,但就算那对新铸的「狂歌」在手,他也没把握扛着昏迷的少女应付这铁桶般的层层包围。
  「没办法,谁让你发现了这么紧要的秘密?」鬼先生笑道:「翠娘一向是贴心的好部下,不用我吩咐,自行安排了里外几重人马,想留二公子和孙姑娘。盛意拳拳,二弟你就别走了罢?」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4:06

【第百卅五折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胡彦之为自己差一点信了他的温情表演而感到恼怒。鬼先生之所以叨叨絮絮同他说「家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拖延时间,好教十九娘从容部署,布下这等天罗地网。
  鬼先生是个十足十的冷血混蛋──在素未谋面的亲妹妹惨遭毁容后,他尤其确定──但对自己却一直是宽容的。
  会出动这样的大阵仗来留人,足见劫掳孙自贞背后牵连的阴谋重大,绝非单纯的拐卖,鬼先生拼着与弟弟反脸,也不敢冒险放人。胡彦之看似身陷险境,实则戳着鬼先生的软肋,撇开内有豺狗、外有弓矢不论,鬼先生肯定比他急得多。
  问题是:孙自贞到底有什么价值,何以鬼先生一察觉胡彦之盯上了掳劫少女这条线,不惜大张旗鼓也要留下他二人?
  先前胡彦之为寻孙自贞下落,曾对老孙头做过详细的调查,孙家三代都在生酥寺外卖紫苏鱼和羊油饭,与江湖沾不上一点边。他的闺女同「姑射」、七玄,乃至正道七大门派自无瓜葛,虽在摊上帮忙招呼生意,每天接触许多客人,然而同遭掳劫的于媺、吴阿蕊二姝一是秀才之女,闺教森严,偕侍女进香中途失踪;另一位却出自城外农家,整年也难得进城几回……三人生活全无交集,显非因此贾祸。
  那便只剩下一处共通点了。虽然说来有些勉强,连胡彦之自己都觉荒谬。
  「你不是吧?」
  既然事迹败露,老胡本着「有拿有赚、多拿多赚」的菜篮子兵法,贼溜溜的双眼边四下巡梭、寻找脱身之隙,边打着哈哈来套鬼先生的话:「为了区区一名长腿帅妞你玩这么大,至于么?虽说『羡舟停』里还未见这般高头大马的姑娘,补新人又何必急成这样?」缺了半幅的袍襕「唰」的一振,冷不防飞起一脚,以靴跟踢得一片浮木「飕!」」朝最角落的一名豺狗斜削过去!
  这脚连影都不见,却劲透裂木,射出的轨迹笔直如绞弦,竟无一丝弯弧,岂止暗器而已?直如当头一刀,正是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真力所聚。他本无杀人之意,欲以这着逼那侧身或低头,再以绝顶轻功乘机突破,自缺口冲出楼去。
  做为目标的那名「豺狗」两眼青白,胡彦之从一开始便留上了心,余光瞥见他行走动作的模样,纵非全瞎,也绝对是半盲之上,以为突破口最恰当不过。没能挖出更多内情不无可惜,但胡彦之可不想陪孙自贞在此盘桓作客,靴腿一收,便要纵身。
  「喀喇」一响,那青白眼的汉子伸出一只拳头,挟着呼啸劲风的木梆子就这么碎在拳面上,木屑如水银般自他胸膛两侧激扬而过,连声响都不及发出,便在衣布留下一片蜂巢似的密孔,孔中竟无滴血,只透出些许异芒。考虑到舍弃耳目之娱、乃至身分名号的半死之人不会有贵重的宝衣宝甲,只能认为是一门极厉害的横练外功。
  汉子面无表情,收拳时还侧了侧脑袋,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果然两眼不太方便,不知是否也刺了双耳。老胡心底一凉,若「豺狗」都是这种级数的高手,莫说逃出去了,把他掰成一碗羊肉泡馍都有份,想硬闯的简直是棒槌。
  「我本人不好这口,真的。」
  鬼先生懒惫一笑,难掩得意的模样令胡彦之打从心里想掐死他。
  「不过孙姑娘是我『羡舟停』未来的红牌,等着崇拜她、仰望她的人可多了,不是想要就能给你的小玩意儿。再说了,你做人家的弟弟好歹也有个弟弟的样子,别老是同哥哥争抢嘛。」
  「不然你问母亲去,她会要你让我的。」老胡涎脸一笑,居然颇为从容,一点也不像身陷险境进退无门的模样。
  「这事她不会──」鬼先生忽意识到他弟弟骨子里毕竟是狐,就算没有母亲教导,心机同样不容小觑,东拉西扯下去,对组织、对他自己都没好处,淡淡一笑,悠然道:「老二,你是聪明人,别不识时务。就算我答应了母亲决计不会伤害你,没说不能揍你一顿。莫逼我让『豺狗』对付你,他们出手不知轻重的。」
  胡彦之笑道:「这也太没大哥风范啦,没商没量的。给条路走不行么?」
  鬼先生正欲开口,心念一转,眸光突然犀利起来,冷道:「老二,你如此拖延时间,难道还巴望着有什么人会来救你么?」
  胡彦之怡然道:「比起你拖延时间的法子,我的法子可磊落多啦,起码不是拿家人什么的来说事。你知道我在等什么,下头院子里的绳网绊索,总不是用来对付我的罢?」
  鬼先生面色一变,忽听底下人声杂沓,惊怒交迸的呼喝此起彼落:「……那是什么东西!」「当心!」「好……好大!」「快……快闪开!」紧接着墙塌砖碎,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如一阵旋风突然降临,眨眼便将院里的一切扫倒刮飞,片甲不存。
  「策影!」
  几比常马大上一号的紫龙驹放蹄而入,张口却非嘶鸣,而是如虎啸般的骇人咆哮,鬼先生的布置本就是针对这头罕世名马,可惜在他的想像中策影不过是头通灵性、有长力的神骏脚力罢了,世上岂有绳索猎网应付不来的畜生?
  策影就是。
  他终于明白这种出自绝域天镜原的奇兽何以被称做「紫龙驹」──马形不过是外表的虚象,它骨子绝对是条杀虎搏象的狰狞恶龙!
  策影冲入院里,将层层绊索连同索头铁钩、固定铁钩的砖墙一并扯崩;粗绳编成的巨网被它随口一咬,即如草篾般应声两分!铁叉踏弯、栏杆踢碎……坚硬的金石在它之前浑似面粉捏就,哪有血肉之躯敢挡?埋伏的刀斧手一哄而散,没赶得及跑的也毋须再跑了。
  部署在对楼的弓手按捺不住,没等十九娘下令,迳自拽弦,策影庞大的身躯藉院中凉亭、石灯笼等掩蔽闪躲自如,偶尔巨蹄一踏、尾鬃一甩,轻易便将来箭拍落或拨开;应付得烦了,后脚「轰」的一声踹塌亭柱,兀自不停,一一将半毁的椽柱、瓦檐乃至亭中的石桌踹向墙头,「砰砰砰」如攻城石礟,转眼轰塌了几堵墙。
  对向的楼子被轰得摇摇欲坠,弓手们死的死、逃的逃,火炬掉满一地,空气中浮尘灰粉簌簌而落,只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兀自站立,甩着鬃毛破雾行出,踏过遍地狼籍哀嚎,放光的血红眼宛若魔物。
  不过须臾间,华楼美园已成废墟,便发一队军汉来拆楼,也决计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毁坏如斯。它若存心杀人,眼下怕非一地残垣,而是血河肉墙了。
  十九娘粉脸煞白,连鬼先生都不由一怔,胡彦之趁机窜上窗槛,扛着孙自贞跃下,踏檐直落,靴尖一踩鞍顶,稳稳跨在策影背上。
  「好兄弟!」他拍拍紫龙驹,抬头恰对着俯落视线的鬼先生。「我不是说你。你算计别人,别人便算计你,世间事自来如是,你好自为之。走!」
  策影昂颈虎咆,放开蹄子,甩着烈鬃绝尘而去,但闻前院惊呼声一路迆逦,眨眼便去远了。
  鬼先生凭窗静默良久,似能看穿交互掩映的楼影夜色,目送他没于山道林间。
  十九娘打了个手势,豺狗们躬身一揖,无声无息消失在长廊两端。
  策影毁园之举惊动外头的客人,所幸「羡舟停」上下训练有素,前头龟奴、老鸨们赶紧安抚,潜院里,直属十九娘的心腹们亦指挥下属封锁现场,清理死伤,金环谷内迅速恢复了秩序,这个淫靡香艳、春色无边的夜晚将继续迈向更加精彩的下半截,一如先前无数夜。
  「少主,夜深啦。」十九娘走近他身畔,低声道:「我让人收拾收拾,您……要不换个地方歇一歇?」
  「不,我再待会。」鬼先生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忽然轻笑起来,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怀缅与寥落。
  「只要这样闭着眼,就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好像人还站在这儿……一下又跑到了那儿,扛着那妞儿……」信手比划,与方才胡彦之所站方位、移动的轨迹及反应动作等一模一样,宛若绘影图形。
  十九娘知他有过目不忘的超人本领,无论想或不想,凡见过即永志不忘,与意志无关。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弟弟的一切不上心。
  「我抱过他哄过他,那时他才这么小。」鬼先生双手掌心朝上,肘弯微屈,像是抱着一只过大的西瓜。「你莫忘了我那时也还很小,对我来说,弟弟就真是这般大。

  十九娘「噗哧」一声不禁掩口,虽忍着没笑出声来,却不由得胀红粉面,霞映双颊。鬼先生也笑了,片刻才又眺着窗外喃喃道:「在相认以前,我年年都到仇池郡老宅,躲在那片老梧桐的荫盖里等他回来扫墓,心想母亲何时才准我们兄弟俩见面。但他从没拿在风射蛟坟前的那种神情瞧过我。
我开始有些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早知如此,争如不见。」
  十九娘心弦触动,碎步走近前个,柔声道:「不会的,二公子只是还不明白,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真面目罢啦。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少主的心思,明白谁才是掏心挖肺待他、真心为他着想的人。血浓于水,总是舍不了的。」
  鬼先生轻敲窗槛,并未回头。「就像你和明端一样,是么?就算与别家的女孩儿有些不一样,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看都可爱。」
  十九娘闻言一僵,步子再迈不出去,不及敛衽,「唰」的一声拢裙跪地,垂颈道:「少……少主,是我教导无方,才让她闯下如此大祸。求求少主看在翠娘的份上,饶她一次罢。」说到后来,语声竟微微发颤。
  鬼先生回过神来,不由失笑,却未伸手搀扶,迳垂落视线,尽情欣赏了她雪腻修长、线条姣好的鹅颈,以及那堆雪也似几欲溢出的沃腴酥胸,任由静默如刺棘般鞭打她成熟诱人的胴体,令颤抖越来越难被抑制,饶富况味地揣测着她所能承受的极限──「这次就算了。」
  翠十九娘娇躯微震,绷紧的精神一霎间松懈下来,几乎软腿坐倒;正欲谢恩,却听鬼先生续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女儿花朵也似的人儿,我也不责打她,一会儿你将她梳洗干净送过来,我给她破瓜。」十九娘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才「呜」的一声掩口,泪花溢满卧蚕,几欲滚出;本能想要摇头,唯恐触怒少主,只略动了动螓首,颤抖着硬生生忍住。
  鬼先生欣赏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握着她的两臂一把抱起。「逗你玩儿的,怎么就认真了?你的女儿,我连根小指都舍不得碰,还破什么瓜?」将手探进她的裙腰里,沿着光滑平坦的小腹往下摸去,腿间饱腻温软的小丘上居然寸草不生,乃是天生的白虎。
  「翠娘,你这分湿软滑腻,当真是独步天下。」他曲起食指如钩,在一团温黏嫩肉间细细刨刮,每每刮过那一点突起的韧芽儿,美妇人的身子便不由一跳,一双修长的玉腿绵软已极,几难撑持,只得死死攀住窗槛,随少主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搔刮勾挑,颤着身子将腰臀越翘越高。「我在平望睡过无数养尊处优、身分尊贵的命妇贵女,没一个比得上你。」
  「少……少主不……不弃……呜呜……啊……」
  「你也别恼明端啦。」鬼先生笑道:「真浪起来,你叫得比她还纯,娘俩儿一般的没用。」翠十九娘羞不可抑,不服气又不敢反抗,平日高高在上的跋扈与干练荡然无存,既舒爽又幽怨地摇着小腰,欲让指尖再没得深些。
  鬼先生以指腹饱尝她涂蜜似的温润娇脂,心思也没闲着,随口道:「我瞧那孙自贞在三人里,模样不是最漂亮的,但赌气时眉宇间那股子凝肃的神气却是最像,身量也算合适,可惜落到老二手里;要灭口容易,抢回却难。另外两个怎样?」
  十九娘忍着股心里逼人的快美,咬牙细声道:「于……于媺样貌要好些,看上去人也聪明,可惜身子骨稍……唔……稍弱了点,打扮起来反而不像。」鬼先生蹙眉道:「秀才的闺女么?我自来便觉她不成。玉面蟏祖英气勃勃,还得披金甲持大杖,扮她可是体力活儿,找个病美人来做甚?那个农家的女儿呢?」
  「吴……吴阿蕊身强力壮,反抗得厉害,她的食水里都掺了药,免得清醒时还要闹……呀!少主!别……好深……」她昂着颈子吐了口长气,娇躯哆嗦个不停。男儿的中指突然整只滑了进去,直没至根,原本挠着玉壶口的小钩顿成一柄弯镰,挤开蜜缝长驱直入,令她两腿一软,一股麻利的尿意沿着脊柱窜上,还来不及开口讨饶,稀蜜般的汁水已沿着少主的指掌淅沥而出,流了一地。
  「哎呀,怎么尿了?」鬼先生笑得不怀好意:「翠娘别急,我让人来收拾。」
  「别……啊、啊……少主……不要……」向来予人精明干练形象的翠大家,此际却像猫儿似的蜷在窗边,结实的小腰不由自主地上下挺动,甩得乳浪滔天、酥白耀眼,双丸几乎溢出抹胸,咬着唇可怜兮兮道:「别让下人看……看见……呜呜……好……好丢人……啊……」闭着眼睛双颊晕红,直是羞急欲死,唯恐这副狼狈的模样被底下人瞧了去,威信荡然无存。鬼先生尽情享受折磨她的快感,怡然道:「你瞧,管她三贞九烈,干得多了,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别给吴阿蕊下药啦,弄坏了身子,我们也没好处,找几个强壮的男人狠干她几天,那个于媺也是,要是没弄死的话,起码也算堪用。」
  十九娘被他灵巧霸道的手指摆布得欲仙欲死,心思却不糊涂。这般弄法,两名女子便是身子骨挺过了,心神十之八九也要崩溃,妓院逼良为娼都不用这种法子,把人搞成两具行尸走肉般的肉娃娃,要用也用不久长,麻烦得很。
  「对了,给她们开苞之前,先想法子教会她们『泯心诀』。」鬼先生笑着补充。
「《远引临非篇》初层心法我记得不难,以你的聪明耐性,想必是件简单的事。」
  十九娘突然会过意来。「少主的意思是──」
  「时间有限,这些掳来的女子要教到能够上场扮演雪艳青,令天罗香内八部威服,还得乖乖听从我们的指挥,怎么想皆非易事。如今蚳狩云重伤昏迷,雪艳青下落不明,正是将天罗香一举纳入本门控制的大好时机,断不可失之交臂。」鬼先生正色道:「玉斛珠她们在天罗香卧底多年,始终混不到更高的位子;你买通笼络的那名内应现下是出头了,却不敢为我们下手除掉蚳狩云,眼看良机将逝,须有更积极的作为。你将于、吴炮制成『如意女』,挑选状况佳的当作玉面蟏祖的替身,由明端操纵,为我们夺下天罗香!」说到激昂处劲贯指节,十九娘顿觉膣里如插铁笔,连叫都叫喊不出,娇躯一僵,失禁似的又尿一地,软软趴倒在窗台上,雪臀一屁股坐在自己喷出的温热浆水里。
  「多……多谢少主……提……提拔……」她枕着白皙绵软的大胸脯剧烈喘息,蜜壶里热辣辣地疼痛着,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与快美,似将超过身子所能负荷,心中却极是欢喜。
  天罗香不仅是七玄中版图最大的一支,更是现今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以外,唯一高举反面旗帜的外道势力,实力不容小觑。少主以明端所操纵的「如意女」君临之,正是对秘阁翠氏一脉的至高肯定,也让明端在复兴本门的大业中占有一席之地。对身为母亲的十九娘来说,可比少主把天罗香送给自己更欢欣雀跃。
  「别说谢,我也是见了适才明端表现,才决定采取这着。七玄大会在即,咱们定要在会前掌握天罗香。」鬼先生拔出汁水淋漓的中指,有意无意在十九娘面前一晃,淫蜜的气味浓烈如麝,带着她无比熟悉的肌肤香泽,另有一丝淡淡的尿骚,不住刺激着鼻腔,无比淫靡,令她羞赧得无地自容。
  「欲成大事,明端的火候仍稍嫌不足。她能隔多远操纵如意女?能操纵多久,控制到什么程度?」他见十九娘无言以对,也不生气,微笑道:「我翻过秘阁的记录,早在乌衣学士死绝之前,『超诣真功』的研究便已无尺寸之功,显然剖析《远引临非篇》这条路已到了头,再淘不出一点有用的金渣来。」
  十九娘揣摩不出他的真意,再加上高潮尚未全褪,脑袋瓜里昏沉沉的,不敢贸然接口,咻咻细喘片刻,低道:「属下……属下无能。」
  鬼先生摇摇手,几滴淫水溅上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十九娘自己虽看不见,光想便知是极淫靡的。这种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令她倍觉羞耻,害怕在他眼里看到嘲弄轻贱之意,垂落迷蒙星眸,不敢与他视线交会。
  鬼先生却刻意用那只淋了尿水淫蜜的手掌,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饶是十九娘好洁,也不敢闪躲反抗,只能由他为所欲为。
  「翠娘,你一点儿都不无能。要不,我母亲也不会如此倚重你。」他笑着说:「那本薄薄的破书我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对照『超诣真功』厚厚一摞的心诀,秘阁也算是绝招尽出啦,我相信这已是原典的极限,乌衣学士们若不能再搾出点儿什么,代表书里已无东西可搾,只能从书外求。」
  鬼先生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香肩瞬间的绷紧微颤,确信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怡然道:「《远引临非篇》是部劄记,放在书案近手处,随时想到什么紧要的,便信手录于其上。既然劄记所载,已不能满足我们,也只能从『谁写了它』这节下手──这恰恰是秘阁的拿手绝活,对吧?」
  十九娘魂飞魄散。十数年来,她只有这件事未主动向主人禀报,非是有什么异心,而是当初主人在交付劄记前,已先行撕去了有泄漏原主身分之虞的部分,显然不欲旁人知晓。对翠十九娘而言,就算知道是谁写了劄记,也决计不会泄漏,主人却未必如是想。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她和乌衣学士们极有默契地保守秘密,未曾在言语间论及过劄记主人一事。
  但少主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当书的内容再不能提供更多,唯一的方法就是由书外着手。
  「属……属下罪该万死!」她挣扎着想要跪地乞饶,无奈全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只能侧坐于地,支撑身体的两臂间夹着一双吊钟似的硕乳,沾湿的裙布绷出线条紧致的腴润大腿,更添动人风致。「属下不是……不敢……」
  「我娘也没告诉我。」鬼先生打断她的慌乱惊恐。十九娘愕然抬头,正迎着他一派轻松、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不管这本破书是谁写的,翠娘你和秘阁对本门的忠忱都不会受到质疑。万一哪天我母亲知道了、怪罪下来,就说是我让你查,又不让你禀报的,知道么?」
  翠十九娘愣了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破涕为笑,红着脸乖顺点头。
  「是,翠娘一定听从少主的吩咐。」
  「那总可以告诉我,这本《远引临非篇》是谁写的了罢?」鬼先生耸肩笑道:「我只知道这里头的武功,出自游尸门上尸部一脉。游尸门余孽不多,等闲难觅,正逢七玄大会在即,有几条苟活的漏网之鱼在左近,咱们顺藤摸瓜,不定能拷掠出《远引临非篇》的来历,找到增益补强『超诣真功』的线索。」
  「毋须如此麻烦。」
  这回却轮到十九娘面露微笑了。
  「超诣真功的原型,脱胎自游尸门上尸踞部的镇教神功『紫影移光术』,虽经秘阁演绎发挥,两者已大不相同,毕竟是一脉同出,若能得此功加以参酌,必能弥补真功之不足。」
  「紫影移光术!」鬼先生剑眉一轩,面色微变:「莫非……是他?」
  「回少主的话,秘阁的乌衣学士一致认为,此书乃出自游尸门主之手。《远引临非篇》这部劄记,应自从『血尸王』紫罗袈的案上所得。」
    
  耿照牵着染红霞的手钻出水道的一瞬间,差点儿以为被阳光刺瞎了眼。
  两人依偎在浅水潺潺的水道出口好半晌,待双眼重新适应了午后骄阳,才又拉拔着一跃而上,站上覆满青绿藤蔓的小土丘。但见四面皆是深山老林,地形高低错落,一条约十丈宽的河道自翠岭中切削而过,河中不见乱石堆雪,可见其深;河水流速极快,绝非能够徒步涉过的程度。远处隐有轰隆声,下游应有段差之类,甚至形成瀑布。
  「这儿是什么地方?」染红霞扬声问。
  「我也不知。」耿照四下眺望,试图寻找眼熟的山棱形状,以推断究竟身在何处。无奈林相太过茂密,视野狭隘,难以极远,片刻才放弃了比对。「应该还是在越浦左近,靠近三江上游的水源地。沿着河走,便能下到平地,运气好的话能接上舟行水道,返回越浦。」
  染红霞点了点头,忽然脸泛红潮,并紧了修长的玉腿,许久不见的扭捏姿态又重现江湖,倒是先了二掌院本人一步。
  「怎么啦?」耿照不由关心。她娇娇瞪他一眼,懊恼道:「这样……衣不蔽体的,怎生见人?」
  耿照本欲发笑,见她俏脸微沉,哪里敢造次?小心道:「那也没什么,我们练武之人眼力比较好,若先发现人迹,你便找个僻静处躲好,待我去讨身衣裳让你替换,再出来就好啦。」染红霞稍稍放下心来,一想不对,嚅嗫道:「此地荒僻,怕只有猎户出没。猎人眼力好得很,万一先看到了咱们……」
  「还是红儿想得周到。」耿照忍笑道:「有猎户,就有熊罴之类的野兽。一会儿要看见熊,咱们赶紧冲上去一把打死了,剥皮给你做衣裳。」染红霞噗哧一声,揪着他的耳朵道:「耿大人好生厉害,连熊都能一把打死呀。」耿照忙不迭讨饶:「怎么瞧都是二掌院厉害些,你看我这熊样…
…」
  两人打打闹闹,虽荒林难行,倒也心情不恶,扶持着溯河而下,半个时辰里已走了一小段,回头不见出谷的那条秘密水道。「你怎知那儿有路出谷的?」染红霞随口问。「也是在……玄鳞的梦里瞧见的么?」
  耿照一边打草开路,一边摇头。
  「不算是。我不是在幻境里瞧见出谷的通路,而是看见某样物事,今昔对比,猜到其下可能藏有通往三奇谷外的水道。」
  「哪样物事?」
  「接天塔的升降玉台。」耿照解释。「幻境里的接天塔看似高耸入云,但后来想想,总觉得是那时的云层比较低,像是大雨之前阴霾涌现那样,高塔插入云端的部分,周围总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塔的高度,其实就跟我们掉下来的那个瀑布差不多。
」他露出「你可明白了吧」的会心笑容,始终未得玉人回应,只得耐着性子继续。
  「推动玉台升降的,是水力。这也是三奇谷龙皇行宫何以要盖在河道、瀑布附近的缘故,只消建好推动机关的渠道,再把既有河道的水引过来就行了。天佛使者虽有超越此世的丰富学识与匠艺,却非无所不能;要把千斤、乃至万斤的玉台推送到忒高的地方,天地无穷的造化之力再合适不过。
  「你想像一下,从三奇谷的瀑布峭壁到接天塔底,有条相连的水道,这水道埋在地底,一直延伸到谷外,当中最少有两道闸门,一个在瀑布的出口处,一个则在接天塔之后。
  「当瀑布的闸门放落时,水无处可去,只得钻入地下水道,一路冲到了接天塔,将玉台推送到与瀑布等高的位置;当玉台要降下时,则打开塔外的另一处闸门,让水从地下暗道流出谷去,玉台少了推送支撑的力量,自然便会降下。」
  耿照连说带比划,染红霞只听得懵懵懂懂,依稀知道是倚仗机关之力,其中细节却不明所以,片刻才道:「所以你在遗址附近找到的那个入口,便是塔外的水闸么?

  「嗯。」耿照点了点头。
  幸运的是:虽历经千百年的光阴,开启水闸的机关奇迹似地尚能运作。耿、染二人运起十成功力,奋力转开水闸枢纽,钻入放干积水的联外渠道中;闭上暗门之际,只听得头顶水声不断,耿照猜测是瀑布的水闸亦同时闭起,水流至接天塔底,不料已无玉台可撑持,便自洞口源源不绝涌出。
  「这样一来,」染红霞抬望着他:「三奇谷是不是就毁了?藏着拓片的砖屋、五阴大师的草卢……这些,通通都泡在水里?」
  耿照面色凝重,片刻才叹道:「那也是莫可奈何。」染红霞露出惋惜之色,幽幽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了什么,从怀襟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笑道:「所幸我们在谷里的回忆,一笔一划都记在这啦!到老也不会忘记。」
  耿照笑道:「就算没有记下来,我也不会忘的。」染红霞瞪他一眼,轻斥道:「
油嘴滑舌!哪儿学来的?」却是芳心窃喜,晕红双颊。他俩并不知两重水闸的开闭会令三奇谷没入水底,迳将随身两卷经书及《霞照刀法》用唯一的一块油布包好收藏,此际万幸未存日后返回的念头,将这珍贵的纪念物留在谷中。
  「你说当年狐异门不乏精通机关术的高明大匠,胤丹书倾一门之力寻找打开三奇谷封石的法子,居然没有找到这条秘密水道,也是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染红霞忽道。
  耿照摇摇头。「他若没见过幻境中的接天塔、没想过水力机关的问题,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念头,找不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染红霞想想也是道理,支颐道:「那么与五阴大师、袁前辈一同入谷的那人呢?他会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秘密水道?

  耿照沉吟道:「这就难说了,我猜是不知道罢?否则五阴大师也一定知道放落殊境石后,还有其他出入的法子。不过如果我是他,某一天重回故地,发现三奇谷已被封闭,担心两位同修的安危,定会四处走走绕绕,兴许会发现也说不──」忽停下脚步,霍然转身,横臂将染红霞遮护在后。
  只比他稍慢一些,染红霞也感应到那股凝肃内敛的阴寒杀气,宛若实剑透体,令人隐隐生疼。
  这种化气势如实物、抬眼即能伤敌的境界她听师父说过,名曰「凝功锁脉」,普天下也只寥寥数人能及,乃武者登峰造极的象征,是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练到这等修为,何止呼吸心跳,气机亦能隐于无形,沾水如羽、随风摇曳,恍若不存。
  这人不知跟了她们多久多远,此际气息外放,杀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并不需要耿照保护,她愿意与他一同奋战、一同流血,乃至一同死亡。染红霞挪了挪身子,闪出臂围,背对湍流与爱郎并肩而立。
  立在大石之上的,是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灰袍男子,袍襕及膝,不短不长,穿着草鞋打着绑腿,外表毫无特征;除了裹住整个头脸,只露出双眼的覆面黑巾,像这样的人一天在道上不知有多少,连欲描述其形貌都不禁词穷。
  但耿照认得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当日在廿五间园外,风篁、聂雨色等东海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联剑抵御,也难当此人之一击,若非李寒阳出手周旋,世间已无耿照斯人。那是他此生距「绝望」二字最近迫的一次,无力得只想放弃。
  「你们竟能出得三奇谷,我很意外。」
  来人淡淡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听不出确切年纪,只能猜测不会太年轻。
  「你的命实在是很硬啊,典卫大人。」
  「而你到现在都没放弃寻找入谷之法,也令我十分意外。」耿照沉声道:「你当年离开三奇谷时,有没想过有朝一日须得白日蒙面,无脸见人,尽干些投毒烟、掳女子的卑鄙勾当?黑衣人!」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4:46

【妖刀记】卷廿八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折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染红霞听爱郎提过廿五间园外一战,不由凛起:「原来是他!怎地又是谷中第三人?」余光与耿照一触,忽地会意:他未必真掌握了什么线索,能将灰袍客与三奇谷联系起来,多半是顺着适才闲聊,赌上一把而已。
  此间荒僻,连兽径都不见一条,遑论人迹。此人绝非无端从天而降,能寻到这里、撞着她俩逃出生天,纵非死魔医怪两位前辈的同修,亦与三奇谷脱不了干系。
  退一万步想,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与奇宫新生代的四名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正面挑战绝无胜机,只能碰碰运气,看这天外飞来的一问,是否能令其略生动摇,为两人制造脱身的机会。
  灰袍怪客双眼微瞇,似是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典卫大人,你也称得上狡智啦,端的是心细如发,胆大包天。干脆地闭目待死,或与心上人多温存片刻,难道不好么?」
  耿照冷道:「五阴大师有话给你。他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笼双掌于袖中,阴晴不定的黄浊眼瞳盯得人背脊发寒,嗤笑道:「你不如磕头讨饶,胜耍这等无聊嘴皮——」
  「我还没说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时却想不起末四句,不觉蹙眉。染红霞玲珑心窍,接口道:「『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五阴大师终是原谅了你弃挚友于不顾,独个儿离开。这些年来你若想起他们,不知曾后悔否?」
  耿照本欲挑动灰袍客心绪,岂料染红霞窥破其意,竟尔抢先一步,吓得他魂飞魄散,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语声未落,娇躯倏地弹开,一抹血线散在风中,「嘶——」的裂帛细响竟还慢了一霎,然后才是迸出樱唇的闷声呼痛。
  耿照没敢回头,迳朝灰袍怪客扑去,单掌「呼」的一声劈他面门,正是号称薜荔鬼手「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他这下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只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过一劫。灰袍客有意示威,于掌风及体前从容出指,染红霞背脊尚未触地,左肩又绽血花,伤口几能见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来,衬与白皙无暇的如玉肌肤,更是怵目惊心。
  耿照铁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举,不挡不避,只一抬头,耿照忽觉那黄浊眼瞳如标两杆铁撑,硬生生撞来,身前凭空升起一道无形气墙,坠势顿阻。灰袍客信手点出,嗤嗤几声细响,染红霞周身帛飞如蝶涌,胴体上再无丝缕可掩。
  那指风快锐无匹,在她光裸的娇躯留下条条殷红,余劲削石入土,激尘迸散,斫痕宛然。明明布条断口齐整如刀割,却未划破女郎肌肤半点,染红霞一丝不挂,捂着左肩狼狈滚开,缩于一块巨石后,两条修长玉腿连同臀股、腰背,撞得处处青紫,鲜血沿臂蜿蜒,积于紧并的腿根,浸湿了茂密的细卷乌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这种践踏对手尊严的激烈手段,却也有着另一个更直觉的可能性——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话,惹动了他的杀机!
  若耿照的把戏是押上性命的豪赌,染红霞几乎觉得骰红开在了她俩这边。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去,依稀有条杯口粗细、四尺来长的漂流木卡在浅水石间,可惜一动眼前便痛得发白,只能倚石细喘,汗珠自发梢滴落,碎于起伏剧烈的浑圆乳峰。
  耿照知此人指风奇锐,听得身后骇人的裂帛声响,顾不得相接在即,失声道:「
红儿!」灰袍客狞笑:「你还顾得了别人?」眸凝一松,「凝功锁脉」的气罩倏然消散,耿照身形坠下,呼啸直落的掌刀却劈了个空。
  他眼睁睁看着灰袍客抬头、动肩、平平横挪两尺,似连那黄浊眼瞳中带着恶意的狞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却跟不上对手的速度,腕肘间一阵剧痛,两处关节已被卸脱。
总算他应变快极,忍痛一挣,猛将右臂夺回,却只能软绵绵垂在身侧,形同被废。
  「典卫大人好硬气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连圈带转,又黏上耿照左臂,转动间生出一股难以挣脱的吸力。「还是该赞你『好运气』?自我练成这路重手法,你还是头一个保住肩关的。可惜就到这儿啦。」转带着他的左手上抬,令胁下空门大开,竖掌印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不过须臾间,在耿照看来却极漫长。那目睹死亡迫近、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极端恐怖,足以令人放弃挣扎——这也是灰袍客猫戏老鼠的刻毒用意。
  耿照尽落下风,却无闭目待死的打算,左臂如陷磨盘,被带得转动不休,无一丝能挣脱的迹象。
  灰袍客哼道:「血气由来今有几?顽钝如铅命如纸!典卫大人,你真是顽固得令人生厌啊!」旋绞的力道骤然增幅,只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绞入急驰的马车轮底,立时骨骼寸断。
  仿佛这样还不够残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进逼,「呼」的一声挟风贯至,击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选哪种死法呢,典卫大人!」
  这一霎的刚柔转折妙到巅毫,两股不同的劲力一齐发动,宛若两名灰袍客同时出手,其间不容一发。偏就在刚柔并出、劲力变换的刹那间,耿照左臂转得几转,竟自缠缚间抽出,滑溜如蛇,仿佛两人为这下练过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招数,一个是正行,另一个则是逆运,一正一反合得丝丝入扣。
  耿照一挣即脱,对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缩手,抵着呼啸而来的刚掌倒退两步,生生将七成劲力散至脚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余两成劲力透体而过,一路裂土扬灰直至水面,「哗啦!」卷起漫天雪沫。仅剩的一成仍震得他七孔迸血,乌红汩出嘴角,竟难自抑。
  饶是如此,耿照毕竟接下了这掌,灰袍客的诧异怕还在赌命一试的典卫大人之上,锐眼微瞇,寒声道:「这手是谁教你的?」耿照五内翻涌,嘴上却不肯示弱,咬碎满口血温,冷笑道:「是……是我要问你,几时从青锋照邵家主手里,偷了『道器离合剑』秘笈,宵小之徒!」
  灰袍客袭击染红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极了邵咸尊临阵所授之三易九诀,及至交手后再无疑义,灰袍客所使,无论指、掌或擒拿,均不脱「道器离合剑」要旨,道本器末,一以贯之。
  耿照以星风野三诀耙梳其手法,把握刚柔互易,无论如何凝缩都不能完全消失的一瞬,化灰袍客过人之处为空档,反向脱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为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长,信手便能将他擒回;坏就坏在绝对的实力,铸就了绝对的自信,满拟紧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纳劫数,直到被耿照二度挡下,才觉蹊跷。
  灰袍客闻言一怔,仰头大笑。
  「原来是邵家小子坏我大事!可惜你没机会问他,他那『道器离合剑』原本叫什么名字,又是自何处偷来!」易掌为指,抵着耿照的掌心一吐劲,轰得他拔地而起,旋身倒飞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边的老樟,粗如梁柱的樟树「喀喇」一响,木屑迸飞,从人形的陷槽中涌出鲜烈的茶杉异氛。耿照连叫都叫不出,倒头栽落,只觉全身骨骼似已糜碎,只凭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视线里赤红如染,分不清是热血披面,抑或眼瞳受创。
  灰袍客单指平举,看似未动,杀意已凝聚成形,耿照仿佛见他一霎眼越过两丈来长的距离,来到身前,匹练似的霜白指气自指尖寸寸凝现,连刺进胸膛、那热血激涌的感觉都异常真实——正当他忍不住要张口呻吟时,「凝功锁脉」的强大压迫突然消散。
  耿照单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气,本欲涣散的灵识回复清明,赫见灰袍客身后跃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裸雪躯,半涸的血渍披满弹动的高耸乳峰,矫跃之姿既曼妙又有力,衬得蛇腰紧实、玉腿修长,却不是染红霞是谁?
  「红儿休来!」
  他忘了周身剧痛,手脚并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处扑将过去,无奈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睁睁见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声如啸风嘶咆!
  染红霞身在半空,无以闪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从中断成两截,余劲震得她指掌酸麻,诱人的胴体如断线纸鸢,凌空掀转,腿心曼妙处毫无遮掩,雪沃中如嵌两瓣樱红,任人窥看;落地时赤脚踏上错落的卵石,疼得踉跄,眼前蓦花,灰袍客竟至身前,拨掌一振,劲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红霞闷哼一声,忍痛不退,肘剑齐施,于贴面一尺间奋力抢攻,灰袍客仅以左掌拍、挡、格、挑,游刃有余,还能缓出手来一弹她乳上红梅似的娇耸蒂儿。
  染红霞「嘤」的一声咬唇低呼,蓓蕾殷红肿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无视左肩披血裂创,更是一意抢攻。
  「十三枫字剑」里本无贴身短打的招数,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宫的死魔遗刻,于剑道的体悟更深,考虑到左肩负伤不利拆解,索性摒弃招式,仅以明快的攒刺驾驭剑意,咫尺间秋意飒然,满山空寂俱凝于此,飕飕声不绝于耳;剑意于击刺间不住堆叠,宛如枫落,竟不消散,隐隐透杀,堪称是她悟得此剑以来,从未有过的精彩阐发。
  可惜对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过眨眼,染红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时穿过绵密的剑网,在她坚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间攻防并未稍止,直是泼水难进,若非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几以为是鬼怪作祟。
  染红霞是守礼自持的侠女,几曾受过这等污辱?几欲晕厥,咬牙加力,剑尖颤如蜂扑雨斜,百忙中见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黄浊眼瞳缓缓下移,停在自己腰腿间,仿佛预告下一轮欲轻薄处,眼神与其说是淫邪,更像恫吓,以及某种报复似的残忍快意——提及被你弃于不顾的五阴大师,竟是如此地伤害了你么?
  还是你内心的负疚,已压得你承受不起旧日友朋的谅解?
  (五阴大师他……终是原谅了你啊!)
  烟丝水精里那清瘦苍白、独自舞剑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头,染红霞忽觉平静,喜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纵使强绝,却于五阴大师生前死后,均无法与之相对。心上留有如此破绽的对手,既无丝毫可敬之处,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体的羞赧、世间礼法的拘束,胜负高低、生死荣辱……突然都失去了意义,她仿佛又回到那阴湿微凉的地宫里,回到怔望着壁刻的当下,心无旁骛,提起断剩半截、不及两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溅满血渍的苍白面上不觉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为意,忽闻脑后生风,知是耿照豁命而来,反手连点,听指风破衣裂体,夹杂着耿照咬牙闷哼、失足撞倒的声响,狞笑道:「来不及啦,典卫大人。你救不了心爱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蓦地指劲一滞,一道剑气当胸贯至!
  灰袍客尚未动念,「凝功锁脉」已然发动,三尺之内休说剑气,连空气里的潮润都凝成细小的水珠,几可目之,更遑论人剑等实体。
  女郎的动作变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质的剑意仍笔直前进。
  灰袍客身形倏转,快到残影数叠仍无法摆脱,双掌空击地面,掀土如层浪,塞于三尺内,谁知「剑意」依旧直飙而来!
  灰袍客的本相自击地、挪退、闪避等残影中抽出,叠掌于胸,一往无前的剑意却如一根无限延伸的长针,就这么「穿」过了坚逾金铁的双掌、雄浑无匹的护身气劲,浑无阻碍地贯穿了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是……『出离剑葬』!」
  不具实体之物,本就不能以实体阻挡。
  内功练得再精纯,毕竟还是有形有质,有迹可寻。以灰袍客的武功识见,原不该有此误区,盖因此剑的创制者执念之深,于尸山血海淬炼杀器,其意之专、其威之巨,足可开碑裂石,远比实剑更具威胁。他昔时多识其能,不意今日复见,神为之夺,本能便要闪躲。
  凭女郎此际修为,断不能以意念伤人,但灰袍客数十年来未再遭遇此剑,熟悉的剑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测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动摇,「凝功锁脉」的禁制为之崩溃,一瞬间,半空凝结的水气迸散、击掀的土浪崩塌,正对着前方的染红霞轰然涌去!
  她身子一复自由,蓦觉气血剧晃、内息紊乱,整个人仿佛被摇散了、又胡乱捏作一团,烦闷欲呕,只递得一半的剑招无由再出,脚下土石骤然塌陷,如土龙般轰隆拱出,猛将她撞入溪中,旋没于激涌旋绞的白沫间,浓发漂散水面,一路浮沉流去,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下游。
  另一厢,灰袍客却是又惊又怒。自遇二人以来,他没信过耿照那套故弄玄虚的可怜把戏。三奇谷殊境石一经放落,谷外设置的数十道儒门古阵图随之发动,休说破石入谷,就连被封闭的入口都找不着。
  他隐约察觉谷外奇阵与凌云顶消失之谜似有牵连,这些年钻研门中古籍,破解外围一二处小型阵法,与更多未能勘破的阵图位置相参酌,好不容易才将范围缩小到这条深林僻径附近,推测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远。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阴再压制不住袁悲田,连同归于尽亦不可得,为免故友成魔、血洗世间,才不得不采取极端。什么「五阴大师有话给你」,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但这份把握,仅到染家丫头使出「出离剑葬」为止。
  (莫非……盛五阴尚在人世间!)
  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涌如斯,狼籍的地面仿佛嘲笑着他的失态,而挑动心绪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场,眼看便要逸出视界,更令他怒意勃发,风压自靴底四向暴绽,尘卷直至三丈开外;周边深林惊鸟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霍然转身,一指戳向水中,瞬间白浪滔天,宛若龙现!
  指劲切分溪面,白沫间露出半边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红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却遇指力破开水流,身子骤失承托,贴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弹丸大小的深孔,竟代她挡住了杀着,亦免去颅碎于石的灾厄。
  「呔,恶星难殁!」
  灰袍客气息一敛,周身的羽飘沙卷突然沉肃,他信手一勾,一枚鸽蛋大小的碎石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虽未相触,却齐齐转向,照准越漂越远的雪白胴体——「住……住手!」
  耿照挣扎欲起,无奈身躯如覆铅衣,难乎动弹,见灰袍客身形氤氲,似被一团蜃影笼罩,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凝缩,隐隐现形,知是「凝功锁脉」使然,然而此际所见,却远比他在廿五间园外遭遇的更加惊人,显是灰袍客终于认真起来,这一记弹指莫说溪石,怕连金铁亦能洞穿,伊人颅破浆出、满川漂红的惨状顿时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双臂一撑、飞步向前,藉势跃起,左掌高举过顶,迳朝灰袍客脑门斩落;情急之下,脑筋一片空白,身体自行运动,竟使出了完整的「落羽天式」!
  灰袍客动了杀心,「凝功锁脉」的境界骤尔提升,一丈方圆内诸物皆凝,是以脚下一踩,激石凌空,蓄劲未发的指尖遥遥点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说耿照跳进这个范围,便如染红霞的「出离剑葬」般,无有形质的剑意虽可穿过,有形有质的人剑却不得不顿止;凝滞的时间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眼,飞石取命绰绰有余,或从容避过当头一斩,乃至折断耿照仅有的一条左臂,亦非难事。
  「她不过先行一步,」灰袍客抬头狞笑:「你稍后即至,急——」面色丕变,掌刀竟已斩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电转,「凝功锁脉」所造出的场域未溃,卵石依旧浮空、潮气粒粒凝结,连挪身时的靴底扬尘,都顺着飞散的方向静止在压缩已极的场域中。唯一的例外,便只有耿照的左掌。
  凝缩之物与掌刀一触,便如沾上火星的纸片,应势而毁;其快速激烈的程度,使凝缩的空气、水珠,乃至澎湃内息……来不及还原便已灰飞烟灭,激得少年的掌缘泛起一抹丝线般的炽芒,似青似白,难以逼视。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悬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压挤成薄薄一片,卵石爆出大蓬石粉,旋又缩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颤摇。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圆之内,此际不仅吸不到丝毫空气,怕还要被压得胸膛塌陷,将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息吐出,落得七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斩下。灰袍客举臂一格,赫见臂鞲袖管、连布满肌肤表层的护体气劲都于掌底化为乌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势将离体,以他超过一甲子的精纯功力、曾会过无数高手的丰富经验,一时之间亦无法可解。
  ——这种寰宇无敌的武功,普天下只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须辨别特征,遇上了自然就能认出。因为「无可抵挡」,自来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残拳』!」
  灰袍客失声脱口,正欲忍痛放弃膀子,敌势忽凝,灿亮的掌刀只差分许便要触及手臂,却堪堪停住,原来耿照除了能破开气罩的掌缘,身体余处仍无法抵挡「凝功锁脉」之威,坠势为其所阻。灰袍客鼓劲一震,凝缩的气罩突然爆开,耿照首当其冲,被炸得披血弹飞,一举越过四五丈的距离,「扑通!」跌入溪中,转眼消失无踪。
  灰袍客捡回一条臂膀,更不稍停,转身掠进樟林,临行前不忘反手疾点,隔空补了耿照一记,虽未照准,劲力依旧可观,无论打在身体何处均可致命。他匿于林深处窥看一阵,不见有人现身抢救,暗忖:「怪了,若那人尚在,岂能眼睁睁看着传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
残拳』却又自何处学来?」当今之世,唯此人他自忖绝非敌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遗患无穷;静待片刻,扬声道:「碑传门客见,剑是故人留!『残拳』复现,『败剑』何藏?陛下既已来此,不如现身一见罢。当年招贤亭传客碑外得谒天颜,老朽迄今仍记陛下风采。」语声以内力绞扭旋出,于林间四处反弹,难辨其方位。
  这「阴谷含神」亦是峰级高手所独有的特征,非专指隐匿音源,而是彻底违反听音辨位、目影寻踪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归入虚无。察觉不了的敌人最难应付,对寻常武者来说,此亦是峰级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气机感应的范围放到最大,敛起杀心,以「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数易其位,为的就是不让「那人」锁定自己。
  林间并无他人的气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阴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自身化为一片枯叶,或隐于白沫激流,虽然出手的一瞬间不免露出行藏,但谁又能挡得住独孤弋背后一击?
  当然天下无敌的独孤弋不是这种人,但时间会改变许多事。
  「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独门绝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独孤弋一手创制,之前与之后皆无可比肩者,被誉为寰宇无敌,不仅是古今帝王中的翘楚,亦是公认的当世武功天下第一。
  与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门招牌绝艺「败剑」不同,残拳除了「所向皆残」,还有着「难以传授」的特性。包括独孤阀的私兵「血云都」在内,独孤弋指点过许多人的武艺,但即使是继承了东海双尊之名、被认为尽得其兄真传的独孤寂,也多以败剑应敌,几未显露过残拳上的造诣。
  世人皆以为十七爷惜用,灰袍客却清楚知道:关于残拳,独孤寂所知并不比旁人多,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试探过独孤寂,确保在独孤弋死后,无人可于武力上威胁自己——直到今日残拳重现,由一名来历不明的乡下小子手里使出。
  当年在招贤亭,他与贵为天子的独孤弋对过几招,惊觉那种能在森罗万象中不断钻出破绽的独特劲力,乃世间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独孤弋的无敌之名非是臣工拍马逢迎,而是铁一般的残酷现实;与他交手,让灰袍客感觉自己又变回凡人,仿佛毕生于武学的所有积累俱归尘土,无力得令人发笑。
  据说韩破凡与他斗到千招开外才以些微之差落败,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问题是:以独孤弋的个性,决计不会接受诈死遁世的安排。是谁说服了他,目的又是什么?倘若不是独孤弋,耿家小子的残拳却是何人所授,与三奇谷、盛五阴等有甚关连?
  总是这样。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这人,事情就莫名变得混乱,枝节横生,仿佛他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却又无法抵挡的超然之力,无论是谁站到了少年的对立面,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各种搅局打乱计画。先是古木鸢,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会是预言里的「那个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独孤弋还活着」的可能性太过骇人,才令自己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么?他当年一度怀疑过独孤弋,纯以武力而言,似也没有更可疑的人选了,而辅佐独孤弋的萧谏纸也同样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条件,这两人的相遇相知,仿佛预示着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预言,尽管他们不知其全貌。
  这是灰袍客所属一方最大的优势。千年以来,先贤们小心维持这个得来不易的珍贵优势,慢慢分化敌对阵营的力量,终于使他们互不相知,不断在时间的洪流里错失彼此,甚至刀剑相向,喋血厮杀。
  而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传统,捻熄每一抹可能产生威胁的火苗:武功超卓的绝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谋士,以及心念一专、沉默追随的记述者……幸而一甲子之内还未出现三者皆备的情况,一方面也归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循「宁杀错、不放过」的宗旨,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独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传承,那么古木鸢求援军于「姑射」之举,便有重新审视其动机的必要。他不能容许己方千年来始终占据的优势,就这么毁在自己手里。
  灰袍客隐匿了数个时辰,直到确定独孤弋不在此间,才悄悄起身,顺流往下游掠去。
    
