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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七十折 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两人纵身跃下熊熊燃烧的江船,于岸边林地间对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驰名天下,压尽世间男儿,媚儿毫不怀疑她能抡使这柄足有八尺长、石柱一般的巨刃。以万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横扫而来,纵是降魔青钢剑,也可能在对击间轻易毁损。
媚儿不待对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围内,一剑刺向「玉面蟏祖」心口!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无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杀她个措手不及。
修长健美的金甲丽人一转石刃,以刀代盾,「铿!」一声火星飞溅,青钢剑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单肩微侧,让开这逼命的一剑。
媚儿亦喜亦忧,忧的是雪婊子无论气力反应,均远超她的预期,这一仗并不好打;喜的是万劫枉称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钢剑坚利,尽管没能刺穿雪婊子的心口,却削下她用以格挡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艳青避得及时,少不得要被划伤肩臂。
——若能毁去万劫的话,我便赢了!
媚儿不肯放弃先手,右腕轻颤,青钢剑抖落寸芒,照准蟏祖一迳飞刺。
玉面蟏祖仍是单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动长长的刀柄,迳拿厚重的刃末当盾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飞,坚持不退,难说是谁占了上风。
万劫不抵降魔剑之利,花岗岩般的刃体被削得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优;然而鏖战迄今,蟏祖始终单手接敌,石刃一次也未举起,怎么看都是她更从容些,仿佛在观察对手招式,还有厉害的后着未使。
役鬼令雄浑刚猛,却不以速度着称,媚儿甘舍不用,在求「及时」二字,不欲令她缓出手来;久战无功,不免焦躁,圈转长剑,一式「弥望泱莽卫后土」中宫直进,同样是当胸一剑,此番不见投机取利,严整如六军催发,气势万千!
蟏祖再不能稳立不动,疾退两步、藕臂平举,厚刃斜撩,地龙破土之势对上卫土护民之剑,轰然一响青芒迸散,两人双双后退,距离陡地拉开,而石刃的反击便于瞬间发动——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长柄之末,抖开缠柄铁炼,巨刃点、拨、挑、刺,使的竟是枪法!兵器形制虽颇不合,仗着万劫之长一迳施展,居然法度严谨,攻得媚儿连番倒退,降魔青钢剑在身前舞成光团,嗤声不绝于耳,石屑纷飞,如刨腐木。
(可……可恶!)
媚儿盘算落空,出剑不敢放松,竟连换气的余裕也无,眼看气力将尽、胸中闷胀如窒,几欲断息,蓦地腹中阳丹迸出一股精纯无比的内力,推动周身内气循环,仿佛那杀千刀的小和尚从身后环住了她,抓着她酸软无力的手臂持续出招,再度于严峻的险势中保护了她。
好胜的红发女郎甫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觉腰腹间有异,似乎死小和尚搂她圆腰的手臂紧了紧,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她耳畔柔声道:「媚儿,别忙。等会……再等一会儿。」
(好……好。)
她沉稳运臂,化役鬼令于剑中,无争无抢、不火不蕴,敌住矫矢而来的枪势。雪婊子的招式依旧神妙无方,甚较前度所见更为精准,少了那股大开大阖的朴拙疏放,却处理得更加细腻周折,看似以力压服,所长却在巨力之外。
在那双雪酥酥的修长藕臂操纵下,石刃非如过去她手中的虚危之杖,化成一条睥睨洪荒的巨龙旋尾扫来,势足毁天,迳以一力降十会,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如神龙腾至,撞上青钢剑旋绞而成的光幕,一式一龙,连绵不绝。
俄顷间,粗糙嶙峋的万劫刃头已数十度、乃至连击过百,宛若千龙齐至,尽管一头头全撞碎在锋锐无匹的剑幕上,巨大的压力却持续堆叠,竟无丝毫放松。
若媚儿于阳丹发动之初迳行反击,即使击溃枪势,两人间隔着一柄万劫,蟏祖身臂连动,随时能组织第二、第三……乃至连绵不绝的攻势,攻守极可能于刹那间二度易位,届时便只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她稳稳扛住千龙之枪,沉着地承受剑上压力,从环抱着自己的无形臂膀间得到力量,直到丹田阳劲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百骸,通体力量充盈,犹不着急,半闭美眸,在对手气劲着体前已自行运腕击回,五感空灵,渐至无心,不知不觉占据了主动。
至水到渠成时,降魔剑青芒一收,千百剑影倏凝,压着万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儿,剑流轰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强一式——「直道皇天万里平」!
