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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五八折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翌日,当林采茵提着贮盛食水汤药的荩箧、独个儿来到「望天葬」,见耿照与苏合薰好端端坐在鸟笼中央时,吓得竹箧都翻了,一跤坐倒,「你」了个半天,始终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与她彻夜苦思,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脚本有天地云泥之别。她摒退左右,本想成为头一个发现「两名重犯不知何时不见了」的目证,借以撇清嫌疑,谁知这俩坠入雾底的家伙竟又回到笼里,底部变成两扇大活门的鸟笼也恢复原状,直如白日见鬼,突然深悔没带四名……不!是带八名婢仆前来——苏合薰直将她吓够了,才好整以暇地开口。
「以后每日送膳,须备足两人三餐的份量,熟牛肉至少两斤,两只熟鸡蛋,饮水须充分供应——」口吻虽是一贯的清淡冷漠,内容却滔滔不绝,竟是在点菜。林采茵半晌才回神,颤道:「你……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苏合薰睨着她,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鬼的话,我会让你准备素果。记好了?要不我再说一遍?」一副无法信任她的智商的模样。林采茵的脑袋还未恢复运转,遭受蔑视的防御本能倒先清醒了过来,霍然起身,一指笼中清冷的美女:「做你的清秋大梦!苏合薰,我不知你玩得什么把戏,要吃肉喝水,你等下辈子罢!我正愁上哪儿去找你们——」忽然闭口,双目圆瞠,似想到了什么,一时无语。
苏合薰可怜似的俯视她:「方才说的,是头一个条件,用来交换我们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林采茵陡地爆出夸张的尖锐笑声,横眉竖目,恶狠狠道:「笑……笑话!我今儿便向主人禀报,将你俩打入地牢!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办到,要想再逃一次,门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
「……你要怎生说?」
苏合薰并腿斜坐,腰背直挺,修长的上身曲线玲珑浮凸,虽端坐如仪,表情却像歪首托腮似的,透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和无聊。林采茵被这模样深深刺伤,身子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苏合薰恍若未觉,自顾自道:「是你不小心将我们放走了,才知这『望天葬』不安全?是你告诉他,这是全冷𬬻谷最安全的监禁处,飞鸟难越。待我俩消失,他要不要追究你的责任?」
这话戳中林采茵心底最深的恐惧。「望天葬」黑蜘蛛无法接近,未曾向主人言及,连输诚投降的郁小娥也绝口不提,她逮着机会参了郁小娥一本,暗示主人那一意钻营的小贱货大有问题。主人虽不置可否,却将苏耿囚于望天葬,算是采纳了建言。
万一两人无声无息消失,过错就必须由她一人来承担,既非黑蜘蛛,更不是郁小娥那贱婢,只有她……这种荒谬的事,怎么能让它发生!「若你答应条件,」仿佛听见她心中悲啸,苏合薰平静道:「我们便乖乖待在笼里。反正,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是不是?」
林采茵一瞥趴卧在她身后的那团乌影动也不动,暗忖:「这……她若只想吃点好的,倒也容易打发。」一边转着心思,要如何唆使主人,将苏合薰赏给那票金环谷的鲁汉子当玩物算了,永绝后患,反正留下那残废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她心里有了盘算,换过一副温柔神气,清了清嗓子,试图扳回颜面:「吃喝容易。你还有什么要求?」她悄悄将「条件」改成了「要求」,仿佛能将对方踩低几阶。不料苏合薰还真蹙眉想了会儿,才摇头道:「暂时没有。不定你下回再来,我便想到啦。」
直到林采茵气鼓鼓地走了,耿照才爬起身来,哈哈大笑。「你再多说两句,我怕她气得跳崖,咱们的熟牛肉就飞啦。看不出你也会欺负人。」
苏合薰蹙眉道:「我哪有欺负她?她自来就这样。」想了一想,果然林采茵的模样是挺可怜,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弯弧,乍现倏隐,似是生生忍住了笑意。
要不多时,四名披着防风兜氅的仆役又提着食盒,联袂走出山洞。操作铁笼靠岸,只须一人扭动转轮即可,拉牵笼底的铁炼不过是辅助而已,可有可无;须得四人齐来,多半还是防范苏合薰犹有余力,暴起伤人,乘机脱出牢笼。
四名仆妇全是生面孔,无一与昨日重复,看来是林采茵刻意为之。约莫在她心里,采取与苏合薰所言全然相左的行动,或能稍稍抗衡面对她的挫折。耿照不免在心中暗叹:脑筋不好果然非是最要命的,心胸偏狭才是。
仆妇们俐落送入食水,替装死的耿照换药包扎妥适,未敢多说半句闲,快步离开断崖。苏合薰揭开盒盖,热腾腾的水煮牛肉香气扑鼻,耿照腹中馋虫作怪,几乎枵鸣起来,却仍趴着不动。苏合薰叹道:「你忒小看我的食量,不给点颜色瞧瞧,看来是不行的了。」
耿照更不稍动,嘴唇微歙:「……洞中还有一人。」苏合薰警醒起来,低声蹙眉:「忒远你都能听见?」耿照自不能答,却听她慢条斯理撕下一小绺肉条,朱唇微启,细嚼慢咽,叹道:「天啊,怎能这么好吃?」耿照心想:「这点林采茵是对的。这丫头只有外表老实,心思坏透了,逮到机会便要作弄人。」最初对她的印象却远不是这样,只记得她拳头厉害,无不相准要害,招招往死里打。不知何时起,苏合薰也会在他面前开玩笑了,就是这般慧黠灵动,姥姥才会让她卧底罢?
耿照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印象里的「苏合薰」,或许是经历过地底生活的压抑变造,才成了如今之面貌。对林采茵这样同她一起长大的人来说,说不定苏合薰也曾经是个聒噪爱笑、喜欢和同侪嬉闹的女孩。
正转着心思,蓦听一阵脚步细碎,洞中果然奔出一名同样披着兜帽大氅的娇小人影,跫音甚是熟稔,即使身处浓重的硫磺雾上,仍嗅得风里透着一缕温热乳甜。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少女怀香——「阿缨!」他单臂撑起,喜动颜色:「还好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啦。」
来者正是逃过一劫的小黄缨。
冷𬬻谷被攻破之际,她自北山石窟脱身,趁乱混入婢仆中,连日来在天宫里外打下手,早听说耿照的遭遇,此际亲眼得见,泪水不住在眼眶打转,提醒自己须得坚强才能救他,咬唇不让泪水滑落,忍着哽咽道:「你……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这处机关……我也打听清楚啦!」伸手去扭柱上转轮。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阿缨果然能干,非但躲过敌人抓捕,连这机关也教她摸得通透。」连忙唤止,再三抚慰。
「你们既能离开,怎……怎地却不肯出来?」
黄缨听得将信将疑,见苏合薰虽形容憔悴,衣发狼藉,然而腰细肩削、雪颈纤长,瓜子脸蛋白皙秀丽,确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小小的圆脸倏地沉落;只心疼他身受重伤,不忍相责,打量苏合薰的眼光顿时犀利起来,自无一丝善意。
耿照未察少女心思,耐心解释:「敌人与黑蜘蛛连成一气,谷内更无一处安全的地方,无论逃到哪里,一旦黑蜘蛛出手,还不是得乖乖回来?不如养精蓄锐,别作徐图。」
黄缨下巴一昂:「她也是黑蜘蛛,怎知不是暗通款曲,伺机害你?我先将你放了,要往哪里躲去,咱们慢慢再想。」耿照摇头:「阿缨,我双脚能行走站立,全赖这位苏姑娘搭救。她要害我,只消扔着不理,我每日都能死上几回,也挨不到今日与你相见。」
黄缨「啊」的一声,惊喜交加:「你……你的腿好了?」
她听仆妇之间流传,说典卫大人被打折龙骨,成了半身不遂的废人,只道无知蠢妇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加油添醋,白猪都能说成黑狗,并不肯信,暗暗将长舌妇姓字全记在心版上,哪天逮着机会,定要让她们后悔曾经咒过耿照!
至见他凄惨的模样,才知那些烂嚼舌根的怕还说得轻了,一颗心沉到谷底,没敢再抱希望,一迳安慰自己:人活着、能吃饭说话,已很好啦,腿有些不方便,又有什么……陡地鼻酸起来,思绪登时无以为继。
耿照唯恐她不信,支起膝盖,半蹲半跪,虽只单臂可恃,动作却甚是俐落,半点儿不像被打得半死、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可活绷乱跳啦,你莫发愁,没事。」
黄缨喜不自胜,定了定神,不再拿斜眼瞟苏合薰,而是转身直面,向她点头致意。「多谢你了,苏姑娘。他的腿……」声音忽地一咽,便未再说,红着眼眶展颜一笑,瞇眼道:「我一个乡下姑娘,不明事理,适才言语得罪之处,苏姑娘别同我计较。
多谢你救了他。」说得意诚,连苏合薰都无法故作冷漠,微微颔首,淡然说道:「换作你,也会这么做的。」
黄缨望着她,忽有些明白过来,抹了抹眼角面颊,皱着微红的小巧鼻尖猛吸几下,飞快打理了泣容,瞇眼对耿照笑道:「非常时期,姑且让你占回便宜,下不为例。
」耿照苦笑道:「有这么痛的便宜,下回让给你好了,连下下回、下下下回都给你,绝不同你争抢。」黄缨连呸几声,大骂他无有良心。
耿照见她乔装改扮,到处乱跑,料想以姥姥神通广大,定有明哲保身之法,竟连黄缨也未陷于敌手,于反制鬼先生、驱除狐异门一事上,堪称天降奇兵,胜师百万,抑着兴奋之情,殷切相询:「姥姥她老人家呢?你们避于何处,才逃过了黑蜘蛛的搜捕?幼玉姑娘可有随之撤离?」料想祸起仓促,他与苏合薰都不在北山石窟,姥姥等若孤身面对入侵的外敌,黄缨好手好脚、意识清醒,逃亡时不算负累,仍在休养中的盈幼玉,就未必有这等运气了。
岂料黄缨摇摇头,没好气道:「别提啦,通通给捉了去,目前被软禁在天宫之内,我约略知道在哪,还没找到机会混进去;便混了进去,也不知该说什么。那老虔…
…姥姥若有法子,也不致落入黑蜘蛛之手,便即问她,恐怕也还是一样。」
耿照与苏合薰面面相觑,片刻才忍不住问:「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黄缨可得意了。「那晚黑蜘蛛进北山石窟来搜人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在我耳边吹气……」耿照愕然道:「吹气?是……是用嘴么?」实难想像神秘的黑蜘蛛会有这等无聊轻佻之举,怎么想都像黄缨自己做的多些。
「你别打岔!还想不想听啊?」黄缨瞪他一眼,神秘兮兮道:「那人在我耳边吹气,笑道:『还睡?你大祸临头啦。』我一听就醒了,抬头却什么也没瞧见,忽然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堆黑衣人像影子一样流了进来,我吓得跳下床,本想钻进床铺底,谁知那些黑蜘蛛像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瞧我。」
「……然后呢?」耿照趁她停下来喘口气时,赶紧插口。
「然后我就走了出去。」黄缨本想大肆渲染,被他一催,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吹的,当晚何以如此,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由气馁,挥掌道:「反正就是这样啦。黑蜘蛛不知怎的,要不是没看见我似的,便见了也当作没见,我在石窟山道里转得几转,即入谷中。」
北山石窟的联外秘道,其弯绕复杂的程度,比之禁道亦不遑多让,耿照随苏合薰离开时亲身走过一回,若非有领路使者引导,实无自行走出的把握,决计不是黄缨说得这般轻巧。考虑到她没有说谎骗人的必要,只能认为事有蹊跷,断不能以巧合目之。
耿照沉思片刻,正色道:「阿缨,我这儿你不必担心,你有机会瞧瞧姥姥与幼玉姑娘去,但切记不能冒险,凡事以保身为要;若有余力,则打听二掌院的情况,我料鬼先生有求于她,应不致太过留难,只是仍挂心得紧。待我打通一处关窍,恢复了受伤的右手,便去接你们出谷。」
黄缨本是千般不愿,听他说连右手都能复原,又不禁眉花眼笑,点头道:「好罢,那我去啦。明儿再想法子混进来,给你送饭。」翻起兜帽,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半晌终于钻进山洞,小小的背影这才没于幽影,消失无踪。
苏合薰一直在思考她的话语,待人走远了,本欲开口,转头见耿照浓眉微蹙,锐利的眸光紧盯着洞口不放,半天都回不了神,忍不住轻哼一声,蹙眉道:「这你也放不下,心上不嫌挤轧么?」耿照微微一怔,转头道:「什么?」
苏合薰却没搭理他,自顾自地说:「明明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你的染姑娘,为什么故意放到最后才说?还道『不致太过留难』什么……哼,满口子谎话。」
耿照听是这事,放下心来,兀自凝眸睇着山洞那厢,苦笑:「苏姑娘,你不了解阿缨。要露出一点关心二掌院的风声,一有机会她便冒险了,我实不乐见。此时此刻,还是以她安全为要。」
苏合薰倒未穷追猛打,静默片刻,才道:「恢复右手什么的,也是骗人吧?」
「反正我前科累累,已骗一桩,再骗无妨。」笑容一敛,正色道:「苏姑娘,山洞另一头的入口处,应该安排了守卫罢?」
苏合薰心头微凛。「平日是没有,但『望天葬』囚得有人时,料想是该有守卫的。」自她晓事以来,「望天葬」三字极罕出现在人们口耳之间,此间说是禁地,其实更像荒地,崖上之风是能将人刮入地热谷底的,洞外的铁栅长年以锁炼闭起,禁止教下接近,的确没有固定轮戍之必要。
「以阿缨的武功,决计不能打倒守卫,更别说悄无声息潜入此间。」耿照面色凝重,左手抚着下颔,凝神细思。苏合薰想了想:「……依你之意,是他故意放她进来,一探你之虚实?」
耿照一下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没必要。鬼先生全盘胜利,要对付我等,有更省事方便的法子,毋须如此费心。况且,阿缨在谷中是婢女的身份,并不起眼,将线牵到她身上去,未免太过虚渺,也不够自然。你瞧,我们这不就动了疑心?
」
同样的使间之计,用在盈幼玉身上似乎更合情理,以盈幼玉的武功身份,让她自以为钻了黑蜘蛛的空子,在谷中密谋渗透伺机反攻,怎么说都强过了一介洗浴房的丫头。况且,纵使黄缨在北山石窟内遭黑蜘蛛捕获,只能认为是姥姥或盈幼玉的下人,除非鬼先生未卜先知,怎么也连不到耿照身上。
苏合薰非拘泥面皮的性子,遇错即认,坦然点头。「这的确是不合情理,我想笨了。你觉得呢?」
耿照抬起头,眸光转锐。「你有没听过『狐假虎威』的故事?狐狸走在老虎前头,老虎见所经处百兽辟易,无不让出道来,以为狐狸才是万兽之王,吓得仓皇逃离,殊不知野兽是惧怕走在狐狸身后的自己,与狐狸自身半点关系也无。阿缨的情况,或许恰恰反了过来,狐狸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头老虎。」
苏合薰陡地会意,柳眉紧蹙,凛然道:「你的意思是——」
「阿缨背后,另有高人。是那人救她,黑蜘蛛见了,亦未敢轻举妄动,只能视若无睹。那人知道阿缨要潜入『望天葬』,先一步替她料理了守卫,她才能大马金刀进来。」
苏合薰闻言,眉头蹙得更深。「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两个问题耿照也毫无头绪,自不能答。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你记不记得冷𬬻谷被攻破那晚,鬼先生突然出现在禁道时,黑蜘蛛倒戈的情况?你不觉得以黑蜘蛛听命之甚,鬼先生的法子其实很笨很多余?布好计画猝然发动,全面攻占冷𬬻谷,不是比同我们瞎打一气俐落得多?胜券在握,又何必舍近求远?」
至此,苏合薰已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却未如往常般蹙眉,反抿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勾,略微侧首,饶富兴味地等他说下去;虽未接口,认真凝眸的模样却令人微感晕眩。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哪怕再荒谬无稽的推论,都能得到率然出口的勇气。
「鬼先生操控黑蜘蛛的方式,可能出人意表地原始,或为暗号,不然便是信物之类,须得当场亮出,才能让她们服从。是故,冷𬬻谷不得不由谷外之人占领,不能直接对黑蜘蛛下达天罗香易帜的命令;没有他在,黑蜘蛛便毋须理会其号令,又或者…
…须以其他持令之人的号令为先。」
苏合薰眼睛一亮,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想,持有那暗语或信物的,也许不止鬼先生一人。」耿照定定地望着眸光烁亮、恍然而悟的秀丽女郎,低道:「那个出手救了阿缨、此刻正于谷中暗行的神秘人,同样掌握了号令黑蜘蛛之法!」
自从当众受辱的恐怖夜晚之后,转眼已过数日。孟庭殊一直被安置在天宫顶层的广间,鬼先生给她安排了六名仆妇婢女贴身伺候,这些人当日都不在麻福施暴的现场,拨了来孟庭殊房里,吃住起居都在顶层,并未与其他下人混杂,并不知道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待孟庭殊的眼光一如既往,仍当她是高高在上的代使、教门的精英,一般的尽心服侍。
连当晚帮她洗净一身狼籍、涂药敷创的,都是另一批陌生的婢仆,翌日孟庭殊便没再见过那些人,仿佛与那段不堪回首的污秽记忆一同埋葬了似的。亏得如此,她才未在自厌自弃、自我否定的杂识中崩溃,身心得以慢慢复原。
用过午膳,仆妇揭窗撑起,凉风徐徐,已无残冬之寒峭,甚是舒心。孟庭殊靠着软枕,斜卧在窗边的黄花梨木美人榻上,晒着温暖的太阳,忽觉纵在昔日也无这般待遇;便当上护法或长老首席,日子不过就是这样。
半琴天宫顶层一向是门主专用,她还不曾上来过,据说雪艳青常于此间演练枪杖,本是空荡一片,只摆着更衣用的屏风之类;此际堆满房间的名贵家生,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安排,应搬自门主、乃至姥姥的起居处,其精致华丽的程度,连幼玉房里的亦多有不及。
不知不觉间,孟庭殊在和煦的暖阳春风里睡着了,梦里罕见地未再出现那丑陋恶心的施暴禽兽,连日来笼罩心头的乌云似正消淡……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身子一动,感觉一物自肩颈滑落,睁开眼睛,赫见是原本搁在床头的一袭外衫,为她披上衣物的俊朗男子正要回座,见她醒来,歉然微笑:「我本来以为动作够轻啦,没想还是惊动了代使。」
孟庭殊坐起身来,一时间却不知该不该行礼;便想开口应答,依旧吐不出「门主」二字。从征服者的立场看,鬼先生对她可说是礼遇已极,虽说含有代替部属补过的意思,按冷𬬻谷此际状况,孟庭殊也没有硬着脖颈与鬼先生蛮干到底的筹码,软硬皆失,还谈什么脸面尊严?
幸好鬼先生举起手掌,示意她毋须多礼,免除了称呼叩拜上的尴尬,孟庭殊虽不认同他侵占教门的恶行,亦不免多生出几分好感。「……代使的身子好些了?」他坐上一只雕花绣墩,翻过桌顶的薄胎瓷杯,随手点了清茶,便如闲话家常般,气氛温煦宜人。
孟庭殊不喜欢被这么问。这只不过是不断地提醒她曾发生在身上的惨痛记忆罢了,落手再怎么轻巧,终究是揭了伤疤。但这人自在的模样她并不讨厌,只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鬼先生也不生气,怡然道:「大错已然铸下,我纵使杀了麻福、惩治了采茵,也不能还代使一副清白无瑕的纯阴功体。然世上武境,殊途同归,便在《天罗经》中,亦还有绝学无数,择一精研,未必不能登上极顶,傲视寰宇。依我之见,代使此际所缺,非是纯阴之身,而是一处寄托。」
孟庭殊心思机敏,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苍白的面颊微泛潮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天罗香之人多半没什么婚娶的念想,层级高的教门菁英因腹婴功阴丹之故,更视男子为采补炉鼎,如同双修一道中男子一贯轻视女子,只当作是提升己身境界之用,不过一助具耳;平等以道侣待之的,其实少之又少。
孟庭殊虽对自己的姿色颇有几分信心,却没天真到以为鬼先生真看上了她,转念一想,暗自沉吟:「莫非……他想借着娶我,来笼络教门中人?」林采茵当夜在大堂上的表现,可说寒了一众教使之心,让她这样的女人立于座畔,怕鬼先生这自封的「
天罗香之主」也做不长;善待自己、乃至娶她为妻以示负责,的确是收拾人心的一条捷径。
她一向决绝果断,现今之势,要想靠武力收复冷𬬻谷,不啻痴人说梦,鬼先生虽非正统,若真有一统七玄之心,早晚也要对上的,若能依着他取得有利的地位,确保教门香火不绝,他日无论是乘弱复兴,甚至取彼而代,好过今日玉碎昆岗,片瓦不存。
「门……门主之意,」她定了定神,垂着纤细的雪颈,细声细气道:「请恕我不能明白。请门主明示。」
鬼先生并不知道她是忍着何等的羞耻自厌,才吐出「门主」这个称谓来,对终于从少女口里获得承认,似是十分满意,笑道:「孟代使,古人说:『丝萝不得独生,愿托乔木。』女子总要跟对了人,才有幸福可言。不知代使以为然否?」
孟庭殊心想:「果然如此。」忍不住环报双臂,似觉周身冰冷,连透窗而入的午后骄阳都无法稍稍带来暖意。
然而良机稍纵即逝,她已失去一跃成为高手的纯阴之体,下一根浮草尚不知在何处,虽一想到要同男子肢接,便难以抑制地恶心头晕起来,遑论合卺圆房,料想鬼先生也非心怀眷爱贪恋美色,不过收买人心罢了,应不致强要她的身子……说不定,还嫌她已非清白,心中厌弃……
少女抑着蓦然涌起的自伤与苦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极力装出害羞的模样,轻道:「……全凭门主安排。」料想鬼先生若有亲暱之举,须得尽力忍耐,以免惹他不快。鬼先生闻言抚掌,怡然笑道:「我便知代使极识大体,一点就通。」振袍起身,朗声道:「进来罢。」
咿呀一响,门扉应声两分,一条锦袍玉带的高瘦人影立于槛外,双手负后,浓眉压眼、唇薄面青,正是金环谷四大高手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孟庭殊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鬼先生微微一笑,向外走去,与跨入门槛的青白瘦汉交错而过,扬手道:「当日大堂一见,凤爷从此害了相思病,对代使念念不忘,说什么也要一亲芳泽。代使花朵般的人儿,千万要将这根『乔木』服侍好了,日后在冷𬬻谷中,方有立足之地啊!」
镂花门扉掩上,将少女凄惶的尖叫哭喊、撕衣裂帛的脆响,以及乒乒乓乓的几凳掀倒声隔绝起来,当中似还夹杂着几下击肉劲响,却不知打得是头脸臀股,抑或其他部位。鬼先生哼着小曲儿,推开邻室房门,赫见袅袅薰香之间,姥姥正盘膝坐于琴几后的蒲团上,房中应有监听的秘孔之类,隔壁孟庭殊悲惨的哭喊呻吟听得清清楚楚,连针砭之间的淫水滋响亦像近在耳畔,比亲眼见得还要明白。
姥姥双目低垂,似是入定一般,丝毫不为所动,倒是一旁榻上的盈幼玉坐起身来,撮紧的双拳仿佛要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揉碎,若手边有柄长剑,便要上前与他拼命。
鬼先生视若无睹,啧啧两声,冲姥姥竖起了大拇指。「长老好硬的心肠。一手调教出来的乖巧女孩儿惨遭蹂躏,犹能观心内视,反照空明,干脆抚琴一曲,给她们助助兴罢。」
蚳狩云淡淡一笑。「你是胜利者,想怎的便怎的,天经地义,有甚好说?但要做天罗香的主人,此举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看来你在北山石窟内所说,不过夸夸其谈,我未驳你,阁下却自打了嘴巴,委实憾甚。」
「是了,当夜咱们谈到天罗香的主人。」
鬼先生故作恍然,拉了绣墩坐下,专对琴几后的华服老妇,背门大剌剌地卖给了盈幼玉,浑没将她放在眼里。
「长老受先代门主『喜欲夫人』薄雁君遗命,将接那猎户的后人入谷,从小养在北山石窟,深居简出,却把满谷青春少艾,当成他一个人的药罐子来养,阴功大成之日,便要悉数将功力捐给他,以成就一代绝顶高手……可惜天算不如人算,这点想头,却教你那蘅青姑娘给坏了,是不是?」
当他被蘅儿所杀时,蚳狩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好不容易露出的一丝曙光,转头又被绝望所吞噬。
为了强化天功,她们奉薄雁君之命,将遗体之血炼成药丸,肌束制成肉脯,骨头则磨成粉末;连不能食用的毛发都烧制成薰香,一点不剩地给了那孩子,活化他那得自枯泽血蛁的特异血脉……去哪里再找一对,花几十年光阴,在肉身内以真气孕成,再把服食者制成丹药,给另一人吃下肚里?
为求出路,蚳狩云只好将原本预备给门主吸功的雪艳青扶正,并钻研修改「天罗采心诀」,易采补法门为在男子丹田内培养阴丹、以便日后收成的左道异法,天罗香遂成今日之模样。
「蚳长老,」当夜,鬼先生难得收起轻佻的口吻,露出认真的表情,一本正经道:「不如……我来做天罗香的门主,你觉得怎样?狐异门的人入主天罗香半琴天宫,长老自难接受,但我若将七玄统合起来,如玄字部、定字部皆是天罗香的一部份,由我坐上教门大位,为长老实现心愿,将《天罗经》发扬光大,光耀前贤,岂不甚好?
」
蚳狩云初见七玄大会的请柬时,便断定是野心家借故生事,无论所图为何,不过借刀杀人而已,非但无益于七玄,恐是有意害之。然而此际,她才突然发现:这或许是胤丹书的儿子自现身以来,说过最真诚的一段话,就算出自野心算计,「七玄合一」却是他此刻……不!兴许是他一生当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他是认真的。)
——虽然扬弃了你父亲贯彻一生的磊落姿态,毕竟还是继承了他那未竟的梦想吗,年轻而高傲的狐狸?
蚳狩云低垂眼帘,似笑非笑,又回复往常的气定神闲,若非碍于眼前的荒谬景况,怕便要手按琴弦,轻拨几声铮𫓽。「胜者为王。你想怎的,我便怎的,刀俎之上,任人鱼肉,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要做门主,此刻便是门主了,毋须问任何人。」
「长老言重了。」鬼先生仍是盯着老妇人,目光毫不放松。
「问题是……」蚳狩云慵懒抬眸,淡然一笑。「你知天罗香之主,都要做些什么?」
鬼先生听她表态,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微笑道:「长老还请拭目,瞧瞧我知不知晓。」蚳狩云点了点头:「我会好好期待。」
「第二件事,」鬼先生打蛇随棍上。「我想问长老要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记载着冷𬬻谷内所有暗格、通道、秘密房间的手札。」
「你已有了黑蜘蛛……」这点是蚳狩云唯一不明、也清楚知道对方决计不会透露的关窍,索性省了无聊啄问,从男子言谈间不经意露出的线索推敲,或许省事得多。
「这谷里对你来说,应无『秘密』二字。秘门也好,密道也罢,找到我这儿来问,也不知羞辱了谁?」
鬼先生哈哈一笑。「长老这话,于旁人的是道理,须瞒不过天罗香之主。这么说罢……」转过一双精锐星眸,眸底却无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唇而出,一点儿都不像在说笑。
「……龙皇祭殿,位在何处?」
蚳狩云回过神来。冷𬬻可陷、教门可灭,只消传承不断,天罗香一脉便能永存世间;与敌俱亡,恐怕非是历代前贤所乐见。当晚,她便爽快将录有谷中各处古纪机关的秘册交给了鬼先生,怎知他翻烂古本,竟未找出半点蛛丝马迹,料想蚳狩云有意隐瞒,方有今日孟庭殊二度受辱事。
「长老明鉴,我这人心很软的,事事留有余地,并不是什么坏人。」
他说得诚恳,仿佛连自己都不怀疑。「邻室这位孟代使阴错阳差,被我手下人破了身子,阴丹折损,于长老已然无用。我们这是示范一下,长老若还执迷不悟,坚不吐实,我便将内四部诸位教使姐姐,一个一个拉进房里,敦请长老鉴赏春光;只消折损过半,天罗香就算完啦,哪怕我立时撤出冷𬬻谷,将半琴天宫交还长老,教门从此一蹶不振,休说亡于外敌,恐怕连存续都有问题。」说着转头一笑,悠然道:「我听说盈代使是长老的高足,锐意栽培,寄望甚深……不如,就从她开始好了?另一位被长老派去黑蜘蛛处卧底的苏姑娘,此际亦在我手中,可是一位标致的冰山美人呀,若将这两位来个双飞,我手下的豪杰怕是人人争先,此间扰攘堪比街市,长老要好生思量。」
盈幼玉面色煞白,正欲发话,被姥姥抬眸一睨,只得咬牙吞落。
「在我看来,最大的问题……」蚳狩云低垂眼帘,好整以暇地开口,模样倒有几分像是在抚琴。「是我无从判断,你哪句话是真心,哪句又是虚与委蛇,随口应付;于你,最大的问题,是你自己得先把这个想明白。」
鬼先生一挑剑眉,神情饶富况味。「请长老教诲。」
「欲掩形容,黑巾覆面也就是了。」蚳狩云悠然道:「你舍覆面巾不用,足见想走到白日之下,以真面目示人,一统七玄、为天罗香之主的说法应不是假;然而易容成胤丹书的模样,代表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亦觉厌弃,配不上这个正统,不假父亲之形象,实无出手服众的理由,遑论把握。
「问题是皇者霸业,起乎一心。你心无定见,没有『当如是』、『可代之』的雄心,便有霸者的实力,终究难以称皇,乃至建功立业,皆是黄粱。」
面上抹有易容油彩,鬼先生真正的表情藏在膏脂堆垫之下,并不轻易显露,片刻才耸肩一笑,怡然道:「长老毕竟是承认了我有霸者的实力,倒也不算太糟。」
「用这种法子……」蚳狩云没理他的插科打诨,一指邻室,正色道:「你或能宰制集恶道、五帝窟、天罗香,乃至今日的狐异门,但你永远做不了胤丹书。在他之前我们便是这样做,谁也没能成为他。」
鬼先生笑面倏沉,进门以来头一次显出怒容,阴恻恻道:「所以他死了。」
「却比每一个还活着的人,无限接近『七玄之主』宝座。」姥姥抬起眼,射来两道锋锐视线,沉声道:「无此胆魄,你可回去当你的狐异门之主,继续干些卑鄙龌龊、鼠窃狗偷的勾当,莫再提『一统七玄』四字,辱没你的父亲!英雄豪杰,不是忒好当的,况乎帝皇?」
一旁,盈幼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要穴被制、无法动武的姥姥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较之寻常妇人还多有不如,这短短几句间的气场却压倒了眼前的恶人,本以为鬼先生恼羞成怒,怕要翻脸,谁知姥姥不容对方反应过来,慢条斯理续道:「自我入得冷𬬻谷,没听说有什么『龙皇祭殿』,你说是从贵门秘阁所藏的古书中得知,也只是一面之辞,兴许是你骗我,没准是冒称古人的书主骗了你,此说纯属子虚。你问我要一处不存在的地方,难不成也要我骗你?」
鬼先生恢复冷静,一派轻松,耸肩笑道:「真真假假,总要试了才知道。在我放弃以前,只好继续委屈内四部的姐姐们啦。」蚳狩云面上淡淡的没甚表情,似乎并不在意。
「我个人是比较喜欢肌肤白皙的美女——」
他转头对着榻上的盈幼玉竖掌抵额,歉然道:「不好意思啊盈姑娘,不是针对你。我看下一个就苏合薰好了。长老若还寄望与她一道的耿照耿典卫出来搅局,好混水摸鱼的话,趁早死了心,他俩一并被我擒住,囚于『望天葬』,就算没拿苏姑娘给诸位弟兄开荤,本也撑不了几日。这么一想,我也算做了件好事,让她在死前乐一乐,人生少点遗憾。」
「……恶徒!」盈幼玉忍不住低声斥骂,眦目欲裂,衬与邻室哀婉衰弱的悲鸣呻吟,倍显凄绝。
蚳狩云默然片刻,忽地一笑。
「假若真有这龙皇祭殿好了。我既不知道,黑蜘蛛也不知道……如此,你还不能知道么?连这点也想不明白,恐怕我得收回前言了,其实你并没有霸者的实力,起码脑子是没有的。」
鬼先生微怔,蓦地睁大眼睛,猛然击掌:「……正是如此!」泼喇一响振袍起身,抱拳揖道:「多谢长老指点!」蚳狩云淡道:「你有工夫威胁我,不如让我瞧瞧你这新任的天罗香之主,究竟知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有益于教门。我还在等着看。」
鬼先生微一停步,并未接口,倏又转身掠出。
「姥姥!庭殊她……」盈幼玉挨不住了,急切回头,却听蚳狩云冷冷接口:「你顾得上她么?若教那厮知道你也失了纯阴之体,下个便到你了。他以教门新主自居,断不肯轻易浪费宝贵的阴功宿体,拿破身的做做样子吓唬人。你急着投身虎口么?」盈幼玉不敢再说,咬牙低头,两只小手绞扭锦被,恨不得刺破鼓膜,不用继续隔着墙板,聆听孟庭殊的悲惨遭遇。
姥姥定了定神,换过一副温柔神气,和声道:「玉儿,你过来。」盈幼玉依言揭被落床,娇小玲珑、线条细致的光裸赤足趿着软绸便鞋,一路扶靠几案,步履蹒跚地来到琴几旁。
她是被移囚至此后才苏醒的,要穴被封,终日躺卧于榻,起身行走原是十分困难。蚳狩云命她四肢着地,翘着浑圆紧致的小屁股,如牝犬般趴在蒲团上,双掌分按她腹间尾闾,微微用力,盈幼玉忽觉丹田里涌出一股热水似的熨贴暖流,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被那貂猪满满地射了一膣,身子里又麻又热又胀,仿佛被滚烫的浆液汩上了天,快美难言。
翘臀趴卧的姿态本就极为羞人,这下绮念陡生,顿时不可收拾,盈幼玉娇躯微颤,腿心里尿意忽涌,一缕稀淡清澄的薄浆已被轻歙的黏闭花唇挤出,沿着光滑的大腿内侧一路蜿蜒,淌至膝间。
她除贴身小衣,仅着一件薄纱睡褛,这香艳淫靡的一幕自逃不过姥姥法眼,盈幼玉又羞又窘,又怕被姥姥责备,复杂的情思交错下,竟隐有一丝难言的快感,蜜色的细嫩小脸烘热如蒸,闭目欲死,一句话也不敢说。
姥姥却未见责,温柔抚着她肌肉结实的平坦小腹,喃喃道:「这可是千金不换的珍宝,你要抱着如死一般的决心拼命守护,保住教门的希望,明白么?」盈幼玉羞不可抑,片刻才会过意来,姥姥所指非是她的身子贞操,而是藏在丹田里的这股奇异暖流。这异象平时不轻易显现,连鬼先生度入真气试探,也丝毫不生反应,似只有姥姥的手法能激得它与之呼应,仿佛在抵抗外侵的力量。
(这是……这是他给我的么?谷中变乱,他……到哪儿去了?是否平安?)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心底依依,告诉自己貂猪并不是人,不过牲口罢了。人,怎能老挂记着盘中飧食,也当它们是人一般的对待?真是太丢脸也太荒唐啦。
听姥姥语罢,赶紧应道:「嗯,知道了。姥姥……指点了他什么?冷𬬻谷中,真有这处龙皇祭殿么?」
蚳狩云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
「我若知有这么个地方,早已将它掘了出来。教门多年来武力不兴,什么法子咱们都试过啦,若有龙皇建造的遗迹在此,岂能不一探究竟?只盼天祐我七玄,莫教他先找将出来才好。」
苏合薰袖管内的布合处,缝入一根极细的银针,她将线头拆开,取针验过食水无毒,与耿照狼吞虎咽、风卷云残,将食物扫了个清光。「我的确小看你啦,苏姑娘。
」耿照忍不住冲她竖起大拇指。「我所识女子之中,你是最能吃的。」
苏合薰正以一小块撕自衣角的布片轻按嘴角,眸光倏锐,隐透杀机。
「你暗示我胖么?」
「……你是从哪里听出这种关连的?」
两人把握时间扫光食物,盖因午后的硫磺风暴转眼即至。待大风平息,摇晃的铁笼渐止,耿照挥散白雾,取出长布索——以他二人的腰带撕成数条接起,末端系着苏合薰的小银盒——伸出铁槛甩动几圈,觑准角柱一抛,匡的一声砸在转轮上方尺许,自是什么也没发生。
左手本非他惯使,投绳更是门精深技艺,耿照于暗器、软兵等均未涉猎,便是双手齐施,抛之不中也是天经地义。他连试几次皆不成功,一旁苏合薰轻道:「我来罢。」
耿照有些气馁,正欲将布索递去,蓦听苏合薰道:「……但我也要一起下去,你休想留我在这里。」
让林采茵准备牛肉鸡蛋,是为补充攀爬崖壁时所耗的体力。耿照无意待在笼中等死,思前想后,崖底水潭和那高悬的出水口,说不定是脱离此间的机会;上回不及查个仔细,既有把握爬回望天葬来,说什么也要再下去一回。
苏合薰体力负荷不了,耿照想尽办法说服她留在笼里,看来是一场白忙。他左掌一缩,苦口婆心劝解:「苏姑娘,万一我也气力不继,咱们就别想上来啦。你在此帮忙盯着,我去去就回。」
苏合薰冷冷道:「没我帮忙,你想再下去一回,机会同天打雷劈差不多。还是你要继续试试运气?」
耿照突然有点理解林采茵。若他俩从小一块长大,听她这样说话听上十年,或许也会想杀了她罢?世间仇隙非无由啊!莫可奈何,一股脑儿将东西塞了给她,咕哝道:「那好,换你试试运——」
「喀搭」一声轻响,布索绕着转轮飞旋几匝,小银盒撞在柱上,牢牢缠住了轮轴。耿照的下巴差点摔出笼槛:你这也太快了吧?起码喊声「留神来」之类……忽见苏合薰回眸一笑:「闭上嘴,别咬了舌头。」猛拽引索,笼底活门翻开,耿照连喊都没喊,便即坠入雾中。
她拉着布索悬在半空,修长的娇躯轻荡着,俐落地并拢双腿,看准耿照跌穿的雾顶窟窿,松手一跃而下!
【第百五九折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几口酸泉,上岸时衣裤布靴都吃饱了水,无比笨重,爬得十分狼狈。依原本所想,他应将靴子和绝大多数的衣物缚于笼槛,一来便于攀爬,二来回到笼中时也不用就湿衣上身。谁知苏合薰猝然间启动机关,所有设想都成了泡影。
他除下靴子,盘膝运功,功力尽复的碧火真气搬运数周天,全身毛孔透出氤氲白雾,要不多时衣裤已干。此举倒非专为烘干,而是自腹中食物提取元气,寻常人要一二时辰才能消化完毕,转化为行走坐卧之所需,以碧火功为之,不过就是盏茶工夫。
耿照睁开眼睛,发现苏合薰的衫裙全披挂在自己身上,她浑身上下仅余那件缀着红边的黑绸肚兜,由背影望去白皙一片,腰臀起伏动人,几近全裸,两条长腿伸进水里,百无聊赖地踢动着,双手轮流将一把把湿发拧干。
「你好啦?真快。」
她拎了件穿在外衫里的月白中衣裹身,仅至腹间的衣摆下露出两条浑圆修长的腿子,衬与腿心一撮乌黑卷曲的稀疏纤茸,益显得肌莹如雪,竟比中衣更白。「你这门内功好生厉害,连烘衣也使得。」
耿照哭笑不得,不好伸手迳取她衣物,只得端坐如菩萨,认命地给女郎充当衣架。
苏合薰信手拈下裈裤,试了试干爽程度,神情极是满意;还未开口,耿照黑脸顿沉:「我不想听到关于烘干衣物的任何事。连赞美也一样。」她遗憾似的蹙了蹙眉,背转身去翘起两瓣绵股,弯腰窸窣一阵,着好衣裤鞋袜。
「……是真的很方便啊!」
「你不说出来很难受么?」
今时不比昨日,两人吃喝已毕、身心俱足,昨夜又在笼中尽量休息,加上前度攀爬所累积的经验,欲抵出水口毫无阻碍。耿照环视结满乳黄结晶的甬道,试图刮去表层积磺,还原本来壁面,缺了称手的工具成效不彰,只好断去此念。
不断流出酸泉的水栅如苏合薰所说,几无锈蚀,恐非寻常镔铁所造。
「此地是给人进出的,」耿照一指两人立身处。「否则毋须做成『凹』字型剖面的引道结构,刻意留下两侧高岸,还铺了青砖。这面墙后另有玄机,此间定有开启墙面的装置。」伸出左掌,在凝满硫磺的墙上四处掀按,找寻机括。
苏合薰也没闲着,轻轻巧巧跳过水面,在对岸的墙底如法炮制。
未几,忽听「喀」的一响,她将一块并掌大小的墙砖推陷寸许,滑动的感觉虽略有迟滞,该是机关经年未启所致。墙后传来「喀搭搭」的一阵机括密响,却什么也没发生。
耿照跃了过来,仔细观察墙砖周围的痕迹,蹙眉道:「能否再推入些?要开启这么大的砖石闸门,以此处机括内陷的程度,似有些勉强。」苏合薰双手用力,仍丝纹不动,摇了摇头:「兴许是我气力不够。」撤了手掌,侧身让出位置。
她移开柔荑之后,陷下的墙砖并未滑出,墙后悄静静的一片,已无机簧转动的声响。耿照单掌抵住,运功推去,墙砖稳若磐石,一丝松动也无。
他昨儿攀爬峭壁时激发潜力,复以得自虎帅遗刻之启发,使碧火真气与鼎天剑脉脱出禁制,不仅顺利恢复运转,更隐隐有境界提升之感——那种微妙的感觉无比玄奥。周身力量充盈,然而却十分稳定,运使真力之际,似能预知动作须使劲若干,便是恰到好处;出手一试,果然如此,晓畅一如流水行云。
无论笼中投索,抑或攀爬岩壁,尽皆如此。他未练过圈绳,每一掷却能准确无误地投在转轮之上,只是缺了经验和手法诀窍——世上毕竟有须千锤百炼、日积月累方能获得的物事,此非神功机遇之所能致——单以准头及劲道论,任谁也看不出是头一次投绳圈物。
他一按墙砖,心头便浮现灵感,明白催动四成功力,即能将之击毁;其反应之快、估量之精准,犹如天谕,未及动念已然觉察,不禁自嘲:「问题是我没想毁掉这块砖,我想开的是机关啊。」苏合薰扭过螓首,微蹙柳眉:「你说什么?」
耿照啼笑皆非,突然间,生出一股犀锐直觉,念头尚未浮现,身子已自行激发骊珠奇力,畅旺的碧火真气稳稳压制化骊珠,将奇力导入坚不可摧的鼎天剑脉中。耿照脐间大放光明,映亮了原本幽暗的引道,由左手掌心输出的奇力却细如丝缕,如水银般渗入石上毛孔,透入墙中。
自得骊珠以来,耿照饱受失控的奇力所苦,虽屡屡得此珠救命,临阵被它倒打一耙、以致生变的次数,也多得数不清了。如此际般精准控制奇力的滑顺快感,他简直是连作梦都没想过,兴奋地睁大眼睛,感受力量蜿蜒而入,拨转齿轮、绞扭旋杆……
喀喇喇的机括转动声再度响起,越发越激烈,轰隆一震,中央引道的酸泉忽然断流,震动却持续提升,底墙的硫磺被簌簌震落,从中两分。
墙后,两排罩着水精蚌壳似的壁灯接连亮起,不知火源来自何处,亦未见烧烟袅燃,红炽灯芒映出一间宽阔石室,流水仍是居间穿过,中央有个八角池子,水底似有什么物事,石室外却看不真切。
耿照依依不舍撤了奇力,这种「以无厚入有间」的精准驾驭难以言喻,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气力仿佛用之不竭。
石门打开之后,引道水面明显降低,看来此门是以水力推动,源头引之开启石门,少了活水补充,是以水面下降。若引道之水始终未升,代表维持石门开启的力量未减,应不致断了去路。
耿照想起三奇谷的闸门亦采水力推动,运用之妙,更甚当世,果然两处遗迹必有关连,纵非出自一人之手,亦一时之作。
两人并肩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室底的墙面上,刻着一幅巨大的图腾,其形如鲎、腹下八足,看来像是一只摊平的蜘蛛,偏偏底下拖了条剑锋般的长尾,模样甚是狰狞。「这是……蜘蛛么?」耿照有些疑惑,一时难以确定,转头问苏合薰:「
天罗香所用旗帜,有这样的图形么?」
苏合薰摇了摇头,忍不住蹙眉。「我没见过。」
石室内无有任何家生,四壁却刻满怪异文字,耿照虽是一字不识,却觉异常眼熟,倏然间心弦触动,击掌道:「是了,这是天佛图字!」苏合薰微露诧色:「你也识得天佛图字?」
耿照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这个『也』字恐怕不大合适。我在莲觉寺做小和尚时,曾在一座古经楼见过,却没学过怎么辨读。」苏合薰「嗯」的一声微侧螓首,上下打量他几眼,啧啧道:「你的人生倒是挺多采多姿的,连和尚也做过。」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真没有夸奖的意思?」
苏合薰在被送入禁道以前,曾随姥姥研习过两年,这种近乎失传的古文艰涩难读,连姥姥自己所识亦极有限,也不曾告诉她学来做甚,只说若在黑蜘蛛处见得此文,无论大小精粗,尽量录下誊本送出;要是黑蜘蛛有传授之意,务必学习透彻。这是她卧底禁道的首要任务之一。
「看来,黑蜘蛛手里有一样以天佛图字写就的物事,姥姥亟欲得之,却不便对你明言。」耿照听她所言,沉吟再三,忽又问道:「那黑蜘蛛教了你么?」
苏合薰淡淡摇头。「我入禁道至今,未曾见过图字,也可能是她们并不信我。你和染红霞去过的那间石室,便是我除禁道以外,唯一待过的地方。」不知为何,耿照听得有些酸楚,唯恐牵动她的心事,笑笑岔开话题:「那好,你表现的机会来啦。我普通字都认得不多,这图字于我直如天书,你且看看,或许能找到离开的线索。」
苏合薰抚着墙上阴刻的图字,目光不住于四面石壁之间移转,片刻才喃喃道:「
有太多我不认得的图形……该说是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不过有个字似是关键……喏,你瞧这个。」指着一枚拳头大小、形似蜘蛛的图样。
耿照看了几眼,忍不住道:「这个字……跟那边的图腾好像,分明是蜘蛛的模样,却拖了条蝎子也似的尾巴。」
苏合薰道:「我本也以为壁上的图腾,是古时教门的标记,代表蜘蛛,见了图字才知全想错啦,这个图腾不是蜘蛛,而是枯泽血蛁。这枚图字在龙皇时代,就是『枯泽血蛁』的意思。」
天佛图字与现今东洲通行文字不同,非是单音独体、一字一义,有时一枚图形能表达相当复杂的意涵——这点明姑娘亦曾经对他说过。耿照始终认为,以明姑娘的聪明才智,应能通晓此种神秘古文的,她既矢口否认,自也无质疑的必要。
「枯泽血蛁」云云,耿照略有耳闻,印象中与千年雪伏苓、万载何首乌差不了多少,都是传得神而明之,但没人见过的物事。捕蛁一行,在东胜洲是相当神秘的团伙,多半以宗族为核心,怎么追踪蛁的踪迹、何以引蛁、如何抓捕,乃至该怎样服食,都是传子不传女的大秘密,是宁死也不肯泄漏之事。
捕蛁人居无定所,整团人追逐蛁迹,出没于深山大泽;这个据说最初起源于东海的神秘行当,如今已分散于天下五道,但传说中千年转赤的「血蛁」并不是谁都能捕,能得百岁以上的紫蛁,已足半生富贵;三十年以上的青蛁,则是富人延生续命的珍品,比参药名贵得多。
流影城送呈平望都的贡单之上,曾出现过「西北天镜原六百岁金花紫蛁一对」这种吓死人的不世奇珍,时人皆云昭信侯出手豪阔,举世无双,无怪乎圣眷之隆,亦是宇内罕有。
耿照抚着墙上的蛁形图字,想趁机将这个字学起来,边记忆它的模样,一边问道:「这字是『蛁』的意思呢,还是专指血蛁?其实我本想问你,这图形中哪个部分是指『血』——」
苏合薰摇了摇头。
「姥姥说,这字指的是『枯泽血蛁』,乃是蛁中至高。蛁须历千年岁月,背甲才能由紫转赤,称作『血蛁』;而三千年以上的血蛁,背甲由赤红转为赤金,色泽如火焰般鲜烈,到得这时,这蛁一触地面,方圆数十里内生机尽绝,非吸够足以沈睡千年的食养,绝不肯休眠,故称『枯泽血蛁』。」
耿照咋舌:「好霸道!这……简直是魔星了。世间真有这种东西么?」
「我也不知。」苏合薰耸肩。「但血蛁肯定有,我师祖婆婆吃过一对。她老人家姓薄,讳上雁下君,人称『喜欲夫人』,是当时武林中公认的第一美人,至寿纪八十有六归天时,看来不过四十许;死后遗体莹润,宛若生前,毋须药料亦不腐。姥姥亲见,决计不假。」
她一眼即认出此字,盖因传授蚳狩云天佛图字的薄雁君,便是为了能再找出一对千年血蛁,才费心钻研教门古籍,并将所得授与身边亲信,倚作光大宗门的终南捷径。
壁刻除了文字,还有线条朴拙、描绘却颇为生动的壁画,线条间似本填有各色油彩,然日久斑剥,如今只余轮廓。耿照不通天佛图字,百无聊赖,索性研究起壁画来。
顶端第一幅壁画,绘着一只鸟笼,吊在悬崖边上,笼里囚的不是鸟,而是一头牛。耿照想:「是了,这图绘的是『望天葬』。但不关人而关牛……却又是为了什么?