  吴老七一脚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饮,不意触动脚趾间磨破的水泡,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骂,没敢出口。他们这些越浦的衙差过去穿惯了厚衲的粉底官靴,一换上草鞋便磨脚。上山的头一天,个个折腾得满脚是血,却没有人敢抱怨——看过劳有德的下场,哪个还敢多说一句?这些天里,顺着溪流望去,仿佛能听见山下劳有德凄厉的哀叫声,虽然以距离来说几无可能。他们这行人常在伐木捆扎时一悚,紧张抬头,彼此交换「你听见了没」的骇异眼神,然后一跳起身,以某种慌不择路似的怪异拼劲加快工作,唯恐将军的软轿又从山路尽头出现……
  吴老七每回看见同僚的反应都想笑,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猜测自己在旁人眼里,也同样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东海……不,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
  莲觉寺的惨剧发生后,镇东将军连夜开挖莲台,饶以谷城大营之精锐,也足足挖了大半个月,典卫大人与染二掌院的尸体没找着,倒发现一条地下密道,推测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营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却意外崩坍,再进无路;换作其他人,这条线索算完了,本该另谋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掘城兵最后回报的「坑中积水」一事,推断密道应与水脉相近,命人从越浦府库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围百余条大小水道,征召郡县衙役予以编组,在每条水脉上游入山处建立据点,供谷城军士巡山之用。
  这简直是白痴……不,该说疯子才干得出来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军一声令下,几千名衙差各携杖釜溯流跋涉,寻当地土人为向导,在最接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备置,待谷城军士一到,立时便能上山。
  吴老七与劳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势下狱、廿五间园被查封后,日子便不太好过。城尹府中大风吹,顶上管事的人几乎换了个班子,拔擢上来的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无情面可讲,只得认命抽签,被派到这荒僻的鬼地方来。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长的吴老七不知这条山溪还有个叫「瓠子溪」的名儿,他们走了一天半才见几户人家,都说再往上就没路了。大伙望着起伏平缓的地势发愁:将军说要到「入山处」建立据点,从这儿起便要与密林搏斗了,要开出一条直抵山口的路,凭几个人哪能啊,拉上一队军伕都不够!
  「你们傻啦?」劳有德大剌剌往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这附近几户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几名男丁,明儿押着他们去开山,不从的,就锁了吊着晒太阳,以儆效尤!」溜溜贼眼净在屋外烧水沏茶的农户女儿身上打转,不用说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别添乱啊,这会儿我们还不够倒楣么?」吴老七蹙眉。「还是想想怎么交代,才是正经。连梁大人都架不住这位将军大人,咱们有几个脑袋?」
  劳有德啐了一口,满脸的不屑,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场,终究没敢还口。当夜他们占民居歇宿,越浦百姓习以为常,料想官差没欺男霸女的已是谢天谢地,难得这帮官老爷们还算收敛的,没要牛酒,只吃了几只鸡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挤到堆置农具的简陋小仓里栖身,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
  翌日,众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有几户男人已下田种地,吴老七只请了这家的男主人做向导,继续溯溪而上。劳有德赖在炕上,死活不肯起来,咕哝着说:「你……你们去罢,我一会儿就来。」吴老七见他惺忪的眼缝里掠过一抹异光,明白劝他不住,所幸屋内未见那农女,暗祷她别太早又或独个儿回来。
  众人整顿行装正要出发,一乘软轿远远行来,吴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双膝一软,跪地伏首:「属……属下叩见将……将……」那个「军」字却始终咬不准确,听来颇似呜咽。
  谁想得到堂堂东海一尊,会一条山溪接一条地巡过来?这人肯定不是傻子,他是……他是疯的啊!
  劳有德被将军的侍从拖出屋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吴老七一方面吓得魂不附体,一方面却也暗暗替那农女庆幸,居然因此逃过一劫。
  「你们较原本的进度,已迟了半日,且强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军法,左右都是个死。」将军淡道:「考虑到你等受本镇节制,尚不足半岁,算是新兵,惩罚略宽,每人鞭笞五下,权且先寄在功过簿上,若开山建哨的表现够卖力,可以后功抵过。」
  他只瞥了那简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看来将军有读心异术的传闻是真的,吴老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念头驱出脑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将军的天耳听了去。
  将军转头看劳有德。
  「你心里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让你丢掉性命,但说是如此,毕竟你还没做,我不能因为一个还没有被遂行的下流念头而处罚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职守』的罪名处置,也尽够了。来人啊,剥了他的绯袍绑上木桩,鞭笞五十。」
  越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籐鞭,恁是英雄好汉,也挨不住十下;五十鞭别说打死人了,怕连尸体都能打成几截。劳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过去,第二鞭落下才又痉挛而起,嘶声惨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没气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样地淌着。
  「慢!」将军举起白皙的手掌,慢条斯理道:「解下敷药。休息一日,再打五鞭。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这五十鞭你得给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许落,才算是完。
」劳有德连叫都叫不出,活像被开水烫得半死的老狗,只能瘫趴在地上呜呜哀鸣。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时有所闻,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人心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板一眼,说得出做得到。
  吴老七领着其余弟兄上山,这回没人敢再废话,他们才花两天的时间便挺进到入山口,伐木搭棚、运来食水,每张眼窝深陷的瘦脸不只反映了超出体能极限的辛勤劳动,还有实际上不可能听到、却始终回荡在脑海的惨叫——据带路的农户说,劳有德领到第十二鞭了,慕容柔随身的军医懂得许多处理金创的手法,包括用烙铁止血封口之类,以确保执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进度。吴老七看着他脸上满满的不忍与惊颤,心想:你并不明白你家的闺女躲过了什么,要不是这位残暴不仁的将军及时赶到,还有读通人心的异术的话。
  约莫是瓠子溪地处荒僻,巡山的军队迟迟未至,衙差们只能老老实实待着,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返回越浦。眼看补给都不能妄动,自身的衣食始终短缺,万一军队要十天半个月之后才来,众人真个要死在荒山里。
  吴老七吃了几日炒米配溪水,苦不堪言,都想下水捞鱼了。他蹲在石上与食欲艰苦拉锯,几度想下水,差点忘记没有网罟渔具,就算是船户之子也不能从水里变出鱼来;直到白沫退去,石隙间露出一抹苍白的影子。
  ——是……人!
  那是人的手臂!
  他「啪答啪答」地涉入浅水中,俐落地从水里捞出一条雪白的藕臂,接着是浑圆的香肩、饱满的乳房,蛇腰、长腿,以及腿心里那抹乌浓的……「快!」他回头大叫,惊醒了一帮呆怔的衙差弟兄。「来……来帮手!这女子……好沉!」
  吴老七的呼喊并非全无理由。
  三、四名大男人搭着手涉水,一边防着湍流,一边七手八脚将女子捞起,才发现此姝的身量毫不逊于寻常男子,双腿的比例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修长,视觉上的效果尤其出挑。
  女子浑身瘀青,应是漂流所致,另有细长的鞭笞痕迹,但都比不上左肩创口怵目惊心。这帮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恶劳惯了,无甚纪律,将人拖到浅水边便即坐倒,荷荷喘息。没下水的这时倒是围了上来,原本还七嘴八舌地吵着,一见女子却突然沉默下来,只余粗浓喘息。片刻,一人没头没脑蹦出一句:「……娘的,这娘们好骚……」
  漂流尸似的胴体与「骚」字全然扯不上边,但吴老七明白他的意思。即使那些瘀伤创口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施过惨烈的私刑,女子修长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议;混合了力道与美感的肌肉线条,使她挨过激流、不被吞噬一事,似乎变得更理所当然。
  生长在水边,吴老七见过不少被凶水取走性命,才又放回的空壳,无一拥有这般强悍耀眼的生命力。他怔怔瞧着她坚挺的乳房、平坦的小腹,怪的是无一丝欲念作祟,只觉无比慑人。
  若她饱满浑圆的胸脯突然鼓动起来,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
  先前说话的那人,忽向那双美丽的乳房伸出手。
  吴老七回过神,一把挥开,斥道:「你干什么!」那人吓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拉不下脸来,直着脖子反口:「你摸也摸过了,换我摸一下不成么?这娘们儿……真他妈的骚!」忽觉理直气壮,吞了口馋涎,想狠狠一握,品尝一下这绝美的胴体。
  「别乱来!」
  吴老七想起劳有德闯的祸,无名火起,顺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人恼羞成怒,大声道:「老子偏来!她是你相好的,你这么着紧?」吴老七一愣,怒道:「我又不认识!」那人狠笑:「那老子干了她也不关你事!」居然真的去解裤头,旁边原本要劝架的都笑起来,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怪异。
  这些越浦衙差绷了几天几夜,意志体力已濒临崩溃,女子的出现就像天上掉馅饼,能不能吃、可口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极其荒谬的情境恰恰是一处突破口,一旦有人带头宣泄,便可能群起效尤。
  带头的那衙役景山见他没敢犯众,不禁露出凌人狞笑;长相虽与劳有德全无相类,不知为何竟有着极其相似的神气。他大笑着褪下裤衩,掏出腿间的丑物,把手伸向女郎修长的大腿。
  「住手。」
  吴老七一悚,慢慢转头,见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土崩般哗啦啦地淌着水流,一步一步走上岸来。那人的声音并不大,低沈而沙哑,吴老七却听得清清楚楚;逆着光看不见他的表情面孔,只见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两只眼睛精亮怕人,迸出的光芒宛若实剑,牢牢将众人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你的脏手敢碰她一下,我便剁了你,听见没有?」那人沉道,气势宛若鬼神,单掌抓着右臂「喀喇、喀喇」连转两下,将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仿佛不知疼痛。
  众人魂都飞了,眼睁睁看他走近、弯腰抱起女子,缓步迈向林中,竟无人敢稍置一词。蓦地一阵淅沥水声,尿水的臊味冲入鼻腔,却是那人走过身畔时、景山吓得失禁,稀哩哗啦尿了一地。
  但谁也不敢取笑他。那人的声音、模样,还有几可杀人的眼神……简直不像是人,还好是对着景山说话,要突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谁也不敢担保自己不尿裤子。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吴老七。然后他就看见男子行经之处,一路迆逦的骇人血迹。
  「等……等等!」他忍不住大叫:「你受伤了……喂!这样会死的——」话还没说完,身畔一人疾风般掠过,手里不知何时抄了块石头,迳从男子后脑击落!
  「直娘贼,教你吓唬爷爷!」男子连同怀中玉人应声倒地。以他伤势之重、流血之多,还能说话行走,已是不可思议;被人从身后忽施偷袭,自无余力抵抗。
  景山一手拉着裤头,不好弯腰殴打,只胡乱踢着倒地不起的男子,吐出一长串污言秽语。吴老七敏感地察觉气氛又变,其他人已从先前荒谬的情境中抽离,开始觉得不对,他灵机一动,上前拉开景山,大声道:「好了好了,别闹啦,快将裤子穿起来!」景山狠狠瞪他一眼,吴老七却未如先前般退缩,而众人听得「将裤子穿起来」,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景山意识到自己沦为笑柄,赶紧七手八脚遮丑,口里却不肯轻饶,怒淬道:「那个不能干,这又不能打!吴老七,你成头儿了是吧?」
  吴老七正色道:「将军说了,『后功抵前过』。除非你再不想回越浦,否则这两人便是咱们的『功』,谁要打坏了,就是跟所有人过不去。」
  「你扯的吧吴老七!说什么鬼话?」景山本欲叫嚣,却见众人无意附和,俱等吴老七解释,只得悻悻然闭上嘴。
  「将军这么费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脉,只为找两个人:典卫耿大人与染苍群将军的女儿,恰好是一男一女。」吴老七一指地面。
  「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两个人?」有人忍不住质疑。
  「我不知道。」
  吴老七摇头。「但不管是不是,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咱发现了可疑之人,派人通报一声,将军必命我等将人送返。如此一来,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补给衣食银钱,再回瓠子溪来。万一这两人还真是,老天在上!这可是大功一件,大伙都得救啦。」
  众人一想有理。便是误认,也不算什么过错,蒙中了却是大功,如此上算的买卖,傻子才不做!至于该派谁回城通报——「我去!」景山没等同僚反应过来,一溜烟便往山下去,将众人的叫骂全抛在脑后,片刻便跑远了。吴老七陪着大家骂了一会儿,知这人从此在小圈圈里再无影响力,而他本意就是支开这厮,这下倒是一石二鸟,两尽其妙。
  这女子既动不得,多看也只是窝火而已,众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扎排的扎排、削木的削木,继续延伸着简陋的棚遮,希望在巡山的军士抵达之前,让它看来更像一处哨所驻地,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
  棚子的造工粗糙难看,只有两面有墙——说是屋墙,其实就是两块大约一人多高、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较宽的一块长逾九尺,还是由吴老七独力完成,他自小在舟中长大,打绳结网多有涉猎,即使生疏,仍非同僚可比;另一块花了两个人整整一天,只得吴老七的一半,两块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勉强组成爿面屋角,朝向密林的后半面自是空空荡荡,但众人辛苦之余回头一瞥,总能安慰自己「看来还挺像屋子的」
,略收鼓舞之效。
  「喂,老吴!干活啦。」一名衙差扔给他一捆藤蔓搓成的克难绳索,咂嘴道:「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对奶子,怕都肿成两只西瓜啦,还看!」众人尽皆大笑。
  吴老七没理他,双手抱住藤索往身畔一放,解下脏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胴体,仔细端详男子面貌。他该是见过耿典卫的,只是当时给谷城骑队簇拥着,置身层层兵甲间,并未留心,此际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交了好运。
  远处「啪嚓」一声细响,似有人踩断树枝,抬见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出现在林径彼端,却是那农家的女儿。
  「你——」吴老七话才出口,见农女表情惊恐,提着籐篮的手不住颤抖,细颈边上掠过一抹金属钝光,却是横架着青钢朴刀,被人推着走了出来。
  「干什么呢!什么人?」衙差们发现情况不对,来不及取兵器,纷纷擎起钉槌粗枝,散在周围,遥遥将农女连同她身后之人围住。吴老七伸长脖子仍看不清来人形影,机警地守着地上的男女不敢动,悄悄反握腰后的匕首。
  「官爷休忙,咱们弟兄也没别的念想,只消把地上二位交出来,大伙儿清平无事,岂不甚好?」农女身后的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听似一般绿林人物。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衙差们欺他孤身一人,也不在乎被当成人质的农女死活,大声道:「你奶奶的!大爷升官发财的门径,哪一路的人马敢要?」
  那人笑道:「我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万儿众多,官爷问的是哪一路?」为首的官差面色微变,兀自强笑:「你真有忒多人马,犯得着押——」后头的「人质」二字尚未出口,但听林间窸窸窣窣,乌影幢幢,便无上百也有几十号人了。怎么他们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天,竟不知摸进一处土匪窝里?
  吴老七勉力抑住牙关敲击,唯恐同僚胆气一寒,休说什么农女、典卫,悍匪们蜂拥而上,一家伙全部宰光,大声道:「你们……你们敢袭击官差,不想我等早已派人回报,谷城铁骑转眼及至,有种的别跑,同镇东将军斗上一斗!」衙差们听得振奋起来,攘臂附和,一时声势颇豪。
  那人笑道:「回报之人在此,官爷们别生分,一块儿亲近亲近!」呼的一声掷出一物,形如圆瓜,落地之时连滚几匝,其上张口眦目、血犹未干,竟是景山的人头!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5:04

【第百卅七折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在东海,寻常绿林好汉便不买官府的帐,也甚少与官差起冲突,盖因慕容柔手段雷厉,万不慎把事情闹大了,郡县父母官上报靖波府,这位镇东将军一来绝不姑息养奸,二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发大兵压碾而来,该擒的擒、该杀的杀,全无情面可讲,比土匪还流氓。
  绿林好汉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则避,如赤炼堂这等称霸水道的大黑帮,更是索性投到镇东将军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摇身一变成为正道七大派。
  迄今犹以「黑道」身份自居、旗帜鲜明与所谓「正道」作对的,放眼东海不过寥寥山头;敢杀官差的不是没有,但在整个三川之地布满镇东将军的军队、正铺天盖地巡山之际,于入山哨点明目张胆杀害戴翎公人,简直跟朝将军的脑门撒尿没两样。
  衙差们惊得呆了,片刻后才有两人「恶」的一声,掉头奔至溪畔呕吐,林中响起零星的讪笑。
  吴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压紧嘴唇,仿佛这样可以压下涌至喉间的酸水,没敢露出藏在腰后的短匕,同时注意到对方的人数比想像中少。那笑声太稀落了,对比他们目无王法的嚣行。
  这也能说明他们为什么要押质。
  比起农女,景山毋宁是更好的人质,但他们拿不下景山,只能杀了他。会被梁子同选为私宅守卫,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恶的,景山虽矮小,一手朴刀使得泼风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应不致丢了脑袋。
  在场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阅厢军的赵予正在神武校场学过几年武艺,擅使鞭锤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时常吹嘘往日在军旅如何受到重用,上头有意送往狮蛮山云云,若非睡了直属长官的老婆,早已是镇东将军麾下大将。
  吴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干呕的赵予正——这厮正是方才冲到溪边呕吐的两人之一——发现他离石隙间的漂流木极近,伸手可及,显有图谋,又增几分信心。回见前方同僚纷纷扭头,视线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际已无人发声,莫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官爷当这个差,没想拿命来玩。这样罢,你们且退下山,少时咱们把人抬下去,要怎么着随你们,且让条路给我们走便了。如何?」林中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爆出笑声。
  那人笑道:「这位官爷,你当大伙儿是第一天出来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雏儿么?乖乖把人抬过来,要不,地上那位爷便是诸位的榜样。」
  吴老七抓住话柄,摇头道:「是你们杀了人,可不是咱们,谁信得过你?不如两边对对扳儿换个位,人归你们,路归我们。逼急了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那人笑道:「敢情这些粮秣家生,官爷们都不要了?」吴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钱?」
林中匪寇又是一阵哄笑。
  这回吴老七听得更明白了,算上说话的那个,林中决计不超过十人,除非树盖之中另有弓手潜伏,否则两边在人数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个技术活儿,有这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致沦落绿林,六扇门里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赌一赌,他在心里盘算。
  匪首沉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爷这样说,咱们便不客气啦。」那农女身子一颤,似是钢刀贴颈,哆嗦着踉跄前行。匪头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独眼、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绑腿,腰跨长鞘,不似山贼肮脏褴褛,倒像是道上常见的江湖客。
  吴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无侥幸。鱼贯随汉子行出的还有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却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汉子押着农女穿过包围的衙差,便即停步,其余四人迳行向前,两两一组分抓手脚,抬起地上那对男女,负责女子的两人异常地规矩,只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馋涎,未曾毛手毛脚。
  吴老七无心细想,专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围求生,还有夺回重返越浦城的两块金字牌。
  独眼汉未敢深入,印证了吴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对距离的掌握,现身只为安衙差之心,不过份接近毋宁是更聪明的选择。吴老七假装要避开四名匪寇,高举双手,背对林径缓缓倒退,直至农女之前。
  独目汉子被他遮去大半视线,本欲阻止,见吴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准远近,为免曝短,索性保持沉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抬起人,趴在溪石间的赵予正便即发难——他抓起半截残干一抡,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脑浆迸流,哼都没哼便咽了气,所抬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松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后退;旁边那组同样不敢松开女子,显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脚朝林径撤去。便在同一时间,林间的余匪擎出兵刃,冲上前来救援,却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敌住,四名武装匪徒对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场面登时大乱。
  趁独眼汉子一愕,吴老七手臂暴长,攫住农女的腕子往身后拖,背在腰后的左手一扬,宽如食指的四寸细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没入对手的咽喉!
  他这手「鱼骨镖」是祖传技艺,四寸长的青钢镖头末端凿孔,穿以细绳,系于长木柄上,本意是叉鱼后拽绳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门甩手绳镖的打法。
他自小练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场,以随身匕首施展,一举击杀了领头的那名独眼匪寇。
  匕首脱手,吴老七再无防身的武器,口中呼喝:「走走走!」推着农女退往溪边。另一厢赵予正挥动残干,又打倒了抬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两名匪徒兀自不肯放开猎物,遂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直到赵予正再挥倒一人,最后的那人才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但战况并未全面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侧虽折四人,其中包括为首的独眼汉子,亦有两名衙差倒地不起,其余泰半负伤。赵予正面色惨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呕吐。看来他先前并非作伪,而是真的怕见鲜血。
  吴老七一手抓着农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准一名抡刀的悍匪一掷,打得对方头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们有了防备,掷石便再难得手。一名衙差冒险回头,欲拾地上死尸的佩兵,背门却挨一刀,顿时鲜血长流,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活了。吴老七脑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护农女,不住自问:「现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忽听一声虎吼:「住手!」震得众人膝弯一软,几乎跪倒,终于止住鏖斗。
  声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汉,披散的厚发并未梳髻,宛若狮鬃;两颊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剑戟般的豪髭。大汉仅着短褐,裤脚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脚背,朴拙的模样说是山樵尽也使得,沉静如岳的气势却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径,只瞥了现地一眼,沉声道:「谁让你们杀的官差?」被质问的匪徒一震,结巴道:「圣使她老……老人家……」余光瞟开,忽闭口不语,垂下头去,身子颤抖不休。
  那大汉眸光移来,瞧得吴老七心子一跳,这时赵予正突然扔了染血的残干,一跃而起,喜道:「方门主!您还记得小人么?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爷子手下练过几年武,随他老人家拜见过您。小人族弟赵十七在您门下习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吴老七几欲晕厥:好端端的发什么酒疯?也不看看场合!扬声道:「老赵,你干什么?快回来!他们一伙儿的!」
  赵予正回头笑道:「不是,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门之一,『腾霄百练』的方兆熊方门主,人称『六臂天盘』,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栋梁,不与山贼一伙儿的。」
  那大汉正是「腾霄百练」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没想到竟在这处偏僻的溪畔荒林里遭人叫破来历,微露迟疑,片刻才道:「我不记得了。你是赵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么?」赵予正听得一愣,错愕道:「他几时来越浦?我不知道啊。」
  方兆熊不欲缠夹,只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补上两句。「古老爷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与他捻香。」赵予正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吴老七气急败坏,又不敢贸然趋前,不觉提高音量:「老赵快回来!你瞧他的左臂!」赵予正回神,惊觉方兆熊腕上不见其赖以成名的十二对「子母鸳鸯环」,左臂却系了条藏青色的丝绦,与匪寇们披的短褙子是同样的颜色,心中惊疑不定,愕然道:「方门主,你……」
  方兆熊举手打断了他。
  「赵爷,我已辞去了腾霄百练的门主之位,『方门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擅称。」神色一黯,但也不过是刹那间,旋即朗声道:「官爷们尽可离开此地,但其余人等还请留下。我可保他们平安,诸位毋须挂怀。」他这几句以内力送出,震得诸人耳根酸软,知非是此人之敌,衙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垂落双肩,神色沮丧,有的已转身去扶受伤的同僚,便要循径下山。
  吴老七无力回天,「六臂天盘」的万儿他还是听过的,凭人家的本领,动动指头,十个吴老七都打死了,这会儿还能安然离去,肯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正欲迈步,省起身后的农家女,不知哪儿生出一股意气,硬着头皮道:「方爷,这位是山下农户之女,不晓江湖上的事,也跟咱们走了罢?」方兆熊面无表情,平道:「越浦府衙之人,皆可离开;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吴老七但觉掌中小手冰凉,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闷着头便向前走。自方兆熊现身,那些自称「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的匪徒便神气了起来,虽经方兆熊眼神威吓,没敢太过放肆,面上的怨愤却是明目张胆,尤其对一记甩手镖收拾了头目的吴老七。
  他夹着尾巴行经一名匪徒身畔时,忽听「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上脚背,周围响起零星嗤笑。吴老七低头瞧了瞧,没敢吱声,正要反足在湿地抹净,方才激战时早已弄得东倒西歪、系绳松脱的冠帽再经不起这一晃,立时扑簌落地。
  吴老七还未弯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于冠帽上;待拾捡之时,又一口不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尽皆大笑。
  吴老七既无性命之忧,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静立。衙差们面上无光,顶着周围肆无忌惮的哄笑,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自方兆熊身边走过,钻入林径,最后连赵予正也不发一语,转头离开。
  吴老七撢了撢肮脏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详起来,好半天都没说话,似有些迷惘。方兆熊颇有耐心,但见周围大东川的弟兄隐隐鼓噪起来,为防生变,沉声道:「官爷若再不走,少时路上恐要落单。」既是提醒,亦有恐吓之意。
  吴老七回过神来,忽问:「方爷,您瞧小人这顶帽子,是什么颜色?」方兆熊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顺口道:「是乌帽罢?公门中人,不都着紧乌纱么?」
  「方爷看也是黑的么?」
  他点了点头,重新将冠帽戴好,大步回头,立于农女之前,笑道:「当初领到这身公服时,衙门里的旧人告诉我,官差是『戴翎绯冠』。这帽子原本是红的,只是戴久了染上污秽,看来便似黑冠。」
  「你……」
  「对不住了,方爷,承你好意,但这位姑娘小人要带走,还有地上两位也是。若我带衙门弟兄回来之时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杀伤公人之罪,那是要砍头的,望诸位好自为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残存的大东川匪寇却仿佛听到什么荒谬已极的笑话,面面相觑了半晌,齐齐大笑。
  「你逞这个英雄,未免挑错了时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难道不好么?便为你一家老小,也该爱惜性命。」
  吴老七苦笑道:「方爷,其实我说完便后悔啦,您讲得全是道理,越发显得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门,不是为看这等鸟事。您就当小人犯浑了罢。」弯腰拾起一柄钢刀,随手挥舞几下,见方兆熊身后的悍匪俱都露出讥嘲似的狰狞目光,恨不得扑上来将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丝犹豫反而消淡了许多,拉着农女便要突围。忽见方兆熊眼绽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静,喝道:「此地有我,岂容你轻举妄动!」震得吴老七瘫软跪倒,两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躯忽然消失,下一霎却已出现在一丈内!
  (好……好快!)
  吴老七逃跑不及,将农女往后一推,闭目待死。方兆熊这下用了全力,欲阻这不识厉害的昏聩差人,但听身后林径里一声清叱:「留下人来!」最末一个「来」字的尾音已越过头顶,抢到了前头!
  方兆熊一凛:「好俊轻功!」急使个千斤坠止住,猛将反激之力转向,朝天轰出,拟将来人击个腹穿;不料那人迎着拳势上飘尺许,速度丝毫未减,宛若纸扎,犹能缓出手来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间剧痛,一夺之间劲力二度转向,由上击转为下劈,将来人甩落地面。
  谁知一口浊气尚未吐尽,头、脸、肩臂已挨十余记快腿,那人藉蹴击之势,又将劲力送回;最末一蹬两人齐齐弹开,心知对手兼有雄力与巧劲,绝不容小觑,争取时间调息,谁也没敢开口,以免泄了真气。
  吴老七本以为死定了,半天没等到轰爆自己的一拳,睁眼见一名皮盔皮甲、腰跨长刀的军装少年拉开架势,与方兆熊遥遥对峙,气氛沉凝直要压破胸臆,教人难以喘息。
  「这……这却是谁人?好熟的背影……」
  蓦听一人大叫:「喂,吴老七,我带人来救你啦!是……是谷城巡检营!」却是赵予正去而复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后还有几名仅受轻伤、尚能走动的衙差弟兄。大东川残寇本不惧这帮越浦衙差,见与他们相偕而返的十几名武装军士,不禁变色,忙向溪边退拢,竟成困兽。
  吴老七惊魂未甫,摇了摇昏沈的脑袋,好不容易思绪恢复运转,终于认出眼前之人,差点流下泪来,开口才发现喉音瘖哑,嘶声颤道:「是……是罗头儿么?谢天谢地,来的是你啊!」
  来者正是巡检营的队长罗烨。
  自阿兰山一战,适君喻便极力主张自谷城大营调派精锐,全时拱卫将军,以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杀将领的覆面黑衣人出现。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检营执行这项任务。
  适君喻千般不愿,无奈此举出于自己的提议,总不能搬砖砸脚。于是原本自愿发掘莲台——至少是担任现场警戒——的巡检营,摇身一变成了将军近卫,与穿云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线希望的现场,毁于火药硝石为止。
  关于此事,慕容对外隐瞒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营挖出的长隧并非毁于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挠。由现场遗留的三十五具卫兵尸首上发现的致死痕迹,可以断定他们是被高手所杀,凶手虽刻意引火焚之,证据毕竟不能尽皆毁去。换了别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侦结,可慕容柔不是「别人」。
  将军颁布巡山令的心情,罗烨觉得自己似能理解。
  无论其腹涵为何,必有一条唤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驻守在阿兰山上就好了。
  罗烨并不傲慢,不管对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属的素质。将军派于现场的已是谷城大营的精锐铁骑,若他们的下场是咽喉洞穿、尸体焦烂,留不下一个活口的话,全由新兵及顽劣的老兵油子组成的巡检营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罗烨还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里,至少为典卫大人的一线生机奋战而死,总好过现在的追悔与无力。因此,当将军不顾适庄主强力反对,迳将巡检营编入巡山之列时,罗烨仿佛听见将军无声的托付。
  「就麻烦你们了。请务必把他带回。」
  是,将军。属下遵命。
  巡检营被拆成数队,他与贺新各领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没有人愿去的荒山峻岭,搜完一处,又换一处……
  众人马不停蹄,十数天里他仅在官道与贺新的队伍遇过一回,弟兄俱都疲惫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钻顽劣的老兵油子却没一人抱怨,扛着辎重一个个走过他鞍畔时,累得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顾不上行个像样的军礼,怪的是人人对他似有着说不出的歉意,垂着头沉默迈步,不敢与他目光稍触。
  「罗头儿,真对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们会找到他的。实在对不住。」
  他们同样不能原谅那夜待在舒适的驿馆驻地的自己。不能原谅对有酒喝、有肉吃,对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满意足的自己。他们该在阿兰山保护典卫大人的,在那帮王八蛋悄悄掩杀而至、崩掉陷坑营之前,教他们一股脑儿死回狗屄养的十八层地狱——罗烨回过神来。
  他率队经过山下空无一人的农舍时,便隐约觉得不对;及至山腰,遇上垂头丧气的衙差,听赵予正说溪中捞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轻功抢上山。适才跃出林径、与方兆熊一轮交手的同时,只来得及一瞥,总算鹰目无漏,毫厘俱收。
  地上诸人中,只一名男子浑身浸透,面目为湿发所覆,难以细辨,体型却像极典卫大人,罗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纵使不是也必有关连,循那身袍服细究,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长白皙,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头的欢喜雀跃,专注面对眼前强敌,以免功亏一篑,将耿染拱手让出。
  方兆熊的骇异却还在巡检营的少年队长之上。
  他长年活跃于北武林,不惟东海一道,于西山、北关均有人脉,识见不可谓不广。在这短暂交手的片刻,先是惊讶于罗烨的轻功,复诧其绝妙的擒拿手法,而后又是半空中无所借力、却迅捷得不可思议的连环快腿……直到对手落地转身,才知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轻。
  方兆熊在靖波府广收门徒,深知储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后必有高人,戎装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敢小觑,仍摆出接敌的架势,隔着双手门户道:「来者是何方高人门下?江湖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此地是大东川七堡八寨九联盟的地盘,阁下若有什么商量,可往天马山总坛拜见盟主,人家家门里的事,不好迳行插手。」这一着以退为进,料想对方若是衔师长之命而来,一涉门户争端,便不得不亮字号。
  不料罗烨眉头微皱,居然也沉声道:「大东川距此足有百里,你们是哪间山寨的匪徒,随口便划下偌大的势力版图?再说了,天马山位于东海、南陵交界,你们于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动,总坛却设在大老远的南界支岭之中?」一旁吴老七本不知大东川、天马山在何处,经他一说也觉无稽,若非形势着紧,差点「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连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东川原来远在百里外,余光一瞥,见匪徒们连连点头,只怕不假,「天马山」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在谷城铁骑的编制里,队副以上的营官无论识字与否,都须牢记将军府颁行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以及所属驻地的区域详图,做为考核升迁的标准之一。为了教会那些大老粗识图背图,慕容柔还特命工匠以胶泥捏塑成立体的山川模型,做为军官养成训练之一环,又将地名、水道等编成歌,下及步卒小兵,无不朗朗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东海骑兵既无西山「飞虎骑」的好马,也没有北关「血云都」的悠久传统,却以惊人的机动能力着称,所恃无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初阶军官脑袋里,莫不摆着一幅具体而微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罗烨自也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过来,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货真价实的军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顶替的西贝货,后头还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几拨轮流上山……通通无法预料,但方兆熊了解将军行事雷厉的风评,来自坚决的意志与彻底的执行,眼下的情况绝对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只会越糟。
  要带走那名女子,必须先除掉最大的阻碍。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留神!」他双掌一错,一个箭步飞前,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右上臂开如挽弓,于半空中肩甩腰旋,轰城槌般的拳臂挟着骇人的风压,飕然而出!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种摒除招式花巧、纯以力量决胜的路数,几无拆解招架的空间,幸而罗烨的轻功腿法远胜对手,觑准来势微一侧首,拳压几乎是贴着颊畔削过,只差分许,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如此惊险的拿捏,换来对手的腹侧空门大开,罗烨身子半转,两人看似交错,右手五指已屈如钩爪,迳拿方兆熊腰胁要害。
  方兆熊左脚尚未踏实,这一拳形同挥空,反将侧翼平白送人,按理已无转圜,岂料罗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块又滑又韧的大鱼皮,竟无着力之处。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劲震开箝制,轰出的拳劲与震脚所掀起的土墙凌空对撞,竟尔反弹,撞上罗烨的背心!
  罗烨猝不及防,被轰落地面,连滚几匝一跃而起,「呕」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旋以臂鞲抹去,一把扔掉手里的血布条。方兆熊腰间衣衫破碎,露出凄厉的创口,罗烨于弹飞的瞬间指爪吐劲,终是伤到了他。
  不过眨眼,两人已交换位置,俱都负伤见红。
  方兆熊之伤虽怵目惊心,毕竟是外创,反观罗烨被击中背门,虽是拳劲反弹,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护身,仍可能波及脏腑,造成内伤。
  罗烨强忍着五内翻涌,希望对手别发现他的膝盖正微微颤抖。尽管在中招的瞬间已极力加重敌手的损伤,但内外有别,罗烨清楚察觉对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对方倾斜。
  若耿照能见得二人交手,恐将警告罗烨:虽没有了赖以成名的「子母鸳鸯环」飞器,眼前的方兆熊仿佛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个人,散发出凝肃如岳、却又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是相当可怕的对手,决计不能有丝毫犹豫,遑论容情。
  ——就像他听进了雪艳青那「心机百出,终是无用」的教训似的。
  罗烨并不知道方兆熊舍弃了内嵌「连心铜」机关、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对鸳鸯金环,以及眼花撩乱的「明器」掷巧,从基本功练起,重新找寻武道真义。这些日子里,方兆熊独自隐居在附近的荒林,内功进境一日千里,更胜青年时。
  罗烨明白自己一上来便吃了亏,是输在临敌经验太浅;撇开这点不论,此人能使劲力任意转向、甚至回头伤敌的怪异手法,本就难缠至极,纵使不用心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方兆熊绝对是能堂堂一决的对手,欺一名后生识浅,只因有不能输的理由。而他并不打算浪费以武者尊严换来的优势,没等罗烨调复,眉眼骤寒,猱身又去,重拳朝少年脑门挥落!
  罗烨为争取调息的时间,动也不动,直到拳压袭体才飘退,而反击就在退势间骤然发动——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周身却笼上一团不停旋搅的褐雾,直到密如连珠的啪啪劲响透雾而出,众人才意识到是绕着方兆熊连环出腿的罗烨,无论敌我双方,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检营弟兄屡见不怪,得意不过片刻,彼此交换眼色,无声无息擎刀,迅雷不及掩耳杀入林间,迅速压制现场;匪寇纵有回神的,也多于一合间拿下,形势再度逆转。
  「罗头儿!搞定——」一名巡检营甲士回头大叫,赫见方兆熊鼓劲一震,周身翻腾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罗烨的形体模样,皮盔爆碎、披头散发,张口甩飞一蓬血线,居然不及稳住身形,险险以背脊着地,总算及时伸臂一撑,翻身又起。
  方兆熊一声断喝,四野为之一震,本要抬人的巡检营弟兄纷纷捂耳缩手,纵有胆大包天的,一时也莫敢妄动;抬见方兆熊神威凛凛,如天神一般,衣衫连破口都没多添一处,仿佛罗头儿的旋风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骇然:「妈的,这人莫不是金甲灵官上身,浑身精钢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没见一个?」
  只有罗烨才知道,自己没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袭击,拳劲立时转向,如使双刀,将余劲绕着周身传导折送;罗烨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这圈气环上,冲击所生的劲力亦如揉面一般,旋被「揉」进环里。
待他察觉是自己的腿劲不停在补强对手消褪的护身气环之时,已是此消彼长,方兆熊双手一引,将「环」砸在罗烨身上,余劲合两人之力同冶,不啻数掌并至,顿将罗烨轰了飞去。
  方兆熊舍弃有形有质的子母鸳鸯环,从本门练气导引的基本功里,悟出真正的「
无练之环」。今日首度用于实战,效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头怔瞧双掌,若有所思;听得罗烨挣扎起身才回神,肃然道:「以你的年纪和武功,死在这里太可惜啦。速速离去,我保你们平安下山。」
  「可惜。」罗烨抹去嘴角呕红,深呼吸几口,面上无甚喜怒,只平淡道:「东海有王法的,杀人者一个都走不了。你若与这事无关,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方兆熊自忖时间无多,喃喃道:「可惜了,这般人才。」拗了拗指节,倏地一拳轰去。罗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横塘,再度缠上对手!
  一模一样的开场,却未必有同样的终局。
  罗烨运腿如鞭,骇人的抽击声似无休止,落点竟与前度相若。方兆熊「无练之环」使得益发顺手,心中暗叹:「此子资赋超群,可惜脑智有缺,竟是个傻的。月无常圆,应是此指。」肩头一痛,已被他战锤般的脚跟砸中,几乎单膝跪地。
  「怎、怎会……唔!」挪来气环欲挡,罗烨却一脚直入中宫,差两寸便蹴中心口,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欲退,如狂风暴雨般钻入的腿影却抢先撕碎了气环的防御,方兆熊仅能以肘臂牢牢护住头脸心口,竟连稍退半步的余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圆通劲!他逆运道门圆通劲,以阴化阳两两相合,终归于无……难怪『无练之环』挡不住!」他由腾霄百练的基本功里汲取的挪移、导引诸法,本就是道门圆通之术的一支。罗烨中掌时便已察觉,适才的一轮抢攻,不过是测试其运用法门而已。方兆熊初窥堂奥,变化不多,罗烨一息间连蹴数十,踢得他无由细想,各处虚实一一显映,明如镜照,此际终于尝到苦果。
  方兆熊拼着皮粗肉厚挨了几下,双掌挪移逆运心法,化阳为阴,欲引对手劲力为己用。殊不知比快他只吃得罗烨鞋底泥,雨点般落下的腿劲又转阴为阳,照样穿透气环,无一错漏地踢在他头脸肩上!
  「可恶……可恶!」
  连变几回均难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罗烨受伤在前,早一脚定了胜负。总算方兆熊平生数十战,经验丰富,索性不与他竞快,专心推挪,将层层劲力布于身前;初时一迳挨打,末了气环成形,腿刀渐不能一蹴到底,复陷僵持。
  方兆熊所图简单明了:打不赢,拖死他!而罗烨的本领则于此际尽展无遗——不仅出腿如风,彻底压制对手,更以惊人的速度转换劲力:以阴劲穿透气环,直接命中敌人,阳劲则反弹而回,顺势将罗烨往上推,所生之冲击又被气环吸收,为下一次的冲击提供更强的反弹劲道……阴劲穿透,阳劲反弹……穿透、反弹,再穿透、又反弹……
  随着腿影落下,罗烨身子冉冉浮起,仿佛踏着虚空上升。一切似乎仅只一霎,又仿佛长得历历在目,在场诸人目瞪口呆,一时都忘了言语。
  反弹的气劲将罗烨送离地面,腿风渐穿不透气环,却积于其上,形成一股全然相反的劲力,待最终一腿劈落时,腿劲、坠势以及身子的重量,将补罗烨内力之不足。
若加总的结果压倒了方兆熊,则不免连人带环剖成两半;若劈不开气环的防御壁障,罗烨等于是以血肉之躯撞上坚石,所用的每一分力气,都将成为碾碎自身的砧锤——决胜的一刻即将到来。
  罗烨离地将逾一丈,右腿「唰!」高举过顶,身子后仰,整个人宛若一柄巨大的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张,势如托天,浑厚的气劲已非绕身之环,其形状堪比穹楯,周遭气流扰动,如蜃如虹;透过气团视物,诸物莫不歪斜扭曲,隐隐颤动。两人一在天一在地,遥遥相对,僵持对撞的劲力已绷至极限,非有一方粉身碎骨,方可尽泄!
  极招将出,一抹黑影忽自两人当中穿过,远方一人喝道:「……且慢!留下人来!」
  久蓄的劲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两条狰狞恶龙争相舞爪,「喀喇喇」一串刺耳爆响,那物事所经处籐屑暴绽,长影却寸寸节缩,如箭失尾,最终只余尺许长短,凌空乱转几匝,「匡啷!」落于石间,竟是半截绞扭变形的烂银枪头,枪上红缨深深绞入镔铁,宛如血络。
  阴阳气劲一破,罗烨顿失支撑,足尖凌空一点,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回到吴老七与农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见大东川匪徒均为巡检营所制,己方还能站着、未有钢刀加颈的,也就剩下自己一个。
  无论罗烨或方兆熊,眼下最关心的,非是现场的人或事,而是即将到场的究竟是什么人。
  由那红缨枪头毁损的情况看来,可见当时两股劲力之强,若掷枪之人的气力不与这两团真气相当,又或掷得不准,断不能以一射触发两劲,解了双方抵命相搏的危局,可见来人亦兼具雄力与巧劲,却不知是来帮哪一边的?
  众人转向林径口,见一名织锦衫袍、燕颔虎须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后跟着八名随从,分作两列,个个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朴刀、斜背雕弓,虽似贵族家将,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严整肃穆,看着就像是军旅出身,绝非寻常武人。
  男子见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剑眉微皱,再看了看巡检营与大东川两方的服色,约略有谱,遥遥冲罗烨一抱拳,朗声道:「碍了军爷拿贼,非是有意。孟浪之处,尚祈见谅。」
  罗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枪。」拾起那半截变形的枪头。男子转头示意,一名随从「啪!」并拢靴跟,大步穿过巡检营的包围,冲罗烨一抱拳,双手接过,转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
  罗烨见他举手投足的顿点,料想无虚,只不知是哪支部队退下来的。中年人打量他几眼,颇有赞赏之意,转向方兆熊道:「这么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贼。山径边上那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是你杀的?」
  方兆熊见他与罗烨互通声息,决计不会是来帮自己的,并不理会。那形貌威武的锦袍男子也不生气,迳问罗烨:「瓠子溪的案子,是归葫阳县衙审呢,还是越浦府尹?」
  「我们是越浦的官差。」吴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只是对中年男子的话有些在意,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抓不真切,听他提问,顺口便替罗烨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从右手大拇指褪下一枚玉扳指,扔给方兆熊。
  那扳指掷势和缓,不带杀伤力,方兆熊无意伸手,自也毋须闪避,任凭它落于身前,但见通体莹润,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环内刻了个小小的「白」字,从方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见,约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赏他的武功硬气,微微一笑。「杀官差是死罪,你在东海犯事儿,别想先关它个几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岁岁杀人,逢秋即决,没有侥幸。
  「我可惜你这身本领,给你个改过自新、报效国家的机会。好汉做事好汉当,堂审之上你爽快认了罪,拿出这枚玉扳指来,便能保住一命。待我办完事,回头再去接你。」嘱咐罗烨道:「有劳军爷,若这贼人被捕时脑子犯浑,未出示这枚玉扳指,烦请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应帮忙擒贼,但我以为来这里能碰见的那人却未出现,看来是猜错了地方,须赶往下一处拦截,不克久留。你——」
  他颇有招揽之意,想到罗烨年纪轻轻武艺出众,难得的是冷静沈着,不管到哪里都是前程大好,未必愿意离乡背井,跟随自己到穷山恶水处吃苦,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笑道:「没什么,告辞了。」方才那名捧回枪头的随从忽然趋前,附耳低语,男子眸光一锐,射向地上那对男女。
  (……不好!)
  罗烨心念一动,中年人已抬起头,朗声道:「官爷,地上那位姑娘若与本案无涉,且由我带下山延医诊疗,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剑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劳费心。」罗烨面色微沉,把手一摆:「请。」
  中年人面有难色,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了出口。「其实这位姑娘,模样与我一位失踪的外甥女颇为近似,不若官爷行个方便,让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个心也好。」
  「就算大爷说是,咱们也不知是不是,真让大爷带了人走,于上头却是不好交代。」吴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听这人的口气作派,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过无礼,陪笑道:「
大爷若要认亲,待我们将她带回越浦,延医诊治、辨清身份,届时劳您再走趟衙署,小人们定会备妥公文笔墨,与大爷相办。」
  一旁赵予正笑道:「娘的,你当是认尸么?」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从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些什么?」余人均怒目而视,气势如虎,瞪得赵予正浑身发毛,不敢吱声。
  中年人手一挥,随从自知僭越,低头退入列中,但脸上的悲愤丝毫未减,其他七人亦同。中年人转向罗烨:「这位军爷——」才想起双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缓,抱拳拱手道:「在下姓白,不知军爷如何称呼?」
  方兆熊心想:「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动:白姓、身居要职、擅使长枪,可于越浦府衙之中带走死囚,连府尹都得卖他面子;连名带姓称呼将军,语中多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现在东海道?他说来这里「截一个人」,难道会是——无数念头如电闪雷鸣,在方兆熊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尽管一个比一个荒谬,然而贯串起来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说来,眼下已无多余的时间可浪费,须请圣使尽快撤离,以免横生枝节。
  罗烨不知他心中计较,但同样不想和中年人缠夹,淡道:「我的称呼不重要。巡检营办差,与平民无涉,诸位请。」
  中年人不怒反笑,连连点头:「很好。当兵本该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余地!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这会儿却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啦,很好!」语声未落,整个人已如大鹏鸟般掠出,襟袂猎猎,竟扑向场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动,罗烨便即抢上,「呼」的一声旋腿过顶,欲将来人扫退。岂料一股巨力由身侧轰至,方兆熊居然同时出手,顿时形成两方夹击的局面!
  罗烨不慌不忙,飞出的右腿一分为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盘;袍底忽翻出一双鹰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过头脸、下阴两记杀着,第三记穿心腿直入中宫,正踢在他交叉护住胸口的两臂上,男子把握机会易守为攻,吐劲将少年震开!
  罗烨身子翻转,摆子似的旋过半空,鹰爪般的指钩却扣紧方兆熊肩肘不放,这下若转实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带着他原地绕了一圈,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弯腰伸手,要转过地面的女子,谁知罗烨的腿勾旋扫而回,急忙仰避,百忙中一拳轰向方兆熊的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临敌的判断亦准。
方兆熊仗着身板粗厚硬吃一记,借力震开了罗烨的指扣,三人一齐弹开,各自扫视另外两人,寻思道:他(还有他),为何也要这名女子?
  僵持之间,远方一声炮响,方兆熊心念微动,从怀里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样的响声冲天疾起,直入云霄。吴老七、赵予正等脸色丕变:「不好,土匪的同伙要来啦!」
  要不多时,百余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汉子涌入林间,各执钢刀,目光齐齐投向场中,便要行礼,却被方兆熊喝住。为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圣使她老人家……」
  「圣使交代,此地由我说话!」众匪徒遂闭上了嘴巴。
  巡检营、衙差与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围在溪边,背水无路,不禁生出同仇敌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对罗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关至亲,不免心乱。此际联手才能突围,望军爷勿生芥蒂,齐心一战。」罗烨本非小气之人,听他直承不是,只点了点头,专心打量敌方阵型,思索应对之策。
  「是了,军爷怎么称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担心,还有些高兴似的。
  罗烨微蹙浓眉,终于还是老实应答。「巡检营罗烨。」
  「在下白锋起。」男子与他通了姓字,心怀朗朗,再无挂碍,转头道:「结阵!」随从们齐声应喏,声音竟压倒了周围吵嚷的匪徒,八人动作整齐划一,列成两重半弧,前低后高、两两交错,气势凝肃如岳。休说八人眼中无一丝恐惧,匪徒们望着他们冰冷如岩的神情姿态,都不禁有些畏惧起来。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长囊,取出双股枪身,组成一杆九尺大枪,枪头、红缨等与先前绞扭变形的那柄相类,敢情与主人是艺出同门。这枪较武林中常见的丈二枪略短,又比炼子枪、钩镰枪等短制要长,组合时布囊并未完全除去,还卷在前半截处,看来十分怪异。
  比起乌合之众的衙差,这八人简直就是一支军团,连剽悍能战的巡检营一站到旁边,都如散兵游勇一般。罗烨略放下心,回头吩咐吴老七:「将那两位与农家的女儿带到棚子里躲好,少时若对方放箭,我们缓不出手保护。」吴老七省悟,与赵予正等将人抬进有两面屋墙的棚子里,自己又钻了出来。
  「小人……小人会打鱼镖,若遇弓手,兴许帮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嚅嗫着。罗烨点点头,当是默许。
  方兆熊见敌方的阵型严整,怕是威名无虚,己方虽是人多,仓促间恐难应付,不欲硬碰硬地蛮干,提声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指挥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命送在这里?」那锦袍男子白锋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撢去污泥,重新戴好,笑道:「你既知我的身份,怎会想不明白,是谁才要把命送在这里?」笑容一敛,厉道:「亮旗!」泼喇一片劲响,八杆大枪前端的「布囊」迎风展开,竟是长逾六尺的三角大纛,旗面上深红如血,绣着三绺黑色云波,简单朴拙的形式反透着说不出的浓烈杀气,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无一丝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声大喊:「天玄地黄——」
  「——我武维扬!」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样貌未变,却突然失去了人味,俱都化成饥兽,将要噬血。离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退了半步。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撼动人心的战呼回荡在林间,完全感觉不出他们只吼了一回。大东川的匪徒们骚乱起来,频频左右张望,仿佛不是他们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围住了一小撮人,而是漫山遍野地涌出血旗铁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下来将自己踏成肉泥……
  「你等万幸!」战呼一出,竟连白锋起都兴奋起来,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以舌舐唇,目绽凶光,寒声狞笑:「今日,便教你们这帮东海蟊贼,知我北关镇军『血云都』的厉害!」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5:22