」
第二幅图则是笼底翻开,牛只挣扎掉落,底下重叠的数道水波纹上,浮着一只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第三幅图则毫无意外的,背着厚厚甲壳的八足蟹怪将那牛啃得剩下一副牛骨架子,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牛首髑髅,模样甚是可喜,不知怎的却透着一股怪异的森然。
毋须通晓天佛图字也能明白,那巨怪其实不是什么螃蟹,而是石壁图腾所代表的「枯泽血蛁」。
耿照这辈子没见过一只活蛁,执敬司的老人倒爱吹嘘有福缘瞥见过当年贡品单上那对紫蛁,说是「巴掌大小」,颇有不虚此生的得意。城中购来给独孤天威进补的青蛁,据说没比蜗牛大上多少,相较之下,巴掌大的六百岁金花紫蛁可说是大得吓人了。
这样的壳虫就算活到三千岁,也决计不能长成一头巨型蟹怪,耿照宁可相信图只是表意,牛落到水潭里,精血就被传说中的枯泽血蛁吸干了,只余枯骨。而第四幅图又将画面拉回望天葬,两排披着连帽大氅的人站在悬崖上,似正望着空荡荡的鸟笼,从身形看全是女子,前排的人形轮廓中还残留些许白垩,后排则涂上了石墨之类,看得出是一身黑衣。
「这幅图旁边的字,我能看得懂。」苏合薰凑到他身边来,指着紧密环绕着壁画的天佛图字。看来其他几面墙的解读不甚顺利,只有一进来的这面简单些,勉强拼凑得出文义。
「图上说什么?」
「大意是说:无论黑祭子或白祭子,愿追随献祭而去、不老不死者,便能统领所有的人。」苏合薰摸索着图字喃喃道:「这段文字出乎意料的简单,像是某种谕令。天佛图字难读的不是字义,而是当它们排列起来时,彼此之间所产生的对照牵引,会让文义变得非常复杂。姥姥说那时代的人,似乎以此为美,像是诗韵修辞一般,只有上谕、誓言或法令一类,才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以免过于繁复,语焉不详。」
耿照抱胸沉吟。「『黑祭子』若指后头那排身穿黑衣的女子,倒有几分像是黑蜘蛛……这么说来,天罗香的先人便是前头的那排『白祭子』了。似乎在古代,两边首领是同一个啊。」
「要跟着献祭的牛一起跳下来才行。」苏合薰提醒他。「没被枯泽血蛁吃掉的话,便能统领天罗香和黑蜘蛛了。」
耿照笑道:「我们俩也行啊,跳下来又没死。快把壁画拓下来带出去,说不定黑蜘蛛看了,立时跪满一地,奉你我为主,咱们最棘手的问题便解决啦。」见苏合薰抱臂仰头,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什么,还道她较了真,拍拍她的肩膀:「喂喂,说着玩的,你千万别当真啊!」
苏合薰摇摇头,正色道:「我是在想,这儿的刻文记载了枯泽血蛁之事,师祖婆婆当年与一名捕蛁人少年,在冷𬬻谷外意外获得一对血蛁……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
「你们对血蛁如此了解,」耿照忽问:「是因为师祖婆婆的缘故么?」
「嗯,姥姥是这么说的。」
「据我所知,『捕蛁人』是非常神秘、充满禁忌的一行,他们捕蛁卖蛁,却死都不会泄漏蛁虫的丝毫细节。就算师祖婆婆嫁给了那名少年,成为捕蛁人的亲族之一,那秘法连传女亦有不能,何况媳妇?你们对捕蛁的了解,却是从何而来?」
苏合薰没想过这个问题,微微一怔,侧首道:「我不知道。我所知俱是姥姥传授,姥姥教过捕蛁的禁忌、服食之法等,吩咐不能说与他人知晓。我猜……是师祖婆婆教她?」这么一来又绕回了老路,撞上耿照筑起的那道疑墙。薄雁君非捕蛁团伙出身,是谁教了她这些?
「我认为,姥姥、乃至师祖婆婆所知,兴许来自教门的古籍也说不定。」耿照一边思考,一边推敲:「我有个大胆的猜想。倘若这间石室,从有冷𬬻谷以来便已存在,墙上壁画乃古时教门前贤所遗,那么『天罗香』的号记或许并非蜘蛛,而是血蛁。只是传承千百年后,蛁这种壳虫益发稀罕,等闲难见,成了传说之物,血蛁的图腾才被误以为是蜘蛛。」
苏合薰美眸圆瞠,忽想到了什么,指着壁上另一个天佛图字。
「这字指的是『祭子』,古籍中最是常见,似在古纪时,祭祀是普遍的活动,无事不占,无有不祀。你瞧这图,像不像一个人捧着俎豆,匍匐前进?」
耿照一看果然有几分相似。苏合薰续道:「天佛图字意涵复杂,须参照前后文义,才能厘清。但这图注似是谕令一类,言简意赅,才翻作『祭子』。」
耿照会过意来。「所以……这个字也可以有别的意思?」
「手捧贮盛食物的器皿,除了祭祀外,亦可作喂食解。」苏合薰沉声道:「因此白祭子与黑祭子,也能说是『白牧者』与『黑牧者』。若你的猜测是对的,她们便是牧养血蛁之人!」
解读天佛图字非是一时三刻能成,苏合薰被他的假设挑起兴致,埋头钻入壁刻的小小天地间。所幸今日风暴已过,在明日林采茵遣人送来飧食前,「望天葬」应不致有闲人进出,耿、苏二人留在石室中过夜,暂无泄漏行藏之虞。
况且比起槛栅镂空的鸟笼,此间仅一面进风,较悬崖之上温暖许多,复无晃摇扰眠,要是还有一点治馋的熟牛肉条,直是人间天堂了。
酸泉流经处无有生机,水潭崖壁上莫说林树,连杂草青苔都没见,自无枯枝生火。耿照取了些硫磺块碾碎,运起碧火神功一搓,不料燃起的却是气味刺鼻的青蓝焰,而且燃烧速度甚快,难以烘烤取暖。
「你想吃鸡蛋,明儿就有了。」石室里苏合薰闻到异味,忍不住蹙起姣好的眉头。「这味儿像是臭掉的鸡蛋,你难道分辨不出?」
「我在生火——」耿照没好气道。
「若是想烤衣服的话……」苏合薰好心提醒:「你那门内功好用多啦。」
「不要再提烘衣服的事!」
幸好石室壁上的水精灯长燃不息,纵使天色渐暗,也不怕没了光源。他好不容易放弃了生火取暖的傻念头,为打发时间,在石室里四处兜转,试试哪里还有暗门通道之类,直到注意力转到石室中央的八角水池之上。
壁上的长明灯位置显然经过精心配置,所有的光照均有意无意避开了中央的水池,此际引道里的酸泉渐竭,高未盈尺,池子中心遂露出一方小小的八角祭台,上头嵌着一块径长一尺、高约尺半,似水精非水精、似冰块非冰块的奇异嶙石来。
(这是……烟丝水精!)
与在三奇谷中之所见,这块半透明的嶙峋异石尺寸小得多,石内烟丝也更多更混杂,似是当中裹着什么,隐隐见得一抹乌影,却因照明的角度刻意避开之故,细部难以辨清,灰蒙蒙一团,比三奇谷那枚污浊得多。
耿照在池边观察片刻,把心一横,褪下靴袜卷起裤管,扑通一声跃入池中,没敢伸手,左掌虚按脐间,一边留心骊珠有无异样。苏合薰回头见着,本欲随口揶揄两句,见他神情凝重,心头微凛:「你认得此物?」
「我也不敢肯定。」耿照犹豫片刻,抬头道:「苏姑娘,能否请你先出去一会儿,到外头避一避?我上回接触此物时,发生……发生过不好的事。」苏合薰望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好。」迳往硫磺甬道走去。
「……你不问我是为什么?」耿照有些诧异。
「你是为了保护我,对罢?」苏合薰头也不回,修长的背影优雅动人,说不出的好看。「我猜你不是为自己。我信你。」
耿照不由一笑,绷紧的精神略见松缓,毋须赘言的心情实是爽人,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怕,松了松左腕关节,不忘提醒她:「一会儿我若有什么异状,你千万别靠近,离得越远越好,我自己能恢复的。」
「这点,你也只能信我的判断了。」苏合薰淡淡一笑,模样却认真。
耿照无奈摇头,不知怎的却不甚担心,暗提真气,将左掌按上水精。
什么也没发生。
静候半晌,他不免有些尴尬,暗暗催动碧火神功,往水精内度入真气,水精却未如三奇谷瀑布圆宫的那枚般绽放光芒,更别提什么神识被吸入虚境,见得古纪时代的影像画面。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无意间也将右掌按了上去——因手筋被断,伤口尚未完全复原,碧火真气阻于腕间神门穴,再难寸进;原本留滞体内的吸功诸点,亦随昨日那一记「落羽天式」所生之新力,绝大部分转化为陷地为坑的破坏能量,只余一抹余劲在碧火真气阻绝处,对运动右腕无甚帮助。
真是难看的垂死挣扎啊!他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回头道:「苏姑娘,看来是我想错啦,这石头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苏合薰俏脸忽变,厉声叱道:「别分神!
快瞧!」
耿照霍然转头,赫见水精内的灰白烟丝不住向外扩散,同时迸出劈啪的细碎裂响,转眼几不见透明的部分;中央那团灰蒙蒙的影子随之深黝起来,似乎骨碌碌地冒着气泡,整块水精猛地震动起来,耿照只觉体内精血一晃,内外诸力飞快离体,远较残拳余劲更加狞恶凶猛,势不可当!
这种「浑身精元震荡」的恐怖之感,他仅在宝宝锦儿那未成的「赤血神针」下尝过一回,此际却非元神遭受攻,更像力量被吸收过巨,损及精气,然而毕竟是外因所致,与残拳余劲自内而发不同,耿照一惊回神,全身诸元自行调动,鼎天剑脉强固百骸,碧火功则全力抵挡这股异质吸力,配合无间,浑如六合运转,形成强大真气防壁,堪与水精僵持不下。
水精内部的龟裂似未歇止,耿照全力运功抵挡,难以撤放双手。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被骇人的强敌激发潜能,如炽焰烧到了极处,渐转青白,体内诸元交融成一片;上一次耿照有这种感觉,乃是三乘论法与李寒阳交手,突破心魔关铸成剑脉之时。
此际攀升的强度却远远超过了李寒阳的刻意培养,更无丝毫护持,眨眼间来自水精的吸力翻高一倍不止,碧火神功被逼着持续增幅,交融的诸元根本没有喘息的余裕,无法重塑定形,而熔炼仍在剧烈攀升,逼近至昨日上崖时的至高巅顶,停滞不过眨眼,旋即突破,冲上难以想像的高峰!
耿照仿佛可以听见经脉各处劈啪迸响,坚不可摧、宛若金钢石般,就连重击膻中气海亦毁之不去的鼎天剑脉,被硬生生拓开,连诸元交融的沸滚状态,都阻不了裂痕产生;如非耿照全身功力已至水乳交融之境,这下便能教他七孔爆血,破体而亡。
而吸力居然还在持续增幅。
抑于右腕间的吸功噬点失去束缚,转向对抗水精,脐间化骊珠更绽出豪光,仿佛被水精汲得惊慌失控,源源不绝向他灌注奇力,欲巩固摇摇欲倾的半圮城墙。
(这……这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难以言说的恐怖感,瞬间攫取了少年。
耿照平生从未遇过如此可怕、又如此使不上力的绝境,以此际攀升之强度,便是单对岳宸风,亦有把握一击杀之;力量堆叠之甚,连三奇谷外的神秘灰袍客也未必能正撄其锋……但水精吸力仍持续增强,只要稍一松懈,即遭吞吃殆尽。
苏合薰本欲助他,踏前两步忽然跪倒,浑身精血像被什么无形鞭索抽了一下,剧荡欲分;远方风里,林鸟扑翼声不绝于耳,隐隐挟着满山兽奔的惊惶异响,竟连谷中大风亦不能尽掩;传说中魔星现世的恐怖场景,也不过就是这样。
她蓦地警醒,见水精灰翳内似有虫足祟动,失声道:「是枯泽血蛁!石头里藏的,是……『枯泽血蛁』!」
啪的一声脆响,布满龟裂的「水精」顶部爆碎开来,一团黑影飞出,耿照顿觉巨压一空,烧融般的身子忽地冷却,崩裂凝形,具化成创,呕的一声鲜血狂喷;灵台倏然清明,听苏合薰叫喊,省起「方圆数十里生机尽绝」云云,浑身发冷,心只一念:「……浩劫!」碧火神功鼎天剑脉难以再运,灵光乍现,以余力刺激脐间化骊珠:「枯泽血蛁!天地间有什么走兽飞禽,能胜得这般食养!」
蕴着无限生机的白光透布而出,映得壁间一团乌影倏然回头,耿照及时并掌挡下,仍被巨大的撞击力掀翻过去,左手抓紧坚硬光滑的虫甲腹裙,使不上力的右掌却难撑持,只好屈起右膝辅助,「喀」的一声脆响,将那物牢牢抵紧池壁,不使飞去。
他到这时,才看清了「枯泽血蛁」的真面目——枯泽血蛁通体乌沉,约莫西瓜大小,背甲如鲎,厚甲裙边微向内折,由腹间看来,体型宛若一只极其硕大饱实的蜣螂(粪金龟),只是腹下八足,又异于寻常昆虫。
枯泽血蛁被牢牢摁住,八足节肢不住屈伸张弛,发出格格细响,足尖扣在耿照手背腕间,那极可怕的强大吸力再次涌现,耿照咬牙奋起余力抵挡,赫见枯泽血蛁渐渐转红,甲隙间绽出刺目红光,炽红之中隐约透出熔金般的灿亮,耿照四指如握烧红烙铁,痛得惨叫起来,白烟不住自掌间窜起,满室都是难闻的肉炭焦臭。
——可……可恶!
耿照终于明白自己有多粗心。他早该想到的。
为免「枯泽血蛁」灭绝生灵,建造这冷𬬻谷的先人才将它养在酸泉之中,在无法蓄养生机的火山酸泉里,枯泽血蛁便只能静静沈睡……那层外壳并非烟丝水精,而是某种凝封之物。将枯泽血蛁封住后浸入泉中,这是千年来它未曾灭绝冷𬬻谷方圆数十里生灵的唯一原因。
眼下后悔已来不及了。脱出水精凝封的枯泽血蛁,摄食精血的力量更加霸道,摄食后坚逾金铁的甲壳有如烧化的铁汁,再继续握持下去,恐怕不一会儿工夫便要烧融见骨;而耿照的体内诸元距离崩溃仅只一步,无法二度承受那样剧烈的催鼓竞赛,此消彼长,胜负已定。
更可怕的是:当他正苦苦坚持之际,枯泽血蛁那剑片般的长尾突然「格格格」地扭了过来,颤动的尖端绕着他脐间转,骊珠奇力离体的速度更快,瞬间令耿照产生抽肠之感,痛得雄躯剧颤,咬牙低咆。
然而枯泽血蛁似未餍足,剑尾如虫足般格格乱扭一阵,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脐上寸许处,整截尾锋几乎没入腹中!
「……耿照!」苏合薰失声尖叫,强支身子奋力匍匐,发狂似的往池缘爬去。
耿照双目圆瞠,一缕鲜血溢出嘴角。还未反应过来,枯泽血蛁拔出血淋淋的锐尾,格格颤扭,「噗!」一声刺入脐下!
(它……它想挖出化骊珠!)
耿照痛欲昏厥,体力精力随重伤失血飞快流失,凭一股过人的嚣悍狂气撑持,右手一松左掌加劲,死命将蛁腹压于壁间。蓦听「喀喇」一声,石造的池壁竟被他压得裂陷龟裂,枯泽血蛁八足屈伸,令人牙酸背痒的格格细响,自是丝毫无损。耿照低吼着挪动身体,与那条剧颤扭动的剑尾拉锯,将之一分、一分地,从腹间硬生生拔了出来。
便非枯泽血蛁所为,这已是足以致命的重伤。耿照心知今日无幸,注定要死在这里了,无暇顾及其他,一心避免苏合薰受害,以及该如何封住这头怪物……若能闭起石门,那就好了。水栅的缝隙它钻不出去,待酸泉重新注满引道,除了我的尸体,枯泽血蛁再无摄食的来源,只能乖乖沈睡——「苏姑娘……」一瞥女郎爬至池畔,忍痛叫道:「快……快出去!关……关上石门……快!」
苏合薰神智清明,大声道:「此法无用,我关不上闸门!枯泽血蛁的甲壳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弱点在甲隙……你看它腹胸之交,是不是有个拇指大小的菊形软凹?
」
耿照唇面皆白,眼前金星乱舞,勉力眦目,果见它腹间胸膈有个菊花似小小凹陷,约莫拇指大小。他左手拇指奋力一摁,枯泽血蛁挣扎起来,反应远较前度要激烈得多。「接……接下来……怎办?」
「弄死它!」苏合薰咬牙切齿。「那地方,叫『食蛁孔』!」
耿照突然醒觉,拇指尖死命摁入,「波」的一声甲裂指陷,戳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孔来,漏出如熔金般的滚烫体液,滴在耿照腹间。枯泽血蛁发出「叽」的尖锐刺响,蛛爪乱扭一阵,猛地甩起剑尾,胡乱往耿照胸膛一扎。耿照避无可避,顿被洞穿右胸!
他几乎失去意识,迷迷糊糊中只觉蛁腹上的戳孔洞飞快复原,原本铜钱大小的破孔缩如钱眼般;软软垂颈,赫见腹间伤处也正自收口,枯泽血蛁的滚烫汁液只烧穿衣布,却被他的身体吸收,使伤口得以迅速痊愈……
——食蛁孔。
苏合薰的声音掠过脑海,耿照灵台倏清,剥的一声,再度捏碎蛁腹软凹,使劲掘开,不理血蛁挣扎,连剑尾都未拔出,张嘴凑近蛁腹,死命吸吮金汁!
烧融般的灼热痛感一路从口腔、食道蔓延至腹中,耿照浑身剧颤,深知这是拯救周遭生灵的唯一机会,无论血蛁对自己造成何等伤害,决计不能松口。也不知吞食了多久,神智渐复,掌中嘴下的血蛁不再灼热,虫壳也回复成最初黑黝的蜣螂模样,八足僵直,如蛇一般乱扭的剑尾亦软垂不动,末端还插在他胸膛里,不知怎的却不如何疼痛。
他头一歪,连着血蛁脱力倒于浅水,荷荷喘息。
恢复元气的苏合薰一跃而下,将他身子翻正,揪着剑尾随手拔起,耿照低咆一声,蹙眉道:「痛……很痛耶!」突然有点想笑,奋力睁眼、撑大瞳孔,死盯着她瞧,狼狈又怪异的模样甚是滑稽。
苏合薰检查他胸前腹间的伤口复原情况,蹙眉道:「你瞧什么?有什么事这么好笑?」耿照怡然道:「我每回死里逃生,睁眼头一个便是见到你。见你便知自己还活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苏合薰没搭理他,翻翻他的眼睑,又检查了他的呼吸脉搏。
「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什么怪异的感觉?」
「我觉得脸……很烫,全身……全身都在发热,还有点……有点痒似的。说不上来,总之是有点怪怪的。我怎么了?」
苏合薰没接口,而是动手解他的衣服,将他剥得精光,跟着褪去衫裙,脱得一丝不挂,连每回解衣均不离身的那件红绳黑肚兜也没留下,赤裸着白皙修长的玲珑娇躯,趴在他身上。
与她细致凉滑的肌肤一触,耿照舒服得差点呻吟起来,周身火烫的不适感约略减轻。
「服蛁是有秘诀的。」
她镇定地对他说,但耿照总觉她语声里有一丝轻颤,不知为了什么。「蛁汲取生机,十数年乃至百数年一孕,子嗣极少,生命力却强。对人来说蛁是大补,不能随意服用,否则元阳强于身躯,是身子会先承受不住。」
这道理同碧火神功的心魔障差不多。
耿照忽然会意:为避免精元太强反而伤身,在身躯适应强大的精元之前,须不停将多余的元气排出,才能循序渐进,增补受益。
「最理想的情况,是一对蛁分别由一双男女服下,以双修之法,助彼此导出余元,帮助身体度过适应的阶段。然而,即使不懂双修,两人的身体同受一对蛁虫增益,强度相当,只要持续交媾,效果也差不多。」
「喜欲夫人」薄雁君当年或即如是,耿照想。
她与出身捕蛁人团伙的少年分食,在血蛁剧烈改变身体时,靠激烈的交媾不住消耗溢出的精元,直到身躯能承受血蛁之力为止。
过去独孤天威服食青蛁时,城中须多备处女,有谣言说城主渐失雄风,玩女人只是过过口手干瘾罢了,便不再服蛁,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耿照心念一动。这么说来,是苏姑娘要为我……
「你吃的是枯泽血蛁,在你之前,从没人吃过这么厉害的蛁虫,我不知道会怎样。」苏合薰冷静解释道:「但你的身子似乎特别能适应枯泽血蛁的精华,像淋到血蛁体液便能使伤口愈合,过去我没听姥姥提起过。也许你吃了不会有事。
「我没跟着你吃血蛁,姥姥说,若是贸然交合,承受不住你的力量,我死了事小,没人帮你收拾爆冲的精元,你最后仍难逃一死。我不会让你死的,这点也只能请你信我。」
耿照不知说什么好。过去,他可能会力劝苏合薰守住清白,自己的问题自己承担,但如今,若要于「死在这里」或「夺走苏合薰的贞操」之间做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不是不能死,然而死于此间,连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本想说声「知道了」,腹中突然像爆开一团火球,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热流溢满全身,像是各处经脉又开始烧融起来,但这回却与力抗枯泽血蛁时、被逼着提升境界,以致撑裂经脉,几使体内诸元崩溃的情况不同,化开了的经脉管壁依旧维持形状,而非融炼欲崩,仿佛被两片阴阳模刻前后一夹,在完美的型铸中修补裂痕,重新交融成一片——
耿照清醒时,皮肤上熟虾似的红热渐褪,石室里似乎多了股莫名的氤氲朦胧,他注意到身下浅水降低许多,猜想是持续散发的高热,蒸散了池底残余的酸泉水所致,可见血蛁精华修补身躯时所溢出的余元何其惊人。
他胸口、脐眼附近三处致命伤口,早已消失不见,愈合的肌肤宛如新生,连瘢痕看不出。不惟前些日子惨遭虐打的瘀青裂创,就连与岳宸风决斗受伤所遗,乃至童年时调皮捣蛋留下的疤,全都消失殆尽。
「像个新的人似的。」耿照忍不住想,缓缓举起右手。
原本被断去的手筋,如今已不见一丝凄厉创口的残迹,他用力握紧拳头,然后松开,再握紧……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回过神时,才发现眼眶之中溢满泪水,最想做的却是一跃而起,朝着深不见底的地热谷底放声豪笑,与凄绝的谷风一较高低!
——天未亡我啊,鬼先生。老天要收的,只怕是你!
趴在他腹间闭目小憩的苏合薰,被轻微的震动惊醒,抬起一张秀丽绝伦的瓜子脸蛋,不及揉揉惺忪睡眼,本能便伸手去捋他腿间昂扬的紫红怒龙。耿照这才发现她嘴角、颈颔,乃至锁骨间的小巧圆凹里,无不沾挂着化水的薄精,晶亮湿濡,液丝牵引,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才能留下如此鲜明的残迹,衬与她冷艳清幽的容颜气质,说不出的淫靡诱人。
他只看一眼,本就勃挺未消的龙杵益发硬得怕人,又弯又翘,又是烫手。
苏合薰口手并用,帮他弄出了无数次,立时察觉有异,揉揉眼睛,随手将蓬松紊乱的云鬓勾过耳后,淡然道:「你醒啦?」便欲撑起。但见细直的藕臂间夹着一双轻软绵弹、又尖又翘的嫩乳,明明不甚巨硕,浑圆饱满的乳廓被细腰纤臂一衬,只觉份量十足,手感定无比骄人,堪比最鲜润细致的杏仁豆腐。
耿照不是头一回见她赤身露体,但却是最淫冶动人、充满兴致的一次,舍不得她又恢复成那股公事公办的清冷神气,轻轻将她拉倒,仍教女郎趴在腹间。
苏合薰也未抵抗,慵懒地趴了回去,随手捋着滚烫的怒龙杵,说话间温湿如兰的吐气呵在柱上,滋味难以言说。
「你的右手好了?」察觉适才男儿将她拉倒时用的不是左手,那种强而有力的握持透过温暖的掌心,将力量与欲望悉数传到了她雪嫩的臂儿间,女郎淡然的语气间透着一丝惊喜宽慰,仿佛所有辛苦都有了报偿。
「嗯,多谢你啦,苏姑娘。」耿照枕着左臂,高举右掌活动着,忍不住问:「我昏迷了多久?你帮……帮我弄了几回?」还没说完龙杵便弹动起来,似乎想像苏合薰为自己轻启朱唇、美美地噙着龙首的模样,令他格外兴奋。苏合薰毕竟是天罗香出身,也不觉尴尬,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蹙眉道:「超过两个时辰啦,我是瞧外头的月眉推算,并未细量。枯泽血蛁的力量十分惊人,我怕你身子承受不住,一开始便没敢停手,来不及算,不过十几二十次总是有的。」
耿照暗暗咋舌。苏合薰不会无端说谎骗人,于此也无信口开河的必要,但他不但毫无虚乏之感,欲念还隐隐勃兴,须以定力压抑,才不致将苏合薰按倒,尽情需索。
「还好没……没侵犯了你的身子。」他耸了耸肩,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遗憾似的。「枯泽血蛁的精元之力强悍如斯,实是骇人听闻。」
苏合薰淡淡一笑。
「哪有这种好事?弄出阳精只是发泄余元,但你身上的变化实在是快得惊人,光是发泄已然不及,须以女子的元阴调和,才能勉强持衡。我若是再犹豫片刻,你便要被血蛁余元鼓爆身子啦。」滑腻酥绵的小手在他股间囊底一抹,举起一片令人怵目惊心的淋漓娇红。
耿照心头一凛,才发现身下的泉水染着淡淡桃红,初醒时以为是灯映所致,此刻才赫然醒悟,竟是苏合薰的处子元红。
须知血蛁精元改变他的身体时,肌肤表面烫如炙炭,要将这样的龙杵纳入娇嫩的膣里,本就是桩酷刑,更别提耿照失神之际胡乱冲撞,将带给她多大的苦楚。这片淡如染樱的绯红泉水,正是女郎饱受折磨的斑斑历证。
耿照满腔绮念被浇了头冷水,心疼起来,苏合薰却抢先笑道:「这有什么?你以为流血的只有我而已么?」耿照听得一怔,想像龙杵被她捋得破皮渗红的凄惨模样,「噗哧」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情轻松了许多。
苏合薰说的是实话。当时十万火急,为排除凶猛溢出的血蛁余元,根本顾不得停手暂歇,所幸吸取了血蛁精华的耿照,自体疗愈的速度数倍、乃至十倍于常人,要是换了别人,此刻恐怕只余一条软烂的血龙杵了。
除了鲜血之外,他的玄阳精华也有相似的奇效。苏合薰头一回将龙杵纳入花径中,痛得几欲晕厥,耿照本能的耸动力量既强又猛,更别提那可怕的红热;苏合薰咬牙撑到他泄了身,从未受过男人的嫩膣已受重创。
她边懊恼自己的鲁莽冒进,间接害了耿照,一边勉力撑持,欲继续用手为他排出余元,片刻忽觉膣里的疼痛大为减轻,原本糜烂如雨打山茶、不住汩汩溢血的花唇也不再渗红,才发觉男儿的元阳有疗伤之效。
姥姥曾经说过,师祖婆婆的血能解毒疗创、增补他人元气,耿照吃下的是比血蛁更强大的蛁中之王「枯泽血蛁」,有此异能,也丝毫不奇怪。至此苏合薰再不怀疑,对她来说若只须忍耐痛楚而已,那也相当于是百无禁忌了,尽力帮耿照排除余元,体力不继时便直接将阳精吞落,复得元气,一路撑持至今,非但未显委靡,反而容光焕发,更添丽色。
耿照对这些毫无印象,心中遗憾更甚,不敢叹出气来,无奈笑道:「这么一来我岂不成了药人?以后有什么跌打损伤,大伙儿便来刺我的血,当药吞服,好得比什么都快。」
苏合薰道:「取精也行啊,效果更好。要我才不想喝血。」耿照头颈发热,忽觉有些异样,本想偷瞧她说这话的神气,不料苏合薰娇躯一翻,敏捷地跨坐在他腰上,耿照只觉龙杵之上压着两瓣黏腻湿润,连娇脂的精巧形状似都能一一感受,怒龙更加硬烫,蠢蠢欲动。
「苏姑娘,你——」
「我算救了你,是不是?」
「没错。」耿照正色道:「我嘴笨不太会说话,但你明白我心中感激。若没有你,我已扎扎实实死上两回,苍天可鉴,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你报答的机会来了。」苏合薰手按他的胸膛,高高在上的姿态很符合她一贯清冷的形象,耿照却猜不出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你为我做两件事,就算是还了我的恩情。」
耿照本非斤斤计较、鸡肠小肚的脾性,并不觉她急功近利,既决心报恩,能立即偿还,岂非大家都方便?笑道:「苏姑娘尽管说,我做得到的一定答应你。」
「首先,枯泽血蛁算是我们一起发现,原该一人一半,才算公平。不过你吃了它我也欢喜,公平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苏合薰帅气地做了开场白,见身下男儿瞠目结舌,毫无感激涕零的模样,蹙眉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有不满要说啊。」
「咳咳,没有……没有不满。完全没有。」
「很好。虽然排出余元时,每口阳精我都吞了下去……」见耿照目光狐疑,投向自己的颈颔胸口,难得小脸微红,正色道:「有时你射得太多太猛,都能噎死人了,可不是我浪费。别打岔。
「虽排出余元时,阳精我都吞了,但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我得到枯泽血蛁的力量。我听姥姥说你在幼玉体内种阳丹的手法,与天罗采心诀有异曲同工之妙,用于双修事半功倍。你现在精元充沛,让我采你一次,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助我于体内结成血蛁之丹。你愿意么?」
耿照几乎没有考虑,点了点头。
「这个容易。」
苏合薰也不认为他会拒绝。正要再说,忽有些脸红,定了定神,一本正经道:「
第二,我们天罗香的女子,不拘泥嫁娶或贞洁的问题,我不会跟你说给你处子元红,便要你怎的;不管给谁,都是心里愿意,再说旁的,也只是骗人。我没想过骗你。」
耿照知天罗香习性,却感激她如此坦白。「苏姑娘,谢谢你。你知我说不了什么海誓山盟,说了你也不信,但我一生都记得你,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苏合薰摇了摇头。「你还没听我说完第二件。」
「嗯,是什么呢?」
「我本来打算一生守贞,在禁道里老去,反正世上没人记挂我,我也不知要记挂谁。这应该是老天爷的意思,是祂将我生成了这样。姥姥说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地底。」
耿照心头一揪,本想握她的手,却觉这样既污辱了她,也污辱了她的背负与坚强,犹豫之间,手掌便再伸不出去。苏合薰恍若未觉,明明注视着他,却像是跟自己说话,轻道:「我常想,若有天给了男人,我便能挂念他,假装他也挂念我,这样我便不是一个人了。但,我不能挂念你,你心里有染姑娘,那叫阿缨的小姑娘也欢喜你,我瞧幼玉望着你的神气,同方护法一个样,估计一生忘不了你啦。你心上忒多人,也在忒多女子心上,我的元红,不能给你这样的人。」
耿照听得有些怔傻,见苏合薰淡然一笑,微蹙愁眉,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口气轻道:「一会儿你夺我元红时,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心上不能有染姑娘、阿缨或幼玉她们,没有我也无妨的,空空的就好。这样,我就能假装世上有一个人,在这之后是挂念我的。这就是我的第二个要求。」
耿照低道:「我会一生挂念你,苏——」
「姥姥叫我薰儿。」
苏合薰果决地打断他,一边极力掩饰着羞赧和不自在。耿照正欲起身搂她,忽觉不对。「苏……薰儿,不好意思,我一时改不了口。你为我排出余元时,我们已经…
…过了,岂能再夺你元红一次?」
苏合薰清冷的雪靥掠过一抹复杂神色,似混合了害羞、无奈、狡黠,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清清嗓子,板起俏脸道:「我吃了你的阳精,伤口好得飞快,每回和你……那样,弄……弄破的地方又好了,我猜你现在进来,它还是好好的……你笑什么?痛也痛死人啦!」
【第百六十折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橙金晕芒如栀实般的水精壁灯下,两具裸裎的胴体正上下交叠着。
耿照结实的胸膛覆着女郎洁白修长的娇躯,自底下环抱她肩颈的右肘支撑着身体,以免压坏了她,左掌抚上尖翘浑圆的乳房,揉捏得她脸泛潮红,双眼紧闭,樱桃小口不住开歙,柔润的唇片下微露贝齿,配合急促的呼吸,吐出芝兰般的湿热香息,竟无一霎是闭合的。
他这才发现,苏合薰的身体极是敏感。
光是揉捏胸乳,便能为她带来极大的快感,尽管显而易见的紧张使娇躯绷得有些僵直,逐渐升高的体温却掩不住她的迷乱,面颊胸口等肌肤薄处,接连泛起大片桃花似的艳丽娇红,充分激起了男儿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她不仅胸脯形状精致超凡,手感更软得难以言喻,明明是小巧玲珑,仅以指腹虚掐些个、甚至毋须碰实,便遽晃如水波一般;在指掌之间剧烈变形的程度,毫不逊于熟艳妇人涨满乳汁的巨硕绵乳,再加上红豆大小的细润乳头、只比乳头稍大的樱色乳晕,视觉上更显得乳肉丰盈,触感绝佳。
耿照本想以此做为挑逗的手段,越揉却越舍不得放开,掌中加力,兀自不足,一把掐得细绵雪乳溢出指缝,低头去啣那鲜莓般红嫩柔润、绉折细致的小小乳蒂。
入口软滑,较之过往诸女,竟有些捉摸不着,舌尖追搅着那点嫩肉,却频频自齿间逸去,多舔片刻便欲融化,不敢啮咬,只能吸吮着绵软的乳房。苏合薰「呜」的拱起腰肢,并腿厮磨,白皙的雪肌上泛起一片娇悚。
「啊、啊、啊……哈、哈……」她的叫声意外地稚拙,与冷淡的形象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儿。
多数女子在面对情郎、春情之际激涌,依旧抱着矜持,初时不免紧闭双唇,以轻细娇哼宣泄渐燃的欲火。但苏合薰似乎特别难抵催情的手段,耿照稍一搓揉,便难以自制地张开小嘴,尽管极力避免在他面前发出羞人的声音,却怎么也阖不上,唇瓣轻颤的模样既媚惑又惹怜,看得男儿欲念勃兴。
待喉咽里一迸出断断续续的娇吟,便再难遏抑,女郎死了心似的叫唤起来,娇细的鼻音抛颤,大口大口吐着香息。
耿照以舌尖代替手指,撚、弹、拨、点,弄得一枚薄膜水囊似的娇细玉乳不住颤晃,空出的右手,沿着她细薄的腰肢、平坦的小腹一路往下摸。苏合薰浑身上下无一丝余赘,摸得出肌束起伏的线条,想到她敏捷的动作、强有力的殴击,自是半点也不奇怪。
然而一路抚去,耿照只觉指触轻软,毫无肌团的刚硬之感,只能认为她生就一副水一般的身子骨,无论如何锻炼,皆无法夺去这份诱人酥绵,非惟腰乳臀股,周身无一处不是如此,连肌肤上的悚栗都能摸将出来。
「薰儿……」他抬起头,苏合薰但觉乳上逼人欲死的快美一断,才欲喘息,蓦地耳蜗里磁酥酥一颤,男儿刺硬的胡渣、湿热的温息接连袭上颈侧,弄得她腰弓扳起,忽然捉住男儿之手,不停地僵颤着。
「你冷么?」耿照本就担心她受寒,见状紧了紧臂膀,将女郎贴搂严实,想起她老挂在嘴上的笑话,趁机取笑:「觉得夜露湿冷的话,我可以用那门内功把你烘干…
…」
苏合薰没搭理他,死死抓着他的腕子,拱起的小腹紧贴着少年结实粗壮的臂膀一阵激颤,耿照只觉滑若敷粉,贴肉一厮磨,连纤细的汗茸似都清晰可辨,触感妙不可言,可惜被她的指甲掐得痛极,暗忖:「笑话不好,最多就是不笑了,犯得着么?」
苏合薰「啊啊啊」地昂颈一阵,突然回神,略阖起大张的小嘴,低喘道:「不……不是冷。是……哈、哈……是我丢……丢了……」雪靥酡红,娇吁不止,也不知是剧烈的快美或高潮后的疲惫所致。耿照料不到她如此易感,轻轻挣开握持,顺势往下一摸,果然女郎腿间春潮泛滥,宛若决堤,丰沛的程度,绵股下竟积溢了小小一洼蜜泉,连耿照身侧都温湿一片。
这样敏感的体质,直是前所未见。耿照都搞不清是爱抚乳房,或耳边呵气让她泄的身,总之不是笑话不好,赶紧把握机会再来一次:「你都这么湿啦,一定很冷罢?
我可以用那门内功把你——」
「……这种事情,不是越湿越好么?」苏合薰泛红未褪,兀自轻喘,闻言略显迷蒙的星眸一瞇,投来两道锐利的眼神。「哈、哈……再……再说了,你……你不让我说烘衣的事,你……你自己怎又说?」
这当然是耿照不对。他哑口无言,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咱们若在这时拌嘴,回忆起来肯定是独一无二的了。谁做这种傻事啊!」
苏合薰却一边对抗着高潮的余韵,一边认真思索起来,似被那句「独一无二的回忆」所吸引。耿照见她娇慵微倦的眸中掠过一抹兴致勃勃似的光华,惊出一背冷汗,翻身将女郎按在地上,把幼细的双腕摁在散发耳畔,苏合薰起伏的玉乳不住顶压着他的胸肌,光摩擦尖端便令她喘息渐促,起伏更剧。
「你……啊……要、要做……啊、啊……做什么?」
「我们没空拌嘴了,薰儿。」耿照坏坏一笑,嘴唇凑近她绷颤欲避、微透青络的白皙颈侧,轻轻啮咬。「我现下……要来欺负你啦。」
女郎失控的娇吟与喘息,回荡在空荡荡的石室里。
仅以耳闻,怕以为此间正进行着极其激烈的交媾,但耿照仅仅是爱抚、亲吻、搓揉着她娇嫩的胴体,苏合薰在他臂间奋力扭动挣扎,张大的小嘴迸出哭喊般的哀唤呻吟,紧并的修长大腿间不住汩出蜜汁,不知是淫水或汗渍将两人的身体抹得晶亮亮的,铁色虬肌缠裹着温润莹玉,益显香艳淫靡。
耿照啃吻着她的颈背,单臂环过饱满酥盈的玉乳,无论臂间压着的或手里掐揉的,全都软得不可思议,能满满捏成一掌细绵,只比鲜酪稍硬,似勉强维持形状,未化沃浆流去;另一手则探入她并紧的大腿间,指尖刨刮她湿腻的花唇,挖得女郎屈膝拱背,薄薄的雪股剧烈抽搐着,姣好的足趾蜷拱如弓,下一霎又箕张开来,伴随着哭泣般的呻吟。
男儿只觉她毫无保留,美好的身子全然向自己开放,在欲海中无助漂流几乎灭顶,那种「完全拥有她、谁也抢不走」的满足感难以言喻,欲念陡炽,身子一翻,压着女郎汗湿的背门,胀大的滚烫龙首自股瓣间悍然而入,挤开泥泞一片的黏闭花唇,一分、一分地插进去。
不知是翘高雪臀、紧并大腿的姿势使然,抑或她天生异于常人,苏合薰的无瑕之证并非是一枚又紧又窄、触感坚韧的小肉圈圈,而是如薄膜一般,阻绝之感分外明晰。耿照欲念正炽,理智不过一霎间略微闪现,旋即继续深入,硬生生地捅破了她,裹着急遽涌现的温腻液感一插到底,肉鞘中绞束至极的紧迫感甚至令他觉得有些疼痛,美美地仰头吐息,感受着杵茎上一搐一搐持续收缩着的强大压力。
苏合薰缩颈剧颤着,指尖几乎掐进地面的青砖缝间,却在贞节被破的一刹那间寂然无声,仿佛随着绷紧至极的娇躯,连声带也被拉薄到了最极处。
耿照吐出一口长气,双掌掐着她那两瓣绵软浑圆、棉花一般的屁股蛋,指尖深深陷进股肉中,却仿佛掐不到底,龙杵所在虽紧迫异常,仿佛硬套进了一双不合脚的软革靴子里,然而出乎意料的丰沛液感,却让抽插远比想像中更为滑顺,爽利且紧,滋味难以言喻。
男儿祟动片刻,苏合薰雪颈一颤,侧过螓首,难以克制地张嘴低唤,发声的频率与撞击雪股的节奏完全重合,她敏感到不得不忠实地反餽每一度深入,像是一具被弹奏着的乐器,随着少年越来越凶猛的抽插,女郎的呻吟短促而急切,甚至来不及连成长音,也无法说话,每一下都像被顶得吐出一个单音,旋又被下一个盖过,恍若最原始的野兽交媾,不容缠绵低语,阳物的进出与摄食、狩猎相仿,抵着生死边缘激发潜能,诱出无比凶猛的生命之力——「啊、啊、啊、啊……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精力旺盛,便要持续一个时辰恐怕也毫无问题,然而女郎翘臀下腰、上身被干得渐渐撑起,不住摇头哭喊的模样,令欲念急遽堆叠;不断用力摆动的熊腰、奋力撞击着雪股的下体,以及挤溢喷溅的汗水淫蜜,使欢愉压缩膨胀,奸淫雌兽般的占有欲和成就感更骇人地推波助澜着。
已是风月老手的少年宛若初次行房,根本匀不出心思变换体位,双手像是被她柔嫩到了极点的股瓣吸住了似的,只能不住将那蜜瓜大小的浑圆翘臀往身下摁,阳具已插进蜜膣的最深处仍嫌不足,直要将她串顶起来,抱着奋力往后扯。
女郎被抱得屈膝跪起,如牝犬般双手着地,两条细直美腿大大分开,膣里强烈的刨挖快感令她蛇腰乱扭,忍不住回过臂儿欲拒欲攀,却被少年一把拽过,扯得她纤薄的上半身猛然昂起,两颗晃荡不休的玲珑乳球,被他粗暴地揽臂箍住,压挤变形,撑胀着蜜膣的粗大阳物易前后撞击为向上顶刺,进出之间,水煮蛋大小的龙首根部绉折,擦刮着玉户顶端勃挺如婴指的细小肉芽;苏合薰只觉眼前一白,摇着浓发哭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被剧烈收缩的阴道箍得又疼又美,女郎几欲疯狂的反应更是催情已极,他感觉阴茎还在持续胀大,不知是泄意所致,还是她抽搐得太过厉害,浆腻的玉户里像要被捣烂了似的,发出淫靡的唧唧声响。
这样激烈的侵犯快感他平生从未有过,欲望的浓度也是,耿照甚至生出一股错觉:以这般撞击生命的剧烈程度,似乎在浓精爆出马眼的一瞬间,便足以令女郎怀上骨肉——这念头才一掠过脑海,他就忍不住握着女郎的双臂往后一坐,杵尖迎着势子向上一顶,似乎戳入了一处深中之深,比花心还要在里面似的,无数碎珠般的颗粒异样挟着大股稠浆迸出马眼,抽肠也似不住被扯出尿道,无休无止,温水般的黏裹液感转眼间充满了女郎体内,甚至从两人结合处溢出。
苏合薰短短一唤、浑身绷紧,无声颤抖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力竭的两人相搂侧倒,叠卧在一地汗水淫蜜当中,偌大的石室里只余粗浓断续的喘息声,犹如两头伤兽。
即使是失去神智、侵犯了雷冥杳的那一夜,他都不曾有过这种「射出生命」的感觉。随着倏然涌起的疲倦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他轻啄着女郎汗湿的颈背,把鼻端埋进她好闻的湿发里,单臂已习惯了似的环握她的玉乳,还未消软的阳根还牢牢嵌在她的身子深处。
敏感的苏合薰余韵似乎也比别人更长,泥泞的蜜膣中仍时不时地紧缩一下,如同她始终难平的吁喘。耿照很快便恢复了精神——实际上无论是兴致或体力,女郎始终都令他持于高端——从她沾黏着湿发的颈窝间,欣赏着起伏骄人的曲线,发现适才自己碰过的每一处,全都留下动人的绯樱潮红,乳间红印宛然,似可追索出蹂躏的轨迹,阳物陡又昂扬起来。
然后他才看到了她紧闭的腿心。
雪白如玉的大腿上,沾着令人怵目惊心的鲜红。耿照心头微凛,微微撑起了半身,赫见她的股间、自己的小腹上全是血渍,方才一心攀上巅顶,又在水精壁灯的金红灯芒掩映之下,未能注意;此际一见,才知她流忒多处子血,不由心疼起来,搂着女郎柔声呵疼:「是不是疼得厉害?薰儿,苦了你啦。」
苏合薰勉力调匀气息,摇了摇头。「不苦,疼……疼些好。太……太舒服了,也很辛苦。」耿照蓦然省觉:快美过甚,对女孩儿来说,反而成了苦事,非是人人都喜欢的。以她身子之易感,在破身之前的一连串狎戏,怕是只美自己,却苦了佳人,更加过意不去,紧了紧臂膀,低道:「对不起,薰儿。都是我不好。」
苏合薰轻轻摇头,片刻才道:「没有不好。挺舒服的,我……没有不喜欢。」最末一句声如蚊蚋,却连颈背都羞红了。耿照细细品味着她动人的羞意与温顺,难想像两人最初照面,自己差点死于她的一轮快拳之下;那个面冷心热的苏合薰,这个曲意顺从的也是。不禁耸肩一笑:「你打我那时,有没想过我俩有一天会这样?」
「早知如此,当时应该多打你两拳。」苏合薰粉颈轻晃,牵得柔丝飘舞,形状姣好的腮帮骨动了一动,似是抿唇忍笑。耿照闭目想像她的笑颜,忽觉生命美好,历劫至今,初次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
「你……帮我之时,也流这么多血么?」
「差不多。」她弯翘的睫尖微颤些个。这该是蹙眉的时候了,耿照猜想。「我不很怕疼的。不过头一回反而没这么多血,第二回、第三回……不知怎么了,越到后头越疼痛,血都把池水染出红渍来啦。要不是我吃了你那含有血蛁精元的阳精,收口极快,光流血都能流死——」忽然闭口,转过头来。
耿照比她稍快一些,已然猜到其中蹊跷。
苏合薰那处本较寻常女子坚韧,大量服食阳精后受益于血蛁精元,创口不但自行修补完成,还补益增强,便如耿照全身伤势复原一般。此于疗伤本是妙极,只是苦了须反复破瓜的苏合薰。
「你……还敢笑!」她气死了,美眸圆瞠,要不是余韵还未全褪,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恨不得捶他几拳。这厮还敢嘻皮笑脸!
适才心底涌起的一缕羞涩柔情,顿时烟消,正想狠狠酸他几句,忽觉膣中一阵异样,那凶恶的肉棍胀如柱头一般,本已将她塞得满极,此际更像要将她串顶起来似的,挤抑得紧,忍不住张嘴微颤,勉强抑住呻吟,尖声道:「你……你别使坏!我还…
…还没同你……啊啊……别、别再变大啦……轻……轻点儿……」
耿照是听了她夹杂轻喘的急唤才变大的,心中颇冤,但交合处的确有些异样。他唯恐再弄伤她,虽没将龙杵拔出,却未放任欲念漫流,然而根部那种紧迫的感觉却明显增强,他本以为是女郎情动,听得叫唤,才知并不是她;灵思倏转,登时了然于心。
「薰儿,」他忍着笑免得挨揍,当然心中也不无歉咎,正色道:「我精血中所带血蛁精元,愈体奇效能持续多久?是时间过了便即恢复,抑或一生皆是如此?」
苏合薰一怔,注意力被转了开去,本能地回答问题。「血为身之本。血蛁精元既改变你的身子,血就一直是这样了。阳精之效则是身体尚未转化完成、余元溢出所致,既已不再溢元,一段时间之后自然回复旧观,否则你我何必双修——」忽然闭上小嘴,定定望着他,俏脸阴沉。
「我刚刚忍耐不住,射在里头……」耿照本想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想想苏合薰可不好欺,还是坦白为上,歉然道:「我猜想你那儿……开始复原了。我若拔将出来,怕一会儿便尽复旧观,而后再进,你又得多吃苦头。」
苏合薰听他说「而后再进」,小脸一红,不知怎的蜜膣里更腻滑许多,隐隐要丢,所幸周身潮红尚未全褪,脸臊并不明显,忙一拢湿发掩住红热的耳朵,板着俏脸道:「谁……谁要让你进去了?快……啊、啊……快拿出来!」也不知是因为懊恼或身子敏感,语中隐带哭音,蹙着眉头苦抑小嘴开歙的本能。
耿照想起她在欢好之时,总身不由己浮露的泣容,还有她老是蹙起的眉头、意外温顺地承受他粗暴的侵犯……忽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苏合薰从来都不是温柔和顺的性子。因此她的拳头使得比兵械好,用冷面掩藏热心。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放弃自己、放弃人生,认命似的,决定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度过一生;相较于她霜凛孤华、并不倚赖任何人的卓尔身姿,这样的绝望便像是顺从了生命里的一切。
他无法将她带出禁道。他生命里已经有太多女子,于此温情一动,慨然许诺将另一个人的生命扛上肩头,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日后才发现做不到或做不好,此际的善良并不能稍减罪孽。过去耿照并不知晓,有时并不以为,但在半琴天宫的大堂之上,他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能为苏合薰做的,是为她好好完成这个,许是她未及双十的人生迄今、唯一出于己身意志的选择和决定。耿照将勃挺的怒龙拔了出来,光这么贴肉一刮,苏合薰便汩出大把淫蜜,昂颈酥颤着;男儿却将她翻成仰躺姿态,大大分开她的细长美腿,就着落红蜜汁重新深入,直没至底。
女郎逐渐愈合的贞节象征,又再度被他狠狠捅破,疼痛约略中和了剧烈的擦刮贯入,不再一味向上堆叠快感,苏合薰「啊」的一声仰头拱腰,叫声却出乎意料地扬颤虚渺,透着一丝娇媚愉悦,荡人心魄。
「薰儿……」他俯视着身下美丽的冰山美人,感觉她正寸寸融化,蜜膣里的灼热、黏腻,绞扭蠕动之甚,比他所知任何一名女子都要热情澎湃,一点都不冰冷。「我不但要再干你一回,这回同样要射在里面,你要把它通通留在身子里,一滴都不许漏。」
少年的口吻虽温柔,却带着前所未见的霸气决绝,苏合薰痴痴望着他,忘了抑制小嘴,随着急遽起伏的酥胸,不由自主地轻喘开歙着。「教我双修心诀的人说,要使这门功法达到最大的效果,唯一的秘诀,就是欢好时眼里、心里只有这个人,像要与之孕育骨肉一般,把身心都交给对方。
「我会为你这样做。我会用尽我所知的,来取悦你、满足你,让你成为世上最快乐的女人,然后在你身子里留下印记,此生它只属于你,谁也拾夺不去。在此之前,我会不停干你,不断射在里面,血蛁精元给我多少力量,我将全用在你身上,直到你身子里,留下我的东西为止。明白了么?」
苏合薰随着他说话时的震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抽搐着,喘息着,用敏感的娇躯去体会他话里的含意,然后以更激烈、全然不受控制的缩紧回应他,直到欲念溢满她迷蒙的星眸,才以销魂的气声吐出两字:「……快来!」
这一夜似乎过得特别快。
虽说溢元作用于阳精的效果理当渐渐消褪,然而,在耿照不知第几次痛痛快快射了她一膣之后,两人紧搂着暂歇片刻,还未拔出,那血肉愈合的奇异紧迫又再度出现。
苏合薰体内的血蛁阳丹早已种妥,耿照在历经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双双突破之后,对力量掌控之精准甚至超越了「发在意先」,已至「蜗角极争」的境界,绝不超用一分余赘,便是无心一挥,亦都是恰到好处。
否则,以他经血蛁精元改造完成的强大新躯,与阳丹未成的苏合薰抵死缠绵,虽说两人均得枯泽血蛁的好处,毕竟强弱悬殊,若非这精确使力的「蜗角极争」,无论如何动情都无失控之虞,女郎早已遭受重创,乃至性命垂危。
耿照放心与她媾合,两人极尽缱绻,情意深浓,阳丹得饱含血蛁精元的补人玄阳一遍又一遍浇灌,一夜便已隐约成形,下半夜的欢好纯粹是取乐。苏合薰并不惧怕疼痛,敏感的身子经男儿开发,迅速掌握了控制快感的诀窍,尤爱「观音坐莲」的体位,不惟纤腰如钢片般强韧,更因女子上位易于控制交合的角度深浅,避免男儿一味癫狂,令快感转成了痛苦。
末一回,便是结束在两人环抱叠坐、阳物插至膣底,苏合薰自抓了他双手按上雪股,摇着翘臀痛研花心,在龙首暴胀、饱含血蛁精元的浓浆喷出之际,女郎亦丢得死去活来,娇娇地趴在他胸膛上喘息,双眸紧闭檀口轻歙,雪靥上一片酡红,明艳不可方物。
石室外鱼肚浮白,满室壁灯渐失华采,若非软玉在怀,触感鲜润,被体温蒸腾飘散的肌肤香泽、自蜜膣里刨出的淫麝气味仍浮挹于鼻端,这一切便似一个荒唐的春梦,半点也不真切。
耿照一身烈汗,被她尖尖指甲抓破的血痕转眼即消,只余一缕淡淡红渗,融于汗中,血蛁精元令他不知「疲惫」为何物,枕着肌肉贲起的古铜色手臂,直勾勾地空望着同样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穹顶发呆。骤然从美梦中醒来的空虚感,或许就是这样罢?
胸膛上忽有些搔痒,却是苏合薰以指尖轻轻划着,有些闷湿的嗓音从湿发中透出,虽比印象里黏腻些,仍旧是那个清冷脆利、冰玉一般的苏合薰。这令少年没来由地安心起来,仿佛一切都还在常轨上,并未因梦醒而易改。
「你知道,林采茵为什么这样恨我么?」
「你居然还知道啊。」这简直是奇闻。耿照都快吓傻了。
「通州老面。」苏合薰倒是没同他一般见识。从胸肌上浓睫轻刷的酥痒判断,她应该只是皱了皱眉头,就跟往常一样。
「什么通州老面?」耿照一头雾水。
「林采茵老家在通州。她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动作很不灵光,学什么都慢些,唯一会的就是哭。」苏合薰轻声道:「我给她取的绰号。以前不觉得怎么,现下想想,说不定那时她便偷偷恨上我了。」
你自己也知道啊。「没想到你小时候这样坏。」
「我又不是对她一个坏。」这没什么好夸耀的啊,完全没有澄清或解释到任何事!「我给所有人都取绰号。大家挺喜欢似的,听到别人的绰号,全都笑得很开心啊。
」这不招报应都没天理了——耿照灵机一动,笑咪咪问:「那姥姥的绰号是什么?」
「等你死了我再告诉你。」
苏合薰坐起身来,藕臂环住有着完美泪滴型的尖翘美乳,眸中掠过一抹狡黠,还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上下打量了他老半天,宣布道:「晾衣竿。」
「晾衣竿?」耿照指着自己的鼻子,突然会过意来,害羞道:「虽然我是常被说又粗又长啦,但你取这绰号忒也露骨,在外头突然被你这么一叫,我会很不好意思——哎唷!你干嘛打人……哎唷哎唷!」
苏合薰红着小脸瞪他一眼,冷冷道:「因为你有一门烘干衣服很好用的内功,我还在你身上烘过衣服。就叫『晾衣竿』。」拍板定案,不容上诉。她若没被姥姥送去禁道,眼下可能已是天罗香的问题人物,耿照心想,忍不住叹口气。
苏合薰盈盈起身,一双妙目在四壁间不住巡梭,忽往墙上掀了几掀,墙后喀喀作响,引道另一头突然涌出酸泉水来,将池底积浅的粉樱色狼籍,一股脑儿地冲了出去。「按下旁边这块方砖,」苏合薰向他解释:「则能自石室内闭起闸门,要开启的话便两块齐按。知枯泽血蛁是能放出的之后,有些看不懂的意思,忽然就能明白啦。」
边掬水将身子洗净,俐落地穿上了衣服。
耿照闻言一凛,指着刻有血蛁图腾的那面墙。
「那墙之后,可有通道一类?」
苏合薰回过头来,盈盈一笑。
「有。你整理好了,咱们瞧瞧去。」
鬼先生再度出现于天宫顶层的广间里,已是数日后之事。
蚳狩云见他春风满面,料此人得意时难掩其心思,他要找的什么龙皇祭殿,肯定有了眉目。
在教门流传的古籍中,她从未见过「龙皇祭殿」一说,谷内便真有这么一处地方,在天罗香也另有别名。蚳狩云对「龙皇」的冠称十分介怀,七玄中人不轻易提及龙皇或真龙,凡有冠者,必非凡物。
若冷𬬻谷真有座龙皇时代的遗址,便是继太祖残拳、虎帅遗刻之后,天罗香手中第三件有不如无、令人扼腕的至宝。蚳狩云掌理教门多年,实无法接受自己再一次与宝物擦肩而过,而丝毫无益于天罗香之再兴。
「托长老之福,祭殿我已找到啦。」
鬼先生一扬剑眉,振衣落座。「黑蜘蛛有问必答,决计不会说谎。若连她们也不知冷𬬻谷有此殿宇,那必是建筑在黑蜘蛛无法接近之处。而长老自承不知,我亦丝毫不疑,两相对照,只消在一处天罗香与黑蜘蛛都不会靠近的地方下功夫,答案便呼之欲出。」
蚳狩云心中微动,虽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却与自己的猜测若合符节,面上不露声色,轻抚琴几道:「恭喜门主了。我乃囚首丧面、锢桎之身,未敢居功。」
鬼先生怡然道:「耶,长老此说,是怨我慢怠啦。能找出祭殿所在,实乃长老教我,半点没假,没有长老指引明路,祭殿绝难出土。为表谢忱,我特地前来邀请长老,与我一道,入殿初探。未知长老意下如何?」
蚳狩云低垂眼睑,轻抚琴几道:「承蒙门主青眼,若还说个『不』字,岂非太不识相?只怕我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祭殿中若有机关,徒然拖累门主罢了。于此一节,门主不可不慎。」
鬼先生哪里会不懂她言外之意?哈哈一笑,扣指轻弹,嗤嗤两声破风劲响,蚳狩云身子微晃,嬝娜起身,略微活动腕臂,虽不比过往金履华服,依旧风姿优雅,气度雍容,显是解开了功力禁制,经脉穴道俱已通畅无阻。「长老请。」
蚳狩云小步迈出,见榻上盈幼玉投来焦急企盼的眼神,轻咳两声,淡然道:「老身尚有一事,门主容禀。孟庭殊虽失了纯阴之体,终生进境有限,毕竟是教门培育的人才,尚有用得之处。交与卑鄙龌龊、亡命绿林之徒蹂躏,非惟浪费,更有伤门主体面。还望门主三思。」
那诸凤琦厚着脸皮住在孟庭殊房里,日夜奸淫、逞其兽欲不说,这两天约莫是玩腻了,想翻新花样,召来几名锦带心腹,每人各拥一名从外四部里霸来的美妇,许是仗了「凤爷」的势头,几人在房中喝酒吃菜,玩那大被同眠的把戏,交换女子取乐,孟庭殊相貌最美、身份最高,人人都想一亲芳泽,又被奸淫数次,早已失了挣扎哭喊的气力。
那些绿林粗汉把式之下流、心思之不堪,连听都觉恶心难受,盈幼玉知她生性爱洁,气傲心高,不敢想像她受着何等折磨,只能寄望姥姥,尽力拯救。
鬼先生并不意外,笑道:「长老放心,今儿一早趁着凤爷酒醉未醒,我已着人将孟代使移出房间,好生梳洗安顿,若非我这几日忙着发掘遗址,破解机关,早该想到还有这码事,连累孟代使受了几日苦,我也颇有些过意不去。」望了盈幼玉一眼,笑顾蚳狩云:「我解开长老禁制,是因为信任长老。若有什么差池,凤爷醒后不见了心爱的小玩意,专来隔邻找寻,我要是没来得及处置,这位盈姑娘美貌更甚,又是守身如玉的黄花大闺女,莫要乐坏了凤爷。」
昨儿那些绿林豪士喝到兴致高昂时,本有人提议要来隔壁瞧瞧盈幼玉,似听仆妇们说盈姑娘更美,如教门中的凤凰一般,不知剥光了与孟庭殊摆在一处,哪个穴儿更浪更爽人?
同席诸人无不纷纷起哄,最后是诸凤琦冷着脸撂下一句「谁敢造次」,豪士们才打消了念头。却不知「凤爷」酒醒后不见了怀中美人,还能不能将主人的话放在心里,坚持不来瞧瞧隔壁的盈姑娘?
蚳狩云听懂了他话里的裹胁之意,眉目不动,只对盈幼玉道:「我就回来。」不疾不徐,优雅地步出房门,随鬼先生而去。
这一路景物依旧,连洒扫庭除的仆妇婢女等都没什么大变化,一切恍然如昔,差别只在于少数被严密监控、得以在外头走动做事的内四部教使们,一见蚳狩云行来,无不忍着哽咽,轻唤道:「姥……姥姥!」暗自垂泪。蚳狩云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长老心硬如铁,做了忒多伤天害理之事,这些女孩儿仍向着长老,长老的手段,可见一斑。」走在前头的鬼先生耸肩笑道:「我一直想向长老请教,怎教她们也对我死心塌地的。起码我对向着我的人,一贯是爱护有加,决计不会轻易牺牲,当作弃子一般。」
「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我可以陪门主说到没瘾为止。」蚳狩云慢条斯理道:「只是我一向不怎么习惯浪费时间,若有不熟练处,门主切莫见怪。」
鬼先生哈哈大笑。
「长老似乎不怎么待见我啊!」
「我老了,门主。和你不同,没有大把的时间,说话做事只能直接一些。」蚳狩云道:「今日你若倾狐异一门,来我冷𬬻谷奸淫烧杀,我便不同你浪费唇舌;面对畜生,说了也是白说。」
「原来在长老心中,」鬼先生笑道:「我还不算是畜生。」
蚳狩云看透了应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别随他插科打诨的表演癖起舞,续道:「
你藏着狐异门的兵力,只派这些绿林豪士打头阵送死,不是顾念汝父旧情,而是为了留住根本。无七玄,七玄之主要来做甚?
「人就是七玄。游尸门死得只剩三尸了,但你不能找来三个武功更强的好手,便取三尸而代之,这样你或能弄出一个帮会、一群打手,四处横行,却得不到七玄真正的精髓。你对七玄古籍的案头工夫远超过我,放眼东洲五道,可能找不到更渊博精深之人,但我也不是天罗香,我交给你的古本手札也不算是,须得将这些通通合于一处,才是对七玄之主有用的天罗香,其中也包括你轻易送去供人淫乐的稚弱少女。
「你说我心硬如铁,我无辩解之意。然而我牺牲有其目的,无论成功或失败,既不是为了游趣,也没有丝毫摆荡犹豫,数十年来皆如此,犹有今日,你能想像自己的下场么?我欲投主,决计不投此插标卖首之徒。」
鬼先生默然良久,耸肩笑道:「长老一路行来,可见得几多男子?」
蚳狩云微微一笑。「门主从善如流,我甚感激。」
鬼先生道:「将虎狼之士置于群芳之间,不许摧残,不过是逼人造反罢了。我说过孟庭殊之事是意外,错误既成,那也只好善加利用。我并未将冷𬬻谷变为任人行淫取乐的妓寨娼寮,长老应见我诚。」
「……狐异门中,无有支持门主的长者么?」
鬼先生轻声笑了,半晌才道:「志向不同。有人告诉我,人只有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也就够了。但我总觉得花一辈子来复仇,似乎太……太奢侈了些,让仇人痛苦的方式有很多,实力够了,要他们怎的便怎的,揉来捏去如面团一般,远比匿于暗处、忍受寂寞,只待一刀了帐要舒服有趣得多。长老以为如何?」
蚳狩云微笑道:「门主高瞻。」思量着这番话里,有多少是挂饵抛钩,又有多少是平日无人能诉的心底牢骚。
昔年胤丹书身亡后,人才济济的狐异门中虽有不少威震黑白两道的厉害角色,毕竟难抵七大门派倾力围剿,况且武林中见风使舵之徒本是大数,风旗倏变,原本无关利害的也都纷纷站到了狐异门的对立面,偌大的门派遂被群鲨撕碎,落得惨澹收场。
当其时,杀死一个有名有号的狐异门好手,是许多江湖小人物赖以迅速成名的捷径,哪管什么江湖规矩?使尽各种肮脏手段不说,不少狐异门人死后更被悬尸枭首,乃至公然遭到凌迟剐碎,用以立威,死状无比凄惨。但在这一长串伏法的名单中,独缺胤丹书的妻子、上代门主胤玄的独生爱女胤野。
只物寺的鹫峰和尚号称剖腹取子,以初具雏形的新鲜死胎示人,堵了顾挽松等追兵之口,料想胤野被切开了肚子、生生取出胎儿来,这也是足以致命的重创,鹫峰老和尚虽是央土名僧,却没听说有精通外科的本领,要使这般手段救人,恐非倚靠佛法便能成事,咸以为胤野已死;便是未死于东海,拖命到了京城平望,只怕更难以施救。
然而狐性狡猾,未见尸体,多年来七玄之中始终都有「胤野未死」的声音,鬼先生亮出名号,不过坐实蚳狩云心中的猜想罢了,并不如何意外。胤野在嫁与胤丹书之前,可是七玄中锋头最健的魔女,手段之辣,与她的美貌同样卓尔立于尘世之上;这二十几年来集中精力,一意为夫报仇,目无余物,似也合乎她的作派。
只是她的儿子,有不同的想法罢?蚳狩云嘴角微扬,小心翼翼掩饰情绪,以免教他窥破端倪。两人一前一后,越过大半个冷𬬻谷,来到南侧的迂回山道间,空气中渐能嗅得一丝蛋腐似的异臭,赤褐色的山壁间寸草不生,明显较谷中余处都要更闷热些。
羊肠小道的尽头没于两片峭壁的交角,从山下难以望见,但蚳狩云很清楚交角后是条长长的岩隧,穿将过去,便到了教门禁地「望天葬」,是历代天罗香首脑处决教中叛徒的刑地,至为不祥。
——果然在此。
老妇人心想。但凡教门出身之人,本能都会避开这一处,即连黑蜘蛛的地下网络也未伸进此间,她却从没想过在此训练薰儿,宁可带她到北山石窟,冒着在黑蜘蛛眼皮子底下的风险,也好过走近这片弥漫死气的秃红山岩。
鬼先生却未走上山道,而是在寸草不生的赤褐山壁下一转,沿山而行,直至一块矮树掩映、爬满青苔的耸立突岩前,手跨腰间长剑,回头笑道:「长老,便是这儿啦。这块山岩之后,即是龙皇祭殿。」
蚳狩云不动声色,余光飞快一扫,见附近地面多有挖掘痕迹,而后才又以砂土回填,不免欲盖弥彰;适才行经的这一大段岩壁之上,依稀可见搭竹架梯的钉痕,显然在这短短几日间,他已遣人做过极其精密的探勘,动手的都不是外行人。
蚳狩云算不上精通土木机关,亦看得出无论搭架掘地,皆是次序井然,有条不紊,便是蘅儿未曾对天罗香出手,教门之中也无这等人才。看来狐异门这些年在寻找遗迹一事上,确实是煞费苦心,虽隐于暗处、行动不便,倒是颇有积攒,底气甚足。
「我麾下『秘阁』之中,颇有精通机关术者,我连夜送他们进谷,沿山查探,却只能确定此间山腹中空,确有玄机,至于如何才能进入,他们却说『不妨凿开一探』
,气得我差点凿开他的脑袋。后来,居然是擅勘地气的人找到了入口。」鬼先生笑着比划:「他们说,山后有地热硫磺,是以此间寸草不生,但光秃只到这片山岩为止,此间草沃,更化春泥,代表地下有水脉经过,是引了他处水来、以推动机关之用。能说出这番话来,我已相当满意了,龙皇时代的遗址,我也曾经见过几处,构造之巧令人叹为观止,便是当世大匠亲至,也未必能透彻其理,遑论破解。」
蚳狩云微笑。「以门主对龙皇的了解,当世恐无哪名大匠比得上。」
鬼先生难掩得意。「其实方法出乎意料地简单。龙皇之殿,须得龙皇开启;寓有天命,何愁帝宫长闭?」语声一落,蓦地轰隆震响,几难稳立。
山岩间簌簌落尘,比两人还高的巨岩居然平平移开,露出一个丈余高、可容三人并肩而入的岩洞来,洞内壁上,两排血红色的水精壁灯接连往深处亮去,然而,却依旧无法一眼到底,可见这条隧道之深,已至山腹中。
蚳狩云并未被青年的装神弄鬼唬住。毕竟摸透他的浮夸性格后,遇事先不信七分、再行估量真伪,大抵不会错。老妇人注意到在他「表演」之际,曾一拍腰剑,而那柄金丝嵌缠的乌鞘虽是精心打造,却无法尽掩山岩开启的瞬间,迸出吞鞘口的那一抹流光。
——龙皇之殿,须龙皇开启。
他若能以此打开机关,有无可能黑蜘蛛的倒戈……亦于此有关?
「长老,请。」鬼先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带笑的得意眼眸,似将老妇人的出神当作了迟疑胆怯。蚳狩云定了定神,俯首道:「门主请。」见鬼先生转身而入,曼移莲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走了进去。
「我视长老为自己人,故邀长老与我同行,初探此间。」鬼先生继续以言语笼络。蚳狩云连陪笑都懒得,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使老妇人浑身一震,差点停下来。
「……三日之后,在此地召开的七玄大会上,长老要助我一臂之力,夺下盟主的宝座!」
【妖刀记】卷卅三 龙皇祭殿
【第百六一折 行述俱空,使两虎斗】
秘道中比蚳狩云想像的要阴凉,这异样的凉意,也可能是来自无比光滑、宛若热刀切牛油般齐整的壁面与地板。行走之间,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轻触着秘道墙面,若非细滑间微带粗砾的手感,蚳狩云几以为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铜管里,而非自山腹凿出的岩洞。
北山石窟已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古老装置,然而相较此间,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通往山腹深处的秘道,以极其平缓的坡度向上,走起来并不累人。蚳狩云毫不惧怕秘道里藏有什么机关——若打开山门的关窍果如她所料,乃是悬于鬼先生腰际的那柄乌鞘阔剑,龙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闯,而是以锁钥开启,纵有防备不速之客的陷阱,岂能作用于持钥人身上?
鬼先生似无防备,随意将手搁在柄锷间,跨着兵刃的模样一如既往轻佻,蚳狩云乃七玄有数的大长老,非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不会天真到相信他这般自居枭雄之人,竟会如此大意轻忽,即非试探,鬼先生定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解她周身封禁,不带心腹从人,孤身同入险地。
况且,便一颗心都在鬼先生腰际的锋器上,蚳狩云仍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并未漏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弱声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头的冲动,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如行于冷𬬻谷的庭阁间,从容自若,并未折了主人家的气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灯终至尽处。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约九尺、宽约三人的长方门洞前;仅稍慢些个,蚳狩云的目光越过黑袍青年颀长的身形,见秘道尽头竟是个深陷的半圆形广场,穹顶挑高,抬头亦不见得极廓;瞇眼片刻,依稀辨出圆凹的边弧,才明白这广场的穹顶不但凿成凹陷的圆球状,且打磨光滑,半圆的弧面近乎完美,极目四眺,居然没一条铁骑突出的硬直线条,仿佛无有边际。
山腹毕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无穷无尽,凝目半晌,终究还是辨得出圆穹的极限,由最高处下至广场底部,目测超过十丈,广场底面的纵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圆穹是硬生生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层层岩脉纹理被保留下来,其间似杂着云母石英一类,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顶中闪着晶亮碎芒,宛若银河旋绕,群星欲坠,说不出的壮阔美丽,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
从秘道出口往外瞧,数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当中以陡峭的石阶相连,下至广场底部,如降深谷,营造出巍峨险峻之感,益发显出地底广场的迫人气势。鬼先生回头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做了个「请」的手势,饶富兴致似的,迳自步下石阶;蚳狩云犹豫不过一霎,好奇心终究盖过了戒慎,也跟着拾级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颇为陡峭,石阶却比目测更平稳好走,无论何者修筑,必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步幅与每阶的断差相对照,这石阶确确实实是修给人走的,千百年前循此阶走入广场中央之人,身形腿长必与鬼先生、蚳狩云相差无几,也同她俩一样走得轻松舒适,毫无负担。
她俩每下数阶,左右两侧的脚下便各亮起一盏青焰灯,同秘道里的水精壁灯相类,不见烛火焰芯,亦无燃脂烟焦的气息,甚至并不觉灼热。蚳狩云知道有几种物事仍发出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无一不是索价钜万,决计不能奢侈到几十盏乃至几百盏的充作照明。
她对机关涉猎有限,没把握看出门道,毋须于末节上浪费心神,并不为珍宝所迷,从容而下。两人踏上广场地面的刹那间,身后四级望台同时亮起淡蓝色的琉璃光,虽非亮如白昼,却能清楚望见广场各处,显然连照明的强弱、角度皆是悉心设计,毫不马虎。
鬼先生双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双手平举,如向老妇人展示这等山中奇境一般,眉飞色舞道:「长老!这便是我等先祖所遗,你瞧这片雄奇瑰丽!当世有谁人能造?便要打造一处相同的,却要耗去多少金银?而此间,居然是自千年前留存至今!建筑残迹已是如此,况乎武功智慧?」
蚳狩云惯见风浪,一时却也无语,想像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满无数鳞族高手,宰制东洲意气昂扬,而广场底面的建物顶端,龙皇睥睨众人,一呼百诺,旗令皆由此而出,所向无不俯首……不觉心沸,环顾四周,才发现望台之上,竖着一个个拱型门柱,一拱连着一拱,似栏杆又非栏杆,材质像以白玉雕成,却染着淡淡的藕脂色,仿佛从望台上「长」出来似的,上下浑成一体,看不出相连的接缝。
而半圆广场的底面,矗着一座三级宝塔似的奇妙建筑物,背部紧贴山壁,一如望台这厢,亦是自山石中凿出。方塔的顶部,还比周围环绕的弧型望台更高,却仅分作三层,各层显得气象万千,格外宏伟。
第一层之上,分列着七座方正的坛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泽较周围诸物莹白,似是名贵的汉白玉;第二层上头则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坛,似放置更加贵重之物,而最狭的顶层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鬼先生领着她越过广场,走上方塔第一层。蚳狩云见那三尺立方、汉白玉雕成的方坛上,刻着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凛:「……是天佛图字!」却见鬼先生回头笑道:「这上头镌的天佛图字,长老识否?」
蚳狩云心想:「他也认得天佛图字。」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晓图字亦非难事,况且此间谜云重重,诸多未可知处,非靠一人一时能够解破,彼此欺瞒毫无意义,凝眸片刻,蹙眉道:「图字难解,在于字外生义,层层相因,与现行东洲文书不同。
我所判读引伸的,未必是图字本意。」
「我就知长老识得。」鬼先生耸肩笑道:「无妨,长老请解。」
蚳狩云点了点头,从容道:「我见此行所书,应是『铁卫在此解兵』之意。铁卫也者,指的是战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战士表率,并不轻易称呼,以彰其节,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们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读作『铁卫不得逾此』。」
蚳狩云一凛,再看几眼,果然那个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当作禁制解,而解作「卫士」的字符之后,却接着象征神圣意涵的修饰符号,可以当作是捍卫之意被放大到极致,以描述最顶尖的、已无法再行超越的捍卫者,故译作「铁卫」。
此一用法常见于古籍颂文,凡歌咏能争惯战的武臣勋贵,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图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当成某种艺术形式,犹如诗歌,单纯传达意涵,古纪时代似有别法,故传世律令规章极少,连史书都是繁复精微,宛若琴曲所用的减字谱。这也是天佛图字失传的原因之一。
当今之世,研究天佛图字最有名的,当属央土大乘的学问僧。天罗香由薄雁君一代开始重视训诂,求教于央土大乘名僧,经三代钻研,尚不敢说精通,所知不过皮毛而已。况且央土钻研此道者,不脱天佛教团之范畴,研读佛书尚称勉强,用于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补。
蚳狩云参照双方之说,忽觉鬼先生的译法要比自己灵动,她是将字义译出后再行串连,难免失之于呆板,鬼先生的说法却明显跳跃许多,不拘泥于字符之意,这是相当老练而大胆的做法,心头微凛:「莫非……狐异门的基地,一直都藏在央土么?」
为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谓『各花入各眼』,门主之说,亦是一解。」言下颇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极力掩饰得意,反倒大方起来,负手怡然道:「长老说得也有道理。若作『解兵』之意,这坛上剑孔便说得通啦。」蚳狩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方方正正的祭坛中央,斜开着一道三寸来长的狭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顺口问「不知此间插得什么兵器」,引他吐露更多,蓦地想起七玄大会请柬上所书,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这里的原因,浑身一震,不禁脱口道:「……妖刀!
」
「正确的说法,是『道宗圣器』。」鬼先生笑着纠正她,眸中却无笑意。「世人惧怕鳞族,故以『妖』字污之,便如『天元道宗』变成『薮源魔宗』一般。我等七玄中人,岂能自污?」
蚳狩云隐隐察觉,他让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携入龙皇祭殿集会,绝非只是好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间,必有着绵密的牵连,甚至藏有绝大的秘密,足以震动武林——而这个,正是鬼先生恃以说服众人的关键。
「即使是龙皇最忠心的铁卫,也只能到得这里。长老觉得,能更上层楼者,又是什么身份?」
步上方塔第二层,那三座更大更华丽的祭坛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凿有狭长刃口,而是尺余见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盖,而今只余正中央那座的玉盖还牢牢嵌在祭台面上,左右的玉盖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盖升起之时,四角是有支架支撑的,然而此际已然辨不出推升玉盖的构造;右侧那只甚至摔得粉碎,可想见开盖取物时的仓促。
左首祭坛的方槽中空空如也,只见内壁打磨光滑,虽历千年光阴,白玉仍莹润有光,质地绝佳,放眼现今东洲,要找一块这般巨硕、通体无瑕的原石,直是痴人说梦。
右侧坛子的方孔里,遗下了数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块,表面圆鼓、内侧微微凹陷,带有微妙的弧度;这堆方块似都以黄金铸造,其中不知掺了什么合金,沉甸甸的份量确是黄金无误,但质地之坚,以及镜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钢铸就,已远远超过两人对金质的理解。
矩形金块微凸的表面光可鉴人,更无一丝纹理,遑论文字图形。鬼先生掂了块在掌里,饶富兴致地端详,随手搁在玉台边上,再往孔中捞出一块,对光看了半天又放落;一连几度,祭台边上散置了七八块形状、大小同中有异的矩形金块,笑顾蚳狩云:「我本以为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类,不想光溜溜地连一笔撇捺也无,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蚳狩云看了几眼,伸手将台上的金块挪动位置,淡然道:「我以为这应是某种贮具的碎块,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话,便是一只方盒。」鬼先生低头瞧去,果然经她挪动次序后,有几块矩金的边缘形状对嵌密合,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击掌笑道:「看来我请长老同探祭殿,果真是做对了。」
如此露骨的恭维,蚳狩云全没当真。以鬼先生刻意排乱的次序,她料他早已看出矩片间的形状关连,伪作不知也许是试探,更可能是他说谎惯了,本能对旁人掩饰内心的想法,想也没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看破这点,才是蚳狩云应势出手的目的。
问题是:这些矩形金块组成的怪异方盒中,原本贮着什么样的物事?这三座祭坛的位阶,比下层安置七柄圣器的玉台更高,显然被允许登上此间之人,身份地位是在「铁卫」之上的……这又都是何等样人?
三坛中那座玉盖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云凝眸望去,见坛前亦镌有两行天佛图字,说是标示,更像华丽的妆点,字体大小不一,龙飞凤舞、包围环绕,为雪白莹润、无论线条平面皆完美无瑕的白玉坛增添风采。
「『司祭释吾祖之躯于其上。』」鬼先生摇头晃脑,吟哦完毕,笑道:「长老以为,我这两句翻得还妥适么?」
蚳狩云认得代表「司祭」的字符,这个图字在所有古纪典籍中出现频繁,可以说是最容易辨认的一枚。图字的周围,同样绕有象征神圣意涵的波鳞状符号,代表非是寻常祭者,而是世间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说,她是头一回听到,但意思通达,并无歧义。
「将什么物事放在祭坛上」的字符也很容易了解,以天佛图字来说,这算是相当简单的字符组合。问题出在「吾祖之躯」那一大段,乃是极其繁复瑰丽的龙形花纹,所占面积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图字之人,肯定以为是图案而非文字。
这种龙纹在央土教团被称为「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译也禁止学问僧钻研考究,所有古迹里出现的「禁花」,全都被彻底磨平;若不能将之去除,则镌有禁花的载体即被视为渎佛的至邪之物,宁可破坏,亦不容留存于世。
薄雁君从央土请来教授图字的学问僧,也只说了这项禁忌,非是藏私不授,而是连僧人也不认得。天罗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极罕出现龙形纹,料想这类图字乃皇室专用,未经允可,等闲不得书写。
蚳狩云仔细端详了图字团块中央的那条盘身大龙,跟印象中的龙似有不同,蟒身巨爪、形体氤氲,还有着人脸般的首级……鬼先生说这是「吾祖之躯」,不知有何根据。
「我门中长辈曾说,这枚图字便在古纪时代,也只龙皇玄鳞用得,就像皇帝的玉玺,代表『龙皇应烛遗世之物』。象征应烛的有另一枚图字,人人可用,无有禁忌,在祭祷颂文中倒是经常出现,长老应识。」说着手沾尘土,在玉台上画了个像是一团云雾、当中探出一颗人头,颈下隐约是蛇身的图案。
这图形蚳狩云并未见过,然而寥寥数笔,却尽得云气灵动之感,兼有天佛图字的古拙风格,可见鬼先生不仅颇擅丹青,亦有过目不忘的观察能力,若这是他随口瞎编出来的,只能说他在文史艺术上的造诣太高,纵使受骗,也忍不住要替他鼓掌叫好。
「玄鳞与天佛的龙佛之约,不知长老清楚否?」
「过往哄丫头们入睡时,总也给她们说过的。」蚳狩云淡淡说道。
鬼先生岂不明其中贬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将应烛所遗之真龙残躯,炼成了一种唤作『化骊珠』的神异宝物,珠中蕴有龙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获得真龙的神通大力,复得重返幽穷九渊的龙身。惟玄鳞以夺舍大法存活太久,龙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骊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鳞一臂,约定为他找到人身吞珠化龙之法,龙皇遂允天佛于东洲传播教义,广收徒众……长老给孩子们说的,可是这般故事?」
蚳狩云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说,意欲何为,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说故事总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细节我倒记不清啦。」暗示他不必在俚俗传谬上绕圈子,爽快说出意图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续道:「这故事之中有几个错处,长老不明所以,才看不出眼前布置的奥秘。首先,从龙皇应烛的残躯淬炼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骊珠,而是三枚。为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骊珠发生什么闪失,古籍中说玄鳞将三枚宝珠贮于金盒,交与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与骊珠相连,珠失人亡,珠在则可赋予她们运使骊珠之力的偌大权能。」
蚳狩云陡地会意,失声惊道:「这三枚方孔——」
「没错。」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贮珠金盒处。当七名铁卫将圣器插入底层祭坛,便能开启仪式,三名司祭再将与生命相连的骊珠取出……」他指着空荡的最顶层。「玄鳞便催动天佛心法,吞纳骊珠神通,脱凡胎而成就真龙之身,完成返还幽穷九渊的最后一步。这周围环绕的半圆望台,乃供鳞族权贵送行之用,而中央巨大的广场,恰恰便是为了容纳化成龙形的玄鳞!」
蚳狩云瞠目结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若在他时他处、由他人口中听闻,她怕连轻蔑嗤笑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然而,面对如此鬼斧神工、绝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奥地宫,不知怎的,所有的质疑仿佛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凭空凿出这样一处殿宇,何以龙尸不能淬出骊珠、凡人不能吞珠化龙?茫然片刻,惯见风浪的老妇人忽然省起,以妄说反驳妄说,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俟其自破,喃喃道:「你这说法不对。传说至天佛灭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么又是谁修造祭殿,意欲化龙?」
「长老所说,则又是另一个错处。」鬼先生敛起笑容,肃然道:「玄鳞为何没有化龙,又或其实他早已化龙而去,这点我的确无法肯定。我门中秘阁所藏,以及多年自各处搜罗而来的珍贵古籍里,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仿佛有人刻意抹煞了玄鳞最后的形迹,令其从史书内彻底消失似的。但这般异举,本身便富有意义,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关于化骊珠、龙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却非我道听途说,妄加推断而得。我今日能找到这儿来,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报;而祭殿确实存在,甚至祭坛上留有安置骊珠的方孔贮具,更证明先父之死,并不冤枉,乃怀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说,胤丹书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诸于世,有人则不计代价,非要刨出此一机密不可,虽然动机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没别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别桩,正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云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太过惊愕的结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静下来,渐渐理出头绪。
当年妖刀之乱即将告一段落,胤丹书夫妇做为正邪双方的桥梁,说服七玄七派捐弃成见,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于挺身灭魔的六合名剑,在这场凄绝的圣战当中,狐异门更以前仆后继的壮烈牺牲,赢得东海武林的敬重,以致七大门派反脸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余力以一敌七。
蚳狩云做为教门首脑,立时做出退保冷𬬻谷的决定,避免天罗香遭受牵连,对后来发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来自江湖中口耳相传。据说胤丹书于摩天岭自尽,以他的武功,纵不能杀尽追兵,突围自保恐难有数合之敌;乍闻死讯时,蚳狩云头一个反应便是错愕不已。
胤丹书是迂了点,可一点也不蠢,遑论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横刀自刎,全然不考虑七大派二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换取狐异门上下平安」,莫说是诓骗狐异门之主,怕连三岁孩儿也不信。
经胤铿这么一说,原本毫无道理的线头,似乎就能串连起来:胤丹书明白自己必须死,否则这一切将不会结束。无论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态,抑或决计不让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选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两方同时罢手。世人皆以为狐异门遭遇奇惨,说不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若非胤丹书舍得一命,还不知要生出何等风波!
(世间真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动,蚳狩云暗提真力,全神防备。她年老体衰,无法与他正面硬敌;被软禁数日,经脉禁制初解,尚不能发挥十成功力;他虽自称「初探祭殿」,然此獠多诈,言不由衷,难保不会预先在此地埋伏机关,自己可说地利尽失。更别提他安插在暗处的伏兵……
蚳狩云谨慎地分析形势,无一丝乐观自欺,心知一旦动手,她只有一着之先,须以最后的压箱绝技攻其无备,一击杀之,否则便只一条死路;做好准备,冷冷开口道:「此事若传出江湖,休说黑白两道,单是七玄大会之上,你亲自邀来的那些个豺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将你撕成了碎片……你与老身说这些,意欲何为?」
鬼先生闻言一怔,居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笑道:「你瞧,这就是说话高来高去的结果,竟教长老误以为我有歹意。传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里都有枚化骊珠,那我的确该烦恼一下,现下哪个有珠子的?我便将心法雕版付梓,广发武林,还不是一叠废纸?」
蚳狩云被他一顿抢白,忽觉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轻叩那块完好的玉盖,抬眸道:「就算这底下真有一枚,长老知道怎么开启么?我就不知道。独个钻研,说不定要花几个月甚至几年光阴,大伙儿一块参详,能不能开得快些?这就是我现在的盘算。
」
他一本正经道:「长老一直想打探我『门中长辈』之事,咱们就说白了罢?省得再猜来猜去。我娘并不支持我现下做的事,只是没反对罢了,而我对专心报仇兴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头儿?半点没错,长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长老,但我欣赏长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在将来的霸业里,长老能立于我的宝座之畔,长保天罗香安泰。
「聂冥途、南冥恶佛等,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豺狼,我可以花时间同他们周旋,也许杀了他们更省事,我现在也还没拿定主意。长老若有诤言欲谏,只消说服我,我便能采纳。这是雪艳青之流永远不能给你的。」
蚳狩云掂量着他的话里,有几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紧抓着这一丝细微的动摇,双手抱胸,豪迈笑道:「长老还有什么犹豫,尽管发问。但凡你问我便回答,好让你我能开始建立互信。」
对几近于隐世的狐异门而言,「胤野藏身何处」绝对是足以动摇根本的重大机密——鬼先生刚刚亲口对她承认,这位「门中长辈」、狐异门实质上的首脑尚在人世,还牢牢掌握着门中大权。但问这种问题形同挑衅,不如直接朝他脸上挥一拳算了,两者并无差别。
她定了定神,想到一个足以测试他诚意的切入点。
「你父亲……是怎么发现天佛心法的?」
「他并没有『发现』。」鬼先生耸了耸肩。「在探查妖刀来源的过程中,先父找到了若干证据,显示妖刀背后有阴谋家操纵。长老可能听说过,先父少年时于三奇谷中有过奇遇,在那里见得庞大的古纪遗址,对妖刀的源头比旁人多了几分灵思联想,而后搜索各地遗迹古籍,终于发掘出关于龙皇祭殿及天佛心法的记载。」
而这些,都与制造、控制妖刀之法息息相关。蚳狩云心想。
鬼先生续道:「在探查的过程中,他得到一个名字,是一名僧人的法号,在东海遍寻此人不着,猜想应藏身于央土之名山古刹,遂向杜妆怜打听这个名号。」
水月停轩是东海地界内为数不多的大乘丛林之一,与央土教团始终保持联系,找杜妆怜的确是条门道。为此胤丹书与杜妆怜数度会面,自都不是门派盟会耳目众多的公开场合;关于两人过从甚密的流蜚,便于此时传出。
奇怪的是:即使在闲言闲语满城轰传的当儿,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红颜冷剑并未稍畏人言,依旧为胤丹书打听这名僧人的下落,定时传回情报;有时胤丹书忙得分不开身,也让爱妻与杜掌门私下接头,交换线索之类,双方的确无有私情,光明磊落,只是所查之事尚且见不得光而已。对照日后杜妆怜的残酷逼杀,更显出事有蹊跷。
「这名僧人法号叫『行空』。先父在三奇谷内读过一卷记载龙皇旧事的古籍译本,被涂去的署名似是行空二字。后来一查,才发现此书并未通行于世,谷内所见是抄誊剩下的草稿,定本必是被这名行空和尚携出。先父所掌握的一切妖刀线索,均来自此书之印象,要说两者之间毫无关连,未免自欺太甚。」
蚳狩云不晓得三奇谷内第三名异人之事,也不知断龙石放落后,三奇谷再难进出,胤丹书才能借此推出落款之人的重要性,只觉这行空和尚要能流畅翻译天佛图字,推测他出身于以培养学问僧闻名的央土寺院,应是十分对症。
「后来……杜妆怜找到了么?」她被勾起了兴趣,忍不住问。
鬼先生的答复大出她的意料。
「找到了,但也等于没找着。」他自嘲似的笑起来,耸肩道:「央土教团登记在簿的行空,有数十名之多,先父动员门中精锐,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追踪过滤,最后符合年岁、通译等条件的,只有一人。这位行空和尚十六岁以前待在白玉京北郊素负盛名的胜处俱卢寺,天资过人、精通古文,造诣更胜寺中经师。
「后来不知何故,擅自离寺,再也没有回来。胜处俱卢寺奇迹似地未毁于白玉京大火,寺中僧人也没遭异族铁蹄蹂躏,可说幸运至极,然而和行空有关系的师兄弟、经师等,却在十年间接连暴毙,连远赴外地的也无一例外。行空这人所有线索便断在这里,此后杳然无踪,仿佛化烟消失了似的。」
毋须鬼先生多口,老辣如蚳狩云,也听出其中蹊跷。
料想胤丹书发觉线索全止于胜处俱卢寺时,必不是沮丧颓堂,反倒应该兴奋异常——还有什么比刻意抹去过往痕迹的人,更适合「阴谋家」三字的?诚如鬼先生所说,抹灭得过于彻底,本身即富有意义,认死这条线追根究柢,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未始不能真相大白。
便在这时,东海全境尚沐于妖刀乱止的欣喜之中,七大门派却猝不及防地对狐异门全面开战,形势急转直下,追查自然也不了了之。
「你告诉我这桩陈年秘密……」蚳狩云淡然说道:「『门中长辈』不会有意见么?」
鬼先生哈哈大笑。「除非长老告密,否则我自己是不会说的。狐异门找了二十几年的行空,世间叫这个名儿的和尚差不多都杀绝啦,我翻着我爹留下来的零星劄记,只觉奇怪得很:怎么大伙儿都只看到线索、看到『行空』二字,却没人瞧见里头提到的这些机密?
「长老,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尽了,要不要入伙,只等你一句话。你若不能帮我应付聂冥途、南冥恶佛,我只好把你送回顶层厢房里,依旧好吃好睡以礼相待,决计不会留着长老在背后,逮到机会捅我一刀。只不过,这祭殿里的一切、未来七玄一统的辉煌,不仅与长老无涉,恐也和天罗香没干系。良机稍纵即逝,长老考虑清楚,要不要,都得划下道儿来。」
蚳狩云并不想与他合作。然而,要舍弃这片古老遗址中埋藏的珍宝秘密,说什么她也狠不下这个心。天罗香已错过了《残拳》、错过了《玄嚣八阵字》,再任龙皇祭殿从指缝间溜去,他日九幽泉下,她拿什么与薄雁君及历代前贤交代?
「多谢门主赏识。」她撤去潜劲,福了半幅,敛目垂首道:「七玄大会之上,门主希望老身做些什么?」
「我要你领着雪艳青上场,当众臣服于我。」
「……我以为艳儿不在门主手里。」蚳狩云眉头微扬。
「你那位不在。当天要上场的,是这一位。」鬼先生微微一笑,击掌道:「进来罢!」
「喀、喀、喀」的清脆声响回荡于秘道间,一条浑圆结实、无比修长的雪白大腿跨入广间,被小腿上金灿灿的胫甲一映,益显其长。
趿着船形硬屐的光裸脚背酥莹如玉,玉颗般的足趾修长拢敛,衬与趾甲上彤艳艳的蔻丹,既有健美出挑的体态,又充满女人味,比之一身阳刚气息的雪艳青,更引人遐思。
隔着大半个广场望去,来人身量与雪艳青相差仿佛,但身材却更加丰盈,双峰饱满挺凸,不仅将胸甲高高撑起,甲上更挤出两团雪肉,当中夹出深邃的乳沟,既高耸骄人,份量十足,又有嫩乳的娇绵滑软,于「坚挺」与「弹手」两者间取得完美的平衡;「虚危之矛」之上的索儿莫铁甲胄由她穿戴,较雪艳青的英武魁伟更增三分丽色,压倒性的肃杀之气大减,成了令人眼酣耳热的酥红妩媚。
她虽挂着一副遮眼的金织面具,蚳狩云仍一眼认出是谁,愕道:「怎会……怎么会是你!」
自从姥姥随那人离去,盈幼玉便悬着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既挂念姥姥安危,又担心甫脱虎口的孟庭殊而今安在,若非姥姥交代她须以腹中阳丹为先、「此物寄托着教门未来的盼望」云云,她恨不得溜出门去,能抢得一柄长剑在手,杀尽隔邻一窝畜生也好……
「畜生!」她一咬银牙,恨恨捶着床榻,才想起姥姥吩咐,忍不住伸手轻抚肚皮,忽然失笑:又不是身怀六甲,阳丹是真力所聚,日后积累扎实了,是要生大威力的,怎能与胎儿相比?
脑海中掠过「胎儿」二字,不由得面颊发烧,心想:「他……那貂猪不知怎么了?姥姥说谷中遭歹人所占领,伤了不少姐妹,不知他……平安与否?有没逃过一劫?
」原本既是害羞,又有些矜持,频频告诉自己她可不是挂念貂猪,只是可惜了忒补人的玄阳之精,越想那张昏迷还蹙着眉头的黝黑脸庞越浮上心头,胸口忽有些郁郁,忍不住鼻酸,也不知是怎么了,抱着软枕,趴在床上生闷气。
那日她昏迷后,被苏合薰带回北山石窟,安置于其中一间石室,时昏时醒,期间由黄缨负责照拂,并不知耿照也来到此间;苏醒后只见得姥姥一面,自是一番悲喜交加,见姥姥未究失了守宫砂之责,庆幸之余,也不免有些惭愧。
当天夜里,冷𬬻谷便即失陷,耿、苏二人失手被擒,打入望天葬,她与姥姥则被移出北山石窟,软禁在门主专用的天宫顶层,再度与耿照失之交臂,并不晓得她们口中偶而提及的「典卫耿某」便是她私藏起来的貂猪。
突然「喀」的一响,房门推开,盈幼玉以为邻室恶徒酒醒闯入,猛然坐起,赫见来人生了张白皙圆脸,笑脸迎人,胸前一对雪嫩乳瓜几欲鼓爆衣襟,稍一动便掀起滔天乳浪,却不是黄缨是谁?喜得差点迸泪,失声欢叫:「……阿缨!」
「嘘——!」黄缨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轻手轻脚关上房门,上了横闩,这才笑咪咪摸上榻。盈幼玉忍不住与她四手交握,高兴得都忘了端出架子,眨着泪花道:「你平安无事……真太好啦。」
黄缨笑道:「姑娘无事,那才叫好。我现下忙得紧,早晚都有事。」逗得盈幼玉破涕为笑,故意板着脸道:「去去去,就不能说几句中听的么?笨也笨死啦。」两人瞎聊一阵,盈幼玉这几日不是昏迷,就是遭到软禁,没什么可说的,多半是听黄缨东拉西扯,插科打诨,抱着肚子忍俊不住,若非担心惊醒了隔壁的畜生,早已倒在榻上大笑。
黄缨约略说了目前谷中形势——这也是耿照的交代。己方若有不明现况之人,一旦生变,就只是多个累赘罢了——极言林采茵之恶形恶状,却未告诉她夏星陈已不幸遇害,以免扰乱她的心情,对脱困的筹划毫无帮助。
「郁小娥呢?」盈幼玉忽想到了什么,俏脸微沉,面色不善:「她是哪一边的?」
「算是暂时投降啦。不过大伙都说多亏有她扛着,嘴上没讲,心里多半也不乐意,林采茵直向外四部要人,陪金环谷的土匪们饮酒作乐,郁小娥天天都在挡,两边闹得很僵。」
盈幼玉想起两人在定字部禁道前的一番谈话,不知怎的恨不上郁小娥,明白她跟吃里扒外的林采茵不一样,虽都担了叛徒恶名,一个是私通匪寇蹂躏天宫、十恶不赦的逆竖,另一个却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教门,避免伤害持续扩大。
人家在外头扛着忒多姐妹的安危,你却在榻上温养!盈幼玉啊盈幼玉,谁才是教门中兴的希望?她不禁惭愧起来,暗暗发誓:日后教门重光、匪徒退出冷𬬻谷之际,姥姥若要拿郁小娥问罪,拼着让姥姥责罚,也定要替她说几句公道话。外四部里,也是有些能人的。
「庭殊她……不知怎么样了?」骂完了林采茵,她又轻声叹了口气:「这两天她吃了这么多苦,万一……万一那帮畜生又欺侮她怎么办?」
黄缨笑道:「姑娘你放心,妥妥的。今儿一早底下喊公差,我同几位姐妹从隔壁将孟代使抬了出来,没惊动凤爷。」盈幼玉咬牙切齿:「什么凤爷?是畜生,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你们将庭殊抬到哪儿啦?万一那畜生酒醒,又去找她怎办?」
黄缨心想:「你才该担心他找不着孟庭殊,回头找你怎办。」嘴上自不会这样说,笑着挥手。「妥妥的、妥妥的!我将她藏到一个凤爷决计没奈何处,他若想要回孟代使,只能比比谁的本事高啦。」
盈幼玉听得云山雾沼,正摸不着脑袋,蓦听邻室一阵低吼,也不怎么震耳,粉壁却簌簌落尘;两人对望一眼,才发现彼此面色均白,非是胆颤所致,而是被挟着浑厚内力的吼声震得气血翻涌,刹那间竟有头晕恶心之感。
忽听啪啪两声,桌顶瓷盅并未摇动,表面却迸出裂痕。盈幼玉心中一凛:「这人内力竟这般精纯,决计不好斗。」不知对方手上功夫如何,单凭这份修为,自己果真仗剑杀入,必是一番恶战,即使单打独斗,也未必能赢。
那「凤爷」似是低声问了几句,砰的撞门而出,脚步声带着骇人的烟消火气,风风火火去得远了。盈幼玉不问也知道,他去找的是谁,面色凝重,低问:「这人是谁?好厉害的内功!」
「凤爷诸凤琦,外号『云龙十三』,西山道名门九云龙出身,使玄铁九节鞭的好手,武功据说非常厉害,是金环谷佩玉带的四大高手之一。这回随主人入谷的人马中,他算是数一数二的,可说是第二号人物。」
黄缨这几日混迹佣仆,早打听得一清二楚。若非摸准盈幼玉心思,知她对此人唯有憎恶,此际或有一丝忌惮,半点好感也无,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她便要说他在家乡娶几房杀几房的传言来吓吓她了。
盈幼玉不由得担心起孟庭殊来。
「既是第二号人物,你还能把人藏在哪里?那捞什子主人房里么?」
「不成不成,那儿有林采茵,可比万蛇牢危险。」黄缨坏坏一笑,眨眨眼睛。
「虽是第二号人物,又不只他一个第二号。我特别留心了几日,金环谷锦带以上,只那厮从没找过女人,日日关在房里喝闷酒,没人敢招惹。教他与凤爷斗上一斗,直是两虎相争,可好看啦。」
对孟庭殊而言,人生从未如此黑暗。
她想不起这三天自己是怎么熬过的,或许是不敢想,不愿想。很多次她直想咬舌自尽,然而身子里却虚茫茫一片,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连死的力量似都已失去。连想到「死」这个字的气力都没有。
她怔怔瞧着房顶,安静等待悲惨的命运降临。不期待它变好,就不用担心会继续变坏。饶是如此,当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她仍不由自主地一颤;伴随着这个声响,紧接着下来,她将被多到数不清的男子——或许没有这么多,但她无法记住他们的面孔,只觉像林魇一般——撕裂衣裳,无情地侵犯蹂躏……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自觉麻木的孟庭殊终于有些忍不住,余光一瞥,打量了静静伫立在门口的男子:他约莫三十出头,但憔悴的神情加倍显老,若非未蓄胡须,说是四五十岁怕也有人信。身材高大,肩膀却有些塌斜,弯腰驼背的没什么精神,不过也可能同他手里提着的酒酲有关。
这人一头厚厚的灰发,鬓角覆耳,宛若狮鬃,毛发算是相当浓密,然而白多于黑,又非白得无一丝驳杂,只觉沧桑疲惫,不忍卒睹。不惟顶上三千烦恼丝,他连粗厚的浓眉、唇颔间的硬髭,全都是灰的,活像顶了头脏雪蹭来蹭去,难怪无精打采。
除此之外,还算是个好看的男人。要再年轻十岁,刮净胡渣、换身衣衫好生打扮,该是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的魁伟男子。
男子不耐烦似的瞥了瞥床榻里,与过往那些淫猥男子不同,他空洞疲倦的眼眸在孟庭殊鲜嫩诱人的青春胴体上不曾稍停,看她的眼神犹如看条咸鱼,半晌才抬起未提酒酲的那只手,竖起拇指,一比身后。
「出去。」
孟庭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甚至不知这人为什么这样……她已死了心不再抵抗,这会儿,他们又想怎样?老天爷祂还想怎么样?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视线模糊,泪水溢出眼眶,爬满脸庞;喉咙疼痛沙哑,胸口却像被掏净了似的,有种空荡荡的清爽,仿佛暂时松了口气。意识渐渐回复,依稀想起自己像发疯一样,一股脑儿将梗在胸臆间的委屈、痛苦……全都吼叫出来,到底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这肩头为之一轻的感觉,该是说了很不得了的话罢?