【第百卅八折 偷龙转凤,冷𬬻红釭】
  罗烨浑身一震,才知何以「白锋起」三字听来莫名地耳熟。
  在久远的年代,当央土皇权的宰制力衰颓,原本被朝廷派往各地、替皇帝陛下牧民的王道之仆们,逐渐掌握了地方上的大权,走上群雄竞逐的霸道之路。其时,东洲大地上处处割据,占有数州乃至一州之人,便敢自称「都指挥使」——与四镇将军一样,这个由行营都知兵马使转化而来,寓有「非常设置」、「便宜行事」之意的武衔,象征新的地区权力者毋须朝廷认可,能任意处置势力范围内的大小事,形同国主,是历代皇朝肇兴时头一个便要取消,但一逢乱世又会自动出现的头衔,代代如是,屡试不爽。
  白马王朝建立之初,连后来被人视作「国中之国」的西山韩阀,都在第一时间内废除都指挥使的职称,改行州郡县制,以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普天之下,还保留着「都指挥使」一职的,也只有北关道而已。
  历代镇北将军所辖,不只领朝廷军饷的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还包括于北央两道之交垦荒的南方移民,以及散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间,自称「黑夜不眠之眼」的域外部族。这不是手握笔管的文官做得到的事;便数武弁之中,也非贪生怕死、好勇斗狠者能够胜任。
  是故,染苍群麾下虽只有四名都指挥使,无一不是名动天下,不管换到了哪一处,都是节制一方的帅材;而其中最出名、公认是染苍群左膀右臂的,便是他的妻舅白锋起。
  白氏是东海北地着名的武门,源出武儒,其先祖曾执教于金貔王朝羽林军,枪棒极精,家传「挂印剑法」在东海武林亦颇有名气,是少数兼修长短兵的一支。传至白锋起这代,家道已衰,为求出路投军,以过人的武艺入选独孤阀的亲军「血云都」,与染苍群相识于战阵中,结为莫逆,还把亲妹子许配给他。
  白锋起战功彪炳,谁也不敢说这都指挥使是裙带牵来。以他对射平府之重要,说一句「日理万机」并不夸张,断无间关万里、私访东海的可能,故罗烨初时并未将两者联系起来。
  他鹰目一扫,断定群贼被血云八卫的气势压倒,万一冲撞起来,出现死伤,士气将崩溃得更快,双方看似人数悬殊,这仗却未必难打。
  大东川一方虽将林间隙地围住,但前列的匪徒多已心怯,不约而同向后退,谁都不愿首当其冲,正面受八卫之一击;边角两翼较不显眼处,更是松动得厉害。只几名首领模样的悍匪颇见跃跃,各擎兵刃呼喝,试图稳住身边弟兄,未肯干休。
  「管他捞什子血云黑云,杀了这帮贼厮鸟,蟏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赏!」
  「谁砍下那姓白的人头,功劳与老子一人一半儿!圣使也……嘿嘿!」
  此话一出,过半匪寇都来了精神,手按兵刃压住阵脚,大有回头一搏之势。方兆熊不禁皱眉,冲那发话的匪首叫道:「常二当家,这位白爷乃朝廷命官,为免替手下弟兄惹来杀身之祸,还请善加约束,切莫自误。」
  那人狞笑道:「方大门主,拜你袖手旁观之赐,我大哥被差人所杀,如今金鹏寨只算我常义啦,你该喊我一声『常大当家』才是。」一指地上被鱼镖封喉的虬髯大汉,模样轻佻,既未唤人收埋义兄,想来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
  方兆熊懒与这等小人啰唆,压低声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圣使平安无碍。」他这两句话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传音入密」,连常义身边的弟兄都没听清,专说与常义一人知悉。
  岂料这位金鹏寨的新当家毫不买帐,哼笑道:「姓方的,莫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腾霄百练的地盘,便讲江湖规矩,总有个先来后到罢?想在圣使之前露脸,要不先问我们大东川弟兄?」
  罗烨目力绝佳,亦能读唇语,远远辨出「圣使」两字,再与另一名匪首提到的「
蟏祖」联系起来,暗忖:「难道这帮土匪是为天罗香卖命?方门主似不与他们一路,为的却都是同一个上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无罗烨之鹰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无意动手。
  一心动手的,是白锋起。
  「杀!」
  高举的手臂落下,血云八卫阵型又变,前四杆旗枪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雾,泼喇喇翻涌开来,劲风刮面生疼,匪徒们莫敢直撄,纷纷退避;蓦地泼血般的旗浪一分,当中飙出一道寒芒,闪电般贯穿常义的胸膛!
  常义连格挡都慢一步,只来得及抓住胸上籐杆,旗枪一收,连人带枪被拖入血旗下。
  他身边几名弟兄有战有逃,然而血旗卷扫过后,俱成枪下亡魂,无一幸免。在土匪们看来,杀人的不是枪尖,而是翻搅旋扫的血旗,仿佛只要被那片挟风夹锐的暗红触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时已是一具尸骸,莫不魂飞魄散;百余人推搪着后退,眼角余光中,但见血云铺天盖地,似将遮去天地间最后一抹光华,不留一线生机——「天玄地黄——」
  「……唯我扬!」
  「杀!」
  罗烨看得惊心动魄。八卫身形于旗间忽现忽隐,以旗掩护、以枪杀人,旗分处必有杀着,入旗内绝无生机,与其说是「阵型」,更像一套分进合击的武功,八人默契绝佳,使来浑如一体,刈草也似放倒了二十余人,横七竖八搁满林径,也不过片刻间事。
  罗烨身负翼爪无敌门绝传,于招式的理解,在东海年轻一辈的好手中堪称出类拔萃,然而综观血旗运使变化,若与大东川众人易地而处,连他也没有保命脱身的把握,心念一动,忙喊住乘势掩杀的巡检营弟兄:「别忙!正事要紧。」众人会过意来,放轻动作,猫步转身,悄悄往那两面木墙的简陋棚子移动。
  大东川诸匪寇溃不成军,于荒林中推搪轰散,只方兆熊一人留在原地,自也是为了棚里那两人,见巡检营包围过来,扬声道:「都指挥使枪下留人!当心枉做螳螂,却肥了黄雀。」
  白锋起回头一瞥,「锵!」拔出剑来:「罗兄弟,我无歹意,只求瞧瞧姑娘样貌,确认是不是我外甥女。你莫逼我做绝。」八卫听得出鞘龙吟,四旗封住了林径口,另外四人却掉过头来,旗枪刃尖朝向巡检营,数量虽少一半,那股子血云遮天似的迫人却丝毫未减,衬与旗下身后一地横尸,直教人背脊发寒。
  罗烨这厢算上他自己,也不过寥寥九人,虽经这两个多月的操演训练,自信巡检营悍卒的战斗力远在大东川诸匪之上,要拿下血云八卫怕还不够,纵使有他缠住白锋起,到头来手下弟兄俱为八卫所歼,仍是败局,遑论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方兆熊。
  ——不妙。
  大东川的土匪窜逃一空,来不及跑的全躺到了地上,粗略一瞥,最少超过三十具,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不到盏茶的片刻间,有三成的土匪丢了性命。血云八卫衣发齐整,全无激战过后的狼狈,身上连汗渍都不见一块。
  先前向罗烨取回枪头的那人,领着林径处的三名同僚收队,将手中长杆往地面一掼,如竖军旗,拔出朴刀斫下常义的首级,以残尸上的青布褙子一裹,恭恭敬敬呈与白锋起,直到主上点头,才将滴血的头颅包袱钉在树上,动作俐落,尤其一刀取首的手法,杀过人都知其中有大学问。那汉子做得熟练轻巧,连血渍都未曾溅上身,砍过的脑袋便无一百,怕也有几十。
  「我『血云都』的规矩,」白锋起淡然道:「军旗所向,不留活口,非至敌酋枭首,不算战终。你我交手,实说胜负我不在意,赢便赢了,输亦无妨;但与这面军旗为敌,下场只能是这样,不是挂上你的首级,便是我等九人再也吐不出半口气来。」
  他特意看了方兆熊一眼。
  「我劝二位在拦我之前,务必慎重地想一想。」
  八卫合兵一处,擎着血染也似的暗色旗枪踏前,仿佛收束兽罟,巡检营众人不禁往罗烨身边聚拢,心跳急遽攀升,掌里掐着冷汗。「罗头儿……」
  罗烨手一挥,示意部下噤声,神情依旧是一片淡漠,不见惊慌。
  「血云都军旗所向,是朝廷的敌人,还是郎将大人之敌?」
  白锋起身兼北关风骁、云捷两军之都指挥,这是他据以统率万兵的军职,然而其衔却是太宗朝钦赐的鹰扬府正五品鹰扬郎将,在白马朝的武弁中已属高位。罗烨乃谷城大营军官出身,一旦知晓白锋起的身份,自然而然以军衔相称,不同于方兆熊等江湖人。
  白锋起为之语塞,却未脑羞成怒,沉默片刻,才沉声道:「罗兄弟,法理亦不外乎人情。我为外甥女,不惜间关万里奔赴东海,姑娘的父亲、我的妹婿恨不能亲来,却放不下卫土之责,只能忍着心痛焦急在北地静候消息。
你便不看镇北将军之面,难道不能看在一名老父的心情上,通融则个?」
  罗烨摇了摇头。
  「回郎将的话,此事与法理人情无关,而是辖权的问题。」
  不只白锋起剑眉陡轩,连吴老七、巡检营众人亦不禁侧目,露出古怪神色,仿佛罗烨脸上开了朵大红花。辖权?这会儿说的是人情义理,谁跟你扯什么辖权?
  少年队长则面不改色。
  「军中交割粮草,但凭文书相验,非是不信经手的弟兄,而是权责区分,使每个环节都能找到负责的人。令甥女在东海出的事,须由镇东将军府给个交代,不管棚里的姑娘是染二掌院否,都在东海的辖权之内,我须向将军负责、将军须向北关负责,当中应尽力避免枝节,才能各有其司,各尽其职。
  「换作郎将大人,会不会把监押的粮草,交割给未持文书相验、仅仅是身份或官衔较高的官长上司?」
  白锋起默然片刻,突然大笑,挥手道:「收旗!」八卫脚跟一并,俐落地解枪卷旗,收入背囊。正当吴老七等松了口气,却见白锋起长剑斜指,叹息道:「你说得对极啦,罗兄弟,换了是我,也决计不会将粮草交割给他人,可惜事涉我家红儿,不能同你讲道理。棚里的姑娘我定要瞧上一瞧,若真是我外甥女,我便要带走她。
  「军旗已收,毋须枭首。这八位乃是我麾下风骁、云捷两个军里万中选一的武士,诸位若一意顽抗,还请做好准备。」回顾那领头的护卫:「邓标!将棚中那名姑娘带回,拦者不赦,让道勿伤!非到万不得已,莫取人命。这位罗烨罗兄弟交给我。」
邓标一行军礼:「喏!」一阵锵啷清响,八人已各擎朴刀,放低身子,摆出短兵相搏的架势,一般的法度森严,杀气冲天。
  巡检营也不是好相与的,话说到这份上,已无转圜余地,悍卒们「呸!」啐痰于地,朴刀、匕首纷纷上手,做好了拚命的打算。凡事总拼不过一个道理,白锋起挑明了硬干,反倒激起众人血性。「当咱们东海没人了是吧?他妈的,有本事你抢抢看!

  正当冲突一触即发,一把瘖弱的嗓音自林径里飘出,随着两人抬的软轿上下摇晃,令众人不由一怔。
  「这么赖皮的话,不好从镇北将军的特使口中说出。郎将大人智勇兼备,使我北境安若磐石,我一向佩服得紧,这句话可以当作没听见。相信罗队长亦然。」
  白锋起还剑入鞘,哼笑道:「白某说话,自来不惧闻听。再说了,我若是将军的特使,又何苦一山换过一山地同阁下连玩几天的躲猫猫,却始终难见尊颜?将军大人!」
  「……是将军!」巡检营的弟兄欢呼起来。他们大概作梦都没想过,有这般欢天喜地、由衷盼来此人的一天。
  伴着悠然笑语行出林径的,正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大队。
  慕容柔乘了顶朴素的双抬软轿,由适君喻亲领的精锐「穿云直」层层拱卫,当中还夹杂着几名罗烨派去报信的巡检营弟兄,队伍整肃,丝毫不乱,显现出与北关血云都截然不同的军容气质,瞧得吴老七等人精神一振。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突然庆幸起东海有慕容。
  「罗头儿!」老兵油子什长章成大笑挥手:「老子请将军来救你啦!有没乱感动一把?」
  罗烨在山下的民居发现不对,立即分出一伍三人回头搬救兵,以防山上有什么不测,受命带领哨伍的正是章成。章成本欲前往附近的卫所求援,中途巧遇慕容柔一行,将瓠子溪所见一五一十向将军禀报。慕容听得是罗烨的判断,二话不说大队转向,才能在这当口赶上山来。
  这下形势再变,慕容这厢计有百余人之谱,以血云八卫的旗枪阵未必架不住人多,但于东海地界同镇东将军动手,怕是被驴踢了脑袋。白锋起盱衡形势,今日决计见不上姑娘一面了,干脆地收手,一迳冷笑。
  反正谁输谁赢,也还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他以染红霞之舅的身份微服私访东海,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其中最关键的一条,便是「须尽力避免拖镇北将军府下水」,尤其是妹婿染苍群。
  莲觉寺之变迄今,好事之人莫不引颈企盼,等看北关那厢会有什么动作,但实际上染苍群不能、也不会就此事采取任何行动。
  身为一方节帅,染苍群在平望都朝廷内所受的猜忌绝不下慕容。意图挑起北、东相争的想法已不能说是「阴谋」了,简直就跟茶馆里听烂了的说书段子没两样,讲出来只是徒惹白眼,连讪笑都不会有。
  这事上染苍群同慕容柔一样清楚:要想稳坐其位,完成手里未竟的事业,须极力避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有不平不能妄言,凡遇事当须谨慎,最忌以私害公,徒然给朝廷撤藩改易的借口。
  派白锋起以私人的身份前来东海,已是染苍群所能做出的,最强烈的表态了。人说「长舅如母」、「见舅如见娘」,派染红霞的亲舅舅前来,也寓有替家里人讨个公道的意思。
  染苍群麾下诸将中,云捷军的指挥副使陆云冲乃是靖波府跃渊阁「鱼龙跃月」陆云开陆老英雄的族弟,文武兼备,是将军幕府中极为活跃的文胆。靖波府四大世家与镇东将军素来相善,有了这层关系,射平府那厢有事欲传之时,多半便遣陆云冲前来,公私两便,一向都是北关遣使的最高层级。
  慕容柔于射平府多有耳目,一如镇北将军府在东海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表面虽波澜不惊,实际却相当关注北方的一举一动。
  白锋起甫离射平府,慕容便接获线报,无奈发掘现场遭到破坏,寻人一事再无尺寸之功,唯二掘出的刀剑证物又上缴栖凤馆,索性同白锋起玩起捉迷藏,抓住水源这条线索不放,一面加紧搜寻二人行踪,可免无谓的口舌争论。
  白锋起在越浦城外的一间小寺院落脚,为顾及「微服私访」的形式,以免连累北关,不能公然上府署投帖求见,在驿馆、城尹衙门外徘徊几日,都被慕容巧妙躲过,没能拦下轿来,遑论说话。
  到得这时,白锋起终于明白慕容柔有意相避,着邓标打听到镇东将军日日亲巡各入山哨点,迳率八卫一处一处摸将过来,越追越近,才于瓠子溪撞个正着。
  对白锋起来说,能逼得慕容现身对话,此行目的已达成了一半,至于棚里那姑娘到底是不是红儿,其实连匆匆瞄得一眼的邓标也无把握。邓标少年时伺候过大小姐骑马,那时染红霞不过四五岁,此后二十年间只见得三两面,便在街上偶遇也未必相识,况乎一瞥?
  罗烨将林间发生之事简略说了,慕容柔的目光转向方兆熊。
  「方门主,你让赵烈向我禀报的事,我尽都准了。此番随你南下的腾霄百练诸弟子,我教他们立时出发北归,伤亡等抚恤一应俱全,未有遗漏。至于赵烈、曲寒两人,我让人在府中给他们安排了差使,由戴翎侍卫干起,若表现良好,过得两年补上军职,无论谁接腾霄百练的大位,谅必不敢为难。」
  方兆熊料不到他对自己这样一名不告而别的逃将,不仅有求必应,甚至考虑得更为周详,面露愧色,整了整衣襟长揖到地,低声道:「多谢……将军。」
  慕容柔淡然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就算要走,至少该当面说一声啊。走得忒急,有什么苦衷么?」
  方兆熊浑身一震,半晌才嚅嗫道:「小人……小人自接掌门户,妄图功名,无半分心思于武道,将脑筋动到了『连心铜』那种骗人的玩意上,没的辱没先师,贻笑江湖。
  「及至当夜败于……败于外道之手,才知这大半辈子全走错啦,浪费了如许光阴,若不加紧弥补,死后恐无颜见本门诸多前辈英雄,故一刻也不敢耽搁。没能面禀将军,谢过这些年来的提携之情,实小人之过,望将军恕罪。」说到后来信心益坚,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所选,才是正确的道路,挺直背脊,迎视软轿上的镇东将军,再无一丝惭愧羞赧,带着豁出去似的了然通透。
  慕容凝视片刻,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实话。坦白说,你若谋了个一官半职,今日无论如何,便只有拿下查办一途;既是布衣白身,来去本就是你的自由,纵使情理有亏,却无一条律令能追究,除非干犯王法。」说着凤目一锐,森然道:「方先生,你与这帮杀害公人的盗匪是一伙的么?」
  众人心头一跳,暗自庆幸不用面对如此犀利的眼神,方兆熊却没有太多犹豫,一迳摇头。「我与他们不是一路。」慕容柔瞇眼打量片刻,点头道:「既是这样,咱们就此别过。请。」瘦弱的双手一拱,竟向方兆熊行了个江湖人惯用的抱拳礼。
  方兆熊微怔,见他眼神清澈,并无一丝讥讽或隐忍,多年来为他效力的种种艰难历历如昨,只是没想过能走得这么云淡风清,忽庆幸起自己跟的是这人,亦抱拳道:「就此别过,将军珍重。」转身大步离开。
  白锋起冷眼旁观。「慕容将军,我听此人与那帮匪徒同呼『圣使』云云,似是匪首僭号。这要说毫无瓜葛,未免牵强。」慕容柔淡道:「若郎将大人手下稍稍容情,莫于我东海地界内大开杀戒,留几名活口与我,料想不必单听一面之词。可惜方兆熊并未说谎,既无旁证翻供,也只能任他自去。」
  白锋起冷笑。
  「听说慕容将军有读心异能,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这样查什么都方便哪,连人证物证都不必,叫来问一会儿话,忠奸立辨明镜高悬,难怪东海道吏治清平,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至无贼。」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衬与一地匪尸狼籍,听来分外刺耳。
  适君喻面色微沉,本欲接口,慕容柔却一摆手,怡然道:「幸而有郎将大人在此,少时调查那二人之身分,还赖郎将指点一二,以补我之不足。」白锋起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又听出他暗示自己能留在现场,不好硬着反口,冷哼一声,遂不再言。
  慕容命人将那对男女自木墙后抬出,岂料棚内哪有什么女子?只余四具越浦衙差之尸,俱被人以柔劲拧断颈骨,瞠目吐舌,死状极惨。不见的还不只溪中打捞上来的两人,连赵予正及农女亦不知所踪。吴老七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这是变戏法么?怎地一眨眼四个大人便没了影儿?」想起自己若未出来帮忙,没准此际便是五具横尸齐列于地,不禁打了个哆嗦,出得一背冷汗。
  慕容柔眉头一蹙,忽对罗烨低喝:「追回方兆熊,快!」罗烨身形微晃,眨眼已不在原处。
  白锋起想到罗烨有伤在身,与方兆熊不过五五平波,对方占有地利,怕还小输一些,回头吩咐:「邓标,随后打扎!」邓标忙率三名血云卫追了过去。
  慕容柔目光投来,白锋起向他微微颔首,两人均未多言,心中默契已成。白锋起收起针锋相对的态度审视现场,棚里棚外细细检查了几遍,又与适君喻一同勘验尸体,辨别四人身上的致死之伤。
  五名衙差避入木棚,四死一失踪,不见的那个自然涉有重嫌,否则一并杀了岂非省事,何苦冒着被场中诸人发现的危险,硬是挟走一名身有武功的青壮男子做人质?
白锋起按了按死者喉头的乌青,回顾吴老七道:「你那位同僚,练的可是小擒拿手一类的功夫?」
  「不是,他是神武校场出身的,一向都使重兵。」吴老七一怔,忽然会意,颤道:「您是说老赵他……不可能……他没那个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直与蚊蚋无异。
  白锋起冷笑:「以越浦公人之腐败,有什么不可能?哪回遇上本道前来拉死囚的『两生直』,你们越浦官差不曾索贿?连朝廷镇军的身上都想刮出油水来,为取钱财勾结匪徒,你觉得很奇怪么?」
  吴老七先前见赵予正与方兆熊热络攀谈,本就觉得不甚自然,经他一说,越想越不对劲,当时那姓方的同老赵说什么「老爷子死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语,也极有可能是彼此约定的暗号……虽说如此,心底仍不踏实。
  老赵贪财好色,那是有的,收受贿赂更是家常便饭,但要他一口气杀掉四名同僚,无论身手或胆色,皆非吴老七所熟识的赵予正。
  而郎将大人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抹灵光掠过,吴老七终于明白白锋起的话哪里不对。
  不是这句,而是一开始走入林子时说的那几句。
  「郎将大人,您早先曾说在山径边上见到一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才上山来一探究竟,是不是?」
  白锋起不知他问这做甚,剑眉微蹙,顺口应道:「我是说过。怎么了?」吴老七陪小心道:「郎将大人发现的那位是小人的同僚,名叫景山。大东川的匪徒杀了他,押着山下的农女当人质,胁迫咱们交出那两位。」
  白锋起有些不耐,正欲转身继续端详尸体,却听吴老七道:「景山是死在山径边上。匪徒在忒短的时间里杀人断首,赶到溪边,绝无再下山绑了人来之理,只能认为农女打开始就跟在他们身边。
  「景山功夫不错,为人机灵,以一敌多是决计不干的。小人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匪徒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逼得景山既不逃跑、也不回头,老老实实被割了脑袋,弃尸于山径边?」
  「……兴许盗匪以农女性命要胁,令他不得不战?」
  吴老七露出一丝苦笑。「回大人,依小人对景山的了解,便绑来亲娘,也休想教他平白送死。若景山见盗匪押了名女子,心生警惕,或撒腿逃跑或回头求援,绝不致死于山径。」
  白锋起听出蹊跷,起身正视:「你的意思是——」
  「除非他遇着农女孤身一人,一切便说得通啦。」吴老七缓缓说道:「景山好色,对女子必不设防,才会轻易被制服。来人从他口里问出此间发生之事,拧断了脖颈灭口,并且将头颅砍下;这么一来,柔劲所造成的瘀青处成了下刀的断口,不致——或延缓——泄漏凶手的来历。
  「罗队长与将军大人都曾提到,他们上山时,山下的农舍『空无一人』,若大东川匪徒是从农舍里劫了农女出来,农舍里必定一片狼籍、尸横遍地,绝非空无一物。
最好的解释,是他们并未打劫,而是农女自己跟着他们、甚至是领着他们出来的。」
  白锋起省悟过来,击掌道:「……天罗香!」
  「正是。」吴老七颓然道:「我们都被骗啦。那帮匪徒口中的『圣使』,就是那个伪作山野村姑的女子。是我们亲手将我四名同僚之性命,以及溪中捞起的那两人,送到了她的手里!」
    
  她钻入禁道时,忍不住哼起小曲。
  今儿运气实在太好。那「主人」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女子,欲送进冷𬬻谷来,但越浦的少女失踪案件至今仍时有所闻,显然还没找到中意的。她很乐意提供一名形貌绝佳、无论身段或气质都与「那人」不相上下的顶尖人选,换一门比《洗丝手》更博大精深的武艺——那就《玉露截蝉指》好了,嘻嘻。不问也知道,她们肯定有的。
  她抿嘴一笑,轻轻活动着剥葱似的的白皙五指,回味掐住喉管的瞬间、那隔着肌肤血肉将软骨捏碎的微妙手感,以及轻易格杀四名青壮男子,无声无息、不费吹灰之力的满足与自信。
  (原来「武艺高强」的感觉,竟是这般爽人!)
  想到这里,线条姣好的唇角益发昂扬,翘得月弯也似,若非顾念身后有人,几乎「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她十几年来辛苦锻炼的微薄内力,在莲觉寺几被汲取一空,最后虽侥幸逃了出来,在竞争激烈的教门内也注定庸庸碌碌,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幸而那姓明的妖女从天而降,门中自八大护法以下,各部教使被她除掉了一半有余,教门元气大伤,不得不破格提升一批新生代弟子,而后冷𬬻谷内又生出诸多变乱,八部各自为政,竟教她一路钻营,位子越爬越高。
  而当初那个差点将她吸成废人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无端端自天上掉下来,落入她的掌握,任其宰割,这怎能说不是天意!「郁小娥啊郁小娥,」她咬唇轻笑着,忍不住想:「瞧你这运程!再这么顺下去,怕是连冷𬬻谷半琴天宫的主人,尽也做得!谁敢说个『不』字?」哼着曲儿款摆腰肢,紧致有肉的小臀一摇一晃,直到听见身后的浓重喘息才回神,转头笑道:「怎么,挺重的么?」
  分抬两具担架的四名大东川匪徒本盯着她浮凸裙布的结实俏臀,听她一说,头摇得波浪鼓似,争先恐后道:「不重!一点也不重!」「给圣使您老人家办事,便是座山也扛来啦,俩死人算啥子?」
  郁小娥在棚里杀死四名衙差,挟赵予正及耿染二人混入退走的群匪中,悄无声息地撤出险地,而后才又杀了赵予正,命人携往反方向弃尸,以故布疑阵。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数年前为雪艳青所平,与其他游离势力一样,索性投了天罗香,奉蟏祖为主,归八部中「定」字部管辖。
  她代掌定字部织罗使一职后,将所属几支江湖势力全叫到瓠子溪附近,山下的农舍本是日常联络处,用以掩人耳目。不意卷入今日纷争,更于镇东将军、北关特使眼皮底下,劫走了各方争抢的重要人物,实是始料未及。
  郁小娥不知耿照与染红霞身份,只从各人言谈中依稀猜测,这女子兴许是那捞什子北地郎将的亲戚,她对时政毫无兴趣,自没把官宦人家的女儿放在心上。
  至于那杀千刀的小和尚,虽蓄了头半短不长的薄发,可烧成灰她也认得;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在研究出如何将他一身内力化为己有前,她有大把的时间,能让他深切后悔对她所做过的一切——郁小娥幻想着种种折磨人的法子,抿着笑意,娇躯摇颤如花,看得四名匪徒如痴如醉,只差没把担架落在地上。
  「小心点!」郁小娥娇娇一瞥,噘起粉嫩的樱唇佯嗔:「你们知道得立下多大的功劳,才能走进这里么?我破例带你们进来,教我丢了脸面事小,万一蟏祖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四人闻言一凛,赶紧收束心神,小心翼翼迈步,唯恐在这弯弯绕绕、岔路多歧的岩道里绊了一跤,从此由天堂跌入地狱。
  关于圣谷的事,替天罗香卖命的每支江湖势力,上至首脑下至小卒,没有人不知晓。
  玉面蟏祖以绝顶武功征服了这帮粗鲁的绿林客,却非是用武力来驱使他们为天罗香卖命。
  起初,为了保命才不得不归顺的绿林好汉们,对天罗香的号令多半虚应故事、虚与委蛇,逼急了便阳奉阴违做做样子,即使蟏祖大发雷霆,为此消灭了几个不顺服的组织,可这种消极原出于心底深处的反抗意识,丝毫不见起色,直到总坛颁下一纸新规。
  蟏祖谕令八部各织罗、迎香使,就辖下所属势力进行评比,论功行赏,表现优异者,即可与天罗香使者温存一夜。
  一众绿林好汉莫不嗤之以鼻:且不说这些使者平日以上司自居,态度傲慢、目中无人,稍有不如意,即对辖下的黑道首脑们迳行惩处,手段残酷;谁要敢睡了她们,回头这些个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婊子报复起来,连祖宗十八代都要倒大楣。这种有等于没有、可望而不可及的「奖赏」,任谁也提不起兴趣。
  再说了,天罗香女子虽貌美如花,教使以上更是天仙化人,毕竟也还是血肉凡躯,都是两个奶子一只肉穴。女人嘛,揣了银子上窑子,要什么样的货色没有,非天罗香的婊子不可?有很长一段时间,此事在各堡砦间传为笑谈,谁也没认真。
  头一个敲开圣谷之门的,是西边天龙砦的一名少年小兵。
  不知何故,此人在连场恶斗中奋不顾身,不但斩敌无数,更救下统军的迎香副使,蟏祖遂颁圣令,命天龙砦之主布置新房;是夜,在房里惴惴等候的小兵,迎来了领军的迎香副使,在厚厚的红绒披风之下,是平日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使一丝不挂的绝美胴体。女郎解去两人身上的束缚,循循善诱,极尽缱绻,领着少年一步一步、攀上难以想像的快美巅峰……
  此事轰动了蟏祖麾下的所有江湖势力。
  更可怕的是:一夜温存后,原本武艺平平的少年,突然间内力暴增,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了天龙砦头号战将,自此立下更多功劳,但他拒绝了其他赏赐,只求再与圣使缔结合体之缘——骆天龙后来成为天龙砦的大当家,这个名字在各堡各砦间宛若指标,是小兵梦想出人头地、首脑们暗自惕砺的范本。传说天罗香的教使练有双修功法,可自男人身上撷取精气驻颜,然而蟏祖将她们赏赐给有功之人时,却不许她们汲取男人的精气,于是这些妖媚入骨的美丽女子摇身一变,成为绝佳的练功鼎炉,大益于男子功体。
  而骆天龙的传奇远不止于此。
  他在五年间率诸堡砦随蟏祖征战,功勋卓着,终于获准进入冷𬬻谷内的半琴天宫——那是天罗香最隐密、最神圣的总坛所在——传说冷𬬻谷有八条联外禁道,由八部分据管理,彼此不知;派往谷外分舵的门人,亦不知入谷之法,须由领路使携入。故天罗香敢高举旗帜,以黑道巨擘自居,盖因根据地乃不世天险,外人绝难轻进。
  获准入谷的骆天龙,简直像到了一处世外桃源女儿国,所见皆女子,无一非国色,群花任采撷,光想像便令人血脉贲张。据说只要有意,甚至连蟏祖都能引他入幕,同赴云雨,而骆天龙却只乞最初的那位迎香副使为妻,蟏祖遂允其请,赐下千两白银为嫁妆。骆天龙得了钱财美眷,竟不再返回天龙砦,从此携美归隐,不知所之。
  有人讥笑他胸无大志,有人羡慕他急流勇退,但唯一不变的,是人人都想成为下一个骆天龙。
  这些外围势力迅速地动起来,成为天罗香忠实可靠的战力,而蟏祖从未令他们失望,累勋之人皆能得圣使垂青。对这些粗鲁的绿林豪客而言,天罗香的女人除了美貌与媚功,能令他们尝到寻常女子难望项背的极致欢愉之外,还有某种无法比拟的冷艳魅力:无论前一晚如何颠鸾倒凤,这些美丽的女子在他们身下叫得多么哀婉淫冶,翌日起身,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依旧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使」,一般的颐指气使,令人又爱又恨,直想一把扑倒了、剥得她身无寸缕,狠狠地教训一番——没问题的,蟏祖鼓励他们这么做。只消你奋勇争先、拼命表现,就有机会一偿宿愿,令眼前这个傲慢的女人再次张开大腿,哭叫着承受你的粗长狂暴,迎合你、吞纳你,任你恣意蹂躏,将她的尊严骄傲揉碎一地,一如榻上狼籍。
  更有不少嘴坏的绿林魁首赌咒发誓:他们睡的天罗香教使是货真价实的雏儿,尽管媚功比怡红院的头牌还要厉害百倍,却都是处子之身,初夜时落红片片,教人难以置信。
  因此,当圣使飞书传召,令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移师瓠子溪之时,众人无不欢天喜地,金鹏寨的大当家、二当家甚至不惜与官差血战也要力求表现,正是为了一亲芳泽。
  被指派抬耿染进禁道的四名幸运儿,尤喜得抓耳挠腮——他们听闻这位圣使祖奶奶的胃口奇大,淫冶放荡、酥媚入骨,常与麾下各堡砦的首脑私会,将他们迷得神魂颠倒,比之前的几位圣使都要大胆豪放,无不满心期待,一会儿将要尝到什么样的甜头。
  「启……启禀圣使……」有个胆子大的,忍不住问:「小、小人听说,不是立下极大的功劳,不能……不能进入圣谷。小人……小人等不知做了什么,能得到这样的赏赐?」圣使点到他时,周围投来羡慕妒恨的眼光,有不少是来自比他武功高、资历深的寨中要人,若没个说法,回去日子可不好过。
  郁小娥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情。
  「替我抬这两个人,便是天大的功劳!我说是了,哪个敢说不是?」杏眸往他袒露的结实胸肌滴溜溜一转,无比勾人。那人心头「突」的一跳,裤裆里擎起朝天柱儿来,只是还有些不放心,嚅嗫道:「后头……后头方爷蒙了眼睛,怎地……怎地小人们却不用?」另外三名同伴忍不住瞪大眼睛,投来责难的目光,若非碍于圣使之面,只怕便要起脚踹他个跟头。
  (偏你忒多问题!要恼了圣使,一会儿大家都没得快活!)
  郁小娥却不生气,笑道:「方先生不领赏的。他呀,只想挨罚。」目光越过四人,迳投队伍最末的方兆熊。
  方兆熊的双眼以布巾层层蒙起,连炬焰亦不能透,他平举右臂,以指尖轻触甬壁,迈步极是小心,以免磕碰绊倒,因此走得极慢,与前列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盗匪们没听见方兆熊还口,回头细瞧,才发现他两耳之中也塞了布条,似是从襟摆处撕下,难怪对圣使的调笑充耳不闻。
  郁小娥嫣然道:「别理他。快到啦,大伙儿加把劲。」四人血脉贲张,连忙抖擞精神,加紧赶路。
  弯绕一阵,前方隐隐有光,一名黑衣劲装的女郎奔至,长辫盘髻、头缠轻纱,整个人裹在一团乌黑朦胧之中,面目难辨;然而胸脯高耸、腴臀如梨,看得出非是青涩少女,衬与一把圆凹葫腰,更显妩媚。
  女郎腰间挂了盘细索,手持长杖,来时无声无息,直到前方一丈止步,以杖击地,杖头串珠似的铜环「啷」地迸出脆响,郁小娥才知有人,循声举火,照向左侧歧路,见分岔处映出一抹凹凸有致的身形,蹙眉道:「你跑哪儿去啦?引路的记号断在这儿,是打算让我死在禁道里么?」
  「内四部的来了,在禁道口闹腾。」女郎低道,炬焰映出纱底影摇,似是瞥了郁小娥身后诸人一眼,微微皱眉。
  郁小娥板起俏脸,冷哼:「是林采茵、夏星陈,还是孟庭殊?」心念一动,没等回答,急唤抬着耿照的那两人:「把人放着,随我出去!」一指女郎身后歧岔。二匪没敢多问,依言而行。郁小娥冷笑不止,领众人步出甬道,但见尽处是白玉砌成的三级阶台,两头沉降、前有围栏,四周花木扶疏,鸟语啁啭,衬与台下十数名服色各异、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果是仙境般的胜景。
  那四名匪徒作梦都想不到有亲履冷𬬻谷的一天,空气里仿佛溢着女子的襟怀幽香,随便吸上一口都觉馥郁,本想张大鼻翼用力吸啜,突然发现台下仙子们分作两拨,人多围着人少的,气氛剑拔弩张,赶紧摒住呼吸,不敢发出窸窣怪响。
  定字部诸女见是郁小娥,忙叫道:「代使!」郁小娥并不理会,俯视对方为首的几人,冷笑道:「难怪没说是哪个,原来三缺一哪!你们内四部的差个盈幼玉就齐啦,来咱们定字部开同心会么?」
  天罗香之内,共分「慧、观、定、止,玄、元、章、华」等八部,前者称外四部,负责训练驻外人马;后者则支应冷𬬻谷半琴天宫的日常运作,故称内四部,历来不合。
  昔日蚳狩云视事时,费了偌大气力调和八部,促成教内和谐,勉强维持不乱。近来八部首脑连番折损,不得不擢升一批历练不足的年轻弟子暂代职务,少了圆融退让,冲突益发明显。
  像这样四部联合,迳闯入定字部之所在,直至出谷禁道前的行止,在过去是绝不能有的。「元」字部代织罗使夏星陈自知理亏,不欲于此着墨,轻哼一声,遥指郁小娥道:「冷𬬻谷乃本门命脉,荣辱俱系于此,你带外人进来,是何居心?」
  郁小娥冷笑。「你是先知道我带人入谷,专程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见了人,才想到要兴师问罪?」
  「我——」夏星陈为之语塞,发现怎么答都不对,气红了粉颊,怒目而视。一旁「华」字部的孟庭殊较为老成,轻扯她衣袖接口道:「郁小娥,你在谷外聚集人马,已坏了教门规矩,方护法让我们来问一声。岂料你胆大妄为,竟把人都带进来啦,这下子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
  郁小娥神色如常,笑道:「姥姥让我带的,你如不信,可以问她。」孟庭殊没想到她竟如此无赖,敢当着众人之面信口开河,饶是自矜身份,亦不禁色变,沉声道:「好啊,咱们去问姥姥。你说姥姥在哪儿?」
  「哎唷!孟代使说这话,不是寻咱开心么?」郁小娥眉花眼笑,怡然道:「咱们外四部管外边事,我把手下人叫到近处,以防有什么用度。冷𬬻谷内的事,不是该问你们内四部么?冲我要姥姥,丢死人啦!」
  「你——」夏星陈俏脸胀红,欲冲上阶台理论,仍被孟庭殊挽住。
  「郁小娥,你这下还能烂嚼舌根,逞逞口上之能,少时方护法一来,我看你拿什么辩解。」孟庭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说着,口气虽淡,却比气呼呼的夏星陈更具威吓。
  她口里的「方护法」方兰轻乃八大护法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莲觉寺战后一直在天宫休养,不曾露面。郁小娥毕竟不是内四部的人,对宫内掌握有限,并非不惧方兰轻的身份与权威,在这个当口却不好示弱,笑道:「护法明察秋毫,自是站在道理这边,我有何惧?」
  夏星陈气她面皮奇厚如墙,大言夸夸,本欲反口,忽听头顶上劲风泼喇,一团雪影纵上玉台,来人清叱:「你要道理么?这便是道理!」唰唰唰连出四剑,四名大东川匪徒喉间迸血,仰天倒地!
  染红霞随担架跌落,背脊尚未碰实,那人白裙下已飞出一只莲瓣儿似的葱软绸靴,靴尖不偏不倚踢正担架的左侧竹竿,连人带架蹴下阶去,被夏、孟二姝接个正着。
她行云流水似的转身一剑,恰迎着飞扑过来的郁小娥!
  这一下飞纵、刺喉、足勾、递剑一气呵成,动作历历,能见却不能避,御剑已属上乘。遍数八部之内,只一人有此身手,郁小娥看都不看便知来的是谁,白嫩的右手曲成龙爪,迳朝剑尖抓落!
  「动武能算道理的话……」极招相对,那人小巧的瓜子脸这才映入眼帘,匀称的肌肤带着糖饴似的匀淡琥珀色。见她面上杀气都成惊诧,郁小娥忽觉快意,狞笑道:「你可就失算啦,盈幼玉!」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5:38

【第百卅九折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历来八部斗争,无论心计多么险恶、手段何其激烈,总能维持表面平和,罕有闹出人命的。料不到两人一上来便以命相搏,在场诸女不由惊呼,却是谁也来不及插手。
  被称为「盈幼玉」的白衣女郎惊于郁小娥之托大,复感对方视己如无物,怒上心头,银牙一咬:「废你一只右掌,教你学个乖!」旋腕疾刺,便要挑飞那五枚葱芽似的细嫩柔荑!
  郁小娥咯咯笑着,棉花似的掌心一按剑脊,同样腕旋如纺轮,剑刃弹扭之间,竟自她掌底偏开,「嚓!」刺入鼓如风帆的棉袖,旋又裂布而出。
  夏星陈、孟庭殊等一眼即看出,两人所使皆是本门「洗丝手」,差别在于一个用剑一个用爪,剑若游信爪似钩镰,比的是谁带着谁转;两两偏开看似势均力敌,考虑到白刃与空手的差距,却是郁小娥略胜一筹。
  郁小娥裸着一只雪腻的膀子与剑刃交错而过,五指变幻不定,藕臂忽自指影间穿出,迳取盈幼玉咽喉!
  盈幼玉蓦觉颈间奇寒,胸口泛起大片娇悚,眼前一花,郁小娥小小的手掌已充盈视界,掌心蕴着骇人青气,咫尺间避无可避,把心一横:「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藏什么?」剑尖偏斜,自郁小娥脑后旋扫而回,方位奇诡不说,要真转了一圈,不唯郁小娥,连她自己的脑袋也要一并削断,完全是败中求胜、伤敌自伤的打法。
  总算郁小娥见机极快,急俯螓首避过剑锋,易锁喉的狼爪为虎爪,由上而下,改袭她饱满坚挺的胸脯。盈幼玉胸腹一缩,齐齐让过剑爪,忽然拧腰,由「懒睡牙床」
转「回头望月」,曼妙更胜舞姿;虽将背门卖与敌人,反勾的右足却踢正郁小娥腹间,亦是于绝难扭转的险势中出手,伤敌于意料之外。
  郁小娥避无可避,只得硬吃这一蹴。
  盈幼玉但觉踢中一团又软又韧、革囊也似的异物,郁小娥顺势飞出,落地时并无踉跄,「呼」的吐出一口浊气,面上青气几度闪烁,终于褪去,只余嘴角阴恻恻的冷笑。
  心知再斗下去也讨不了好,盈幼玉挽了个剑花,裙下绣鞋尖儿一踢,横地的空鞘旋上半空,笔直坠下,「锵啷!」套于剑身,仿佛她周身是眼,毋须抬头便已照得稳妥。四部诸女先一愣,继而爆出如雷采声,气势稳压定字部。
  但盈幼玉心头浮现的,却只有两字。
  ——输了。
  郁小娥在招式上与她无分轩轾,然而最后硬吃她反足一勾,却是毫无花巧,纯以内力顶住,要不然早该气海受创,口吐丹红。若是易地而处,盈幼玉没把握能接得这么轻松惬意,两人间孰高孰下,毋须赘言。
  要在三个月以前,谁说郁小娥有这份能耐,除了冷笑,盈幼玉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反应。定字部那只会钻营的郁小娥?给内四部提鞋都不配!只有在外四部的荒田里,才教这等货色当上迎香副使!
  天罗香教门内,凡干部皆呼「教使」,教使之上尚有护法,但护法并无明文的职掌,更近于表彰用的荣衔。
  权领一部的教使称「织罗使」,退下来的织罗使若功勋卓着,便能受封为「护法」。有的护法隐于冷𬬻谷中心的半琴天宫,罕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也有在教门中十分活跃,辅佐门主处理各种事务的。如手揽大权的「代天刑典」蚳狩云姥姥,便是天罗香三代内最负盛名的护法长老,尽管门主历经更迭,她却始终参赞中枢,未曾旁贷,护法一职的权力疆界,在她手里可说是拓展至极。
  织罗使以下,织罗副使、迎香使、领路使与谷外各分舵的正副主事,地位大抵相当,都是「教使」一衔因应不同的职务需求,为避免混淆而生的别称,并无明显的从属关系。除掌理八部禁道、终身不得出谷的领路使外,这几个职务间经常交叉轮调,升降未必限于一部之内;但,能当上该部织罗使的,几乎都是本部出身,则为教内历代延续的不成文规矩。
  而「迎香副使」虽有使者之名,实际上却仅是教使见习,亦无实权,因着部司不同,地位上也有微妙的差异:在内四部被选拔为迎香副使,即为教门重点栽培的菁英,武功、识见均有过人处;自同侪中脱颖而出者,日后便能在教门内挣得一席之地。
  外四部的迎香副使则未刻意施以英才教育,而是从一群即将送出谷外分舵任事的弟子当中,挑出较机灵或听话的来担任。到了各舵,也要老老实实办差建功,得分舵主事青睐,才能一步步爬上干部之位;有没有这个「迎香副使」的名衔,其实半点也不重要。
  早在郁小娥补上外四部的副使之前,盈幼玉便已是内四部的重点培育对象。在几乎不用剑器的天罗香,她的剑法是由姥姥亲自传授,也是唯一获准佩剑行走、到哪儿都毋须解兵的菁英。
  若非天外飞来那姓明的女煞星,杀得教门内外几无长者,定字部怎么算,都轮不到郁小娥这贼贱丫头来作威作福。
  看来传言是真了,盈幼玉心想。
  郁小娥肯定将姥姥的禁令抛到九霄云外,以腹婴功的双修秘术,尽情自男子身上汲取元阳内力,以图速成!为此,这丫头片子才将手下的绿林盗匪聚集到定字部密道口附近,方便一一临幸,侵吞其功力以自壮……
  盈幼玉想像她在那些个肮脏粗俗的虬髯大汉身上驰骋的模样,不由一阵恶心,仿佛与她置身一处、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污秽不堪,忍着反胃,以剑镦一指郁小娥,厉声道:「你适才用的,是什么武功?我不记得本门有这样的指爪功夫!」
  原本骚动的内四部诸女突然安静下来,错愕、疑惑、不安……种种情思翻腾激荡,最后汇成了清清楚楚的敌意,连定字部的人亦惊疑不定,回望着首领。只夏星陈、孟庭殊等寥寥数人并不意外,美眸中迸出锐芒,专等郁小娥给个交代。
  郁小娥所使,乃脱胎自狼荒蚩魂爪的一式「青狼噬颈」、白虎催心爪「剖腹开膛」的半个变招,而封住丹田要害,接下盈幼玉一蹴那着,却是五帝窟秘传「解蚹蜩翼爪」的起手。
  蚹者,蛇蜕也,乃蛇脱下来的半透明鳞皮,而「蜩翼」则是蝉翼。
  这路爪功连五帝窟之人都未必知晓,百年来无有倚之成名者,由秘阁所藏的寥寥数页难知其深浅,唯一的价值在于「出手无形」四字上。郁小娥在飞足逼命的瞬间回臂,以掌心挡住要害,接招处疼痛欲裂,却骗过在场众人的眼睛,连盈幼玉都没发觉。
  这零散的几招不成套路,便是集恶道、游尸门,乃至帝窟之人亲至,也不能尽数认出,经那「主人」贯串后却自成一路,头尾兼顾、毫无扞格,威力远胜各自施为。
  郁小娥练得精熟,于木棚中无声无息取四名衙差之命,靠的也是这套新学。万料不到在那败中求胜的怪异剑招之前,连末着血甲门的「蝎虎爪」亦不及使出,即遭迫退,也算是练成以来首遇的挫折;考虑到对手是武冠群芳、被师长捧在手心里的盈幼玉,说「失败」就未免太苛了。
  郁小娥捏紧了背在腰后的左掌心,望向眼前的白衣丽人,细细品味着孤身一人与内四部诸多菁英分庭抗礼的成就感,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希望这一刻太快结束。
  (就让她们再多怕点儿。)
  郁小娥忍着笑意,满是衅意的杏眸乜着倒持长剑的盈幼玉,仿佛望着一面镜,可以从她的屈辱与不甘中加倍看清自己的强大。
  盈幼玉那棱角分明的瓜子脸蛋有几分像猫,颧骨立体、下巴尖细,光洁的额头略嫌高耸,分开看实称不上美丽,合起来却异常顺眼,衬与一对炯炯有神的明眸、笑起来洁白齐整的贝齿——虽然她几乎不笑——不唯男子动心,连八部中亦有不少倾慕者,各种吐露爱意的书信礼物满坑满谷,从来是章字部的麻烦事。
  她足足比郁小娥高了一个头,非是身量出挑,而是脸蛋小得出奇,「巴掌大的小脸」在她身上竟不能算作夸饰,而是实打实的白描。以盈幼玉之娇小,却半点也不显玲珑,鹅颈匀直、腿长逾半,细腰丰胸,身段无比骄人,远看即是名比例完美的高??丽人,在教门内素有「小蟏祖」之称。
  在美女如云的半琴天宫,盈幼玉纵非姿色第一,也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自小习惯了周遭的耳语注目,走到哪儿都能掀起一片蜚议喁喁,在她身后品头论足,与种种梦幻传闻的相印证。
  无论鳞族传统或央土风尚,东海女子素以雪肤为美。正所谓「一白遮三丑」,出身越高贵,肌肤便越是白皙。
  盈幼玉一反常态,拥有一身琥珀也似、淡细匀称的麦色柔肌,且与烈日曝晒而出的黝黑不同,不仅毫无污浊,更有某种难言的致密通透,手感较浅肤的东海本地少女更加细滑,仿佛表面浑无毛孔,直与烹熟的蛋白无异。
  「这是南陵皇室的血统。」
  她三岁入得半琴天宫时,姥姥便如此断言。
  「只有神鸟族嫡,才能显现出这样浓厚的血裔特征。」就这样,虽无朱襄、烈山等五大姓加身,「南陵神鸟族之后」的标记却从此跟定了盈幼玉。不管到哪,总有好奇的小女孩想摸摸她与众不同的麦色肌肤,或好奇她胁下背后有无羽毛,会不会哪天突然一纵,就这么飞上青天,再不复返……
  有很长一段时间,盈幼玉恨极了任何形式的肢接,厌憎所有惊奇的目光,更不喜自己一身糖化也似的莹润麦肌。
  她迫不及待接受姥姥的安排,拼命习武练剑,不仅要比同侪出色,更要出类拔萃,早早跻身章字部的迎香副使,拥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一个人洗浴,毋须与任何人挤在一面镜子里,直面那不言可喻的鲜明差异——在懂得打扮之前,盈幼玉排斥一切如月牙、葱色之类的浅色衣料,直到发现即使是深沈如夜的黑绸,也不能让自己略显白皙。
  而青春就像分绘于团扇两面的鸟与笼,自由与否,原本只在一念间;想通的盈幼玉遂成为天罗香新一代的风云儿,宛若骄傲的琥珀色孔雀,永远昂首走在众人之前,欣然接受周围的仰视,无论其中所蕴含的是善意或恶意,都再伤不了她。
  像今日这般,与她眼中的番鸭野鸡对峙,甚至屈居下风,对盈幼玉不啻是莫大的羞辱。
  郁小娥将她的切齿看在眼里,「咯」的一声,从容笑道:「盈幼玉,你自个儿使的,才不是本门的剑法!要不要这么心虚,做贼的喊抓贼?」一句话戳中夏星陈等人的心病,目光不约而同转投盈幼玉这厢。
  须知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虽包罗万有,想来也是有剑法的,然而教门百年来罕有倚剑成名者,天罗经里到底有几门剑术,没人讲得出名堂来。
  盈幼玉被姥姥看出练剑资赋高人一等,遂将本门的洗丝手、玉露截蝉指等化入剑中,悉心培养,据信绝不在水月停轩的「蝶舞袖香」任宜紫、指剑奇宫的「九月霜」
叶幔色等新一代的红颜名剑之下。那毕竟仍是本门的武功,尽管只有她一人练得。
  适才盈幼玉所使决计不是本门的路数,夏星陈等同为内四部菁英,造诣不同余人,须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况且长年以来,盈幼玉的武功始终高出同侪一截,一样是腹婴功、洗丝手,怎地拣了偏门来练的,硬是压倒规规矩矩练拳脚内功的?说未兼淑外学,恐难杜悠悠众口。
  姥姥及一干护法教使尚在时,这事谁也没敢多想,想了也没胆子说,谁知居然在这样的场合,由郁小娥这白眼狼当众质疑。比起郁小娥使得什么武功,恐怕夏星陈、孟庭殊等更想知道盈幼玉用的剑法为何。
  盈幼玉没想到被倒打一耙,左右的沉默更令她恼怒,杏眸一烈,咬牙道:「我的剑法是姥姥亲授,谁想一试?」夏星陈离她最近,首当其冲,只觉她眸光凛若实刃,剑气隐然成形,心怯之下,本能往后小退半步;想起盈幼玉心高气傲,此举恐将加倍激怒她,不及细思,顺手去拉她衣袖以示亲暱:「幼玉,我不是——」
  一旁的孟庭殊俏脸微变,欲挽已迟。盈幼玉肩颈微缩,「啪!」猛将夏星陈挥开,动作之大,打得她踉跄倒退,才想起盈幼玉从小就不爱抚触。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值惨绿,同侪间关系亲暱,并头喁喁、搂搂抱抱本是常事。以内四部之竞争,一旦被选为教使见习,身份便与旁个不同,端端架子保持距离,才符合师长心目中「行不逾方」的期待。夏星陈粗枝大叶,一时犯了盈幼玉忌讳,然而众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脸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着她权作安抚,慢条斯理地开口缓颊:「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挑拨,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来,猛然打断她的话头。「谁才受了她的挑拨!你说是我么?」孟庭殊惯充和事佬,鲜少被拉上风尖浪头,更遑论当众受人斥喝,俏脸微沉,便要反口。却听一人幽幽叹了口气,喃喃说道:「郁小娥,你闹了半天,却有个老大破绽,不知自己发觉了没?」语声温婉,略显倦慵,难得的是不带一丝烟硝火气,却是玄字部的代织罗使林采茵。
  她较夏、孟等还大了几岁,今年芳龄廿四,模样却与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辈一般,同样是说话慢条斯理的,还不及孟庭殊老气横秋。
  比起外型棱角分明、揉合了精致的五官与鲜烈轮廓,令人一见难忘的盈幼玉,林采茵毋宁更贴近东海水乡里养出来的美女,白皙丰盈、柔若无骨,稍稍使劲便能捏迸了似的,笑起来眼如弯月,衬与颊畔一粒浅浅梨窝,说话总是好声好气,十分招人喜欢。
  「玄」字部居内四部之首,人才济济,与她同时入门的弟子,有当到迎香使乃至织罗副使的;对比之下,林采茵从十四岁获选为迎香副使,十年来铁打不动,仍是半琴天宫一名教使见习,连平日欢喜她的护法教使,拔擢时都没考虑过这人,按说注定此生碌碌,再无出头之日。
  岂料那明姓女子自横里杀出,设谋使计,几将教门主心骨扑杀一空,八部损失惨重。被打入冷宫达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为双十世代硕果仅存、资历最深的迎香副使,终于以超越同侪的惊人幅度,一气从见习升上玄字部代织罗使,成为既讽刺又可叹、矛盾得发人深省的励志典范。
  林采茵的老底人尽皆知,谈不上威信,一路随夏星陈等进来,也没怎么开口。总算她人缘甚佳,比起闻风舞袖的孟庭殊,大伙儿还是爱听「林姐」说话些,这下倒也镇住了场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么破绽,怎连她自己都不知?
  难得有个内四部的郁小娥自来便看不起,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努了努嘴懒惫一笑:「是么?林姐有甚见教,小娥洗耳恭听。」
  林采茵把玩着左胸前的蓬松发辫,抿嘴道:「哎哟,瞧你说的!哪能有什么见教。自家姐妹,斗斗口不伤和气,违犯教规就不好啦。有件事儿我得问问苏合薰,你请她出来罢。」
  郁小娥一怔之间,忽明白她的企图,暗骂:「贱婢,耍这等心机!」却见林采茵瞇眼含笑,连唤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爱的小猫小狗一般,只差没做出双手圈嘴的娇憨神态,众人都笑起来。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乌影掠出禁道,长杖一顿,杖头叮啷有声,正是适才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领路使。定字部诸女见她现身,齐齐敛衽:「苏姐。」郁小娥心里颇不是滋味,那名唤「苏合薰」的领路使却不理旁人,迳对她行礼。
  「见过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唤便来,婊子争露脸么?」念苏合薰到底通知了自己,不好当内四部的面搧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摆了摆手。「林代使有话问你,你且仔细听,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圆,谁都知道她话里意有所指。
  天罗香诸教使中,「领路使」堪称是最奇特的一门。她们掌管着绝大多数的天罗香弟子终生无缘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𬬻谷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的山腹中来去自如,与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为一体,乃天罗香最后的防线。
  据说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领路使能独自格杀数百乃至上千名身负武艺的外敌,靠的就是她们几乎牺牲了身而为人的一切,与冷𬬻禁道朝夕相处而得的种种异能。
  最初的领路使绝对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罗香所倚恃的天险壁障,完全是靠这些人的牺牲才得以维系。失去领路使,谷外诸分舵与半琴天宫之间再无法交流;万不幸失去了领路使的隐密传承,则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罗香的屏蔽亦不复存。
  但这样的代价并非谁都付得起,或自愿承担的。
  综观天罗香的历史,领路使是荣衔,有时也是惩罚;可能是处置失势竞争对手的借口——伴随着瞽目聋耳之类的残酷刑罚——也是英雌老去、静待终末的人生归宿。
  在不似人力所为的复杂甬道中,据说有库房、祭庙、庭除乃至墓室,有终年供水不绝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盘绕,宛若楼阁中庭的广阔空间……密道以外的人们凭着想像力与残缺不全的流蜚耳语,罗织着近在咫尺、紧密相关,却又一无所知的神秘世界:在地底,有个大得难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弃了地面生活的女郎们披上黑衣,佩带引路的长杖腰索,于此展开另一段人生。无论快乐或苦痛,她们都不得说与任何人听,直到下一名被选上的领路使者到来。
  尽管领路使的传说充满小女孩床边故事般的迷离梦幻,但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确实存在。譬如:无论在谷中何处呼喊,领路使都能听见——林采茵便是利用了这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哏,才引来一片笑声,缓和紧张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时代,领路使能保有她们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钻到地底去,弃美好的人生不顾,在黑暗中腐烂而亡。
  苏合薰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当上这个差使,但一如其余七部的领路使者,她们的过往是不允许被公然讨论的。在御下尚称宽和的天罗香里,这是为数不多的重惩之一。
  苏合薰毕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过去俱被抹灰如残烬。身为八部中最年轻的领路使,她今年虚岁才廿五,冷𬬻谷内外认识她的人还很多,譬如与她同期进入半琴天宫、还晚了几年才当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样样不如自己的垫底同侪,阴错阳差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一部之首,还混得风生水起的,要说心里没点疙瘩,简直是圣人了……没这种人!越能忍的,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脸蒙黑纱、依旧掩不住那股子苍白的女郎,不无恶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觉,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鱼骨辫,瞇眼笑道:「合薰,咱们好久没见啦。我最近常梦见你,梦里总是出现以前的事。」
  苏合薰的深色头纱不只遮住口鼻,连双眼都裹了几层,看不清眸向,只满满地透出纱底的白。那是像在冰种翡翠上涂覆乳脂,自底下渗出青来的苍华,一层一层地交叠着雾丝,最终连剔莹都变得混浊不堪,难以望进。
  她沉默地端立不动,很难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连白痴都知道,讨论领路使的过去或未来毫无意义。她们的余生就只有地底的蜘蛛巢城而已,忆及过往只会让黑暗中的岁月更加难熬。
  尴尬持续了一会儿,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哎呀,这也是不能说的,你瞧我这个记性。咱们言归正传罢,郁代使适才说啦,是姥姥让她携外人入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们一时也不知上哪儿问去,只能来问问你,有没有接到姥姥的手谕?」视线越过她裹着紧身水靠的浑圆香肩,冲郁小娥笑道:「没有姥姥的手谕,领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来借我们看一下,安安姐妹们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伙儿都吓坏啦。」
  她说得温情款款,却是一步似退实进的杀着。苏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伪证,一时也变不出手谕来,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实,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当然,要是她脑子糊涂了,妄施恩于郁小娥,不过死成一双罢了,结果并无不同。
  果然苏合薰冷冷道:「没有手谕。姥姥也没唤过我。」
  夏星陈与孟庭殊喜动颜色,连霜着一张俏脸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开口,岂料苏合薰接道:「……本门典规明载,各部教使经门主授权,得于非常时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条陈,便无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拦阻代使。」
  「有……有这条么?」夏星陈睁大美眸,鼓胀的圆脸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钻了空子。天罗香教下规矩甚多,详载门规的三规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晋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门,只是未到考较之前,谁去温习这些东西?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问蒙了,温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发,慌乱的目光不住乱瞟——比起夏、孟这些为了当上教使挤破头的后辈,她荒废教典便没十几也超过三五年了,当年就不是文科武举的抡元之才,眼下怕只有更生疏而已。
  孟庭殊高兴不过一霎,眼见己方连遭反制,顿生不耐,懒与林、夏二姝缠夹,排众而出,慢条斯理道:「就算真有这么一条,你……」
  「是有这一条。」盈幼玉不顾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说这些都是门主让你做的?证据在哪?」
  众所周知,门主雪艳青是武痴,对外战无不胜、功无不克,却不曾管过门里大小事,天罗香系于姥姥一身,这也是何以莲觉寺战后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现于众人面前,冷𬬻谷便乱作一团、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机弄权的缘故。
  郁小娥自己当然清楚,无论门主或姥姥,谁都没给过她这样的权限;经苏合薰一提点,立时抓住了关窍,怡然笑道:「门主交代我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的,装什么蒜哪。」转头扬声道:「方先生,你同我这几位疑心病重的好姐妹说一说,你入谷为的是什么?」
  方兆熊双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条,听力完好无缺,淡然道:「我来下战帖。门主说过,方某虽是她手下败将,任何时候想一雪前耻,她绝不避战。今日请圣使带我入谷,正为挑战而来。」
  他当夜一败大彻大悟,立誓打败雪艳青,亲手讨回武者的尊严。其后费尽千辛万苦,循天罗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战,两度约斗,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雪艳青感于他对武道的执着,许他结庐谷外,让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再战,无论晨昏昼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来报,约定战期——这话在方兆熊三度落败时,在场诸人俱都听见了的。盈幼玉、夏星陈等当时以代织罗使的身份随侍门主左右,没想到却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谕」。
  「这都能算,干脆打开大门,让他们自行出入不是更好!」
  夏星陈怒极反笑,睁圆了明亮的大眼睛,气虎虎地瞪着郁小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郁小娥,你莫以为姥姥不在,冷𬬻谷便没人作主啦。你这般任意胡来,眼里还有其他人么?」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哪个说的?我以为姥姥一直都在天宫里休养身子,就算几天没露脸,大伙儿还不是照着三规五典,老老实实过日子?夏星陈,你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别有用心?