她突然有点想笑。事实上等她察觉,已然扬起嘴角,自顾自的笑起来。
反正待会一定很悲惨的。现下能笑,且笑一笑好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啊。
伫立门边的灰发男子维持原来的姿势,微怔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可能是榻上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少女吓坏了他,将他原本就跟别人有些不同的怪异色欲吓掉了一地……起码,孟庭殊是这样想的。
「你想留下,便留下。」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吐出这句,回头欲走,又有些不甘心似的,一本正经回头。「但这是我的房间,不是你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
孟庭殊有些糊涂了。难道……难道不是鬼先生又将自己当成什么礼物,「赏」给了这位得力下属?思路还未转过,忽听门廊间一阵拆门掀牖似的爆裂声,轰隆而来,夹杂着婢仆的奔走哀告:「凤爷!孟……孟姑娘真不在这儿……哎呀!」
「人呢,给老子交出来!」
熟悉的嘶哑嗓音令少女浑身剧震,恶心恐怖的记忆又爬上心头,还有腿心里未褪的撕裂痛楚……蓦地诸凤琦阴鸷的声音已来到门前,带煞的尾音拔尖儿一扬,冷冷道:「好啊,云总镖头,诸某的女人,你也想要么?」
【第百六二折 坐见悔吝,蝉鸣夜柳】
「云接峰……等等,你说的是『通形势掌』云接峰?镇海镖局那个云接峰?」
黄缨本想接着告诉她,云总镖头打死前东海经略使赵大人的公子赵衙内手下护卫、被捕下狱后,那传说中天香国色的云夫人跟了谁——这节委实太过精彩,在连日来黄缨搜集的消息中绝对有名列三甲的实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听,她都快舍不得离开冷𬬻谷了。
岂料盈幼玉瞠目结舌,才回神便急急追问,根本没给说书人歇口气卖个关子的时间,仿佛这姓云的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没趣,黄缨叹了口气。
「应该是罢?他们都喊他『云总镖头』,可没说是不是镇海镖局。」
即使是对武林事孤陋寡闻、门中师长讲解时总在打瞌睡的小黄缨,也知镇海镖局是东洲首屈一指的镖行魁雄。那姓云的才多大岁数,瞧他现而今的落拓模样,似也颓了一阵,莫不是十八岁便当上了镇海旗座的龙头?见她着急,扬了扬柳眉,憨笑道:「姑娘也听过那厮么?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脸微红,颇心虚似的,板起了俏脸。「又不是你这村姑,没点见识!『通形势掌』云接峰,十年前可是东海赫赫有名的角儿,数白城以东风云人物,十有八九不会漏了此人。我以为他死在狱中了……怎会与金环谷这帮匪寇同流合污?」想起这人过往名声,益发费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黄缨坦白,之所以记得这人,盖因幼时总听教使姐姐们私下谈论,说这云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风采照人云云,乃正道有数的伟丈夫。
云接峰成名极早,二十岁上便压倒群豪,当上了镇海镖局五道三十三镖的总镖头——坐上这个宝座的,无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门耆宿。现今手绾镇海卅三镖大旗的「
刃铁平锋」韦冀飞,便是天门刀脉紫星观的俗家代表,叙长幼论辈分,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得喊他一声「韦师兄」,地位之隆,可见一斑。
当年镇海镖局东家俞栞农独排众议,将镖旗交到了云接峰手里,其轰动武林的程度,丝毫不亚于耿照在三乘论法会上,连败李寒阳、邵咸尊一事。
云接峰正扬眉吐气时,盈幼玉不过六七岁,常听谷外回来的教使们窃窃私语,所论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体面、正邪两道又有什么年轻好手如慧星般崛起……「云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时间里出现最频的万儿。听说他娶得如花美眷时,那几天谷内气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们长吁短叹的,仿佛失了魂。
当然,从他打死靖波府年轻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单鞭残神」古无伦、被捕下狱后,天罗香群姝很快有了新的关注对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长、并头喁喁的红颜絮语,以致盈幼玉一直以为他死于狱中——云接峰打死的,可不只是赵衙内重金礼聘的武胆,还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少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古老爷子的独子。
古家人丁单薄,便只这根独苗,牵连之甚,连镇海镖局都不敢出面保他。
神武校场历来押注准极,见风使舵,先跟抚司赵某、后从镇东将军,虽未必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内有人,单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号称「有进无出」的昮州大狱,而非辖权所属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爷子存了为子报仇的心思,是没打算让他活着出来了。
但云接峰居然还活着,继而,与金环谷招募的绿林悍匪混作一处,成了狐异门的打手。想到当时说说笑笑、谈论云总镖头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姐姐们,如今多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叹息,究竟是人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披覆灰发的初老汉子吸了口气,纠结的表情与其说无奈,更似不胜厌烦,慢吞吞地转身,却听廊间诸凤琦阴冷的笑声漫过门牖,渗入骨髓。房内,孟庭殊未见其形容,已忍不住环抱肩膀,缩入榻角,面色铁青。
「云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说一声便是,何必派人到我房里,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云接峰?他是……昔日镇海镖局的云接峰?)
孟庭殊以为听错了,但发厚如松狮犬般的落拓汉子竟未否认,抬起酒酲合掌一拱,咕哝道:「抱歉了,凤爷莫怪。」信手放落,便要转身入房。诸凤琦冷笑,一掌拍上壁槅,掌力所及,原本打开的镂花门扇砰的一声弹回,云接峰及时缩脚,才没被夹在槛内,门扇在鼻尖前「匡!」猛力闭起,大蓬粉灰扑面。
「我是说『下回』,云总镖头。」
高瘦青白的麻脸汉子阴恻恻一笑,寒声道:「下回先同我说一声,恁是倾城绝色,兄弟亦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总镖头若有兴致,要一起玩也行,犯不着为了女人,损伤兄弟义气。
「这回,我就当下人犯浑,自作主张,不是总镖头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我玩完了,明儿亲自给云兄送来,决计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门而下,旁若无人,早已掀起骚动;言谈之间,不少锦带豪士闻声涌至楼梯口,欲瞧热闹。
此处是天宫二层,由两排交错的楼梯伊始,走廊呈个不带弯钩的「丁」字,所有厢房的外壁里隔,全以镂花门扇构成,两两共轴、左右对开,插上横闩便是墙壁隔间,拔掉横闩便是门户窗牖,无论是分隔成对门的两排厢房,或大敞门扇,权充议事的场所,皆无不善;每至黄昏,映入窗牖的夕阳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的镂花格状,齐整有齐整之美,错乱时又如花团锦簇,斜影参差,故称「扇花间」。
这楼本无人居,谷内一下涌进大批男子,总不能都让他们在院里扎营,楼上的教使厢房被锦带豪士瓜分一空,只好隔起扇花之间凑数。
云接峰于此漠不关心,住哪儿都无所谓,离楼下大堂近些,也好约束进出的豪士,此际倒方便了有心看热闹的。要不多时,梯廊间人影杂沓,浮着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响。
诸凤琦素爱拉党结派,与他互通声息者众,倒是云接峰对谁均不假词色,连酒都不与人同喝,众人皆想看这位「云总镖头」,在凤爷手底下是不是如传闻一般厉害,若非诸凤琦颇恶鼓噪,左右已哄闹起来;云总镖头碰一鼻子灰时,爆出三三两两的零星嗤笑,算是给即将爆发的冲突暖暖场子。
面对挑衅,云接峰仍一副死样活气,诸凤琦没想他会乖乖把孟庭殊交出,只消他不拦着自己入屋寻人,便算是服了软。
绿林规矩,唯强服众。翠十九娘啥都好说,偏禁同门斗殴,他与云接峰始终没机会分个高下;南浦云既死,今日若能稳压云接峰一头,此后他在金环谷的地位,益发不可动摇。
云接峰清醒时形容严峻,堪称「不怒自威」,喝了酒浑身便透着股窝囊,看来十九娘从越浦陋巷的弃物堆里将他捡回来的传言,似乎不假。自来酒色伤身,乃武人大忌,贪恋女色倒还罢了,做过了头囊底空虚,也由不得你不歇;饮酒却是不知不觉戕害身心,待有所觉,武功已废,或于拼搏之际,有这么一霎力不从心,便能丢了性命,影响不可谓之不大。
云接峰要挑这时候翻脸,半醉的对上好眠方起的,怎么瞧都是诸凤琦赢面大。他抿着衅笑,暗祈这醉猫还余一丝火气,今日正好趁机废了他,了却心头一桩事。
云接峰摸摸鼻子,止住开阖的门扇,众人以为他要让凤爷,怎知他跨进一条长腿,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凤爷对不住,我酒意上来啦,有些懵,想睡一会儿。
今儿就先这样罢。」手扶门棂,便要进房。
诸凤琦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么?正合我意!」狞笑:「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云接峰停步,原本无精打采的瞇瞇眼一锐,却听诸凤琦啧啧两声,摇头续道:「……还真是个废物。东海没人了么?」
云接峰犹豫片刻,终没理会,正欲迈步,陡地诸凤琦横臂一拍,掌劲如电蛇飞窜,震得相连的几扇门格格作响,直奔云接峰手里这扇!
云接峰指间运劲,门片牢牢嵌在掌里,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诸凤琦掌力不停,沿门框高槛一路窜去,整面十余扇门牖胡乱弹动、劈啪晃摇,如闹鬼一般,又似门后有人同时推动,才得这般声势烜赫。众人心中骇异:「凤爷擅外门鞭法,怎知内功也有如许造诣!」
诸凤琦见他阻不住劲力,仅能保持手中门片不动,心里有了底,不容喘息,运起七成功力,再赞一掌!这手莫说镂扇,连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糊纸门上,竟未洞穿;静止一霎,蓦地镂花面上的糊纸窗眼次第爆开,恍若一条肉眼难辨的巨蟒游墙迆逦,飞驰而过,速度之快、劲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于门上,迳撞向云接峰之手!
云接峰若不放,必撄其锋,须以内力挡下潜劲,力胜未必无事,稍弱则将遭大害;要是松手退开,脆弱的镂花门牖首当其冲,受巨力轰击之下,当场四分五裂、爆碎开来,不啻被近距离打上一蓬暗器。放与不放,都是条绝路。
杀着还不仅于此。诸凤琦一掌拍落,点足跃前,左掌藏于身后,对准云接峰的身侧要害——「……早知如此,当初别离开昮州大狱,岂不甚好?」诸凤琦咬牙狞笑,暗忖道:「这便送你上路啦,云总镖头!」忽觉不对,喀喀作响的门板一路顺去,这回却未越过云接峰所持,而是止于身前;其后门牖一片寂静,连晃也没多晃一下。
(不……不好!)
诸凤琦身形倏顿,蓦听「啪」的一声,身侧两扇门弹开,他双肘交错,满以为就此挡下,不料门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间,余势不停,猛掀得他侧向踉跄,立身不稳;余光一瞥,赫见固定门墙的铁制横闩竟从中崩断,挟着猛烈的挫断劲力弹出!
这距离近得不及反应,思绪还未转出,左胁一阵剧痛,如遭弹子击中。
他低吼一声,挥臂粉碎门嵌,蓦地背门被重重一击,却是后头的门扇也受力爆开。只见丈余之内,门片此起彼落,倒像逆着诸凤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却暴增数倍不止。
诸凤琦被来来回回的门片打得狼狈,有几下还是仗着内功,以肩背硬受,怒火更炽,掖着左胁拳打脚踢,将弹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门槅拆碎,惊见飞散的门片之后,云接峰压低身子,左臂横在身前,仍是手握门片,藏于身后的右掌连形影都不见,慑人煞气于身后隐隐成形,压得诸凤琦动弹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间,便是殒命之际——「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不知为何,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自己嚣狂的嘲讽。
——这是……这便是「通形势掌」!
号称「央土柔劲第一」的通形势掌,哪得这般无双刚力!
他意识里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听见拘魂使者的吐息声……蓦地那窒人的强大压迫一空,诸凤琦毕竟身经百战,把握机会抽退,背门「
喀喇!」撞碎挡路的门片,内力疾吐、袍襕一振,扫飞周身不及落地的片纸碎木,意态甚狂。
在旁人看来,是凤爷一掌毁去了整排门扇,只留下云接峰手里的,谁削谁的眉角,还用得着说?纷纷鼓掌叫好,大赞凤爷了得。
诸凤琦面上阴晴不定,总不好说「你们这帮蠢才全瞎了眼」,沉声喝道:「噤声!」豪士们想起凤爷最恨喧哗,唯恐马屁拍在马脚上,赶紧闭嘴,偌大的楼里倏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云接峰松开门片,站直身子,撢了撢襟上木屑,随意拱手:「多谢凤爷手下留情。」诸凤琦省起他手里一直拎着酒酲,何来如此掌势?暗忖:「拳脚本他所擅,徒手逼战,是我过于托大了。」冷冷一笑,寒声道:「今日未携兵刃,没敢见识云总镖头的高招。他日有幸,还请云总镖头指点一二。」
云接峰微怔,摇了摇头。「我已不是什么总镖头了。」低声道:「……古无伦也不是废物。」迳入了房,掩上门扉。但听门外喧闹声又起,豪士们簇拥诸凤琦下了楼子,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里的美貌少女将一双晶莹如玉的裸足收进被里,忍着惊惧似的回瞪着他。
那绝望的眼神活像是兽罟中垂死的小动物,单纯到不明白生命同尊严一样,从来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损并不能等量地换来后者。它们都是可以抛弃的,谁也不比谁重要,端看如何选择,如何自处罢了。
他闩好了门——这个动作令她更加害怕——把四只绣墩靠墙排成一排,扯下锦缎桌巾一盖,盘膝坐在因陋就简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搁在怀里。
「你要走请自便,记得把门带上。只不过旁边几间房没门了,夜里灌风,别说我没提醒你。晚点她们送饭来,我会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么时候看你自己,起码诸凤琦拿我没辄。但,若是上头来要,你也别想我出面保你,该怎么便怎么。」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实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从前不信,现在更加不信——她恨透了那个对鬼先生居然抱持着一丝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觉得自己会被珍视、被怜惜,还奢望得到补偿,重新获得掌握力量的资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事。弱小的一方只能被蹂躏践踏,连抱持希望都是愚不可及,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并接受,起码比那样的愚昧要稍稍强大一些。
这个男人……或许只是喜欢用强而已。施点小恩小惠,品尝够女子感激涕零的泪水,再一把撕去伪善的假面具,恣意逞其兽欲,做着与其他男子并无不同的禽兽之举……能够预见自己的下场,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样,饱受摧残的恐惧比起未知,终是比较友善的。
她强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当作是消磨时间,直到男人露出淫贱可憎的真面目为止。那些都再也不能伤害她。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她轻声问。
天罗香内四部教使毕竟和绿林好汉不同,其视灼灼,虽未见诸凤琦,门前的灰发汉子却没逃过她一双妙目,包括他那轻易返还敌力的手法,以及不过略微改变体势、即能一霎凝聚杀气的右掌——毋须扎实击中,酒酲迳往他面上一砸,那畜生就死定了。
是云接峰自行松开了迫敌至极的形势,放了诸凤琦一马。
为什么?孟庭殊觉得答案并不难猜。豺狼偶尔也啃食同类,但它们并不经常如此。她认为这个问题或可加速他揭开伪装,让那个终将要到来的过程快点来也快些去。
但初老的汉子只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干嘛杀他?杀了他,又怎么样?」
「下回他要杀你时,你就这么问他。」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机会便再杀你。他只是太大意了,以为你并没有那么厉害……他发的第二道掌,是预备杀你的。」
「那就下回再说了。」云接峰耸肩,倒卧于铺了桌巾的绣墩,暗示她谈话就此结束。孟庭殊烦躁起来,他到底想干什么?趁我睡着了再动手么?还是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猥琐癖好?
云接峰什么的,全是骗人的罢?你真了解自己冒名顶替的那个人么?
「我听过你的事。」她抱着痛揭疮疤的心思,忽觉有些快意,轻道:「那年在旃檀净院,抚司赵大人的儿子赵衙内见你夫人美貌,趁她独个儿进香时调戏了她,你气不过,便闯入衙内府里痛揍他一顿。古无伦是衙内的护卫,这面子无论如何搁不下,索性拦了你的镖,要求比武,却被你失手打——」
「你再啰唣一句,便给我滚出去。」
「我只是不明白,像云接峰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会做了匪寇?」孟庭殊豁出去般,绷紧嗓音厉声道:「你真是云接峰么?是那个为爱妻出头、无惧权贵,不惜与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作对,也要争个道理的云接峰?那你就该知道诸凤琦那个畜生,为什么不值得饶他一命!」说到后来满脸是泪,末一句仿佛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里最深的伤口挤溢而出,用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继续呼吸都觉吃力。
云接峰只是躺在绣墩上,一动也不动。
「赵德予并没有调戏韵娘……我是说,赵衙内并未调戏我的妻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颤,才觉身子发冷,适才红着小脸、绷直雪颈竭力嘶吼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觉褪去。房里一片死气,一如赖在便床上瞪着天花板、似连吼回去的气力也无的灰发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产,好不容易调复了些,到旃檀净院里拜菩萨。她求了什么我不知道,她身边的丫鬟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云接峰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听来和醉话差不了多少。
云夫人于氏在旃檀净院上香时,突然昏厥,赵衙内恰巧经过搀了她一把,仅此而已。岂料由丫鬟之口传回云府,事情却变了样。
「你夫人昏倒之际,为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却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孟庭殊听得蹙眉。「你不觉得,这是件非常奇怪……啊!」忽闭檀口瞪大美眸,似是想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
——她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这都是因为……嫉妒么?)
「韵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尔她身体不适,又或月事来潮,就让身边的丫鬟来替。」云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样不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已记不清啦。」
这就是所谓的「填房丫头」了。对她们来说,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机会,在姑爷耳畔掀掀枕风,说不定就有跃上枝头当凤凰的一日。况且男主人英俊潇洒、精力过人,便为多霑雨露,放话诋毁主母也是值得一试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强干的主儿,难想像「恶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过就连丫鬟都敢明着欺到主母头上,定是家教不严,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后,终归是男主人不好。
「你让身体虚弱、才流产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时忙着喝酒应酬,身边总有各种巴结的人,镇日不停打转,回到家要是没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觉的辰光。」云接峰闭目道:「东家授我镖旗、韵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随闯荡……他们都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只是,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变成他们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浮夸无聊、自以为是的混帐。」
当时云接峰被身边人一起哄,面子挂不住,欲与赵德予理论。古无伦既是赵德予的护院武师,亦是江湖挚友,知这位镇海镖局的少年总镖头武功不凡,身份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动,故约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楼一叙,当面把话说清楚,免生事端。
「后来你们……没谈拢么?」
这事不仅跟传言大相迳庭,简直是南辕北辙,但不知为何,她却觉从这「冒牌货」口里吐出的所谓真相,刺痛得异常真实,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着不曾痊愈的伤口,不由得听入了神。
「我没去。我压根忘了这事,和人饮宴到午后。酒醒时,距约定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说古无伦还在那儿傻等,不知谁说:『这下可好,调虎离山,瞧他赵府里还有哪个,能在云大哥手底走过两招!』又有一个说:『去你妈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亲来,也不是云大哥的对手!』」
就这样,云接峰在旁人怂恿下,果真闯进赵府,痛打了赵德予一顿。事后古无伦怒不可遏,多次请与神武校场、镇海镖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间奔走,要向云接峰讨个公道,云接峰均置之不理,还打算借着走镖到外地暂避风头,才有后头古无伦拦镖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打死他。」云接峰喃喃道:「他很恼火,要讨个说法,却没有杀人的念头,而我当时只想尽快了结而已。我在牢里想了很久,终于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无伦是对的,在这事上,唯一的混蛋只有我而已,我同俞老东家、韵娘,还有其他很多人一样,对那样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我用了全力,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他离开北关道的草料场后,打听到妻子已然改嫁,对象竟是赵德予。
抚司赵大人多年前致仕,赵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当年他在旃檀净院的偏院读书,为的就是进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户部员外郎。太宗的治绩之一,便是科举公平,他虽是镇东将军、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却最恨荫官攀附;赵德予能有功名在身,足见不是只靠老父余荫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里,写了封休书给我妻子,说是不想连累她,其实不过是在闹意气。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伤害了,家里的食客、嬖妾早已风流云散,只有韵娘从来都不会拒绝我。一直都是我在纵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样。」
云接峰淡淡说着,仿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来瞧过我。出狱后我去了平望,远远瞧着赵德予扶她下马车,那天风雪很大,但跟北关道比起来简直像儿戏一样,我连眼都没眨,瞧得清清楚楚。她给赵德予生了个小女儿,赵德予扶她的模样,仿佛她还是少女似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时,我忽然就懂了。赵德予当她是心肝宝贝,不计较她流过孩子、领了休书,而我,却连离缘这事都没问过她。不管世人怎么说,我才是那个混蛋,一直都是。
」
他低笑着,听来却像呜咽。孟庭殊忽觉心揪,满头灰发的汉子放落酒酲,转身面壁,向着她的背影或因蜷缩之故,并无站立时的高大,只觉残破荒凉。
「你说云接峰是英雄好汉,怕是弄错了。若说我这些年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世上并没有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人;我对不起的,要比这多得多了。」
夜寒风紧,惊飞林鸟无数。此间距越浦城尚不足百里,荒僻至极,唯一一条联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满横七竖八的芦苇,莫说舟楫,怕连个头肥大些的鱼都游不进来。
离水道约莫里许的山坳里,矗立着几座废弃的砖房,顶穿墙圮,破落不堪,只居中最小间的那幢门窗俱全,紧紧闭起,缝中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的晕芒,似乎屋中有人不断挥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显,可见闭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会发现此屋无论窗门,皆是铁铸,黑黝黝地回映着钝光。在这般深山荒地,已无人迹的废弃建物上,何须花费重金,铸造坚实密合的铁门?兴许此际在屋邨外围,两名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说明一切。
「无论看过多少回,炮制刀尸的过程总是令人叹为观止。」戴着蝉形面具、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语。「……但你们造的这玩意儿顶用么?不在源始秘穹那厢炮制,难保刀尸不会出什么问题。妖刀离垢始终难以发挥威力,或与此有关。」
身畔那高瘦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转过一张尖喙飞羽的鸟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两名刀尸,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觉得这很讽刺?」苍老的声音里绷着一丝烟硝火气,似抑着难以言喻的不忿,喉间如滚风雷。这当然是其来有自的。「巫峡猿,你三番四次坏我之事,又任意换戴他人之面具……有话就直说罢,如此廉价的轻蔑挑衅,岂非无聊得很?」
说话之人,正是权领「姑射」众鬼的古木鸢。而身旁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衣男子如他所说,该是六人中的巫峡猿——虽然此人脸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蝉的面具。
「高柳蝉」耸耸肩。
「我知你定然不满,心想戴戴高柳蝉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份上,或能放我一马,轻轻揭过。看来,是难了。」
古木鸢冷哼一声,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锐利目光令人难以迎视,似在说「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即使是巫峡猿,也无法与这般锐目久持,转开视线,耸肩道:「你很清楚,我的行动,无一不是上头的意思。至于『为什么』三字我从来不问,上头也不会说;你所有的质疑我都能为你带到,至于有无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证。我只能说,迄今我尚未接到停止支援你的通知,这当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琢磨了。」
「我也不来为难你。」古木鸢轻哼,冷道:「我要见『权舆』,让他自个儿向我交代。」
巫峡猿耸肩道:「权舆说了,关于此问,他的回答是『时机未到』。该见你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诉权舆,再有下回,绝非这般易了。他闲得发慌,我还有若干待疏通之事,尽管来讨。破坏『姑射』行动,于他无一丁半点的好处。」
「我会把话带到。」
「还有,」老人剑一般的目光划过视界,刹那间,巫峡猿只觉护体真气自行调动,仿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质,甚已直接作用于己身。若非他修为深湛,已至「不动心」之境,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两步,失态地摆出接敌架势。「下回你若挂不住巫峡猿的面具,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么?」
巫峡猿松开紧绷的肌肉,不露一丝无措。这种发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但在老人的目光之前反而坏事,他能以目视触发气机,使敌人于交手的瞬间误判,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记住了。」
砖屋忽传来凄厉嚎叫,虽是人声,听来却如兽咆,而且是伤重垂死、回光返照的狞兽;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这骇人嘶吼震摇,难想像那人正经受着何等凄绝的苦痛。
选在这荒僻处的用意,此际不言自明。嚎叫声持续片刻,又仿佛有几个时辰之久,巫峡猿见老人单手负后,黑袍蒙着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动也不动,不禁轻哼一声,蹙眉道:「你若以为有我在场,便能将人往死里整,我得说我不是什么都救得活。听他叫的,头颅里要不是被铁叉烂搅一气,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柳蝉一贯都是这般搞法,我怎么一点儿都不奇怪刀尸屡试屡败,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偏又丝毫不受节制?
」
古木鸢不理会话中的讥讽与不满,静静在惨叫声里站了盏茶工夫,忽地转头,以锐利的眸光打断巫峡猿欲张的口唇。「只有在这个阶段,妖刀所蕴之物,才能刻入刀尸脑内身中。咱们等上大半时辰,就为这片刻工夫;他若挨不住,横竖是死,你发得什么善心?」
巫峡猿听屋中惨叫越发尖亢,夹杂着匡匡钝响,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脑勺撞击石台,面色丕变。「他若身亡,你上哪儿再找个能受火元之精的人来?权舆要的是五名生龙活虎、能发挥妖刀十成所蕴的刀尸,你手里就这个勉强算完成一半,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几个?」老人笑了起来。
「挺过了,好歹便有一个,我觉得挺划算啊。」
「你————!」屋里惨叫声又变,以巫峡猿多年的外科经验,这已是足以致死的痛苦反应,霍然转身:「快停下来,古木鸢!」
「再等一会儿。」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岗,眨眼即至砖屋门前,双掌在门上飞快拍击,像在一只看不见的九宫图上反复掀按,门缝里透出的异芒倏然消失,屋内的嚎叫声一断,只余悠悠断断的粗浓喘息,荷荷有声;紧接着,铁门后传来一阵细密的喀喀轻响,仿佛有极精密的机簧齿轮在运转,片刻「答」的一声门锁松脱,门缝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你在场,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会儿。」老人冷肃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态。「无端端被增加工作上的难度,感觉不太好受罢?下回『上头』再下这种命令时,别忘了此际的感觉。」
铁门推开,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空间。屋内不见爿块砖脚,上下四方,全用铸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铁板或石条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顶四壁皆是凹凸错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却是以铁石复制重现,连那异样的歪斜与不对称都被忠实保留下来。
人工「岩窟」中无一处未镌花纹,线条之密集繁复,使原本歪斜的空间更加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动似的,如一只活生生的巨兽胃囊,匆匆一瞥便觉目眩,遑论不知从何处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诡异光源。
巫峡猿深知这炼尸穹窿的厉害,强抑住好奇心,迅速别过头,不敢多瞧门里一眼。
虽是世间妖刀及刀尸之起源——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赝仿,却几能如秘穹般诞出刀尸,不容小觑。炮制刀尸的迷魂药物向由巫峡猿负责配制,以他对药理、武学乃至机关术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尸生成的原理。在巫峡猿看来,荒谬莫名至此,直与巫觋妖术无异。
权舆将「姑射」交给古木鸢时,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尸的法门一并授予姑射首领,即使身为联系的桥梁、形同监军的巫峡猿,亦无从知悉。
「无论发生何事,决计不能步入秘穹。」权舆再三交代。「其中所蕴之力,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为,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终将沦为失魂傀儡。我不想亲手杀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机。」
是以妖刀虽蕴有大威能,权舆、古木鸢等,却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尸,亲掌妖刀之秘,盖因「源始秘穹」将对心智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非至走投无路,智者断不为也。
古木鸢手按门扇,回头笑道:「他快死了,你不进去瞧瞧么?」屋内断续传出兽咆般的呻吟,似为他恶意的揶揄作注脚。巫峡猿已无初时谈笑风生的闲心,明白屋里的刀尸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古木鸢分明想置其于死地,因为有自己在场,「权舆」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想拖我下水么?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双手负于身后,又回复一派从容。
「我会如实向权舆报告,刀尸断气之际,人在秘穹之中。」巫峡猿冷道:「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尸,干我底事?我在那厢等你,可别慢了手脚,后果自负。」信步走入旁边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里烛照、卧台、沸水针药等无不备便,倾圮的家生上铺了层洁净白布,屋外更洒满整圈石灰,比寻常草堂医庐还要讲究。
要不多时,古木鸢横抱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倚门而入,「啪!」一声摔上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嗓音带着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火。
巫峡猿戴着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着氤氲白雾。纵使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仿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复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肤色、虬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公子崔滟月。
崔滟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棱峭的面庞明显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猿俐落地检查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本应该是凹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一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着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滟月赤裸的上半身,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留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着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仿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滟月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滟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𫗦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滟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借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借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滟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凌空倏点,继而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滟月上半身的各处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穴,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百会穴,崔滟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着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然而为救刀尸,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滴下的汗水,没泄漏一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着头收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离垢刀尸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壁不倾,人自惊惧。「于你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滟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刀尸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知来的是谁,此非眼见耳聆鼻嗅所致,更近于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着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为他身上宿着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于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着烈焰熏燎的碳焦,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瞳孔,重复着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慰罢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古木鸢低声道。以崔滟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真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害过头。
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滟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尸,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尚且不如,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尸」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尸良窳,取决于「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失自我的刀尸,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尸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号刀令的无声笛音,于刀尸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尸便是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滟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尸,这点连掌握培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滟月不免智识混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滟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时起身,将他接个正着,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着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模样,滑稽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肩歪颈摇,仿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看他枯瘦虬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着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哑的嗓音混着气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戴一气。
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六三折 源始穹秘,燕子无楼】
不同于适才离去的冒牌货,此际现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宁才是货真价实的「
高柳蝉」。其怪异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征,兴许是他始终隐于骷髅岩的幽影深处,绝不在其他姑射成员面前出现的原因之一。
古木鸢轻哼一声,迳自转身,确认崔滟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力逐渐平息,拈起针灸用的牛毛金针封住几处穴道,才将面具解下,信手搁在一旁。过程之中,高柳蝉始终立于他身后,是抄起离垢即能挥中的距离,古木鸢却毫不设防,轻易便将背门要害卖给了对方,不知是艺高胆大、欺其身残,抑或信任至深,全无猜疑。
「忒快便回,看来是失败了。」他冷着脸道:「是对方身手太快,还是你早该服老?」
高柳蝉鼻中出气,也拉了条板凳坐下,冷笑:「你让瘸子去跟踪两腿俱全的,还巴望着别追丢了,随便拉个人问问,这脑子还好不好使?」古木鸢默然片刻,才「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旋又板起脸:「的确,怎么看都是我脑子不好使了,才该服老。
可为了让那胖子跑慢些,差点毁我一具刀尸,蚀本之甚,这还不行?」
「本来行的。」高柳蝉撩起乌氅,但见袍底以极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条约尺半长短的狭角。「要转出山坳之际,斜里忽来一刀,差点卸了我一条腿子——是好的那条。我转念即退,没见是谁出手,自也没让对方瞧分明。那胖子早有准备,是我们低估他了。」
换作古木鸢,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身为暗着,高柳蝉身上背负的机密,怕是十个巫峡猿也抵不上。逮着联络人,权舆未必痛痒;失却高柳蝉,古木鸢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数年心血付诸东流,权舆得其所欲,翻脸背约也非不可能事。
巫峡猿多年来受权舆信赖,担任两方联系的桥梁,为古木鸢领导的姑射提供协助,无论武功心计,皆非泛泛,古木鸢未想轻易取之。此番设计,不过试试能否找到联系权舆的蛛丝马迹,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蝉坚持追踪,原本古木鸢是打算自己来的。
「好险的刀!」望着老搭档的袍角,台面上姑射的领导者喃喃道:「看来胖子那厢尚伏有好手,暂时莫轻举妄动为好。」
高柳蝉却有不同看法。
「那刀还欠了点火候,否则我足胫难保。且说不上高,之所以险极,乃出刀决绝、毫无犹豫所致,却是个刀动心止的主儿。我料他并未见我,一感应气机便即出手,偏又不带半分火气;若非顾虑胖子回头,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该当场毙了,以绝后患。」
「最后两句我要写在墙壁上,烦你画押为证。」古木鸢正色道:「下回你再说我拿刀尸的性命开玩笑,我便指这两行壁书与你。」
高柳蝉冷哼。
「权舆麾下,岂有余辜!崔滟月他却干了什么事,合该家破人亡?」
「你去问死在风火连环坞的赤炼堂帮众,看姑射麾下,何有余辜。」古木鸢并不激昂,甚至敛起了平日的讥讽冷峭,静静说道:「我不是劝你冷血。刀尸是我等复仇之根本,若『权舆』真是你我推想的那个人,要除掉他可不简单,一个崔滟月尚且不够,下一个还不知在哪里;提升刀尸能为,是眼下最快的捷径。」
「我以为刀尸是复仇的线索。」高柳蝉斜睨他一眼,并不领情。「借此钓出权舆真身,一举铲除,你这么认认真真地整治下去,便是权舆身败,世间仍有妖刀。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
「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指摘我别有用心。」
「你要是这种人,我头一个便杀了你。」
佝偻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墙边,伸手抚着离垢那光滑如铁枪杆的刀柄。「你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么?你以为在你死之前,能游刃有余地销毁这一切?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一出此门,便猝不及防死于某处?我们留于此地、留于秘穹,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该如何收拾?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报仇。但报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却没当自己是恶徒。在我看来,乘夜格杀一名先行动手的权舆麾下,算是复仇,把崔滟月送进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尸,为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鸢蹙起眉头,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时间培育的种子,把江湖搞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干,除了听从号令指挥之外。无法掌握的兵刃,锋利不过是伤人伤己而已,打造失败的武器,还能拿来对付谁?」
高柳蝉哼了一声,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嘴这么硬,毕竟没舍得杀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话,该记得我下了决杀令。」古木鸢冷哼。
「连你自己面对面时都没下手,决杀个屁!」高柳蝉哈哈大笑。
面色严峻的老人转开视线。「你真要我杀,我是倒不介意动手。」
「得了罢,别再玩这种假装坏人的把戏啦。光凭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杀得满坑满谷,犯得着忒辛苦,一点、一点发掘线索,小心求证?不错杀无辜,正是我决定与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觉得不错,是罢?承认这点有这么难么?」
高柳蝉搁下离垢刀,转过头来,神情肃然。「咱们拆了那屋里的赝品,运将回去,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杀不杀得了权舆,都能教妖刀从世上绝迹。你莫继续在崔滟月身上进行秘仪了,往后几天叫上胖子,让他施针用药,先教崔家小子调养复原,届时能否派上用场,再看情况。」
古木鸢眉头一扬。「那刀尸呢?你口口声声要善后,又不肯做恶徒、通通除掉一了百了,毁秘穹而遗刀尸,岂非矛盾?」
「刀尸蛊斗,竞相称王,此乃天性。」高柳蝉嗤笑道:「剩下最强的一只,终是血肉之躯,为恶则天下共击,横竖是个死。要是济弱锄强,行侠仗义,即为天下苍生的福气,你我又何须发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说,我才知看错了人。」
古木鸢重哼一声,回头嘴角抑得有些过了,似生生吞落一抹笑意,扬起剑眉。
「你对自己一手培养的刀尸,倒信心满满。」见高柳蝉笑而不答,揍他的心都有了,沉吟片刻,敛起戏谑神气,肃然道:「我会照你的意思办,世间,不能再有这般妖物。等我确认一事,以免错杀,之后咱们便毁掉秘穹,逼出权舆。」
高柳蝉知他绝不轻诺,话既出口,便有贯彻到底的决心,心念一动,沉声道:「
你在等央土那厢的回音?」
古木鸢摇摇头。「传递讯息的密使该已出发,何时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已透过昔日鲲鹏学府的同窗密友,安排与那人相会;中与不中,见面能增三成把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古木鸢的推测、疑虑,乃至掌握的讯息等,从未瞒他。然而高柳蝉却想不出,在与嫌疑深重的「那人」见面之前,有什么非去不可之处,足以决定是否毁去源始秘穹,以为正式向权舆宣战的鼓号。
思虑所不能及,代表这是古木鸢新近得到的线索,又或一直以来,古木鸢并未意识到此处与妖刀背后的阴谋有关。高柳蝉不禁蹙眉:「什么地方?」
「浮鼎山庄。」
越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质押借贷、换点银钱傍身的地方。大至庙宇宫观、客舍酒楼,小至街边的香药铺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头不太方便时,多半可接受较灵活的兑付方式,由此更突显出当铺这一行的与众不同。
在越浦,只打算换几吊钱应急的,千万别进当铺;出手太过寒碜,是会给当铺的朝奉叫人扫地出门的。让穷苦人当衣换钱、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挂「当铺」
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铺外布旗上画两串铜钱的便是。这种小型当铺反而不收贵重物品,免遭宵小觊觎。
敢打出「当铺」之名招徕顾客的,清一色是资本雄厚、规矩森严的大店,打进门便祭出三高迎客——槛高、阶高、柜台高,通常门内都会放上一扇大屏风,以风水来说是财不出门,也防外人窥看,避免上门的当户尴尬。
城南的惠和里、马道子街一带,是当铺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银铺子汇聚的宝畅里、天元寺,转个弯儿便到专卖字画古玩的永定桥市,以地缘来说非常方便。天水当铺自也不例外。
当铺是开门做生意的,拜高槛屏风之赐,顾客进门以前,也不知来的是谁,因此,当胡彦之大爷领着畏首畏尾、好似做贼的陈三五,大摇大摆晃进天水当铺时,柜上的朝奉透过窄小的防抢木栅瞧见,已来不及唤人关门了,本能地将柜门后的铁闩一拉,断了入柜的门道。
「奶奶的,」胡大爷一看乐了,啧啧有声,拿食指一迳点着。
「你个小淘气!大爷都还没开尊口哩,这么怕我抢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听他一说,职业病发作,本能地陪小心起来:「这……哈哈,大爷您误会啦!这个……嘻嘻……哪能啊这是。顺……顺道带上、顺道带上的,没别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彦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着他。「你脸挺有事的,哪儿扭着了?」
「没……这个没有!决计地没有!哈哈哈……呜……呃……哈哈……」
「不过,这回你对。」
胡彦之一个箭步跨前,脸无声无息贴上小木栅,吓得朝奉猛然退后,柜里的簿册、算盘、文房四宝等掀落一地。「大爷真是来抢你的。瞧好了啊!」哗啦一响,铸铁般的大手破板碎栅,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将整个人拽出柜台,犁着满地木碎拖至堂中。
内室堂外涌进七八条大汉,此起彼落的呼喝声还没喊满一轮,全给胡大爷打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几凳,种萝卜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就这么往背门一顿,桌脚插碎青砖、贯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惜屋里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两名护院跨入高槛,胡大爷挥拳一阵暴打,转头却找不到几凳,灵机一动,抱起一只半人多高的珐瑯嵌花瓷瓶,往其中一人脑门上砸落。
「砰」的一响,伴随凄惨悲鸣,挨打的两腿一伸当场昏死,惨叫的却是那当铺朝奉。
「那是海外传来、价比千金的掐丝骨胎双龙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还剩五百。」胡大爷抱起完好的另一只,照准了地下神情惊恐、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护院武师,对一旁看得发呆的陈三五努努嘴:「喂……喏……你他妈发什么愣啊!当票当票!」
陈三五吓得不轻,给连喊几声才如梦初醒,毛手毛脚地摸出一张发黄的两折当票,小心翼翼递到朝奉鼻尖。那朝奉两眼始终不敢离开胡彦之手里的掐丝骨胎单龙瓶,老胡殷勤笑劝:「没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惊肉跳,勉强分神乜了一眼,认出是前年的票子,上头龙飞凤舞、潦草难辨的草书正是自家手笔。当铺柜上书写当票,自来是越草越好,一来难以仿造,二来若旁人都看不懂,赎当之时闹出什么纠纷,当铺正好撇得一干二净,都说票上有写,是当户混赖云云。
「这位兄弟点当的物什,还在不在呀?」胡大爷笑咪咪问。
「在、在!当然在!」冲着高举的单龙瓶,就是真不在也没敢说个「不」字,生都要生出一件让他赎。何况陈三五典当之物,虽价值不斐,却属于不易脱手之一类,故当时只给了他二十两。
一般当铺的当期约莫是十八个月,超过一年半没来赎,或付不出利钱的,就算「
死当」,东西即归当铺所有。当铺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词。陈三五只拿区区二十两,哪里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无市,早已售出抵债。
胡彦之让朝奉指派两名不通武艺的小厮,前往库房取物,把掐丝单龙瓶塞到陈三五手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个敢动一动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顺手从他襟袋摸出那张五十两的柜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荡:「在你这儿押上两年,要花两倍多的银两才赎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贷?」
朝奉苦着脸,本想回他「开当铺就是放高利贷」,唯恐镇店的双龙瓶——想到如今只剩单龙,不禁心如刀割——尸骨无存,哪里敢还口?唯唯诺诺间,只听老胡笑道:「你今儿走运了,同行。老胡收保护费,一向也是翻倍,后来一想,不对啊,今年不是五倍吗?五十两的五倍恰恰二百五,与你相当合称。我自己拿就不麻烦你啦,多谢,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掀帘一溜烟钻进堂内。
陈三五抱着大花瓶,满脸茫然:「胡爷,你上哪儿去啊?」
「解手啊!你来不来?」余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陈三五闭上嘴,只觉当着满屋哼哼唧唧的护院,老对布帘说话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彦之来到天水当铺的后进,于廊间略观察了横梁斗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所谓的「上房」——通常日照充足、又不致有东西晒,位于主厢之中,便是最好的房间。
其时尚未正午,房中之人却像刚起身不久,半掩的门缝里透出香汤茗茶的甘香气息,檐下阶前的花圃泥地上湿濡一片,显是刚泼了梳洗用的清水。
老胡停住脚步,轻叩门棂,房内传来一声幽幽轻叹,诱人已极。「进来罢。」
他推门而入,但见铺了锦缎的圆鼓桌后,斜坐着一名花容惨淡的丽人,姣好的瓜子脸上只点了些许唇胭,云鬓紊乱,身披细缕,鼓出肚兜边缘的大片奶脯绵软酥莹,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样是翘着腿儿,她与在新槐里大杂院时判若两人,难相信仅过一夜,甚且不足一日之数。此际,原本风姿绰约、顾盼自若的美妇人仿佛被抽走了生气,只比病恹恹稍好些,真个是说不得凄凉,觑不得凄楚,令人打心底生怜。
那是张弃妇的脸,胡彦之想。
十九娘勉强一笑,轻声道:「我要还问胡爷是怎生寻来,就真傻了。胡爷师从西山道追踪术名家『猎王』,习得绝艺『缩地法』,据说见毫末能知飞羽,观露沁而预雨晴,妾身昨夜仓皇逃脱,虽已极力抹去痕迹,料想在胡爷眼中,所留破绽怕不是车轮大小,自招辱耳。」
胡彦之不禁莞尔。「谁吹得法螺震天价响?我都不知道缩地法这般厉害。实话说,我只是陪个朋友来赎物,见小小一间天水当铺,安排的人马也未免太多,我那鬼灵精似的兄长纵能未卜先知,连我自己也是刚才晓得要走这一趟,他总不能埋伏了等着我,显然此地有紧要人物,须加强人手保护。」
十九娘凄然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挺紧要的,也刚刚才晓得不是,巧了。」
胡彦之观察她的模样,确是伤心透顶,嘴上越机伶,代表心头越乱。乘虚而入虽非君子所为,实际上他选择不多,若不能在大会前打入金环谷核心,鬼先生的阴谋便无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娓道:「十九娘,我无意离间你们主仆,但金环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据地,也不该撇下你,当你是局外人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满,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物全都一样,不过是他用以游戏的小巧玩意儿。你小时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真会管它们死活?」
翠十九娘开口欲驳,却无只字片语可用。是谁把她推到如许尴尬的境地?这一切又是为什么?他……他明明说过,金环谷乃复兴狐异门之基地,她母女俩将长立于他的宝座畔,甚至让明端以「超诣真功」操纵天罗香之主为傀儡,实际上统治一门……
等等,难道他将金环谷的人马移到了——(这怎么可能?)
天罗香的禁道是世间最复杂难解的迷宫,数百年来,正邪两道无数才智之士试图攻破这道诡密藩篱的,最后无不惨绝其上,没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过,他能自由进出冷𬬻谷,否则何须冒险送玉斛珠等潜入卧底?
一股莫名的愤怒攫取了妇人。她了解胡彦之所说,少主并不关心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过往她总以为自己,最多以明端之爱屋及乌,或是例外;经昨夜之后,终于证明是一厢情愿。
少主毋须瞒她。他这么非是出于保密或其他考量,如果是那样,倒也还罢了,充其量是少主轻视她的能力、质疑她的忠诚,虽然同样令人难受,至少不是无端造成。
承认并面对他之所以这么做,或许纯是出于戏谑,甚至只想看看她事后的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无法对自己交代。
「我并不是要你背叛狐异门。你是我母亲的下属,最懂她的心思,她真的希望我兄长一统七玄,在这个过程对其余六派上下其手,搞风搞雨么?」胡彦之乘胜追击:「世上不是只他一人聪明。所谓『七玄大会』,本是设计侵夺的陷阱,成功与否,会后狐异门皆是以一敌六,除非铁了心将他们杀光,是麻烦抑或助益,你难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惨,犹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尽可以鸽信或快马回去请示我娘,确定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在鼓里。」胡彦之从头到尾都没想说动她背叛狐异门。他虽谈不上了解母亲,却隐约觉得鬼先生图谋之事,未必受到门中尊长支持,否则自己四处捣乱了忒久,不见兄长使出什么雷霆手段,息事宁人的意味浓厚。
讽刺的是,老胡对于母亲的认识,多半来自江湖流传。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虽已少有目证,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异门更属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却是人人爱谈,倾城倾国的绝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虽是女流,行事却雷厉风行,相较之下,她的夫婿胤丹书反而温和圆融得多。以胤野的个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动则矣,一出手必置所有人于死地;搞什么称盟称霸的聚会,怎么想都是为了满足鬼先生无聊的表演欲,不像是潜伏多年极尽隐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离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马自居——或许拿掉「马」字,改作「少主的人」更贴近她内心想法——胤野不禁她与长子缠绵锦榻,一来是七玄中人,本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所谓「正道」,于男女之防看得极淡,二来胤氏死得只剩她们母子俩,十九娘少女时期便有了明端,是个能生养的,鬼先生囿于掩饰身份无法结亲,透过床笫交欢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纳胡彦之的建议,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直到仓皇逃至天水当铺躲避、焦急追问金环谷那厢的情况,被下人告知据地已然转移,世上再无一处叫「金环谷」的所在为止。
——你到底……将我当成了什么?一直以来,我都对你那么样的……
她定了定神,将思绪放回现实中,静静说道:「这事我能办到。是时候,教主人了解东海这边的情形了,近日内我便送出消息。」
胡彦之暗忖:「她……果不在东海地界之内。」面上不露声色,温言颔首道:「
我虽没做过一天的狐异门人,但要替狐异门以及其他免于无辜牺牲之人谢谢你。她…
…我母亲会明白你的忠诚,并庆幸这儿有你在,及时做出正确的决断。」
十九娘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必腹里窃笑,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你。」
胡彦之心中感慨:你要真是为我,那还聪明些。实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连妒忌、愤怒、偏狭……这些出于内心的负面情感都无法正视,非找个理由才能动手的人,是世间最为软弱的一群。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丁半点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际过于露骨的怜悯,只会益发激怒这个女人,万一怒气转向可就大大不妙。胡彦之故意露出一丝算计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着如何开口。十九娘瞥了他一眼,将薄纱裈裤里裹着的雪腴大腿叠上右膝,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小口茶,垂眸道:「胡爷还有什么指教,一并说了罢。要逞威风,此地没人打得过你,可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她双峰本就极是伟岸,纵以锦兜裹住,也只能勉强托住沉甸甸的下缘,溢出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圆桌端起茶盅时,两枚雪白浑圆、中夹深沟的半圆乳球便索性搁在桌顶,绵软的乳质乳廓被木桌一顶,几乎要倾出肚兜来;光是涌出布料的份量,就比寻常女子衣下的还多,满于桌缘的酥莹雪乳,几乎让人产生她上身赤裸的错觉。
老胡居高临下,看得更加清楚,赶紧拖过她对面的圆鼓绣墩坐下,免得裤裆支起一顶大帐,当场出丑露乖。只是这么一来距离更近,但觉满眼腻白,直想将手伸过桌面,轻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浅浅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颜忽地放光,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似笑非笑道:「说呀,发什么愣?」嗓音轻软娇腻,带着一抹嗔怪似的撒娇鼻音,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少女般的促狭灵动,却又不令人觉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儿听了,不免怦然心动。
这就是报复了,老胡心想。你既不拿我当回事,我便勾别的男人让你瞧瞧!此际就算扑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从了——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企图也让对方感到心痛,是非常经典、但其实没什么效果的傻念头。
胡彦之抑着心猿意马,装出心猿意马的模样,干咳了两声,尽量将视线集中在她妩媚的容颜之上,避开搁在桌面的那两颗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那个捞什子七玄大会在哪里召开。」
十九娘并不意外,负气似的敛眸一笑,薄颦更添几分艳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你猜怎么着?居然没人告诉过我。」
「他没说,但你心里肯定有谱。」胡彦之有意无意似的,随口道:「说不定经昨晚这么一闹,你便想到了。」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脸上却挂着笑,宛若春风开绽,令人醺然。「没准的。胡爷随便猜上一猜,也就是这样啦。」胡彦之极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气,以拇指刮得颔髭嚓嚓响,饶富兴致一般,涎着脸道:「你个小坏坏!好罢,我猜猜、我猜猜……唔……这个……好像……似乎……也许……哎呀好难猜我猜不到。该不是冷𬬻谷罢?」
翠十九娘正听他死皮赖脸缠着,旁边要有人蒙着眼,还以为来到青楼筵上,大爷正调戏姑娘;还好没来得及呷茶,否则便要喷他一脸,雪酥酥的巨硕奶脯一晃,惊异道:「你……你怎么……」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卧底,单纯是研究怎么开鸡寮么?」老胡兴致索然,一脸无趣。「他让你想方设法打进天罗香,就是为了这一天。」十九娘虽觉此说过于武断,但结论既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已知我与游尸门、五帝窟结盟,」胡彦之不着痕迹地虚张声势。「这两派所持请柬,上头写明的目的地却不相同,显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让这些首脑有互通声息的机会,或预先派人踩点子打埋伏。我料有一处真正的集会地点,至少他是当成备案的。」
「……备案?」
「万一冷𬬻谷去不成,便于该处直接召开大会。」老胡笑道:「现在他既连家当都移到了天罗香的老巢,这个备案便成集合的地点了。待七玄首脑齐聚之后,才由此处出发,前往冷𬬻谷。」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除非如冷𬬻谷这般天险,否则任指一地集会,难保五帝窟游尸门等不会事先布置,届时召开大会的狐异门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九娘的确知道这么一处地点,却也是这几日间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冷𬬻谷还不知能不能拿下,对于这个「备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对照胡彦之的推测,脉络次第浮现,无不若合符节,丝丝入扣。
引领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挥的「豺狗」。她能使唤豺狗的裕度,仅限于少主允可的个别任务,鬼先生若未吩咐,戚凤城等当她是空气一般,视而不见的程度直如睁眼瞎子。
这条线索一旦说出,便无回头之路。无论胡彦之干扰七玄大会至何种境地,事无大小,鬼先生决计不能坐视;他兄弟手足决裂之日,少主定然不会放过自己。想来应该是悚栗惊惧之事,不知为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烈快感,仿佛不这么做便难尽吐胸中积郁似的。
翠十九娘意气上涌,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抬头,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动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软雪浪,令人目眩神驰。
「你说的『备案』集合处,便在城外西郊的无央寺。」
「无央寺?」他蹙眉片刻,恍然击掌:「你是弃儿岭的万姓义庄再过去……那边有片小屋邨叫什么来着?」
「叫万安邨。」十九娘低道,忽缩了缩雪颈。
明明廊外青天丽日,甚是暖和,屋里却仿佛刮过一阵习习阴风,须极力克制,才不致抱胸环肩。越浦城商业发达,地处要冲,繁华景况更胜平望,不仅城中寸土寸金,就连城郊乡镇亦都鸡犬升天,凡是地主没有不发财的;唯一的例外,便是西边的弃儿岭一带,人称「万姓义庄」的大片无主坟冢。
此间历有不祥之说,远近各种传言无不绘声绘影,最为人知的,就是三十多年前天下将乱未乱,大批流离失所的饥民涌入东海,当中出了个煽动人的聚众兴乱,连越浦豪商组织的武装卫队亦不能挡。
眼看城池将陷,东海一道……不,该说天下漕运枢纽不免付之一炬,间接毁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经济,刚被镇东将军独孤执明寻回的庶长子独孤弋,在他那籍籍无名的青衣智囊辅佐下,率领一支孤军,击溃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队,斩杀贼首,挽救了绝望的越浦城民。
日后独孤弋北抗异族、西进央土,三川界内,堪称是东洲大地上最有钱的这帮人,无不倾尽所有,无悔无怨地力挺独孤弋,都是为了回报这段恩情。而东军强悍无比的后勤支援,正是独孤阀最终扫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关键。
三川地界河道交错,越浦身为漕运枢纽,更是网络中最繁复密集之处,然而弃儿岭却是这片河间地里的异数,四周莫说河运渠道,连大点的水沟都不见一条,在倚赖水运的三川居民看来,此处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穷六绝、走投无路之人,等闲不考虑定居于此。
地缘如此特殊,当时流民军盘据弃儿岭,以水军为主力的东海部队鞭长莫及,登岸作战又无优势,被打得抱头鼠窜。而做为最后决战的主战场,弃儿岭下掩埋之尸,以「万姓」呼之,恐怕没有丝毫勉强;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种冤魂作祟的可怕景象,白马王朝开国之初,遂发动豪商出钱,除了设置义庄帮忙穷苦人家的身后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镇煞,超渡亡魂。
岂料寺庙才盖到一半,便是拿出双倍酬劳,也已找不到愿意入驻施工的匠人,偌大的建物矗于鬼气森森的荒岭密林间,其后几任抚司里,也有请来有道高僧尝试驻锡传道的,最后全都不了了之;盘据此间的,便只万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无央寺」
。
在深入至无央寺前,还有十九娘适才说的万姓义庄及万安邨等,那都是实际有人生活、日常进出的聚落,虽较越浦城外的鬼子镇要更荒凉破落些,却非人迹罕至之地。鬼先生选在这里,倒不失为一妙着。
可惜现在有冷𬬻谷,无央寺只能是七玄宗主的会合处,要不老胡艺高胆大,从来不怕鬼,预先潜入无央寺布置一番,这东道便易主儿了。不过,毋须亲历鬼蜮,翠十九娘看来还是挺欢喜的,多数女人都怕鬼,无论会不会武功。
「你便到无央寺,又能如何?」十九娘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难不成一跃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说帖背诵一遍,教这帮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觉么?」
想套大爷的话,你还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大义凛然:「那可不,就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站将出去,估计能抵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是直接开打的意思啊!」十九娘故作恍然,继而啧啧有声:「胡大爷忒能打,连七玄的首领都没放眼里。以一敌七……不对,集恶道有三支、游尸门有三尸,算算胡大爷得一个打十一个。豪气啊!我都想敬胡爷一杯啦。」
「那可不!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
「这就省了罢,胡爷。」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狭,仍不禁莞尔,这一笑心情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温婉动人,连胡彦之都直了眼。「凭你的身份,露面只是讨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帮魔头,更是白费心机。」
「这就得靠你帮我了。」胡彦之懒惫一笑,无赖至极。
「我?」十九娘噗哧一声,眸中却无笑意,只觉无聊。「我一名弃妇,被主人一脚踢开,比洋娃娃、泥泥狗还不如,帮得了胡大爷?哈。」
别这么记仇了,弃妇。「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想干啥。其实我一直弄不明白,有什么法子可以混一七玄,还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个。他手里是有什么画片儿或亲笔函之类,揭发他们男的全爱龙阳、女的都长胡子,管教一个个都听他发落么?」
翠十九娘光想那画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止住笑,心中忽有些异样:怎同这人一块儿,忒容易发笑?按了按发烫的桃靥,板起俏脸一本正经道:「少主说了,自古混一黑道,只有一法,便是比武夺帅!」
胡彦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搧了搧面颊,咕哝道:「你说我,他更能打啊!费了这么大劲儿搞个大会,就为了要打倒所有与会之人,教他们甘心臣——」忽闭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锐芒。
——这事,连傻瓜都不会做。
鬼先生如此谋划,不会没想过横里杀出个武功更高的,端了个现成的七玄盟主走,为免替人做嫁衣,须有无论谁来、皆能全胜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够高了,但有远高过漱玉节、鬼王阴宿冥这些人么?兄长不过略胜自己一二筹,这点老胡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万全之策,先让邪派首脑们同意游戏规则,而后又能自游戏稳稳胜出;末了,还得教他们反悔不得,甘心奉他为主——绝了。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手段?说与旁人听,怕要被讥为白日发梦。
「其实是有过这样的先例,胡大爷没准还见过。」十九娘盈盈一笑,终于有重新掌握全场的感觉。胡彦之剑眉微扬:「喔?是谁?」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顾自的说起鬼先生构想中的七玄大会该要如何进场、谁站哪厢,万一谁到谁不到,又该如何……
说到了头,已是晌午,对面胡彦之面色铁青,久久不语。
「……有这种物事?」
「我说了,」十九娘微一耸肩,乳沃颈纤,风情万种。「没准胡大爷见过。」
他确实见过。当日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人与物,他两样都见过,只是从没想过竟会是鬼先生的计画蓝图。撇开表演欲与恶作剧癖,他哥哥其实算是相当缜密而精细的阴谋家,在他人身上观摩、乃至试验积累至一定程度,才转而运用于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说娘……我母亲她知情么?」
「关于『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彦之敛起了一迳往她胸口乱瞟的贼眼,再起身时,仿佛变了个人,更沉默也更专注,微蹙的浓眉压着锐眼,透出沉凝的气质;明明身形未变,翠十九娘却觉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宽厚起来,肌肉的线条起伏鲜明,反餽其上的万钧背负。
她从未在少主身上看过这样的神气,然而此非初见。
她记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抚摸头顶的力道要比父亲温柔,走在他身边总是令人心安……直到她够大了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他肩上扛着黑白两道无数人的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疯铁汉的压力与担子,但一切皆止于他的双肩,她从未自抚摩发顶的手掌之中,感觉到天下苍生的重量。
「我们得阻止他。」胡彦之一开口,重叠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旧影顿时消散,又将她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他说这话时的口气并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诨时都还要宁定平和,仿佛清楚知道,决心与壮怀激烈什么的无关。
决心就只是决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瞇眼凝着,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心跳无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亲有多像?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发疯了。问题是:那捞什子鬼「主人」的也没回,诸凤琦那死人脸畜生同他的狐群狗党喝高了,搂几个妖妖娆娆的外四部副使回来,整晚闹腾个没完;要是「凤爷」想起隔壁还有个艳贯群芳的小脸黑美人儿,乘着酒意闯将进来,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么也没发生。黄缨边想着,忍不住打起哈欠。
没想到金环谷的人一来,能把她累成这样。
为每日能见到耿照,她特别动用关系——与盈姑娘房里摸来的一枚金钗。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拆下珠饰,拿石块将整支钗砸烂成团,再洗净拭干,看来便像一锭栗子金——央相熟的嬷嬷打点了药庐那厢,谋了个换药送食的差使,从此名正言顺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风高地险,自古不祥,药庐在内四部地位甚高,老人们闲适惯了,本就不爱去。林采茵那婊子让药庐一次出动八人去换药,说是怕苏合薰耍阴越狱,弄得药庐怨气冲天;后来倒好,不惟换药,还得多走趟膳房带上酒食,药庐差点被逼成了头一个揭竿起义的部门。一听有浴房丫头自愿帮忙,装腔作势半天,还不满口答应?
耿照有吃有喝了,还要她照拂那老虔婆与盈幼玉。没奈何,黄缨只好又想了法子,揽下给姥姥盈姑娘打点生活起居的活儿——这回倒没剐出点什么来行贿。她本就是盈姑娘房里的,婢女们听说了孟姑娘的事,全都离这些昔日的教使凤凰儿远远的,生怕给连累了,抓去让绿林土匪奸淫取乐。
膳房的掌杓大娘听说她毛遂自荐,要服侍处境最难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颇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厨后,留给她的餐食特别美味,白灼猪颈肉、酒蒸琵琶鱼肝,份量虽少,吃得她整晚傻笑,飘飘欲仙。
这些,够她从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轩都没忒勤快,别提还得想方设法,打听红姐的下落。真是累死人啦,没办法,谁让他都靠我呢!想着想着,忍不住甜丝丝一笑,哼歌儿扭着小屁股四处忙去。
好在药庐的人把差使全扔给她,当她瞧见耿照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只完好如初的右手时,尖叫声几乎撼动整座望天葬。「怎……怎么会……你怎么弄的……我明明…
…明明看到……呜呜呜呜呜……」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着不放,只好拿左手摸她发顶,宠溺笑哄:「傻丫头,哭什么呢!不是好好的么?乖,快别哭啦,花脸猫!」
「呜呜呜……人家开心嘛!呜呜……哪有这样的……你妖怪啊!」
黄缨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摆布吃食,一边给他递食水揾嘴角,边汇报昨儿到处听来的八卦——「是线报!」她翻了翻哭肿的眼帘,没好气道:「什么八卦?
没礼貌!当心我不告诉你金环谷的四大玉带是哪四个啊。」
耿照连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这么威武,居然能佩玉带。
但黄缨能提供的「线报」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于扳倒鬼先生一事,可说全无助益。耿照不急,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她闲聊,仔细交代了传给姥姥的话,黄缨才依依不舍离开。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处,趴在另一头的苏合薰才敏捷起身,猫儿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里的牛肉条。铁笼只晃了下,仿佛女郎全无重量似的,单是这轻功,便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虽未如耿照吞食的血蛁精华,有着生肌愈骨、重造经脉的神效,但她腹中那枚血蛁阳丹正迅速改变女郎的身体,过去许多悟不通、做不到的关隘,忽然都有了简单而直白的答案。
「的确有人。」苏合薰小口小口吃着,低声道:「耳目难察,但我能感觉。你同她说话时,那人就伏在洞里观望。」阳丹发生效用的影响,亦体现于她暴增数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灵觉,近于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远或不如耿照,纤敏却有过之。
耿照有些佩服。「我的感觉没那么清楚,可能是分神说话的缘故。」借着送食物入口时遮住嘴唇,低道:「……走了么?」苏合薰与他默契绝佳,低头边吃,指尖蘸油,在笼底写了「还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着你。」
他背脊有些发寒,低头见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这一切不过是她声东击西的伎俩,跟着狼吞虎咽。「喂,那人走了。」苏合薰连说几次,他都置之不理,加紧消灭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断放弃,积极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听到的——」风卷云残之后,她按了按嘴角,才刚起个头,难得这回是耿照打断了她。
「那个先不忙。」
少年凭栏远眺,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洞隧幽影,攫住一现而隐的神秘身形,忽然转头一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我想……先会会这个不露面的『高人』,你看怎样?」
【第百六四折 故人长别,此番曾梦】
姥姥再回到天宫顶层,已是两日后的事。
老妇人神色略显疲惫,衣发却精洁齐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过往惯穿的,倒是自冷𬬻谷陷落以来,最华美有度的一次。黄缨只瞥一眼,心中便有计较:「看来耿照说得没错,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换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他人,至少也得有个梳头发的。」
盈幼玉惊喜交迸,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虽有满腹疑惑,见老妇人薄有倦容,没敢惹她发怒,只喊了声「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云似有些心神不属,皱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没喝,忽道:「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沐浴。」却是对黄缨所说。
日前鬼先生现身之后,占据隔邻的诸凤琦已被「请」下楼去,整片楼层只盈幼玉住着,堪称是最广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没事。」黄缨见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她一没忍住,干出找鬼先生拼命之类的蠢事,随口分析:「喏,他要和姥姥谈崩了,一翻两瞪眼,何必冒着招惹那『凤爷』不快的险,硬弄他下楼去?依我看哪,这是对姑娘的礼遇,表示他给姥姥稳住啦,要讨她老人家欢喜,自然对姑娘客客气气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儿好哩。」
盈幼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那诸凤琦嗜色残忍、目无余子,连自封门主的鬼先生平日都对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众淫乐的地盘,怎么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两天不仅没见诸凤琦,似乎连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里凭栏远眺,几不见有男子走动,仿佛回到昔日景况,更加佐证了黄缨所说。她略放下了心,蓦地一凛,斜瞟着抚颔沉吟的圆脸少女。
「你这村姑挺聪明的嘛。」
黄缨心念微动,故意装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傻笑道:「是罢?我妈也这么说。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儿,下蛋的母鸡同配种的公猪非但不能宰,连食料都喂最好的。我们还没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给蛋鸡。」
被比作母鸡种猪,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这事修理她,随便找个借口拧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迭地告饶。就这样,她每日焦灼难耐时,黄缨总能三言两语间安抚下来,幸而没出什么乱子。
自那老虔婆进门,黄缨始终打醒十二分精神,听她吩咐,连忙卷起袖管提来热水,服侍蚳狩云入浴。既然整层楼都给她们师徒俩包了,自毋须挤旮旯儿似的窝在同一间房里,隔起屏风解衣之类。
黄缨在楼层另一头的房间里布好热水澡盆,才请蚳狩云过去。盈幼玉总不好跟着,而蚳狩云始终蹙眉长考,心头似乎转着大事,直到推门而出,两人都没能说上话。
被选作浴间的,是一间以交错的镂花扇隔成两室的宽敞房间,朝外的一边两面挑空,外设栏杆,拉开垂帘似的长狭琉璃门片,便是现成的阳台;理想的洗浴场所自是里面那一边。黄缨刻意将隔扇前的厚绒布幔拉上,省得灌风。
蚳狩云一把年纪了,倘若可以,黄缨一点儿也不想看她赤身裸体。没想到老妇人保养得相当不错,肌肤白皙光滑,并无明显的皱敛;身段虽不比少女凸腴凹紧,与黄缨想像里的松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别,单看背影,说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尽也使得,可见养尊处优。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热水漫过肩颈的刹那间,终于从思臆间被唤回了现实,忍不住轻声呻吟,舒服得闭上眼睛,倚靠桶缘。黄缨极是乖觉,见状赶紧洗净了双手,笑道:「姥姥,我帮你捏捏胳膊可好?」老妇人闭目哼道:「你会么?」
「我以前在家里,经常帮我姥姥捏的。姥姥都夸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试试。」
黄缨卷高袖管,跪在桶边,白嫩嫩的小手伸进水里,不轻不重地捏着老妇人的肩膀。蚳狩云闭目蹙眉,片刻才道:「你这捏法儿对男人可以,对姥姥不行。使点劲儿。」
黄缨心里问候了她家里人几百遍,面上却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定是这几日太累啦。」蚳狩云喃喃道:「许久没这么认真打了,武功竟搁下了这么多。
老啦,不中用。」
「姥姥说啥呢,单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还年轻三十多岁。」
连蚳狩云都忍俊不住,噗哧一声,轻声哼笑:「那岂不是才十八?嘴皮!」两人随意聊着,气氛意外地融洽。言谈之间,黄缨不住往桶里添热水,连说几个笑话逗乐老妇人,指尖沾了点胰皂沫子,在桶缘内侧的不起眼处,写下「五月初七桃花坞」几个歪扭小字。
蚳狩云听得细微的皂滑唧响,睁眼瞧见,笑容微凝,仍闲适地半倚半躺,信手抹去。黄缨会意,接着写「耿叫我来」,蚳狩云藉掬水冲淋浇去字迹,笑道:「你方才说家里还有姥姥,她身子骨还好不?」
黄缨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双手还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紧。」
蚳狩云连连点头。「多大年纪了?古人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你姥姥是耳顺知年呢,还是七十了?」
黄缨心想:「她是问我耿照能否行动自如,还是只能靠我口耳传话。」这点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只得憨憨一笑,随机应变:「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每年都听她说八十啦,到我长大离家,姥姥还是说八十。」两人都笑起来。黄缨趁前仰后俯的当儿,断续在桶缘写下「龙皇祭殿」四字,这是耿照要她务必带到的、唯一的一条线报,只说姥姥一看就能明白,为她的安全着想,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蚳狩云笑得十分酣畅,片刻才收了笑声,回头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圆脸蛋,微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往后若有机会,让你回家乡探望你姥姥。」黄缨开心道:「好啊好啊,多谢姥姥。」又写了几个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云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懒腰,起身道:「头有点晕,你这丫头手脚太勤,水还热着哩!不洗了,穿衣罢。」黄缨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为她抹干身子,两人相扶着移往披衣辕架,于屏风内穿戴齐整,屏风隙间,但见黄缨手里攒着一抹金灿灿的锐芒回映,却是一枚末端尖利的金钗。
蚳狩云始终背向她,浑然不觉,脚下忽一踉跄,差点坐倒,赶紧攀住衣架子,似乎真被热水浸得晕乎,立足不稳;黄缨瞇起杏眸,眼缝中迸出杀气,手夹金钗,冷不防朝蚳狩云颈椎处掼落!
危急之际,少女「啊」的一声,握住右腕,金钗铿然坠地,扶着衣架的华服老妇人还等着晕眩过去,半晌才蹙眉回头:「怎么啦?」黄缨勉强一笑,拾起金钗递去:「姥姥,给您簪上。」蚳狩云摇头:「不簪啦,费事。咱们回去罢。」黄缨搀着她推门而出,脚步声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着数重镂花门槅、照准黄缨露出屏风的幼细皓腕,弹出一缕指风之人,本欲掠上横梁,追着二人而去,忽听身后一人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是你,并没有什么根据,不过是直觉罢了。没想到真是你。」
女郎一袭旅装,白纱裙、束柳腰,分明是轻便俐落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女人味。在这座遍铺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筑物内部,她一身明净如雪的打扮是如何瞒过无数耳目,来无形影,去无踪迹,亦极耐人寻味。
她俏脸微沉,方知被人无声无息来到背后,居然是这般滋味,这可不是件舒心写意的事,然而转过头时,那张艳极无双的美丽容颜却是似笑非笑,抿着一抹促狭戏谑、但又夺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轻启檀口,怡然道:「逗你玩儿呢,这便生气啦?鸡肠小肚的小男人!」
关于两人重逢的画面,耿照在心中揣摩过无数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景况,忽觉「造化弄人」这四字,果然半点也没有错,叹道:「我没生气,明姑娘。在阿兰山上,你又帮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来人正是明栈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一下门棂,恍然道:「原来是陷阱。你同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戏来诱我出手,是也不是?」虽笑语盈盈,口气里却不无气恼,只不知是恼耿照误打误撞,抑或自己太过大意,居然被如此简单的把戏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兴许会为欺瞒她而感到歉咎,然而,在历经身残、拷打、无力回天等磨砺后,心境却在一夕间有了极大的变化。世间公道,须以势为之,没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恶徒讪笑罢了;伸张公理,得先牢牢掌握对自己有利的态势,才有机会让别人听自己说话。
——得势进取、造势夺人,有什么好歉咎的!
况且,此计能钓着明栈雪,本就怪不了别人。
「若非你坚持除掉姥姥,还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着她,笑道:「此计于你毫无意义。我只能继续猜测是谁躲在阿缨背后,偷偷保护她、不让发觉,而拿这位神出鬼没的『高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我聪明一百倍不止。」
他毕竟是夸赞了自己,明栈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时宛若春花开绽、冰雪消融,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娇娇地瞪他一眼,晕红双颊:「跟谁学得这般油腔滑调?没点儿老实!」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顶一顶,多少也有个交代,见她并不是真的在意,这才打消了念头。他自发现黄缨背后有人,再参照蚳狩云所说,除不知以何计拉拢黑蜘蛛的鬼先生,若还有人能进出冷𬬻谷,明栈雪始终是嫌疑最大的——她带走的《天罗经》之中,藏有天罗香与黑蜘蛛的誓书译本,这份译本不知何故,竟具有让黑蜘蛛指引路径、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栈雪当年能逃离冷𬬻谷,盖因得到了这个极有力的秘密情报,而姥姥并不以为她能知晓。姥姥言谈间虽刻意模糊闪烁,未曾实指,但在耿照听来约莫如是。
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罗经》的真正原因。
想通这一节,要引出明姑娘来,就简单多了。
耿照试图从她眼里看出昔日在莲觉寺的影子,但不知为何,对她的过去了解越多,他越觉得真实的明姑娘其实是另一个人,并非印象中那娇俏可喜、风姿诱人的美丽大姐姐,总是机锋敏捷,和自己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罗香的仇怨,当真深到如许境地?」他凝视她,忍不住叹息。「到了这时,你仍想着要除掉姥姥。」
「我早该在莲觉寺就得手啦,只差了一点儿。」她满不在乎地耸肩,仿佛说的是荡秋千、剪窗花,做做乞巧之类的事。「不知是她运气太好,还是我运气太坏。我故意留下形迹,教她们一路追来寺里,踏入预先布置的陷阱当中。可惜我俩多年未见,我忘了她习于牺牲他人,决计不肯犯险,总叫豢养的傻丫头打头阵,最猛烈的一击只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云从未向他描述过莲觉寺大战的细节,似是顾及他与明栈雪之间的情谊所致。明栈雪见他眸中殊无笑意,收敛戏谑之色,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是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与天罗香做个了断,再回去寻你,没想功败垂成,不仅走脱了姥姥,我自个儿也受了伤,难以自保,回去恐将连累你,权衡轻重,才先离寺避避风头。
「待我养好伤,返回莲觉寺寻你时,你已离开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你的下落,当时你受慕容柔赏识,青云直上,好不威风,听说还娶了老婆……我不好现身与你相见,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论法大会上,你分别与三乘代表决斗那时。
」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对她当日不告而别的事,始终耿耿于怀,仿佛……被亲人遗弃了似的;越是亲近之人这么做,受的伤越深。他试图以戏谑滑稽的言语开场,其实是本能地抗拒这种软弱的感觉。
然而,明栈雪不待他质问,便自行提将出来,这种坦荡直率的方式使他无法生气。况且还有别的事情得赶快解释清楚。
「她……宝宝锦儿不是……」他面颊微红,猛抓后脑勺:「我们不是真的成亲了,是为了要向她三位师父……才扯了谎……唉,总之不是外头传得那样。」
明栈雪不怀好意地眄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来是这样。下回那女子再缠着你,我便跳出来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赶走她好了,你这么烦恼,我瞧着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错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赶紧摇手。「别……千万别!她……宝宝锦儿不是……哎,我和她是这个……但又不是你想的那个——」见明栈雪「噗」的一声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了,对罢?你是成心的。」
「哎唷,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轻揉腹间,无一丝余赘的平坦小腹即使坐着,仍是削如绝壁,线条末端没于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里那只白腻饱满的玉蛤,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人家好久没逗你了嘛!狎戏一下不行么?」
明栈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笑道:「放心罢,我决计不动你媳妇儿,个个都是。你瞧,连你那大胸脯的小红颜知己,我不也照顾得好好的?要不凭她,冷𬬻谷陷落当晚,小白猪早给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别瞧她貌不惊人的,多少只眼睛盯着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听到「个个都是」时,面颊发热,没敢接口,显然这段日子明栈雪在越浦左近盘桓,自己与宝宝锦儿、弦子、横疏影主仆,甚或与媚儿的亲密情状,明姑娘没少瞧了去,表示她确实关心着他,只不知在窥看他与其他女子缠绵之时,存着何种心思;思虑至此,不觉有些痴了。
她轻叹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宫没及时出手,救你脱险,白受了那些零碎苦头。」
耿照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再厉害,终不能一人打倒近百名鲁汉子,况且金环谷除鬼先生之外,还有几名厉害的高手,你若贸然现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缓许多。
明栈雪端详他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要肯骂我几句,说不定我便少难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我分明见得……看来你之奇遇,不亚于岳宸风啊!」
「我杀了岳宸风。」耿照低声道:「虽不能说是为你,但我见他伤重垂死、坠入江中时,心底是想到你的,总觉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恶气。那厮此后,再也不能威胁你,威胁世上任何人了。」
明栈雪与岳宸风堪称宿命之敌,两人系出同源,实力相当,双修而得的功体更是浑如一身,毫无扞格;任一人得到对方的玄功内丹,即能突破境界,跻身当世顶尖高手之林。是以两人总有意无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沦于对方之口,一旦逮到机会下手,又决计不会放过。
她伤愈之后,除了打听耿照,自也没落了岳宸风。怪的是:从耿照受慕容柔重用起,岳宸风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将军侧近不见形影,连五绝庄也找不到人,他的弟子们偏偏又像没事人似的,依旧效力于镇东将军,事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市井之间各种流言飞窜,有说岳宸风闭关修练,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到他袭击将军车队,辟谷升仙说、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说……等更是各有拥趸,众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栈雪始终戒慎小心,毕竟隐于暗处的敌人,要比在明处难提防得多,却没想到是耿照杀了他。
「当然不是我一人办到的。」耿照没想瞒她,实话实说。「我的计画虽漏洞百出,靠着许多人的牺牲帮助,终为世上除一大害。」
明栈雪瞇起杏眸凝着他,忽觉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变,还是那个结实精壮的黑黝模样,但他眸里的光芒、浑身散发的沉稳……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在莲觉寺密室里与她缱绻缠绵、抵死交欢的质朴少年,像白纸一样,总是听她话、仰望着她,当她是世间至善至美的那个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着该将他放在心里的哪个新位置上,又该依据什么——或许就从这个简单却有效的小算计,以及他已能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开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变化,却无法明白改变了什么。他有另一件重要的事亟需求证。
「明姑娘,这事我想了很久,非问问你不可。」他眸光一锐,缓缓说道:「我带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儿了?」
明栈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丽瞳眸滴溜溜一转,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怡然道:「你自个儿带的物事,怎问我要来?你瞧我这样,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上么?
」说着轻轻巧巧转了一圈,旅装裙布裹出的长腿翘臀一览无遗,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识女子,明栈雪的身量非是最高,双腿也不是最修长,胸乳更非最雄伟巨硕,甚至五官分别比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块儿,世上却几无较此姝更完美协调的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机敏聪慧,才能得出这样的一名尤物来。
他几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须裸裎胴体,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须迎合讨好、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听她妙语揶揄,乃至无心流露的一个俏皮神情,或者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一点。当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间,耿照长久以来的怀疑与推论终于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确证。他抱持的最后一点侥幸企盼烟消雾散,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那日,将军命人当堂断锁,开匣验刀,其中所贮,乃修玉善修老爷子的明月环。这刀是渡过赤水,临别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后见着这口明月环,是在破庙里的篝火边,你我初见面时。明姑娘制住了我,将我藏在佛龛之后,从此我便没再见过明月环,直到将军跟前。」
「羞羞羞,忒记仇。」明栈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轻刮面颊羞他,仿佛遭受指控的是另一个人。
耿照不闪不避,直勾勾望着她,无一丝羞赧尴尬,遑论怦然。
「一开始,我以为是岳宸风掉的包。我丢了琴匣和明月环,后来将琴匣呈给将军的是岳宸风,两物在他手里的时间最长,按说他的嫌疑最大,怀疑是岳宸风动了手脚,似乎合情合理。」
「是啊,但后来,你怎又不觉得是他了?」她手托香腮,饶富兴致。
「因为赤眼并不是在五绝庄里被调换的,失却赤眼,于岳宸风毫无益处,反见疑于将军,殊为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庙的那段时间,现场有另一人曾离开我的视线,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难道不觉得,这人要比岳宸风可疑得多了?」
明栈雪嘻嘻一笑,挑着柳眉煞有介事地颔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这人,适巧又是个精通剪绺开锁、梁上夜行的独脚盗,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俩在莲觉寺时,明栈雪曾说过剪绺活儿的笑话,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记得她的动人笑语,明姑娘自己显然也没忘;再加上她经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无人之境,这话看似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揽,实则是陷阱,专捕见猎心喜的冒失鬼。
开锁是个精细活儿,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这等铸炼名家之锁,外表虽与坊间惯见没什么两样,其中构造却不可同日而语。如老胡受过明师指点,痛下过几年苦功钻研,若无称手的工具,要在短时间内打开一枚设计精巧的锁头,也绝非易事。
明栈雪故意将话头往此处一带,就是要引他说出「只你有机会和足够的时间开锁」。即使明栈雪精于此道,工具、时间、熟练度……等万事具备,光以耿照先前的陈述,便足以推翻开锁的可能性——被钥匙以外的工具强行打开的锁头,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撬的痕迹。
若匣上之锁在被将军下令削断以前,是完好如新、锁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它只被钥匙开启过,而非撬锁的弯角长针。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虑在内。事实上,那两截断锁在被慕容以证据的名义、暂时收入越浦刑卷库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细检查过,的确没有强行撬动的迹象。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须具备开锁技艺。」耿照气定神闲,娓娓道:「这个答案,竟是岳宸风教我想明白的。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你怎么把锁上的琴匣打开,调换内容后再重新锁起?很简单,只要同岳宸风一样,劲贯利刃,一刀断锁,将匣中物掉包后,再拿出一枚新的锁头锁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闭的了,匣上之锁,决计无有被强行撬动的痕迹。」
倘若横疏影用于匣外的,是镌有独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铸炼房字号的特制锁头,这法子便万万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机密任务,为防消息一漏,黑白两道全力搜索,她特别选了枚外表普通构造严密的结实锁头,与日常所见没什么不同,明栈雪的行囊里刚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随身小匕断开原锁,便拿这枚挂上充数。
那柄专门对付天罗丝的裁丝匕,后来如此轻易断折,盖因明栈雪以之削断掺了玄铁的特制锁头,匕身已受暗创,承受力大大减弱之故。
明栈雪低垂弯睫,静静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一直都相信你能看破这个简单的小把戏,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耿照微蹙着眉,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来没那么严峻,肃然问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做?」明栈雪耸肩一笑,眨眼道:「这个道理,岳宸风一早也说过了。他说:『宝物奇珍,过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风。』你揹的东西值得岳宸风深夜追踪,我怎么可能放过?那时我又不认识你。」
她承认得这么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满不仅顿失矢的,说出来还显得挺无聊似的,连自己都觉得鸡肠小肚,反而开不了口,张着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了摇头苦笑。「我们在莲觉寺……待了忒久,你怎……怎么不同我说?」只剩这点他无法释怀。
明栈雪似是想到了什么,明艳无俦的瓜子脸蛋忽然一红,瞬间流露的羞赧无比动人,就连急急收敛的模样都想让人抱住她亲上一口,仿佛这才是她不轻易示人的真性情。她定了定神,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莲觉寺的谷仓里,你……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脸一红,讷讷点头,蓦觉空气有些灼热,难以喘息。她火热的胴体、欲拒还迎的热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乱荒唐……他一生都无法忘怀。明栈雪却非故意提起那段旖旎风情来诱惑他,她认真说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这种时候若还想狎戏调情,是会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样也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我打开琴匣时,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干草堆里,若非苦苦压抑的淫毒已到了爆发边缘,当时身不由己,意乱情迷,哪怕我受伤再重,也决计不能教你这坏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脸红耳热,然而心底又有一丝怅然:「原来明姑娘与我……是因为妖刀赤眼的『牵肠丝』药力,并不是真的欢喜我。」明栈雪看透他的纠结,红着脸蛋轻声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个男人都好的。我那时并……并不讨厌你。」
耿照心头一动,忍不住伸臂,去搂她窄窄的柳腰。
明栈雪嘻嘻一笑,莲足错落,轻点跳转,胜似兔跃羚蹬,臀摆腰拧之间,如穿花蝴蝶般与他交换了位置,逃到栏杆畔,抚着红扑扑的脸蛋,饱满的胸脯起伏,吃吃笑道:「你这个坏小子!想什么下流的事?走开!」但「走开」两字非但不似冷水浇头,反是难以言喻的诱惑。耿照毕竟已非莽撞的毛头小子,这股异样的怦然反成警讯,以极大的定力克制住扑上前的冲动,背倚门扇,有意无意地封住了明栈雪的出路。
明栈雪似无所觉,咬唇吁吁细喘,仿佛又回到那静谧的木造禅堂里追逐嬉戏、抵死缠绵,彼此依靠相濡以沫的时光,很享受这异样的暧昧似的,片刻才轻声道:「不只我,你当时也中了毒。这药对女子特别厉害,但于男子也非全无影响,我当时虽未能细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对你我有害无益。它一直被搁在那间破庙梁上,直到我伤愈后才取回,并不是故意骗你。」
这说法与琴魔所授颇有扞格,但指剑奇宫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淫毒叫「牵肠丝」云云,亦不过是妖刀乱起的三两年间,虽有诸多奇才,毕竟时间有限,情况又格外紧急。
魏无音前辈也说,除了「阳精可解药力」这点,其他尚有诸多不明处;至于他老人家何以能够手持赤眼,与那鹿彦清缠斗许久,可以想成此毒对男子的影响或许真远逊于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为,在生效前便已被护体真气化去,是以不觉有异。
「将药反复涂抹镔铁上、使之渗入毛孔的秘法,据说古之大匠即有传落,不过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厉害。」明栈雪悠然道:「铸造之人,用了一种叫『骨槽钢』的锻造手法,能在镔铁表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孔眼,而不影响材质之坚韧,药液深深吃进钢铁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糸眼,不仅洗不去,就算扔进水中浸泡,也无法彻底除去药液;除毁掉之外,别无他法。」
耿照浸淫铸炼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启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丝毫不逊妖刀的重剑昆吾,但耿照从未听过什么「骨槽钢」。明栈雪虽未必不骗人,却没必要在这点上骗他,耿照听得满腹狐疑,忍不住问:「明姑娘,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打了这么多年的铁,真没听过什么『骨槽钢』,今儿算是长了见识。」
明姑娘眉宇间微露一丝诧异,然而她见机极快,只笑了笑说:「这段日子里,我躲在廿五间园养伤,偶尔气闷,也会溜到越浦府尹衙门,梁子同大人不愧是进士出身,家中府内藏书甚多,我闲来无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钢,是萧谏纸求教于青锋照的心得汇整,推断赤眼刀乃采此种技法冶成。」
他原以为是何等惊人的失传绝技,不料二十几年前青锋照便知其来历,听这口气,指不定也能锻造出这种骨槽钢来。以七叔之能,要说不懂,委实令耿照难以服气。
至于明姑娘会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丽的园林藏匿,只能说毫不令人意外,论食精寝适、药材齐备,何处更甚于此?况且慕容柔与梁子同并非一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岳宸风出入廿五间园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说不定也闹起了狐仙,不由莞尔,仅余的一丝不忿也随之烟消云散。眼下,便只剩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明姑娘,妖刀赤眼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牵连重大。以赤眼的异能,毋须刀尸,放着不管也能酿成巨灾,按明姑娘所说,她伤愈后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见赤眼为祸,应归功于她保管妥适,未曾现世成灾。
谁知明栈雪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
「我给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觉此事理所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答谢救我一命的人,他既开口要了,我也只能给他不是?」
以她的个性,就算用不上赤眼,决计不会轻易送人。况且此物于女子有大害,不为世上妇女着想,也该防着被拿来对付自己……明栈雪让出妖刀赤眼,怕无关意愿,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并未倚之为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绕了半天,终于又回到七玄大会。「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针对姥姥外,对昔日师门沦于匪徒之手,教门破败、道统危殆,难道不觉痛心么?」
明栈雪「噗哧」一声,娇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只长大了,心思也学坏啦。你想让我帮你对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胜师百万啊!」
「嘴贫!」女郎笑啐一口,轻舒柳腰,娇慵无那。「你别忘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狐异门的余孽攻破冷𬬻谷,我还嫌他们温吞无能,连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也不会,教他们都来不及啦,何必把朋友变成敌人?」
耿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明姑娘这话,有两处不对。第一,你决计不是他们的朋友,一旦行踪暴露,鬼先生不会问你与天罗香恩怨几何,如孟代使那样,才是他们理想中对明姑娘的处置。
他们有无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会想交这样的朋友。」
明栈雪听得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仿佛很享受这种「我的男人真不错」的丰收愉庆之感,虽一个字没说,眼里那种既满意又欣喜、偏偏又极力忍着,不教泄露心思的模样,让耿照打心底觉得她可爱极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确定她俩不会是敌人。
他定了定神,续道:「鬼先生的目标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都不惜代价威胁笼络,纳于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属,可姥姥未必,横竖冷𬬻谷已陷于敌手,不从则沦为阶下囚;选择合作,便是新主的侧近军师,真能一统七玄的话,所得还在死守天罗香一脉之上。该怎么选择,答案昭然若揭。
「要这样的话,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边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对付天罗香,还得面对至少包括狐异门在内、甚至更多的同盟势力,其中优劣,毋须我多费唇舌。唯有天罗香归天罗香、狐异门归狐异门,明姑娘才不用面对最多的敌人;助我瓦解鬼先生的阴谋计画,对你的复仇最有利——」话还没说完,忽然香风袭面,她轻软的身子已扑上胸膛,两瓣柔软温热的樱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像过多少次,两人的重逢会是什么景况;届时,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罗香的恩怨情仇——又将会如何地改变彼此的关系…
…
明栈雪却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湿热的嘴唇混合了热情与优雅,同时散发出一丝危险气息,像是要诱人深入禁忌。但这个吻是真诚的,他二人四唇贴合,忘情吸吮着、需索着彼此,毫无保留……
耿照终于卸下防备,伸手去搂她结实苗条的腰肢,明栈雪却推着他的胸膛微向后仰,柔软细腻的唇片脱开他的渴求,舌尖淘气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晶莹液丝。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门扉,明栈雪咯咯笑着躲开他的环抱,柳腰一拧,借力扭入门中,点足飘退。耿照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这便教她逃了去!」然而梁柱廊庑之间,天下何人快得过她?丽影一晃,佳人已无声无息飘出门槅,连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无这般静悄,唯恐惊动鬼先生黑蜘蛛,断了拦截的念头,忽一缕语丝钻入耳里,却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说得极好,赏你点甜头吃!我问你:若我与天罗香只存一方,你要帮谁?」以「传音入密」与他对话,向是明栈雪的拿手好戏。
这问题耿照想过千百回,并无良解,答案却是早就备好的。
「我要知你为何非毁掉天罗香不可,才能决定是不是帮你。」他此际武功内力均不同凡响,但「传音入密」是极高深的技艺,不能无师自通,只得硬着头皮追出廊间,依灵觉一路循声,压低嗓音喊道。
明栈雪静默片刻,耿照几以为追丢,待传音再起,已在另一头,无论沿梯上或下,都是转瞬无踪的收场。「你连这个问题,都答到我心坎里了,看来是不能不帮啦。
」余音悠悠一叹,忽促狭似的娇笑起来:「你若猜到要来哪里找我,我便源源本本说与你听!」
三天转眼即过,倏忽便至七玄大会之期。
胡彦之起了个大早,先从天水当铺的后墙翻入院中,无声无息来到十九娘房门前。糊纸窗后并无灯影,但与轻匀细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诉老胡榻上丽人非但无眠,心头正自乱着,不知从何时一直睁眼直到现在。
「我不能同你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娇糯的黏腻鼻音透出纸门,比往常都要闷沉,一如还未全亮的郁蓝天幕。「我希望你记着,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别忘了你们是手足,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弟,他不是你的敌人。」
胡彦之明白她的难处,没有说话,悄悄离开了门廊。
没能说动漱玉节,利用五帝窟与游尸门结盟抵制狐异门的构想,已行不通,胡彦之特别求见青面神,希望游尸门果断放弃蹚这趟浑水;少一派随之起舞,对鬼先生的「大计」本身就是种妨碍。
「游尸门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无意参加。」匿于瓮中的大长老,直接以心识透入老胡颅中,表达了游尸门的立场。
「我很敬佩你,胡大爷。」送他出门之时,符赤锦对他如是说。「只消你说一声,我倒想走一趟,瞧这捞什子大会变什么花样。」
胡彦之只耸肩一笑。「我兄弟不会让你去的。」
「他会跟你一起去。」符赤锦笑着,直视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坚定果敢:「你敢说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讲话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真没想到会跟你说这样的话。」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无感慨。「等我回来,再找你们吃酒。如果你们还没走的话。」
「再歇几日罢,小师父身子还没全好。」
胡彦之想起那抹白皙腴丽、婀娜动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来。直到行出大门,他和符赤锦都没再开口说话。
昨日他打发陈三五回郸州,出城前还在不文居吃了顿饯别酒。陈三五从天水当铺赎回的,活脱脱一口狭棺,长近八尺,比成人还高,宽却仅尺许;高度更薄,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还附系麻绳的板车,据说是为了便于携行。
「奶奶的!你就拖这棺材从郸州来越浦?」饯别宴上,老胡仗着酒意,指着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长这么细长么?那要切成了鱼脍,才一排排叠他妈进去!娘的,一说又饿了,小二,来盘鲤鱼脍!」邻桌正吃着鱼脍的客人面色铁青,有一个还悄悄跑去茅厕吐了。
「这……不是棺材!哪……哪有这种棺材?」陈三五喝得舌头都大了,满脸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龙般一标,空手插起一只滚烫的葱油鸡,郑重拿到胡大爷面前:「人……人就……就跟这鸡一样,他妈……他妈是圆的!」
老胡逮到语病都乐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圆的,还他妈是圆的?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他妈也是人!」陈三五脑筋突然清楚起来:「圆……圆的塞不进箱里!除……除非你把它这样……啪嚓!啪嚓……再……
再把它那样……啪嚓!啪嚓……然后又啪嚓!啪嚓!啪嚓!这样……这样才塞得进去……」隔壁桌的小孩「哇」的一声哭起来,正点着荤菜的客人赶紧让小二划掉,改点了宝素斋。
最后这顿饯别饭是以大厨操着解牛刀出来赶人作结,俩醉汉不过瘾,跑到府衙后门并肩撒了泡尿,老胡兴致一来,欲写反诗,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的涂鸦,被大批气急败坏的衙差追过大半个越浦城,跑到发汗酒醒才甩脱。
至此,心头挂虑一一放下,该是同兄长好好清一清前帐的时候了。
西去弃儿岭无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门,撮唇招来策影,一人一骑披星戴月,将渐升的旭日抛诸脑后,一路往残剩的夜幕深处行去。「万姓义庄」虽有建物,不过孤岭间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说起这四个字,指的是岭上杂布错落的大片孤坟茔垒。
胡彦之悠哉悠哉地越过了义庄,来到万安邨。
两日前他来此勘过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顶,从下午一直盯到夜里,看看能否遇上狐异门往来布置的人马,然而却一无所获。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生,要安排七玄首脑循不同路线至无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点的万安邨;再者,要彻底疏散居民,实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风声,除非将居民全部——阴凉的空气里,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畜……畜生。)
——畜生!
策影发出兽咆似的呼噜低响,似是感应到周遭的危险气息。胡彦之强抑狂怒,轻拍马颈,低声道:「我知道了。先别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长剑,又缓缓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双腿外侧。
所经邨中街道,两侧屋影内东一块、西一块泼墨似的血渍,却不见尸体,只余干皲似的拖曳痕迹,吃入黄土尘沙之间。鬼先生终是清空了万安邨,无论有着何种目的,都决计不能被原谅。
——畜生。
胡彦之感觉全身血液沸腾,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心底似有什么迸裂开来,强烈的杀人冲动伴随着熊熊怒火,流遍身体的每一处。
闭上眼睛,仿佛能见前天在这街上戏耍的脏毛孩,衣裳破旧、发面枯黄的妇女收拾晒干的菜叶,打零工的男主人拖着疲惫已极的身躯,走过长长的山岭荒道返回家中,手里拎着用蔺草绳子扎成一束新鲜豆皮,煮时掺点毛豆和酱,吃起来会有肉味儿…
…那是贫穷卑微、却从未有片刻放弃的人生,谁可生杀予夺?
身体本能地过滤了血味,胡彦之从风里嗅出更多。两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相反,紊乱的呼吸心跳简直像敲锣打鼓一样,向训练有素的猎人泄尽惊兽的行藏。策影则对镔铁、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肃杀之气异常敏锐,它低沉如雷滚的嘶啡也预示了这一点。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长街尽头缓缓行来的一条高瘦人影。
为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际露脸,难不成来炫耀的?
来人一身厚茧赭袍,单手负后,袍襕的左角高高撩起,掖于右胁腰里,露出袍底的白裤黑靴,束紧的腰带上缀玉莹然,显非凡品。他生得浓眉压眼,面目青白,瘦削的长麻脸上透着一股阴鸷,见胡彦之拍马行来,冷笑开声:「我就知你会早来,特别提前一夜来候,果不其然。」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抖,铿啷啷地抛落一地银芒,宛若蛇迆,回映着狞恶的钝光。
「烂银九节鞭!」胡彦之微凛:「西山『九云龙』?」
那人忽露狞笑:「没见识!九云龙算甚?这是云龙十三——」
胡彦之打断他。「我没想知道。干下这等事,你还要万儿做甚?连立墓碑也不配!」
那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怒极反笑,点头道:「也好。没必要遮遮掩掩,该怎么便怎么。」甩鞭空击为信,数名锦带豪士从一旁屋里绑出一名少女,虽吓得花容白惨,却仍紧抿小嘴,瞪大美眸,如猫头鹰般不住转动,似好奇又惊恐,总之反应就不像常人,却不是翠明端是谁?
「……明端?」胡彦之一凛,夹腿驻马,扬声道:「你有没有怎样?怎会……怎会跑到这儿来?」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他冷蔑一笑,寒声道:「这就同胡爷没干系了,你且担心自个儿罢!」蓦地两旁房顶齐发声喊,涌出大批埋伏的人马,从茅顶拖起黑呼呼的大团物事,挟着无数草杆,朝胡彦之与策影呼啸着掷去,层层叠叠、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结成的巨大绳网!
【第百六五折 孤魂野岭,血海横流】
上回在金环谷,策影接应老胡那晚,负责指挥阻截的是四大玉带中的「云风成雨」岁寒深。据说此人出身西鲲别府,武功深浅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谋划策的能力,引为智囊,也给了他一条玉带。金环谷从一片荒凉山坳,摇身变为越浦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摆平官府、打点地头,乃至变着花样招徕客人,每一步之后都有这人的身影。
「岁先生」平日深居简出,极罕露面,连诸凤琦都只远远瞥过一眼,轮值也仅与人称「南公」的南浦云搭档,非常神秘。当夜胡彦之与策影扬长而去,岁寒深引为奇耻大辱,才设计出万安邨这个阵型来。
七八张结实的绳网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闪电窜前,足足飙出一个马身有余,半数巨网登时落空。胡彦之更于此际展现出绝佳的马术:双手持剑无缰,迅猛的疾冲势中,仅以双腿维持不坠,顺势后仰,剑错如交剪,凌空削断一张绳网!
突然间,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顿失平衡,唯恐误伤兄弟,自鞍顶滚落,赫见整条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条绊马索,高低错落,掀起大蓬沙土,显是埋于地下;便只这么一阻,最后两张绳网终于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着地一滚,举剑上撩,利用剑刃与绳网重量相叠,于其中一张划开缺口,以利策影挣扎破坏——自古对付骑士良驹,来来去去就几种花样,这一人一马行侠五道,见的网阵没一百也有五十了,浑没放在心上。他滚出网罩,活动活动筋骨,正准备狠狠修理将跃下房顶的金环谷人马,岂料两侧黑压压的人影却没个离开的,但听「喀喀喀」一片机簧绞响,人人双手间都晃过一抹金铁狞光,却非刀剑斧钺,而是一只既像扁匣又似墨斗的硕大物事,齐齐对准绳网中的巨骑。
胡彦之背脊一寒,蓦然省觉。
——机关弩!
弓箭与绳罟,向是应付铁骑的两大利器。弓乃军械,除少数如猿臂飞燕门之流的门派,仅军队与公人才能配用。猎户惯使的小弓,或绿林山寨常见的弹子弓,威力射程均无法与铁胎弓相提并论。
除了弩机。这种以绞盘机关发射箭矢的器械,毋须苦练射技,连妇人孺子都能使用,杀伤力绝不下于正规军里的马弓手,莫说私造,光持有便足以获罪,鬼先生他…
…居然拿来对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间胡彦之忽然明白,他踏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兄长为留下他,不惜除掉他最强有力的臂助——诸凤琦面色骤寒,「啪!」一声抽动银鞭:「放!」两边屋脊上飕飕声不断,狞恶的箭雨疯狂地飙向街心!
「策影!」老胡不及舞开双剑,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里,蓦听轰然一响,探头出门框,见对街一屋塌去半壁,连着铁球的双重绳网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墙插满箭羽,显然策影在危急间也做了同样的判断,只不知避过多少,又被射中多少。
胡彦之心痛如绞,屋倾掀起的沙尘尚未全落,难以悉见,屋上金环谷众不分青红皂白,往尘雾中死命放箭,飕然劲响不绝于耳。
本欲再瞧,蓦地两枝流箭贴耳削过,老胡一缩脑袋,背倚内墙,赫见屋底捆着一家四口:手脚被缚、口塞布巾,腰下几近全裸的妇人拼命用身躯遮护儿女,身畔男子对正窗台,被两枝流箭钉在墙上,双目圆瞠,断气前不知是惊是怒。
(畜生……这帮畜生!做……做得什么事来!)