  夏星陈简直气坏了,尖声道:「你才别有用心!是谁带外人——」
  「我带方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没听清,一会儿我再给你说过。但夏星陈你给我听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断,气势汹汹:「我手底下光是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就有几千人,还没算上定字部所属的其他势力。我要开门引入外敌,不会挑你睡如死猪时为之,还等你侵门踏户,聚众前来滋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镇日欲仙欲死的,怕没闲功夫烂嚼舌根。我还在这里同你废话,任你内四部将我定字部当自家庭院,高兴时便来耀武扬威,正是我遵循教规,谨守门户的结果!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此欺人!」
  夏星陈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胁之意,不由背脊发寒,小退半步。
  天罗香迅速扩张,收罗东海游离的绿林势力为羽翼,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内四部只拣看得上眼的如骆天龙之流,勉强周旋,大部分的联系工作还是落在外四部头上,此际终于显现出实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还不到一个月的郁小娥,亲身接触笼络之下,能任意调动的谷外人马已达数千之谱。若无声无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杀,休说弭平内四部,便教半琴天宫一夕易主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郁小娥说她没做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随时都能这么做」——大东川各寨驻扎于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实力、蠢蠢欲动的征兆。
  夏星陈突然发觉:并非是内四部包围了郁小娥,而是她们自蹈险地,才带上这么点人,未做好战斗厮杀的准备,就这么轻而易举踏上他人的地盘,随时可能有上千名武装暴徒从禁道杀出,发动一场密谋已久的喋血夺权……思虑至此,不由打了个寒噤。
  「郁小娥,算你说得有理。」接口的居然是孟庭殊。
  夏星陈转过头,见她神态虽与前度无异,面色却略显苍白,显也想到了一处。「
但门主尚未出关,连我等都见不上一面,这姓方的既无要事,尽快送他出谷罢。改日门主要见,自会派人召他,用不着你多事。」云袖轻拂,终于吐出夏星陈最想要听的那句话:「……我们走!」
  内四部诸女不管知与不知,纷纷簇拥着自家教使,撤出定字部内院。只一人倚剑不动,襟袂飘飘,逆光看来,宛若一尊瑿珀雕成的天女像,正是章字部代织罗使盈幼玉。
  「幼玉——」夏星陈虽恼她当众令自己难堪,担心终究盖过了不忿,忍不住出声。
  孟庭殊拉了她一把,淡然道:「她武艺超群,轮得到你来操心?别到时候她一纵身消失不见,反倒留下了旁人。」夏星陈省觉,举目四望,早已不见了林采茵踪影,暗骂「林姐」机灵,再无犹疑加紧脚步,连那担架上的红衫女郎都未及带走,率众迳出院门。
  盈幼玉的武功在天罗香年轻一辈当中无有比肩者,定字部诸女不敢大意,仍是散成个大圈子,不松不紧地围着。郁小娥哼道:「都下去罢,她也不敢怎的。你们在这儿给她硬充人场,莫害盈教使心头太欢,得意个半死。」众人这才散去。
  郁小娥也不避忌,媚眼一抛,对方兆熊腻声道:「少时我亲自送方先生出谷,先生稍等片刻。」不顾属下面露惊恐,命人将他领至内院。盈幼玉知她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冷冷皱眉,终未多置一词。偌大的白玉阶台上,又只剩下了默然相对的两人。
  「你要再同我练那套『姥姥在哪』的废话,就少陪啦。」
  郁小娥满不在乎地说。「你们怀疑外四部挟持了姥姥,我们怀疑内四部把人藏了起来,你说没有我不信,我说没有你也不答应。只有夏星陈那蠢女人,才老把这种没谱的笨问题挂嘴上——」忽然噗哧一声,掩口道:「我劝你也别信她,笨成这样儿,说不定是装的。实话说,我不只疑心你们,慧、观、止三部的我同样信不过。你要真信了夏星陈,可比她蠢上一百倍不止。」
  盈幼玉不理她的讥讽,冷冷道:「你方才使的指爪功夫,是从哪学来的?老实说!」
  「不错呀,好的开始。看来你比夏星陈聪明多啦。」郁小娥耸了耸肩,懒惫一笑。「不如咱们交换罢?我拿这个问题的答案,同你换一个有答案的问题。你方才用的剑法……」
  盈幼玉忽露不耐。
  「我说过了!是姥姥教——」
  「……叫什么名目?」郁小娥不愠不火,怡然道:「姥姥教的,大伙儿都知道啦,用不着一说再说。我只好奇,这剑法能不能在本门三规五典中见得,还是姥姥她违反教规,私传了门外学给你?」
  「郁小娥你————!」
  「别那副吃人的模样。你虽生得标致,这么横眉瞪眼还是挺吓人的,莫说我没提醒你。」
  郁小娥一踮而起,一屁股坐上白玉雕栏,轻拂裙膝,好整以暇道:「盈幼玉,这是我从你们内四部的人身上学到的。人生于世,只能靠实力说话,谁有了实力,说的、做的全都是对。至于实力怎么得来,是外学或本门的武艺,其实一点儿也没相干。

  盈幼玉面露鄙夷。「所以你不顾姥姥的禁令,擅自与那些绿林匪徒苟合,如今干脆将人带进来,这就是你获取『实力』的手段?」
  郁小娥也不生气,笑嘻嘻道:「你们内四部得天独厚,有玉具可用,练一年抵我们三五年。咱们外四部爹妈不疼的,既没玉具这种好东西,也只能用男人的阳具练功啦。」
  她口中的「玉具」,乃采撷希罕的万年寒玉制成,其质玄异,极是养阴。这种寒玉对修练腹婴功的裨益甚大,天罗香遂觅巧手匠人,将寒玉碾成拇指粗细、长近四寸,形如男子阳物的辅器,教内皆以「玉具」呼之。
  玉具天生神异,通体莹润不说,还会沁出滋润的石露。女子蹲坐其上,以尖端抵住玉门徐徐坐下,石露使洞口的那圈薄膜变得奇软奇绵,像化开了似的,容纳玉具全入而不坏贞操,不但滋养元阴,更能以完璧之身修习媚术,实是女功的无上圣品。
  然而万年寒玉数量稀少,玉具有限,自轮不到外四部使用。如盈幼玉、孟庭殊等菁英,自小便是坐玉具练的内功,毋须牺牲完璧汲取男子元阳,武功已凌驾同龄的外四部诸女。外四部无此良器,像郁小娥这样的少女早早即抛弃处女身,以媚术做为主要武器,双修什么的倒还是其次。
  以她们修为之低下,找的对象内功太高吸不了,能吸到手的又腹笥有限,还不如原始的肉体来得顶用,久而久之,便成「外四部精于媚术,内四部武艺高强」之势。
两边互不待见,亦与长久以来分配不均的陋习脱不了干系,故被郁小娥拿来说事。
  盈幼玉未料她如此直白,不由得胀红俏脸,怒道:「无耻!你……你淫荡!」
  「你这一骂可骂尽了本门列位先贤。」郁小娥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练得不是腹婴功、不用靠双修蜕变功体,一辈子都不打算给男人碰一碰似的。你是水月停轩的贼尼,还是观海天门的道姑?」
  盈幼玉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示弱,怒道:「我等内四部与男子交合,须经姥姥考核批准,若非忠诚勤勉、功勋卓着,等闲还没这个机会!双修之对象,更是教门精挑细选,阴阳和合、水火相济,无不讲究,才能使功体蜕增,如蝶蛹化!岂是与你一般不知羞耻,专找那些个低三下四的土匪野合!」
  「……说得好!」
  郁小娥拍手叫绝,露出佩服的表情。
  「要是姥姥再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没消没息,你盈代使还能不找个男人来要好,就当是我郁小娥犯浑,我给你磕三个响头认错,叫你一声祖奶奶。」她笑得不怀好意:「盈幼玉,你也快二十了罢?练了十几年的玄阴内功,不要钱似的大啖滋阴补药,又用上玉具那种厉害的玩意……啧啧,好不容易撑到二十岁这个关头,遇上一个元阳雄烈的好男人你可美啦,吸干他一身的纯阳内力,顺利地蜕增功体,从此内力翻个几翻,变成真正的高手,这可是咱们外四部作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盈幼玉知她没安什么好心,听这话时却不觉一凛,触动了心底的隐忧。
  内四部的菁英们享尽资源,极力修练纯阴功体,就是为了在大成之时夺取足以匹配的男子元阳,使阴阳交泰,内力突飞猛进,才能驾驭《天罗经》里的绝学。然而天地造化,孤阴不长,这种极度修练阴功的方法并非毫无风险,相反的,在与男子交合、夺取阳功之前,阴功练得越强,越容易受其反噬,必须适时补充阳气,方能持盈保泰。
  为此之故,谷外各分舵经常劫持年轻力壮、健康俊美的童贞少年,送入半琴天宫,由姥姥从中挑选出合适的,以其阳精为少女们补充阳气。
  郁小娥见她神色有异,趁热打铁,正色道:「骆天龙那种骗三岁小孩的白痴故事,只合去蒙那些个精液上脑的土匪头子。说白了,谷外的男人就同鸡猪牛羊没两样,养肥了就该洗剥落肚,不吃好了长膘,养牲口做甚?」
  盈幼玉长到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赤裸裸地与人谈论这事。半琴天宫里的教使乃至护法虽都经过这一段,却不是谁都爱拿出来说。
  据说外四部在这方面开放许多,但盈幼玉从小便是菁英中的菁英,自是无缘得听。
  她心思飞转,一时有些紊乱,不觉喃喃:「你这身功力……便是这么来的么?从那些……那些人身上汲取而来,能追上我们多年苦修?」
  郁小娥微微一怔,突然会意:原来她将自己挡住那一脚的「解蚹蜩翼爪」,误以为是运气护体一类的内家功夫,故意不说破,神神秘秘一笑:「也不是哪个都行的。
像那方兆熊生如熊般,指不定是外强中干的货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也有天生元阳丰沛、极是补人的,像我那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闭口。
  这突兀的动作自逃不过盈幼玉的眼睛。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冷然道:「你做这些事,不怕姥姥或门主哪天突然回来,治你个欺师灭祖的死罪么?还是你就这么有把握,姥姥决计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套话就不必了,盈幼玉。你也不是蠢人,怎就这么想不开?」郁小娥冷笑:「有实力才能守护教门,这点姥姥比谁都清楚,她一直就是这么做。我现在做的或与既往不同,但从未偏离姥姥的宗旨:持续不断地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等姥姥回来,且看她是惩罚你还是惩罚我?」
  她其实并不记得对话是怎么结束,又是由谁结束的。郁小娥的话一直回荡在她脑海里,比那贼贱丫突然拥有足与自己匹敌、甚至犹有过之的功力,更让盈幼玉感到震撼。
  这是她初次觉得自己败给了一个外四部养出的娼妓——在她看来,她们甚至不能算是天罗香的一份子,不过是打着教门旗号沾沾光、背地里以龌龊淫行招致恶名的婢仆罢了。有这些人,「天罗香」在黑白两道间永远无法摆脱妓馆娼寮的印象,走到哪儿都被人看不起。
  ——她凭什么这般振振有词,俨然以姥姥的后继者自居?
  明明……明明我才是姥姥的直传弟子啊!
  盈幼玉拖着疲惫的步伐,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月门,匾上书有「定势如恒」四字的汉白玉牌坊已近在眼前。冷𬬻谷内的分布,像是月亮四周环绕着八颗星辰,慧观定止四部在一边,玄元章华四部则在另一边;走出定字部,迳行穿过中央的半琴天宫,是回到章字部分坛的捷径。
  但现在的她并不想去那里。
  原本她们打的主意,是请方兰轻方护法作主,自百里外的昌义分舵调回另一名同为定字部出身的主事,迅雷不及掩耳撤换郁小娥,以防她日益猖狂,擅引外人入谷。
可惜方护法在写下手谕前即已断气,盈幼玉带着坏消息回来,本想先制住郁小娥、拿下定字部再做打算,没想到连武力上都没占着便宜,满盘皆空。
  天罗香最后一名能主持大局的耆宿已逝,没人知道门主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姥姥是死是活,冷𬬻谷由此刻起再无权威秩序可言,随时可能发生动乱。
  而她不管是武功、器量,乃至判断局势的目光与决绝,通通输给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郁小娥,简直愧对姥姥十数年来的心血栽培。
  「……有实力的人才能守护教门,姥姥比谁都要清楚。」
  不断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这才是姥姥的传人该做的事!
  盈幼玉停下脚步,余晖将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前,孤独而寥落。定字部分坛的院落没见有人走动,四处悄静静的,兴许是郁小娥下了严令,不让女郎们任意出入,以免撞破自家代使的丑事。也可能这位定字部的新头头将得力手下全送出谷「增进实力」
去了,适才盈幼玉匆匆扫过人群,不见了几张熟悉的旧面孔,担心之余,不禁浮想翩联。
  静谧的院落给了她可乘之机。盈幼玉并没有迟疑太久,杏眸一眺,看清四下无人,忽然跃上庭树,藏身树冠观察形势,片刻才飘然落地,掉头反掠往密道口的方向。
  郁小娥留有一个巨大的破绽。她让两名大东川的土匪抬担架,将那名身份不明的红衫女郎携入谷中。问题是:一床担架哪需要四人抬?另两名空着手的土匪显得无比突兀。
  那贱婢不会聊做无益之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担架本该有两床,而非众人所见的一床而已。盈幼玉发现她谈论吸取男子元精时,无意间说漏了嘴,提到:「像我那个……」又赶紧闭口,目光却不自觉瞥向密道。结合刻意藏起担架的行径,答案已呼之欲出——郁小娥在禁道里,藏了个元阳丰沛、极是补人的男子,是她功力突飞猛进的关键!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5:50

【第百四十折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半琴天宫里藏有谷外各分舵「进贡」的健壮少年,用蒙汗药迷了心智,缚于特制的床架,供迎香副使汲取阳精,以缓和阴元反噬的症状。
  这些少年被戏称为「豚貂」,起因似是某人一直想要养而没养成的宠物。少女们经常私下讨论哪个英俊、哪个粗长,谁的尝起来特别润口,滋味若何……这类话题总能惹得小圈圈里烘热一片,个个羞红小脸暧昧嘻笑,胸膛里怦怦有声。
  外四部的人无此需要,自没有「貂房」的设置,盈幼玉没法预先埋伏,待郁小娥派人将暗藏的貂猪抬回再出手劫取,只好潜入密道一探究竟。
  所幸郁小娥忙着招呼她的新玩具,若方兆熊人如其名,与外表一般勇猛强壮,有得那小浪蹄子折腾,一时三刻顾不上匆匆藏起的旧玩意。
  在内四部,极少数天赋异秉的「豚貂」在汲取告一段落后,会被放回来处。
  这些少年在冷𬬻谷时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便将零星的记忆片段说出来,也像是一段糊里糊涂的白日春梦,怕连自己都不信,没有泄漏机密的危险。过些时日,待他们休养恢复了,再劫入谷中供少女们取精,直到貂猪们不敷使用,或突然搞清楚状况时才予以淘汰。
  据说放回原初的地方,调复的效果最好,远超过豢养谷中。郁小娥若得了头万中挑一的貂猪,断不会杀鸡取卵、吸完便罢,定是反复捉放,养其元阳,才有今日复抬入谷的举动。
  这也能说明,为何她要冒险启用那四名大东川匪徒的原因——定字部里这么多双眼睛,可不是吃斋的。要是郁小娥指使弟子捉入放还,宝贝一定很快就会被盯上;偏你懂采补,旁人便是木头么?要不多时,郁小娥倚之上位的武力优势将不复存。利用那些蠢土匪安全多了,不仅能当作开胃小菜,事了随手灭口,除了苏合薰,谁都不会知道郁小娥的秘密。
  至于苏合薰会不会出卖郁小娥,甚至将貂猪据由己有,以换取功力突飞猛进的天赐良机?盈幼玉无法确定。但在天罗香过往的历史之中,有强将女子行「割礼」后才送入地底的残酷记录,领路使极可能已失去了寻常女子的欲望,以及接受男人的能力;非要赌一把的话,盈幼玉也宁可押在苏合薰身上,而非是定字部诸女。
  一如此际苏合薰那难以捉摸的行踪,已令她小小的冒险蒙上阴影。
  即使身为姥姥亲传,自幼备受宠爱,没有领路使者的记号指引,盈幼玉也无法自行出入章字部禁道。每年冷𬬻谷总有一两个蠢丫头,为了形形色色的理由偷入禁道,最后无一例外地以冰冷的尸骸模样重见天日。领路使不会拯救未经许可的擅入者,没有姥姥的关条,只能把命留在地底城之中。
  禁道入口照例毋须留人把守,盈幼玉一入其中,便改以左手持剑,右手食指抵着冰冷的甬道墙面,沿路滑行,一刻也不敢放——这法子据说能带人离开迷宫,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她在微光中缓行,前方幽黑越行越深,每踩落一步她都忍不住想掉头,直觉自己将会死在地底某个阴湿角落,身躯逐渐失去温度,带着满满的痛悔不甘…

  直到踢到一团既硬又软的异物,失足仆倒为止。
  黑暗中盈幼玉双手按着那物事,差点扭了脚踝,这对自幼习武的她来说直是不可思议;手上传来熟悉的肌肤温度,让她一怔之间明白了是什么,生生咬住涌至喉间的尖叫声,伸手一抹刺痒的面颊,才发现满脸是泪,温咸的水渍浸透襟领,显然一路没停过。
  好丢脸。
  她跪在男子身畔,咬唇吞声又哭又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在头个分岔口便寻到目标。男子胸膛厚实健壮,盈幼玉抹去泪痕,飞快摸索他的双臂手掌,一方面辨别位置,另外一方面也欲确认此人通不通武艺。以他掌里结茧的程度与部位推断,该是使刀能手。
  伸手几不见五指之下,认穴打穴颇有难度,盈幼玉仍封了他身上三两处大穴,一按腕间脉象迟滞,不知是郁小娥已闭其经脉,抑或身受内伤所致。男子衣衫潮湿破烂,却不似那些匪寇脏臭难闻,反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气息,疑是郁小娥所遗。
  男子身躯沉重,扛出须冒偌大风险,总不能费了老大工夫只捞得个西贝货,未免太也恼人;咬牙把心一横,红着小脸往他腰间摸索半天,七手八脚解开裤头,于男儿两腿间捞出一团又软又热的物事,揉着指尖辨出形状,一手托稳一手轻捋,搓揉挑动,慢慢掐握成弯挺的肉柱模样。
  拜玉具所赐,盈幼玉迄今仍是完璧,自八岁姥姥喂她吃了第一口阳精,十年来皆须以男子精华补身,以免遭纯阴功体反噬,于此自不陌生。
  若甬道内光照充足,此刻便能见她倾着巴掌大小、精致绝伦的脸蛋,将一侧柔发撩过颈背耳后,轻启檀口吐露丁香,小巧的舌尖顺着肉柱勾挑,有滋有味地舔舐着,连每一处细小的肉褶缝隙都不放过。
  垂落的浓睫轻颤,杏眸里眼波朦胧,说是「媚眼如丝」未免太过失礼,少女的专注透着一股诱人的无心之美,衬与她小小的、细细的,无论哪个角度都觉巧致的五官,更显出娴熟的品箫动作淫冶诱人,说不出的好看。
  尽管昏迷不醒,男子的雄性象征依旧在小手间迅速膨胀着。
  盈幼玉只觉掌中如握炭枝,舐得片刻,拇食二指已圈不住胀大的杵茎,暗自心惊:「好大!这人……怎能这般粗长?」双手交握着昂扬的巨龙伸长鹅颈,去啣那水煮蛋般的钝尖。
  她嘴儿小,杵尖竟不能尽入,勉力张口也只含得了一小半,却难不倒内四部的高足。
  盈幼玉轻啜着肉菇前端,细薄的唇瓣触感丝滑,灵巧如蛇的舌尖不住挑、撚、勾、弹,在温软的口腔里搅拌津唾,时不时钻一下敏感的马眼,绝无冷落;蜜色的小巧腮帮子以极富韵律、不带一丝凝滞的节奏动着,一吸一放间,持续将前半截肉菇往里吞,连绵不绝的深入感毫不逊于膣管,强烈处犹有过之。
  含不进嘴里的下半截肉菇,则连同粗壮的杵茎、淌下的香津一并握在掌里,满满地包覆着怒龙的前半段,另一只手却翘着尾指,仅以食、中、拇三指圈束杵茎根部,飞快上下套弄。
  男子虽昏迷不醒,身体却顺着她的手段自行动作,盈幼玉只觉肉柱一跳一跳、不停胀大,硬如铁丸的玉囊蓦地一缩,杵身像是被撑开来似的,硬实的肿胀感一路自底部撑上尖端,瞬间热流汩满檀口,膨大的肉菇却牢牢卡着她的小嘴,令她进退不得;不及锁住咽喉,浓精已溢出樱唇,沿着嘴角流向胸口。
  盈幼玉无比狼狈,差点呛咳起来,岂料喷射的力道极强,瞬间漫过咽喉冲入食道,「骨碌」几声居然全咽下去,赶紧吐出巨物,但觉满口都是浓厚的男子气息,喉底异物滑落的迟滞感清晰可辨。
  她从没吃过这么厉害的精液,稠逾蜂浆,一时有些怔傻,呆坐着出神,直到嘴角残精化水,凉滑的水线顺着鹅颈淌下,濡湿了襟领肚兜,才一颤回神,红着脸抹去口边狼籍,忘了自己正于空无一人的禁道,谁也瞧不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香艳狼狈。
  她胸膛不住怦怦作响,黑暗中听来格外清晰。除了羞赧,更多的是惊喜兴奋。
  毋须运功化纳,光吃上这么一口,便知这是万中无一……不,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元阳极品!便是在天宫分类里以「九阳童男」呼之的顶级豚貂,也远比不上这人的阳气淳厚。
  难怪郁小娥进境如斯!盈幼玉为先前犹抱一丝怀疑的自己感到羞愧。
  内四部的种种教条、天宫的尊严骄傲……等,自少女心中崩解凋落。百年来内四部自诩菁英,蜗居天宫,以为占尽好处,把联系跑腿的麻烦事一股脑儿扔给外四部。
谁知杂草却从「麻烦事」里提炼养分,终在这内忧外患的当口爆发出来,成就了郁小娥这株张牙舞爪的恶棘巨蒿。
  来不及就地运功,极阳之精已发挥功效。「铿」的一声长剑出鞘,盈幼玉反指来人咽喉,先发制胜,领路使本该悄无声息的猫步,竟无法自她耳内消去形迹。
  「身为一部的领魁、教使之首,」苏合薰冷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竟出现在这里,委实令人失望。」
  盈幼玉冷笑。「以你玄字部出身,半琴天宫一手调教之菁英,居然自甘堕落,去拍郁小娥的马屁,才真是叫人失望,苏姐。」
  苏合薰默然良久。「职责所在,不是马屁。我为定字部掌管禁道,本受代使节制,代使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那姥姥呢?」盈幼玉霍然回头,长剑一递,尖端没入她颈间黑纱,一抹乌渍散如团蕊。苏合薰持杖俏立,石钟乳般动也不动。「姥姥说的话你还听不听?还是你怨恨姥姥将你罚入地底,这才转投郁小娥那厢?」
  苏合薰没有回答。
  盈幼玉暴怒起来,本欲斥她忘乎所以,想起郁小娥的一番话,以及适才阳精入腹时那种豁然开朗之感,又不觉有些气馁。苏合薰有什么错?她不过是比自己更早看清内四部的封闭腐败,更清楚地参透「实力」的意义罢了。谁都可以斥责她,独独自己不行。
  「帮我把这个……」她踢了地上的男子一脚。「……弄出去。我知道八部禁道彼此互通,从这儿也可以潜回章字部,毋须经过外头,是也不是?」
  苏合薰不置可否,片刻才道:「你出去罢,我就当作没看到,等你走远了,我再禀告代使。禁道里的一切,没有姥姥的手谕,我的回答就只有一个『不』字。能否互通、通往何处,全不干你的事——」
  「帮我把他弄出去!」盈幼玉打断了她起伏平板的语调,咬牙沉声:「我会代替姥姥发号施令,令教门重新步上正轨!还是你宁可他落入郁小娥的手中,把冷𬬻谷变成娼寮妓寨,教天下人都耻笑咱们是任男人睡的婊子?别逼我,苏姐;谁挡了我的路我便杀谁,你也一样!」握紧剑柄,却止不住轻颤。
  苏合薰颈间的团蕊渐次开绽,形似牡丹,她还是如石雕般动也不动,几乎把盈幼玉给逼疯。
  「苏姐!」僵持之际,甬道外传来一声清脆呼喊,似是定字部之人,声音十分稚嫩,地位自不会太高。「……代使让我来寻你,说有差使做。」
  苏合薰透出面纱的朦胧视线与盈幼玉一交会,彼此心照不宣,知「差使」指的正是地上的男子。盈幼玉低道:「说有貂猪送到,叫她们去半琴天宫唤人。要不我先杀你,再杀她,一路杀出定字部!你猜我敢不?」
  这股亡命之徒般的气势,终于撼动了黑纱覆面的苗条女郎。苏合薰身子微晃,杖头漾开一串「叮啷」脆响,迟疑片刻,扬声道:「代使有令,谷外阳男新到,你去天宫请她们派人来取。」
  少女笑道:「是貂猪呀,好,我跟她们说。有几个?」
  「一个。」
  盈幼玉盯着那张裹纱的脸,仿佛这样能看出纱底的表情,直到少女哼着小曲蹦跳远去,才脱力似的背靠甬壁,举袖抹去额汗,长剑仍架于苏合薰颈上,不敢掉以轻心。
  半琴天宫很快派人过来。四名壮硕的仆妇抬了顶垂纱软轿,苏合薰将人抱出禁道,仆妇们见她身后的盈幼玉及颈上之剑,不过眉目稍动——对她们来说,离开天宫就算外人了,况乎沦入地底的领路使?对挟持视若无睹,接过昏迷的少年扔入帐中,静待盈幼玉发落。
  「你若想定字部血流成河,」盈幼玉长剑一抵,咬牙凑近苏合薰耳畔:「不妨声张,瞧我敢不敢。」
  苏合薰以手覆额,细声道:「禁道以外之事与我无关,你若不想我掺和,速离此地便是,我懒管你们谁咬谁。」口气虽淡,却是初次泄露出一丝不忿。盈幼玉迟疑片刻,「哼!」一声还剑入鞘,足尖轻点,但见藕纱微动,人已入轿,悬空而起的轿身晃都没多晃一下,即往院外摇去。
  苏合薰果然并未张扬。
  软轿抬出分坛,一路无事,盈幼玉松了口气,差点瘫倒,手掌无意间按住男子胸膛,终于能细辨其容貌:乱发披面、皮肤黝黑,一脸胡渣青髭髭的,满身是伤,的确是够狼狈了。比起过去那些豚貂,这人的长相不免有些令人失望,说不上俊,可也不能算是丑,该怎么说呢……有点平凡吧?
  但衬与面上一道明显的金创疤、若干瘀青以及细小的渗血擦痕,竟颇有男子气概,看来不那么讨厌。盈幼玉不惯与他人肢体接触,只拿眼角打量,见他连昏迷中浓眉也是揪紧的,忍不住想:「你也很发愁么?不知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副模样?
」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朝他的眉宇伸手,省起身边有人,赶紧缩回,作势拉拉袖口,轻咳两声。
  「盈姑娘,怎么啦?」离她最近的那名仆妇回头关切。
  「没事。别慢了,继续走。」口吻就像平常一样淡漠。
  天罗香女子本无贞操观念,对交合一事不以为意,但开苞毕竟非比寻常,经此之后,有些东西便永远失去了,再不能恢复。盈幼玉从小到大经常幻想,将一身功力、元阳乃至性命送给自己的人会是什么样;拿了他的,除了内力大进,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一样。」方护法告诉她。
  「你本是你,他自是他。那人不在了,你也还是你,如此而已。」
  「那你……还会想他吗?我是说现在。」
  方兰轻是最早被姥姥派去安抚绿林盗匪的教使之一,骆天龙的传奇便是在姥姥的授意下由她一手缔造。也是她试出了在男人身上埋下「阴丹」,在短期内令其功力暴增,最终又像磁极相吸一样,能轻易吸回元阳与内力的法门。
  听小女孩如是问,终日郁郁的女郎摇摇头,乌缎般的及腰长发轻晃着。
  「人活着,总要东想想西想想,想想并没有什么。我偶尔还会想起他,就跟想起其他事没两样。也就……也就是想想罢了。」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却这么悲伤呢?盈幼玉心里想,始终没敢问出口。
  那年她才十岁,正是爱作梦的年纪。方兰轻和别的护法不同,有种下一霎眼便要泫然哭泣、却忍着不在人前显露似的,惹人怜爱的气质,不止姥姥,连盈幼玉这样的小女孩都欢喜她,看不出她的武功长居八大护法之首,在天罗香内仅次于门主和姥姥,出手异常毒辣。
  「姥姥年轻的时候,也是用剑的。」
  当她练剑遭遇难关,沮丧灰心时,方护法对她如是说。
  「她先教了我,才又教了你。此外便没教过其他人啦。」
  盈幼玉破涕为笑,拍手道:「我们俩很像姥姥么?所以姥姥才教我们,不教别个。」
  方兰轻不知怎的浑身一震,半晌瞇起眼底贮泪的两弯卧蚕,笑得水光满溢,偏不滚落面颊,轻声道:「是啊,说不定真的很像。不是姥姥逼的,是我们本来就会这么做……我是真的很像她啊!」
  她们再没聊过这个。盈幼玉心里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不知自己会不会同方护法一样,也忘不了那个拿走她红丸、又被她亲手毁去的男人,一辈子噙着泪花「想想」。
  但现在,连方护法也不在了。
  放眼天宫再没有半个能商量、信得过的人,她必须独自肩负起匡扶教门的重责大任,就像姥姥过去所做的一样——这就是姥姥在那么多女童里挑中她的缘故。她从没信过神鸟族后裔那一套,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像其他女孩一样白皙,而非琥珀般的蜜色肌肤,也不要兰麝般浓烈而特殊的体香,毛发别这么乌浓鲜亮,有着异常结实的粗茎……
  超越外表上的殊异,姥姥看见了她的本质,在幼小的盈幼玉身上发现了过去的自己。
  「……我才是姥姥的继承人!」她望着纱帐上逐渐浮现的天宫轮廓,攒紧了粉拳,喃喃轻道:「换作姥姥,也会做一样的事。」
  半琴天宫是由十三座高低错落的阁子组成的塔群,犹如捆束的竹茎,中央巍峨的宫殿有八层,是最高的一座;做为入口的夷宾阁最低,但也是三面挑空的四层楼宇,华美自不在话下。
  阁子与阁子之间,以交错纵横的飞桥相连接,分布如蛛网悬丝。整片建筑像一具被拦腰斜斩的古琴,迸散的琴弦缠转于琴身上,故尔得名。
  软轿直抵居中的主殿,两名仅着肚兜、外披薄纱褙子的少女已在殿门外等候多时。貂猪在送入「貂房」前,须沐浴清洁,修剪指甲毛发,有时视情况得养上几天清清肠胃,才好让迎香副使们享用。
  这些事前的准备都有专人打理,如这两名穿着养眼的半裸少女,便是浴房派来的,乃是清理貂猪的第一道关卡。
  盈幼玉自进入天宫范围便离轿步行,以免惹人非议,见一女颇眼生,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偏肌肤白腻,直是吹弹可破;轻纱底下的肚兜更是鼓胀惊人,行走间抛甩如颠浪,大把大把的雪肉呼之欲出,柳眉微皱,沉声喊住:「你是哪个分坛的,我怎没见过你?」
  一旁的侍女赶紧道:「回姑娘的话,她是新来的……」
  「她是哑巴么?」盈幼玉冷冷一乜,哼笑道:「自个儿不会说?」侍女给瞪得缩回去,乖乖闭嘴,没敢再拂逆盈姑娘。
  那少女似有些怔傻,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女伴以肘轻撞才会过意来,福了半幅,嚅嗫道:「回姑娘的话,我才刚来一个多月,在浴房当差。我洗什么都很干净的,一定洗得滑溜溜亮晶晶,旮旮旯旯儿都瞧过。」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也不知是谁先「噗哧」起了头,全都笑起来。
  盈幼玉也忍俊不住,不好再端架子骂人,连瞧她的那份不顺眼似都淡薄几分,憋着笑板起面孔道:「一会儿洗得不够干净,我让浴房嬷嬷抽你耳刮子!」少女连连摇手:「一定干净、一定干净!崩旮崩旮的亮!」众人俱都笑弯了腰。
  近日天宫气氛诡谲,难得有片刻酣畅,拜傻女之赐,盈幼玉心情放松了些,对另外那名浴房侍女低道:「洗干净了直接送练功房,后头的全省下。离秽房的嬷嬷问起,便说是我的吩咐。」那侍女浮香每月均伺候副使们补充元阳,熟门熟路,明白不合规矩的事须得保密,不敢多问,躬身行礼,与新人合力抬了男子下去。
  忽听新人惊呼一声,差点失足,浮香急道:「你干什么?」新人嚅嗫道:「这人……这人好脏。」宫门外的仆妇听见,笑骂:「废话!不脏要你洗来做甚?当心没洗得崩旮崩旮亮,盈姑娘抽你耳刮子!」又笑成一团。
  盈幼玉没再理下人间的无聊调笑,迳回房沐浴更衣。
  各部教使在半琴天宫内均有居停,却未必都在中央主殿,如玄字部这种大部甚至能分得东南角一整栋的五层阁宇,其余部坛也多是三两部合用一楼,当中浴房、膳房、议堂乃至练功房等无一不备,许多正副织罗使待在宫里的时间,甚至多过在本部。
  盈幼玉摒退侍女,独自在房中洗浴。
  自有自己的房间,她连觐见门主姥姥前后都要沐浴更衣,除了天性好洁,也跟洗澡的速度有关。盈幼玉极少盆浴,宁可从桶中舀水冲淋,也不想盯着身子瞧;至于梳头穿衣都有婢女服侍,只消打理完事瞥一眼满意与否,平日几乎不用镜子。
  明知眼下分秒必争,她却罕见地坐在浴桶里,将身子浸于温水之中,仿佛这样就能消除自肌肤底下透出的焦灼燥热似的。
  盈幼玉身量不高,拜绝佳的比例所赐,有双细直匀称的美腿。她低垂眼帘,指尖在水底抚过修长结实的大腿,从大腿根部抚上了耻丘,终于确定那种怦然的感觉无关情欲,更可能是来自紧张。
  外四部那些淫浪的婊子,是怎么看待这种事的?像郁小娥那样到处勾搭男人、忝不知耻的荡妇,初夜时也会这般坐立不安么?
  想到郁小娥,胸中生出一股不服输的胆气,「哗啦」一声霍然起身,信手取棉巾抹了身子,腿根、股沟,乃至美背足胫等各处都还挂着水珠,将匆匆披上的大袖衫濡出点点水渍兀自不觉,微湿的半卷浓发也未让人重新梳理,光着脚丫子推门而出,来到长廊尽处的静室。
  日常服侍她的六名婢子奉命退出了楼层,宫内的仆役也被吩咐不许擅入,廊间悄静静空无一人,盈幼玉仍心虚地张望片刻,如惊慌的小褐兔般跳过朱槛,反手闭紧厚重的实心门板,带上横闩。
  修习内功最忌吹风,练功室四壁无窗,另以暗道通气,地上铺着打磨细致的灰石,赤脚踩着十分舒适。盈幼玉踏出一个个小巧的湿足印,卷曲的发梢滴落一路蜿蜒,来到居中的床榻边。
  这张乌檀牙床并不是平的,侧面形似云波,跪于其上,可以轻易扶着床头拱起的浪板;若双手向后一撑,则恰落于床尾坡顶。
  床中央有安装玉具的暗格,供少女翘臀蹲坐,驰马般上下起伏。暗格并非完全封死,下设引流通道,能收集玉具刮出的淫水,引至床下墩台,避免积于榻上,令少女失足,为玉具所伤。
  修习腹婴功之初,姥姥会在墩台放上一只小小玉杯,约莫半口的量,练功的女孩儿若不以淫水贮满,绝不放她下床。盈幼玉还记得自己忍着膣内酸麻,边抹眼泪边摇动小屁股的模样,清楚得像是昨儿才发生的事。
  郁小娥的貂猪刷洗干净,赤裸地仰躺在榻上,虽未送去离秽房剪发修面,身上的伤倒被妥善裹起,雪白的缠布下透出清冽药香。
  盈幼玉又气又好笑,略一分神,心中忐忑竟稍见平复。
  哪个蠢才干的好事!貂猪不能算是人,被吸干后左右是个死,就像宰杀取肉的牛羊,哪来的白痴给它们包扎裹伤?况且交合之际汁水淋漓,一身药气混着汗水湿布黏来沾去,恶心透顶,谁想这般馊主意!
  (定是那傻里傻气的巨乳妹!)
  若在平时,她非叫浴房嬷嬷抽那蠢丫一顿才解气,眼下却没心情计较,咬唇犹豫片刻,终于褪去半湿的大袖衫爬上牙床,跨过男儿腰际,抓起他腿间的物事往下一坐,但觉腿心里湿凉凉的一片,原来耻丘上的一小撮刚毛汲饱了水,犹带轻露,抵着外物贴上柔腻的玉门,激得她机灵灵一颤,如梦初醒。
  想起男儿尚未全硬,岂能破瓜?握在温软的掌心里轻捋几下,感觉那物事膨大起来,又不禁肚里踌躇:「这……这般巨物,怎能进得来?怕连身子都要挤裂啦。」思之心怯,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平日惯用的玉具就搁在床头小几上,触目能及,只觉掌中之物怕没有三五倍粗。
  「不行!」她暗忖:「郁小娥都用得,我岂不能?」忍着与男子接触的不适,咬牙徐徐坐下,腿心剧痛难当,直欲迸泪,进又难进、出则不甘,颤着身子垂颈呜咽,闹了个僵持不下。
  进退维谷的当儿,门外忽有人叫了声:「代使!」
  盈幼玉的决心正与现实的痛楚奋力拉锯,大惊之下,半湿的脚丫在滑溜的檀木床板上踩滑,本想使个「千斤坠」稳住身形,岂料腿心里卡插着异物,一身武功使将不出,一屁股狠狠坐落!盈幼玉眼前倏黑,痛得几乎惨叫起来,那庞然巨物已排阘而入,满满插了她一膣。
  她幼嫩的膣管从未容纳过如此骇人的径围与长度,刹那间产生了会阴破裂的错觉,总算她骨盆娇小,一坐之下,大腿卡着男儿熊腰,并未以一字马的姿态一坐到底。
  那可怕的巨物似已捅进玉宫,她连呼吸之际腹间的些微起伏都觉疼痛。睁着模糊泪眼低头一瞧,居然并未全入,男儿的腹间乌茂溅满血渍,怒龙的根部亦有一缕朱艳蜿蜒,想也知道是谁见了红。
  她颤抖着深呼吸几口,总算缓过气来,来人的声音一下没听出是谁,也不想知道,倘若能够,她只想捅那厮几个透明窟窿,一脚踢下楼去。眼前却不容分心,盈幼玉咬牙怒斥:「滚开!」廊间砰砰砰一阵,那人果真滚了开去。
  虽痛得面色发青,总算打破了僵局——但盈幼玉很清楚真正「破」了的只有自己,如不能尽取元阳,不但平白吃了苦头,且失去宝贵的纯阴之身,终生无望一窥高手堂奥,可说是竹蓝打水两头空,损失不可谓不钜。
  她忍痛摇动结实的小俏臀,拜疼痛所赐,臀股和大腿皆绷着骄人的肌肉线条,琥珀色的小麦肌上布满汗珠,焕发甘美诱人的淫靡气息,既危险又充满魅惑。
  这是盈幼玉头一回用身体,实践长久以来辛苦锻炼的汲阳之术,却发现理论与实际有着巨大的差距。狰狞的巨龙撑满了她的身子,与寒凉的玉具无一丝相同处:同样是硬,玉具只有在掐挤时才觉坚冷;男儿胯下却如活物,不断跳动鼓胀,每一霎都比前度更膨大,柔软的膣壁根本无从抵挡,只能任其宰割。
  谁会用这种蠢法子取精?盈幼玉忍不住想。
  就算只用她的小嘴,都能叫他连出几回了,怎么会有人挨这种苦、受这种累,用这么不灵巧又容易受伤的部位,去应付用口手就能轻易解决的东西?更别提喜欢了!
  外四部的人根本不是婊子,她们是变态……不,是受虐狂!就算用装的,她也无法想像那些迫不及待扑向男人的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盈幼玉按着他的腹部艰难起伏,玉户口热辣辣的撕裂似好了些,但被贯穿、被塞满似的异物感仍无法习惯,越急越弄不出精水,愤怒与挫折渐占据女郎心房,本想一怒起身,但巨物才出得一半,玉门又痛起来。
  她想起男子那剥壳儿水煮蛋大小的紫红肉菇,及菇底倒钩般高高翘起的伞状肉褶,登时魂飞魄散。若非门外的冒失鬼发那声喊,她迄今仍想不明白这庞然大物是怎么弄进身子里的,遑论将它拔出,只得认命地慢慢坐回。
  这姿势几乎让她跨在男儿腹间,她翘起臀股不让阳物深入,泄了气似的,半坐半跪在他身上喘息,忽有些鼻酸。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难的?姥姥跟护法们不是总说「水到渠成」么?时间到了,自然就会了……怎么跟她们说的全不一样?
  郁小娥要是闯将进来,一定笑掉她的大牙。
  盈幼玉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到家了,就算现在想放弃,就让宝贵的处子之身白白被破、十几年苦修的阴功付诸东流,她也无法一迳起身。是真的很痛很痛啊!这种事情……这种事……呜呜……姥姥……
  她仰头不让泪水滚出眼眶,仿佛这样就不算哭泣,胸臆里的抽噎却不是说停就停的,裸着一身蜜色柔肌的少女就这么昂着细颈抽搐,倔强地咬着呜咽,直到有种奇特的感觉像是戳中了什么似的,令她身子一颤一颤,不由自主地轻摇。
  双修之术,开宗明义第一条便是「不为欲奴」。若被身体欲望所支配,即非率性修道的法门,而沦为和合交欢之末道了。
  盈幼玉坐了近十年的玉具,学的是如何勾起男人欲火,心境维持空明,趁男子情动取其元阳。至于女子快活,那是外四部自甘下流的堕落之举,内四部自不屑为之。
  她偶尔也自渎取乐,抒解同侪竞争的压力,但仅止于揉揉小荳儿、爱抚玉乳一类,从没像现在这样,玉户里插着滚烫的巨阳,将蛤顶的小玉芽压着坚硬的肉棒缓缓扭动,享受这扞格的角度所产生的厮磨快感。
  「好……好奇怪……」盈幼玉磨了片刻,只觉膣里流水潺潺,又酸又痒,又是美人,小屁股却停不下来。
  她细长的双臂夹着两团精致饱满的玉乳,身子微倾,臀股不紧不慢地划着圆,开始有点舍不得停下,越动越快、越快越美,晶莹的汗珠被甩得离体飞溅,一如激涌的快感。
  以她之久经锻炼,配合绝强的腰腿肌力,才能如此驰骋。盈幼玉自暴自弃似的搾出每分体力,娇喘愈急,小巧的琼鼻布满密汗,异香随着体温攀升不住蒸腾,终于迸出激昂的尖叫!
  「呀————!」
  少女气空力尽,扑倒于男儿胸膛,岂料肉芽上的激烈擦刮并未稍止,她就像伏在一匹狂奔的烈马上,肌束团鼓的俏臀仍不住上下颠着,噗滋噗滋套弄着粗大的肉棒——持续堆叠的快感,令少女的思路一霎空白,回神才惊觉:一直以来,她都不是单靠自己的力量,来维系如此激烈的抵紧、厮磨和擦刮。「貂猪」醒了!
  盈幼玉猛然抬头,赫见一双如兽红眼,不及惊叫,已被抓着翻转过来,裸裎美背贴上冰冷光滑的乌檀床板,两条细腿高高昂起,扁窄的腰臀被掀离床面。
  她见腿心里沾着落红的两片娇脂,被比玉具粗上三倍余的紫红肉柱撑开,蛤顶荳蔻勃起如婴指,剥出幼嫩的肉褶间,沾了薄浆似的浓稠蜜汁,既光润又细致,说不出的精巧可爱。
  少女突然迷惑起来。
  她从没这么仔细看过私处。每回洗浴,总是以香料胰子细抹几遍冲净便罢,不曾低头多瞧。野人般的蜜色肌肤与粗硬毛根已令她如此憎恶,那种地方……谅必更不堪入目吧?
  没想到竟是这么浅淡的藕色。好好看。
  快感未褪的少女露出痴迷的笑,蜜颊涨起两团娇红,眼睁睁看着怒龙挤溢着汁水,「唧——」一声长驱直入!
  耿照的身体在快感里醒来,下体像被裹进一枚太过合身的小皮鞘,鞘儿的材质奇软奇韧,足以承受最激烈的挺动,故身躯自行其是,不愿再被胶于一团黏滞阴湿的异质中。
  那感觉就像困在水底。抓不住又挥不开的水流涌入全身孔窍,像要炸裂胸膛似的,将肺吹鼓如猪肾般,令他痛不欲生……身体好重好重,仿佛永无止尽地向下沉沦,伴随着不住积累的压力。
  直到那团湿紧吞纳了他,蛭口似的不住向上吸啜;渐渐的,四分五裂的身躯开始朝同一个方向聚拢,他才开始有了感觉:气血凝滞、筋骨欲裂、肌肉痉挛,紊乱如涡流的内息,刀一般刮痛了虚弱的丹田……这种濒临崩解的体内异变并非头一回遭遇,但前两次都有明姑娘,心魔关时是,重塑经脉时亦是。
  而这回,他仍受明姑娘的余晖所笼罩。
  那种吸啜的感觉耿照异常熟悉,身体本能而动,自行回到了与明栈雪双修时的状态。对方修为不及明姑娘于万一,但有鼎天剑脉加持的碧火真气只需一点阴火,便能达到「一阳初动」之境,慢慢收拢散乱的真气;纵使步履蹒跚,断不能一蹴而及,却已开始调息复原。
  意识恢复之间,女体轮廓也清晰起来:钢片般的细薄娇躯有着骄人的弹性与紧致,散发青春野性,浓烈如兰腐的馥郁体香令他感到熟悉,还有刮人的粗硬毛发也是。
  他想起了媚儿。双手紧扣少女肌肉贲起的两瓣翘臀,更重、更深的刨刮她,十指陷入她既软又绵,又像能把魔手弹飞的股肉,才发现蒸腾着异香的肌肤比汗渍还滑,似无半分毛孔,分明抓住了,又觉什么也抓不住。
  只有一贯到底的蜜膣才是实在的:温热、湿濡,紧凑到几乎难以退出,每回一拔,都不免扯带娇躯跟着向后滑,再深入时又像破开一团全新的血肉……他用力抽插,仿佛只靠阳具串刺女孩儿,感觉她滑溜的胴体在臂间一挣一跳,像是掐住疯狂扑翅的幼鸟,又如被抛甩上岸的人鱼,分不清究竟是占有抑或破灭。
  少女平坦的小腹绷着清晰的肌肉线条,蛮腰韧薄,弹动间不住与他厮磨,夹着汗水的肌触比真丝更滑,耻丘那撮硬毛却像松果的毬鳞般刮人。热辣辣的刺痛加倍突显柔肌的曼妙,让他进出更凶猛,少女难以自控的迎合与律动也益发激昂——耿照突然醒来。
  她的动作唤出落水前最后的记忆片段:他凌空跃起,抢至灰衣人身前,为防强敌追击爱侣,无意间使出了「落羽天式」……
  耿照睁开眼帘,映入一张浅褐色的、五官细致如人偶般的小脸,双眸紧闭、柳眉蹙起,光洁的巧额及鼻尖上布满汗珠,贝齿间迸出苦闷的呻吟,一如她不住扭动的娇躯。
  他不认得这张脸,也不知两人何以至此。
  在烽火连环坞时对雷冥杳施暴,以及三奇谷中几乎强暴染红霞一事对他仍有阴影,耿照亟欲抽身,发现少女十指掐入他铸铁般的双臂,似要推拒,更像是不让离开,眸中水波朦胧,皱着眉艰难开口:「要……还要……呜呜……给……给我……呜呜呜呜……给我……」
  她两条细腿被他扛上了肩,像要折断纤腰似的,迎着他一下重过一下的打桩;与深色柔肌毫不相称的花唇即使充血肿胀,仍是淡细的浅藕色,有着跟她充满野性的结实胴体无法联想在一块儿的文静气质,衬与臀股间狼籍的淫水落红、扑面而来的浓烈体香,狂野与斯文的巨大反差,直欲逼人发狂。
  少女有一双与面孔同样精致的玉乳,犹如两只倒扣的琥珀碗,单掌便能握满一只的尺寸不算傲人,但配上纤薄的肩腰、细长的上臂,视觉上的份量却超乎想像地硕大;尤其以她几近完美的坚挺乳型,竟有着不逊于雪峰豪乳的惊人绵软度,佐以丝滑的肤触,被夹在两具汗湿的胴体间掐扁揉圆,变形剧烈,堪称视觉与触觉的双重飨宴。
  耿照确定非是自己强暴了她,清明不过一霎,旋即去啣她小巧的焦糖色乳蒂,以及几与乳头一般大小的细致乳晕,支起大腿奋力进出,靠着本能追索苏醒之前,掠过脑海的那抹异样——少女却已到了紧要关头,身子剧烈扭动,咬在唇齿间的苦闷呻吟变成失控的尖叫,双手抵他胸膛用力推撑,似极抗拒,长腿却如蛇般缠紧男儿熊腰,小屁股迎合抽插奋力挺动。
  「呜呜……不要、不要!呜……你、你给我……我不要先……不要先来!你先给……别拿……不行……呜呜呜……那是我的……啊啊啊————!」纤腰一扳,气味腥烈的蜜汁大把飞溅,喷得满室异香。
  耿照心神略分,灵思登时消散,再加上腰臀被她缠得死紧,难以摆脱,索性一轮猛插,痛快射了她一膣;龙杵尚未离体,浓浆已自两人紧密交合处汩出,与少女沾血的淡细花唇相映,如拌了山药泥的鲤鱼脍上点着樱渍,说不出的淫靡,又觉鲜滋润口。
  少女抽搐着弹动几下,似将失神,扁着小嘴呜咽:「怎……怎会这般……这般爽人……呀、呀……」上气不接下气地娇喘着,修长纤细的腿胫一松,脱力似的自他股后长长滑落,瘫软在檀木牙床上。
  那丝一般的异样滑利差点让耿照又射一注,赶紧自汗湿的蜜色胴体上起身,信手点了她的昏睡穴,盘膝坐下,欲调内气,才发现丹田里多了一小股纯阴内息,略一思索,心下雪亮:「她想以双修法害我,没想到明姑娘传我抵御心法,功力反倒被我吸走了一小半。」忆起在莲觉寺有类似的遭遇,不由一凛:「莫非,这姑娘竟是天罗香之人?」
  这股纯阴内息与碧火功并不相容,便以明栈雪传授的双修秘术炼化,亦须耗费若干辰光。他功力未复,体内诸脉运行不顺,功力不足原先两成,略一运气便觉阴劲像刀一样的刮着气海,隐隐生疼。
  蓦听廊间有人蹑足,暗忖:「拿个清醒的,也好问明所在。」未敢大意,潜至门后无声无息抽出横闩,以背顶住。
  来人附耳贴近门板,冷不防耿照起身一让,那人「哎唷」一声跌了进来,露出几无布料遮掩的大片裸背,腴臀、大腿等无不是酥如沃雪,到腰肢两侧却是忽陷圆凹,曲线玲珑,玉背亦无余赘,尽显青春胴体之骄人。
  少女缩成一团,举起蝉翼般的纱袖挡头,哀求道:「代使饶命,代使饶命!我怕貂猪不怎么干净,来给代使二洗。」果然左手握着一团凝酪似的玉兰花胰子,肉呼呼的肚兜边上掖了白巾,倒也没比溢乳更白,敢情是随身带了清洗器具来的。
  以袖挡头之举分明无益,不知怎的却有股喜感,估计那什么代使真要看见,也难生气。耿照看清少女面孔,又惊又喜,掩上房门插回横闩,双手握住她丰腴的上臂,低声殷问:「你怎穿……穿成这样?这里是哪里?『貂猪』又是什么东西?」
  少女一怔,明白他终于醒来,臂遮的圆脸露出微笑,放落纱袖时却故意板起面孔,拿手指戳他胸膛,恶狠狠道:「貂猪是什么东西?貂猪他呀,就不是个东西!姑奶奶专程来洗洗,看能不能多像点东西。」拿起喷香的皂荚胰子往他颊上抹两把,真舍不得抹重了,「噗哧」地横他一眼,脸蛋儿红扑扑的,却是真心欢喜。
  耿照与她四目相对,忽觉胸膛暖洋洋的。一别之后忒多事,再见时却与当日流影城上浑无两样,无论如何,她还是那个她,他也依旧是原来的自己,便是置身龙潭虎穴也不怕了,不觉笑道:「好啊黄缨,原来你骂我是猪!」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9 15:48:22

妖刀记】卷廿九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折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这名少女正是黄缨。
  当日她收拾行装下山追耿照,为赤炼堂的岗哨所阻,料不到耿照早与阿傻易容改扮,在老胡的掩护下轻过险关,自此小虾米泅入大海,展开连场奇遇。
  黄缨在山下的王化四镇一家客栈挨着一家打听,毫无所获,又不肯折回,想起耿照是龙口村出身,说不定会先回家一趟,于是越走越远,抵达赤水古渡附近的浮仙镇时,横疏影给的零花也差不多使尽了,灵机一动,欲寻镇中的庵堂落脚。
  水月停轩除了「四大剑门」的江湖身份,亦是十方丛林佛脉之一。东海信奉大乘的寺院不多,彼此互通声息,断肠湖亦常有托钵行脚的比丘尼挂单,许缁衣一应供给素斋修室,分文不取。水月弟子出外时,凭剑上的印记即可于各地庵堂暂借食宿,即承此惠。
  岂料繁荣熙攘的浮仙镇,竟无一处大乘尼庵,东海本地的佛庙收起香油钱来,可比开店做生意的客栈凶狠百倍,休提那些个荤腥不忌的恶僧,贼眼没离开过她雄伟傲人的胸脯,恨不得张口吞了。黄缨四处碰壁,险被强拉进一间富丽堂皇的俗庙里,终于绝了白吃白喝的念头,将佩剑典当换钱,找了间既干净又便宜的小客店住下。
  掌杓的大娘对她十分和善,说她生得像自己的远房甥女,把自吃的插肉面分一半给她还不收钱,两人就着豆焰边吃边聊,投契得不得了。黄缨三言两语摸清大娘的脾胃,索性乱扯一通,专捡她爱听的说,什么自己是打乡下来啦、自幼父母双亡啦,来浮仙镇投亲不遇,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得大娘叹息垂泪,又给她煮了碗鱼汤,好替她光滑白嫩、透着红晕的圆脸蛋「补一补」。
  黄缨吃得肚饱眼皮松,美美地睡了顿好觉,醒来才发现置身甲板,身下给江水浸透,周身捆得粽儿也似。船上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女子,屁股贴脸腿顶胳膊的,横了一地。
  「阿缨啊,你醒得最早,足见身板儿好,与别个不同。反正你也是孤苦无依,不如入得教门,习成一身武艺,将来再出谷来给嬷嬷帮手,好不?」大娘边撑橹边对她说,口吻一般的温婉可亲,与昨夜吃面之时浑无二致。
  大娘与信口胡诌的小黄缨不同,说的句句属实,是真觉得这丫头像许久未见的外甥女,只隐瞒一事未提——这客店本是天罗香赤阳分舵的暗桩,除了打探消息,也物色孤身行旅的女子补充新血,小至女婴女童、大至妇人老妪,但看教门所需,无所不拐。
  黄缨本领低微,过往在水月门下贪闲度日,亦是无所不用其极,失了防身用的长剑,连阅人无数的赤阳主事也没瞧出她会武,只觉此女身强体健肤光胜雪,便以外四部的标准,也算「根骨甚佳」了,稍加调教,假以时日亦是尤物,遂将她送进冷𬬻谷。
  黄缨自知没本事逃出去,索性绝了念头,在慧字部待了大半个月,凭着精准的形势判断与装傻逗趣的功夫,居然混得有滋有味。适逢天宫人手吃紧,新任的慧字部织罗使为求表现,赶紧送了批处女入宫执役,黄缨摇身一变,又纳入内四部的辖下;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如今天罗香内部之混乱,最终让黄缨混上个迎香副使来做做,未必是没谱的事。
  「貂猪又不是猪,没见识!」
  她瞇着眼抿着笑,简单说了自己是怎么被掳进谷里,这儿又是什么地方。也是她口齿便给脑子机灵,三言两语交代完,听得耿照佩服不已,苦笑道:「下山后的事,我几天都说不完,可没有你这么厉害的嘴巴。」
  黄缨脸一红,「啪!」轻打他手背,嗔道:「好啊,一阵子不见,嘴变得这样坏。」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我佩服你,怎地嘴坏了?」黄缨红着小脸,一本正经盯着他瞧半天,「噗哧」一声,耸肩道:「哎唷,合着真是冤枉了你,原来你……
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啊?」耿照如坠五里雾。
  黄缨也不同他说,遥指榻上横陈的玉体,坏笑道:「你叫什么撞天屈?实打实地强奸人家,要不是我撞破好事,没准后头还有更坏的。」
  耿照无可置辩,讷讷地抓耳挠腮。
  「我也不知怎么了,一醒来就这样啦。我记得——」印象渐渐廓清,喃喃道:「在溪边。那个灰袍人……我们都受了伤。还有那帮公人服色的打柴汉子……是了!红……二掌院呢?她人在哪儿?」
  黄缨吃了一惊。
  「红姐也来了?没见到啊。是不是你记错了?」
  耿照表情凝肃,一迳摇头。「我不知道。只记得昏迷前,我和她是一道的。」黄缨心中五味杂陈,本想问「这段时间你们都在一块儿么」,转念想:「管她呢,现下他是和我一块。」心怀顿宽,嘻嘻笑道:「不要紧,我四处打听打听。若红姐也在冷𬬻谷,总能找到的。」
  耿照想想也没别的法子,握住她又软又滑的小手,诚恳道:「遇着你真是太好啦,好在你平平安安的,一根头发也没少。我请潜行都的诸位姐姐到处打听你的行踪,始终放心不下。」
  黄缨小脸烘热,虽不知什么是潜行都,可没漏了「诸位姐姐」四字,一脸的坏笑:「那还不摆一桌谢我?忒多姐姐,美死你啦。」也未抽回小手,就这么任他握着。
耿照叹道:「有什么美的?眼下正需姐姐时,身边一个也没有!有潜行都的姑娘们在,逃离此间也多些把握。」
  黄缨摇头道:「没这么容易。」将禁道之事说了。「……若无姥姥的手谕,谁也出不去。听说禁道里住着吃人的黑寡妇,每年都有不晓事的蠢丫想偷偷出谷,最后都祭了那些母蜘蛛的五脏庙。有你这般壮丁加菜,人家怕要乐歪啦。」
  耿照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算不准论法大会后究竟过了多少时日,无法判断蚕娘将雪艳青送回否,抱臂沉吟:「天罗香雪门主与蚳姥姥也在谷中么?容不容易见得?

  「按说都在这座主殿里,不过浴房的姐妹说了,门主与姥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见你时自会出现,除非是极为亲近之人,等闲并不易见。那还是在从前,现而今这两位已失踪多时,八部教使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要不是忌惮一个姓明的大敌随时可能杀将进来,早就窝里反啦。」说着轻叹一声:「我都不知这些蠢人在想什么。冷𬬻谷住得好、吃得好,连干活儿都轻松,日子多舒心啊!教她们在断肠湖待上一年半载,才知眼下的好。斗得你死我活的,有什么意思?」
  耿照一凛:「她说的是明姑娘。」料想以明栈雪的身份,昔年距门主大位不过一步之遥,能与现今的门主雪艳青一般、于冷𬬻谷来去自如,似也非是奇事。看来欲离此地,不出一近一远、一里一外二法:若雪艳青已回,找她讨血河荡的人情,以此姝直肠直肚的坦荡脾性,出谷应是不难,这是近的;远的就只能等明姑娘杀来,届时里应外合,亦能脱出。只是无论采取何计,多少要对不起另一厢,他既不愿雪艳青被杀个措手不及、冷𬬻谷尸横遍地,更不愿明栈雪因此受到损伤,沉吟了半晌,却想不出第三条万全策。
  黄缨不知他心中计较,只不想见他眉头蹙紧,轻轻挣开握持,两只小手捏他面颊,笑道:「现下发怵嫌晚啦,被你摆平的盈姑娘可不是小狗小猫,堂堂章字部教使,说风就是雨的人物。干下这等事,便杀她灭口,冷𬬻谷还不翻两番?」
  耿照急欲辩解,可惜面皮被拉如松狮犬般,哇啦半天,字句全搅在口里。黄缨「
嗯嗯嗯」地听了,连连点头:「你要负责到底么?果然是好样的。待她醒了,立马押着拜堂,就不算强奸啦,是个现成的蜘蛛姑爷。」
  「……肥野汁噜忽爷!」(没有蜘蛛姑爷!)
  「听来挺好吃的。」黄缨眉花眼笑:「喜宴要这道菜么?我记下啦,一会儿给你……骚腻蛮日日(烧一盘试试)——」原来耿照冷不防捏住了她的鼻子。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双双捧腹弯腰。
  「小……小声点!」
  黄缨抱着雪白的小肚皮满地打跌,不忘踢他一脚,上气不接下气道:「哎唷!当心……当心惊动了其他人,逮你个强奸教使的现行!哎唷喂呀,笑……笑死姑奶奶了……」
  耿照憋笑憋得满头大汗,咬牙道:「你比我还大声!说甚——」见她酥沃的巨乳颠如掀浪,映得满眼花白,乳上沁着细小晶莹的汗珠,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络,说不出的诱人,射后凋萎的雄性象征突然勃挺起来,硬得隐隐生疼,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身无片缕,这等惊人的变化自逃不过黄缨一双妙目。她收了笑声,只余咻咻细喘;错愕不过一霎,旋又恢复成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咬唇瞅着男儿撑出腿间的昂扬巨龙,像在研究什么新鲜物事似的,片刻才道:「你……想强奸我么?」
  耿照胸中「轰」的一响,血气上冲,直欲鼓破耳膜,慌乱之间,又隐有一丝背德似的淫猥快感。这奇异的怦然令他口干舌燥,身子本能挪近少女,岂料一动丹田痛如刀割,神智一霎清醒,勉力摇头道:「我们……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不会那样的。你别……别害怕。」
  黄缨半点也不像害怕的模样,「嗯」了一声,分不清是放心抑或失望,蓦地咬唇一笑,低声问:「你同她那样……很舒坦么?」耿照大窘。
  这样的话题和同侪联床夜谈,都不免脸红心跳,何况是赤身露体,听着一名仅着轻纱、近乎全裸的青春少女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狰狞的怒龙已翘硬着弹动了几下。黄缨似不意外,吃吃笑起来,忽伸手拿住巨物,软滑的小手捋着惊人的滚烫粗长,肌肤上传来的异样反差令耿照忍不住「噫」的一声,长长吸了口气,舒服地瞇起眼,已然不及避开。
  与郁小娥、雷冥杳,乃至明姑娘和宝宝锦儿等俱都不同,这样的举动在黄缨做来,与其说挑逗,更像是「挑衅」,与偷偷伸脚绊人一跤、故意吃掉对方偷藏的糕点之类的恶作剧没两样,只是其中并无歹意,单纯想看看「你会怎样」罢了。
  耿照没法生她的气,甚至连严正地斥责「你别这样」都觉得有些过了,犯不着打坏朋友间的义气,只嘟囔着「好啦别玩啦」,百般无奈。黄缨抓着他的把柄坏笑道:「一定美得紧,你们这些臭男人才忒欢喜。喂!你老实说,是用手舒服呢,还是用女人那儿舒服?」
  耿照脸一红。
  「不太一样。」
  「废话!谁不晓得不一样?」黄缨露出一脸狞笑,纤长的五指又掐又捋的,突然发起狠来,弄得他仰头吐气,呲牙咧嘴。「世上有什么比人的手更灵巧?要多大劲有多大劲,有什么搾不出的?弄进身子里有甚好玩,你说呀你说呀。」
  「唔唔……哈、哈……不一样……」耿照奋力拮抗着杵茎上强烈的摩擦快感,唯恐少女产生误解,将来闺阁有失,定要与她说分明。「女子那儿……唔、啊……不只是紧,还又湿……又热……又轻又软……唔唔……」
  黄缨灵机一动,朝胀成紫酱色的膨大龙首唾了几口,和着香津一并握入掌中,不再一味使劲,反借着液润擦刮滑动,套弄得滋滋作响,浆腻的挤水声分外淫靡。「…
…这样呢?」
  「还、还有女子的胴体……也是美不可言。做……做那档事时,见腰腿臀乳之美,更令人难以克制……」
  黄缨冷笑不止,百忙中分出一只左手,掌缘贴着肋间向上托,捞起堆雪似的大把腴肉,原本沉甸甸的乳瓜被她托成了一只昂然翘起的肥美玉笋,小手却陷于乳坠中看不真切,只余满满酥白直欲汩爆轻纱,像极了揉酥的羊乳袋子;半液半固的酪浆把薄薄的囊袋撑满胀圆,温腻的乳质甚至沁出糸眼,玉脂般的覆满表面,又黏又润——掌中的男儿雄物立时有了反应,黄缨只觉怒龙又胀大分许,不禁得意起来,一边揉着硕大浑圆的酥胸,一边套得杵茎唧唧有声,乜眼笑道:「是不是这样?还有别的么?」
  耿照双手后撑,美得熊腰弹颤,一跳一跳地挺动着下身;大口吐息之余,居然还能有话:「除……啊嘶————除、除了形象之美,女……女子的呻吟喘息亦如天籁一般,此间妙处……哈、哈……非……非是口手能比……」
  黄缨心想:叫两声还不容易么?说段单口相声都行!正欲发声,忽觉不对,她一边捉着男人的命根,一边揉自个儿的大奶,现下居然还要直起脖子叫上一通,有比这更蠢的么?思之无名火起,「啪!」响亮亮地搧了龙杵一记,嗔道:「不玩啦,丑也丑死了。你想骗得我乖乖躺下,让你……让你弄进身子里,我才不上当呢,哼!」说着雪白的小脸胀得通红,说是嗔怪恚怒,更像三分兴奋、三分害羞,另有三分却是暧昧混沌难以言喻,总之就不像在生气。
  耿照吃痛不过,双手捂着两腿夹紧,弯如熟虾也似,直是冤到了姥姥家。黄缨所指自是栽赃,他全没那个意思,然而抬眸瞥见少女雪润丰盈的大腿,以及肌肤薄处的淡淡酥红,忽觉若能「弄进她身子里」,滋味定妙不可言……回神一凛,既赧且愧,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瞧,深呼吸几口,低道:「男人这儿……不能打的,要命得紧。」
  黄缨当他是装腔作势,见男儿面庞苍白,才不禁变色,乳瓜隔着薄纱贴紧他的手臂,急道:「对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疼得厉害么?我、我给你揉揉——」都快哭了出来。
  耿照嗅着她身上的肌肤温泽,感受臂间那难以形容的绵软巨硕,若非身子虚乏余痛隐隐,几乎把持不住,没敢再让她碰触要害,抢先握住她细小的柔荑,温言抚慰:「无妨,歇会儿就好。那位盈姑娘没存好心,她与我做……做这等事,原是为了采阳补阴。若非我曾学过这门心法,现下趴着动不了的,恐怕就是我啦。」略将采补的道理解释了给她听。
  自来冷𬬻谷,黄缨最欢喜的不是吃好睡好干活轻松,而是外四部对男女情事毫无遮掩、开诚布公的习气,大大满足了小黄缨对这码事的强烈好奇,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天罗香一如其他武林门派,入室未有三年,等闲不授技艺,但腹婴功的根本即养女子之阴,入门时媚术武功并未分流,十分粗浅,六个月内未被淘汰之人,便能得授。黄缨来的时日尚短,却与各处旧人相善,道听途说七拼八凑的,倒也非一无所知。
听他交代完,沉吟不过一霎,旋即颖悟:「内四部教使是守贞的,听说要寻阳炁充足的男子,以贞操换取功力提升,成为顶尖的高手。她定是试过你的阳精,要拿你当大补丸,谁知道你个奸盗之徒兼通左道,也懂她那门小九九,这下子强盗遇着贼爷爷,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就成这样啦。」
说着摊开掌心,绯樱色的水渍光润润的,如湿墨渲染,有浓有淡,自是从龙杵上所得。
  耿照哭笑不得。「听来我怎就这么坏?」
  黄缨噗哧一声,本欲说笑,忽然蹙眉,喃喃道:「姥姥近一旬没现身了,谷内无有貂猪补充,各部教使都有些坐不住啦。盈幼玉把你从外四部弄来,消息早已走漏,就算杀她灭口,旁人也要满屋子的搜你这头新貂猪,藏在哪里,迟早都要露馅儿,这可是大麻烦。」
  耿照听她又提灭口,心中不喜,说一次还能当是玩笑,听她一本正经的口吻,还是考虑过了并不可行,否则便要动手了似的,皱眉道:「我吸了她一小部分的阴功,已足惩戒。你别说的像黑道之流,轻易便取人性命。」
  黄缨轻吐猫舌,嘻嘻道:「是是是,耿大侠的教训,小女子一定牢记在心。可惜你这惩戒似乎太轻了些,要不一家伙将她吸得扁扁的,多拿些利息也好。」耿照被她逗笑了,想想自己未免太过严肃,感激她轻轻放下、毫不萦怀的好脾气,和声道:「
她的功力不合我用。那股阴劲在丹田里刀攒也似,实在是不舒服,这种利钱拿得多了,怕要弄死自己。」
  「不能化为己用么?」黄缨口气有些着紧。「她们吸元阳也是据为己有,你武功高她这么多,怎地不能用?」
  耿照摇头。「非属同源,不是说吸纳就能吸纳的。我知道的双修之法,是在女子的丹田内种下一枚阳丹,用以转化入体的男子元阳,使双方互蒙其利。这位盈姑娘所用的道理,似与此相仿,亦是在男子体内留下一点阴劲,渐渐转化阳炁,待水到渠成时,才一鼓作气吸尽。
  「受了阴丹的男子,初时可能觉得丹田凭空多一股阴力,随着时间过去,甚至隐隐与原本的内力结合,运使益发得心应手,殊不知是祸端。待阴阳两股劲力混为一元,这些个天罗香的教使逆运阴丹心诀时,你猜这股内力是听谁的使唤,往哪里去得?

  黄缨打了个冷颤,喃喃道:「与虎谋皮、引狼入室,说的就是这种事了。那些男人自以为占了便宜,怎知连命都要搭进去。」
  耿照肃然道:「我虽涉『天罗采心诀』,毕竟不同碧火功,能于昏迷间自行发动,料想她无意强取内力,而是打算趁阳精离体、男子阳炁最弱时,将阴丹送入丹田。

  黄缨拍手笑道:「怎知遇上修练过自家绝学的江洋大盗,领粥的打劫粥棚,稀哩呼噜吐给你一家伙,蚀到家啦。」耿照挠头苦笑:「怎听起来我就这么坏啊。」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露出一抹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神情,低声道:「现下,我知道将你藏哪儿啦。不过得同你借样东西。」
  耿照孑然一身,连衣裳都没有,料她不会「借」头发指甲这么正常的东西,双手急忙忙捂住要害。「不行!这没商量。你打什么歪主意?」
  「哪还由得你!」黄缨狞笑着伸出十指,一步步逼近:「你叫啊你叫啊,没有人会来救你的!就乖乖从了吧!」
  「代使,代使……」
  盈幼玉被唤醒时,只觉腿心里热辣辣痛着,摇摇头略凝起恍惚的神识,才想起自己已非完璧,应是那貂猪之物太过硕大,破瓜时留下的创裂所致——她马上就明白自己错了。少年那婴臂粗的巨物完完全全插在她初经人事的嫩膣中,她骑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弯翘的怒龙连根部都不见,柔腻饱满的浅琥珀色耻丘就压在男儿茂密的乌茸之上,结合得紧密无间,仿佛本就是相连的一体。
  稍一动就清晰起来的痛感,提醒她此非梦境而是现实,虽然跟记忆中残留的片段似有出入,怎么都凑不起来。还有身后这温软酥腻的触感……
  女人对香气自来敏感,盈幼玉于此又远胜常人,一下就把这肌肤香泽与那呼喊「
代使」的声音联系起来,脑海浮现一张憨傻的白皙圆脸。「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是……怎么进来的?」
  圆脸巨乳妹慌乱起来,支着她背门、如软枕一般的乳峰左晃右摇起伏如浪,段差之巨,颠得她又晕起来。「代使饶命!代使饶命!」乱动一阵忽然停住,静默片刻,那巨乳妹才怯生生道:「代……代使,我想下床去同代使磕头求饶,但我下去就没人扶着代使了。我……我是当下还是不当下?」
  盈幼玉险些没气晕过去,本想反手掴她两记,无奈一扭膣里便疼,几欲迸泪,唯恐在这村姑面前失态,咬牙道:「不、不必了。就这样罢,你别……别乱动。」
  「是、是!我不动,我不动。」歇了半天,似才想起代使正等自己回话,嚅嗫道:「是代使放……放我进来的。」
  「胡说……啊……」
  盈幼玉气得挺腰,膣里又痛又酸又麻,又隐有些美人,威严的斥喝却以娇腻的鼻音作结,闻之令人怦然。她吁吁细喘着,没敢轻举妄动,巨乳妹竟当作没听见似的,兀自叨絮着说下去:「我怕貂猪不干净,本带了胰子布巾来给代使二洗……一到门前,听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似是闹腾得欢……谁知道门突然打开,代使和貂猪都没穿衣裳,在比武呢!
家生都打烂啦。」盈幼玉举目四望,果然几翻灯倾,乱得像是炸了锅,连她宝爱的玉具都摔在地上,硬生生断成两截。
  练功房的门扉开了一边,粗大的横闩扔在地上,的确是从里头打开的模样,并无自外头破坏的痕迹。
  巨乳妹说话颠三倒四,盈幼玉还是努力从话里拼凑出来龙去脉:交媾之间,貂猪突然醒来,挣扎想要逃出——横闩便是在此时被取下——她在昏迷前奋力将他制服,又把恰巧踅至廊前的巨乳妹唤入……
  「……然后呢?」盈幼玉揉着额角,试图从脑海唤起一丝印象。
  「没有然后啦。」巨乳妹光听说话的声音口气便蠢得吓人,令她不由蹙眉:「代使睡着啦,我不敢动,他也没动。」
  盈幼玉伸手捏开少年颔骨,看看他舌上颜色,又检查了眼白,看不出用药的痕迹,暗忖:「郁小娥若常汲取这厮的元阳,自是用药将他变得痴傻,要容易控制得多。
」天罗香老于用毒,外四部尤擅迷魂药,郁小娥在私藏的貂猪身上施用独门迷药,似也非是奇事。
  她渐渐习惯身子里胀满的异物,冷不防一扬手,「啪!」结结实实掴他一记,少年吃痛,巨阳倏地一撑,盈幼玉「呜」的一声缩颈轻颤;好不容易喘过气,见他面无表情,她再提掌也不知闪躲,心中叹息:「果然是傻的。没想我的……却给了个傻子。」不知该悲哀抑或失笑。
  天宫用的貂猪,一向不许外四部胡乱施药,该用什么方子、怎样的体格年纪施用剂量若干……都有严格规定,盖因外四部愚鲁莽撞,药坏了少年不打紧,却发生过取精种丹后、男子发狂伤人之事。盈幼玉猜想自己运气不好,竟碰上一回,也可能郁小娥城府深沈,投药以为防范,不欲旁人分霑雨露。
  她忍着不适提运内息,发现折损了小部分功力,忙按男儿腰腹一用劲,这才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纯阴内力,不禁骇异:「怎地忒短的时间里,已结成如此阴丹?」急命令那村姑道:「把门关上!」指着掉落地面的烛台:「给我护法。我若喊你动手,你便照准他面门敲落,毋须留力。」黄缨依言拾起鎏金烛台,活动臂膀,甜笑道:「代使放心,我在家乡常舂米,再来几颗也不妨,一样打得稀烂!」
  盈幼玉急于验证,没工夫理她,忙逆运心诀,只觉抵着花心的杵尖一颤,一缕阴息抽丝般逆流入体,原本空虚的丹田又渐充盈。她专心行功约盏茶工夫,所失已悉数取回,隐有增益,不仅如此,丹田内还有一股暖洋洋的异感,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喜不自胜。
  ——郁小娥这蠢物,全然用错门道,白白浪费这绝佳的鼎炉!
  比起那补人的阳精,这种与阴丹自然相合、能自行增益的体质才是真正的稀世奇珍!在其他男子身上,须耗尽其生命精元方能转换而得的滋阴补月之质,这名痴呆少年却可以轻易供应。若能反复施行,她将无止境地提升内力,直到能驾驭《天罗经》
内所有绝学为止——这将彻底改变天罗香。困扰历代教门菁英、「内力配不上招式」的难题,终要在她盈幼玉手上获得解决。这是……这是连姥姥都做不到的事!
  盈幼玉几乎兴奋得叫起来,欢喜不过一霎,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急问黄缨:「
我昏迷了多久?」黄缨腹里暗笑,装作扳手指数数儿的模样,吊足了她的胃口,才嚅嗫道:「有、有半个时辰了罢?我记不清啦。」
  (糟糕!)
  盈幼玉面色微变。她种的阴丹,只有自己才能吸出,即使孟庭殊、夏星陈依样画葫芦,也无法于丹田结成第二枚。故姥姥派去「收割」绿林高手的教使,须得一以贯之,否则便失去意义。
  她将耿照丹田里的阴丹吸回,此际男儿腹中空空如也,宛若无主祭肉,落入旁人口中,这只鼎炉就算是拱手让出了。在藏起之前,最保险的便是再扎扎实实种一枚阴丹,一个萝卜一个坑,最多就是鱼死网破,决计便宜不了谁。
  盈幼玉想不起先前是怎么让他泄的身,却无多余的时间浪费,支使黄缨搬几凳顶住门板,自己咬牙缓缓摇动小屁股,也不管巨乳妹在一旁观视,欲将少年先据为己有。
  她不知道的是:耿、黄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翘硬的龙杵,重又塞进她干涩的膣户里,弄得黄缨满头大汗,频频埋怨「你太大了啦」、「再缩小些」
。但凡雄性象征受到肯定,只会令男子更兴奋而已,这点耿照倒是比他的共犯还要辛苦得多;末了就着黄缨的津唾向上一顶,总算全根尽没,盈幼玉呜咽一声身子发颤,渐渐苏醒过来。
  旧创之上又添新伤,动起来可比先前更难受。盈幼玉忍痛弄了几下,居然还痛过了先前的印象,泪水不争气地溢出眼角。谁知巨乳妹极不识趣,趴着凑近榻缘,奇道:「咦,代使,你湿了耶。」
  「胡说!我、我哪有哭——」却见巨乳妹伸出剥葱似的幼嫩指尖,探入她腹底的刚毛之中,摁着阴户顶端的小荳荳细细挑动,一股酥麻的异感如蛇一般自脊柱下方直窜至顶,浑身不由一悚,昂着细颈呜呜轻颤,宛若餍足的猫儿。
  「别!别……啊……别碰我……呀!呜呜……」
  「没碰没碰!我看着貂猪,别让他弄痛了您。」巨乳妹非常讲义气。
  盈幼玉平生最恨他人触摸,但巨乳妹落手处暧昧不明,说摸貂猪也使得,重点是:这蛇窜蚁走似的酥麻分外美人,膣里撑满的巨阳折腾得盈幼玉苦不堪言,反倒突显出小荳荳遇袭的舒爽,实难割舍。
  她直着臂儿双拳撮紧,死摁着男儿下腹,似要推拒又像阻挡,始终没把动作做完,仿佛这样已足以向自己交代。
  比起男人的身体,黄缨对女人可了解得多。就凭盈幼玉这点微末道行,一摸腿心便漏了底,黄缨灵巧的指尖宛若蠕动的毛虫,不住在挺凸的阴蒂打圈圈,盈幼玉呜咽着扭动身子,撑扩至极的膣口在滑动间渐渐漏出水声,粗亮的毛茎沾上点点淫蜜,如甩着露珠的马鞭草。
  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
  盈幼玉正半睁迷蒙星眸,享受蒂儿上的快感,忽觉一抹凉滑异感自股侧袭来,既轻且重、既麻痒又勾人,宛若蛇走。她「啊」的一声缩臀欲避,不意触动腿心痛处,臀肌为之一束。
  那逼人的湿凉沿着绷圆的臀线蜿蜒迆逦,肆虐过股缝、腰下等,一路搔着脊柱往上爬,盈幼玉头皮发麻,连叫都叫唤不出,「呜呜」地颤抖半晌,才发现榻缘早不见了巨乳妹,只余一条雪酥酥的藕臂自身后探入股心,蹂躏着敏感的小蒂儿;黄缨绵软硕大的乳瓜正顶着她的臀瓣,整个上半身推着她的腰腿往前倾,敢情那又湿又凉、破壳儿小蛇似的灵巧异物,竟是她的丁香小舌。
  盈幼玉连他人之手都碰不得,哪想得到她竟以口相就?舌尖的湿濡与唇瓣的柔软凉滑弄得她魂飞天外,不自觉地扭起小屁股来,痛楚却远低于前度,进出之间膣里渐渐品出巨阳擦刮的爽利滋味,咬唇道:「怎……怎会这样的?好……好舒服!呜呜……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黄缨腹里暗笑:「那是你资材好啊,天生的婊子!」嘴上断不能如此奚落,笑道:「我给代使推屁股。好使力了,啥事都顺心!」
  须知女上男下的姿势,交合最是扞格。黄缨推她身子前倾,膣管与怒龙之昂翘同向,出入抵触大大减少,自是乐多于苦。盈幼玉只觉这巨乳妹直是不可思议,双手仿佛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被她一摸,连交媾这种毫无乐趣的苦差,都突然变得妙不可言,便想斥她逾越驱赶下榻,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黄缨体态虽盈,手脚一点儿也不笨拙,指尖舌尖两头分心,犹有余裕,连沃乳雪肌也是大杀器,贴着盈幼玉的背门一滑,二姝都是肤质细腻、几无毛孔的身子,这下竟不见迟滞,黄缨乘势溜上乌檀云榻,环住盈幼玉的身子,对腿心的攻势丝毫没落下,另一只手却握她坚挺的玉峰,将幼细的乳蒂夹在指间,以指节硬处轻轻箝住。
  盈幼玉美得魂飞天外,早已忘乎所以,身下的耿照可清醒得紧。
  黄缨出的馊主意,简单说就是「擒贼擒王」。只消收服盈幼玉,该把「貂猪」藏哪儿,就是盈姑娘要伤脑筋的问题了。以她堂堂一部教使的身份,自比浴房丫头或貂房的活动阳具有办法。
  「况且,」黄缨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你身上的伤,靠双修采补才好得快,不是么?我瞧这儿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普天之下,只有采天罗香的补你不会睡不着觉,她们采死的男人能堆成一座山啦。咱们这叫『劫富济贫』,乃是大大的侠义之举。」
  耿照哭笑不得。「你有把握再……再做一回,便能让她帮咱们?」
  「靠你自然不行。你强奸她几回,不过报仇时多断成几截罢了,她一有机会还不讨回来?」黄缨眉开眼笑。「这事,你得靠我。」
  黄缨揉着盈幼玉既挺又软的乳峰,边啮着她昂直的鹅颈,轻吻滑腻的颈背与肩胛,喃喃道:「代使,您的奶子真是好看极啦,这般挺,又细软得紧,像还没压出水的鲜豆腐,轻轻一刮,便能片下满满的一匙。」指腹顺饱满的乳房下缘一勾,果然又弹又颤,掌里大半只翘乳都晃起来。
  盈幼玉闭着眼看不见自己,耳蜗里磁颤颤地回响着巨乳妹的迷蒙低语,半边身子都麻了,连睁眼的力气也无,感官却为她的话语所引导,比亲见还要清晰,轻吟道:「果……果然……啊……好晃呢。」
  黄缨越过她细薄的美人肩,直视榻上的耿照,捧起盈幼玉的翘乳恣意蹂躏,笑道:「任谁见了代使,都想揉一揉的。」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与黄缨闲聊的那些旖旎艳事,蓦地省悟:「她是揉给我看的!」见她红着小脸露出一丝坏笑,「弄进她身子里」的心思复又燃起,杵径陡地胀大分许,又烫又硬,盈幼玉忍不住惊叫,颤声道:「又……又变大了!怎会……怎会这样的……好硬……好硬!呜……」
  黄缨咬着樱唇双目放光,仿佛在想像男儿那粗长的巨物,是如何在身子持续膨胀,硬烫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扣住盈幼玉阴蒂的指尖更霸道、更激烈地向上猛提,盈幼玉连喘息亦不可得,纤腰一扳,臀股像被指尖勾起似的,整个人几乎趴上耿照胸膛,随着她疯狂的揉捻奋力摇动!
  「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盯着黄缨的脸庞,暴胀的怒龙向上戳顶,想像少女丰盈的身子里,是不是也这般紧窄刮人……浮上黄缨雪靥的两团娇红鼓舞了他,仿佛在身上摇动的非是麦肌弹手、美腿修长的细致女郎,而是她身后的雪润少女——「……呀!」
  高潮轰至,盈幼玉惊促一唤,旋即无声,颓然倒于男儿的雄躯,耿照也逼近临界,黄缨的一双小手忽然自盈幼玉乳下穿出,按于耿照胸膛。
  他再也忍耐不住,挺起半身回过双臂,紧紧抓住黄缨丰满的雪臀,掐得她低低呻吟一声,搂住男儿脖颈;便在三人交叠、难分彼此的瞬间,滚烫的阳精二度注满了盈幼玉狭小的膣管。
  她生平头一次被两人一前一后、浑无罅隙地夹在中间,肌肤相贴,挤滑着大把汗水,却不觉讨厌,反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维持着这样的姿态遁入空明,重新结丹,与他体内的阳炁搬运周天,像是浸入了暖洋洋的温水,说不出的舒泰。
  直到激烈的拍门声将她吵醒。
  「幼玉,开门!」夏星陈自来藏不住心思,声音里的怒气直要迸入门隙:「你再不开门,别怪我不顾情面啦!快开门!」咆哮声中还夹杂着劝和,盈幼玉听出是自己的侍女。她吩咐了她们守住长廊两端的楼梯,谁也不让进的。
  身后的巨乳妹惊醒,慌慌张张地滚下云榻,右手末三指却勾着她的掌缘,嚅嗫道:「怎……怎么办,代使?我……我要不要去开门?」盈幼玉直觉便想甩开,手掌却未扬起,迟疑一霎,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才缩回,淡道:「找地方躲好。没我的吩咐,死都不许出来。」见那巨乳妹拔腿欲跑,忽然想到:「是了,你……你叫什么?」巨乳妹愣了愣,嘻嘻笑道:「我叫阿缨,代使叫我阿缨就好。」
  盈幼玉忍俊不住,心想:「这有什么不一样?」终究没说出口,只低声道:「要命的,就快躲起来!」一撑云榻俐落下床,落地时腿心热辣辣一疼,似提醒她适才的激烈与荒唐。
  「砰」的一声,两扇门扉倒撞开来,被巨乳妹插回去的门闩从中分裂,如当斧锯,「匡匡」两响,落在盈幼玉赤足旁。夏星陈与孟庭殊并肩而入,手里分拉一条灿亮的丝线,烛映下不住反射耀目虹晕。
  那是在本门的至宝「天罗丝」上沾金刚砂制成,她二人从门缝间将丝线穿入穿出,齐齐施力,才将坚实的门闩「锯」成了两截。此物各部教使皆有,但用于主殿里的教使修室,恐怕是破题以来的头一遭。
  夏星陈见云榻上赤身露体的精壮少年,怒火更炽,信手将天罗丝一放,柳眉倒竖:「盈幼玉!你口口声声说要团结四部,一齐对付郁小娥,却私藏貂猪,不顾众姐妹阴功反噬,你……你还有什么话说?」孟庭殊好整以暇地收卷天罗丝,见夏星陈欲上前理论,伸手挽住,一抬下颔道:「没甚好说的。比起咱们,盈代使现下怕要同郁小娥更近乎了。」
  夏星陈垂眸望去,发现盈幼玉腿间一片狼籍,新藕色的大腿内侧还沾着片片猩红,一缕白浆从微隙的玉蛤口卜卜流出,看来无比淫靡。
  「幼玉!你这是……这却又为了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盈幼玉是姥姥最宠爱的教使,前程远大、傲视群伦,怎会学郁小娥那自甘堕落的贱婢,把处子元阴浪费在貂猪身上?莫非她与那貂猪……也有不可告人的情意?
  连随后抢入的两名侍女都目瞪口呆,作梦也想不到一向敬爱的盈姑娘居然与外四部看齐,做出这等令人失望的勾当来。
  「盈幼玉……」孟庭殊看她的眼神似有三分悲悯、三分惋惜,更多的却是嘲弄与轻鄙,微微叹息着,摇头笑道:「『狗急跳墙』,说的也就是这样了。你做这等蠢事前,怎不与我等商量?」
  盈幼玉冷笑。
  「商量什么?你们全给郁小娥吓破了胆,夹着尾巴逃出定字部,说一句『丧家之犬』,怕还客气了些。我没有和这种对象商量的习惯。」
  「你————!」孟庭殊杏眸一烈,居然抢先动手。
  她长年被盈幼玉压在头顶,不管怎么努力,永远是坐二望三,总得不到师长最关爱的眼神,积怨已深。
  与大剌剌的夏星陈不同,她一见盈幼玉的模样,便知她用了阴丹心诀。此法虽能使功体倍增,头几次施行时却是以自身功力为籽为渠,来灌溉男儿丹田,此际盈幼玉非但不比平日,怕连六成功力都未必有,正是乘虚取之的好机会。
  她自夏星陈身畔掠出,食指迳取盈幼玉胸口,看似单刀直入,却隐有五六手后着,无论盈幼玉如何格挡,终不免落入陷阱之中。盈幼玉竟不闪不避,在指尖将按上玉乳的瞬间,反手拿孟庭殊的腕子。
  硬碰硬对功力不足的盈幼玉来说,不啻是下下之选,孟庭殊本担心她仗着招式精妙,多少有些周旋,见她居然舍弃拆解,心中大喜:「教你输得心服!」蓦地腕上一股奇异阳劲透体而入,全身内力顿滞,盈幼玉反掌一甩,「砰!」将她摔上了云榻。
  孟庭殊差点撞晕过去,盈幼玉嫌恶地甩开她的腕子,长腿勾起地上半湿的大袖衫,连衣带踵砸在她胸上!孟庭殊「哇」的一声眦目吐气,连话都说不出,张着樱桃小口奋力吞息,宛若离水金鱼。
  盈幼玉单腿将她压制在榻上,腿心妙处大开,纤毫毕现。孟庭殊艰难转头,见她浅润肥美的玉蛤沾满晶亮水渍,细小的洞口像是经历过什么极其巨大的物事,一时竟难全闭,开歙间散发出兰腐般的腥麝气味,刺鼻却不难闻;流到大腿的精液已然化水,玉蛤里仍不住淌出浓稠的白浆,不知被射了多少进去。
  盈幼玉带着一抹诡笑俯视她,忽然伸指在阴唇间抹了一下,勾起一缕欲坠不坠的浓白,缓缓移到她闭合不起的小嘴上,全甩进了孟庭殊口里。孟庭殊恶心欲死,无奈胸口受制呕之不出,唯恐那浓厚的浆水流入气管,喉头「骨碌」一搐,汩泪咽入腹中。
  「幼玉!」夏星陈目瞪口呆,回神不禁哇哇大叫:「你、你怎能这样?好欺侮人!」
  盈幼玉冷笑不止,玉腿一收,只见孟庭殊翻下云榻,单手按着腹间,面上表情十分怪异;目光瞟向床上的貂猪,腰腿微微一动,盈幼玉抢先横臂,朝她昂起了姣好的下颔,既是示警,也是示威。
  「庭殊你怎么了?你们……你们看起来好怪……」夏星陈都傻了,交替着望向二人,冷不防被孟庭殊叉开颔颊,以指尖勾了嘴角残精,迳送她口里。夏星陈顿足欲呕,忽瞪大眼睛,「骨碌」一声咽下去,喃喃道:「这阳精好……好补人!是那貂猪?