胡彦之狂怒起来,挥剑削断妇女手足之绳,一手一个,将孩子塞入床底,却见那妇人扯下口巾,呜呜呜地扑向尸体犹温的丈夫,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胡彦之一扳她肩头,她尖叫着回头一咬,老胡却没缩手,两排细齿嵌入肉中,鲜血长流。
「保护孩子。他们现下只靠你啦。」老胡和声道,仿佛一点都不疼。「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出来,我给你报仇。」妇人晶亮如兽的眼眸恶狠狠地瞪他,口中呜呜有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流下泪,松口缩入床底,抱着孩子吞声饮泣。
胡彦之撕下袍角裹住血肉模糊的左手背,也把剑柄缠在手中,右手倒持雄剑,踏壁纵上横梁,「哗啦!」一声穿出茅草顶,左回右旋,斩落两枚头颅,右手剑串过第三人张大欲喊的嘴,由上而下标入茅顶,一松剑柄、抄住他脱手的弩机,扫过斜对面的房顶,惨叫声中数人跌入街心,旋被同伙的羽箭射成刺猬。
「……人在屋上!」
「别让那厮跑了!」
可胡彦之没打算跑。他提运真气,对着烟尘未消的圮屋大吼:「你先走,咱们老地方碰头!莫连累了无辜之人!」语声未落,断垣底下轰然震响,策影巨硕的身躯破土而出,口中叼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前踢后踹大肆开杀,踏着一地红白烂浆与扭曲的尸骸绝尘而去,背影虽有些歪跛,仍是快得不可思议。
行进之间,它不住纵跃跳闪,躲避弩箭,犹能踹塌屋墙、撞倒梁柱,遇有跌在左近的,便一蹄踏碎头颅,所经处金环谷众人无不惊慌窜逃,可惜幸者寥寥,已分不清是谁在追杀谁;眨眼之间教它杀出重围,徒留一地惨烈。
胡彦之大笑,随手将机关弩的箭匣射空,掷往对面,砸得一人头破血流,后仰跌落。他拔出尸上之剑,踩着屋脊向前疾奔,三两交错间,猛然跨上同一列的邻屋茅顶,切菜砍瓜般撂倒一片,每出必夺人命,毫不犹豫,俐落如风;一屋杀完看也不看,飞也似的纵上隔邻,继续斩杀。
那屋上原有五人,才照面便死两名,另二人转身欲逃,噗噗两声剑贯胸膛,穿心而出,足下尚不及止,迳将躯体拔出长剑,才摔下屋顶。最末一人魂飞魄散,已来不及跃下,就地趴跪,哀告讨饶:「英雄!小……小人没有——」头颅飞起,兀自急旋,胡彦之已起脚踢下无头尸,跃向下一幢。
蓦地一道匹练银光飕至,截正去路,老胡身在半空难以闪避,眼看将被劈成两爿,右手长剑一挥,「铿」的一声脆响,藉势倒飞出去,落地时微一踉跄,胸口如遭重击,连转几口真气才稍抑烦闷之感,右掌微颤,虎口裂创淌出鲜血,沿剑刃一路蜿蜒,滴答、滴答点坠于地。
诸凤琦银鞭一旋,「泼喇!」重击地面,掀起黄沙如浪涌,「唰——」一声刮过胡彦之的袍襕裤脚,余震隐隐,可见其沉。
九节钢鞭看似轻灵,在器械中却属重门,每一节如力臂延伸,连接九节之后,出手不啻巨灵挥臂,份量不能以人身的内功气力估计。
诸凤琦以「云龙十三」自况,号称压倒师门九云龙,钢鞭不仅多达十三节,每节更有尺余长短,加上串连的钢环、同样近一尺的握柄,挥展开来,径长丈半,鞭劲之重,与山倾洪溃也差不了多少。
硬撼丈余长的十三节鞭实属无智,这也是诸凤琦无视下属惨亡,在一旁冷眼观察,终于选在这个节骨眼出手的原因。
胡彦之不得不接,一上来便伤了右手,伫立片刻,周围的金环谷豪士将机关弩或负于背、或悬于腰,各持本来兵刃,渐渐包围上来,进逼至三四丈内,诸凤琦却退了开来,朝左右一使眼色。
其中三人见状,抡刀扑向胡彦之,眨眼虽是两死一伤,众人也看出点子伤了右手,剑威大不如前,前仆后继上前争功;老胡双剑连出,仿佛周身是眼,仗着精妙身法在人隙间闪动,前点后扎,身上不住见血添伤,仍是出手必有人倒地,然外围人影层层叠叠,越来越多,始终都没能接近战圈边缘,遑论突围。
困战片刻,老胡大叫一声,踉跄跃前,却是背门挨了一刀。
他及时回剑,掠过那人眉眼,汉子鲜血披面,痛得扔刀捂眼,陡地凶性大发,闷着头一撞,双臂如铁箍般牢牢箝住老胡的腰,不知哪儿冒出的一股熊蛮劲,抱着人狂吼前奔,「砰!」一声闷响,将老胡重重压在墙上。
胡彦之背创正汩着血,一撞差点痛晕过去,却怎么也挣不开,附近几个拿长兵器的趁机往他身上招呼,却被老胡右手剑一一格开。他连膝槌都用上了,那人仍不放手,胡彦之左手剑由下往上一送,自他背胛穿出,顿时了帐,无奈仍挣不出,又痛又累,面如淡金,不住咻咻吁喘。
其余人等正欲涌上,却被诸凤琦喊住。
「退下!」
面色青白的瘦汉舍了丈半重鞭,从袖里抖出另一条烂银钢鞭来,一数虽亦是十三节,却只比普通十一节鞭略长些,是将每一节都予以缩短,合凑十三之数。「让我来。」
周围的青带豪士们听了,面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诸凤琦提早出发,自是为了争功,所携除几名锦带心腹,多是攀龙附凤、巴结于他的青玄二色腰带,诸凤琦连名字都未必叫得出,遑论交情。众人见凤爷袖手多时,一上来便欲收成,无不齿冷,但谁也打不过他手里那条烂银钢鞭,没敢吱声,意兴阑珊地散至两旁,还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乜冷眼瞧着。
诸凤琦走近,差不多抬手一抽、恰能往胡彦之脑门砸落的距离,狞笑道:「你上次闯金环谷,恰是我不在,由得你放肆!主人让我带回活口,可战场无眼,拼战中失手杀人,也是常事,只怪你不肯束手就擒。」抡动钢鞭,故意发出冷冽的铿铿撞响,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
「你叫诸凤琦,对罢?自称『云龙十三』的……我想起来啦。」胡彦之咧嘴一笑:「听说你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专寻细故,娶妻杀妻、娶妾杀妾,手段残毒,称『
振夫纲』,其实就是专欺女子的孬货。后来事情闹大了混不下去,连门中尊长都要清理门户,只好亡命江湖,不思己过,反视师门如寇仇。你知不知道出名有很多种,美名是名,臭名也是名;你这名声,简直臭得没边了。」
诸凤琦不算能言,一向是以力服人,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一词辩驳就罢了,居然是被个气喘吁吁、半死不活的败军之将连珠炮似的抢白,连打断他的顿点都没找着,杀气更盛,冷笑:「多费唇舌,想拖延时间么?」
「对。」老胡诚诚恳恳地说。「单手弄开缠布,本就麻烦。我用右手帮忙就骗不了你了。」亮出松脱长剑的左掌,一握汉子腰际的机关弩,朝诸凤琦之面扳动机括!
飕飕飕飕四箭连环,距离近到诸凤琦仰头不及,一霎间尽展绝学,再无保留,张嘴「喀!」咬住一箭,第二枚几乎射中嘴唇,撞上死命阖紧的牙关,硬生生撞断一枚犬齿,两两弹开;箭镞落地,他却骨碌一声吞下断牙。
第三枚怕要射穿咽底,诸凤琦无暇思索,左掌一挡,短箭射穿掌心,痛得他闷哼栽倒,恰恰避过第四枚。身后一名最近的青带豪士翻身倒地,被弩箭射中眉心,哼都没哼便断了气。
正当众人错愕,胡彦之推开尸体,如箭离弦,飞也似地掠过诸凤琦身畔,迳朝邨尾方向狂奔!他本擅轻功,死样活气的狼狈泰半是装的,豪士们或蹲或坐,全无防备,抄家伙起身已然不及,眼睁睁看胡彦之掠出视界,跑得无影无踪。
诸凤琦一跃而起,满嘴是血,这连环三箭不仅射断了牙、刮破嘴唇,连舌头伤了,满襟血渍甚是怕人。他抹也不抹,瞪着狼目攒紧掌箭,「啪嚓!」一声断成两截,才将断箭咬出吐掉,撕衣裹起,双目须臾未离胡彦之逃逸的方向,仿佛要以目光硬生生将他射成箭猪。
一名与他相熟的锦带豪士拿出巾帕,上前道:「凤爷,您的血擦——」话还没说完,冷不防银蛇呼啸,脑袋开花,倒地淌溢一片红白。众人惊呆了,见诸凤琦霍然回头,咬着满口鲜血,眦目狠笑:「走脱那厮,我将你们全杀了!追!」
老胡一跛一跛跑着,背衫一片湿濡,浸的却非是汗,而是鲜血。
鬼先生虽说了要抓活的,毕竟金环谷之人不知他与老胡的关系,胡彦之屡寻金环谷晦气,又在房顶开杀,恁谁对上,亦决计不敢留手;他身上虽是些零星外创,加总亦甚可观。
更坏的是:诸凤琦纵有千般不是,仍忠实地贯彻了围杀的阵型,除开天镜原紫龙驹那非同凡俗、不似活物的强悍,此番依旧超越了岁寒深的布计,老胡虽情急生智,狠狠利用了诸凤琦的自私与好大喜功一把,成功逃往越浦的方向,但若易地而处,他定会在这条路上至少安排一支伏兵,以避免发生现在这般景况。
换言之,自己虽逃出陷阱,没准正往第二处奔去,前路危机四伏,尚说不上脱险,再来一群杂鱼齐齐包围,老胡怕已没有再战之力。他察觉体力正飞快流失,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为集中精神,强迫自己思考起来。
首先是无央寺。
如今看来,「会七玄宗主于『无央寺』」一节,已确定是骗局,是鬼先生假翠十九娘之口放的饵,来钓自己这条大鱼上钩。
问题在于:这个局,十九娘究竟涉入到何种境地?老胡不敢拍胸脯说自己懂女人,但,听到谷城铁骑突袭金环谷的心焦,以及被重要之人当弃物般恶意戏耍的断肠寥落,不是谁都能演得来的。他自问阅人无数,被个女人连骗两回,只能说是白日见鬼。
他以为十九娘亦被蒙在鼓里。鬼先生这局玩得彻底,直将十九娘的价值利用殆尽,连一点渣滓都不剩。翠氏母女虽是下属,并非无有情分,十九娘念兹在兹,不断提醒他顾念兄弟之情,代表不仅仅视兄长为上司……再怎么说,这般蒙骗、利用她,委实太过份了。
再来是翠明端。十九娘逃到天水当铺非属偶然,沿途接应、抹迹全是鬼先生安排的人,兴许便是出自「豺狗」的精锐亲卫,明端早被移出金环谷,于天水当铺等待母亲。
退万步想,十九娘胆敢放手报复鬼先生一把,透露情报、向幕后掌狐异门大权的胤野打小报告,皆因女儿安全无虞,若明端还在鬼先生手里,她是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的——胡彦之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采信了她所透露的集合地点。
但鬼先生若要明端,吩咐一句就行了,何须费事绑人,还专程弄到弃儿岭万安邨这种荒郊野地?老胡离开天水当铺时曾经过她的房门前,屋里呼吸平稳,并不是空无一人……
但那也不是睡着了的轻鼾。
他突然会过意来:翠明端,极可能是前日从母亲那厢磨出了无央寺的线报,下半夜老胡前脚刚走,她便随后溜出了天水当铺,意图跟踪。岂料胡彦之在出城前,还走了趟朱雀大宅,以翠明端不通世事,当然也不可能有跟踪老胡的能耐,出了后门不见有人,一路瞎摸,竟教她来到万安邨。
适才混战之中,他没能追着明端的去向,逃出万安邨时已不见其踪影,算起来明端也是为他才陷于贼手,她过往怎么说也是金环谷的千金,诸凤琦腰上那条玉带还是她母亲给的,那厮的下属对明端动手动脚的,毫不客气,看来十九娘已被排除在鬼先生的组织核心之外,连底下人都摸清风向,不留情面。
(糟糕!不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十九娘若知自己非但是弃子,还是假传信息的饵,该有多伤心!要是还失去了女儿……胡彦之正犹豫是否折回,赫见远方黑影晃动,人声逆风而来,越追越近,心头一惊,才知脚程受伤势影响,不知不觉缩短了步幅,原本拉开的距离,转瞬间又被追上。
「找到啦!看来走的是这条路不会错!
「咦,这里有血迹……喂,你们快瞧!」
「……大伙儿快点上,莫走脱了这厮!」
胡彦之索性停下,打算缠起背创大杀一场,拉几个垫背的也值。才这么想,足下忽一踉跄,差点栽了跟斗,竟绊着路旁一具横尸,触手犹温,却是刚死不久,服色一瞧便知是金环谷的人马,腰间系带五彩斑斓,却是条织锦带子。
老胡同金环谷作对忒久,摸也摸清了他们的底细,锦、青、玄、赤四级中,青带以下几人齐上都不够他打,遑论赤玄;锦带一级里还是有些好手的,适才团战中混了三两名锦带豪士,忽施奇招,老胡便挂了彩,虽说是倚多为胜,比之其余三色一剑一个,其能耐不可一概而论。
这名锦带是给正面一刀劈死,才拖到草丛里来的,连断作两截的厚背鬼头刀也扔在旁边。杀人者出手刚猛,迎面一斫,刀断刃、人断魂,霸气横溢,可惜与拖入草丛藏身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法格格不入,难免令人失望。
干脆直接问他……算了,还是别问,不会有什么好答案的。老胡叹了口气,拄见起身,迈步前行。
野岭荒道间,不知何时搬来两块大石,一左一右,分置道旁,上头架了条七八尺长的双叠厚木,恰恰把路拦起。一人手里提着酒酲,坐在厚木板上啜饮,小口小口喝得挺宝贝似,不厌涓滴的寒碜模样,与架木拦道的路匪豪气又兜不在一块儿,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三五!你不是回郸州老家了么?怎地在此地瞎摸?」胡彦之割下袍襕撕作长条,双手圈绕,将渗血不止的背创裹上两匝,用力系紧;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习惯压创的疼痛,眨着满眼金星一屁股坐上木架,取了他的酒仰头便饮。
「来等你啊,胡大爷。」陈三五抓抓胡渣满脸的清瘦面颊,没精打采地一笑。
「这酒不坏。」胡彦之会过意来,斜眼道:「奶奶的,我给你的那两百五十两呢?还剩多少?你敢全拿去买了酒喝,老子现场就剁了你。」
陈三五双手乱摇。「哪能啊?就这一坛。也不贵,我家乡郸州龙妻来的,我跟你说过。好喝罢?」
「挺好喝的。」
「在老家喝更好。」他拨开遮额的乱发,免得扎了眼,笑道:「我过去身上没银子,经过酒肆莫说进入,连眼都不敢乱瞟,担心瞧多了要给钱,都喝谷里的酒。没想龙妻白酒也是有卖的,越浦人嫌味儿薄,不好卖,价钱倒便宜。当然要比我家乡贵。
」
胡彦之又饮了一大口,酒气上涌,喉咽里热辣辣地直通胃肠,背上的痛楚倒是消减得多,怡然笑道:「这后劲好啊,怎能说是味薄?是你家乡的水清罢?」
陈三五慢吞吞地望他一眼,直到额发晃落又刺眼眸,才别过头去,嘴角微微一勾。「胡大爷,我觉得答应卖你这事,真是太好了。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回家乡喝酒。
」随手提起立在一旁的鲛鞘单刀,横在膝上,轻轻抚摩,咧嘴笑道:「快走罢,这儿有我。就此别过。」微一颔首并不起身,就当是道了别,接过酒酲扬手掷出,匡铛一声碎于岩上,迸出甘洌酒香。
胡彦之不及拦阻,望着酒渍干瞪眼,心痛如绞:「娘的你耍什么帅啊!酒不是钱买的么,教你糟蹋!」手按他的鸡窝头各种擦洗。陈三五豪壮的身影如破抹布般被拧一地,惨叫不绝,百忙中不忘提醒他:「胡……胡爷……不……不是,追……追兵……你……快逃……」
「你妈教你逃,你妈教你逃!」胡彦之怒火中烧,继续擦洗。
陈三五被摁上木架一阵荼毒,才发现身后大批人马逼近,阵列齐整,行进间无一人贪功抢进,个个腰系锦带,为首之人双手负后,缓步前行,一头灰白相间的覆鬓厚发宛若狮鬃,虎目含威,怒气腾腾,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通形势掌」云接峰。
云接峰御下严谨,不怒自威,手底下人井然有序,无敢造次,他这拨人虽来得较晚些,速度次序却稳压诸凤琦那一拨,大队人马在路障前散成半弧、列开阵型之后,另一边的青带豪士才三三两两掠至,也不知应进或应退,杵在当场,只等凤爷来发落。
云接峰面色铁青,只瞥陈三五一眼,森然道:「你是范大成带入伙,江成彬那一组的,叫……叫陈三五。新槐里之后你便未曾回谷报到,在这儿做甚?」陈三五料不到他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略微吃惊,旋即耸了耸肩,懒惫一笑:「云总镖头,我自行离伙啦。这会儿,不在江成彬江老大那组了。」
云接峰迳点了点头,沉静道:「既然如此,江湖火并,身死莫怨。」
「总镖头也是。」陈三五拱手还礼。云接峰身后的锦带,十之八九没听过陈三五,却认得他腰上玄带,听他向云总镖头叫板,若非恐见责于云接峰,只怕当场便笑成了一片。
胡彦之见多识广,蹙眉略想片刻,骤然一凛,低声问:「他是云接峰?通形峰与镇海镖局的那个云接峰?他也在金环谷?」陈三五苦笑:「只怕就是。」
私语之间,万安邨那头的追兵终于来得七七八八,诸凤琦越众而出,下颔颈襟全是鲜血,狠目如狼、唇面益青,模样十分怕人。他牙舌受创,开口甚是疼痛,本就急不得,还未出声,另一头云接峰踏前了一步,提气扬声道:「凤爷!上头发落的时辰未至,你何以早来?那『飞云步弩』原该用于本次行动,你私自提出库房,又作何解释?主人亲点了参与行动的弟兄,你却带上了另一批,若无说法,恐难向上头、向弟兄们交代!」
诸凤琦面色铁青,还未接口,身后另一名锦带心腹赶紧缓颊:「云总镖头,凤爷是担心点子出其不意,抢先一步,才带相熟的弟兄们前来打扎……」
云接峰打断他。「谁让你来的?」
那人一怔,强笑道:「我们都是自愿随凤爷来的——」
「谁让你来的?」不料云接峰再度抢白,又问一次。
「我等是自愿前——」
「……谁让你来的!」
云接峰一声断喝,全场皆震。那人首当其冲,身子一晃,小退了半步,嘴角汩血,忙伸手捂住,被同伴扶到一旁调息,以免遗下内伤的苗子。「此问除『主人』二字,皆是错答!」云接峰虎目一睨,越过陈、胡二人肩头,扫过对面的青玄二带豪士,大声道:「非得主人允可者,不得参与行动!出手视同背叛,所携『飞云步弩』少时缴还,箭可不计,弩须完好,缺得一具,连坐处置!唯缴回二具以上者可免。」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退开,精觉些的更是悄悄转身,往万安邨奔去,想在屋瓦堆里多拾一具,免受云总镖头追究。
云接峰定定望着满嘴是血的诸凤琦,面无表情说道:「凤爷乃主人亲点名单在内,自可出手。擅取步弩、私聚朋党事,留待主人发落。」诸凤琦开口不便,见左右皆退,大势已去,也没甚好说,盯着他一迳冷笑,目光险恶。
云接峰说了该说的,不再理会他,精锐的眸光射向胡彦之。
「胡爷,主人说了,非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伤你;但若损伤我谷弟兄太甚,不得不然时,只须留住性命即可。我见你的模样,再打下去,命都未必能保得住,要不你二位齐上,三招内云某拾夺不下,听任二位离去。胡爷以为如何?」身后一干锦带面色丕变:「云总镖头!」
「万万不可!」
云接峰微皱着粗浓灰眉,目光乜回:「按你们之意,一早便想上前群殴,来个倚多为胜么?真当自个儿是土匪?」众人面有愧色,这才不敢再说。胡彦之啧啧两声,笑顾诸凤琦道:「多学着点。人家不止比你有名,最要紧的是这名声还不臭,你以为是沟里掏的、路旁捡的么?」回头拱手:「云总镖头过去雷响的万儿,我今天算是见识啦。」
云接峰面无表情,冷道:「罪人贱命,没甚好见识的。胡爷进招罢。」右手一掖袍角,左掌平伸,做了个「请」的动作。陈三五正欲拄起,却被老胡拉住。
「云总镖头方才说了,你们不是土匪,可知这位诸爷连夜带领手下,占了万安邨,捆缚男子、奸淫妇女,干尽匪寇恶行?至于包围群殴、倚多为胜的事,也没少干过。总镖头这番话,听得人格外刺耳啊!」
云接峰面色丕变,星目凝光,射向对面诸人。「有此事?」那些青带、玄带的惧于其威,不由得小退半步,没人敢接口。
胡彦之推波助澜,扬声道:「昨晚没奸淫妇女的,给老子站出来!」用上八成真力,不亚于云接峰适才一喝,再加上「人匿于群」的微妙心理,当场竟没人挪动双腿,看来便像是全认了一般。若换个问法,教奸淫女子的站出,也可能得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管云接峰有没看破这个小把戏,脸色也够难看的了,老胡灵机一动,打铁趁热:「适才混战中,我见你的人也绑了十九娘的女儿,不知带到哪儿去了,也不晓得有没遭受污辱。世风日下,这年头连奴才都欺主了。」
云接峰霍然抬头,忽点足一掠,扑向木架,双掌左推右拦,齐齐接住胡陈两人来招,推运之间,倏已翻过二人头顶,诸凤琦身子一侧,让出他落足之地。
胡彦之与陈三五只觉肩臂极沉,所施之力不但全作用在彼此身上,余劲还将云接峰凌空抛出,宛若礟石;借力使力不难,难的是倾刻挪移,几无停顿,不由得交换眼色,心同一念:「好个『通形势掌』!」
云接峰足尖触地,迳望前走,头也未回,所经处众人皆自动让道,谁也不敢挡了云总镖头的前路。他只抛下一句:「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手!除非这两人想硬闯,杀之无赦!」身形微晃,倏成路底一抹灰影。
随他而来的锦带豪士各擎兵刃,全神戒备,另一头诸凤琦「铿啷」一响,甩出随身的十三节鞭,缓缓走向胡彦之,眸中杀气腾腾,意图不言可喻。锦带之中一名与他相熟的,连忙隔着两人一木的大路障喝止:「凤……凤爷!云总镖头说了,谁也不许动手,凤爷莫为难弟兄们——」
「蠢货!」诸凤琦张开血口,狞笑道:「婆婆妈妈,你们哪回逮着了胡彦之?万不幸云接峰三招落败,当真放了人走,你们要一起扛么?」攘臂回头:「任务失败,才须追究!你们几时见过胜利者要连坐处罚的?将这两个剁了,要功有功,人人无过!」
锦带这厢人人相觑,还拿不定主意,青玄带那边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几个胆恶粗鲁的拔出兵刃,自诸凤琦身后奔出,朝陈胡二人杀去!这下变起肘腋,陈三五看得目瞪口呆,忽觉悲愤:「胡爷!云接峰虽厉害,怎么说也只一个人哪!三招!你就同他打三招……咱俩齐上还不行吗?好端端的扯什么大小姐啊!」
老胡挠挠脑袋,牵动背创一阵呲牙咧嘴的,模样也挺不好意思。
「我哪知道这人心还挺热的……他是十九娘的姘头,还是有亲?」
「该是有恩罢。」陈三五止住哀嚎,正色道:「我听说是十九娘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喝得人都废了。」笃的一声,竖起鲛鞘格住一柄单刀,起脚踹得对方双膝陷地,平平滑出丈余长,刀板左拍右甩,准确无误地自锋刃雪光间抽中随后两人的面颊,都是一击即倒,死活不知。
「知恩图报,嗯,还算是个人。」老胡乐得不用出手,趴在木架上撑着下巴,饶富兴致。「看来我这两百五十两没白花,你这手三元刀挺帅的嘛!」
「哪来的三元刀?我就随便打打而已,没名目的。」陈三五钢刀未出,连起身都不必,金刀大马坐在木架上,信手撂倒了四五人,青玄带这厢余众终于明白:这不见经传、一脸杂鱼相的家伙,丝毫没比金环谷克星胡大爷好斗,不是单打独斗能摆平,再上来时都是三两并肩,打了群殴围死的主意。
「廖进、庞鸥,你们别来!」陈三五开声暴喝,一向惺忪的瞌睡眼蓦地绽出精光,发飞衣扬,气势慑人。原本混在人堆里的两人闻声止步,受这声断喝冲击的气血兀自在胸中震荡,杀气一馁,夹着尾巴开溜了。
「是你朋友?」老胡笑问。
「舍过我酒喝。」陈三五叹了口气,苦笑道:「人忒多,不能留手,只怕要杀人了。」锵的一声拔出单刀,斜斜一掠,将两柄月牙虎头钩一并砍断,余势不停,斫开来人喉管,倒地时脑袋压在尸身下,只余颈后一点皮肉相连。
一同扑上来的人都傻了,最前头的纷纷急停止步,被后头来不及减速的撞正背心,其中两人胸前「噗噗」两声,冒出带血刃尖,糊里糊涂便丢了性命。其中一名误杀同伴的,索性以尸身为盾,推送着往陈三五身上撞去,手里扣着两枚甩手锥,正想来个出其不意,突然身形一矮,剧痛钻心;还来不及惨嚎,视线陡地抛高,满眼都是云影日光——陈三五一刀横断四条腿,反手一带,两颗头颅齐齐上天。可怜那被身后伙伴误杀的,不仅死了两次,还没能留下全尸。
那柄鲛鞘单刀是胡彦之替他张罗的,购自越浦街边的打铁铺子,刀质不坏,做工也扎实,是口好刀,但绝不是削铁如泥、斩首似切菜砍瓜的宝刀。见他出手,终于确定草丛里那名锦带确死余陈三五之手,或是云接峰一队的斥侯,不巧撞上正搬石架木砌路障的陈三五,一刀便丢了性命。
「胡爷,这是『三元刀谱』里的地元刀,讲究分金断石,出手不容第二刀。」陈三五目视前方,正色道:「招式不太重要,没有这种刀劲和一刀两断的决心,便使得刀谱里的卅六式套路,也不能叫地元刀。」
胡彦之本想提醒他留神,不用分心说话,忽然明白过来:「他说卖了我武艺,便认认真真讲解给我听。难怪他卖命给金环谷时,也是认认真真求死。」然而现场情况已不容两人闲聊,诸凤琦来到近处,右臂一扬,银蛇矫矢腾空,呼啸而来,胡彦之本欲躲避,猛想起陈三五还在身后,挥剑格住,咬着一口血温绞住钢鞭,纵身跃了开来,把战圈从木架拉到一旁空地。
这么一来,陈三五虽不致受到波及,背门也失却可靠的战友,一人独对两头包围,急急扬声:「胡爷————!」胡彦之以剑绞紧十三节钢鞭,左手握住不让抽回,扯着诸凤琦横向奔出,百忙中回道:「你一有机会就逃,金环谷不敢杀我!」
陈三五一听更急了,叫道:「不是!胡爷你再退远点儿,这么近挡着我出绝招了,很麻烦的。」
「……拜托你们可以一起上赶快把他砍死好吗?谢谢了。」老胡诚恳地对周围的青玄豪士喊道。
可惜陈三五连杀几人,刀不二出,这帮本事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全都崽了,哪有胆子再上?有多远退多远。曾与陈三五喝酒的廖、庞二人,见藉尸身掩护的那人四分五裂、死无全尸,骇得一跤坐倒,廖进揪紧同伴的袖子,颤道:「老……老庞!这……
这陈三五是中邪了么?怎……怎会这么厉害?」半天不闻回答,蓦地传来一阵淡淡腥骚,臀下温濡一片,却是庞鸥吓尿了裤子。
见凤爷对上了姓胡的那厮,锦带这厢面面相觑,终有几个野心大的,不想让云诸专功,不顾同伴喝止,刀剑出鞘,齐齐围上。
陈三五的地元刀威力奇大,然而锦带一阶的实力远非青玄二色可比,能接下一刀的大有人在,虽折了三两名,渐渐掌握分进合击的节奏,彼退我进、你攻我守,陈三五终被逼得起身离开木架,一柄单刀舞如飙风,每一斫必有人伤退,是以身前四五人进攻不绝,仍无法逼他回刀自守。
这厢胡彦之缠住了诸凤琦,虽背门受伤不轻,但诸凤琦左掌亦废,只能以单手持鞭,两人算是优劣两平,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胡彦之目如鹰隼,看出这边的豪士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三流盗匪,赶在云接峰回来之前撂倒诸凤琦,约莫便树倒猢狲散了,连组织也未必会再回去,反是陈三五那边随时可能陷危,打定主意速战速决,正欲运劲将诸凤琦扯近,突然左掌心里一阵热辣,整条左臂使不上力,软软垂落,暗自心惊:「……有毒!」却听诸凤琦狞笑道:「西山天涯莫道无回谷的蝎毒,不好受罢?就算你砍了这条臂膀,没有解药,一刻之后也是必死无疑。」钢鞭一振,喀喇喇地扯脱剑缠,老胡一下握持不住,连长剑也被扯了过去,不及夺回,连忙盘膝坐下,封住胸口、左臂几处大穴,运功拮抗逆行血脉的蝎毒。
「喔?挺内行啊。」诸凤琦拖鞭行近,嘿嘿笑道:「我还等你逞英雄,跑几步路耍耍把式,被毒得七孔溢出黑血,耳鼻烂落的模样,没想到你倒是干脆,直接坐地上了。」抖开鞭头,将老胡脱手的佩剑拖将过来,擎在手里。「我在你腿上身上扎几个窟窿,瞧你还坐不坐得稳妥。」
「在……在兵器上淬毒……好……好长进……」话没说完,「恶」的一声举掌眼口,指隙间却溢出黑浓血污,宛若焦油;放下手掌,赫见嘴唇青紫,手背面上色如白蜡,有几处隐约透着黑点,可见毒性猛烈。周围的下级豪士看傻了,片刻才如梦初醒,慌忙走避,死都不敢靠近二人一步。
诸凤琦有数条钢鞭,无一不是量身定做,这条淬了蝎毒的正是其暗着,专门用来对付娴熟九节鞭的高手,抓住他们必会极力箝制鞭行的心理,以避世医宗「天涯莫道」的独门蝎毒暗算之,曾除掉不少棘手的敌人。
他正想狠狠折腾胡彦之一番,稍泄断牙穿掌之恨,忽听身后一阵狞恶呼啸,继而惨叫声不绝,兵器铿击、呼喝喊叫此起彼落,暗忖:「不就个无名之辈么?群起围攻拾夺不下,已够丢人了,打得狼狈四窜的,到底是谁在追杀谁?」施以苦刑的兴致猛被打断,怒火中烧,蹙眉回头。岂料大把温液迎面泼至,液量之多,连点足飞退亦难全避,被浇了一头腥咸;一抹眉目,赫见满眼污红!
血海,淌过崎岖高低的泥土地面,缓缓浸过靴头。
在大片污红的中心,散着许多截残肢断体,因断口锐极,一眼就能看出是手、脚,从中心剖成两爿的腔子,平滑的剖面能清楚辨出这是什么脏器、脊椎骨原来是这般分布……
原本还有几个是被拦腰斩断,未必便死,上半身在泥血里惨嚎弹动的,杀人者本着慈悲,一刀一个、迎面剖开,宛若十字分割,这才不见了哀叫。画面里唯一不红的,是站在血泊中央的陈三五,他那柄单刀早已断成两截,任意弃置,连鲛鞘都四分五裂,可见围战之时的激烈。
他一直坐着、权充路障的那条八尺「木架」,此际已对翻开来,露出陈旧的猩红绒衬,竟是个极长极薄的贮匣,匣中之物正握在他青筋浮露的双手间——那是一柄通体超过七尺、竖直较一名成年男子还高的狭长弯刀,刃如月眉,又似牙梳,精巧冷锐的刀型以「美」之一字来形容,毫不为过,然而放大到这般惊人的份量,已非美丑所能论断,骇人的强大压迫感扑面而来,一如持刀的男子。
陈三五被锦带豪士团团围住,战至刀断鞘毁、身披裂创,剩下还在观望的,也都加入顺风使舵的行列,唯恐去得慢了,连一片渣都分不到。他莫可奈何,抡起长匣勉力扫开了这群恶鬼,取出郸州龙妻观一脉的镇观之宝——沉水古刃来。
金环谷一方的恶梦就此展开。
沉水古刃光刀柄就足有两尺,以极其罕见的海底珊瑚金打造,本身即是异宝,份量极沉,寻常武人双手都未必能持;刀刃却不知是以何物所铸,较精钢软韧,却比缅铁更坚,横持时刀刃绝不弯垂,无比平直,然而挥动如鞭索,变幻无方、绝无常形,加上锋锐到无以复加的刃口,成就了现下的一地卸肢剖腔。
陈三五乱发下迸出两道凶光,双手反持古刃,拖着刀头踏血前行,发出令人牙酸身软的唧唧浆腻。
龙妻观不传绝学《三元刀谱》中的「水元刀」一出,此行的锦带豪士几于眨眼间死绝,无兵不断,无尸不残,还站着的都是没来得及加入战团之人,此际战意全失,即使陈三五背身缓行,也没哪个白痴会上前喂刀,摊作一地羊片。
迎着「无名之辈」森寒的目光,诸凤琦手里捏着冷汗。
蝎毒鞭为淬进毒药,并未掺入玄铁,而是请匠人以「骨槽钢」的技法施于绵铁之上,方能吃入足量的药液。诸凤琦没听过郸州龙妻观,却也知这厮手里的七尺大刀洵为神物,断凡铁如裁纸,要命的是还是一柄长兵;若平日携带的那条玄铁鞭在身边,或可一斗,此际偏偏……
「凤爷,你再不让开,要成地上那样了。」
陈三五越走越快,突然松开左手,跨步愈大,诸凤琦发现他竟能以单手持刀,这膂力只消振臂一挥,以两人此刻的距离,诸凤琦连拿胡彦之威胁都来不及,一霎间连人带鞭分作两爿,一合都对不上。正犹豫着要不要撤,蓦听脑后一声暴喝,挟着龙挂般的狂风呼啸,一人飞身而来:「有我在此,休想逞凶!」
——云接峰!
让这个二愣子搅和,今日老子便是最大的赢家!诸凤琦忍不住嘴角微扬,用尽全力侧身一让,却非远远遁出沉水古刃的攻击范围,而是扑向一旁的胡彦之!
前方陈三五愀然色变,挥过刀臂,将近九尺的锋锐刀罡狂扫而来,快到诸凤琦不及扳过人质、挡在身前,赌的是云接峰身为带队领头的无聊坚持,会想尽办法让每个人都活着回去,包括取弩擅离的竞争者——而云接峰并未目睹,那柄刀到底有多锋利。
(你的通形势掌,架得住那把见鬼的刀么?)
刀罡削来,诸凤琦连眼都不闭,正等云总镖头的热血披面,一声铿响,身畔飙过几缕乌风,飕如箭矢破空,交锋之后,竟是陈三五小退半步,肩头见血,回刀格开了敌势,重新以双手握持,凝然不动。
——云接峰……也使兵刃!
自此云接峰仍未行经身畔;适才飙过的,是他的兵器。诸凤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总镖头所使,是杆丈二红缨枪!
《妖刀记》卷卅四 谁主七玄
【第百六六折 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那枪杆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刀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奋力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牙退了一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
——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三五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杆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断,怎么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那枪丈二长短,扣掉枪头,铁杆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多少玄铁!份量之沉,怕要两名壮汉才能抬着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负担重极,况持以应敌,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就能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镖头,我来啦!」荡开一片水光,映着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抡右扫,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杆,全不留力,打得满场飞绕,竟无一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大片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枪轰击间,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荡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旋飞,宛若两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绵相竞,金铁交鸣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造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杆深入,所谓「见肉贴杆」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说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于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杆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落地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一声枪尖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杆,忍着枪刃撕开臂上肌肉、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地擦着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冲入一丈之内,碧波荡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破风声至,云接峰手背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杆如杠杆般拉开弹回,将陈三五连人带刀猛然弹飞!此着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刹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入肉半寸,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着地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着血口,挥动那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到他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将枪杆掖于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再舍兵器,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手大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着枪杆中后段,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
——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么?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余裕,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凤琦极是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再来呀!再来呀!你们不是挺行的么?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巨龙银鞭狂抽片刻,云接峰右腿后移、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借此修正持枪的姿势——然而此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着大枪被硬击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舍枪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抹碧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杆,陈三五咬着满口血温,奋力将鞭节挑回,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厮要败了么?」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么!」抖鞭一抽,欲将陈三五拦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准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陈三五持刀起身,追着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么可能!你等明明……明明……」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陈三五笑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太吃力啊!」言笑间挺刀飞步,窜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刃使如软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鞭柄,背心飙风忽至,脚跟一立,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荡开笔直的枪势,笑道:「云总镖头!你莫急——」语声顿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诸凤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穿心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鞭,照定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着铁杆擦过胸前衣襟;便只这么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迳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膀顿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鞲袖管,勒出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将陈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着细小乌斑,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蝎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着走向倒地的两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陈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震脚一踏,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一声迸响,仿佛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么,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见,全身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诸凤琦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心线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际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么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仿佛有块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力爬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的乌赤药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仿佛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半条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颈侧、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历着极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着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腾够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喂人吃断肠药这么狠毒,我怕……我怕你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喂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塞垫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万灵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人告诉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么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症的解药吃,我绝不考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迳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得见。这药能解蝎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挨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要放弃。
」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必解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么?挠痒痒么?」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剩三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蝎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白痴显摆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动药效,才未死于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喂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有几枚、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伸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叫什么名目来着?」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也挡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说就成了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什么,还坐牢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是地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此技艺却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么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手的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说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轻鼾,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头也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玄二带,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彦之自是不惧,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峰恐怕才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以防不时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来的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栽在这些跳梁小丑之手。」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影也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尽苦头。
陈三五拼着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不过就是相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准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着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着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的陈三五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周包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哄闹不止,却持续着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的游戏——老胡倒地时,被一杆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此生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半身,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着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出绣鞋的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么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盈盈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仍未说服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于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这么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窝头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符赤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香风飘动,片刻便去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红肿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温柔体贴,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液清洗伤口、仔细按压拭干,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下该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热。
「你再动着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着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不带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紫灵眼哪里理他?匀净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颈低垂之故,似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着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浑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净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颇感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紫灵眼没听出话里的轻薄意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直到包扎好臂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这把剪刀挺利的。」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越是毫无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听过的借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么,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好胜心者有之,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的养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么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胡本欲挠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么说。」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怎么?」胡彦之本想说「没什么没什么,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觉此说既失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磨的,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答完,趁着着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么大片的伤,裁得不够。
」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子那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么认真。」凝目远眺,见金环谷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么「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军,连不远处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着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应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玉带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类,世间毒妇,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只紫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着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来一瞥,免得被吸成干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敌人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细包扎妥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是每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别扭的模样,顺着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头瞧见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差点喷笑出声:「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忽觉她不只外表年轻,连举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罢?唯恐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着衫,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有辆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着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连轮子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于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于救人未曾细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上摸了柄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没了「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么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关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忽见前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致的淡紫衣影,握缰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赤锦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么不对?」符赤锦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小心!」忍痛抓起陈三五着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鸡窝头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连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深林,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着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的身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冲到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寒刃光,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于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眸投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么似的,轻启檀口,却吐出呆板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字句:「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那饱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话却不是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你娘知道你跑出来了么?」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渗出,淌下雪颈。「住手!」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着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道:「这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寄于其身。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身顿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恒,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什么话,大伙儿好好说。」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然掀开,钻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阳穴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黑衣人哑着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清楚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玄大会,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之主』,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么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着,游尸门若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冲动行事,灵光一闪,哼道:「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门偏偏就是没有,你让我们拿什么参加?」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老,便知幽凝下落。
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于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皱着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地凛起:「……看来那厮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玄大会,请柬什么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们去见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我接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么从青面神处,问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门从此余两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然道:「今夜子时,在什么地方?」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不是一早便与你们说了?」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我想起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同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么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么久,恕老奴不再赘述。」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一株大树的树干里,虎声道:「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长进啊!」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钻入篷中,冷笑:「白爷,家破人亡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自己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就该知道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杆大枪……在在显示,万安邨从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大会的贵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任先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踪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反而带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至金环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带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接下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踪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五帝窟潜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对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手;若游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于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着鼻子跑,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倒下的情况之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着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还有几名「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锦决计讨不了好。
——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驾于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着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驰往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灵的美眸正望着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着眼泪——「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着梁撑错落、标戟如林的荒凉模样,未敷墙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骨,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于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宝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的木色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珠等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竹支架,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岩扭曲成团,有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袋,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这片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肮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云隙间洒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岩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着,身前白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嗓音嘶嘎刺耳,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的莲焰闪动,周围还是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仿佛活起来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朱砂绘着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回在血河荡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的定点,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饰,华丽的风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于身前约四五尺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一片朦胧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于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人也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着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三宗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窟终究是来了,但骚狐狸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着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结对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说来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薛百螣到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于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上宗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直以来都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弦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见玉面蟏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的大长老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份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影间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着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底下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门的大本营定是藏在央土。」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张扬太过,难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个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然高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大名鼎鼎的「虎尸」。其后负着一只酒坛子大小的黑瓮,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半岁幼儿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道:「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荡,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来妖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刀只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着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瞧,只怕大伙儿都饶不了你。」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着一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么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荡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坚定大伙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荡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回众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片刻,打破沉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么关系?」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鬼先生仿佛就等他这么问,微笑道:「妖刀,并不是表面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十年,这个秘密事关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与妖刀圣战的所谓正道首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诸位秘而不宣,意图欺瞒,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此,算不算与我等大有干系?」
【第百六七折 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当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异门贡献最多,除集恶三冥不知所踪,桑木阴、血甲门未曾现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罗香长老蚳狩云等,均响应胤丹书之号召,派好手参与圣战,乃至胤丹书打破邪正对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邀集各派商讨平乱的盟会之上,亦曾有过符蚳二人的身影。
游尸门与妖刀赤眼、幽凝的纠葛甚深,事涉与五岛奇英、渔阳诸堡间的恩怨,已先东海各处杀作一团。
「万里飞皇」范飞彊性子暴烈,有怨必偿,胤丹书夫妇虽极力调解,仍处置不了这团越缠越紧的乱线;至两柄妖刀分别离开了战场,辗转延祸他处,渔阳一地的循环争斗反而越演越烈,自外于燃遍东海的妖刀兵燹,最终两败俱伤,游尸门形同覆灭,五岛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却与妖刀肆虐说不上太大的关连,遂成为东海武林中的异数。
乱平之后,正道七大派无预警地翻脸,袭击狐异门,天罗香、五帝窟乃至几乎完蛋的游尸门,仗着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乱、甚且亲与的耆宿并未断绝,「何谓妖刀」这点虽未必人人说得清,但要说七大派握有什么旁人不知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这厢。
「无有妖刀,说甚秘密?」
立于绘有血色「川」字形丝弦图样的大白灯笼后、阴阳怪气开口的,正是血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你让我等寻妖刀交换秘密,倒还罢了,如今大多数人都是空手而来,你却仍肯将秘密说出,令本座不由怀疑起来,兴许散布这个所谓的『秘密』,才是你狐异门原本的目的?」
符赤锦本是这样想,又隐隐觉得不对,暗忖道:「他这话不无道理,却不必说出。哪怕狐异门真想放出什么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听之便是,未闻其言,如何能判断好坏?」须知见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这话,倒像特意提点鬼先生「说了秘密,却无妖刀可换」似的,其用心为何,不免启人疑窦。
有这般想法的,可不只符赤锦。
「匡」的一响,一只木匣飞出南冥恶佛所在处的灯笼,落地时余劲未消,震开匣盖,露出一口酒红色握柄、刀末钩如蝎尾的奇形弯刀来。「我携了妖刀前来,愿与诸君分享秘密。门主请讲。」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来妖刀赤眼竟在恶佛的手里,无怪乎江湖杳然,全无音信。」殿中包括符赤锦在内,所有女子无不色变,纷纷小退半步,举袖掩住口鼻,以免嗅入那专控女子的淫毒「牵肠丝」;至于男子,则无此顾虑,无不定睛细看,一睹这专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场只两人例外,一是鬼王阴宿冥,兴许是小心过了头,他本就距恶佛最近,隔着恶佛与狼首聂冥途相毗邻,这刀匣几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顾受讥之嫌,本能退了几步,畏如蛇蝎猛兽,引来狼首一阵嗤笑;另一个却是天罗香的蚳狩云,灯芒映出她一身织锦华服,丝纹不动,似不拿妖刀赤眼当回事。
符赤锦定了定神,发现匣中之刀,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块熔炼扭曲的乌铁,本以为是把刀扔进烈火洪炉,熔毁了刀身;见刀锷上头并无烟熏火燎的痕迹,转念一想:「是了,他将融化的铁汁浇在刀上,冷却之后,便成这般模样。倒是封住这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从糊纸面具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眸光,迳投向天罗香的灯笼之后。
「从蚳长老的反应,能稍稍窥见这个大秘密的轮廓。据说妖刀万劫在天罗香的手里,长老既携来现场,也不惧传闻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沦为傀儡的赤眼刀,应是对所谓『妖刀异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见解罢?」
蚳狩云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见解不敢当。妖刀万劫乃是我家门主亲自出马,劫自谈剑笏谈大人之手,他本该将此刀从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给萧谏纸。谈剑笏刚毅正直,不是会使心机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应非赝品。
「然夺刀之后,我教门中曾触及此刀的六人,无一化为刀尸,我家门主甚且迳举此刀,舞了几招,也未曾出现什么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体』之说,恐是传闻有误;至于是何人所传、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晓。狐异门主若知根柢,还请不吝赐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旧是笑,悠然垂问:「长老当年,可曾亲见妖刀刀尸否?」
这点非常重要。集恶三冥当年于圣战中缺席,其时祭血魔君、桑木阴之主亦未履迹江湖;游尸门于渔阳一地与妖刀交过手,但那也是飞皇亲战,青面神虽是地位尊隆的大长老,未必真会过妖刀……数来数去,蚳狩云怕是在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位。
老妇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众参加过围杀刀尸的战役,当时领军的是贵门的胤丹书胤门主。虽只一回,但确实见过。」
鬼先生微笑道:「刀尸的威力,想必蚳长老记忆犹新罢?」
「非人所能及。」蚳狩云静默片刻,才道:「只能说惊心动魄。」证诸风火连环坞是夜的惨烈景况,余人无不了然于心,完全能够意会这短短两句里所包含的血腥与疯狂。
鬼先生对这样的答复极是满意,连连点头。
「蚳长老见证了世上确有刀尸存在,诸位在风火连环坞,也亲见离垢刀血洗赤炼堂,拥有非常之力的刀尸不是子虚乌有,也非如故老传言,接触过妖刀的,即化为刀尸。蚳长老也好、恶佛也罢,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丧失神智,自也未得刀尸之力……那么,使刀尸横扫千军的关键到底是什么?」
殿中一片静默。这反应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踌躇满志,正欲发话,不料血甲门的大白灯笼轻晃,祭血魔君阴恻恻道:「要说妖刀么,本座手上也有一柄,这个秘密却不想与无刀之人共享。要不打生打死弄得刀来的,岂非如同傻瓜一般?」铮的一响,犹如拽引琴弦,一抹沉钝乌光应声飞出灯影,锵然插落,刀柄上布满细密的尖刺倒钩,宛若蟹螯,竟是传言中被封禁于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不觉云上楼之事,知道那日宴罢,独孤天威旋即唤人钉板封楼,更于窗牖板隙间浇铜锁铁,把好好一座美楼弄成了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大囚笼,只差一点儿就能说是大铁块了。
流影城这几年来好生兴旺,虽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没有高手;以祭血魔君的武功,悄无声息地进出流影城兴许不难,若要破封取刀而满城不知,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却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丕变。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举何意,以妖刀为门槛,那是公然与场中多数人作对了,难保不会有人老着脸皮出手争抢,祭血魔君武艺再高,总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脑。况且此际殿上,现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与众人分享、也要一听这妖刀之秘的南冥恶佛,祭血魔君此话听来,倒像与恶佛叫板似的,针锋相对的意味未免过于明显。
南冥恶佛冷冷一睨,尚未开口,忽听一把温婉动听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问胤门主,是否持有道宗圣器的宗派,对门主是否应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议或否决的资格?」却是五帝窟宗主漱玉节。
鬼先生灵机一动,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说了,我便顺道问一问其他持有圣器的七玄宗门,让不让我公开这个秘密好了。」一拍肩后的黑布包袱,一物飕然飞出,形似斧钺,凌空转得几转,落地时恰将贮装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铁汁浇铸成团的赤眼铿然弹起,与那物事两两撞开,各以刃部入地,嗡嗡震颤,却连祭血魔君掷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鸣,三刀不住晃摇,众人这才认出,鬼先生掷出的正是横扫赤炼堂的妖刀离垢。
当日他既能驱役离垢刀尸血洗风火连环坞,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鸣一出,几处梁柱灯影间,也陆续传出频率一致的嗡响,此起彼落,于空旷的废殿中相互呼应。五帝窟坐拥食尘、玄母,以为漱玉节与薛老神君入场的信物,自是双双携至,鸣动之强,不在话下;天罗香夺走万劫,东海武林道上人尽皆知,蚳狩云的身后亦传来共鸣异响……然而最后一柄妖刀,却在何人何派之手?
众人惊异地转过目光,赫然发现最后一个共鸣点,竟来自游尸门的灯笼之后。鬼先生故作恍然:「看来,妖刀幽凝的下落终于大白,游尸门明明藏着这口妖刀,却无半点风声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之外,还有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门,反对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锦捏紧了袖里那枚不住震颤的小小香囊,硬着头皮装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贴近白额煞背后的那口瓮,连连点头:「是……是。」片刻才道:「大长老指示,我游尸门无甚异议。」蚳狩云轻颔云首:「天罗香静待门主揭秘。」漱玉节与薛百螣交换眼色,也点了点头:「五帝窟愿闻其详。」
虽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结果却是鬼先生心中所期,当真是连老天都站在他这边,身材颀长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对祭血魔君耸耸肩,两手平摊。「既然如此,以魔君从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坚持己见,非持刀之人不得悉听了罢?」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声:「客随主便,尊驾尽可自专,毋须假借众人的名义。」口气不善,颇有恫吓之意。
阴宿冥冷笑:「不吃独食也饿不着你,至于么?」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纵闻机密,手中无有妖刀,最终还是眼巴巴地看。瞧得吃不得,人间至惨,说不定到头来鬼王还要感谢本座,至少曾经努力拦阻过。」
「你————!」阴宿冥气得七窍生烟。
这话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脚,他本以为近日江湖上几不闻妖刀音信,七玄各派除大张旗鼓抢了万劫的天罗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根本无从找起。届时若只一家有刀,余子皆无,究竟哪一方说了算,尚在未定之天,少数听从多数,恐怕才是硬道理;岂料一轮妖刀共鸣下来,赫见没刀的才是少数,这下如意算盘全打水里去了,被祭血魔君这么一挤兑,几乎气炸胸膛,欲辩无辞。
蓦地,自南冥恶佛的另一侧,响起狼首聂冥途嘶嘎低哑、令人牙酸的语声。
「魔君这话,可不怎么地道。胤家门主一上来便打算开诚布公,是魔君有意阻挠,东拉西扯的,不肯让大伙儿听……怎么我老觉得魔君已知这个秘密,不定还答应了谁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与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里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龟缩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现武林,江湖中无不盛传,狼首乃失陷于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见天日,定是在狱中表现良好,又或答应了什么条件,才得换取自由。要说关系近乎,舍狼首其谁?」
聂冥途嘿嘿两声,乜眸道:「昔日集恶三冥受奸人陷害,几于同时中计被俘,老狼窝里的儿孙们风流云散。我本以为干下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宣扬一番,好生露脸,殊不知一打听,才发现没什么人知晓。魔君知之甚详,莫非与那隐于幕后的阴谋家相熟哇,几时也给老狼介绍介绍?」
双方虽似说说笑笑,气氛却剑拔弩张,益发紧绷。
三十年前,集恶三冥忽然失踪,群鬼无首,以致集恶道分崩离析,尤以饿鬼、畜生两道失去领导中枢,无所适从,分成数股内外争斗,没几年便死得干干净净,损失最为惨重。此事众人皆有所闻,却是到了今夜这弃儿岭上的荒芜废殿之中,才知当年集恶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设计,竟尔失去自由,不由心头一凛,暗暗纳罕。
其中地狱道自重回东海以来,屡屡和天罗香、五帝窟发生冲突,这「鬼王」阴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狱一道的首领,代代承袭鬼王之名号,无不自称阴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这个却是袭名接位的继承人。蚳狩云、漱玉节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谱,却也生出另一个疑惑:「何以三道之中,独地狱道一支的势力保存完好?聂冥途若要揪出动手之人,怕得好好问一问这新任的鬼王阴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闻言一笑,垂于冠额之前、以银线绣出蛛蝎图样的紫绒覆帘微微飘动,足见其笑意之轻蔑,怪声怪气道:「狼首要寻当年的冤家对头,怕是弄错了对象。集恶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这一支却毫发无损,反倒益加兴旺似的?要抓凶手、查动机,且看是最终谁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微微转头,帘后的目光似是越过灯笼光晕,投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南冥恶佛:「当然,深受其害、却无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记得昔年恶佛征战四方,专杀僧尼,一双『破魂杵』血手之下,从无余幸;杀人杀得如此狂放快意,世间不作第二人想。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养深厚的高僧啊,不问何人设谋,只关心妖刀之秘,这是何其宽广的胸襟哪。」
恶佛仍是一言不发,魁梧巨硕、刺满饿鬼青花的雄躯矗立于灯影后,宛若一尊金甲巨灵的塑像。
倒是五帝窟那厢,薛百螣听不下去了,扬声道:「你们一搭一唱的,净说个没完,合着不想听了?祭血魔君,要说身份之密、埋藏之深,你血甲门认了第二,江湖上没人敢称第一。这里也没人要你验明正身,刨挖你门内的家务事,大伙都信任主人,狐异门既发了帖子给祭血魔君,我们便相信来的是祭血魔君……你说是也不是?」祭血魔君冷哼一声,这才不再说话。
「多谢老神君。」鬼先生含笑一拱手,不慌不忙,丝毫未露喧宾夺主的不耐与烦躁,仿佛适才的一阵乱仍在他的预期内,好整以暇地说道:「然而,适才几位所争,与这个妖刀的大秘密亦脱不了干系,并非毫无关连。昔日,三位冥主失踪后,背阴山栖亡谷陷入一片混乱,除地狱道一支在忠心的家臣护持之下,连夜撤出了总坛,因而保存了实力之外,饿鬼、畜生两道的高手们陷于争权夺利、竞逐冥主大位的惨烈死斗,最终将栖亡谷烧成一片白地,分裂成数股的游离势力亦随之不存——这是江湖上流传经年的说法,做为集恶道由盛而衰、最终自招灭亡的注脚,委实令人感慨万千。可惜全是假的。」
不顾众人的诧异目光,鬼先生以轻灵欢快的语调,自顾自续道:「先父当时正全力投入对抗妖刀的战事之中,亦受七派的委托,欲从源头查出妖刀的来龙去脉,以杜绝妖物之患。集恶道三位冥主虽然无故失踪,但先父以为栖亡谷仍是一股力量,若能用于圣战,未始不能造福苍生;适巧有些与妖刀相关的小线索亦指向背阴山,于是顺道前往,谁知竟看到了极其骇人的景况。」
须知栖亡谷号称「天下至阴」,向来便是东洲大地有名的鬼蜮聚集处,除地气极阴外,也跟集恶道的习性脱不了关系。
地狱道研药制毒、畜生道人兽杂居,饿鬼道则喜以各种非人的酷刑手段变造人体,终年惨叫声不绝于耳;连在七玄之中,多数亦都看不过眼,几乎不与集恶道往来,遑论正道。
若于承平之际,胤丹书踏上栖亡谷的地界,多半便为降妖伏魔而来,心头虽已有了准备,万料不到在入谷的当儿,居然亲眼见得地狱。
「是……妖刀么?」蚳狩云虽与鬼先生合作,却未听他说过这一段,一边回想当年的情况,喃喃道:「妖刀终究没放过背阴山,是不是?扮作鬼物的,不幸遇上真正的鬼物,下场一样是逃不过。」
谁知鬼先生摇了摇头,敛起轻佻的神气,沉声道:「据先父所说,背阴山栖亡谷内确实是堆尸如山,相较于其他妖刀肆虐过的地方,那些尸骸却与过往所见有极大的不同,非是切口平滑的断肢残体,而是一个个双眼暴凸、青筋浮露,仿佛死前曾受苦刑荼毒……先父认为这些集恶道的门人,乃是一桩试验之下的牺牲品,杀害他们的并非是妖刀刀尸,而是那反复进行、却屡遭失败的奇特试验。」
蚳狩云忍不住顺他的话头,喃喃脱口:「试验……是什么试验?」
「制造刀尸的试验。」鬼先生正色道:「刀尸的异能,非是妖刀所赋予——也就是说手持妖刀,并不能使持刀之人化为刀尸,须经过一套极其繁复、同时又极端危险的秘仪,才能将妖刀内所藏之物,铭入颅中身内,成为持刀者的一部分。」
「妖刀内所藏之物……」薛百螣听得蹙眉,双手抱胸:「指的又是什么?是某种药物么?」
「是武功。」鬼先生啧啧摇头,怡然笑道:「使刀尸无敌于天下的,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利器,而是五柄妖刀之内所藏的绝世武功。这些绝学的威力,诸位当夜在风火连环坞已见过其一;与我等之所知所学不同,妖刀武学毋须习练,也无法透过言传身教而得,唯一取得的方式,便是通过那套繁复的秘仪,将凡人化为刀尸。
「至于『金铁传递』、『刀控人心』之类的传言,不过是编排精密的骗局,只消备妥演员、布置场景,在目证之前将这台子戏演好,自有无知乡人帮忙渲染,传得绘声绘色,神而明之。」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哼道:「世上岂有这样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会过无数英雄豪杰,纵有『天功』一说,指那些个禀赋异乎寻常,天生跑得快跳得高、根骨绝佳之人,那也不过较常人从无到有地修习内外功,略胜一筹而已。真正高深的武学,除了心领神会,晴雨之功、临敌经验等缺一不可。你那个什么秘仪,若非是仙人的点石成金之术,岂能教人在一夕间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高手——」
始终凝肃如山的南冥恶佛,突然打断了薛老神君的质问,沉声道:「适才,你说试验。栖亡谷内死去的集恶道徒众,是被人用来进行秘仪,以取得你所谓的妖刀武学么?」
「这是先父的推断。」鬼先生似等候已久,专待他吐出这个问题,从容应道:「当年驱役妖刀祸世之人,其目的之一,恰恰是为了从刀尸身上,提炼出可用的妖刀武学图谱。通过秘仪成为刀尸,虽能于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武功,在炮制的过程中却不免损及心识,或疯癫如狂,或成行尸走肉,纵得了盖世武学,也没纵横天下的命,除非透过刀尸将武学解析出来、录成图谱,虽不能一蹴而及、循秘仪捷径得到武功,然而武功智识却能两全,从此有了无敌于天下的本钱。
「集恶道三位冥主遭人设计囚禁,恐怕便是幕后的阴谋家相中了栖亡谷生人不近、黑白两道避之唯恐不及的隐密性,加上三位冥主所擅虽各不同,却都有在活人身上进行试验的习惯,栖亡谷中药毒、器械皆备,连用作试验的人都有了,普天之下哪有更理想的地方?