  盈幼玉不置可否,淡然道:「你吃的,是我已汲去阳炁的精水。」
  夏、孟二姝面面相觑,终究是孟庭殊反应更快,恍然道:「你适才克制我功体的纯阳内息——」盈幼玉点头:「便是自精中所得。」夏孟两人交换目光,须极力克制才不致失声欢呼。孟庭殊一瞥门边二婢兀自摸不着头绪,扬声道:「还愣着做甚?快关门!你家代使不怕人看么?」
  二婢如梦初醒,赶紧掩上门扉;回头孟庭殊倏忽欺至,「格格」两声,已将二人的喉间软骨捏碎!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9 15:54:32

【第百四二折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这下变生肘腋,夏星陈惊得呆了,尖叫:「你做什么!」曳着裙褶飞步掠前,堪堪接住一名瘫倒的侍女,见她歪着脖颈动也不动,直是不活了。
  那侍女乃盈幼玉心腹,名唤沫春,夏星陈来找盈幼玉串门子,十有七八是她点茶备馔,伺候珍玩。有时盈幼玉练功未回,又或临时被姥姥叫走,夏星陈便与沫春瞎聊着打发时间。对她们来说,沫春非但不是形同陌路毫无瓜葛,彼此间情面纵不比盈幼玉,也算熟人了,怎下得这般毒手!
  「你开口前先用用脑子!」孟庭殊从怀里取出洁白的手绢,拭了拭霜华般的白皙小手。「那榻上的貂猪,将改变教门的未来!你的反应若能快些,我便不用抢着独个儿杀了。还有脸问我!」回头凝着盈幼玉,正色道:「幼玉,这样的诚意,你瞧够不够?」
  盈幼玉俏脸沉落,咬着唇没有接口;与其说思量,更多的是调适。
  沫春、荷渥都是她的贴身侍女,相从数年,一向体己知心,失去二人于她不啻是沉痛的打击,然而易地而处,她能懂孟庭殊狠下杀手的用意。
  其一自是为了保密。此事关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沫春、荷渥虽是天宫侍女,毕竟非属菁英;在不在一条船上,也要遇着事才知晓。以现今冷𬬻谷内形势严峻,委实冒不起这个险。
  再者,却是为了向盈幼玉输诚,明快地斩断自己的退路。
  天罗香教下,对「自相残杀」的处罚极重,孟庭殊一口气杀了俩,若拉上刑堂问罪,纵使侥幸保住一条小命,余生也只能蒙着脸在地底巢城度过了。以她自视甚高、过惯花花日子锦衣玉食的脾性,怕比杀了她还难受。
  孟庭殊尝过精水——还是盈幼玉行功化纳、汲去精华的残渣——领教过足以压制腹婴功的阳劲,一条跨越本门武学之限的大道在她眼前豁然开展;以盈幼玉的手段,既牺牲宝贵的处子元阴,肯定已种阴丹于丹田。若不将丹取出,又或取出时刻意施为,弄死了貂猪,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便成泡影,不知须历百十年后方能再有。
  权衡轻重,孟庭殊决定先低头,以换取资源之共享。将盈幼玉的侍女灭口,看似与此目的背道而驰,却最能提醒盈幼玉当前的处境:在随时将发生动乱、却谁也逃不出去的冷𬬻谷内,坐拥这个诱人已极的巨大好处,她该与什么样的人结盟,才能活到收割阴丹之时?
  这不是小女孩儿过家家的游戏。稍有不慎,春荷二姝便是现成的榜样。
  盈幼玉理解孟庭殊的言外之意,若回以「诚意不够」,下个要死的怕就是夏星陈了。她望着夏星陈既惊恐又茫然的神情,知她到得这时,还没察觉自己将有性命之忧,想起过往种种,终是不忍盖过了不忿,淡然道:「今儿死的人够多啦,我相信你。

  孟庭殊虽极力掩饰,仍能看出松了口气,僵冷的雪靥勉力挤出一丝微笑,袖管轻动,似要与她击掌为誓,见盈幼玉神情漠然,为免自讨没趣,硬生生忍住,转头对夏星陈道:「这两具尸首由你带到后山处置。」夏星陈被她峻声斥回了神,俏脸煞白,颤道:「我、我不要!人……人是你杀的,怎能叫我……我不要!」
  「好啊。」孟庭殊冷笑:「那你出去随便杀俩,当作入伙的投名状。就杀你屋里的迎星、迎夏俩姐妹好了,省事又利索。」
  夏星陈一脸茫然。
  「投……投名状?投什么名状?」
  「貂猪呀。你若想幼玉也分你一杯羹,总得做点事罢?」
  夏星陈会过意来,嚅嗫道:「那……那我不要好了。你们武功都比我强,那只貂猪给你们罢,我不要了行不?」
  孟庭殊笑道:「也行。那只好杀你啦,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夏星陈忍不住小退半步,见她不像是说笑,哀声道:「庭殊你……你别吓我。我扔就是了。」孟庭殊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冷冷道:「还有,将你房里的貂猪送到貂房去。」
  夏星陈小脸「唰!」一声胀红,本以为私藏貂猪一事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她的侍女迎星迎夏都是有口无心之辈,被孟庭殊屋里的随口一套,一股脑儿地泄漏清光。
  那貂猪是慧字部前些日子与侍女一并送来,夏星陈见生得俊俏,身子又精壮结实,利用交割之际截下,藏在自家屋内,打着「先用一日再悄悄还回去」的主意,不想一日又拖过了一日,不知不觉竟藏到这时。
  盈幼玉冷眼旁观,转念便明白孟庭殊之意。
  她由定字部大剌剌抬回貂猪,不比夏星陈从整批里悄悄扣下一头,孟、夏二姝平日与她走得近,消息格外灵通,来得比其他人早;要不多时,怕连林采茵及其他部使亦风闻而至,盈幼玉若无交代,此事绝难善了。
  孟庭殊此计,打的正是「李代桃僵」的主意:要貂猪是么?便给你们一头!顺势拖夏星陈下水,埋尸是她、藏匿也是她,万不幸事迹败露,吃罪只重不轻。三人俱绑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想撇干净。
  夏星陈红着脸还想分辩,盈幼玉却抢先接口。
  「这头貂猪先藏你那儿,你找个理由打发迎星、迎夏回分坛,我信不过她们。晚点我派一名侍女到你屋里,由她负责照看。」孟庭殊眸里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戒慎,旋即平复如常,只轻描淡写问:「你要派谁?琼蕤、兰宾,还是满袖?」盈幼玉余下四名侍女中,仅一名唤「岑芳」的她未提及。盈幼玉心想:「原来我屋里一直与你暗通声息的,竟是岑芳。」以孟庭殊心计之工,亦不排除是有意离间,才略去此姝不提,由此更幸有黄缨,淡然相应:「怎么?这几个你都想杀了么?」
  孟庭殊强笑:「我是担心事机不密,后患无穷。你莫忘了我三人现已在一条船上,同进同退,要出了什么事,谁也不乐意。迎星、迎夏固不足信,你我屋里人也一样要防。」
  盈幼玉冷道:「不是我屋里的,你们不认识。」孟、夏面面相觑。
  她三人向来是出入相偕,彼此生活里都有些什么人、与哪些婢仆亲厚,无不摸得通透,况且盈幼玉的侍女远多于同侪,光要使唤这些人就够瞧的了,按说再无心力于他处布桩。此际听闻还有别的帮手,忽觉她高深莫测,难以捉摸,看她的眼神又多几分异样,分不清是忌惮抑或敬畏。
  盈幼玉到此时,才又取回了话事权,三言两语间分拨停当,各自应付去了。事态的发展大抵如她所料:不出半个时辰,林采茵等便来兴师问罪,孟、夏二人装着义愤填膺的模样,齐齐加入挞伐的行列;盈幼玉挨不过众人指责,只得老实交出貂猪。
  教使们碍于她的剑法武艺,也不敢太过逼人,匆匆议定了享用貂猪的顺序便即散去,而黄缨早已利用空档将耿照移到夏星陈处。盈幼玉不知貂猪其实是自己走进房、躺上床的,不免对巨乳妹另眼相看:能孤身一人扛着个精壮小伙,瞒过众人的耳目暗渡陈仓,连夏星陈或孟庭殊都未必能办得到,益觉自己慧眼识人,巨乳妹果堪大用。
  况且,在黄缨从旁「协助」之下,她渐渐能领略男女交合的销魂滋味,若非碍于矜持,恐被夏、孟乃至巨乳妹在背后议论,盈幼玉几能镇日跨在男儿身上疯狂驰骋,直至精疲力竭仍不肯下。
  三姝之中,孟庭殊最是理智,却也最贪婪。
  盈幼玉只许她二人每日取精一度,谁来吃她不管,两人商量好便罢,但貂猪每天只能出一回精水,哪个今儿吃了,另一人明日请早。夏星陈哀叹她那只被拿去李代桃僵的无缘貂猪,前两天还巴巴地与林采茵等排队轮流,把握取精的短暂片刻,与貂猪互诉情衷,颇难割舍;孟庭殊便老实不客气地占了她的缺额,一连三天都大剌剌地汲取耿照的阳精,总要吃得干干净净、龙杵上晶亮亮地再无一丝白浊,才红着小脸,心满意足离去。
  「那女人吃你的样子好怕人。」黄缨与耿照闲聊时,忍不住取笑。「要不是怕盈姑娘一剑捅死了她,怕连整根吞进肚子里的心都有。」
  耿照被她一说,心头还真有几分异样,连连摇头。「忒标致的姑娘,出手却无比毒辣,草菅人命若此,心地可想而知。你别吓我啊,当心我明儿一坐不住,突然从她那『虎口』中拔将出来,一溜烟跑了,你可难办。」
  黄缨得意得要命。
  「我怕甚来?又不是我光屁股。况且以她那股子狠劲,我料等不到明日,今晚肯定带姜豉调料来寻你。」耿照无奈摊手:「我皮粗肉厚的不好嚼,你劝她别吃生脍,费点心思红烧了罢?」
  黄缨「噗哧」一声,娇娇横他一眼。「红烧好。我专让盈姑娘等她,逮着了活剥下釜,烧她个皮酥肉烂,做成一锅好吃的酱狐肉。」
  耿照不知她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盈幼玉,入夜之后,两人还真躲进了隔壁的侍女房,预备逮她个「偷吃貂猪」的现行,气氛却不怎么剑拔弩张,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时穿插着盈幼玉趾高气昂的斥喝,以及黄缨忙不迭的讨饶,最后总能以笑声做结;听在一墙之隔的耿照耳里,只能佩服小黄缨的手段高超,牢牢掐住这位盈姑娘的七寸,居然还教她浑无所觉。
  盈幼玉身为菁英,同侪之间向来只有利害,婢仆下人又惧于她的权威,处处曲意逢迎,只能说「高处不胜寒」,从不奢望有人能真心相待。黄缨巧妙利用了这种下对上的形势,故作呆傻的模样,一意逗她发笑,以此松懈、瓦解盈幼玉的戒心,果然收到奇效。
  盈幼玉对任何人都是冷冰冰的,连发怒时都鲜少严词斥喝,这正是她与外界隔绝、绝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房的表征。黄缨能让她处处瞧不顺眼,忍不住开口纠正,在心理上已较孟庭殊、夏星陈等更接近她真实的情感意向;考虑到这样的成果竟是在短短两日之内取得,简直教人不敢想像再继续相处下去,最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只是耿照并不知道,这已非是黄缨头一次用这样的手法「交朋友」。
  她每到一处新环境,总能看出那些个看似高高在上、占据了最多资源的「天之骄女」之中,谁是最寂寞最脆弱,隐隐被群体排挤抗拒,由她们的小跟班做起,日后却无不与之平起平坐,甚至掌握主导权,让这些自视甚高的富家千金任她操弄摆布而不自知。
  对黄缨而言,采蓝与盈幼玉除了武功出身之外,本质上几无区别,只是随着年岁识见增长,过去要花上几年工夫,忍受无数次愚蠢无聊的「姐妹谈心」——多半是对方目无旁人的自说自话——才能从采蓝身上取得的,于盈幼玉处不过三两天罢了。
  她了解她的脆弱,明白如何才能讨好她、迎合她,乃至解裂她的心防,不着痕迹占住更有利也更有力的位置。就像她清楚孟庭殊其实不会对「貂猪」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以免损伤自身的利益,但盈幼玉绝对会喜欢这个埋伏窥探、守株待兔的提议,而不在乎是不是真能逮到,光是想像孟庭殊可能做出这种宵小行径,便足以巩固她刚取回不久的自信与优越。
  时间在说笑打闹间飞快流逝,还不到二更天,邻室忽传来「咿」的一声轻响,居然真有条娇小的身影一闪而入,回身掩上门扉,作贼心虚似的吹灭了近门处的两盏铜镫,将灭未灭的焰影划出一张方颐尖颔的猫儿脸蛋,下巴底那点小巧淡细的乌痣倒比白日间显眼,竟是夏星陈。
  盈幼玉浑没想到孟庭殊未来,反来了个不相干的夏代使,连提议守株待兔的黄缨也料不到会是这厮,不禁愕然。
  夏星陈挽起头发,露出细直的雪颈,颈背黏着几绺湿濡发丝,似是刚刚沐浴完毕,随意披了件薄纱大袖,腰间松松地系了根带子,衫摆几被晕黄的灯焰映透,浮露出两条细腿剪影,敢情底下无有襦裙,仅上半身穿着一件水蓝色滚乌边的缎面肚兜,腰腹以下竟是空空如也,未着寸缕。
  盈幼玉平日浴后睡前,随意处亦不遑多让,然而一迈出闺房,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轻疏,以免招人非议。夏星陈在「过日子」一事上向来是个缺心眼的,此际侍女又不在,洗完澡还记得披衣服已属万幸。况且她夜袭此间,本就没打算给旁人瞧见——夏星陈轻手轻脚溜上榻,撩起了衫摆,对准男儿腹下之物,屈着雪肌团鼓的白皙大腿缓缓坐低,耿照巨硕的龙杵突入她腿心之间的娇红小穴,被两片酥嫩娇脂噙着徐徐纳入。夏星陈的穴儿与花唇看似细小,陡将狰狞的怒龙一衬,更是悬殊得吓人,吞纳的过程却极是滑顺,仅初入时微微一滞,弄得少女仰头哆嗦,旋即直没至底,整根巨物悉数插入她雪白丰盈的小肚子里,夏星陈长长吐了口气,脸颊红扑扑的,忽然「
嘻嘻」傻笑起来,片刻才咬唇低呼:「怎能……怎能这般大?真是吓死人啦。」缓过气来,迫不及待摇动雪股,细细品尝男儿的过人之处。
  夏星陈嫌梳妆麻烦,戴些项炼耳坠等身外物就算打扮了,发长仅至背心;如非欲讨师长欢心,不敢太过疏懒,教她齐耳削去怕也使得。迎星迎夏不在身边,无人为她打理衣容,头发这等麻烦之物,溜出房门前随手一揪一束,松松地簪在脑后,发根贴颅逆起,正面看来便似短发,仅前额鬓边垂覆两片青丝,居然也颇为俏丽。
  她双手按着耿照腰腹,小屁股熟练地抬起放落,要不多时便摇得呜呜有声,一身莹润雪肌无不沁出密汗;胡乱挽起的腰带随着渐趋激烈的驰骋,早已松开来,失去羁束的大袖衫自颈后滑落,露出光滑的美背香肩。
  夏星陈上半身宛如幼女,细细的臂儿薄薄的肩,胸前双丸差堪盈握,说不上丰满傲人。然而天生乳质细绵,极其软嫩,比新炊的豆腐脑儿还要鲜滋饱水,一晃起来跌宕生姿,丝毫不逊沃乳;衬与扁窄的腰肢,视觉上的反差妙不可言。
  相较于纤瘦的上半截,她的腿股却是极富肉感,紧致的雪肌鼓束成团,张驰有力,透着难以言喻的丰熟与情欲,显是风月老手,多炙男女情事。盈幼玉初时见她潜入房中,以为她要对貂猪不利,及至夏星陈爬上床榻,盈幼玉的精神更是紧绷至极:「难道……她竟想硬植阴丹,强取貂猪的阳炁?」料不到平日大而化之的夏星陈,竟比孟庭殊更贪更狠,不由得手按剑柄,杀气腾腾;就着门缝窥视老半天,见她耽于淫乐,玩得可欢了,哪有半分植丹取炁的模样?转念恍然:「好啊这个小浪蹄子,姥姥千万交代,让我们守住红丸,待与合适的纯阳男子媾和,武功才有大成之日。哪知她早已抛却处子之身,恣意行淫!」以其驰骋之老练,失贞恐非是近期之事。
  她知夏星陈性子疏懒、胸无大志,随便拿点好吃好玩的便能引走她的注意力,只是万料不到她胆大如斯,竟舍弃迎香副使最紧要的前程依靠,不禁又气又好笑;防备心一去,顿觉既新鲜又刺激,不想能窥同侪姐妹行淫的模样,面颊烘热起来,杏眼瞇着猫儿也似的,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门缝里挺腰摇臀的汗湿女体。
  夏星陈腿肌结实,腿根与阴阜间形成一处明显的三角空隙,即使紧并了也合不拢,跨开双腿在男儿身上起伏时,裹着薄浆的紫红肉柱于两瓣桃裂也似的雪股间进出,大大撑开饱腻的花唇,连小巧的肛菊似也反馈着膣里的巨物蹂躏,频频开歙如鱼口,身后一望即知,甚且耻丘上滴着蜜汁的乌茸依稀能见,令人脸红心跳。
  盈幼玉看得心猿意马,腿心里一片温腻,若非她天生泌润极稠,宛若杏膏,怕已沿着大腿内侧流淌下来,忽生出促狭之念,抿着一抹坏笑,低声回顾黄缨:「咱们给这骚蹄子一点颜色瞧瞧!」冷不防撞开门扉,鞘尖一指,低喝:「夏星陈,你干得好事!」俏脸不及板起,居然「噗哧」一声笑将出来,才省起不能给她好脸色看。
  夏星陈差点从貂猪身上栽落,无奈巨根插得极深,箕张的菇伞活像倒钩,牢牢嵌着百转千折的嫩膣,想分也分不开,唬得她六神无主,如奸情被曝的偷人小媳妇般,双手环着汗津津的酥腻细胸,扭过窄腰忙不迭分辩:「幼……幼玉!你、你怎么……啊啊……我、我不是……啊啊啊……」
  盈幼玉这才换上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轻哼道:「拿贼拿赃,还有什么『不是』的?好啊夏星陈,我还以为你不思进取,没想到却是扮猪吃老虎,使这等阴招!」森寒的嗓音忽地一扬:「阿缨!去请孟代使,就说姑娘拿了个背盟违誓的叛徒,让她带上佩剑!」
  「是!」黄缨突然机灵起来,一反白日里的憨傻,飞快福了半幅,便要揭门冲出。夏星陈想起孟庭殊之辣手,魂儿都飞了,哭丧着脸求饶:「幼……幼玉!我没有…
…我不是叛徒!我没有……我只是……啊……」薄腰一颤,尾音悠悠飘去,显是让貂猪拱到了什么紧要处。
  盈幼玉一使眼色,黄缨双手在门上虚晃两招,连步子都没停,掉头折返,牢牢按住夏星陈不让起身,老实巴交地说:「夏代使得罪啦。等我们家盈姑娘问好了,我再请孟代使拿剑来。」夏星陈巴不得她永远别去,不敢妄动,居然就这样给武功低微的巨乳妹制住了。
  「你没有?你不是?」盈幼玉故意皱眉。「你深夜前来,难道不是想给貂猪动手脚,以瓜代我的阴丹?」
  夏星陈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听得一愣,才发觉事态严重,苦于半身被黄缨紧紧搂住,小脑袋摇得波浪鼓也似。「不是!决计……决计不是!幼玉你知道我的,这种事……我又不……欸!我哪想过什么阴丹嘛……这一贯不都你和庭殊在想么?关我什么事啊!呜呜……」小嘴一扁,眼眶儿都红了。
  「这么说似也有些道理。」盈幼玉故作沉吟。「你这人这么懒惰——」
  「是啊是啊,我这人这么懒……」夏星陈见她口气松动,如遇浮草,总要先攀住了再说;出口才觉不对,又不敢顶撞,讷讷地张嘴无声,算是混了过去。
  「……又没什么壮志雄心,武功不上不下,也不见你心急火燎求长进。要说打阴丹的主意,好像也没甚道理。」盈幼玉自顾自的说下去。夏星陈委屈道:「你讲就讲,干嘛老损人嘛。」
  盈幼玉俏脸一板,寒声道:「你既不为阴丹,何故来此?不老实交代,我让孟庭殊问你!」
  「别!千万……千万不要!」夏星陈犹豫片刻,红着脸道:「我……我下午去找庭殊,恰好她在午寐。她屋里的没敢打扰,便放我进去……」盈幼玉啧的一声,蹙眉打断:「拣重点说!」
  「呜……」夏星陈吓得缩颈闭眼,忍着委屈嚅嗫道:「反、反正就是她边睡午觉,边吮大拇指,口里直说:『好大……好烫……怎能这般厉害……』脸蛋红扑扑的,笑得猫儿也似,只差没呼噜呼噜地叫起来。我……我一看就明白啦,还能是哪个?肯定是你的貂猪啊,便想来见识见识……」
  盈幼玉从小就认识孟庭殊了,打死她都想像不出,吸吮着拇指露出憨笑、如满足的猫儿般呼噜作响的孟庭殊是什么样子,不由一阵恶寒。也难怪夏星陈巴巴地跑来「
长见识」,换作是自己,见得一向自矜娇贵的孟大小姐这般模样,也不免好奇心大盛,欲来瞧瞧这貂猪是怎么个厉害法,况乎总是少根筋的夏星陈?
  最后一丝疑虑尽去,盈幼玉再无顾忌,戏耍的兴致益浓,故意轻哼一声,咬唇道:「我怎知你不是信口雌黄,随便编个理由诓我?除非……除非你已非是处子之身,化纳阳炁有限,我才相信你的清白。」
  夏星陈如释重负,急道:「我不是!我早就不是啦,幼玉你信我,我……我只是好奇来玩一玩罢了,不是要抢你的貂猪。我的喜安都给你啦,你还要怀疑我!呜呜…
…」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盈幼玉愣了半天,才意识到「喜安」是她藏在屋里、那只李代桃僵的貂猪,几欲晕厥:「我的天,她居然给貂猪起名字!」这下也毋须追问,夏星陈的贞操就算不是毁于「喜安」,肯定也是给了在他之前的某只豚貂。夏代使一时把持不住,非但把食物当成宠物,还与她的宠物逾越了应有的分际,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堪称是内四部的绝大丑闻。此际盈幼玉却不觉光火,反有种窥人阴私的刺激兴奋,强抑胸中怦然,抱胸冷道:「你说不是便不是?阿缨,给我仔细检查,看夏代使是不是说谎骗人!」
  「哎呀!摸起来又湿又黏……」黄缨老实答应,伸手往她股间一阵掏摸,沉吟道:「莫非是处子血?」
  夏星陈魂飞魄散。「不是……才不是处子血!哪来忒多处子血,一流再流流个没完?你别胡……呀!」昂颈惊叫,僵挺的腰板颤如风草。
  原来黄缨扣住她勃挺的蒂儿,指尖逼命似的一阵抠撚,弄得夏代使肉壁急缩,绉褶丰富的膣管内顿时大搐起来,掐着硬如铁杵的巨物死命绞扭,伤的却都是自家要害。
  夏星陈连叫都叫不出,拱背垂颈一阵激颤,蓦地肌团紧实的小圆臀剧摇几下,「
噗——」喷出大把淫蜜,劲道之强喷射之远,直溅至耿照颈颔间;至于他贲起的黝黑胸膛布满水珠如骤雨,沿着起伏剧烈的肌肉线条淌于床榻之上,身下积起的一个个小水洼不多时便连成一片,自是不在话下。
  若有似无的腥甜气味飘散在空气中,甘美如探指入膣时,刮搅出来的那一抹温腻。夏星陈天生体味甚薄,肌肤香泽浅浅淡淡的,十分好闻,不比馥郁浓烈的盈幼玉;气味能溢满整个斗室,可见其量丰沛。
  盈幼玉是头一次见其他女子如此情状,「咭」的一声掩口失笑,再也板不住一张冷脸,摇头道:「怎……怎能尿成这样?」见黄缨从瘫软的夏星陈股间拔出汁水淋漓的小手,指尖滴滴答答不住垂落淫蜜,不觉笑道:「这要说是处子血,几条大汉都死绝啦。哪个能喷出忒多血来?」
  黄缨笑道:「夏代使昏过去啦。要不沉冤昭雪,不知有多开心。」
  盈幼玉「噗哧」一声,娇娇瞪她:「滥耍嘴皮!」烛光下见夏星陈玉体莹润,剔透的水珠弹撞滑落,分不清是汗或淫水,益显出吹弹可破的娇嫩肌感,看得盈幼玉怦然心动。
  在她心底深处,一向对莹白美肌十分向往,动也不动的夏星陈既无威胁,再加上身边有熟悉的巨乳妹相伴,盈幼玉迟疑片刻,终于克服了与人接触的心障,指尖缓缓挪近夏星陈汗湿的腰腿——一旁黄缨红着小脸、咬唇嘻笑,既兴奋又调皮的模样,仿佛满溢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浓浓色欲,混合了天真与暧昧,加倍地鼓舞了盈幼玉。眼见伸手将及,黄缨忽然转头,视线越过了盈幼玉的肩膀,愕然叫道:「孟……孟代使!」
  盈幼玉不假思索,霍然转身,但见房门关得严实,门闩牢牢插着,哪来的「孟代使」?心念微动,脑后劲风已至!她反掌切出,高与颔齐,来人若不闪躲,这下便要斩在喉头要害;且不论识人辨位,纯以仓促支应言,出手不可谓之不辣。
  岂料来人竟闷头硬撞,盈幼玉掌缘切落,正中一团绵软湿漉,一惊撤手,恰将昏迷的巨乳妹抱个满怀;余光越过她的肩膊,见夏星陈倒在榻旁,依旧人事不知,自己却连是何人出手、何时出的手均无所觉,双方高下毋须赘言,不敢大意,潜运内力,沉声道:「在半琴天宫装神弄鬼,是当我天罗香无人了么?出来!」
  房中悄静静的,除了夏、黄二姝匀细的呼吸,再无声息。
  盈幼玉左手倒持长剑,右臂环着昏迷的巨乳妹,非为其安危,而是高手相对,往往一动胜负立分,断不可轻莽。奇妙的是:当她意识到「房内藏得有人」之后,果然生出一丝微妙感应,似乎壁隙间真有双眼睛,盯得她浑身发毛,只差着一点,无法辨清对方藏身何处。
  「唔,代……代使……」伏在肩上的黄缨呜哝出声,腴润的身子动了动。盈幼玉蹙眉,低道:「嘘!噤声——」忽「喀!」一声轻响,房顶藻棁附近突然翻开屉板,乌影扑落,迳取她怀中的巨乳妹!
  盈幼玉早有准备,飞退之际拧腰一旋,动作曼妙如舞姿,将臂间的黄缨甩至身后;回身已拔剑在手,翻腕递出,眼看要将飘落的黑影扫作两截,岂料来人坠势一顿,忽又拔高,竟自她头顶抱膝翻过,盖因腰上系有长索、一端与梁间短柱相连之故。
  盈幼玉一击落空,回见那人足尖点地、更不稍停,如箭离弦,几乎是贴地掠向黄缨,手中长杖戟出,正中黄缨咽喉!
  「……阿缨!」盈幼玉相救不及,眦目欲裂,却听「铮!」一声尖亢劲响,来人长杖刺中一物,却非黄缨柔软白皙的喉头,她及时以一枚发钗似的锐器遮护,那物事被杖头击成两截,断去的小半截破片划过她的颈侧,勾开一缕血线,「笃!」钉在柱上;余势所及,黄缨持刃的双手虎口迸裂,娇小的身子倒飞出去,重重撞上门扉。
  来人满以为她纵未弹回,最不济也将瘫在门前,谁知上了闩的房门却被轻易撞开,黄缨摔出门槛、背脊着地,忍痛侧身翻了开去,其间竟无半点犹疑,倏地逸出视界。
  自梁顶现身的不速之客正欲追赶,背后锐风已至,逼得来人转身「铿铿铿」连拨带转,挡下一轮逼命疾刺,堪堪架住盈幼玉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奇诡剑招,低喝:「幼玉,是我!」
  盈幼玉看清她一身鱼皮水靠,乌纱遮面、身段苗条,不是苏合薰是谁?不由睁大杏眼,失声道:「你……监视我!谁让你这般胡来?是郁小娥么?」想到连日行淫的模样都教她瞧了去,羞怒交迸,光滑细致的蜜色小脸胀得通红,一霎间居然动了杀人的念头。
  苏合薰不知她心中纠结,长杖一推,解了僵持,只撂一句:「先拿奸细,少时再说!」转身便要掠出门去。盈幼玉闪过无数念头,还未理出一条清楚思路,身子已自生反应,唰唰唰连环三剑,迳取苏合薰背门!
  苏合薰颈背汗毛直竖,料不到盈幼玉竟痛下杀手,总算她应变快绝,挥杖连荡两着,第三剑却突入臂间,杖长势老不利回防,眼看避无可避,盈幼玉忽一踉跄,软软瘫倒;身后一人补上位,单掌劈出,却是本该在榻上的貂猪!
  苏合薰身子一矮,搂着栽倒的盈幼玉滚向内室,地躺身法轻逾猫扑,贴地似未触地,有如雾渐云沾,难以捉摸,与天罗香嫡传「悬网游墙」身法渺不相涉,一望即知。
  耿照跃过二姝头顶,落足槛外,扶起倚墙喘息的黄缨,视线不离房里的黑衣女郎,低声问:「没事罢?」黄缨面色白惨,高耸的豪乳随剧喘上下起伏,掀起连天乳浪,双手撮拳抵紧虎口,指缝间不住渗出鲜血,强笑道:「没事,疼而已。你给我揍她几下消消气,杀了更好。」
  耿照摸摸她发顶,宠溺一笑。「消气无妨,不宜杀人。」大步回房,信手自屏风架上取了件不知是什么的衣布围住下身,直视着乌纱裹面的苗条女郎,沉声道:「我等了你几天,只知有人窥视,却不知藏身何处。按说夹层若在地板下,床榻四脚接地,我该听得一清二楚才是;若藏于四壁,视界有限,不能尽窥全豹。想来想去,也只能在梁顶了。」黄缨随后而入,虎口裂创已用撕下的薄纱胡乱裹起,拳肘相辅掩上门扉,以盈幼玉的镶铜花梨木鞘作闩,牢牢插上。
  这回,没了那条预先做过手脚的横闩,无论想出去或进来,都得先拔出剑鞘才行。
  苏合薰掖着穴道被制的盈幼玉,才发现自己入的是一个局。
  在她出任领路使前,早对这片楼宇中错综复杂的暗道了若指掌,所学的「古云黄蒿步」更是为在狭小相连的空间中无声来去、特别修改增益而成,于实战并无大用,她仍费尽苦心钻研修练,未曾有一丝懈怠。
  多年来她行于教使、长老们的头顶身侧,化吐纳为云流,凝心搏如遗墟,起卧不分动静,无有死生……从没有人发现过她。纵有生疑者,也不信周围始终有双眼睛在监视、在观察,无日无夜,未有一刻稍稍歇止。
  冷𬬻禁道的「黑蜘蛛」们,之所以破格接受一位如此年轻、看似尘缘未断,还有大好前程的妙龄女郎披上黑衣,苏合薰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拥有这种寂然无声、宛若流云挥散的奇异特质的缘故。
  (为何这名谷外的男子,竟能察觉我的存在?)
  若非碧火功出了点小问题,耿照早该把那双于暗处窥视的「眼睛」给揪出来。自得到盈幼玉宝贵的处子元阴,碧火神功恢复至「一阳初动」的状态,按说内息应源源不绝,以一贯的惊人速度修补真元,回复功力。
  谁知耿照的丹田像是破了洞的容器,明明碧火功作用历历,真气却不知漏往何处,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真元始终虚弱不堪,功力未见起色,只比苏醒之初略好一些,行走说话虽无影响,较之往日神奇的恢复速度,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耿照以为是受创太深,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功力能不能尽复旧观尚在未定之天,毋须操之过急,仍教黄缨看出不对劲;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和盘托出。
  小黄缨一听那还了得,不由分说,用尽法子拐骗盈幼玉「临幸」貂猪,要给耿照「补补身子」。怪的是:以盈幼玉元阴之滋补丰润,纵使耿照逆运天罗采心诀采得她欲仙欲死,几度昏厥,收效却十分有限——也不能说效果不彰,而是不管汲取的功力多么精纯,最终全都无声无息消失一空,采补也好双修也罢,所得通通留不住,连耿照自己,也说不准功力到底去了哪里。
  「你这是鼠妖附了身,坐吃山空,天下无粮!」
  黄缨难得一脸严肃,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耿照闻言失笑,后脑勺却挨了她软软嫩嫩的小手一记,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对「鼠妖附身」一说表示意见。
  「我们家乡遇到这事,老人家说只有一个办法,杀人献祭,又叫『灰毛王爷娶亲』。」少女沉吟半晌,双掌一击:「你就爽快点,一股脑儿吸死盈幼玉罢,我伺候她也伺候得有些烦啦。待她美得翻起白眼、浑身哆嗦之际,突然被你吸成了一团脓血!
这当儿感天动地,说不定你的功力便恢……哎哟!」
  耿照搧她后脑勺一记。「怎么水月停轩也教妖术道法?你啊,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人家担心你嘛!」黄缨双手抱头,眼角眨巴眨巴地挤着泪。
  仿效「灰毛王爷娶亲」活人献祭吸干盈幼玉的事,到这儿就算完了。尽管黄缨一直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想拿孟庭殊给耿照「补上一补」,但孟代使着实太精太狠太能把持,一点馅儿都不露,黄缨苦无下手的机会,直到耿照告诉她「有人监视我们」。
  「……现在么?」黄缨悚然一惊,不由得压低声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乱瞟。「至少刚刚还是。现下似乎没有啦。」耿照安慰她:「这人不仅躲着咱们,也躲着其他人,否则盈姑娘早知道咱们串谋诓了她。」
  黄缨一想也是。她与耿照经常背着盈幼玉闲聊打闹,要是躲在暗处窥视的鼠辈与盈幼玉是一边的,这会儿早该东窗事发了。就凭盈幼玉那点城府,在她面前形同赤裸,什么心思也藏不住,黄缨确信自己还未露出马脚,稍稍放下心来。
  「是她们的对头?」
  「那人对环境太熟了,说不过去。」耿照沉吟:「也可能是暗中保护之人。你说天罗香群芳无首,当家的都是些不晓事儿的年轻姑娘,迄今未出乱子,亦不能排除是有人在幕后运筹控制,以免成灾。」
  黄缨柳眉一挑,抿嘴笑道:「这可简单多了,是不?」
  两人遂排布计画,假意对盈幼玉下手,果然黄缨亮出磨利的发簪、欲刺盈幼玉颈后要害,藏身天花板夹层的苏合薰再不能袖手旁观,就此露出行藏。
  黄缨与耿照默契绝佳,针对房内诸多可能的藏匿地点,分别制订了不同的「诱鼠」之策,考虑到其中所牵涉的变因如盈幼玉、夏星陈等,交叉衍生的变化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套,各种暗号花巧无不牢记,配合得丝丝入扣,果然钓出了擅匿其踪的领路使苏合薰。
  耿照见对面的黑衣女郎无意开口,她那贴身的鱼皮劲装裹出起伏有致的腰臀曲线,连肌束的张驰变化似都清晰可见,只怕再一动,便是抵命互搏的局面,单臂一横,将黄缨遮护在后,视线不离女郎柳腰上的盘索。
  天花板上的机关能否容纳两人同时钻入,耿照无法判断,但身为占据地利的一方,苏合薰一旦回到夹层中,要再揪出她来可就千难万难。耿照暗自提劲、放松肌肉,专等她抛绳抽身的一刻,便要抢攻发难。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苏合薰出手的第一着,竟是将臂间的盈幼玉扔给他!
  玲珑浮凸的蜜色胴体一瞬间充满视界,耿照蓄势待发的一击失却目标,唯恐一闪身盈幼玉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撞上地面硬木,不免鲜血迸流,赶紧接过放落;苏合薰趁机后跃直上,双手攀住屉板一荡一挺,细圆的柳腰连着紧并的大腿,绷出曼妙滑顺的肌肉线条,眼看整个人就要没入黑黝深幽的暗门洞中。
  耿照一个飞步踩上紫檀云榻,借力一蹬,箕张的五指挥过暗门洞口,却扑了个空,女郎姣好修长的足胫脚掌便如化雾一般,自洞口下方一搅即散,仿佛抓不到实体,屉板随即「砰!」一声翻落,欲进无门。
  眼看耿照头顶将撞上屉板,他左手一翻,五只指头宛若涂胶,牢牢黏上光滑的板面,一瞬间身子非但未坠,反又拉高寸许,「呼」的一声右拳挥出,正中屉板另一侧!
  那处正是屉板据以开阖的合叶部位,这拳用尽耿照丹田余劲,轰得合叶铰链碎如齑粉,分不清是金工或木造。屉板失去承拖,轰然掀飞,两条浑圆结实的长腿滑将出来,恰被力尽的耿照抓住,双双落地,滚作一团。
  女郎虽极苗条,臀股却丰盈有肉,耿照背脊触地,撞得几欲呕血,与怀中软玉一衬,直是天堂地狱之别。可「天堂」也不是吃斋的,一翻身跨在他腰脐间,牢牢将男儿压制在地,双手撮拳狂殴,落点无一非是要害,比地痞还凶狠。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再提不起丝毫气力,莫说还手,连招架亦有不能,双手抱头,狼狈地护住眼睛咽喉等部位,一边拼命扭动上半身,以手肘肩膊挡下致命的攻击。
  自他武功有成……不,该说是自出江湖以来,这是挨得最窝囊最无力、偏又离死亡最近的一顿揍,绝难想像它是出自一名清冷幽淡的女郎之手。
  苏合薰狂殴了一轮,听得一旁黄缨尖声大叫,似要冲过来拼命,冷冷地易拳为爪,便要取这男子之命,岂料指尖才一触他喉头肌肤,劲力便狂泄而出,抓住咽喉时已无半分实劲,别说是捏碎软骨了,就是搔痒都嫌太轻。
  (……这是什么妖法!)
  女郎不由一惊,却未慌乱,左手食中二指戟出,抢攻人体最柔软脆弱的两眼。耿照避之不及,伸手抓她腕子,苏合薰顿觉整条左臂的力气无分内外,眨眼间竟都消失无踪,犹如食盐溶水一般,连忙挥开,屈膝往他腹间一顿,借力弹了起来。
  耿照痛得眼前煞白,却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也不管什么觑不觑准,上半身借着膝击之势一仰,薜荔鬼手中的一路「施无畏手」已应运而出,试图留下女郎。
  苏合薰畏惧他那吞吃功力的诡异手法,连消带打奋力拨开,身上气力却越见衰落,长腿连蹬他头脸胸腹,着着都中要害,虽无夺命之威,仍是疼痛欲裂,乘势退出了男子臂围,未敢恋战,返身掠过黄、盈二姝身畔,如飞燕般窜出房门。
  「别……别跑!」耿照挣扎而起,连呼吸几口,功力却提运不上来,仗着一股不屈狠劲迈开步伐,咬牙追去,只来得及扔下一句:「照看盈姑娘,小心调虎离山!」黄缨冰雪聪明,便即会意,要嘱咐他「小心点」时已没了人影,赶紧抢过盈幼玉的佩剑攒在手里,将房门牢牢闩上,死盯着那个翻开屉板的暗门,丝毫不敢大意。
  夏星陈闺房所在的楼层没见半个侍女,自是出于夏代使的严令,谁也没敢不识相地前来打扰——关于她私藏貂猪的传言,在婢仆之间普及的程度,可能远远超过她们的主子所能想像。苏合薰纵有几屏廊庑间趋避自如的绝顶身法,眼下却没有尽情施展的气力,不顾撞跌发足狂奔,也不过领先耿照仅仅一个转角。
  气空力尽的两人一前一后,在幽暗的紫檀曲廊间转来绕去,耿照边跑边四下乱瞟,希望找到一枚巴掌大小、有些份量的硬物,照准一掷,以结束这场疲惫而狼狈的追逐——正这么想着,女郎又拐了个弯,转角另一头「砰」的一响,耿照转过一瞧,赫见是条死路,左手边一间厢房门扉大开,透出的灯晕照亮了晦暗的廊角,显然女郎已别无去处。
  这实在是太明显的陷阱。只差门楣未书「请君入瓮」四个大字、槛上遍髹示警的朱漆,刀俎齐备,专待鱼肉而已。
  耿照别无选择。他一跃而入,果不见女郎踪影,屋底的锦榻放落纱帐,并卧着三名女子,其梦似酣,匀细的呼吸声混着淡淡温泽,盈满这廊深处的小小幽间。
  他只看一眼便已后悔。
  夏星陈、盈幼玉……还有一个,自是小黄缨了。他虽想到机关暗门可能还有其他人会出入,然黄缨纵使精灵古怪,却无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的武艺。合是他太过大意,不该留她一个人在房里照拂的。
  黄缨衣着完好,呼吸平顺,身上并无目视可见的皮外伤,制服她的人不仅点穴手法了得,也没有凌虐少女的恶习。他正想进一步检查,身后传来「笃、笃、笃」轻响,一名华服老妇拄杖踱进房里,悠悠断断的细弱呼吸似带一丝痰浊,即使耿照说不上精通岐黄,也知是受了内伤。
  漆灯夜照,逆光的容颜看不真切,微佝的身形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威压;被暗影所遮的面上射来两道寒芒,令人难以相对。上回耿照遭遇这般凌厉的眼神,是在萧老台丞的粮船舱中,只不过老台丞的目光如剑,老妇之眸却宛若幽潭映月,似带着某种望之不进的深。
  两人对峙片刻,老妇人突然笑起来。
  「我一直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孟浪少年敢偷入我冷𬬻谷,如虎入羊群般,吃了我辛苦栽培的丫头们。」她淡然道,低润的嗓音优雅而从容。「看来你只有淫贼之胆,却无淫贼的脑子。」
  (果然是她!)
  耿照本不确定她的身份,此际一听再无疑义,抱拳道:「晚辈未敢自恃聪明,只为见蚳长老一面,不得以才出此下策,还请蚳长老见谅。」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9 15:54:54