「是以,他们将刀尸放入东海、四处逞凶的同时,便于栖亡谷进行试验,欲从秘仪当中提取妖刀武学,一劳永逸地解决『刀尸非人』的难题。若非……若非先父的想法同常人颇不一路,竟打算说服栖亡谷众人加入『圣战』,阴谋家完事之后,一把火烧去所有遗骸,毁尸灭迹,此事将永远无人知晓,更不会把三位冥主失踪、妖刀乱世和栖亡谷覆灭连结起来,令真相得有大白之一日。」
「门主适才说,这个秘密当年七大派的首脑俱都知道,」这回开口的却是漱玉节。她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他们却是如何得知?门主一口一个『阴谋家』,这一切……莫非是七大派所主使?」
鬼先生摇了摇头。
「观海天门有个老道叫魏王存,外号『冲霄一剑』的。此人出身鳞族,少年时却因缘际会落发受戒,出家当了道士,算起来与『琴魔』魏无音乃是同宗,当今天门掌教鹤老杂毛得喊他一声『太师叔』,辈份甚高。」
「我记得他。」蚳狩云接口道:「在贵门胤先门主接手之前,魏道长是负责剿灭幽凝一路的总指挥。听说他不幸被妖刀幽凝所附,心智全失,成为最可怕的刀尸之一,七派折了不少战力在他手里,最后听说是胤先门主伉俪与鹤着衣联手,才将这具刀尸铲除;事后论起功劳,鹤着衣如实向七派高层禀报,才让胤丹书成为对付妖刀的统领之一。」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实情是:兴许因为年事已高、心性顽固,又或意志之强异于常人,魏王存受秘仪炮制的效果很差,但他毕竟是七派同盟里的头面人物,若能将率领群雄的『冲霄一剑』转化为刀尸,对世人将产生的威吓不同于其他人,因此阴谋家一逮到下手的机会,拼着废掉魏老道,也要将他变成妖刀的傀儡。
「过度施加秘仪的结果,魏王存心智全失,变成一头噬血残杀的疯兽,果然为祸惨烈,却也留下诸多破绽,令七大派开始察觉事有蹊跷。
「首先,魏王存四出杀人时,手中并无妖刀。兴许是这具『刀尸』威力太强,又无法完全控制,过往许多需要其他条件配合演出、才能显现效果的小细节,在他身上通通无法照办煮碗,一一复现,魏老道遂成为一具不按牌理出牌的刀尸,阴谋家努力营造出的妖异气氛、与其他刀尸拼战时所累积下来的经验,在他身上全不管用。小地方一旦开始松动,质疑整个布局的声音也就慢慢出现。」
这样的线索,七玄各宗门的确没有接收的管道。当其时,胤丹书是这些被视为邪派左道的势力,与所谓「正道」沟通联系的桥梁,只要以「勿传六耳」、「以免打草惊蛇」之类的理由,暂时限制胤丹书流出消息,及至狐异门一夕覆灭,也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处——」鬼先生举起食、中两根指头,轻易攫取在场众人的注目,满意地清咳两声,扬声道:「魏王存被转化为刀尸后,曾分别使出不同妖刀的专属武功来。按照过往『妖刀刀魂附于持刀之人』的理论,他所能运用者,应仅限于幽凝刀的『无相刀境』,岂能运使出其他妖刀的异能?
「自此,七派首脑终于省觉,遂将人、刀分而视之。妖刀仅是利器,或如赤眼般,以药物或机关制造所谓『异能』的假象;而刀尸大能则是某种武功,虽与东洲通行的武学道理有所出入,直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却不是什么僊术妖法,若能透析其理,不仅刀尸再不足惧,甚且能打开自家武学的眼界,相互参照补益,傲视东洲指日可待。」
这个道理就更简单、更容易理解了——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乃镜射之招,能将对手的招数一一反射,甚且后发先至,威力倍增;妖刀赤眼的「四象俱足」则是匪夷所思的轻身功法,而妖刀万劫的「不复之刀」却是隔空取敌的无匹刀劲……
这些绝学居然可能透过某种神秘仪式,不问资赋、毋须勤修苦练,在极短的时间内「刻」进那些被选作刀尸的男男女女体内,光这点便足以颠覆由千百年前传承至今的东洲武学,师徒、门派、道统……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其剧烈的程度,不啻是天崩地裂。
——谁先掌握了这种全新的武学概念,谁就是未来东洲武林的主人!
但三十年来,不惟东海一道悄无声息,整个东洲大地都没有发生这样革命性的转变,直恁鬼先生舌灿莲花,益发透着一股子的假。
在场的七玄宗主,无一不是惯见风浪刀头舔血、心机智谋俱深的人物,就连接掌大位不久、年纪尚轻的新任鬼王,也非易哄的三岁孩儿;这个说帖留有如此明显的破绽,当美好的想向幻灭的同时,便越教人对曾经生出憧憬的自己感到生气,更遑论罗织谎言的骗子。
殿中的气氛再次发生微妙的变化,一股似蔑似嘲、又有几分不忿的静默笼罩着鬼先生。若眼神可以杀人,此际黑衣青年的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找不出一片完好的肌肤。
然而,这仍旧在他的意料之中。鬼先生清了清嗓子,怡然道:「这样的证据或还不够充分,好在魏王存尚留一手。先父与鹤老杂毛布计对付魏老道,历经连场恶战,牺牲惨重,终于制服了魏王存。魏老道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先父恐观海天门为掩家丑,要将那魏王存处死,于是便联合鹤老杂毛,将他悄悄藏了起来,拖得一天是一天。」
若说鹤着衣是胤丹书自出江湖以来,头一个交到的「正道」朋友,那么「冲霄一剑」魏王存,便是第一个对他照顾有加的正道前辈。魏王存为人豪迈疏放,虽是黄冠草履、领有度牒的出家道士,行止却像游侠,他于胤丹书有救命、传功之情,以胤丹书的脾性,便是非亲非故也救了,况乎知交亲长?
他与鹤着衣秘密将性命垂危的魏王存送到战场附近的一处农家,那夫妻两个均是老实淳朴的乡下人,打点了些银两,便尽心尽力照拂老道爷,日日煨参药与他吊命。
一日,胤丹书求得一枚价值千金的续命灵药「紫阳丹」,兼程赶回,却见草庐里一人起身坐在榻上,低头怔怔瞧着仅存的左手,若有所思,却不是魏王存是谁?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惊动质朴的农家夫妇,身形一晃穿窗掠入,急急扑至榻畔:「道……道长!您……您怎么起来了?快、快躺下歇息!」回头扯开喉咙大声叫道:「林大哥!大嫂!」手按腕脉度入真气,才发现老人体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由一怔,忽然流下眼泪。
砰的一响柴门撞开,却是带回补品食料的鹤着衣循声赶至,一见他的模样,又惊又愕,颤声道:「胤……胤兄!我太……太师叔他……他……」他年纪较胤丹书大许多,然而自相识以来,却「胤兄胤兄」的叫习惯了,总改不了口。
他二人本就默契绝佳,鹤着衣又半点也不蠢笨,见好友垂泪,便知太师叔他老人家是回光返照,这当口便喂什么灵丹妙药也来不及啦,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手足并用,一路爬到榻边,咬牙忍泣,泪珠却止不住般大颗大颗滚落。
「嘘——」魏王存责怪似的瞥了他一眼,示意噤声,随即挑眉一笑,像是像同伴展示什么新鲜小玩意儿的孩童,低道:「鹤儿、丹书,我想明白啦,原来是这样。你俩都瞧仔细了。」佛掌一立,当胸劈出,缠满药布、伤痕累累的枯瘦左臂上毫无劲力,不知怎的,这一路似刀又似掌的奇妙路数却蕴满风雷之势,大开大阖,明明草庐里外无风,胤、鹤二人神为之夺,几乎立不稳身子,若非双双跪于地面,怕要随之摆荡起来。
老人舞得片刻,又突然停下,喃喃道:「心法难些。这路刀法是不用内功的,但一点内功都不懂的话,怕又无从入门。难啊!」自顾自的念了起来。鹤着衣反应要比胤丹书慢些,经他一扯衣袖,才会过意来:太师叔此际念诵的,便是方才那路掌刀的心诀!赶紧用心记忆,可惜已错过开头的一大段。
魏王存虽是回光返照,毕竟伤势过重,语声混浊衰弱,但听不清、辨不明处又无法打断发问,尽管两人用心听记,所得却不过六七成。老人念了一会儿,忽然停住,抬头笑道:「无上道尊来接引我啦,尔等好自为之。」闭目垂首,溘然长逝。
「魏老道所留下的招式和心诀,与观海天门所传全无相类,当是得自那刀尸秘仪之中。阴谋家千算万算,料不到这老头性情竟如此坚毅,心志如此顽强,不仅未被反复施为的秘仪摧毁殆尽,更将最贵重的妖刀武学带将出来,还以自身的修为见识沈淀消化之后,以东洲武学的用语说了出来。」鬼先生笑道:「先父记忆的那一份,自存于狐异门之中;而以鹤老杂毛资质驽钝,前半生庸碌无能,如此之不受门中师长待见,却于妖刀战后摇身一变,得以参赞中枢,乃至窃据天门大位,除出卖先父以图显达,料想与献出心诀一事,亦脱不了干系。」
聂冥途「啧」的一声,颇见不耐,蔑笑道:「门主莫非都当咱们是傻子,随口两句便给诓住了么?这捞什子妖刀武学真有这么厉害的话,狐异门而今安在?观海天门这二十几年来,也没见他们纵横天下,杀得五道伏首,群雄辟易啊!还是门主要说,魏老儿的心诀只是一部份,不足以练成那妖刀绝学?」
「魏老道的心诀仅为一小部份,并不足以练成妖刀武功。」鬼先生老老实实摊手,莫可奈何的模样倒有几分滑稽。
认得这般干脆俐落,众人反倒警醒起来,静待他亮出真正的王牌。
鬼先生不慌不忙,屈指轻叩了悬挂灯笼的轮架几下,那架底的厢座「喀搭」一响,弹开个小小夹层,鬼先生弯下腰,取出一卷赭红封皮的线装薄册来。
「先父所遗招诀,其中不足处,已藉离垢妖刀几度进出,弥补一二,总算不再是见不得人的物事。小可无才无德,劳动诸位远道而来,心内惶恐,这份薄礼且当是一点儿小小心意,无论今日大会有无议决、所议为何,各位总不致白跑一趟。区区土物,千里鸿毛,望祈笑纳。」
众人无不凛起,当中却是漱玉节见机最快,屈指往灯架顶端敲落,落点、频次与鬼先生如出一辙,旋即「喀搭」一响,足畔的朱漆厢座亦弹出夹层。仅比她稍慢些,祭血魔君、蚳狩云二人依样画葫芦,几与漱玉节同时开启了机关,取出夹层中的赭封薄册。
符赤锦并不信任鬼先生,取书时不但以薄绢裹手,翻开书封前还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摒住呼吸,以防书页上浸了什么迷魂药液,于不知不觉间着了他的道儿。书中每页绘着数个精细人形,神韵生动,比例精准,飞白处填满字块,有指甲大小的招名标题,亦有充当图说的蝇头小楷,纵以符赤锦对书画并无研究,也知是出自名家手笔,非同一般。
薄册不过十来页,但无论图字,皆是雕版印刷,选用纸质亦是厚韧结实,装帧的功夫更是无比考究。以其精美的程度,说是「礼物」半点也不为过,若有雅好藏书之士在座,恐怕要爱不释手了。
这份讲究在符赤锦看来,未免突梯滑稽过了头——炫富也好、摆谱也罢,这本小书的价值在于书中内容,便用炭枝草草涂于手纸,亦不能令说服力稍有增减。若书中所录毫无意义,再华美的包装不过是买椟还珠,落人话柄罢了,何必将心神气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红岛符神君少女时称得上是养尊处优,被众人捧在手掌心里,但毕竟是僻居东海一隅,见过的世面有其局限。如蚳狩云、漱玉节等老练的江湖领袖,却能从这份过于精致的「小礼物」中,「读」出鬼先生刻意留下的信息——图文雕版,代表他有大量刊行的能力与准备,能把这份珍贵的线报平白送给与会的七玄宗主,自然也能发送给七玄的敌人,乃至百倍、千倍于此的无关之人,抵销这份线报的优势,甚至凭空衍出新的利害关系。
其次,讲究的用料,代表他在水路交通极是发达的通都大邑,拥有强而有力的情报据点,有自信取得如此特殊的材料,却不被顺藤摸瓜,令致老巢被人抄出——换言之,礼物本身就是展示实力的道具,给予七玄宗主甜头的同时,也狠狠搧了众人一记,以无比优雅、无比安静,却也无比沉重的势子。
看出这份恫吓之意的人,却无法将愤怒发泄在礼物上,只能安静接下这重重的一击,勉强维持表面的优雅。
这样的风格乍看相当地「鬼先生」,其中满怀的恶意简直如出一辙;再仔细一想,却觉两者极端不同。鬼先生喜欢大张旗鼓地动手,「大张旗鼓」才是他最偏爱的部分,而制作这本薄册、决定将它送交七玄之人,更在意打击的效果,毫不在乎能否被人看见。
可惜符赤锦没能想到这些。其幕后之人古灵精怪的程度,可能超过了以古灵精怪着称的符神君,再加上岁月与人生际遇的淬练,终于将女郎的机巧心计远远抛在后头,显现出火候上的云泥之别。
她翻开书页,稳稳地捧在双掌之中,夹紧肘臂,将那对肥硕绵软的巨大乳瓜挤于臂间,放松精神,任凭一缕若有似无的睡意钻入小脑袋瓜里,眼前的人形图说渐渐模糊起来……
青面神长居瓮里,「青鸟伏形大法」的神奇玄奥可使他感知外在的一切,甚至扭曲周遭之人的五感,却无法直接用以阅读——为了鉴别此书所录,他必须借助符赤锦的双眼。
「行了,女徒。」不知过了多久,符赤锦蓦地回神,脑海中响起大师父熟悉的语调。「此书非伪,确与妖刀有关。」
(您怎么知道?)
她强抑着发问的念头,一动念大师父或有可能察觉,现下却不是纠结此问的好时机。为防无意间泄漏心思,符赤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书册上,见首页刊头之上,印着大大的「寂灭刀」三字,其后三页的人形绘图贯串起来,的是一式大开大阖、气势雄浑的精妙刀招。
她看得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细读飞白处的心法诀窍,竟是教人如何激发火劲、以风助之,心头一震:「这是……离垢刀尸所用的武功!」但又隐约觉得不对,似是在血河荡当晚之外、不知何时何地,曾见何人使过,只是未配上那柄会喷火焰的斧刀罢了。
刀法、内功皆非符赤锦所长,她平素无甚涉猎,只觉刀式精妙,风火心诀匪夷所思,然而看在其他人眼里,其震惊的程度,亦远远超过了符神君。鬼先生自不是傻子,图说所注,并非完整心诀,饶是如此,已令在场宗师级的众高手瞠目结舌,心痒难搔。
大殿中虽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开口说话,但怦怦作响的剧烈心跳始终回荡在耳畔,不知是旁人所发,抑或源于自己的胸口。漱玉节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动,用了偌大定力,反复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旧翻过了七八页才掩卷,交与身畔的薛百螣。
薛老神君不发一语,呼吸却微妙地一重,旋即变得比适才更轻细,明显是刻意压抑所致。与在意旁人窥视的漱玉节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页,还不时前翻参照,恐怕是不信漱玉节事后会依约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入脑海为止。
「老神君……」漱玉节强抑心头不满,低声细问。「以为如何?」
「令人大开眼界。」薛百螣神思不属,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岁,背诵的本领原比不上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大声朗读,此际正是反复默背、加强记忆的关键时刻。
「值不值得?」漱玉节面上不动声色,似是无心而问。
「值得什么?」薛百螣颇受干扰,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漱玉节语声忽低,终于引得薛百螣抬起眸子,凝神欲听,这下无论原本背得什么,都只能就此打住。「赞同七玄合并,共推盟主?」
这事本不该于此时此地讨论,就算要谈,殿中这么多双耳朵,横竖也谈不出什么结果。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儿也似,微一转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冷哼一声,低道:「与虎谋皮,皮焉瘦哉?」
漱玉节不怕他明白,或许在她心里,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册黑岛可与他白岛平分共享,犯不着偷,对他露骨的不满毫不回避,暗忖道:「原来你已打定了主意,要与我唱这个反调。无怪乎生吞活剥,担心再无入眼的机会。」淡淡一笑,低道:「指不定我帝窟五岛,才是那头虎哩。」薛百螣冷笑不语。
鬼先生顶着众人的猜忌、怀疑,乃至轻蔑嘲笑,一路走到了现在,此际于他,不啻是收割时节,弥漫在阴冷空气间的沸血余温、擂鼓般的急遽心跳,甚至是如滚雪球一般,不住积累膨胀的贪婪与野心……嗅起来都是那般甘美诱人,充满含笑收成的欣悦。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美人的醺然酣醉,都将迎来清醒的一刻。
「明知上头有钩子,可这饵实在是太香啦,怎么都得咬一咬。」
聂冥途叹了口气,摇摇光秃的脑门。
「只是胤家小鬼,凡事做得太尽,乍看虽无破绽,然而『无有破绽』本身便是最要命处,人心疑你,用不着证据的。没有我等,你一样能搞到妖刀,兴许这回的妖刀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有不靠刀尸,便能析出妖刀内藏武学的本事,看来也似乎不假…
…」扬了扬枯爪中的精致小册:「那你还要我等做甚?扮家家么?老狼是贪哪,这点我一辈子都没否认过,可你要当我是傻瓜蠢蛋,拼着不要你手里的妖刀武学,今儿也要你在这儿躺下。你道我等七玄,是任你揉捏耍弄的烂面团?」语声一落,杀气陡然迸出!
殿中气氛一凝,森寒更甚凉夜,多数的灯笼后气机隐动,飕飕锐响交错纵横,削下无数尘羽,正是劲招起手之兆,却非是提防狼首发难,所向不约而同,竟直指居间的鬼先生!
无视周遭剑拔弩张,鬼先生迎着头顶簌簌落下的积尘,纵声大笑。
「狼首说得极是!妖刀武功,从来就不是本座的目标!诸位若要,我连提取刀中绝学的秘密,亦可随手赠送,毫不吝惜。狼首不妨把这个当作花红,七玄一统之日,人人得之,也好一庆我族这迟了千年的大盛事!」
【第百六八折 师出有名,暗夜惊心】
「一统七玄」非是什么禁忌的字眼,七玄与指剑奇宫一样,皆源于古纪时代的鳞族血脉,此事在东海虽不算人尽皆知,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问题是:七玄分治达数百年,各有传承,实际上已是七个独立宗派,不仅谈不上「同气连枝」,彼此间的龃龉不快、恩怨纠葛,几百年下来也没少攒些个,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逊于邪正之别。
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统七玄」的口号,直与「消灭六派」无异。否则五帝窟自是五帝窟,集恶道依旧是集恶道,各拥山头,谁人自愿放弃宗嗣,平白教你「一统」
来试试?
是以当日在新槐里大杂院,薛百螣隔墙听翠十九娘发此议论,才会如此反感。对薛老神君来说,光是帝窟五岛争宗主大位,就已经够头疼的了,还让你混一了七玄,一家伙同七个门派里的高手们竞逐权柄?傻子才犯这等浑!
鬼先生语毕,原本杀气腾腾的聂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灵精也似,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傻儿子?我瞧胤丹书也不笨哪。你爹人是迂了点,脑子却清醒得很,决计不会说出这种笑掉人家大牙的蠢话。莫非你到了这个年岁,还在听龙皇现世、重返九渊的睡前故事?哼,一统七玄……我呸!
」
「狼首此言差矣。」岂料开声的却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节。
「龙皇传说,乃是鳞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贤得以开宗立派、绵延至今,便于帝窟五岛之内,现今仍有受龙皇遗惠之处,未敢或忘,料想集恶道也是这般。指剑奇宫自诩正道,号称拥有三百年真龙之传,却早已抛弃出身根本,向央土皇权卑躬屈膝奴颜以侍,我等羞与为伍,早早弃之。狼首对己身之所从出如此不逊,何异于奇宫一干悖子?」
聂冥途异眸放光,嘿嘿一笑,并未接口。
漱玉节操着清脆动听的嗓音说完,转向鬼先生。
「然而胤门主此说,却规避了一个极其紧要、又无可解决的疑难,纵使原先诚美意也,出口却成灾殃,较之狼首言,则更加不当。」
鬼先生摸摸糊纸面上的鼻子部位,虽不见其容,举手投足却透着莫可奈何的神气,几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来」的错觉。
「小子识浅,望宗主赐教。」
「不敢当,门主忒谦了。」漱玉节老实不客气地接过话头,娓娓道:「七玄开宗,已传十数乃至数十代,我漱氏自有宗谱以来,便在水神岛落脚,倚之行走江湖;先祖于玉龙朝时做得什么,反倒不甚了了。可见,七玄从开始便是互不相属,不是由什么组织里分将出来,自无『合』之一字可言。
「既非旧制,那便是门主的发明了。为此,须得有充分理由,说服我等六派放弃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此事与龙皇、鳞族血裔无关,如适才言,非是昔日玉龙朝有个什么一分为七,须得复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发的全新构想,原该告诉我等:『
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
符赤锦一贯不喜她的心机城府,也讨厌与她言谈之际,不得不时时提高警觉的纠结,此际却几乎要为她鼓掌喝采起来。
漱玉节没有狼首的粗鄙,也无恶佛之霸气,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阴阳怪气,然而她一上来,就把鬼先生倚之为护符的「祖制说」破了个干干净净,何止摧枯拉朽?简直釜底抽薪!
七玄乃鳞族血裔,与龙皇玄鳞、玉龙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期的道宗之间,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却不能说合七玄于一宗,便能重现玉龙王朝或天元道宗。当世七玄已存数百年,再怎么上溯源头,也只到各派开山祖师处;以玉龙一朝开枝散叶为号召,非但不实际,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诛,断难揭过——漱玉节短短一席话,点出的正是此一关窍。
鬼先生隔着殿中昏暗的透纸烛照,遥望她仙子般出尘的清艳容貌,暗自咬牙:「
……好个杀人不见血的毒妇!」此时不宜妄动肝火,好在连这样的枝节他都事先沙盘推演过了,早有提防,从容应道:「宗主说对了一件事,却也说错了一件。以『恢复祖制』、『力分则弱』这等俗烂借口,也未免小瞧了诸位,这点,宗主是说对啦。然而,宗主说七玄源流,上不及龙皇,却是大错特错。」一指场中妖刀:「诸位以为妖刀是什么?却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学,又是何人传落,其用意为何——这些个问题,统括来说,可以『龙皇』二字作结。」
聂冥途冷笑:「这几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里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只当咱们是傻瓜,还欺人眼瞎啊。」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这几把刀虽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却是。当年试图以妖刀兴乱的阴谋家,将得自玉龙朝的刀魄铸了进刀中,才使千年前的龙皇铁卫,重现当世。」
「龙……龙皇铁卫?」漱玉节喃喃覆诵。
「正是。」鬼先生道:「龙皇玄鳞有七名铁卫,各得龙皇一部分武功,为保护永生的龙皇,铁卫也必须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谁无死?于是龙皇便将武学精髓保存在刀魄中,纵使刀卫身殒、镔铁坏灭,只消刀魄犹存,铁卫随时都能再复现,永远不老不死。」目光投向漱玉节:「帝窟五岛的先人虽传下了《三日并照》、《虹尊刀法》两套武功,以付食尘玄母之用,当年先父有幸承教于符承明符老宗主,说虹尊刀法虽是一等一的绝学,然而内力之运使与精奥的招数间,似有微妙隔阂,虽威力强大,却始终有棋差一着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绝学圆转如意,收发由心。食尘、玄母虽无相对应的妖刀武学,我料在内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这层疑难的关键。」
他单手负后环视众人,意态从容,略微提高了音调:「我在七玄流传的古籍之内,不但找到龙皇铁卫的记载,更恃以觅得龙皇祭殿之所在。炮制刀尸所使用的秘仪,不过是对铁卫传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有安全无虞的方法,可得刀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说得没错,我的确可以悄悄搜集七柄圣器,进入祭殿独占这个秘密,如此一来,只消对付帝窟黑岛一脉,取得食尘玄母即可,胜过此际在这荒山野岭中,面对诸位英雄人杰。但我猜我那迂过头的亡父,应不乐见我如此作为。
「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贼凭藉恶毒手段、肆虐五岛之际,是我送了第一枚解药与宗主,才有后头延聘神医破解丹方的可能;我非问宗主讨人情,只想问问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仅是两柄神异的刀剑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举?还是我该于五岛与大敌混战之际,乘乱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药之事,光是这条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与鬼先生放对,敛眸闭口,当是默认。漱玉节却没忒好打发,淡淡一笑,悠然道:「门主义举,五岛铭敢五内,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门主应趁乱攻打五岛、夺取刀剑,方是自然。如此,虽不免与我五岛结怨,但怎么说也是我等技不如人,授之以柄,岂有怨言?只好调养生息,日后再讨回来便是。正所谓:『以直报怨。』然门主所为,已超乎常情,便是『文舞钧天』邵咸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认为『欺世盗名』
,况乎狐异门?」
角落里响起清脆的抚掌声,却是聂冥途仰头大笑。
「痛快!好一个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来忒多惺惺作态?胤家小子,你做过头啦。这要说没什么阴谋,怕是谁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说得斩钉截铁,连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测啦。怎地我爹大仁大义,天下人挺习惯似的,到我这儿就全变了样?」
薛百螣本已闭口,闻言猛一抬眼,眸中精光暴绽,沉声道:「你爹可没藏头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场也不是人人都欢喜服气他,可没人拿他来说事。你小心点儿。」
鬼先生不无尴尬,却不好与他反脸,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耸肩笑道:「老神君教训得是。无奈我从小背负着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下不说,还都是正道栋梁,小心惯了,才能活到现在。既然今日在场都是自家人,也没甚不方便的,就由我来抛砖引玉,大伙坦诚相见。」双手食中二指一勾,轻轻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方颔隆准、英气勃勃,充满男子气概的年轻面庞来。
「在下姓胤,这点大伙儿都知道啦,单名一个『铿』字,乃狐异门之正统继承人;先父讳上丹下书,人称『鸣火玉狐』,这点相信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这个名头打今儿起,由我胤铿承继,日后凡我狐异门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鸣火玉狐』为号。」
他立于大殿中央,几乎所有人都能见得,薛百螣见这张脸说像胤丹书,又有几分不似之处,倒与胡彦之肖极,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俩果然是亲兄弟。」
鬼先生此举又出众人意料,说是「抛砖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阴宿冥等另有掩饰身份,决计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声夺人的威慑效果丝毫不减。
聂冥途于阿兰山十方圆明殿与他相会时适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照蜮狼眼」形同半盲,与此际相比,差别直如天地云泥,难以确定哪一张才是他的真面目,微瞇起青黄异瞳,试图看出颔耳间的易容痕迹;只可惜端详了半天,却没见什么破绽,但也不能就此认定「琉璃佛子」那张男生女相的美丽面庞是假。
就着聂冥途逐渐消淡的记忆,明显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书,而佛子的皮相则得自他那倾城倾国的母亲,只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强调出父母血统的特征,看来便直若两人。
鬼先生挂着糊纸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备妥一张得以示人的脸孔,为的就是应付这种状况。他将众人的沉默都看进眼里,满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说,不料漱玉节却接口道:「妾身本还有些怀疑,未敢确定门主此举,其后究竟有什么目的,有的也不过是一丝怀疑罢了,直到此际听得门主亲口说出,才知运气不坏,居然教妾身给猜中啦。
」
「喔?」鬼先生一挑浓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说无妨。」他这张脸生得粗犷英俊,笑起来更如桃李春风,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烁烁,眼底无甚笑意,衬与一口齐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却有些阴森怕人。
漱玉节夷然无惧,从容笑道:「若欲一统七玄,门主该悄悄搜全了七柄圣器,去到那龙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学,或迳驱使如离垢刀尸那般骇人杀器,轻而易举弭平六脉,混于一元。
「门主之所以未这样做,盖因门主要对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布天下、多数为正道栋梁的仇家。如此一想,便知门主的目标几等于整个东海武林,说是大半个东洲亦不为过,此非绝世武功所能应付,须得依赖一个强而有力的组织——譬如昔日称霸东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纵横天下五道的薮源魔宗。」
在场多是智谋之士,她动听的语声方才说到一半,余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语声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厉声道:「你这是借刀杀人的意思了?今日若无交代,集恶道与你绝不两立!」
「敢问鬼王,」鬼先生浅浅一笑,负手从容,一点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悠然道:「你栖亡谷地狱道一脉行走江湖,求的是与人为善,还是纵横睥睨、不受制于人?」
阴宿冥的花脸之下传出一声蔑笑。「要不能说得本座满意,今夜一过,你便知我集恶道是不是与人为善了。哪个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孙子?做人做得忒也窝囊,不如回乡种地耕田。」
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个更强大的组织,又有什么不对?」
阴宿冥冷笑:「兼并我等之组织,来使你的强大……这话你到江湖上喊两声试试,人要不生生剐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孙子。」狼首捧场地嘿嘿几声,难得展现出集恶三道的团结。
「欸,鬼王此言差矣!」
鬼先生脸都没红,煞有介事地摇摇手,一本正经道:「我一不用武力威胁,二不妄自尊大,何来『兼并』一说?要按帝窟漱宗主的作派,乘乱取之,烧杀劫夺,那才叫兼并。我今日诚意邀请诸位前来,此间未陈刀兵,还备下薄礼相酬……下回谁要有这般兼并之法,请务必叫上区区,也换我来得一回好处如何?」
他这话振振有词,与会诸人今夜前来,莫不做足准备、提高警觉,原本打算应付的乃是一场鸿门宴,碍于妖刀威能强绝,唯恐失了一着之先,沦为七玄中的边缘势力,不得不走一趟;岂料狐异门非但没使古怪,光是手里这部《寂灭刀》的数页残谱,便足以打开视野,走出现今东洲武学窠臼,端看各人颖悟若何,日后倚之突破进境、傲视江湖,也未始没有可能。
且不说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于「慨然赠谱」一事上,确难指控狐异门包藏祸心。以漱玉节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也只能抓住「做得太过」这点,激起众人之疑;说到了底,还是因为狐异门诚意十足,远超常度,众人受之无名,反生狐疑。
这当口谁要能把《寂灭刀》薄册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几脚,多半说话便有底气了,但谁也没这么做。鬼先生环视全场,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之面,最后定于漱玉节那张艳若桃李、却又清婉如兰的俏脸上,怡然笑道:「况且,宗主自言黑岛宗谱上不及玉龙朝,这话未免不尽不实。帝窟五岛,乃是龙臣帝后之血脉,岛上『帝字绝学』须由纯血之人方能习练,落于外人之手,神功形同废纸——敢问宗主,这『纯血』是什么?我听人说宗主最重宗嗣,为延帝窟血脉,费尽心力,盖因『迎龙皇回归』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尽心准备,未曾懈怠。」
漱玉节低垂眼帘,姣好的唇勾抿着一抹温婉笑意,看似从容,但轻轻颤动的两排乌浓弯睫仍泄漏了一丝诧异惊心。鬼先生不断释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度接连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线,她开始怀疑五岛内亦有狐异门的奸细,或许监视五帝窟超过二十年以上……否则,他怎能知道这许多?
「宗主勿疑。我不仅通晓帝窟五岛之事,在座其余几支,所知怕也不少,却非使什么细作刺探的肮脏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着各种线索联系。
莫说合并混一,只消日后结成同盟,我秘阁内的藏书一任诸位翻阅抄录,以正本清源。
「正道不希望我们合而为一,希望我们循环争斗、自相残杀,正是因为七大派各有源头,除非杀伐征讨、武力吞并,否则永难混一;万不幸有哪个蠢货真这么做了,下场便只是亡六存一,自毁长城,我等却非如此。
「七玄有共同的源头,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宝,无一不流着共通的血脉,彼此间卯榫宛然、千丝万缕,轻易便能紧密结合,成一大派。数百年前,被诬为『薮源魔宗』的那个神异组织,已向世人显示过此般聚合之威能,鳞族子民横扫天下,无敌于宇内;彼时,若出一气运胸襟皆备、堪吞斗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不是姓独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无一丝戏谑轻佻,语气渐渐激昂,神色却出奇地宁定慑人,殿内除他掷地铿然的话语,所有人都悄然无声,有的抱了看好戏的心思,也有细细咀嚼话里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诸在他老人家头上的涂污抹黑,不过借口而已,七大门派的狗贼们所惧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号召之下,再度团结起来,尊奉降世龙皇之号令,成一大派耳。莫说当时,便放眼今日东洲,哪一个门派势力,可与混而为一的七玄相抗!
「便说高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耆宿,胜过今夜殿中列席的诸位?论到武功,普天之下又有何方势力所藏,胜过我七玄之武库?以机关之精、珍宝之奇,又有谁能比得上玉龙朝的诸般遗址?何以优秀如我等,却要避正道之锋芒,藏于阴暗不见光处,背负天下人鄙夷轻视,自认为邪?
「我之志向,在完成先父未竟志业。我是胤铿,不是胤丹书,我爹能号召诸位共襄盛举,凭的也不是什么皇者霸气,但求成事,不必尽其在我。七玄同盟若成,无论选何人出任盟主,我狐异门上下一体凛尊,绝无二话。」说着一按灯架,方才开启的藏书小匣内「喀搭」一响,开启匣底暗格,从中取出一只羊皮卷展开,但见皮纸上绘着各色标点彩线,却是幅精密的路观图。
「此间所示,即为龙皇祭殿之入口。」鬼先生以皮卷示众,伸出修长白皙的指尖,指着图上小小的朱砂同心圆。「少时诸位尽可离去,一个时辰后,我等在入口处集合,不赞同七玄结成同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必去了,这部残谱且当是薄酬,感谢诸位今夜赏光莅临,他日道上相逢,便谁也不欠谁的,明月清风,毋须罣碍。
」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法宽松得毫无道理,鬼先生若非在中途伏有人手、伺机杀人夺刀,一个时辰后,在那捞什子祭殿之前,极有可能连半个鬼影也没有,今夜不仅做了白工,还蚀去一部宝贵的《寂灭刀》残谱,这笔买卖可就亏得大了。
聂冥途冷笑道:「你这法子,打的是混水摸鱼的主意罢?现场忒多人,是几个到得祭殿门口,同盟便算成立?是七玄到四,少数服从多数么?那半途开溜的无端端给人代表了,将来你们打着七玄字号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正道那些个蠢才杀上门来,原本不赞成同盟的,也只好乖乖加入了,这是釜底抽薪啊。」
鬼先生笑道:「既然是七玄同盟,自得七脉全到才能算数。缺得一支,寻根溯源的拼图不免少了一块,事倍功半,反而不美。若是如此,只能说天数使然,祖宗的辉煌大业还未能兴复于我等之手。」
岂料聂冥途仍不买帐,嘿嘿两声,竖起大拇指道:「老狼一直愣没明白,你找集恶三冥来,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这下总算弄明白啦。便走了个聂冥途,鬼王、恶佛双双并至,这集恶道看似还是赞成同盟的,你现成又多一票。五岛还有声息的三家里,给你搞来了两个,游尸门三尸几到了个全……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罢?高啊,真高!」
符赤锦听他如是说,心中暗忖:「难怪这厮要设计绑了小师父,便为作这台子戏!却不知在场各脉中,有多少也是受他威胁而来?」联手敌慨,要对付鬼先生与狐异门、抢回小师父来,则又更增几分把握。由此更恼漱玉节利令智昏,被妖刀之能蒙蔽了眼睛,在这个节骨眼上难倚为臂助。
然而翻过那本薄薄的《寂灭刀》残谱后,她不得不承认所谓「妖刀武学」,似乎真有些名堂。那谱中讲述火劲心法的部分,虽被鬼先生抹得七荤八素,直如天书一般,她约略看得几页,竟隐隐与赤血神针有些相近之处,虽然行文的笔法、措辞绝不同于《岣嵝异策》,但说的东西却有着异样的熟悉感,仿佛对照全本《寂灭刀谱》,便能再多看出什么似的,若非深信鬼先生周身是计,决计不会平白给好果子吃,要说无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怕连符赤锦都难说服自己。
以她的才智及江湖阅历,也只稍慢狼首一步,便想通这个法子里的取巧之处,况乎漱玉节、薛百螣等老谋深算的老江湖?眼看鬼先生的假大方被拆穿了西洋镜,这台戏要演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气急败坏,仍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待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够了,才怡然道:「狼首误会啦,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喔?」聂冥途殊眉微挑,妖异的青黄眼瞳中闪着异光,咧开尖利如犬的歧生黄牙,不怀好意地笑道:「江湖行骗,最忌临场改词。你若想换个说法,可得先想清楚。」
「既是同盟,自当同舟共济,缺一不可。」鬼先生取下灯笼,沐着一缕银灿月芒,负手迳往殿外行去,随风送入意兴遄飞的潇洒笑语。「此间只消少得一位,盟议便毋须再提了。在下忝为东道,先往祭殿之外,静候诸位佳音。请。」
直到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连最后一抹灯晕都不复见,众人才从错愕中恢复,偌大的荒圮殿宇仿佛自静水中提起,声音、气味、夜凉习风……一霎间恢复流动,一切才又活了起来。
——须得众人齐至,七玄同盟方有再议的空间!
这对鬼先生来说,简直是臭到了极处的坏条件。中途只消有一人离去,所有的辛苦布置便打了水漂;《寂灭刀》残谱给了,龙皇祭殿的路观详图也给了,鬼先生手上的一切筹码看似都推了出去,却押在于己不利的莫名处。他如何有把握,在场诸人会一个不少地集于祭殿之前?
要阻止他的七玄合一大计,此刻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无视妖刀武学的诱惑,断然抽身离开是一法;中途拦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任何一人,也能使鬼先生满盘尽墨,算计全算到了狗肚子里。
聂冥途几乎忍不住笑起来。这实在是太好玩、太有趣了!他被囚禁在娑婆阁的这些年里,江湖上怎的出了忒多有意思的新角儿?
他伸出湿浓如腐的灰色舌头,舔了舔干硬的薄唇,上下滚动的凸喉间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响,似将低笑声如痰哽般咽下,既像冰冷黏滑的蛇蜥蟾蜍一类,又似餍足的大猫;异瞳一扫,这才发现天罗香的灯笼早已消失,而游尸门正飞快退向破败的窗棂,披蓑带笠的白额煞「哗啦」一掌扫去窗框零碎,纵身窜出,那名雪肤花颜的红衣丽人亦随之翻出窗外,身手敏捷,丝毫不受玲珑浮凸、丰臀盛乳的姣好身段影响。
五帝窟、桑木阴、血甲门……剩下的灯笼,也各自没入广袤的黑黝夜凉之中,聂冥途并没有犹豫太久,怀抱着雀跃兴奋的田猎心思,掠向他心目中的理想猎物。
对符赤锦来说,从头到尾唯一的目标便是鬼先生。
小师父被绑走已将近一日,戚凤城等人根本没有掩饰踪迹的打算,迳驱车驰入弃儿岭深处,鬼先生早在无央寺左近布下天罗地网,以胡彦之及白额煞的身体,硬闯不啻死路一条,更何况将大师父独自留在越城浦,本就险极,漱玉节又已将绮鸳等潜行都的一干精锐悉数召回,符赤锦手上无有更多可用的筹码,只好先请二师父将老胡、陈三五带回,裹伤敷药调养精神,再别作良图。
胡大爷对累得小师父陷身贼窟一事,甚感自责,尽管一个字也没说,却敛起了平日嬉笑怒骂的无赖神气,一路上紧盯着车帘之外,一言不发。
要寻小师父,非来无央寺不可;而要将她平安救出,则须着落于鬼先生身上。
当鬼先生行出大殿时,符赤锦即欲追去,又恐被其他人盯上,反生枝节,苦苦忍耐,好不容易觑准时机溜出大殿,鬼先生已不见踪影。白额煞蹲下身来,捏起一把湿土凑近鼻端闻嗅,又观察了地面诸般痕迹,一指西方,沉声道:「那儿。」
符赤锦略一思量,低道:「你快追去,我能照顾自己。」白额煞犹豫片刻,点头道:「地图你拿着,我已记在这里。」伸出骨爪弯钩的食指尖,点了点额际太阳穴。
符赤锦「嗯」了一声:「留神些,一会儿在谷外会合。」身披蓑笠的昂藏大汉将灯笼留了给她,转身掠入夜幕,一霎眼便去得无影无踪。
(拜托你了。一定……一定要救回小师父!)
她辨识地图的本领不算高明,幸而白日里已在弃儿岭附近勘查过几回,还备妥了御寒用的大氅,以免夜凉沁肌,受了风寒。
鬼先生给的路观图上,绘了三条由弃儿岭前往冷𬬻谷——若胡大爷推断无误,七玄大会的真正召开地点当是在天罗香——的路线,一条径直穿过万安邨、万姓义庄,算是出入此间的大路,另一条则是绕过大半个山岭的小路;第三条则向南迂回而下,往距弃儿岭最近的水道,但也是十数里外了,就图面看着是最远的一条。
大凡女子都怕鬼怪,宝宝锦儿虽智计过人,也算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想寒夜掌灯,孤身穿过荒凉的乱葬岗,况且依胡大爷说,万安邨才发生过奸淫烧杀的惨案,也损了不少人命;冤魂新丧,作祟最是厉害。符赤锦念头一转,毫不犹豫选了第三条。
由无央寺圮坏的侧门行出,果见得山路之间,停着一大两小三辆马车,较小的那两辆其实也不算小,各由两马拉着,是大的那辆体型惊人,前头辔轭间足足套了四乘,车后还系着两匹,兴许是中途置换之用,也可能是所载之物重量惊人,下坡时须借以缓冲,以免失驾倾覆。
六名身着鱼皮紧靠、腰系彩绸的天罗香女郎,扛起一座比寻常棺材还长、宽高却窄的巨大木箱,小心翼翼地将缠满铁炼的箱子,抬进了较大的那辆马车里。天罗香教下虽都是些娇滴滴的妙龄女子,可自小习武,一运内功,气力丝毫不逊苦力纤夫;瞧六人抬得唇面皆白香汗淋漓,猜也猜得到箱中所贮,必是妖刀万劫无疑。
符赤锦远远便吹灭了灯烛,小心捏着袖里的织锦香囊,以免刀魄相互共鸣,被天罗香之人察觉行踪。
天罗香要将那怕没有几百斤重的石刀万劫运上弃儿岭,总不能教年近古稀的大长老上肩扛来,必备下押运的车马人手;弃儿岭自外于越浦周围的水运网络,三条路线中却特意安排一条水路,自是为了方便移动万劫。
这阵忙活里没见蚳狩云踪影,兴许是早早上了车,却不知坐的哪一辆。女郎们装载妥适,将车门闭起,其中五人上了头一辆马车,只一名头领模样的上了末尾那辆。
驾车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吆喝挥鞭,鱼贯上路,两辆小车前后夹着载运万劫的四驾大车,正是最安全保守的戒护队形。
车队甫动,左右林翳间飞出十余骑,散在车队前后四周,导行环护。马上之人黑衣皮甲、各擎兵刃,服色与车伕相类,腰间亦系着同款式的斑斓锦带,一看便知是金环谷的战力中坚,由鬼先生自锦带豪士中挑选出的好手,显然他自己也明白:在不知「天罗香已是狐异门暗桩」之人眼中,未得玉面蟏祖携行的万劫,兴许是今夜所有妖刀中最容易下手的一柄;夺将过来,也好在接下来的谈判角力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符赤锦借着头顶月光,远远跟着这支押送大队,多少消减了些荒岭夜行的异样之感。天罗香车队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以符赤锦的脚程,甚至不怎么需要用上轻功,反而时不时得暂停片刻,以免跟得太近,泄露了行藏。
她还在想这般磨磨蹭蹭,一个时辰到不到得了冷𬬻谷,前头大队却突然停下,戒护的骑士们并未离鞍,在最外围散成环状;最末一辆车下来了那名首领模样的年轻女郎,掠进树林子里,不知做得什么。
「休息么?这也未免太……」符赤锦灵光乍现,忽然省觉:「是等人!她们在等什么人!」想起小师父被劫往无央寺后,没见有被移往他处的迹象,腴沃饱满的胸膛里怦怦直跳,顾不得可能被对方察觉,悄悄摸至车队附近,觅得一株枝桠粗壮、宛若伞盖的老树飞掠而上,透过林叶缝隙紧盯着车队,暗祷一会儿能见小师父被押送过来。
只可惜天未从人愿。
约莫盏茶工夫,女郎去而复返,两手空空,俏丽的面庞上透着一丝疑惑拘谨,正欲垂手禀报,车里忽响起蚳狩云沈着的声音:「还是没有么?那便不等了。我们走。
」女郎乖巧地应了声「是」,敏捷地攀入车厢,大队继续出发上路。
符赤锦心中不无失望,待车马走得远了,才一跃而下,从一旁的矮灌丛中取回藏起的大白灯笼,喃喃道:「怪了。她们……到底在等谁?」忽听一抹阴恻恻的嘶嘎嗓音怪笑道:「她们肯定等不到啦。好在本座却等到了你,女娃娃。」一名身高颀长、秃顶微佝,仿佛竹架蒙布似的枯瘦身形晃出林影,露得半身,「砰」的一声似是放掉了什么,两枚髑髅般凹陷的眼洞中,被月华映出妖异的青黄诡芒,衬与一口参差尖利的黄牙,简直像似野兽多过人,竟是栖亡谷畜生道之主、「照蜮狼眼」聂冥途!
符赤锦心底一寒,面上却不露声色,杏眼微瞇,怡然笑道:「狼首中途拦道,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名后生小辈啦。我大师父说了,若是江湖相遇,记得问候狼首安好。」
聂冥途脚下不停,缓步行出幽影,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咂嘴忝颜,怪眼不住在她凹凸有致、饱满傲人的胴体上巡梭,尤其那双巨硕绵软,于呼吸言语间频频起伏轻颤,仿佛将要溢出衣襟的肥硕乳瓜,更看得他色授魂消,几欲流下馋涎,轻声笑道:「你这娃娃好,一点儿都不输我在娑婆阁见着的那个,这身段更是……我要刚出莲觉寺便遇到你,那该有多好,干死了还能烹成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就着炖化了的肥硕奶子下酒,那股子膏香脂润,还有油滋滋、软绵绵的销魂口感,可比什么蹄膀花胶都要美味。这七玄大会真是好啊,有吃有拿的,美死人了。」
符赤锦终于听明白他说的是烹吃人肉,头皮发麻之余,不由一阵恶心,他那轻细黏腻、如痴如醉的语气宛如蛇蚁爬颈,远比粗鄙的威胁斥骂更令人惊心,刹那间她忽生错觉,仿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趴在飧盘之中,一会儿便要被切下奶子腿股,放入他那灰扑扑的血盆大口中——「聂冥途!」她咬牙厉笑:「你那烧炖猪脑的毛病治好了么?要不瞧瞧这本经书上写得什么!」伸手入怀,便欲取什么物事的模样。
聂冥途面色丕变,料不到在这荒山野岭逞凶作恶,竟也能遇着克星,本能闭眼转头;符赤锦把握一瞬之机,却未抽退,反扔开灯笼,和身扑入聂冥途怀中,薄锐的分水蛾眉刺滑出袖管指尖,迳取狼首咽喉!