【第百四三折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来者正是天罗香实质的掌权者、辅佐过三代门主的大长老,人称「代天刑典」的蚳狩云。耿照虽未见过蚳姥姥之面,初遇明栈雪时,却曾隔着废井砖垣听过她的声音,此际再闻,不费什么气力便辨出蚳姥姥的身份,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暗中监视盈幼玉等诸代使的神秘客,对她们实无恶意,否则以这帮妮子的大意轻忽,要从内部瘫痪天罗香,不过反掌间耳。想通了这点,耿照的思路豁然开展:什么人会放心不下这些少女,非于幕后妥善掌控才肯罢休?窥视之人纵非蚳姥姥,也必定是蚳姥姥派来的眼线;要和姥姥搭上线,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蚳狩云微瞇起眼,似正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片刻才道:「你寻我,无非就是想出去,是也不是?」耿照事先想好了几套说帖,没料到她单刀直入,满腹草稿无一堪用,索性点头。
  「正是。请长老通融——」
  「理由。」蚳狩云举起一只细小的手掌,灯芒映得指尖苍白微透,宛若薄纸。
  「放你,总得有个理由不是?莫非你觉得,我天罗香如庙会市集,任人兴起便来,兴罢即去?」口气虽淡,却无轻佻讽刺之感,出乎意料地认真。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神态耿照并不陌生,眼前的老妇人无论容貌身形、声音姿态,与雪艳青虽无一相类,甚至可说背道而驰,但说话的模样却出奇相似,差不多就是相依多年的母亲和女儿,分开面对时,总令人想起不在此间的另一位。
  (该是雪艳青像姥姥罢?)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约莫是这样了,耿照心想。看来,雪艳青的正直磊落、恩怨分明,亦是得自姥姥悉心调教。
  蚳姥姥要放行的理由,也就是说存有「放人出谷」的可能性——完全不予考虑之事,根本毋须浪费时间。耿照强抑心头悸动,思考着有什么可拿来与她交易,片刻才抱拳一拱,审慎应答:「晚辈耿照。」
  蚳狩云笑了。「看来,你的名字应该颇具份量,足以交换你的自由。可惜它对我毫无意义。」拐杖轻拄,发出「叩」的一声脆响,向他迈出一步。
  她的脚极小,探出裙裾的丝履尖如莲瓣,形状姣好,与鱼尾镌深的手脸绝不相衬,意外地充满优雅动人的风韵,却不显轻佻,履上的黄栌染丝在灯下显出泛金的赤色,更添一缕幽微神秘的气息,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必是一名风姿绰约、气质出众的绝色佳人。
  姥姥一动,仿佛烛照外的幽影都跟着动起来,一步踏落,黑翳隐然成形。纵使耿照真气衰弱,先天感应迟钝,也知是凝力待发的前兆,急忙补充:「晚辈效力于镇东将军帐下!」
  蚳狩云眉目一动,淡道:「那更不能放你走了,是不?」罗裙翻转莲尖踏地,又上前一步,周身幽翳缭绕,如一绺绺剪碎的乌绸,逐渐缠上持杖之手。耿照终于确定雪艳青不在此间,否则蚳狩云该知道他的名字;而雪艳青自承废驿袭击将军一事,非是蚳姥姥授意,以眼下姥姥对镇东将军府的敌意推断,她已知晓此事,沉声道:「看来,晚辈也只好以雪门主的下落交换了。前辈以为如何?」
  「狡诈。空口白话,也好插标喊价!」话虽如此,蚳狩云终于停步,周围的黑气随之收敛。她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我家门主,在慕容柔手上?」
  耿照摇头。「没有,晚辈安排门主暂居之处十分安全,将军不知。」蚳狩云点头:「你是早有贰心呢,还是待价而沽?千辛万苦藏起人,却拿来换了你原本就有的自由,似乎太不合算。」
  耿照还是摇头。「我对所司并无贰心,这也不是买卖。我与门主相识于危难之中,我救她一回,她也救我一回,若将她交与将军,未免太不讲义气。况且贵派虽列七玄,然门主行事,却是江湖罕见的光明,晚辈纵不才,却想交她这个朋友。」将血河荡所遇简略说了。为免泄漏蚕娘之事,只说二人埋了金甲,往下游觅处藏身便罢。
  蚳狩云并未打岔,安静听完,似揣摩他故事里都有些什么破绽。
  「……晚辈闯入冷𬬻谷,实属意外,非是成心,还请前辈明鉴。」耿照迟迟等不到回应,只得先打破沉默。「若前辈尚有疑义,不妨提出,凡晚辈所知,定为前辈一一解释。」
  「不必。」蚳狩云淡道:「我想知道的很多,如埋甲之处,如我家门主下落;如你的阳炁何以如此畅旺,本门的『天罗采心诀』又何以对你不起作用……林林总总,非三言两语能尽。幸来日方长,尽可慢慢问,你若老实交代,也少吃些零碎苦头。」
  耿照心头一凛,才知中了对手的缓兵计,蚳狩云从头到尾都没想同他谈,她要的只是拖延。耿照赫然惊觉自己的盲点:「女儿总是很像母亲」兴许是对,雪艳青的磊落直率,让他抱持了错误的期待,以为能和育成雪艳青之人开诚布公,忘了狡诈如郁小娥、狠辣如孟庭殊,同样出自这名华服老妇的调教,甚至以她的后继者自居——说不定,雪艳青才是这座冷𬬻谷里最格格不入、绝无仅有的例外!
  问题是:一意拖延的蚳狩云,她想避免的是什么?等的又是什么?
  (蚳姥姥的呼吸声……内伤!)
  耿照心念电转:不会说谎的雪艳青亲口告诉他,姥姥受了极重的内创;明姑娘在莲觉寺力战群姝,几以一己之力灭了天罗香的主心骨,使姥姥无法视事,雪艳青才会受鬼先生煽动,做出狙击将军的错判……此际的姥姥,怕连站立说话都已逼近极限。
她欲避免的,恰恰是与他动手过招!
  念头方落,耿照猿臂暴长,迳拿蚳狩云杖头。
  蚳狩云冷笑,藜杖一缩,避过少年指掌,却未抽身挪退,以免耗去所剩不多的气力,恃的是临敌经验丰富,总能以最小的动作,于最险的一霎躲过攻击;至于是无力反击故而只避不攻,抑或另有别图,则尚未可知。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一身浑厚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仗着年少血盛双臂抢进,一路「宝箧手」妙着纷呈,仿佛凭空幻化出几十条手臂,只是招招都拿杖头,执的是晚辈向长辈请招的礼节,亦有「男女授受不亲」之意。宝箧手虽是「掌底有掌、臂外生臂」,在诸多顾忌之下,炫目夺人的威势不免打了折扣;饶是如此,这轮密不透风的抢进还是发挥了效果,两人一来一往三十余合,耿照翻腕一攫,指尖拂过蚳狩云的织锦大袖,按说这下应该力透袍锦,生出一股绵韧的无形之劲,其后的三个变式分采上、中、下三路进袭,如收鱼线,无论哪个都能将老妇扯近身来,甚且扯得重心偏失,不沾而跌。
  无奈耿照气劲虚浮,力不从心,不过徒具其形罢了,被蚳姥姥大袖一挥,整条右臂荡了开来,姥姥杖头顺势递出,撞向他胸口「膻中穴」。
  这着不可谓不快,但耿照终究比她年轻了四十来岁,且不论内功修为,耳目之灵、筋骨之健,理当远远凌驾于年逾耳顺的老妇人,及时翻过右掌,「啪!」一声接住了镌有伏蛛形状的杖首。岂料蚳狩云嘴角微扬,陡地松手,并指如剑,以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欺进耿照怀里,重重戳上膻中穴!
  耿照手里犹抓着藜杖,胜负已于瞬间底定。他眼前乍黑,迎着当胸贯至的剑指仰倒,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才发现自己败得一点也不冤。
  自蚳狩云现身,其一言一行,动静观瞻,全都是为了在动手之际,递出这悖离常理、败中求胜的极险一剑。老迈、伤病、不良于行……未必尽是假,但更多却是经过精心编排的巧妙伪装,目的自是为了松懈对手心防,好一击制胜。若非耿照守礼自持,并未紧迫相逼,恐怕一上来就要中招,败得比此际更快更惨。
  他深悔自己的颟顸托大。
  就算能熬过天罗香的苦刑逼供,绝不泄漏明姑娘半点消息,但……黄缨该怎么办?那黑衣女郎一直于暗中窥视,必然知晓黄缨与他是一边的,如今失手被擒,谁来救黄缨脱险?
  ——都怪我……都怪我!
  (阿缨!)
  耿照自可怕的梦境中苏醒,本欲起身,一动才发现通体虚乏,半点气力也使不上,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经脉俱断,从此成了废人,不由一背汗浃。
  「你醒啦?」一把清脆甜润的女声欢叫,凑来一张弯睫大眼的白皙圆脸。少女并未如他梦中那样披血哀嚎、丰盈有致的雪白胴体被骇人的刑具刨刮解裂着,每道凄厉的创口都像剜在他心上;除了眉宇间隐有一抹疲惫之色,像没睡好似的,她的形容模样倒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决计不是阶下囚徒,连身上的衣物都从半透明的薄纱换成了黄花襦裙缀杏色半臂,至少他毋须再烦恼眼睛该往哪儿瞟。
  「身子还疼不疼?我给你打了桶清水来,给你抹抹胸膛——」黄缨笑瞇了眼,自顾自的说着,一边熟练地拧干了雪白棉巾,冷不防男儿伸手攫住她幼细的腕子,哑声道:「阿缨……阿缨!她们……有没为难你?」
  黄缨被他捏痛了,俏脸煞白,却忍着没哼声,心想:「他才醒来,头个儿想到的便是我。」不禁欢喜起来,面颊热烘烘的,轻抚着他的手背,揉开他那揪紧的心思,咬唇笑道:「姥姥没为难我。这儿好吃好住的,还有漂亮衣裳穿,要是出入自由,和仙境也差得不多啦。」
  耿照放下心,思绪逐渐恢复运转,不免疑窦丛生;脑中紊乱的杂臆一下子理不清,顺口问:「我……我昏迷多久啦?」黄缨歪头想了一想,蹙眉道:「差不多两天。
这儿不见天日的,时辰拿不准;自来这儿咱们已经吃过六顿啦,应该是两天没错。」
  耿照最后的记忆片段,停留在被蚳狩云并指戳倒,难不成……有人从蚳姥姥手下救了他们俩?「不,是姥姥救了你。」黄缨摇摇头,忽地压低声音:「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醒来便在这儿啦。那老虔婆让我照顾你,我瞧她对你挺好的,说不定是看上你啦。」自己也觉滑稽,噗哧一声,抿嘴咬唇,露出一脸好色小欲女的暧昧衅笑。
  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却也忍不住笑了,心怀略宽,忽听门外一人接口:「
严格说来,是他救我,不是我救他。」咿呀一响推门而入,正是蚳狩云。黄缨悚然一惊,也不知教她听了多少去,忙起身垂首,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膝前,乖巧应道:「
姥姥。」
  蚳狩云看都不看她一眼,曳着层层织锦罗裙行过她身畔,淡淡撇下一句:「出去罢。」迳坐榻缘,微瞇着眼端详耿照的气色。耿照本想趁她诊脉之际,突然动手发难,为此凝神蓄劲,才发现丹田内似有一缕碧火真气盘绕,虽极微弱,至少不是空空如也。
  (她说我救了她……是什么意思?)
  稍一迟疑,蚳狩云已自榻缘起身,坐上了几畔一只绣墩,从头到尾都没碰耿照一下。两人四目相对,蚳姥姥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本该身负高明内功,但不知为何,全身的功力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经脉无损,运气行功的法门也一如既往,偏就是没了真气,是不是?」
  耿照心想:「果与我身上的异象有关!」他对蚳狩云不再抱持不切实际的臆想期待,失风被擒的谷外奸细非但未施加拷打,反奉为上宾,其中必有蹊跷。再说,欲知伤势复原的情况,把脉是最可靠的法子,诊法中有所谓「望、闻、问、切」,蚳狩云舍切诊就望诊,可见有不能与他相触的理由。耿照能想到的,就是自己体内那吞吃一切功力的无底深渊。
  蚳狩云见他面色阴沈无有反应,也不生气,怡然道:「日前我天罗香来了一名极厉害的对头,残杀本门许多弟子,我率教门内的菁英迳行围捕,不想却中那人奸计,折将损兵,伤亡惨重,连我自己都受了伤。」
  耿照心想:「这说的是明姑娘。」又听蚳狩云道:「那人于我天罗香的了解十分透彻,钻研出一门独特功法,专破本门『腹婴功』,其劲力一旦钻入体内,便似星火沾上硝石,炸得五内爆血,破体而出,死状极惨。」
  她这几句说得平淡,面上还带着微笑,仿佛在说什么乡里逸闻似的,耿照却听得毛骨悚然,想起了岳宸风的「紫度雷绝」。
  明栈雪一身神功,俱与岳宸风双修而来,对彼此所学多有涉猎;况且,明栈雪曾为他祛除体内雷劲、压制碧火功的心魔障,对两门同源武学间的交流转换颇有心得,就算使不得完整的紫度神掌,要模拟雷劲破体的惊人威力,也就是她想不想而已。
  天罗香内功走的是纯阴一脉的路子,阴阳本就既相斥、又相引,相克相生;天罗香经由汲取阳炁一途,提升纯阴功体,也可能因为一点阳炁侵入丹田,与阴劲激烈反应,如于油中点火,最后酿成大灾。若说盈幼玉等所用的采补邪法乃前者之阐发,明栈雪便是以后者的原理迳行破坏,使大利成大害,杀天罗香诸教使个措手不及,将战果扩大到极致。
  耿照偶听盈、夏二姝提过莲觉寺大战,再拼凑黄缨四处听来的片段,心想明姑娘纵使武功绝顶、心计过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岂能以一人之力,挑了整个天罗香的菁英?这时才恍然大悟。明栈雪或许就为那一天,准备了大半辈子,乃至自污其躯,助岳宸风窃占虎王祠、掘出《虎箓七神绝》……等诸行,似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雪艳青是个直肠直肚的,说好听是「磊落光明」,其实就是不通世务。站在明栈雪的立场,要瘫痪天罗香,首要的目标就是蚳狩云,莲觉寺大战没能将她铲除,便是杀败八大护法也不算赢。以明姑娘的能耐,姥姥就算侥幸留得一口气,离死也不会太远了。
  蚳狩云望进他眸子里,似将他的沉吟低回一一读清,信手拂了拂裙膝,怡然淡笑:「你识得蘅儿,是么?」耿照回神为之一悚,暗忖:「蘅儿?是明姑娘的本名么?
」他没有骗过蚳狩云的把握,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蚳狩云却没等他应口,迳将膝腿上的裙布理平,笑道:「我要是想找她,用不着透过任何人,只消放出『姥姥未死』的消息,她自己就来了。那丫头比谁都清楚,除非我倒下,否则天罗香永不消亡。再说了,」老妇人抬眸直视着他。明明面带笑容,却令耿照心头一震,仿佛在她之前宛若透明,什么心思也藏不住。「你丹田里那缕真气,与蘅儿的外学系出同源;你在廊间追逐薰儿的身法,分明是本门的『悬网游墙』;更别提你在玉儿身上逆行『天罗采心诀』的采补法门……这还看不出你与她之渊源,姥姥就真是老糊涂啦。」
  「关于她的消息,我无意从你身上取得。」蚳狩云敛起笑容,正色道:「你只需要知道,无论如何,我决计不会、也不容许其他人伤害你。什么事你都毋须欺骗我,因为你骗不了我,而且欺瞒我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不管你想什么要什么,我都会帮助你,不问理由,不计代价。这样,能不能让你换个角度,静下心来听听我要告诉你的?」
  耿照连问「为什么」都懒得,蚳狩云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虽说老妇人未趁他无力抵抗时严加拷掠,甚至善待黄缨,但这些不过是怀柔之术,一时权宜罢了。
  比起明姑娘的下落,眼下她或有更紧要之事必须解决,譬如性命——这种交易耿照并不是头一次遇到,巧的是:他与五帝窟的合作,恰恰筑基于岳宸风的紫度雷绝之上,而蚳狩云愿意放下身段,向一名阶下囚示好,也可能是明姑娘将雷劲打进她体内,眼看强行压抑必成沉疴,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带我们出谷,我帮你祓去雷劲。」耿照谨慎斟酌字词,避免提出的条件遭到曲解。「我只在谷外救治,再行拖延,后果自负。」
  蚳狩云闻言微怔,片刻才摇摇头,鱼尾镌深的嘴角抿着一抹无奈的笑。
  「我说过,我已痊愈,是你救了我一命。现在,咱们得来救你。」老妇人沉声道:「说来汗颜,那日为制住你,我戳你胸口膻中穴的那指实已用上全力,一时竟压不住经脉里的异种阳炁,眼看要五内俱焚,岂料你体内那吞吃内息的深渊,不仅将我指尖的劲力悉数化消,连蘅儿所种的异种阳炁亦一并吸过去,点滴不留。若非你昏迷栽倒,脱出了挟制,再这么吸将下去,我怕也没命在这儿同你说话了。」
  这就能解释何以蚳狩云迄今不敢碰触他——饶是如此,耿照仍半信半疑。一手掌管天罗香的「代天刑典」蚳狩云就算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对他的感谢能否大过教门与自身的利益还未可知,更何况当时耿照并无相救之意,充其量误打误撞罢了,对照蚳狩云那番「我会帮助你」的说法,简直毫无说服力。
  蚳狩云似连他的疑虑都早已预见,并未显露一丝不忿,娓娓续道:「我不知你年纪轻轻,何以有如此高强的内功修为,但若非如此,你已被体内的『残拳』劲力吞噬殆尽,不只内力点滴无存,兴许连血肉筋脉亦保不住,活生生被吸成了一副白骨,死状惨不堪言。」
  ——「残拳」!
  这是耿照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蚳狩云曾辅佐过天罗香三代门主,乃七玄中极受敬重的大长老,见识广博,她与灰袍客都说这是「残拳」,怕不是空穴来风。耿照对她提防甚深,但终究是好奇大过了戒慎之心,不禁摇头:「我……我没练过什么残拳,也没听过这路武功。『残拳』……究竟是什么?为何不断吞吃气劲,使一切拳掌内功的威力皆化为无?」
  「这个问题,数十年前我曾问过一个人,但那人不学无术,又油嘴滑舌得很,怎么说都不正经,听得我火冒三丈。至于那搞不清楚的气人回答,却是没留下什么印象。」
  不知是不是耿照的错觉,蚳狩云在说这几句话时,峻峭的脸部线条似乎变得柔和,笑意悠远,却无前度的淡漠自持,仿佛一具陈旧斑剥的木雕泥偶突然注入了生命,所有的情感都变得鲜活起来,不再随着时光逝去风化凋朽,隳为烟尘。
  「残拳是一种武功。」
  话才出口,老妇人似省起其中引人误区处,差一字便成了毫无意义的废话,不觉轻笑。「非是一门,而是一种。残拳与我所知的东洲武学俱不相同,无法以既有的武学理论加以阐释,当年那人说与我听之事虽似是而非,如今想来,又非全无道理,也只能姑妄揣测,勉而砺之。」
  耿照没敢嘴硬,抱拳一拱:「还请前辈指教。」
  蚳狩云面露微笑。「你的内力根基如此深湛,能负荷『残拳』的余劲连吸几天几夜还未死,这份造诣放眼东洲,休说年少一辈,便在成名的高手中亦属罕见,若无明师奇遇,等闲难有。我来问你:内功是什么?」
  耿照想了一想。「是气。天地万物,莫不有气;修习内功的法门,便是在经脉中创造一处具体而为的小天地,动如六合周流运转,因而胜过未曾习武的平常人。内修之道,养气与运气同等重要,善养气者得长生,然而要用于武学,运使之法却比多寡更紧要。」
  「有这番体悟,也足以匹配高强的内功修为啦。」蚳狩云听得连连点头,微笑道:「那我再问你,运使内气,以何为本?」
  「以『存想』为本。」耿照想也不想,冲口便答:「内气无形无质,不比筋骨肌肉,须以意念来导引,澄心内观,反照空明。」
  蚳狩云点头道:「我所知武学,无论高明或粗浅,均以此为基础,『残拳』却不同。寻常武功练到了存想这一步,须持续厚积内力,或以左道之法激发潜能,以供意念驱使,循序的便是内家正宗,取巧的便是邪功;积攒多效果好的便是神功,事倍功半则是庸学。
  「但残拳修练内力不过是引子,『存想』之后,再一步便是『坐忘』,须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而后才能同于大道。一味积攒内力反是走上岔路,唯舍去对内外形质的执着,方可升华意念,使之通于寰宇六合而不昧,顷刻万里,无所挂碍。」
  耿照不识道书,否则听到这时,该知道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脱的法门,连领有职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尽信,况乎习武之人?直令他云山雾罩,只觉此说未免太过虚渺。
  内功的修习虽非「眼见为凭」,可轻易以肉眼看出内气的运行变化,却须实打实地挥汗修练,半点取巧不得。耿照纵有连番奇遇,才得这般深厚根基,但也是经过莲台三战后,屡在生死边缘淬砺,方有如今初窥堂奥之感;「堕肢体黜聪明」云云,比附意象也还罢了,真不让想也不让动,岂非坐着发呆?
  可蚳狩云的「大论」还远不仅仅于此。
  「『坐忘』之后,便是『神解』——心神既能沟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则天地万物的力量皆能为你所用。内功若是在经脉中塑造一处具体而为的小天地,让你动若六合,『神解』便是让寰宇六合成为你,你想像自己是风,便轻如鸿毛,快哉千里;想像自己是云,则聚合离散变化无常……约莫如是。」她盯着耿照的脸庞,忽「嗤」
的一声笑了出来,掩口道:「我终于明白,那时他为何笑得如此酣畅啦。原来我的表情是这样。」
  耿照一怔回神,忍不住摇摇头,蹙眉道:「前辈有没问过那人,他的神解境界是如何练成的?说法可以虚无飘渺,修练的过程可不。他能使残拳,必是找到了切实可行的法门。」
  蚳狩云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是激赏,柳眉一挑,敛起笑容,正色道:「他说是给人揍出来的。传他武艺的那名异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动手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一股脑儿地往死里打。
  「他每次醒来发现还活着,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层;有一天,身子里『突然有些痒痒的』、『像给针刺了个小洞』——这是他的原话——力量倾泄而出,到那时他师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没过几天就趁他睡死的时候逃跑啦,约莫是担心徒弟报仇,也一股脑儿往死里打。」
  这些话都不是蚳狩云自己的口气,耿照能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缅之色,以及那浑不设防的淡淡笑意,窥见那人的一绺剪影,仿佛就坐在华服老妇的身畔,大马金刀地吹着牛皮,逗得她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捏着衣袖掩口……
  耿照从臆想中回到现实。蚳狩云没必要骗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机会能下手,此际依旧如是;世上虽有骗人消遣的恶徒,但他在老妇人身上看不出那种以玩弄他人为乐的恶意。
  有没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错误期待的那个人?
  她错把自己,当成了昔年旧朋的后人。通过奇特的「残拳」,老妇人把偶然出现的陌生少年与已逝的故人连结起来,在回忆的过程中修复创口、寻求慰藉,甚至是弥补遗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无瓜葛,他的亲生父母出身虽卑微,来历却清楚,与养父耿老铁一般,均未涉武林。而他的一身武功则得益于明姑娘,尽管之后屡有奇遇,却无一个如姥姥描述里那样的人。她肯定弄错了,错得离谱。
  盱衡形势,这样的误区对耿照而言,毋宁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非误以为他是故旧之后,以蚳狩云在廊底边间所展现的心机与狠辣,耿照不敢想像于眼下尽处劣势的情况,这位大长老的手段将会是何等的雷厉刻毒。
  然而不知为何,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利用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仿佛为了从强烈的排斥感中挣脱出来,耿照甩了甩头,顺着她的话接口:「晚辈虽常教人打个半死,倒不曾从内伤外创中得过什么好处。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残拳』之名,自也没学过,这残拳既有如此骇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没听过有哪位前辈高人使得?」
  蚳狩云淡然一笑。
  「因为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江湖绝学屡经增益修补,那是有的,可不管怎么改,只有名号等闲不易,乃出于宗门传承之考量。一套字号响亮的拳剑名头之下,经常包含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为名,以显其宗。如残拳这般可怕的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语,决计不能销声匿迹,或轻易以其他面貌示人。
  「独孤弋还未登基之前,以『残拳』、『败剑』两套武学行世,所向披靡。当了皇帝之后,底下的臣子乱拍马屁,反倒叫不了这个名儿啦,说是其兆不祥,有伤国祚,改称『皇拳御剑』。」蚳狩云冷笑:「都叫『皇拳御剑』了,有别人能练么?这还不扣你个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堂堂帝皇,连开宗立派亦有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绝学湮没后继无人,独个儿在皇城中寂寞凋零。对付武人,这是最毒的心计。」
  耿照悚然一惊,挣扎坐起。
  「残拳……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云笑道:「宇内无敌,还能是哪个?自也只有他了。」神情竟隐有一丝骄傲。耿照脑中一片嗡然,诸般杂识纷至沓来,恍如熏蜂:体内这个奇怪的「吸功深渊」
,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后便即出现,分不清是此招遗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致。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为,则此人兴许与太祖武皇帝有关——比起他那时灵时不灵的「落羽天式」,这个可能性要靠谱得多。耿照不认为以自己狭隘的识见、粗陋的设计创制而出的生涩刀法,竟能复现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绝学;灰袍客的行径虽与传闻中磊落豪迈的太祖毫不相衬,但二人同样武功绝顶、深不可测,说不定年岁也差堪仿佛,彼此间若有什么关连,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云看着他。「你真不知道,身子里的残拳余劲是怎么来的?」
  耿照老实摇头。「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来之后就这样啦。倘若我身上的异象确实来自『残拳』这部武学,那么那名灰袍人与太祖武皇帝必有牵连,说不定……太祖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回轮到蚳狩云摇头了。「他已经死了,我知道的,而残拳于此世并无传人,连他最锺爱的十七弟独孤寂也没能得传。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教独孤寂残拳,他笑着说:『迟啦,本想让他练得欢喜些,多点成就感,便传了他一套修练内力的便捷法门。
一下子没留神,他的内功居然练到这么高啦,定见已成,要想再回头走我的路子,难啊!练得也不痛快。何苦来哉?』
  「我说:『你弟弟忒听你的话,你让他重练还不行?』他笑得可坏啦,挨近了说:『那我让你废功重练,你肯不肯听我的话?』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这个心,才知修习这门武功难如登天,是从一开始便难。若不是找个心如白纸的孩童,从小教起,谁能练出内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内力修为十分惊人,与蚳狩云所说并不相符,但耿照宁可相信自遇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使残拳,前辈如何断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云从床头屉柜中取出一小块木板模样的物事,小心翼翼搁在榻缘。耿照这才发现是一本硬衬的绣金簿册,两面裹着锦绣缎子的薄板间钉着线装绢册,册里却连一个字也没有,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张张大小不一、精粗各异的零星纸头,竟一本用来夹画的吸墨册子。
  耿照坐起身来,揭开封面,见夹的那张纸泛黄陈旧、布满绉折,似是被捏成团之后才又细细摊平,纸上以炭枝一类绘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结实虬健的胸膛,手里提了双男子样式的软靴,正不住滴着水;图面虽只画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却能想见他精赤双脚,涉水而过的模样,笔触稍嫌稚嫩,神韵的掌握却极其生动。
  「那是我们头一回相遇。」蚳狩云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写,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气。「他害我的银票掉进水里啦,说什么也要给我捡回来。我本想一爪捏碎他的喉咙,无奈不识水性,心想等捞上来再杀他罢。」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耿照翻过那幅速写,果然有着大片晕开的黑红墨渍,这图居然是画在柜票的背面。想到掌管天罗香的蚳姥姥居然精于绘画,姥姥画这幅画的时候兴许还很年轻,想到画中之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觉极不真实。这若是个圈套,也未免准备得太过周折细腻,连黄旧的往日时光都成了共犯帮手,才能透着一股子的怀缅与沈醉。
  接着的几张也都是炭枝速写,画中人的衣着模样也都差不多,作画的纸头有从帐册里撕下的,也有旧春联的下半截;背景从水边、山边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见着两人行旅痕迹。还有一幅是独孤弋睡着的模样,他精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的强壮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晓人事的无知少年,这幅画里所蕴含的缱绻温情,浓得几欲透出纸面。只有在缠绵过后、身心俱都满足已极的少女,才会在夜里偷偷拥被而起,于随身的绢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纯真睡颜。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老妇人早已过了含羞别首的年纪,只垂眸含笑,低声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露水姻缘,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时,我是教门里最年轻的织罗使者,野心勃勃,从没想过跟个籍籍无名的渔村少年过一辈子。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过了一大摞炭枝速写,终于看到头一张彩墨,画里的男儿依旧浓眉大眼英风飒飒,却换过一身快靴锦袍,腰带上还坠着一块流苏白玉,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身打扮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被接进镇东将军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独孤执明的庶长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我一直在想有天离开他时,他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为了那一天我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却是他先离开了我。」
  后头作画的纸,就不再显得那样凌乱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笺的纸头上,画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装的独孤弋,画工比前页更显精致,布局总是规规矩矩的,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层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后才细细填满,却少了那种亟欲捕捉某个瞬间的兴起与急切。
  更重要的是:画与画之间,看得出少年逐渐成了青年,独孤弋的身形拉长了,那股子属于少年的单薄清瘦渐被结实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图间隔的时间更长,刻画得也更细致,但有几张是没画完的,或画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浓墨胡乱抹去,终究还是舍不得丢,一并夹进了册子里。
  「我们一直没断联系,或许彻底分开,比想像中更难。那时我们都被身边的事折腾得精疲力竭,谁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几年,他年年都来看我,待上一夜,没天亮就走。连登基后我们也算常见,三两年里总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坞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难想像这是什么样的约定。没有书简往复,没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都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脑,他们之间到底是情是爱,是肉欲抑或友谊?怕连二人也说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云轻道:「二十几年来,我年年都到桃花坞,却再也没见过他。如非身故,岂能如此?」
  这并不能解释蚳狩云对耿照的态度。思念独孤弋是一回事,或许在她心目中,天下无敌的独孤弋绝不可能突然暴毙,她依旧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穿过垂杨柳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但独孤弋不会变成一名少年,他的儿孙一辈里也没有如耿照这般年纪之人,再说耿照的形容相貌,与画中人浑没半点相似。难道老妇人认死的,就真是残拳而已?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这回来东海,是想给残拳找个传人。可惜来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资不坏,自个儿偷练内功刀法,居然颇有火候,这下想要教他废功重练,可就难如登天啦。也罢,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勉强。既然来了,不如我传给你罢?』」
  蚳狩云见他目瞪口呆,也无丝毫不悦,拂了拂裙膝,怡然道:「他说的每件事你要都当真,几个脑袋都气坏啦。我只道是逗我玩儿,冲他冷笑道:『你明知我练不了,成心气我么?』谁知道他真从怀里拿出一摞纸,上头密密麻麻填满了狗爬字,也不讲章法布局,总之难看得紧,一望便知是他亲笔。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笔润色的大学士,好歹裱糊成卷罢?这般丑陋,是想弄瞎谁的眼?没来得及取笑,转念又想:不对,这回他是认真的。这纸里写的东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自个儿琢磨,藏着掖着偷写;写完了,就立刻赶来东海,找他心目中的传人。」
  耿照浓眉一皱,喃喃道:「这就怪了。太祖皇帝说过独孤寂『定见已成』,是万万不能回头练残拳了,难道在他心目中,东海还有其他合适的传人?」蚳狩云笑道:「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关窍。」耿照苦笑:「我就当前辈是赞我好了。」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他一向……不是个讲规矩的人。」半晌,蚳狩云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什么开宗立派留名千古,半点没放心上。他做的,不过是想做之事罢了,或者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事。过往相见,他总会带些小东西讨我欢心,有时是好吃的糕点,有时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从来都不爱这些,那都是他欢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唇勾,瞇着眼说:「我要的,一向只有武功。年轻时我只想压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权,又一心辅佐门主,补救本门内功不足以驾驭《天罗经》武技的缺陷,老实说我在教门内得以平步青云,晋升得如此顺遂,多少是托了他的福。
  「我俩情浓时,我想学的,他总是一股脑儿全教给我,毫不藏私。我学会『败剑』的时间,怕还早了独孤寂许多年,只不过那时他才粗具构想,还有许多未及锤炼完满之处;后来我再见他施展,与当年所授颇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却淡了,保持原状也没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诡秘剑招,想来便是这门尚未完熟的「败剑」雏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与黑衣女郎交手时,于险中求胜的迅辣剑法,虽非无敌,却有股难驯的狂烈与野性,临敌时来这么一下,确实防不胜防。太祖武皇帝年少所创的剑式粗坯,即有如此锋芒,经他千锤百炼、曾压胜无数高手的完整「败剑」,该有何等惊人的威力!
  而腹婴功不足以驾驭人称「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罗经》,则是天罗香最大的秘密,不仅外人不知,教门内亦秘而不宣,如明栈雪之流的门主候选,或蚳姥姥这般掌大权者方可预闻。耿照虽听明姑娘说过,料不到蚳狩云竟坦承以告,心中五味杂陈,尚存的一丝提防戒慎,自此益发淡薄。
  姥姥续道:「他与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乃一师所授,连萧谏纸的武功,他也不瞒我。萧老儿迄今仍一无所知,他的独门绝技『云海苍茫诀』和『八表游龙剑』,我都会着一点儿。」
  耿照心中微动,沉吟道:「我听说太祖爷与萧老台丞斗气,才一怒将他贬出京城。会不会……他是想将这份手稿交给台丞,却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故而假托前辈,心底却盼着有朝一日,台丞能从前辈这厢取得?」
  蚳狩云浑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只余一抹残映,凝于饱受岁月侵蚀的面上。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为他心思机敏,而后才发现他心细如发,不易受变乱纷呈的外物所迷惑,总能专注地把握细节。到得这时,她却觉得他对于人情世故有种极其锐利的直觉,足以越过横亘其间的岁月残垣,看见隐藏在背后的善良与诚挚。
  ——他真的……是你派来的罢?
  你还记得你留了东西在我这儿,想起要来拿了么?真是的!一看……就知道是你啊!
  老妇人静默良久,仿佛不想从思忆里抽身离开,片刻才拈袖揾了揾眼角,长叹一声。
  「不是萧谏纸。他说啦,『将来有个人出现,你就把这交给他,我不知他何时来、生作什么模样,姓谁名啥……我等不到那时啦,神棍也是。』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沮丧,仿佛干了件天大的错事,再也无法弥补似的。
  「他说:『我师父让我们等待时机,以拯救黎民苍生。异族出现时,我们以为时候到了……你要是见过异族就知道,它们没点儿像人,个个都是鬼怪。谁见了不以为世道将乱,苍天降下了妖孽来?
  「『可我们错了。时间还没到。异族不过是水滚前的浮泡沫子罢了,那真正天杀的玩意儿还没来。我同神棍都错了,错得离谱。我把百年难遇的猛将强兵、不世英杰拿来争天下,让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才发现要打的对象还未现世……万一它明儿来了怎么办?韩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万一我打输了,谁来拯救苍生?』」
  耿照听她喃喃出神的口吻,复诵那呓语般的内容,完全理解如此浅白混乱、毫无章法的话语,何以能牢记数十年。在静室听来已是如此慑人,若由天下无敌的独孤弋口中说出,该有多么诡异!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忧虑。他并不害怕,只是焦躁难平,仿佛一切都乱了套,却找不出相应之道。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隔年平望都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我只当他是诈死逃离朝堂,以摆脱那帮令他喘不过气来的臣工。我年年都盼着他在远方玩累了,终于又回到桃花坞来,好让我把这束纸头还给他。」
  耿照将那本织锦册子翻到了后半,吸墨的薄绢间不再出现图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写满歪扭小楷的纸片。「前辈——」他不敢多瞧,忙阖起簿册便欲递还,蚳狩云却摇了摇头,并未伸手。
  「他那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知道你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来到了冷𬬻谷,身上带着残拳余劲,就像他说的,一看就想起了这些纸头,决计不会弄错。所以,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掉。」老妇人淡然一笑,眸里却闪着逼人的光。
  「我们还有时间,从里头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如果独孤弋说得没错,要接替他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恐怕就是你了。」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9 15:55:18

【第百四四折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这一日,越浦城里始终刮着风,远方乌云宛若接鳞,一路密密麻麻压向城头。天还没大亮,市集里开门做生意的、各门桥外列队准备进城的,都被湿浓厚重的乌翳压弯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见不着日头了。夜幕将以另一种形式侵占白昼,无论人们欢喜与否。
  做为东海商业最盛的城市,地处要冲、三川汇流的越浦一年到头都有市集,那怕是风雪阴雨,未至涝灾之前,绝不歇市;就算西边城门被洪汛冲毁了,东门、北门等照样开市。在越浦百姓看来,营生营生,有营才有生,日子若要过将下去,总得开门做买卖。乡下赶集时那种暴雨倏至、众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里是决计没有的。
  但这雨却始终下不来。
  西南侧朝鑫门的桥市边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腾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旗招,被风刮得磕磕碰碰,闷钝的木质敲击声卷入风里,倏又无踪。
  流入朝鑫门的伏公圳,水面最处宽不过二十余步,对比越浦诸多联外的人工水道,显得格外寒碜。盖因修建之初,本为城外农田引水灌溉之用,农民运送作物入城贩卖,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间市井极盛,圳上横跨着大大小小的桥梁共一十七座,不但方便城中居民往来,满载瓜果时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桥下,舟主系舟于砌石岸,迳往桥畔柳荫陈物插标,满城风闻,形成桥市。
  随着越浦城区扩大,各水陆通道陆续启用,行会、城尹府对集市的擘划亦已成形,朝鑫门于焉没落。迄今摆摊的多半是无行无会的散农,或自吃之余拿点鱼虾换零花的船户,行会不为难这些辛苦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叫卖;逛朝鑫门桥市的,也都是些旧习难改的老越浦,虽是一片寥落景况,有人就爱这里的闲散随意。时人诗曰「柳下风餐常鹤发,陈桥是处贩新鱼」,庶几堪喻。
  五更开市的朝鑫门,平日未至辰时便即歇市,今日拜天阴之赐,都近巳午之交了,还有零星的摊子赶着收拾避风。往来的人们无不扶冠环裾,抱身而行,以免被风掀飞了衣发。
  一名身穿白衣、鬓边簪着白花的女子,臂弯里挂着小小的竹篮,低头走上了名为「念阿桥」的跨圳石桥,一阵阵的大风吹得她裙裾逆扬,裹出一身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线,飘散在风中的乌浓长发,更衬得肌雪逾衣布,直要掐出水来,平添几许动人韵致。
  少妇低垂粉颈,微微侧着玉颊,浓发半覆着脸面,无法看清她的容貌,然而光是高耸鼓胀的前襟、细圆的葫芦腰,以及极富肉感的丰盈臀股,便是放到越浦顶尖的风月场销金巷里,亦属罕见的尤物;相貌毋须悉见,已极攫人目光,连道旁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桥上一名中年妇人停下了收拾,扯开嗓门殷勤叫唤:「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买鲜鱼?」连喊几声,那少妇才回过神,以小指将拂过面庞的发丝勾至耳后,果然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蛋,虽眼皮浮肿玉颊消瘦,颇见憔悴,仍未减其清丽,衬与眼角一粒晶莹小巧的泪痣,令人生怜。
  「鱼……是了,大娘有鱼么?」少妇喃喃应口,两排弯翘的浓睫轻轻颤动着,心思似乎不在此间,早已被风刮去了远方。
  中年妇人笑道:「有有有,上好的鳜鱼,小娘子定要尝尝。」揭开覆于木桶上的深青荷叶,见清水中游着一条肥美硕大的银鳞鱼,通体青黄,带有条状乌斑,前额斜平、颔突吻尖,背上的鱼鳍还有一条条醒目的棘刺,模样十分凶猛。
  少妇蹲下端详了半天,却未露出妇人期待已久的惊喜神情,只淡淡地问:「这便是鳜鱼么?怎生吃才好?」
  妇人笑道:「小娘子一定不是本地人罢?这鳜鱼乃是三川名产,肉质紧实,滋味鲜美,去骨剖花之后入油锅一炸,再浇上糖醋汁,便是一道远近驰名的『松鼠鳜鱼』
。配白饭吃,鲜得能把舌头也吞落腹底。」
  少妇笑了,宛若春花开绽,明艳不可方物。「听来挺不错,可惜只有一条。」她叹了口气,笑道:「也罢,就买这条。大娘,这鳜鱼怎么卖?」
  「算小娘子一百五十文钱就好。」
  妇人听出她话中之意,敢情是嫌不够吃,柳眉一挑。「小娘子府上人丁旺,一条若不够吃,我家还有几尾,都是清早捕的,装入竹笼浸在水中,一般的鲜。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要起身。
  少妇「嗯」的一声,似不怎么上心,纤长的右手五指轻抚桶缘,桶中鳜鱼感受震动,不住东突西窜,仿佛威吓着看不见的敌人。
  蓦地一人蹭来,也在荷叶木桶前蹲下,抚颔啧啧称奇:「哎呀,是鳜鱼耶!阿嫂也卖我一尾。」却是名披着斗蓬、浪人模样的虬髯男子,斗蓬连着乱发在风中猎猎作响,露出其下的臂鞲绑腿,似是武服;背后斜揹一捆长长的青布包袱,所贮应是兵器一类,说是刀剑,似乎又粗圆过甚,看不出是何物。
  少妇一惊回神,却未起身,拢着裙裾手按飞发,姣好的唇线勾起一抹微衅的笑容,像替坏掉的人偶注入生命力似的,整个人突然警醒起来,生香活色之中隐含一丝危险与戒备,对比先前的颓堂呆怔,简直判若两人。
  「胡大爷也买鱼呀!」她抿嘴一笑,眼波漾如桃花。
  「忒巧。这尾让与胡大爷罢,我可以等。」
  虬髯男子哈哈一笑。「那就多承耿夫人的好意啦。喂,我说阿嫂,」冷不防叫住妇人,瞇起晶亮的眼睛,露齿微笑。「这鱼几多钱?」
  中年妇人本欲离开,被他吓了一大跳,手捂胸口,强笑道:「这……这位大侠也爱吃鳜鱼么?我……我家里还有几尾,一并取来卖与二位。」
  男子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好意思,我这人耳朵比较尖,方才大老远听见啦,一百五十文是吧?阿嫂家里有几篓,我全包啦!」一瞥身畔少妇杏眼圆睁,赶紧补充:「……自然是扣下这位小娘子的几尾之后,其他我全包啦。莫说青鱼行,你这鳜鱼在越城浦任何一处桥市,一对都能卖到五百文以上,阿嫂卖个几百斤给我,越浦的青鱼行就让我给打垮了。届时鱼行的蟹眼高少不得要来求我,跻身越浦五大家指日可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大笑起来,仿佛一手把持越浦鱼行的桓家少东桓严高就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大有踌躇满志、一飞冲天的气魄。
  那妇人强笑道:「哎唷,大侠可真是爱说笑。这……哪能啊!」
  男子笑道:「东海央土之交本多丘陵,三川切割群山而过,水流湍急,地形破碎,才能养出肉质结实、性情凶猛的鳜鱼来。渔民冬季时捕鳜,须在这些崎岖纵横的丘陵间为之,一路往西卖过来,跌价与计里相仿佛,卖到越浦之时,差不多就是一斤几十文钱。
  「但你这是春鳜,是春汛来时,从山里冲出的大鱼,乃经历整个冬季的弱肉强食、汰出的鳜中豪强,个头大、滋味美,数量也不多,重点是产地还捕不到,得往下游找。你只消打过一天的渔,决计不会拿冬鳜的价钱来卖春鳜。」
  一旁少妇依旧维持拢裙蹲踞的姿势,他人做来粗鄙难看,于她却是美如图画,说不出的娇俏顺眼。她伸手托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笑吟吟道:「不想胡大爷亦是捕鱼能手,说得一口好渔经。指不定大娘见奴奴生得可爱,偏就卖我便宜些,怎使不得?」
  「使得!当然使得。」男子大点其头。「只不过她这鱼是上东边儿州桥口鱼市买的,鱼尾那儿有个小小的『张』字胶印,是青鱼张家的号记,一瞧便知。专程买了五百文的鱼,来卖你一百五,居心叵测,小娘子不可不防啊!」
  那妇人画眉山挑,顿时来了精神,忙七手八脚捞起活鱼,往男子鼻下一送,得意洋洋。「真没有!大侠你误会啦,这鱼是咱自家捕剩了的,随意拿来换点零花,见小娘子俏丽可人,结个善缘罢了。」
  男子一脸歉意,连连点头:「真是我犯浑,对不住二位。得,你拿柳叶条串了给小娘子,家里那几尾算我的。」变戏法似的从斗蓬底下亮出半截带叶柳条,也递到妇人眼下。
  那妇人不由一怔,整个人愣在当场,竟忘了接过。男子摇头叹息:「你一不懂抓,二不会串,过往在这念阿桥做买卖,是买鱼送木桶么?」劈手夺过,柳枝穿入鱼目一系一甩,单手将活鱼披挂在肩后。
  妇人见伪装被揭,面色沉落,反足一蹬身后桥栏,「唰!」自二人头顶越过,轻轻巧巧落在桥中央,喝道:「你是何人?」附近往来的路人、柳下打盹的摊贩等计七八名起身聚拢,将男子与少妇围在窄小的石桥上,显是妇人同党。
  男子笑道:「回去同你们家十九娘说,胡彦之向她问好。但教你们金环谷在越浦一日,我担保你们没安生日子好过,不管干什么、去哪里,都能见着你胡大爷的金面。耿夫人,以你一位绝色佳人的犀利观点,我这样说有没有让你觉得很帅很有印象?

  「耿夫人」笑道:「只可惜有点美中不足。哪天胡大爷给人毒哑了,那就更完美啦。」男子摇头道:「最毒妇人心哪。我那耿兄弟怎娶了这么个毒妇?」少妇神色一黯,眉宇间浮露凝愁,但不过就是片刻,旋又恢复成那沁人的冷艳,抿嘴道:「金环谷十九娘,我不记得惹过这号对头。不过派出这些个丢人的货色,谅必不是什么体面的人物。你几时见过渔妇画眉的?」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妇人说。
  那妇人悚然一惊,忍不住伸手抚眉,才知早已露出马脚,铁青着脸冷道:「符姑娘,对不住,我家主人请姑娘同我等走一趟金环谷。姑娘如若不从,我等只有得罪啦。」
  这艳丽的白衣少妇便是符赤锦,而虬髯男子自是胡彦之胡大爷了。莲台战后耿照下落不明,符赤锦在莲觉寺住了大半个月,日夜守在掘坑边上,不论死活都想头一个见着他,苦撑之下,累得数度昏厥,被将军夫人唤人抬回驿馆,亲自照拂,因而掘坑炸毁当夜,侥幸躲过了一劫。
  沈素云心疼这位得来不易的体己伴儿,坚持摒退仆佣,亦步亦趋地看顾她,唯恐她心伤「亡夫」一时想不开,做出殉情之类的傻事。如此一来,符赤锦便回不了枣花小院了,苏醒后略作思索,只得暂居朱雀航大宅。
  朱雀航大宅的总管李绥甚是老练,对将军夫人说:耿夫人其实是越浦乌夫人的远房亲戚,莲觉寺战后典卫大人声威远扬,震动三川,越浦之中人人敬重,乌夫人遂把这座闲置的宅邸「借」给耿夫人,以为静养之用。
  沈素云熟知越浦商人趋炎附势的嘴脸,她丈夫是抹油的铁棍光杆儿一根,等闲谁也攀不上;对掌管药材一行的乌氏来说,由符赤锦身上下工夫,指不定能借着自己攀上镇东将军的门路,这般投资没一个浦商会放过,若然易地而处,怕沈素云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遂不再疑,陪符赤锦住进了大宅,直到这几日才又搬回驿馆,但仍天天往访不辍,非要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才安心。
  符赤锦只能利用当中的空档返回枣花小院,不意今日在中途遇伏。
  那妇人袖底一翻,亮出两柄寒霜霜的匕首,形制较寻常匕首略长,偏又不及短剑的长度,右手那柄较左手的又更长些,柄锷处似是一只展翼的鸟形,掐着华丽的金丝雕饰。
  胡彦之一瞥四周,算上那名伪装渔妇的中年妇人,围上来的共有七人,六女一男,年纪极轻,起身行走之际才发现她们四肢修长,俱持同样的一对长匕,不觉微凛:「连形比翼,契阔在昔!你们……是『分飞七落燕』!」
  妇人傲然道:「胡大爷好见识,竟也听过我等的匪号。」
  胡彦之神色凝肃,沉声道:「你们是翠十九娘请回来的,还是送出去的?」妇人不想他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微微一怔,片刻才诡笑道:「胡大爷好问,可惜我不能答。」一使眼色,那六人忽然停步,身子压低,摆出接战的架势。
  符赤锦没听过什么「分飞七落燕」,她出来透气,买些鱼鲜瓜果回枣花小院,随身没带兵刃,只能空手应敌,见胡彦之神色凝重,丝毫不敢大意。况且以二敌七本就讨不了好,背门与胡彦之相贴,低道:「这些女子武功很高么?我瞧着不像啊。」
  「当时耿照武功也不高,你怎逮不住我们仨?」胡彦之没好气道:「『分飞七落燕』于央土买命榜上大有名气,她们最厉害的,是能杀武功极高之人。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将出来,千万别留手,万一形势不好,本大爷肯定脚底抹油,决计是不救你的。」
  符赤锦「噗哧」一声,眸里却无笑意,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这儿。我还等着见他一面。」蓦听妇人一声厉叱:「杀!」
  一阵大风刮过桥面,符赤锦顿觉前后左右似有风刀掠过,几欲带转身子,「嚓嚓」几声轻响,左上臂传来一阵极薄极锐的疼痛,温湿的液感蜿蜒淌下,划破袖管的那一刀几乎肉眼难辨,入肉却深,差不到一寸便要伤到臂后手筋,自己竟连对方是如何下的手都没瞧见。
  (好快……好惊人的速度!)
  「怎样?是不是名不虚传?」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笑,符赤锦却听见极细微的「
滴答」响,低头一瞧,脚边落着点点殷红,胡彦之显不只伤到一处,伤势或数量都在她之上。
  ——这些人是怎么办到的?
  符赤锦微瞇杏眼,发现除妇人以外,视界里的三人全换了面孔,方才她记得是三名艳若桃李的女郎,此际却是二女一男,年纪均不超过二十,突然会意:「她们使的,是『一刀斩』!」
  「好眼力!也不枉我替你挡了一刀。」胡彦之笑道:「出鞘伤敌,一刀取命,正是『一刀之斩』的精华。她们速度极快,冲过我们身畔的瞬间才出刀,而且两两一组,你的手眼身子本能地要闪其中一个,另一个便由反方向下手,因此每回交换位置必能伤敌,猎物最后只能被放干鲜血,乖乖闭目待死。

  「或被某一刀割断咽喉,登时了帐。」符赤锦笑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多砍你一下?」
  胡彦之大笑。「这也是大有可能。都说『擒贼先擒王』了,当然得挑棘手的先干掉——」
  「杀!」妇人一声断喝,六燕飒然飙过,两人身上又多添三道伤口。符赤锦本能避开卷向双腿的刀风,以免失去行动能力,因此仍是左上臂被拉了道口子,较前度略浅,却更接近手筋。
  金环谷派这组人马来狙击她,完全是精心设计过的结果。她的功夫本就不以快着称,而「血牵机」的施展,更需要若干程度的紧贴与滞留,像这般分光化影般的和身一刀飞斩,快得连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一沾即走,如何运劲操纵她们?若非胡彦之横里杀出,今日这个跟斗她是栽定了。
  (金环谷、金环谷……这个毫无印象的名字,何以要费尽心思来擒我?)
  「小心……」突然间,胡彦之急切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来啦!」
  六道惊人的风压交错而过,彼此虽有先后之别,却不足以让符赤锦的身体做出反应。她本能抱住受创的左臂,这回激灵灵的疼痛来自右侧腰际,她几可想像锁定左臂的那人发现她试图闪避后、她身后的另一人无声出刀的模样,不禁恨得牙痒痒的,忽想起众所周知的「一刀斩」罩门。
  一旦出手,直到再度恢复拔刀姿态之前,施展者都无法再行攻击或防御!也就是说——(把握机会……就是现在!)
  符赤锦不顾腰臂间的痛楚,凭借着先前的记忆,点足扑向离她最近的一头「燕子」!只消打倒一人,就能瘫痪一条「一刀斩」的杀人动线……
  「等……等一下!回来!」
  身后胡彦之大叫,带着前所未见的仓皇懊恼,随即六道风压再度以她为中心,呼啸着压碾穿行而过!
  符赤锦只觉自己活像被剥壳的鱼虾,在狂风中软弱得难以反抗,两道比前度更深、更热辣的剧痛划过背门以及右大腿,同时响起一串激越的金铁铿击,睁眼赫见胡彦之双手断剑拄地,胸膛、腰侧俱都裂开凄厉的血创,最严重的一道伤在左侧大腿,剥夺了站立的能力,只能拄剑半跪,勉强维持不倒。
  「还……还活着么?」他的声音在风咆中被揉压碾碎,符赤锦觉得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四分五裂,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形状。
  但她还没死。
  「分飞七落燕」的六燕斩本就是六个人,分持十二柄匕首,每条攻击线上均有两个端点,于交错的刹那间连斩四记,其中有三刀可以是虚招,封死敌人的退路,使其露出空门。只消逼出破绽,一刀砍实了,便是一次实打实的有效攻击。
  符赤锦于攻击结束瞬间的判断是正确的。毁去任一点便能瘫痪一条线,可惜她忘了「分飞七落燕」有七个人。
  负责指挥的中年妇人在她一动之际,便看穿了企图,即刻下了围杀的暗号。
  除符赤锦锁定的目标与她相距太近,不及完成一次攻击、只能迳行走位之外,其余五人立时返身,同时为弥补回气不及、力量稍弱的缺陷,双刃齐出;如非胡彦之以双剑并身子挡下了绝大部分的攻势,手无寸铁的符赤锦怕已被砍得血肉模糊,成了一团血人。
  「你现在知道……她们的伪装为什么这么烂了吧?」胡彦之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帮娘儿们是狙杀组的,不是刺探组。」
  符赤锦也笑起来。
  「她们真要狙杀,我都能死两遍啦。」她沾着血珠的雪白面庞一笑,艳得令人怵目惊心。「派狙杀组对上不能杀的对象,顶上的人莫非是猪么?」
  「是不是猪我就不敢肯定。」胡彦之搓搓下巴,忽「噗」的一声失笑,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往胸前一比,划了个幅度惊人的夸张半弧。「不过她这儿老是塞着两头小白猪,那是有的……哎唷!」
  趴在地上的符赤锦不知怎么弄的,狠狠踢了他一脚,笑吟吟道:「我们就喜欢带猪上街,胡大爷有意见么?」
  胡大爷怎敢有意见?他巴不得世上女子全带俩小白猪,还经常让它们出来透透气;有意见的是「分飞七落燕」,尤其是领头的「燕首」夕红飞。她们本是直属秘阁翠氏的暗杀部队,为增加历练,同时替主人打探仇家的下落,才以杀手的身份行走江湖,不意却闯出了偌大名头,成为十九娘手里的财源之一。
  「分飞七落燕」的江湖评价颇为微妙:伪装潜伏、一击中的,有许多比她们干得更出色的,于买命榜的排名却有所不及,盖因七燕的合击之术,可以精确击杀武功远高于她们的对手,最适合用来对付自恃甚高、功夫极硬的一流高手——这种人往往不是寻常杀手能对付的。
  此番被急急召回金环谷,原以为有什么大用,岂料却被派到这念阿桥上蹲点放哨,与其他门人浑无二致,夕红飞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因此一见猎物送上门来,便亟欲回报上司,以取得狙杀令建功。
  若有血牌在手,这对活宝早已是死人了——夕红飞咬紧银牙,捏得玉指格格作响。「分飞七落燕」自出道以来,还未受过这般言语奚落,这一男一女纵使形容狼狈,已是半死之人,非但未出言讨饶,反倒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令她暗下决心,就算要带活口回去复命,也要再拿掉他们半条命,瞧他们还笑得出来!
  她高举的右手五指飞快做了个手势,六名雏燕眼神一凛,杀气更浓,悄悄亮出燕匕的翼形尖锷;若有日头,该能在斧形的翼缘映出狰狞的钢色。七燕的长匕不仅双刃开锋,连翼锷两侧也是利器,在接近猎物的瞬间,一人等若有八处锐锋接敌,两名燕雏交错后,最多能在对手身上留下十六处伤口;六人齐齐掠过,那也同千刀万剐相差不远了。
  夕红飞的武艺绝不能算高,她一手训练的燕雏们更不消说,她们倚仗的是脱胎自狐异门轻功的绝顶身法,摒除一切枝节,专注于直线上的瞬间加速,以达到掠影分光之境。这些「燕雏」十六岁就能上阵,无论多么优秀,最多也只能用到廿三;过了这个巅峰,速度便再也不能继续维持,必须汰旧换新。
  这是向青春借来的力量,足以斩开最老练、最沉凝的武者。光阴不易,衰老则腐,本就是天地间不可违抗的至理。大道之前,谁不辟易!
  「杀!」
  尖亢的命令贯穿风咆,成环状分散的六名燕雏倏地消失形影,以绝难想像的极速冲向目标,岂料这一次,却以令她难以想像的结果收场——率先掠过胡彦之身畔的一组人身形倏滞,原来他以断剑绞入燕匕的翼形锷刃之间,卡死了那两名年轻女郎的行动,挟着二人一个转身,荡开了紧接而来的第二组人!
  燕匕周身开锋,本就是极难使的险兵,四人进退失据,跌撞间伤人自伤,纷纷倒地。其中一柄燕匕插进老胡左胁,堪堪被他以腋臂夹住,一拳将持匕的狠辣少年轰飞,忍痛拔出,点足迳取夕红飞!
  另一厢,掠向符赤锦的两人忽然踉跄倒地,符赤锦松手滚了开来,以免被奇锐的燕匕所伤,却是她趁仆地之际,悄悄取出藏在腰带里的「天雷涎」。这枚黄豆大小的透明胶弦乃漱玉节所赠,一直被她收在贴身香囊里,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被绊倒的两名雌燕雏中,一人被自身的疾冲之力拉脱了踝关,所幸燕匕并未伤着身臂,只疼得在地上打滚;另一名少女着地一滚,腰腿敏捷地让过双手利刃,便欲起身,符赤锦一掌按上她腰背,「血牵机」潜劲发动,少女回臂欲斩她胁侧,右手燕匕却硬生生停在那把又细又圆的凹陷葫腰之前,但听「噗」的一声细响,左手的匕尖已插进自己的大腿。她愣得一愣,激灵灵的疼痛直窜脑门,才知所见非幻,「哇」的一声惨嚎了起来。
  夕红飞料不到最自豪的燕雏于眨眼间溃败如斯,脑中一片空白,眼见胡彦之持匕刺来,竟不敢撄,履尖交错布裙倏转,闪身让了开来。胡彦之与她凌空交错,就这么越过半人高的石砌桥栏,直坠桥底。
  夕红飞忽觉不对,转头见另一侧符赤锦笑如银铃,双手似拿着什么看不见的物事往石栏镂空处一套,也跟着翻过身;扑至栏边一瞧,见符赤锦「唰」的一声滑至水面,却未应势入水,杏色的小巧鞋尖点水几步,踩上一艘冒出桥洞的舢舨,把手一松,「飕!」一声收回天雷涎,笑吟吟地拢裙倚坐。
  一旁,胡彦之呈大字形躺着,手中燕匕虚指夕红飞,虽未开声,满面都是「有种你给老子下来」的衅容。夕红飞一瞥仆地低嚎的燕雏,终究没敢跃下,恨恨一搥石栏,身影没于栏后。
  「胡大爷要是预先安排了这艘船,奴家可真要写个『服』字啦。」符赤锦难得露出佩服的表情,重新打量身畔的虬髯汉子。
  「等等,你先等等……啊,原来受美人青睐,是一种这么爽的感觉,让我再享受一下……啊嘶————」
  胡彦之歙动鼻翼,陶醉地深呼吸几口,起身正色道:「那倒不是,我这人不太说谎的。只能说咱们和这艘宝船是真有缘。」一指后方。桥洞的另一头,一名船夫模样的汉子游到岸边,被围观的路人七手八脚拽了起来,满面不忿,不住朝这厢指指点点。
  「胡大爷,我似乎听见有人喊『打劫』啊。」符赤锦拊着耳朵听半天,一本正经回报。
  「你听错啦,他是说『姐姐』。」胡彦之说起谎来可一点儿都不害臊。「最近这支歌儿在越浦可流行啦,到哪儿都有人唱。来,我唱给你听。」
  「好啊,我最喜欢听歌儿啦。」
  符赤锦巧笑倩兮,白皙小手一按他臂膀,胡彦之忽然回臂,燕匕对正咽喉,锋锐的尖端一颤,无声没入渗满青髭的油皮,一颗饱满的乌浓血珠汩溢而出。「不过在听歌儿之前,胡大爷先给奴奴说说,我猜咱们三边在念阿桥,不算是偶遇罢?」
  「不是吧姐姐,玩这么硬?」
  胡彦之见她眼底殊无笑意,心知此姝辣手,半点玩笑开不得,耸肩道:「我打进越浦就一直跟着你,有好些时日了。先说好,我对你没啥兴趣,只是我兄弟娶了条毒蛇为妻,我得确定他不会被咬死。」
  符赤锦如遭雷殛,深呼吸了几口,仍止不住颤,唯恐一剑刺死他,忙撤了血牵机的潜劲,倩眸如电,冷冷说道:「现下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了。胡大爷,我不喜欢有人跟着,今日承你相助,我很感激,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若有下次,就没甚情面可讲啦。你明白没有?」
  「我今儿来,就为这个。」
  胡彦之解下长囊打开,露出其中的藏锋刀与昆吾剑。
  「喏,给你的。」
  「……为什么?」符赤锦蹙起眉头,微露一丝不解。
  「这是耿照的东西,理当由他的家眷收持。」胡彦之别过头去,一派轻松地耸了耸肩。
  「我不是专程来送遗物给你的,收着这刀,是让你回头交还给他。慕容柔掘地数尺,只差没把阿兰山弄穿了裤裆,莫说尸骨,连肉干都没找着一条,说明了耿照不但还活跳跳,而且没缺了手脚。谁都可以不信,唯独你我不行;你给我往死里信着,等他回来,替我把刀还给他。这是头一件。」
  符赤锦没答话。水流与风声吞没了她细细的抽噎,而胡彦之只是枕着没受伤的那条右臂望向远方,将一方天地俱都留给了她。
  「那第二件呢?」
  好半晌她才又开口,语声里除了一丝浓滞,听来已与平日无异。
  胡彦之转过头来,定定望着她,神情严肃。
  「方才袭击你的『分飞七落燕』,是城外金环谷『羡舟停』所派。金环谷不过是掩护而已,『羡舟停』的翠十九娘表面上是风月场销金窟的老母鸡,实为狐异门暗桩。她们的目的,怕是要将黑手伸入七玄,混七脉于一元,成就前人所不及的大志业——我干!这种话讲出口来他们怎么不会想先去死一死?光念一遍我都想给自己烧纸了,呸呸呸!」探出船舷一阵吐唾,又掬了把水漱口。
  符赤锦闻言倏凛,本欲接口,启朱唇之际又将话吞回腹里,静静打量了眼前的虬髯男子片刻,才道:「你和狐异门,究竟是什么关系?」
  胡彦之懒惫一笑。「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我无意欺骗你,却也不想回答,你只能选择信或不信。信了,也才有合作的可能。」
  符赤锦抚着膝上光润的乌檀长鞘,浓睫轻瞬,云波流沔,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神情。
  「拿这个来堵我的嘴么?」
  「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胡彦之淡然笑道。「莫忘了,要我信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出乎意料的,符赤锦并未考虑太久。
  「胡大爷想怎么合作?」
  「七玄大会。」胡彦之以拇指刮着刺戟戟的方硬下巴,枕臂怡然道:「鬼先生要演一台子『四方劝进』的大戏,七玄大会便是他龙袍加身的绝妙戏台。届时他安插的暗桩自是跪得一地龟孙也似,山呼『万岁』不说,指不定哭着求他万勿推辞啊,苍生为念啊,什么肉麻拣什么说,可游尸门吃这一套么?
  「莫说一半,要有几个不肯跟着演的,岂不显得这伙人二百五至极?人家再怎么不要脸,真丢不起这个人。」
  符赤锦水晶心窍,立时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七玄大会之前,金环谷将持续对游尸门之流的游离派门采取行动,直到她们臣服为止。问题是:金环谷……或说狐异门的心到底有多大?实力强如天罗香,派系多如五帝窟,武功高如南冥恶佛、狼首聂冥途等,都不是能任人宰割、轻易驱使的,便要个个击破,距大会召开尚不及旬,难道竟能都收服了?
  「故游尸门绝对是金环谷的首要目标,不达目的绝不放弃。」
  「……因为我们最弱小?」
  「没有不敬的意思。」胡彦之双手微举。「就事论事而已。」
  「我只有一事不明。」符赤锦倒也不生气。
  「本门落脚处十分隐密,外人无可乘之机。至于我,目标是显着了些,经常出入驿馆公门,又有朱雀航宅邸,可我每回外门,绝不走同一条路,连今儿上朝鑫门桥市都是临时起意,金环谷人马怎能预先埋伏?」
  胡彦之笑了。
  「符姑娘懂术数否?」
  「是指术法方伎么?」符赤锦嫣然一笑。「外人总以为游尸门精通左道,其实是天大的误会。至少奴奴的三位师傅都不是以术法成名,或有涉猎也说不定,我是决计不会的了。」
  胡彦之摇头。
  「我指的非是奇门阵法,而是算学。如百鸡百钱、鸡兔同笼、借马分马等,以算筹计数推算,演出各种数目难题之解。符姑娘听过么?」
  符赤锦抿嘴笑道:「只会心算罢?市易买卖,日常需用,其余奴奴见识浅薄,不曾听闻。怎么你们那儿的算学,专门处置禽鸟动物的问题?」
  胡彦之不觉哂然。
  「那只是题目,不是真拿来数鸡算马。算学乃奇门术法之根本,却又不同于术数;狐异门的武功,与算学大有干系,其中一支名唤秘阁的,专门钻研各种高深学问,尤精数算之学。」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翻到其中一页:「我在平望拜当代算学大家、司天监曹勿平曹大人为师,读过几年算经,这段经历算是我平生至惨,不堪回首。你猜是谁送我去的?是教我验尸审案、追捕要犯的另一位师父,『捕圣』仇不坏。
  「仇老儿说了,捕快抓坏人,不是擒拿高、轻功妙便顶用,很多时候你得蹲点埋伏,还得追踪、猜测犯人的形迹。瞎猜一通,那就是赌运气;想要更靠谱些,算学能帮上一点忙。」
  符赤锦接过薄册,见上头密密麻麻,何日何时、途经何处,往向何方、费时几何……竟是关于她日常行踪的详细记录。
  「我跟踪你,可不是光伏屋脊便罢。从这些记录中理出数字,便能推出你惯行的路线、前往的目的地等,虽非万试万灵,总比赌骰子强些。附带一提:赌骰子也能靠算学预测,我那时在京城赢了不少。」胡彦之敛起贪婪的怀缅之色,一本正经道:「秘阁乌衣学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于算学一道的造诣胜我百倍,纵无本大爷的缩地法追踪术,拿这册子的一半去运筹推算,也能约略推出你隐匿行踪的思路习性,就算有十条可能的地点路线,那也不过就是安排十组人马而已。金环谷手下众多,玩得起这一码。」
  符赤锦知他言语浮夸,虽未必见疑,倒也没有全信,微笑道:「胡大爷恰恰赶上相救奴奴,莫非也是用算筹排出来的?」
  胡彦之笑道:「这么厉害我就改行当相师啦。依我粗略的估计,符姑娘今日有金瓜井、甜水巷、老梅张家与朝鑫桥市等几个可能的去处,我早上办完事恰离朝鑫门近些,顺道一绕,正巧碰上。」翻到注写的最后一页,果然以炭枝潦草地写着金瓜甜水等四条地名。
  符赤锦笑容凝于粉面。
  她一早出门本想绕道金瓜井——那里与枣花小院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多月来她已习惯这样的迂回转进,以保三位师傅周全。胡彦之就算精通剪绺,能偷偷把朝鑫桥市写在空白页上,也决计猜不到她今晨踏出朱雀航大宅的门口时,心上一闪而过、旋又抛诸脑后的念头。
  「所幸……」她勉强一笑,像说给自己听。「本门据点甚是隐密——」
  「城北北津航以南,介于旧老槐里与铜驼陌之间。此范围虽大,足有数千户人家,毕竟不是漫无目的。」胡彦之有些歉赧,仿佛不想戳破她美好的想像,只是不得不然。
  一股凉意从符赤锦的脚心窜上脑门。
  这片区域是划得大些,但毫无疑问,枣花小院便在其间!
  若乌衣学士的算数真胜过胡彦之百倍,若他们为搜寻游尸门三尸的行踪也花了偌大心血,从不曾放弃……有无可能,她们距敌人破门而入的逼命危机,始终只有一步之遥?
  胡彦之见她脸上的血色飞快消褪,苍白得有些怕人,倒没想过要这般惊吓她,笑着安慰:「符姑娘勿要惊慌。所幸你够机灵够狡猾——呃,我这是夸奖你别多心——从来没走过一模一样的路,能归纳出的线索就这么多了。数算固然诚实无欺、纤毫毕现,但坏也就坏在这里,它没法推导出不存在的物事。
  「要是你的行动再有更多的惯性,那就很难说啦。就眼下,我老胡找不着的地方,料金环谷那帮书虫也未必……你怎么了,符姑娘?」
  符赤锦揪紧他的肘袖,面白如新纸。「我小师父她……每日固定去一处。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辰光,做同样的事,风雨无阻……如是这般,算不算是『更多的惯性』
?」
    
  头顶的乌云间如擂战鼓,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压天的黑翳震落一地。
  空气湿浓到连阵阵低咆的大风也吹之不散,谁都晓得这见鬼的雨终于要来了,各行各路的人们开始奔跑起来,以免少时淋成了落汤鸡。
  新槐里外,挂川寺偏堂,参早禅的香客纷纷趿鞋而出,连提着香花金烛在廊间兜售的女童及妇人也都散了,人流中只一抹腴润曼妙的淡紫衣影嬝嬝逆行,众人见了她总不由自主地让出道来,像被那淡淡的温热馨香勾得回头,多看几眼才舍得离去。
  挂川寺是越浦为数不多的央土大乘佛寺,香油比不得东海诸多名山古刹,老旧的建筑处处可见未髹漆的质朴木色,长年被烟檀熏成了乌沉沉的黑,格外显得庄严静谧。
  新旧老槐里间是城北的旧街区,这儿的屋顶都是矮矮的一片,蜿蜒起伏有如龙鳞。紫灵眼的选择其实不多,无论青面神或白额煞,都不希望她没有宝宝锦儿的陪同,独个儿走得太远,故外有市集、内有佛堂的挂川寺,便是她步行能及的最远疆界。
  紫灵眼将纸伞搁在廊口,唯恐木像沾上桐油的气味。偏堂里一个人也没有,连知客僧亦都不见,紫灵眼并未从贮香匣中取香,每隔三日她会添新香入供匣,今天正是买香的日子。
  返回廊间,不见卖香的妇人,只一名乞丐模样的微佝汉子蹲在廊阶下,身前摆了个破旧漆篮,放着几把质地粗劣的灰泥香。挂川寺不禁小贩入寺兜售零什,却不让在寺中乞讨。要换了平时,这汉子早被哄出去了罢?
  紫灵眼不容许自己在贮香匣里供入一把劣质的灰泥香,但眼下似乎又是别无选择。撩裙下台阶时,忽一道青芒穿出云层,旋即轰隆一响,仿佛整座偏堂的房瓦都震动起来。
  她喃喃自语:「要下雨了呀。」波澜不惊迳行而去,见乞汉两眼青白,竟是盲瞽,边从怀掖里取出绣荷包,边蹲下身问:「老人家,你这线香怎么卖?」乞汉嘶道:「上好的桂药,一把百五十文。」一指篮底:「钱放这儿,我能听见,休要欺我。」
  紫灵眼低头一瞧,哪有什么铜钱?全是零碎铁片,敢情这人不但眼瞎,连耳力也不行,旁人拿粗劣的灰泥香换走昂贵的药香,以铁片伪作铜钱掷入篮底。她喃喃道:「如此浊世,竟欺佛前!」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碎银,放在乞汉手里,轻声淡道:「这是足两银,我全买了。」忽又想到,若人家欺他目盲耳背,岂非便宜了恶人?不由叹了口气,缩掌于袖,迳牵乞汉之手,冷道:「我带你找师父兑银。」其时寺庙多兼营储兑,她将银两兑了,教寺中僧人为他好生保管,按日发办衣食,不致让旁人再夺了去。
  乞汉微怔,双足如钉再牵不动,摇头叹息:「姑娘,你心肠忒好,某实不欲伤你。请姑娘莫要反抗,与某走一趟金环谷,我家十九娘必不为难姑娘。」紫灵眼一凛,振袖甩脱,那乞汉「呼」的一声,右手鹰爪直取她面门,竟是极厉害的擒拿手法!
  紫灵眼的拳脚不甚高明,仗着身法腾挪闪避,不欲与他相触。怎奈乞汉全然不受瞽目所限,仿佛周身是眼,双臂扰风、指爪黏缠,勾着紫灵眼袖缘越搅越深,她稍一不慎左臂受制,眼看关节将被卸脱,不敢再有保留,一撩额发,露出长年遮覆的右眼——金环谷便是防到这着,才派出「目断鹰风」南浦云这等好手,料他自幼失明、有眼无珠,自无惧于昔年血尸王紫罗袈的成名绝学「紫影移光」。
  周围埋伏打扎的,正看南公如何擒下这冷艳清丽兼具的美人「玉尸」,见紫灵眼发下之眼平平无奇,既无妖异瞳色,也不曾放出华光异彩,就是只黑白分明的美眸,与左眼浑无二致,不免大失所望;如非任务在身,怕要喝出倒采。
  而胜券在握的南浦云突然一动也不动。
  紫灵眼盯着他,仿佛右眼伸出一根笔直细线,就这么「穿」进南浦云覆着白翳的瞽目,瞳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至半点颜色也无;南浦云全身剧颤起来,鼻下眼眶、乃至耳洞都渗出鲜血……蓦地一声惨叫,叫声却像被拉到了远方,戛然中绝。
  方才还生龙活虎、占尽上风的南浦云,金环谷中首屈一指的指爪高手,就这么断了气。露出褛衫的肌肤均匀呈现某种怪异的青白,仿佛在原本黝黑如铁的肌肤刷上一层掺了乳脂的暗铜色,不复丝毫生机。
  金环谷在挂川寺中埋伏了数十名好手,此际竟无一人能出。紫灵眼振袖甩开了尸体犹温的指掌,缓缓回头,匿于暗处的杀手想转头又不敢动,唯恐泄漏行藏,不得不与那只恐怖的眼睛相对……
  ——连目盲的南浦云都逃不过注视,闭上眼睛又有什么用!
  蓦地紫灵眼娇躯一颤,动作有些僵,密汗渗出秀气的雪额,连一贯淡漠的脸上都露出错愕之色,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片刻才艰难道:「你……你……是……谁……」圆润的双肩抽搐,修长的雪颈像要断了似的猛然一折;再抬头时,竟露出绝不相称的呆板笑容,以一种在她身上闻所未闻的陌生口气,自顾自的说:「我呀,叫明端。终于见着你啦,紫罗袈的女儿!」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9 15:55:32

【第百四五折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紫灵眼只觉置身一团灿烂耀眼的白芒,无论声音、影像乃至肤触温凉,似与自己相隔甚远,仿佛浸入静水中,又像远远看着别人说话动作似的,感觉既虚渺又空灵。
  她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人生被遗留在那个煌煌如昼的白夜里,明明该是四野漆黑,忆起的片段却总是异常刺亮扎眼,一遍又一遍在她的梦里重复着那样的灼人欲窒,凄厉尖嚎——但原来「与世隔绝」的感觉是这样,毕竟不同于想像。紫灵眼带着一丝恍然,有点儿舍不得自这般奇异的体验中抽离,仍是奋力地想动动指尖,仿佛这样便对自己、对两位长老有了交代。
  ——没用。
  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能控制他人心神,甚至假他人之喉舌发声,她判断自己正面对着某种极为近似的心识之术。
  然而,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极粗暴的,纵以大长老青面神之能,亦不能如走家门般任意进出他人心识;强干其躯的后果,就是收功的同时也带走一条人命。除非练有同源的心识秘术,否则此法只能杀人,对穷究心灵识海之奥秘毫无助益。
  就像大长老总能透过她与白额煞之口,呼唤她俩一样。
  这自称「明端」的女子,也学过本门的太阴炼形功么?
  「不是喔。我练的,是『超诣真功』,比游尸门的太阴炼形功要强多啦。」她听见自己的唇舌喉底如此回答,伴随一阵极难受的恶心烦闷。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是我娘让我来的。」口气里似有一丝不满。「我想见你很久啦。你不识我,我却知道你,你爹的劄记里,说了很多你的事。你那只缝布娃娃还在不在?我想看看。

  紫灵眼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泪水盈满眼眶。那只杀人的白瞳似被眼泪洗去妖异的无色翳膜,瞳仁渐自水光中浮现,悲伤的秋翦宛若雨雾,仿佛能呵疼心版。
  早就不在啦。我一直想再缝一只,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那时……
  她强将念头抑下,不再想娃娃的事。青面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她接触任何可能想起总坛生活的物事,她很习惯压抑这样的念头,以防心绪在不经意间泄漏,又教两位长老担心。
  翠明端明显察觉到这股突然其来的收敛,忽地执拗起来。「我要看。」紫灵眼吐出情绪翻腾的语句,伴随着更强烈的不适。「缝布娃娃怎么了?你为什么只说了一半?」
  那是因为——紫灵眼抑住思念,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处显而易见的蹊跷。
  世上并不存在读心术。强大如青面神、神奥无方若伏形大法,也只能以自身的意念影响他人,见其所欲见,闻其所欲闻,无法像翻开书本一般,轻易窥知他人心中所想。
  青面神所展现的读心之能,不过是筑基于伏形大法对心绪波动的灵觉、以意念干扰他人感官知觉的方术,以及大长老对人心世情的洞彻,三者交互作用下的结果罢了。但这名女子却能窥见她的心思,虽非毫厘无差,接受的讯息密度却远在她所知的心术之上,甚至凌于下尸𫏋部的镇门神功青鸟伏形大法,就像……就像一缕魂魄钻进身子里,甚至变成了她。
  世间……真有这样的武功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杀了南浦云,我不欢喜。」翠明端不死心。「给我说缝布娃娃,我就原谅你。」像要折磨她似的,执拗的情绪一波波摇撼她的识海,剧烈的不适令紫灵眼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
  别这样。不是你想——「你再不说,我让人打你屁股了喔。」仿佛察觉她心底掠过的一丝惊惧,紫灵眼听见自己说出了极其可怕的话语。「你不怕痛,是吗?你怕的是肮脏污秽?给我说缝布娃娃。」
  我不要。那会让你——「来人,给我剥了她的衣裳。」
  隐身树丛里的金环谷杀手面面相觑。少主之命不可违,但玉尸若遭少主移魂寄体,剥她衣裳,岂非等于摸遍少主身子?但教十九娘知晓,几颗脑袋都嫌不够。然而见玉尸模样,显未完全受制,否则少主自脱便了,何须唤人?南公尸横当场,谁敢到她跟前去!
  翠十九娘为爱女着想,且对擒捉玉尸势在必得,命金环谷数一数二的高手「目断鹰风」南浦云压阵,主导挂川寺之行。南浦云武功高强、威望素着,在刀尖打滚了大半辈子,比多数的明眼人要可靠得多,经常代替十九娘指挥豺狗,乃领军挂帅的不二人选。
  但十九娘千算万算,算不到「紫影移光术」一照面便要了南浦云的命。身先士卒亲上火线的南公既殒,翠明端登时成了在场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贵的一个,就这样接手了指挥大权。众人叫苦不迭,又不敢迳退,已有脚程快的飞报金环谷,余下同僚莫不求神拜佛,盼在新的行动指挥——多半就是十九娘自己了——赶到前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只可惜岔子不肯放过他们。
  庭中「紫灵眼」连喊几声,见周遭悄静静地无有回应,神情木然,片刻才道:「
你们不听话。我自个儿来罢。」喀喇一声,偏堂里厢的纸门滑开,跃出一名劲装少女,落地时踉跄了几步,随即越走越快,越走越稳;明明俏丽的圆脸与眼前的紫衫丽人无一丝相像处,表情却如一模印就,到得紫灵眼身畔看也不看,伸手便去拉她腰带。
  蓦听檐外一人朗笑道:「一斛珠你学坏啦。好好的鸡不做,却来褪良家妇女的衣裳。」不是胡大爷是谁?
  那少女正是翠明端的「如意女」玉斛珠。她木然抬头,原本呆滞的表情一瞬间现出微妙的变化,但见粉面酡红、鼓胀玉靥,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仿佛这些不熟练的表情一股脑儿全挤到了脸上,可惜没一个做得全的,不知在忙和些什么,抬头叫道:「我不是一斛珠!」
  老胡自墙头一跃而下,被六燕砍的皮肉伤早已裹起,信手撂倒接连扑来的几名金环谷杀手,大笑:「不是一斛珠?你少骗人啦,明端才不是你这样!」
  「玉斛珠」早把紫罗袈女儿和缝布娃娃的事撇到一旁,气呼呼道:「我就是这样!不然能是哪样?」胡彦之闪过一柄鬼头刀一把兰锋剑,反足踹飞两名分持套索的黑衣人,已来到她一丈方圆内,不慌不忙道:「你这样穿衣裳,分明是一斛珠!别想唬我啊,啧啧,你腰带的绑法已然泄漏了你的真面目!你以为你学明端讲话学了个十成十,就能变成明端了么?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翠明端简直气炸了。
  「我不是一斛珠,她也不叫一斛珠!我才不是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你骗人!」
  「我没有!」
  「你的腰带——」
  「我绑给你看!」
  她低头猛扯围腰,缠紧的系带扑簌簌地掉了一地,而胡彦之此时恰恰抢到她身前,抓起腰带一圈一转,连着两条藕臂并肉呼呼的小蛮腰缠作一处,将一斛珠绑成一串粽,裹得严严实实。
  翠明端再不通世务,这时也该明白是中了计,胡彦之料她有顿好骂,已备便一肚子刻薄话。岂料玉斛珠一颤,突如其来地解除了寄体,小脸白惨剧喘不休,被系绳勒成一大包的奶脯起伏惊人,雪肉似将溢出;甩甩头眨眨眼,茫然道:「胡……胡大爷?」
  胡彦之将紫灵眼横抱起来,一脚一个,踢飞前后两名来援的金环谷门人,咧嘴道:「咱们又见面啦,一斛珠。今儿没上工啊?可喜可喜。」
  玉斛珠正欲接话,突然腿间一凉,失去围腰系带的宽大裈裤滑至脚踝,裸露出白嫩圆润的下半身,两条腿儿又细又直,新炊馒头似的饱满耻丘浑圆酥腻,教人直想咬上一口。
  她「呀」的一声满脸通红,顾不得双手受制,摇着屁股一溜烟钻进偏堂,免教旁人瞧了去。
  综观鬼先生麾下,胡彦之唯惧者「豺狗」矣,这帮金环谷豢养的杀手不过武林三流门派水平,除开南浦云、七落燕等寥寥好手,胡大爷浑没放在眼里。此际院里一地哀嚎,十几名金环谷杀手抱着伤处辗转反侧,余下诸人终于省悟:单打独斗,无人是这名虬髯汉子一合之敌!忙结成圈子紧缩,欲逼得他首尾难顾。
  胡彦之但觉怀中人柔若无骨,明明触手处温软丰盈,又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滋味难以言喻,不由得心猿意马,总算还记着身陷包围,强抑下低头细瞧的冲动,抬脚踩住一杆乘隙偷空的炼子枪,转头叫道:「符姑娘,你留神啦!」一抹白影冒出墙头,正是等待接应的符赤锦。
  老胡正欲抛出,紫灵眼突然昂起了尖细姣好的下颔,一只清澈明亮的左眼直勾勾盯着他,轻声道:「恶徒!」啪的一声甩了他一耳光。
  美人含嗔自是媚极,可手劲半点不含糊,打得胡大爷眼冒金星,嘴都歪了,忙活动活动下巴扭了回来,嘻皮笑脸:「不是,小师父。我这是为了救您老人家,非是有意轻薄——」忽然失语,怔瞧了老半天,暗忖道:「符赤锦的师父、堂堂『玉尸』紫灵眼,没五十也四十好几了罢?怎是个忒水嫩的雏儿?莫说十九娘,连她女儿也做得!娘的,难道是吸人血驻颜的老僵尸?」抱着雪股的右掌紧了紧,那轻软如绵、直陷指掌的娇腻,确是妇人独有的丰熟;但这腰板结实挺直无一丝余赘,分明是含苞少女、处子童贞之兆……
  这不对啊!你不能既是五花又是胛心,你总得选边站哪!要不都让你玩好了,你让人家腱子蹄膀怎么活?
  墙头上符赤锦看他都快崩溃了,好不容易清开的周身方圆又涌进了一批新血,胡大爷在连片刀光剑影中闪躲伶俐,抱着小师父的两只猪手捏猪肉似的颇不规矩,就是不扔过来,这当口又不好指摘他贪花好色占人便宜,不禁又急又恼,心想小师父打得你半点不冤枉!圈口叫道:「胡大爷,快呀!」
  胡彦之如梦初醒,双腿连环扫倒一片,便要运劲,冷不防又挨紫灵眼一刮子,抱着人原地转了半圈,差点把她抛往另一侧墙头。幸紫灵眼更不消停,反手再甩一记,打得他调转方向,回到了原处。
  老胡欲哭无泪。好罢摸你屁股是我不对,可你报仇得看场合呀,这会儿是为难谁?见她四度扬手,胡彦之将她往地上一扔,挥拳揍飞两个上前瞎掺和的出了口鸟气,怒道:「你再打我翻脸了啊!还讲不讲道理?」
  紫灵眼信手撢撢衣裙嬝娜起身,依旧是优雅从容,不愠不火的,但不知为何,苍白的雪靥似晕开一抹嫣红,轻启朱唇,淡淡说道:「我不讲道理。你欺侮明端,我给她报仇。」对正老胡,冲他撩起了遮覆右眼的发束!
  原本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紫灵眼,忽觉包覆她的隔膜消淡了些,意识更贴近感官,仿佛只差一步,就能取回自己的身子。在略微清晰的视界里,依稀见一名身着劲装的圆脸少女奔向自己,伸手来解腰带;少女的五官模糊不清,身上却有某种十分熟悉、甚至可说是「亲切」的异样感觉,就像……就像看见镜中倒影似的。
  紫灵眼突然明白过来。
  占夺自己身子的那人,也对少女做了同样的事。不同处在于:那名唤「明端」的女子,不能任意操纵她的身体。能将对心识的影响力,由脑神泥丸宫下及唇舌咽喉,已是明端的极限;即使如此,要持续影响她的心识和身体,对明端也是相当吃力。
  但圆脸少女不同。她对试图操纵她的人浑不设防,甚至敞开心房,将自己全然献出。此举必经严格磨练方能办到,于双方皆是。
  明端与少女所用的秘术与本门一脉相承,像是揉合了伏形大法与紫影移光两种路子,紫灵眼没想过可以这般运用。她饶富兴致地盯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影,仿佛这样就能看出这种全新方法的门路。
  而情况就在男子从天而降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紫灵眼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甚至无法悉辨其容,一股潮浪般的波动就这么冲进她的心版,几乎塞满心上所有空隙,宛若暴雨横塘,无论冲击或受冲击的一方,俱撞得粉身碎骨,几乎失去原有形状,却没有稍稍歇止的一霎——(别……别这样!嘘——放轻松……别这样,别这样。嘘……)
  她握持着自身意念不被洪流冲毁,唯有这样,才有机会令双方完好如初。明端操控心识的法门,或许较她强横霸道,然而青面神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无疑在经验方面更加老道。
  紫灵眼导引着意念之流,不让一股脑儿涌上的心绪失控暴冲,渐渐理出头绪。就像人的力量无法与河川相拮抗,却能以竹笼卵石修筑堤坝,分流、引道、堰塞、浚深等无不可为。明端的意念长河于她的心版溃决,紫灵眼以意念作笼石,终于免去沥涝成灾之厄。
  她轻轻撩拨,水流便顺势回应,宛若手指与琴弦,彼此间密不可分,却又各自完整,不相扞格。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人呢?)
  念头一起,无数影像浮出河面,如一条条水色蚺蛇交缠上来,凉滑黏润的表面渐渐溶解渗透,沁进她心上每一处。
  紫灵眼感觉自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量的画面、感知、意念……等灌满胸臆,飞快地经历着明端所经历过的一切:金碧辉煌的「春」字号广间,贮满美酒的巨大浴桶,横陈台下的狼籍玉体,男子精壮结实的身躯……还有那些个撑挤、深入、刨刮挺刺,汁水飞溅的刹那间——那陌生而淫猥的一切令她心旌摇惑。
  如非自幼在大长老的教导下抑制杂念,息欲寡情,练就一副清冷心肠,不免要被弄得绮念丛生,难以自持。但此际更吸引紫灵眼的,不是明端念兹在兹的销魂记忆,而是这心绪交流的方式。
  「『紫影移光』非杀人之术。杀人是果,不是因。」她还记得父亲将她抱在膝上,笑着对她如是说。「将目光练成剑、将意念练成剑,不如拿把剑省事。武功只是末流,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的追求,绝非如此浅薄。」
  「那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追求的,是什么呀?」紫灵眼年纪虽小,学起大人说话倒是老气横秋,有板有眼的。
  血尸王紫罗袈笑了,轻点她的额头。
  「是这儿。有人管叫『心』,有人说是『脑神』,也有说是四肢百骸之主,或三魂七魄云云,总之,就是身体的主人。」清瞿秀朗的血尸王温和一笑,耐着性子道:「人死了,躯体会留在原处,直到血冷尸僵,与尘同腐。可见让人活着的非是五脏六腑筋骨皮肉,而是抛下肉体消失不见之物。否则,世间岂无身躯半腐、魂灵犹在之人?雩儿,你要记着:心识意念才是人之根本,舍本逐末,绝非大道。」
  「心识意念……」小紫灵眼歪着头,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想照说一遍「舍本逐末绝非大道」的,爹最喜欢听她覆诵他的话了,但这疑问实是太过扰人,居然还抢在小女孩的表现欲之前。「……是什么呀?雩儿怎么都看不见?」
  紫罗袈笑起来。「有时爹在心里唤你却没有出声,雩儿也听得见,或者雩儿正想爹时,爹便走到了你的房门前。这些便是心识意念,雩儿怎看不见?」
  心绪交流,即为意念沟通的征兆之一。
  如孪生双胞,天生能了解对方的想法,有时毋须形诸言语,亦可传达意思。然而这是天生异能,非属寻常;若明端与她所学融会贯通后,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则距她父亲梦寐以求的「根本大道」,形同迈出重要的一步!
  紫灵眼的心绪波动起来,浑没想到这样的交流极可能是双向的,她能读到明端的意念,明端也能闯入她的心扉。父亲的记忆才掠过脑海,缝布娃娃的画面便突然闪现——她知这非是自己的意向,而是渗到明端心隙的记忆片段被她调动,翻出了尘封已久的一切——「……缝布娃娃!」紫灵眼仿佛可以听见明端欢快的呼喊。尽管她从未听过明端的声音,甚至不知她是何模样。
  别看。明端!不要看……不要……
  那是爹送给她的礼物,不管到哪里雩儿都要带着它,直到总坛被攻破的那晚。
  她一手抱着心爱的缝布娃娃,另一只手被大人牵着,在游尸门总坛的逃生甬道中绕来绕去。甬道石壁上的炬焰明明灭灭,因恐惧和拚命奔跑而剧烈鼓动的心脏像要跳出口腔,胸中仿佛再吸不进一丝空气……
  雩儿不小心跌倒了,臂弯的娃娃抛至角落,红得发黑的鲜血宛若嬷嬷倒进沟里的洗脚水,不住泼在娃娃身上;追兵的血、保护她的叔叔的血,更多的追兵、及时赶到的游尸门援军……在地面上鼓成一个小缓丘似的血液缓缓漫至,渐渐浸过了雩儿的口鼻,然而头顶上的刀剑铿击、呼喊嘶嚎却从未停止过——她听见明端惊恐地尖叫着,却无法从嵌合交融的意识中抽离,所有感觉和画面如洪流般涌至心头,塞满了明端心上的每一处空隙。恐惧被无限放大、标记,清晰得有如身历其境,就像数十年年来,每晚都在她梦里出现的那样。
  嘘——别怕,不要害怕……有我在,别怕……那些都不能再伤害你了,我知道的。嘘,乖孩子!别怕,别怕——她感觉明端瘫坐在周身呼啸缠转的可怕记忆当中,无助地嚎啕大哭着,箝断她身子与意念连结的禁制慢慢松开,她像是从深水中被捞出来似的,四肢百骸的知觉逐渐复归原位。别哭了,明端,别害怕。欺负你的人,我教他永远别再出现,好不好?
  乖。
  符赤锦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身上有伤,点足掠下墙头,闪过两名中路拦截的金环谷杀手,及时搂着紫灵眼转向一旁。「……小师父,别!」
  「娘的,你下来搅和什么?」老胡火冒三丈。「不是让你在墙上接应?计画制订了就要执行啊!现下……现下三个人都在里头,你他妈真让我杀出去啊!」符赤锦狠狠瞪他一眼:「下回我小师父再拿右眼对你,有多远你闪多远!记好了啊,你欠姑奶奶一条命!」往旁边一指,天际电芒乍现,映出毫无生机、惨白如僵尸的南浦云。
  「轰」的一响焦雷劈落,雨霑这才随风乱飘。金环谷杀手还能站着的,此际不过五六人,胡彦之电眼一扫,衣发皆逆,散成半月形的人墙为其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被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照墙边,让出廊口通道。
  胡彦之单臂横举,护着符赤锦师徒走上长廊,正要示意她俩先行通过,忽然止步。廊外苍电闪掠,映出一条微佝衣影,来人一身黑衣劲装,披头散发,两只眼曈里布满灰翳,正是曾在「羡舟停」与老胡交手过的那名豺狗。
  众金环谷杀手见强援到来,精神大振,却见那人手一扬,掷来一枚西瓜大小的圆滚物事,其上目眦舌吐,竟是将此间消息飞报金环谷之人。
  杀手们心惊胆战,终于明白进是死、退亦是死,今日若不能完成任务,世间无处容身,不由激起求生意志,连内室中保护翠明端的数名死士亦一跃而出,再转过来的十余只眼睛里,无不闪着困兽般的狞光,局面再生变数。
  「小心了。」胡彦之盯着「豺狗」没敢回头,低道:「这回他们是玩真的。新来的这厮给我,你俩切莫恋战,记得『地』字号计画么?」他指的是从挂川寺后门小巷撤退一事。
  符赤锦「嗯」了一声,忽挽着紫灵眼翻过镂花凭栏,动静间如兔起鹘落,毫无征兆,碎步退向院底月门。杀手们亦无声无息地追上去,雷声轰隆之间,但见衣影翻飞,一来一往打打停停,对峙长过交手,静止时却往往比短暂的拼搏险恶;虽无前度之激烈呼喝偌大阵仗,却隐含着更迫人的沈重压力,下一霎眼哪方突然溅血仆地,似乎一点儿也不奇怪。
  紫灵眼甫离「超诣真功」的心识控制,再加上曾凝全身之力施展一记「紫影移光」,短时间内恐难承受近身肉搏的负荷,须由符赤锦分神保护,更增二人脱困的风险。本似游刃有余的营救行动,至此急转直下。
  胡彦之暗自提气调整,待得电光骤闪,藉势一窜,抢在雷声落下前,拳压已轰至「豺狗」面门!
  比快,胡彦之自信决计不输给任何人。他自幼苦练的「律仪幻化」正是一门以轻功腿法入门、由外修内的特异功法,牛鼻子师父有商有量,唯独督促他修习此功时无情面可讲,没有最严格,只有更严格;与鬼先生相认后,胡彦之终于深切体会鹤着衣的苦心。
  「律仪幻化」不只是快,更是掌握天下诸多快刀快剑的心法。鹤着衣不通狐异门武学,无法取代胡彦之的父亲,于习武之初就为他扎下「天狐刀法」的根基,然而有了「律仪幻化」,却能大大缩短他日后钻研天狐刀的时程。这点连鬼先生在传授弟弟刀招刀诀之时,亦不得不承认鹤老杂毛目光卓着、未雨绸缪,早已做好了迎接这一天到来的准备。
  掌握速度,即掌握力量!
  胡彦之以不可思议的飞速掠过长廊,趁雷声扰乱听力的当儿,拳落似骤雨,打得那盲眼「豺狗」双手抱头、并肘遮护,不仅未能还击,连倒退一步、挣脱臂围的余裕也无,如半截钝重朽木,在重拳下不住发出「笃笃」的空洞声响。
  这非是逞一时血气胡乱挥舞的拳头,而是以拳代剑施展开来的「寒雨夜来燕双飞」——这路借鉴了天狐刀心法、于天门剑脉之上再行演绎发挥的双剑绝技,老胡曾以「无双快斩」为名,传了略去招式的精简版本与耿照。
  此际化入拳路之中,乱中有序,竟不失准,拳多落于那豺狗的腰胁、腹侧、颈项与耳后等诸多空门上,仅有极少的部分打中肘臂的防护,那也是为了诱敌扰敌,压迫对方持续露出破绽。
  胡彦之以一口真气抢挥百余记,自知气力渐消,落点越发刁钻,欺软打弱毫不放松,终于迫得对方肘隙一开,一拳钩中眉颧之交!
  此处乃人身的重大罩门,凹凸嶙峋的拳面所及,可能同时伤到额角软筋、睛末「
太阳穴」乃至柔软的眼珠,无一不是致命的要害;重拳挥中,可说是江山底定,再难转圜。
  「得手了!」
  老胡大喜,岂料对方的脑袋却未应势扭转,这拳像打在山岩之上,他身形于半空中微微一滞,一波波激烈的疼痛忽自指节反餽而回,硬如胡大爷这般的好汉也忍不住闷声低哼,恰见那豺狗咧开瘪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居然在笑!
  胡彦之愀然变色,冷不防朝他胸口一蹬,藉势倒纵,落地时一踉跄,才觉踝趾痛极,仿佛这卯足全力的一蹴踢正铁柱,未及破敌已然自伤。
  还有他的一对拳头。
  他双手无法自抑地颤抖,指节拳面青肿如瘀,仿佛刚用过夹棍拶指之类的残毒苦刑。胡彦之自问见识广博,却从未听闻过这般厉害的横练功夫;拳脚与攻城掠地不同,同样的强度两相撞击,挨打要比打人吃力得多。连岳宸风的「金甲禁绝」亦须提气运劲,这厮怎能在遭受偷袭的一瞬间,便运起了铁板似的护身气劲,还比挥拳打人的自己轻松?
  豺狗放下手肘转动脖颈,骨骼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轻响,坑疤丑脸上无甚表情,如被岁月磨蚀殆尽的怪物。
  胡彦之右足虚点,避免肿胀的踝踵触地,明白自己一步也不能退,一时却无良策;茫然思转间,豺狗已至。两人拳掌相交,胡彦之顿觉臂上似有千针攒落,痛得一搐,第二拳又至;他勉强并肘挡下,并以贲起的上臂肌肉遮住胁腋,免被一记钩拳打折肋骨,当场倒地不起。
  谁知第三拳却正面轰在他的肘盾之上,刹那间,胡彦之不禁产生臂骨爆裂的错觉,眼前一黑倒飞出去,「哗啦!」背脊撞坍半片镂花凭栏,身上缠裹的白布条渗出暗渍,分不出是旧创抑或新伤。
  (怪物——)
  这是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沈重的脚步声回荡在他嗡嗡作响的头颅内,每下震动都令他晕烦欲呕,彷如宿醉。胡彦之咬牙挣起,不敢、亦不能与之徒手对抗,无奈新铸的对剑已折,沿途弃之,只得甩过背上长囊,双手持着一格,堪堪挡住了凌空撼落的一记重搥。
  豺狗无有反应,管他拿什么,挡下一拳,便再挥一拳!
  胡彦之踉跄倒退,每接一记,长囊中都传来令人胆寒的脆裂迸响,制成刀剑鞘的千年乌檀坚逾金铁,仍禁不住豺狗铁拳一下接一下搥打,不多时已爆出扭曲断裂的镶铜细件,长囊开始膨胀变形,几欲散架。
  压檐的乌云间轰雷滚滚,而暴雨,就在此时倾落。
  院中所有物事一瞬间失去了轮廓,尚未退进月门的符紫二姝,迎来了第一波的暴起合击,三名金环谷杀手丧命,另两名伤重倒地,剩下的五人却成功地将师徒俩隔作两处,难以相顾。
  符赤锦被一对默契绝佳的兄弟档缠住,两人使开籐牌短斧,伸缩不定,拿不下又甩不开,她以夺来的长剑突围,无奈兵刃不称手,左臂之伤更大大限制了接敌的灵便,左支右绌,始终未能如愿。紫灵眼背靠高墙,倚坐在月门边的花坛上,大腿似是受了伤,身前三人忌惮她的杀人眼术不敢靠近,以庭石作掩蔽,不知从哪儿弄了长杆套索,欲遥遥将玉尸制住。
  「小……小师父!」
  淅沥雨声中掺杂了符赤锦焦急的呼唤,胡彦之心神略分,被一拳殴中腹部,这拳轰得他双脚离地摔出廊间,擦过石灯笼才弹入矮树丛中,首当其冲的左肩胛已无一丝知觉,无法判断是骨折、脱臼或瘀肿乌青,只是怎么也起不了身。见豺狗面无表情跨进雨幕,足臀并用,忍痛挪退到大树底,靠树挣坐而起,口鼻中呼噜噜地吐着血沫。
  真不能小看老残穷啊!打死你胡大爷了。胡彦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一动就痛欲晕厥,他还想调侃自己几句,只是这当口连笑话都来不及说了,那豺狗直是世间歹人的表率,明明是个瞎子,却一路追着人打,半点时间不浪费,连句废话也无,敬业得让人想掐死他。
  老胡不是闭目等死的性子,握住怀里的长布包想摆个架势,可惜连手臂也难以平举,「沙」的一声豺狗踏入树荫,胡彦之奋起余力往前一送,直捣豺狗胸前的膻中穴!
  豺狗左手握住一捏,爆出炒豆似的「喀喀」烈响,也不知掐烂了什么,蓦地半截青芒「噗!」穿布而出,热刀切牛油也似,就这么轻轻巧巧没入他左侧肩胸交界处,又自肩后穿出一抹钢尖,滑得沾不住血。胡彦之由下而上望不真切,况且还隔着豺狗宽阔的肩膊,依稀见得钢尖两面开锋,是剑而不是刀。
  (难不成……他捏碎的是昆吾剑的剑鞘?)
  虽然这仍无法解释剑刃何以自行弹出,但眼前的情况却不容胡彦之再想。豺狗被洞穿之际一声闷哼,右掌本能用劲,那抹尖刃又「飕」的一声缩回去,只在豺狗的灰衣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胡彦之把握机会连砍带刺,照准他受伤的左半边一气猛打,豺狗陡然间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伤处吃了五六记,血线晕成了一朵大红牡丹花,欲挥开攻击却屡屡被胡彦之闪过,每次一露空门伤口又再挨一下,三两步退入雨幕中,打人和挨打的都不住往地面下淌着红水,眨眼便成一条蜿蜒的小红溪。
  可惜老胡身上不只一道口子,凶猛的雨水冲刷加速带走血液,他刺向豺狗咽喉的一剑中途软绵绵坠下,连膝盖都不由一软,拄地荷荷喘息。豺狗连退两步摆脱纠缠,伸指点穴止血,便要复来;突然间,一声虎吼震破雨幕,墙头掠下一抹巨大灰影,挟着浓烈的兽臭直扑豺狗!
  豺狗坑坑疤疤的丑陋面孔上初次发生一丝微妙的变化,下盘压低拉开功架,既敏捷又危险,与适才仗着横练功夫、朴实挥拳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来人如野兽般迳扑他上半身,速度之快,全不及闪避格挡。
  两团影子交缠翻滚,其间拳爪无一霎是全然静止的,撕裂雨幕、粉碎庭树,摧毁所经处的一切;再分开时,竟是那豺狗掠上了墙头,浑身几成一团血人,更显青白瞽目妖异非常。他不顾周身狼籍,嘶哑着嗓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单音:「……撤!」撇下余人,倏地翻墙而出。
  围困符紫二姝的杀手们听令即行,毫不犹豫地舍了目标掠向后进,忽闻一声惨叫,最末一人居然被咬断喉管,尸身反被甩置前头;一名回头的与另一名正要回头的先后断魂,两个人、三爿尸,滚落一地温血肚肠。
  来人异常高大。身穿蓑衣,头带编笠,不知怎的看来就不像人。胡彦之伸手抹去溅上脸面的血点,老琢磨着这人是不是在剔牙,笠下赫然转过一张生满白毛的斑纹虎面,竖睛黄瞳、颚裂牙尖,果然就没点是人。
  「二师父!」符赤锦放下悬心,差点一跤坐倒,勉强以长剑拄地,喘过一口气来,赶紧飞奔到小师父身边,两人相扶回到廊檐下。「我没事,皮肉伤而已。」紫灵眼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又睇向院中的虎形巨汉,垂眸颔首,轻声道:「多谢长老。」
  白额煞点头。「老大感应到你的心绪波动,虽只一霎,却较往日最盛时还强了一倍有余,唯恐你出了什么事,赶紧教我来寻。」瞥了一眼宝宝锦儿,哼道:「所幸这小猾头在四周点了『返魂香』,否则怕还要多费工夫,耽误时机。」
  符赤锦嘻嘻一笑。「多谢二师父夸奖。」
  「我没夸奖你!」白额煞重哼了一声,别过毛茸茸的猫儿脸。
  符赤锦冲胡彦之一挑下巴。「胡大爷,我这『玄』字号计画还使得罢?」
  胡彦之拄着包袱拖着右腿,一路挨到廊檐避雨,闻言苦笑:「还好使得。否则非用『黄』字号计画才能成功,岂不显得我俩好猥亵?」
  紫灵眼微蹙柳眉,假装没听见,对白额煞淡道:「不是我,是别人。有个叫明端的女孩儿跑到我心里,她的功夫与本门似是一脉,又和上踞下𫏋两部不尽相同,很有意思。」
  胡彦之插口道:「翠明端自称用的是『超诣真功』,不知对几位大爷有没有帮助?」
  白额煞出身的中尸踬部,昔年乃游尸门武库,流风所及,部中子弟对天下间各门各派的武功颇有涉猎,纵未通晓,见闻也在寻常武人之上。白额煞所习「镜射之招」
,即立基于对拳掌兵器等武技之透彻,不是哪个中尸踬部之人比得上的,虎目一睨,哼笑道:「超诣真功就没听过,但与你动手的,却是个死去多年的人,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胡彦之心中一凛,赶紧追问:「他是什么人?」
  「昔年狐异门外三堂的高手,人称『鱼钥九关』戚凤城的便是。」白额煞沉声道:「七玄中练纯阳硬功的不多,成名者更是寥寥无几,他练的『六龙锁鳞功』是十分霸道的外门功夫,名号响亮,虽不比内三堂外号里有个『狐』字的胤家人,倒是颇受胤丹书重用,与外三堂的『兵履千绝』风射蛟并称双璧,也算一号人物。」
  胡彦之没想到会于此间听见亡父与风伯的名讳,心头震动,装作轻描淡写的模样,随口道:「死人复活,这倒是奇闻一件。没准是二师父弄错啦,说不定这厮没死,躲起来生娃娃啦。」
  白额煞冷冷睨他一眼,黄瞳中缩成一条缝的竖睛看来十分妖异。因已失去了人的外形,反而难窥其心思,胡彦之被盯得浑身发毛,笑面发僵。
  「戚凤城相貌堂堂,当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良久,白额煞才淡然道:「他力战被擒,六大派逼迫他供出狐异门的暗桩,好赶尽杀绝。戚凤城受尽严刑拷打不肯说,琵琶骨被穿还不肯说,这帮畜生无计可施,恼他如此刚烈,最后索性阉了他,赤条条地吊起来示众,在烈日下晒足了一个月,生生晒坏他一双照子。我听说他最后是死了。死得好,少吃些零碎苦头,少见点儿畜生行径。」
  胡彦之听得瞠目结舌,连符赤锦都不禁掩口蹙眉,面露不忍之色。
  「『六龙锁鳞功』走的是纯阳的路子,我这双爪子专破纯阳功体,戚凤城要是遇上了我,只怕讨不了好。」
  老胡勉强一笑,本想顺势拍几句不要钱的便宜马屁,却见白额煞伸出一只弯如钩镰的蜡黄骨甲,轻轻往庭中湿漉漉的石灯笼上一搔刮,「嚓!」削下一片石屑,比钢斧还要快利。他随手刮得几下,石灯笼的顶都没了,地上堆满大薄片子,宛若刨木。
  「他定是惨遭酷刑之后,又练了另一门阴功,使功体更上层楼,我的『白虎催心爪』只刮下些许皮肉,没能一爪将他拆成两爿。六龙锁鳞功、曝坏的脸和照子、阉刑、纯阴功体……你说不是戚凤城,能是哪个?」
  胡彦之默然无语。鬼先生说过的话语突然浮上心版,对他来说,狐异门的惨祸从没像此刻这般真实,活灵活现的,「豺狗」……不,是戚凤城打在他身上的每记重拳仿佛有了其他意义,那是戚凤城对这世界的愤怒呼喊,若非如此他无法继续存在。
  白额煞转过头来,裂开大猫似的白毛肉颚,看起来像是在笑,可听不出半点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戚凤城跟你有什么仇,出手这么狠?我看你一脸正气、道貌岸然的样子,无巧不巧……是六大派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