劲风及体,聂冥途终于省悟是计,已然不及回臂,暗赞这女娃娃够狠够刁,干起来当极过瘾,倏地张口,「铿!」一声咬住青汪汪的尖锐匕尖,任凭符赤锦身臂撞至,亦不能再进分毫,唇畔扬起一抹狞笑,睁开眼睛双臂一合,欲箍她细圆的葫腰!
而符赤锦等的就是这一刻。
聂冥途轻功之强傲视天下,决计不在他赖以成名的眼术之下,符赤锦所擅乃贴身短打、小巧腾挪的功夫,无论短程竞快,或长途比拼耐力,都万万不能是聂冥途的对手;要在狼爪下全身而退,掉头逃跑是看似聪明、实则愚笨的判断,唯有杀掉聂冥途,或令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才是唯一的良解。
聂冥途睁眼的刹那间,符赤锦凝聚神识,居高临下紧盯着他的眼瞳,蓄势待发的「赤血神针」一贯而入!
自狙杀岳宸风失败后,宝宝锦儿深知未完成的「赤血神针」瑕疵甚多,贸然施展可能全然无效,又或无法控制威力,等闲并不轻用。然而,适才草草翻过的几页寂灭刀心法,却给了她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启发,虽未经验证,总觉对赤血神针的把握似又多了几分,神功轮廓益发清晰——这直可说是前所未有的玄妙之感。
此际恶狼拦道,为求身免,也顾不了这么许多了,索性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豪赌一把,赫见聂冥途双眼圆瞠,整张脸胀得血红,额际颈间青筋暴凸,仿佛满颅红白俱沸,似将爆出,心中一喜:「……得手啦!」正欲运劲一送,以蛾眉刺捅他个舌串颅穿,谁知身臂忽软,一股难以言喻的睡意涌上,几乎倒头栽落。
总算她应变快绝,薄刃撤手,往狼首胸腹间蹬落玉腿,这软弱的一蹴自伤不了人,却借力倒纵开来,落地时脚步踉跄,一跤坐倒,微微松开的襟领间晃起滔天雪浪,酥白的肥硕乳瓜起伏剧烈,却怎么也挣持不起,衬与鬓鬟散乱的模样,月下看来,更增几分诱人凄艳。
聂冥途纵使凶残,「赤血神针」毕竟非是好相与的,他伫于原地并未追击,好整以暇地调匀了气息,勉强压下胸中脊后那股「浑身精血震动」的不适。所幸这妖妖娆娆的大奶小花娘火候尚浅,寸息的拿捏失了准头,实际施展眼术的时间不过一霎;只要再被她直视一息,现而今站着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你这门眼术挺有意思啊。」
狼首劈啪啪地剔着黄褐骨甲,啧啧两声,缓缓从风叶飒然的林隙碎影里走出,逆着月华的高瘦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长长斜影,渐渐漫过了单手撑地吁吁娇喘、面色苍白的艳丽少妇。「一会儿本座过足了瘾头,好生享用过你那尤物身段之后,再教你一五一十地将心诀吐出。你知道,痛楚是世上最有效的诚实药,我待会儿要喂你吃的,更是奇效中的奇效。」
「……想得美!」俏美的红衣少妇咬牙切齿,不愿弱了势头。
「美是不美,少时小娘子便知道啦。」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连眼角颧上的点点褐斑似都要跳动起来。「我一路盯你,直到同青面神、白额煞分道扬镳为止,你三人身上皆无刀剑一类。那与其他几柄妖刀生出共鸣之物,只怕小得能揣在兜里袖中。我劝你也不必太快交代,就算你痛到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我也不会停。你这身雪肉啊……啧啧啧。」
她同白额煞是出得无央寺才分手的,其时左近并无他人,料聂冥途是仗着惊人的夜视眼力,居高临下俯视山道,便将她们的行动尽收眼底,又惊又怒,唾骂道:「你……你这恶徒!」
但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直到他全身皆沐月华,符赤锦才惊见他下身居然全裸,靴裤不知褪至何处,瘦硬如桐枝般的两条长腿间,软软垂着条五寸来长、杯口粗细,宛若刺参般的狞恶丑物,其上沾满殷红的血渍,其量之多,甚至沿着嶙峋的大腿淌至膝踝,以致每踏一步,都于地面溅下血点若干,令人怵目惊心。
符赤锦并非没见过阳物的黄花闺女,然而聂冥途之物的狰狞程度,已超过她所能想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手足并用,本能地向后挪退,然后眼睁睁看那沾满血污的软虫倏地昂奋起来——那狰狞丑物充足了血,表面绷得光滑紫亮,原本细疣似的凹凸不平竖如戟枝,又似短钩,柱身通体带着极不自然的赤红,尺寸暴增至八九寸长,口径倒是撑胀有限;待走入符赤锦身前一丈内,胯下已昂着一杆尺许的狼牙肉柱,哪里还像个人?直是豺狼立起,装作人的模样。
符赤锦听过《青狼诀》的恐怖,但此际聂冥途并未浑身生毛,化作兽形,只能认为他异于常人,生就一副犬狗般长满倒钩的恐怖物事。
「你瞧瞧,」狼首抚着下颔啧啧感叹:「你那眼术虽厉害,一照面差点弄死了我,别说鸡巴,再教你瞧上一眼,命都快没啦,还插什么穴儿?所幸你这小女娃儿实在太美太骚,多瞧你两眼,便来了精神。看你的打扮也不是雏儿了,可没被狗鸡巴肏过罢?一会美得你哭天抢地的,嘿嘿。」
符赤锦勉强凝起的一丝气力,全用于挪动臀股倒退,强烈的睡意虽渐消淡,却仍使不上内力,遑论动手过招,心中只一个念头:「听说这厮的『照蜮狼眼』可迷人心魄,直如催眠……我却是何时中的招?怎能毫无所觉?」
聂冥途仿佛从她惊惶懊恼的俏脸上读出心思,嘿嘿狞笑:「你那眼术半生不熟的,如何敢在仓促间施展,把性命押在这等孤注之上?」符赤锦闻言一凛,脑海中才一掠过那部寂灭刀残谱,便听狼首得意道:「你以为,只你从那几页谱里得了好处?」仰头大笑,宛若狼嚎;余音未落,张狂的神态蓦地一收,浑身肌肉绷紧,低头望向符赤锦头顶的虚空处,扭曲的嘴角仍挂着一抹狰狞邪笑,妖异的青黄眸光里却闪着警戒之色。
符赤锦倒退之间,背门撞上一根铁柱似的异物,痛得她眼冒金星;仓皇回头,赫见一条生满熊茸、肌肉虬劲的小腿,目光迳往上移,好半晌才见得膝上的大腿部位,竟比她曲线圆凹的葫芦腰还要粗,贲起的肌肉直欲鼓爆裤布。
来人浑如铁塔,遍刺鬼青,戴着雪白头颅骨串成的佛珠炼,背负赤眼刀匣,却不是南冥恶佛是谁?
前有豺狼后猛虎,符赤锦一惊之下,又向前挪出些个,露出慌张无助的表情,心底却暗暗打着主意,如何挑起两虎之斗,伺机脱身。聂冥途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视线未敢须臾稍离对面巨灵铁塔般的恶汉,嘿嘿笑道:「南冥,咱们是老交情了,这话我只同你挑开说。这女娃儿端是极品,不仅满面春情元阴必丰,身段更是一等一的销魂——还有心机也是。我事前打听过啦,江湖上说起『血牵机』符赤锦来,指的可不是游尸门的把式,而是这娃儿之毒辣,犹如牵机药,见血封喉。
「你我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可别上了女娃娃的当,干什么鹬蚌相争的蠢勾当,传出江湖,咱俩也不必做人啦。这样罢,一人一半儿,玩舒心了为止,不过我还有话要问她,得留口气儿给老狼。事后将她那酥嫩嫩的乳肋肥臀烧成一锅,你我分而食之,当是庆祝脱出囚笼,重见天日,如何?」
南冥恶佛一动也不动,垂手身侧,伽袖曳扬,比寺院山门里的泥塑金刚更似雕像,浓眉底下的锐目直勾勾盯着瘦高微佝的老人,难知喜怒,却令人益发惊惧,遍体生寒。
狼首的忌惮并非毫无来由。早在三十年前,这名专杀僧尼的疯汉便是「集恶三冥」中武功最高的,无论聂冥途抑或先代鬼王,单打独斗皆不是他的对手——即使联手也不是。世人皆不知晓:事实上,聂冥途与阴宿冥是合战过南冥恶佛的,而且还不止一次,每当他在谷内发疯杀人,杀至眼红时那叫一个六亲不认,聂、阴二人被迫出手,以免栖亡谷被他清空了去,却很少能讨得便宜。
若非阴宿冥那个鬼心眼的,罗织了个「问道僧伽」的白痴借口,竟成功将恶佛骗出谷去,从此天下僧人便倒了大楣,只怕在阴谋家找上集恶道前,自家已被这条疯狗杀成一片白地。
南冥是失心疯,干不出缜密布计、遂行阴谋的事来,否则以他的武功,有此野心,说不定集恶道早已一统在他的手里。聂冥途不是没怀疑过他,只是答案一直都很清楚,早在脱出娑婆阁之前,狼首就知是谁出卖了集恶道。
「不是我,南冥。」他扬起嘴角,轻声道:「你知是谁。冤有头,债有主,找错了人,比烂死在囚牢里要可笑百倍。」
「若然身死,冤债何留?」那磨铁砂般的浑厚低音,仿佛连地面都隐隐震动。符赤锦近在脚边,首当其冲,明明声音不甚洪亮,却震得她半身酥软、脉中血沸,几欲昏厥;勉力撑持未倒,忽觉昏沈之感又去几分,随着血脉的活络,酸麻发软的四肢又渐渐有了气力,心中一动,赶紧把握时间调匀气息,积聚内力。
「他还有传人。」聂冥途被问得有些诧异,也不过就一会儿工夫,恶念本能生出,狞笑:「地狱道也移往南陵,藏在王宫禁内,过了二十几年舒心日子,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啦。你知阴老鬼的正统继承人,是个姿色不逊这小花娘的黄花闺女么?嘿嘿嘿嘿——」
恶佛凝着他,目光冷若锋镝。
「既是如此,怎不见你报仇?」
「若说『专等着你』,料你也不信。」聂冥途耸肩笑道:「比起报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儿。为此可把报仇稍稍挪后,此际先不必忙。」
恶佛浓眉一挑。
「你所指何事?」
「玩啊!」聂冥途咧开血口,笑得眦目扬眉,似极酣畅,扭曲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极不像人,更非兽形,而是被恶意揉烂了的泥塑偶头。「你算过没有?被囚禁的这三十年里,你少杀了多少活口,少扭断多少条脖颈臂膀,少肏了多少嫩穴,再将她们一条条撕将开来,瞧瞧那皮下粉红色的漂亮筋肉?
「你还记得鸡巴裹着温血,捅入女子玉宫里的滋味么?她们惨叫的声音能拔得多尖多高、抖得多轻多飘渺,你闭上眼睛还想得起来么?这些蝼蚁般的凡俗男女,被折磨到何等惊人的地步,却犹能吊着一口气儿赖活着……这般生命的美丽,你有多久没亲眼目睹了?
「还有,具象到足以浮出面庞的恐惧,不惜出卖心爱的妻儿也想要苟活下去的强韧,垂死的哀嚎、崩溃前不顾一切吐露的真实想法……这些令人欢喜赞叹的瑰丽细腻,在身死之前,你还想不想再多看几次,直到此生再无一丝悔恨为止?」
他说得亢奋起来,口沫横飞,嘴角挂着长涎,暴凸的眼珠看似精光烁亮,又似鱼目无一丝光泽,只有干瘪骨瘦的胸膛不住起伏,语声益发尖利:「你问我还有什么比报仇更重要的,自然是好好的玩它一把,一口气将三十年通通活将回来!这世上已经三十年没有聂冥途了,如今也只好……一次还给它三十倍的聂冥途啊!哈哈哈哈哈哈————!」
符赤锦听得睁目结舌,眼见老人疯狂的模样,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莫说身后是恶佛,便是万丈深渊,她也想一跃而下,只要能远远离开这人就好……
「啪!」一声闷响,恶佛双掌合什,宽大的僧伽袍袖无风自动,劲力之强,将她原地兜了个圈子,一把扫至身后,那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雄浑开声,垂眸道:「……阿弥陀佛!」
【第百六九折 碎骨金轮,徒自缄忆】
一听他口宣佛号,聂冥途便笑了,然雄浑无匹的气劲迎面而来,不能不举臂遮护,高瘦如竹的身子被撼得倒踩一步,阴戾的《青狼诀》邪功应势发动,「啪」的一声踏住脚跟,劲风过体、须凛衣扬,终是未曾稍退。
「一别经年,你是给囚到哪间名山古刹去了?」狼首放落袍袖,异眸中红光倏褪,又回复成原来半青半黄的模样,呲着参差错落的尖利黄牙笑道:「南冥啊南冥,同样是听了三十年的秃驴经,你这副窝囊德性,对得起昔日饿鬼道中,无数被你兴起格杀的儿郎们吗?他们可是怀着追随霸者的愚诚,甘被你那强横无匹的『碎骨金轮』碎首糜躯,以赤血白浆妆点鬼子母殿门墙的呀!你是给囚得孬了,才成这样?」
南冥恶佛不理他的污言嘲讽,依旧低垂眼帘,合什顶礼,片刻浓眉之下忽绽精光,抬起一对逼人锐眸,沉声道:「前度于风火连环坞,我见你身上的青狼诀功力已被化得干干净净,出手似带清圣佛气,套路正大光明,与过往不同。一会儿工夫不见,怎又成这副模样?」
「受了高人指点哪!」聂冥途笑道:「佛魔双修,才是突破境界的捷径。我一听茅塞顿开,难怪过往我同老鬼联手也打你不赢,明明都是集恶道本家出身,你年纪还比咱们轻些,老鬼又有降魔青钢剑在手,《役鬼令》神功更是三冥克星,这样都教你稳压咱们一头……嘿嘿,我现在总算明白啦。高啊,南冥,我一直当你是个杀人成性的疯汉,委实小瞧了你。」
他啪嚓啪嚓剔着弯镰似的骨质指甲,疏眉横挑,洋洋得意。
「总算老天疼歹人,老狼蹲了三十年黑牢,这贼厮鸟的老天爷才舍得给补偿。高人不只指点,还给了部改良过的《青狼诀》,比我弄丢的那本还厉害,倒像有人照本修练,为突破神功罩门,做了种种奇想天外、大胆至极的古怪试验,其中的创意、横胆,以及丧心病狂处,连我都只有佩服的份。
「可能老天爷觉得,这里头多少有我一点功劳,才教旁人仔细录下,又还了给老狼,欲让我在世间翻江搅浪之余,顺便一展雄风!哈哈哈哈哈……」言语间胯下那生满倒钩的狰狞丑物一跳一跳的,似为主人的嚣狂之姿作注脚。
《青狼诀》做为功体之本,是将阴功练入阳脉,不惟练得性情阴狠暴戾,亦损生育之能。过往聂冥途强奸妇女,须借由加诸其上的残忍凌虐方能得到宣泄,与青狼诀的影响脱不了干系。
按说七水尘废他阴功后,聂冥途阳脉受的损伤再不能复原,连复行人道都有困难。昔日栖亡谷内群邪肆虐,一同奸淫妇女的场面也没少过,恶佛曾见他裸裎的下体,印象中无甚特出,与眼前这条鲜红粗长、生满倒钩,童臂儿也似的恐怖物事迥异,料想也是经「高人」指点后才得的好处,无怪乎聂冥途不顾体面,有机会便以之示人,张牙舞爪,却不知其上的淋漓新血,自哪个凄惨的女子处来。
「南冥,我还是那句话。」聂冥途收了笑声,面色一沉,阴恻恻笑道:「当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三冥中便只我俩,也足以横行天下。那女娃儿袖中之物归我,咱们狠狠玩够了她,带条艳尸往祭殿处会合,也算得上『全员到齐』
啦。待那脑子灌水的胤家小儿吐出妖刀武学的秘密,咱们联手将男的全宰了,女的留下好生享用,再带着无双利器与不世绝学杀出去,闹它个天翻地覆!
「人生走这么一遭,尽够本了,血洗黑白两道,当者披靡,那才叫快意!我是诚心相邀啊,你待如何?」
恶佛面无表情,宛若月下沉默的嶙峋山岩。符赤锦望着他那异常高大、双肩极宽,贲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的骇人背影,想像这样的怪物同聂冥途联手,挥舞妖刀逢人便杀的画面,不由打了个寒噤,几乎忘记自己还陷于恶魔之手,忍不住替东洲的未来捏把冷汗。
聂冥途也不生气,嘿嘿几声,正欲再劝,忽地双目圆瞠,怒喝道:「女娃儿你————!」恶佛眉目微动,霍然转身,只见符赤锦玉容白惨,急唤:「小心!他是使诈——」恶佛感应气机的瞬息间,聂冥途的手掌已无声无息地印上那岩壁一般的腰胁——千钧一发之际,恶佛硬生生拱背拧腰,以背负的刀匣砸向狼首,欲逼得他撤掌闪避。
岂料聂冥途棉絮一般,随他掀过的劲风偏转,这轻飘飘的无声之掌仍是击在木匣未能尽掩的后腰上,劲力疾吐,本拟打得他腰肾破裂、倒地不起,殊不知绵韧的掌力竟如数反激,仿佛打的是堵厚厚的实心铁壁,足未沾地,已被自家掌力掀了飞去,五枚弯镰般的骨甲「唰!」撕裂僧袍腰带,扯开五道暗艳血虹!
这一下看似狼首偷袭得手,其实是偷鸡不着,吃了大亏。
南冥恶佛一身艺业,奠基于饿鬼道嫡传魔功《破魂杵》,这路武学近似横练硬功,以秘药、心诀将两条臂膀练得浑如铁铸,无坚不摧,施展时撮指成拳,突出中指第二指节,凝力一贯,能硬生生穿胸透背,击出心肺,无论视觉效果或杀伤力都极惊人。
身为饿鬼道一脉两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奇才,恶佛并不满足于破魂杵的威力,自一部不知名的域外武笈中悟出硬功内壮的法门,自行修成不逊役鬼令神功的阳刚内力,其浑厚霸道,更压过先代鬼王阴宿冥,双掌以不相上下的刚劲反向运转,能将人活活磨成肉酱,故称「碎骨金轮」。
聂冥途壮年时与他战过几回,知之甚深,满以为「白拂手」的柔劲能穿透碎骨金轮的护体刚劲,伤及经脉脏腑,哪知一掌印落,与昔日遭遇竟无二致,已来不及撤劲,若非白拂手卸劲妙绝天下,怕要震得五脏糜碎,爆体而亡。
狼首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眼见要撞上林树,蓦地灰影晃摇,忽如云雾般绕树转回,乍现倏隐连变几匝,眨眼回到原地,浑如没事人般,莫说丹红,连口痰都没吐,对面的恶佛却渐有些不妙。
腰间被骨甲抓出的五道伤口,淌出的鲜血颜色益深,隐泛青紫。符赤锦与他相隔一丈有余,依稀嗅得一股爬虫黏液似的腥臭,暗凛道:「……爪上有毒!」见恶佛并不点穴止血,按住伤口一运潜劲,指缝间喷出大蓬污血,洒得一地怵目黑红,草枝灼弯、烟焦缕缕,可见其毒;伤口再出之血即转殷朱,腥臭大减,点了几处大穴,撕衣扎紧。
这个祛毒的法子虽即见效,却非导行真气逼出毒素,乃以强横无匹的潜劲施于血肉筋脉,加压迫出毒血,形同自打了一掌,伤上加伤。狼首料不到他如此狠辣,不惜加重伤势,也要逼出腐尸爪毒,无论如何,得益的总是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嘿嘿狞笑:「了得。如此狠绝,才是我所认识的南冥恶佛。看来咱们哥俩是话不投机啦,我一直以为老鬼是叛徒,将咱们卖给了那三人,不过此际看来,你的嫌疑也很大,但不管是谁,不与我站一边的,最后通通要死,也不差早晚了。」活动活动筋骨。拗得指节劈啪作响,沉腰坐马、涵胸拔背,拉开「薜荔鬼手」的功架,凝如渊渟岳峙,气度恢弘,仿佛化身阿罗汉。
他长长吸了口气,发出刺耳怪啸,头颈不自然地扭动起来,喉底「格格格」地滚着恐怖的怪声,上半身如鼓风帆,夸张贲起的肌肉撑开暗青色的肌肤,将仅存的上衫胀裂,硬毛戟出,连头颅骨相都产生微妙的变化……
符赤锦从未亲眼、近距离地看过《青狼诀》的化兽异象,饶是她胆大心高,也吓得目瞪口呆,这与二师父修练「白虎摧心爪」,日积月累地失去人形、最终如立兽般不同,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如此剧烈地改变身躯外型,她脑海中只能反复出现「妖怪」二字,纵使隔了高大魁梧的恶佛,符赤锦仍不由自主地向后倒爬,直到手足发软,再怎么扭动都不能奏效为止。
恶佛的眼光识见高出她十倍不止,只一瞥便明白:聂冥途并非只是运起《青狼诀》,以不死之躯运使「薜荔鬼手」。
他拉开功架时,已运起对应的佛门内功,接着施展「高人」所赠的异版《青狼诀》心法;且不说物异必有妖,能于忒短时间内「恢复」被废邪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同运两套质性相异、乃至相反相斥的功法,这是往走火入魔的路上奋勇精进,就算下一刻七孔流血爆体而亡,也不令人意外。
聂冥途体内两股真气激荡,甚至粗硬的皮肤表面,依稀见得鼓起的气结如蛇鳗般窜高伏低,宛若活物,作用于筋骨皮肉,何止凌迟而已?其痛难以形容,换作是他人,几团水银似的异物循皮下遍走全身,光切剐都能硬生生将腔子里削得血肉模糊,全仗《青狼诀》异乎寻常的再生愈合之能,才令聂冥途犹可挺立,并未倒地气绝。
而佛魔二气的冲撞,也将产生结果。
聂冥途怪啸若狼咆,赤裸的上身比原先胀大了一倍有余,尤以肩臂肌肉最为夸张,暗青色的皮肤表面生满硬毛;头颅大小倒未变改,只是吻尖眼斜、犬牙暴出,呼噜噜地吐唾间,撑薄的嘴皮边上不住翻出赤红牙龈,看似一头活生生的犬妖,只下半身还是人形。
他身形微晃,倏至恶佛面前,骨甲挥落,招式虽似「白拂手」,劲力却阴狠横霸,是以阴功驾驭阳手,招正而劲邪,恶佛的速度略逊兽化的狼首一筹,「嚓」的一响前襟破裂,鲜血酾空,才赶上挥拳却敌。
青狼诀奈何不了强横的《破魂杵》硬功,阳刚的佛门武学却未必。恶佛重拳轰至,聂冥途上半身大了一号不止,动作却更敏捷,以毫末之差贴拳让过,轻如柳絮般,似被拳罡推开,尽得白拂手精要;闪至恶佛身侧,「狼荒蚩魂爪」中一式「倒断肝肠」应手而出,这回却不倚爪利,改以撮拳直捣!
「金刚杵手」的纯阳刚劲,打穿破魂杵的护体真气,正中恶佛未伤的一侧,余力所及,另一边创口鲜血喷出,强如南冥恶佛,也挨不住两度失血,巨躯微佝,踉跄退开。
危急之间,恶佛脚跟踏地,臂横如井栏,虽是前所未见的狼狈,聂冥途一见这「
五百由旬势」的起手,知是「碎骨金轮」的守御极招,能令攻守转瞬易位,冒进决计讨不了好,却不能教恶佛就此喘息过来,恶念陡生,转身扑向符赤锦!
(卑……卑鄙!)
两人交手虽才片刻,且快得难以悉见,符赤锦毕竟是游尸门三尸高足,没落了那蜗角极争、妙到毫巅的攻守进退,神之所凝,惧怕鬼怪的心思渐渐消淡,眼见狼首返身掠近,知是围魏救赵的伎俩,只恨气力未复,不能教他诡计落空。
果然恶佛不得不弃金汤之守,飞身来救,聂冥途较他更快,停步、转身,尚有调息提劲、变招出手的余裕,恶佛却收势不及,「破魂杵」重拳出则无悔,迎面轰至。
狼首不闪不避,亦是双拳齐上。两人打得天愁地惨,四周被拳罡波及,飞沙走石,明明无一拳直轰地面,触目却无一方爿角之平整,宛若地龙翻身;震波透体,更令胸中气血翻腾,难以遏抑。
符赤锦以袖遮面,苦苦调复,这等刚力对刚力、毫无花巧的重拳对轰,若出自恶佛与玉面蟏祖之手,倒也还罢了,聂冥途却明显是以敏捷取胜的主儿,岂有这般嚣狂横霸的硬功?
片刻轰击声顿止,尘沙消散,却是恶佛踉跄倒退,胸口伤处黑血汩溢,嘴唇泛紫,颈颊爬满蜈蚣般的细细紫脉,显是毒素借血扩散;而头颈距心脏最近,剧毒攻心之际,便是恶佛断魂时。
南冥恶佛具有压倒性的力量,除以爪毒削减其力,四拳对撼的当儿,聂冥途更不住变换招劲的阴阳组合,有几下阴劲乘隙而入,扎扎实实伤了对手。
恶佛连番倒退,却不能点穴止血,以免将毒素封在体内,加速入心;又不能效法前度,施力迫出,毕竟胸口有膻中等诸多要害,拿捏不准打死了自己,可就贻笑天下了。
聂冥途缓过气来,驱动青狼诀与鬼手心法,狞笑上前。「南冥,到了阴司,你再同老鬼好生对质,看看到底是哪个欠了余二人六十年的牢狱之灾!」倏地点足掠去,左狼爪右鬼手,佛魔合一,欲将恶佛撕成两爿!
恶佛双掌相对,一左一右各自接下,抡臂如磨盘,两股方向相反的巨力,往臂间最中心处钻绞——即使已是强弩之末,「碎骨金轮」毕竟还是接下了狼首的佛魔合一之招。
聂冥途本就没想一招能结果他,加倍输出阴阳二劲,明显感受到对手的力量慢慢被压了下去,恶佛却仍面无表情,连汗渍都没淌一滴,遑论懊悔惊惶、讨饶求存的可怜相。实在是太不爽了,南冥。「你还是这副死样,」狼首忍不住「啧」的一声,微露一丝索然:「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啊!死到临头,害怕点儿好么?」
没想到恶佛突然开口。
「你怎会以为,自己赢了这局?」
「就凭我这佛魔合一——」聂冥途笑容忽凝,清楚感觉「碎骨金轮」劲力全集中到右掌。两人单臂相交时,薜荔鬼手的威力稳稳压倒了碎骨金轮,他自觉稳操胜券;此际右掌承受的金轮之力,陡地增强了一倍不止,薜荔鬼手逐渐难支,已呈溃象。
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恶佛将分施两头的碎骨掌劲集于左臂,右手当空空如也,然而聂冥途蚩魂爪上的压力不减反增,竟比右掌承接的碎骨掌劲更强,其力极刚、牢不可破,而无坚不能摧……聂冥途突然发现这股劲力异常熟悉,只是在自己手里使将开来,远不及这般惊心动魄——「不退……不退金轮手!」面孔扭曲、冷汗涔涔的狼首尖叫,寒夜听来宛若哀嚎。「你、你……你使的是『不退金轮手』!」
南冥恶佛猛然抬头,浓眉之下精光暴绽,双掌间的轮转劲力再度攀升一倍,张口低喝道:「阿弥陀佛!」啪啪啪啪一阵炒豆裂响,伴随着聂冥途的嘶声惨叫,他两条肌肉狂贲、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暗青色左臂已然折成数段,节节对反,犹如扭曲的珊瑚枝;绞磨的劲力之强,将聂冥途整个人从双掌间弹挤而出,如炮弹撞上三丈外的一株大树,恰是狼首初初现身处。
「啪」的一响,也不知是骨断或树裂,聂冥途大半个背门嵌在树干里,双腿瘫伸,胯间物事如软虫一般,早已不复雄风,肩臂间不住窜出药气浓烈的白烟,正是不世邪功《青狼诀》名震天下的复原奇能。
恶佛正欲跨出,脚下一软,心知聂冥途爪毒厉害,只得就地盘膝,运功逼出体外,忽察觉一抹若有似无的气机飞速掠近,霍然起身,提起右掌,大步流星地走向笼于袅袅白雾中的聂冥途。
——除恶务尽!
一抹黑影忽至树干后冒出,挥掌如拨弦,嗤嗤几声锐响,无形剑气在恶佛衣裤上削出几条平滑切口、斩下无数粗细参差的枝桠,卷草带叶,一路飙向符赤锦。恶佛知其所以,点足飞退,大鹏鸟般落于艳丽的红衣少妇身畔,挥袖挡下几道薄锐气劲,一把将符赤锦拽起。
来人立于聂冥途身后,单掌五指仍不住弹动,剑气纵横,两丈方圆不住有枝叶落下,砂石激起。这意思已够明白了:若再不走,我便杀了那名女子!
以恶佛此际毒患伤势,莫说这等级数的高手,便来一窝土匪三脚猫,只消拖得片刻,毒也毒死了他。南冥恶佛当机立断,低道:「……走!」挟着符赤锦扬长而去,眨眼即不见踪影。
那人静静看着,窸窣一阵,缓步走出了暗影。但见他身量不高,堪称矮壮,虽披着一袭乌绒大氅,仍看得出肩宽膀阔肌肉结实,整个人精悍如一柄脱鞘霜刃,头戴玄冠,额前乌绸垂面,正是血甲门主祭血魔君。
他瞥了树后一眼,微微歪头的动作似觉嫌恶,远远行至两丈开外回头驻足,专等聂冥途复原。约莫盏茶工夫,呛鼻的药烟渐渐消淡,空气中充斥着浓浓汗臭与受潮的狗毛气味,聂冥途像泄了气的皮球,又回复成骨瘦如柴、全身白惨的模样,扭曲变形的臂膀看起来正常多了,却只有一条左臂勉强能动。
聂冥途将穿出右肘后的半截断骨塞回肉里,窜起的药烟掩去伤处血肉模糊,但收口愈合的速度已明显慢了下来。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亡命之徒。喏,拿去!」袍氅扬动,一只小小的瓷瓶飞过去。聂冥途信手扫落,并不领情,哑声蔑笑:「我自备了吃食,不劳你费心。」奇锐奇坚的骨甲一划,从树后切下半截白生生的物事,擎在嘴边嚼得汁血淋漓,却是半截女人的小腿。
「你没听见胤家的说了,缺得一人,同盟便毋须再议?」祭血魔君的声音听得出他既不屑也不满,赤裸裸地毫不掩饰。「这桑木阴的使者一离无央寺,便遭你的毒手……看来,你是成心对着狐异门了,是不是?」
聂冥途嘶声戾笑。
「这花娘不是桑木阴的,我认得桑木阴的婆娘。此番前来,本想寻她晦气,一报当日之仇,没想遇着一名西贝货。我本欲快活够了再问口供,料不到家伙太过厉害,没几下便干死了她,两头落空。」
他抬起青黄怪眼,笑得既嚣狂又挑衅,仿佛此际半死不活的非是自己,而是救了他的祭血魔君。
「……不过,我敢同你打包票,这小花娘是天罗香蚳狩云的人。我逮着她的时候,那模样分明是在等人;而唯一在这儿停下的,除她之外,便只有天罗香啦。你忒想拍胤家小子的马屁,屁颠屁颠地给人抬轿去,有没想过人家布下天罗地网,专等你送上门去?」
本拟先声夺人,諕他个出其不意,怎料祭血魔君似不意外,冷哼道:「我管她是谁的人!你把自个儿搞成这副熊样,还好意思说嘴?我要是你,有地洞都钻了,好过这般现眼!笑?有甚好笑的?」
聂冥途哈哈大笑。
「光是『还活着』这一点,就值得大笑特笑。」狼首呲牙咧嘴,意兴遄飞,显非耍嘴皮,真是由衷欢喜。「我多活一天都是赚,白赚难道不开心么?况且南冥这回没杀成本座,下回便换他倒楣啦,想到都爽啊!
「倒是你。你我非亲非故,适才还斗口一回,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别以为插手我便感谢你;老狼的闲事,你小子未必管得起。识相的快滚,待本座起身,你想走怕就迟了。」
祭血魔君掐死他的心都有,直想补一记「破魂血剑」,免瞧这副嘴脸,偏偏此獠死不得,至少不能死于今日。「听好了:路上不管哪个,你都不许动手。包括你在内,所有人都得抵达祭殿,一个都不能缺——你以为我缘何救你?不知所谓!」
聂冥途三两口啃出胫骨的轮廓,信手扔去,又截了条前臂来塞牙,一抹嘴上汁血。「你个小家伙想趁老狼窝囊,以为有便宜可捡,就错到姥姥家了。择期不如撞日,先宰你罢,总不是杀之不尽的西贝货。」
祭血魔君单手负后,冷哼道:「讲话这么狂,不怕后悔么?你那条狗鸡巴就算日日推血过宫,按我的吩咐导引通气,也要三个月后才能与自身血脉融合;才过月余,你便忍不住了,万一……没有万一,是肯定。
「待过得两日,移植的缝合处肯定溃烂生脓,若不截下换条新的、让你再规规矩矩等上三四个月,脓疮蔓延到腿股时,下半身都得截掉。但,无论是换鸡巴或截半身,还都得靠我。现在,你要不再改改同我说话的口气?」
聂冥途停下咀嚼,呆怔不过片刻,将肉臂一扔,飞也似地掠向前去,从草丛里摸出那只小瓷瓶——于视夜如白昼的「照蜮狼眼」而言,要看清飞落的轨迹自是毫无困难——拔开瓶塞,果然透出的甘洌药气异常熟悉,正是曾服过的疗伤圣品,足可生肌肉骨,神妙难言,心中一凛,回头道:「是你……让我卖胤小子平安符的那个?」
「不是。」祭血魔君哼道:「我只是受托操刀,替你换上那条雪獒的阳物。这么恶心无聊的要求,我一辈子都没遇见过,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龌龊下流的东西?这条眼看要报废了,下回给你换条马的可好?」
「你得多谢我,才有机会经手这么厉害的鸡巴。」
聂冥途再无疑义,嘿嘿阴笑。「原来你也是给人打零工啊,啧啧。那人呢?怎不自个儿来寻我?」转念明白过来:「莫非……胤家小子也是他的人,这局你们给布的?是的话先讲啊,要不老狼一股脑儿打烂场子,对他可就不好意思啦。」
这话听来可没半点不好意思的况味。祭血魔君没想让他奴颜卑膝,却也料不到亮出底牌之后,他还这般嘻皮笑脸满不在乎,不禁侧目,忍着摇头的冲动,冷道:「本座不是什么人的手下,狐异门主也不是。但『那人』的意思,不是教你四出捣乱,坏了大事。你若判断不了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自好都别做。
「那人说了,桑木阴之主非是你能应付的对手,万不幸见了,有多远滚多远,省得还要人救你。没想到我不及传话,你篓子已捅了个对穿,若胤小子没多备几名『桑木阴使者』,你是想让这个局不明不白地完蛋在这里么?」
「……合着是来宣旨的。」
想到驳续巨阳还得靠他,聂冥途毕竟不敢太过跋扈,生生将下一句「还说不是太监」咽落腹里,老实不客气地将满瓶的丹药吃个清光,消淡的药烟忽转浓烈,不住滚出肩臂伤处;不一会儿工夫,略呈扭曲的右臂逐渐恢复常形,全看不出曾受过这么严重的创伤。
「话讲完了还不走,难道等着吃夜宵?」
聂冥途从树影底下拖出残缺不全的赤裸女尸,割下青惨惨的苍白乳肉就口,嚼得颇香。「说罢!还有什么要我办的?拿人好处,总有还的时候,老狼不至于这般不上道。想让我干什么,划下道儿来。」
「这厢行事,一贯不使唤人。想不到该干什么,或干了不该干的,就不是一边的人。『那人』何以挑你卖那保命符,我始终不解,却也未特别询问。」祭血魔君冷冷道:「我留下来,只想亲眼确认一下,你那《青狼诀》愈合之能,究竟快到何种地步。」
聂冥途面露邪笑,未及说两句挖苦言语,祭血魔君袍氅倏扬,嗤嗤几声,四道剑气准确无误地打穿狼首的膝盖肘关,几无先后之别。饶是聂冥途嚣悍绝伦,也痛得倒地惨嚎,翻滚弹动,霎眼间便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膝肘的构造在人体当中算是复杂,不仅有肌束骨骼,更有软骨筋腱,如同一具精密机关,即使《青狼诀》能透过吞噬血肉快速复原,这种程度的伤也仅次于残肢截体而已;能否尽复旧观,聂冥途自己也没把握。
他疼得瘦脸发白,这才明白祭血魔君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容忍他。
「算上愈合的时间,你差不多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到,莫要迟了。」
黑氅高冠的阴人未多说一句,甚至没恫吓他迟到或不到后果将会如何,背负双手,缓步行出林道。
因为全无必要。
世间没有什么话语,比这四道剑气传达的意思更清楚明白。
聂冥途伏在地面荷荷喘息,难以言喻的痛楚令他面孔扭曲,涕泪横流,精通医道的祭血魔君似乎特别明白人体疼痛的生成来源,剑气不仅打碎了骨头,更直接从软麻筋当中穿过,痛的程度大大开拓了狼首眼界……也不知过了多久,荒林间才又响起老人嘶哑的疯狂笑声。
天罗香的车队不快不慢地来到了渡口前,花费的时间与计画里出入不大;唯一落下的盏茶光景,是在林道旁等人的那一段。
负责假扮桑木阴使者的,是「华」字部一名年纪稍长的教使,身手不弱,一直没得到升迁的原因连蚳狩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孟庭殊一贯表现出色,让这些年纪大的姐姐们看起来益显平庸,也可能只是蚳狩云不喜欢她的某些地方,譬如长相气质之类。
也可能是梅玉华太规矩太文静了,被晚于自己入谷的后辈轻易超过,也不觉心焦。蚳狩云讨厌钻营,但对消极自守的同样没有好感。
但梅玉华决计不敢、也不可能无故迟到,让约定的集合处大唱空城。
她必然是死了,蚳狩云想。无论是谁下的手,能从梅玉华口里拷掠出来的有用讯息非常、非常少,这也是她获选参与这项任务的根本原因。「你准备一下,接替玉华。」她淡然道。车厢对面的少女听懂了命令——尽管她不懂这个命令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从座下取出预藏的桑木阴灯笼,换上一袭绣有建木图腾的衣裳。
码头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平底粮船,四周戒护的金环谷精锐与蚳狩云所携数量相若。粮船与码头间搭着浮板,前导的马车至此便让到了一旁,让装载着万劫的大型马车直接驶上粮船。
其他两辆车里的女郎们下车登船,将装着万劫的马车固定在甲板上。平底粮船附近还有几条小舟,看来便是供这些个随行的戒护人员使用。接替梅玉华假扮桑木阴使者的少女不便现身,姥姥本想叫车伕也将马车驶上舟去,还未掀帘吩咐,冷不防一阵箭雨飕飕飙落,连人带马,射倒了整排的金环谷锦带!
「敌袭————!」车外舟中的天罗香女郎们纷纷喊叫,就近寻找掩蔽。「保护姥姥!」比起金环谷的乌合之众,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伤亡相形少得多。这点在紧接而来的第二波箭袭后益发明显——单打独斗,鬼先生自锦带好手中挑选出来的这批精锐,可能胜过目前冷𬬻谷内绝大多数的人,然而在夜间林边猝然遇袭,精强的武艺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两波乱箭之后,还未失去行动能力的,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可惜除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锦带豪士,陷入混乱的还有拉车的马匹。
包括蚳狩云所乘,两辆还在岸上的小型马车被惊慌失措的马儿拉得到处乱跑,其中一辆被乱箭射倒了两匹之一,辕前失驾,当场翻覆;蚳狩云那辆却只被射死了车伕,一路往林间冲去,恰恰迎着箭壶射空、拔刀掩杀而来的埋伏大队。
四面山岗之上,亮起了白骨杖撑出的血艳灯笼,灯上绘着张翼的青色蝙蝠,映出十数名袒露着暗青色的赤裸上身、腰间仅围皮裙,青面獠牙的狰狞小鬼,天罗香的女郎们一见,半数以上惊叫溃逃,仅少数人尚能沉着接战,此消彼长,形势更加严峻。
(是集恶道……『鬼王』阴宿冥!)
蚳狩云攀着东倒西歪、抛甩弹撞的车厢,拔下发顶金钗,越过对面玉容白惨的银衫少女,素手一扬,金芒穿帘而出,贯入一匹健马的后脑!那马儿立时气绝,屈膝跪倒,扯得并肩狂奔的另一匹马身子一侧,齐齐倒地。
好不容易止住奔惊,蚳狩云偕少女破厢而出,随手放倒三名鬼卒,扬声道:「保护万劫,切莫慌张!」战场之上无分远近,女郎们精神大振,展开反击,居然斗个了旗鼓相当。蚳狩云控制住场面,一使眼色,乔装后的银衫少女赶紧戴上面纱,提着桑木阴的灯笼离开。老妇人在战团间移动,一边找寻阴宿冥的踪影,边忖道:「这批鬼卒的箭术比刀剑拳脚要厉害,夜间引弓,能有这样的射速与准头,且箭壶中携箭不多,显对自身箭艺深具信心……连官差都未必有这样的功夫,莫非集恶道的寄身之处,竟是在行伍中?」
蚳狩云老谋深算,不是没料到会有人来抢刀,却万料不到有这么粗糙莽撞、老着脸皮硬抢的抢法儿,一时间颇有措手不及之叹,正欲留下几名活口,绑回细细审问,见水道燃起火光,三艘装满柴禾的箭舟顺风而来,泊于码头的平底粮船已不及起锚解缆,遑论掉头。
三艘中的前两艘点起易燃物,操舟之人随即跳船逃生,两艘小船顿成两枚喷着火焰的巨大礟石,轰轰两声,接连朝粮船的船头嵌撞进去,火舌跳动接引,亦随之攀缘直上!
而第三艘箭舟之上,赫然立着一名漆纱幞头、碧绿蟒衣,肩耸如驼峰的鬼面判官,却不是「鬼王」阴宿冥是谁?
但听他一声长笑,抢在船头撞上平底粮船之前纵身一跃,掠过窜跃不休的熊熊火舌,轻轻巧巧落足甲板,「锵」的一声腰间降魔剑出鞘,所经之处舵工水手无不惨叫跌落,身肢断离。
不过眨眼工夫,阴宿冥已来到船舷,挥剑连斩,搭着桥板的铁钩、连着船锚的铁炼,乃至系岸的缆绳俱都分断,再加上风助火势、热浪鼓风,偌大的船体缓缓漂开,一陷入水道涡流,旋即加速往下游飘去。
「哈哈哈哈哈哈……老虔婆!」阴宿冥似无惧烈火,粉底皂靴踏上船舷,拄剑狂笑:「回去告诉雪艳青那婊子,妖刀万劫我收下了!哈哈哈!」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在风中听来意外地尖亢嘶薄,并无男子之沉厚,听来颇有几分少女粗嗓的刻意之感。
「……谁告诉你,万劫已经是你的了?」
阴宿冥笑容倏凝,霍然回头,蓦听轰隆一响,甲板上那巨型马车的厢门连铰炼一并弹飞,跨出一条肤光胜雪、足胫修长的半裸玉腿。
那光裸的脚掌上趿着一只金灿灿的船形硬屐,足趾平敛、踝骨浑圆,十枚如玉颗般小巧莹润的指甲之上,涂着彤艳艳的蔻丹,衬与晶莹如玉的傲人雪肌,非但不显一丝风尘,反有种既纯真又性感的诱人风情,美不胜收。
奇异的船形屐以金线缚住玉足,一路从脚背、踝胫缠上小腿,细细的金线微微绑入雪肌,不但凸显她结实的肌束,更有一丝极微妙的丰腴肉感,亦可略窥肌肤的紧致弹性……单这条跨出厢门的长腿便足以颠倒众生,况乎全豹?
阴宿冥与蟏祖不过数面之缘,对这身风骚的异域战甲却印象深刻,每回想起无不恨得牙痒痒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玉面蟏祖的鄙夷憎恨,很大一部份是来自对这套金甲所呈现的女子胴体之美,怀抱着难以言喻的艳羡与妒忌。
但今日似有些不同。
媚儿没无聊到去留心天罗香的婊子生得什么模样,她自己就是一身酥艳艳的雪肉,身段傲人,何必管那些打扮得妖妖娆娆、专勾男人的贱货!然而,先前几度会面,雪艳青虽是衣甲暴露,却是英气大过了妩媚……不,简直毫无妩媚可言,就是个不巧生了副女子胴体,骨子里却严肃无聊的畸胎——媚儿喜欢夸大这份想像,借此得到一点小小的优越。
眼前的这条长腿,却是妩媚、英风兼而有之,似乎玉腿的主人非常清楚自己的美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与它相处和睦,以致一举手一投足间风情自在,秾纤合度,美得浑然天成,毫不做作。
玉面蟏祖足尖踏地,自车厢中站起身来。一样是半截式的胸甲,裹着一双坚挺乳峰,裸露出蛮腰玉脐;裙甲不过堪堪掩臀,前后两片裙纱之间,隐约露出结实修长的赤裸大腿……却有两处明显与记忆不同。
「雪艳青」脸上带着一副蛛形半脸面罩,掩去上半部的秀颜;披着一袭猩红衬里的雪貂大氅,颈间缀了圈雪白的蓬松兔绒,以金索系之,似欲遮掩过于暴露的战甲,两只浑圆高耸的玉乳却将胸甲高高撑起,大把雪肉鼓出甲缘,想装作视而不见都难,全身的甲胄只这处像硬生生小了一号,也不知底下垫了多少物事;惯于脑后高高挽起马尾的俐落发式也已不见,却而代之的是放落乌溜如缎的秀发,只在鬓边簪了朵金丝掐成的羽片珠花,更无其他余赘,既华丽又简约,妩媚中偏带着大方贵气,品味委实不坏……至于双手指甲均染凤丹这样的小地方,她就懒得算了。
「……虚荣!恶心!做作!」
乔扮成阴司判官的红发女郎在心底诟骂,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咬牙道:「玉面蟏祖,这条船快沉啦。船首破这么大个洞,又烧将起来,只怕到不了路观图上的集合点,船上之人便已喂了鱼虾。
「今儿我也不来为难你,快快弃船逃生,从本王眼前滚蛋罢!忒识时务,我不会笑你夹着尾巴临阵脱逃的。」
玉面蟏祖一振雪白貂氅,站直了身子,单手叉腰,俏生生立于以铁索固定在甲板上的马车之前,一身雪肌被乌沉沉的车厢一衬,更显身段婀娜、玲珑浮凸,当真是一把细圆蛇腰,曲线紧致,不似人间应有。
然而比之诱人胸腰,最攫注目的却是她那双浑圆结实、长得难以言喻的美腿,踏着近四寸的船形金屐,比例修长已极,船头劈啪作响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峰壑起伏的阴影,无论是气势或美丽,都压得媚儿喘不过气来,痴痴地怔瞧了几眼,忽生形秽之赧,益发恼恨。
——让她消失在火海里罢。
绘着狰狞花脸的地狱道之主一咬白牙,忽然笑起来。在被宽袍垫肩、浓墨油彩尽掩美貌的红发丽人心中,终于找到了平衡这股恼火与失落的根本之道。
「……本王改变主意啦!」她活动臂膀,提剑上前,狠笑道:「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同这艘破船一起沉入水底,烂成一堆白骨罢。万劫留下!」杀意涌现,心神激荡之下,一时竟忘了以内力压抑喉音,这几句却是以原本的声音说出,尖亢细薄,尽显女子本相。
一身金甲的雪肤丽人记不起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总之与眼前形容全然无法联系起来,却非蛾眉微皱之故。「你就为这种理由杀人?」一指远方水面载浮载沉的水手残尸,沉声道:「那些连江湖人都不是,与你有何冤仇,竟能如切菜砍瓜一般,随手斩杀?」
媚儿听得一怔,尖声厉笑:「你个脑子烧坏的婊子,说得什么蠢话!那些个蝼蚁废物,杀便杀了,有甚好纠结的?你的那杆黄金杖呢?快亮出来,你可知本王杀人,还管待你是不是手无寸铁!」恶念陡生,不待对手真亮出兵刃,挺起降魔青钢剑和身扑去,身前一抹青芒倏化洪流,轰然而至,正是《役鬼令》的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
《役鬼令》神功并无常形,以锋锐无匹、正气浩然的降魔青钢剑施为,威力益发难当,便有金甲护身,玉面蟏祖亦未敢正撄其锋,身形一转、貂氅倏扬,原本所在处的车厢便成替死鬼,青芒过后,如遭万箭攒射,遍体巢穿,旋即轰隆一响,半边马车仅余车构,厢板化作一地木屑铜件,全然无法想像本来形状。
媚儿这式用上了十成功力,得益于丹田里的精纯阳丹,更因狂怒之故,上升到「
无心而动」的境界,超越了她现今对役鬼令神功的理解;极招一出,连自己都有些错愕,复感惊喜:「这是小和尚留给我的……」眼前浮现那张稚气未脱的黝黑面孔,胸中剧痛如绞,霎时只觉世间无一物不可恨,心头倏冷,一瞥满地残碎,才想起并未见得那口贮装万劫的木棺,不禁一怔:「刀呢?」
倏地车构轰倒,固定用的铁索飞散开来,一抹金芒雪影俏立于烟尘间,身段出挑的玉面蟏祖单手提着长逾七尺的巨大石刃,便只这么一搁,刀头已砸碎厚厚的甲板,嵌入其中。她提刀的一条藕臂肌团鼓束,却丝毫不觉粗硬虬狞,修长的线条依旧润滑如水,结合力量的美感益发动人心魄。
媚儿心头微凛,并未想到要与妖刀对战,然而胸中一股莫名悲痛涌起,狂气发作,视世间诸物如寇仇,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阿兰山论法之后,她恍恍惚惚过了一阵,什么捭阖纵横、诸国同盟,什么七玄聚会称霸江湖……通通没在心上,不吃不睡,连平素打骂侍女、拿诸小鬼出气的习惯也提不起劲,几乎失去时感。孤竹国的臣子们担心公主绝食而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她在时昏时醒间盘宕数日,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也死不了。
因为小和尚留在她丹田里的那个,顽强地支撑着她的生命,仿佛它自己也有生命似的。
「傻丫头!活着,起码还能想念;死后无知,就什么也没了呀。」那晚在恍惚间,她依稀听得耳畔有人这么说,摸着她火红卷发的手儿好小好凉,仿佛幼时总不离身的布娃娃。
媚儿没有嚎啕大哭的气力,才明白自己虚弱到什么程度,静静流了整晚的泪。
她很久、很久没哭过了,师父死时她都没哭,那夜却仿佛流干了一生的眼泪。
苏醒后她不仅不再拒食,反而冷静的、无比沈着地往肚里塞着食物,拼命摄取营养,如带烈恨一般,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猛进到令群臣忧心的地步。
今夜也是。要夺万劫,便直接伏下鬼卒——大部分是她安排在王宫卫队里的精锐——以高效的围杀图之,不讲黑道规矩,管它曲直道义。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算活着,以时时刻刻涌现、却仍经常猝不及防地刺伤她的痛楚。
妖刀是么?那就来啊!
降魔剑一横,重新摆出接敌的架势,运功凝神,切齿狠笑。
「来啊,拿妖刀很好,你也很好。船沉了也好。」即使掩盖周身的女性特征,只齐整的贝齿透着一丝女子妩媚,佐以凄烈的笑容,依旧美得令人心底发寒。
能死的话,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