虽是役鬼令中最强的一招,历代鬼王却几乎无法使用,盖因极招正气之强,未运内力,单以招式心诀,这些阴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临敌强使等同自杀,只得忍痛弃之。
媚儿以阳丹发之,配合无私无恨、勿固勿我的无心之境,一霎间宛若南骊武祖再临,数百年之间,再无一名集恶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气,青冥剑流恢弘映照,瞬间击溃呼啸千龙,吞噬万劫!
巨刃为青芒所卷,表面绽裂无数,隙间透出青光,摧平之势已不可挡。媚儿身上的鹦鹉绿绸袍逆势激扬,宛若神临,擎着青冥剑流踏前两步,石刃似穿身而过,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弹飞,万劫刀刃只余半截,不过三四尺长。
媚儿身子一抵,降魔剑已能触及蟏祖,「直道皇天万里平」余威未尽,锋锐的剑尖自她额际挥落——(……赢了!)
红发女郎自「无心之境」回神,未及欢呼,忽觉胸腹间奇寒彻骨,余光垂落,赫见抵着身子的平钝之物,非是被拦腰削断的石刃,而是一小块坚冰,才发现整柄万劫表面覆满白霜,抵着腹间的冰壳里冻着一小截圆锥状的青钢尖刺,似是自削断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气成冰的奇寒冻气封住尖锐部位,适才她挥剑直进的刹那间,身子已遭尖锥洞穿。
这般奇寒真气,媚儿非是初见。
——在三乘论法大会的莲台上,同小和尚最终一决的红衫女郎,就曾使过这种武功!
心念一动,急急撤剑,剑尖已将她的蛛纹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红自女郎发尖淌下,幸好并未伤及面孔。媚儿疾退两步,降魔青钢剑斜斜指地,颤声道:「果……果然是你!你是水月停轩的……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女儿!」
代替失踪既久的雪艳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红霞。鬼先生将存入脑海中的「玄嚣八阵字」枪法整理出来,由蚳狩云负责喂招,顺便指点她的言行举止,以免露出破绽。
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动手过招,打得昏天黑地,鬼先生则在一旁观察,将超卓的记性眼光辅以「思见身中」之能,修正染红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样仿了个七八成,起码外观上没什么问题。
染红霞自小随父亲、舅舅耍弄旗枪,接触北关「血云都」独门武艺的时间,怕还早于水月嫡传的武功,于长兵器一门本有基础,非是一问三不知的外行。《玄嚣八阵字》枪法繁复精奥,充满辩证反诘,极对她的脾性,虽只有鬼先生转述的外形模拟,已给她偌大启发,与《青枫十三》、《十三枫字剑》两部新旧剑法相互参照印证,又似有新的体悟。
鬼先生自不会傻到把珍贵的金甲正本与她过目,然而,以染红霞融会贯通的程度,虽无心法推动,威力全来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八阵字枪法在这名秀丽女郎的手里,居然还是颇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心中颇生忌惮:「待此间事了,须得废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价值处,在于『染苍群之女』的身份,这点价值毋须如许武功。」鬼先生暗地里下了决心。
染红霞随车押送万劫,反正有耿照在手,复有冷𬬻禁道之天险,鬼先生也不怕她耍什么花样。她陡被叫破身份,心头微凛,一抹额际液润蜿蜒,才发觉覆面巾已被削落,瞇眼凝去,蹙眉沉声道:「我……我在阿兰山见过你。你是那……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媚儿大吃一惊,怕还在染红霞之上,意识到脑顶的凤翅乌纱幞头早在适才抵御巨刃连击时,被呼啸的劲风扫落地面,连裹发的纱网都碎裂开来,摇散一头火焰般的金红卷发;一抹面颊,油彩勾勒的花脸早被泪水冲出两道轨迹,露出异常白皙的雪肌,遑论心神激动下,毫无压抑的本来喉音。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实是女儿身的,大概只有瞎子了。
她掩护被揭,反倒称了心意,当下再无顾忌,大声道:「你……你没死……死在莲台下,那杀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忽然说不下去,喉头哽咽,益发恼火起来:这该死的喉咙!什么时候了,使什么性子?怒火上冲,泪水却难以克制地流下来。
染红霞见她流泪,霎时什么都懂了。明明立场相左,甚至才刚于刀剑之上拼过生死,不知怎的却像遇见了极亲近的人,鼻头蓦酸,也怔怔掉下泪来。
媚儿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灭,朝身畔矮灌丛一阵乱砍,用力过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犹不解恨,起脚踢得一跤坐倒,缩膝环抱,把脸埋进腿间,双肩抖动,如小孩般呜呜哭起来。
染红霞有些怔傻,数日间心力交瘁的疲惫、挫折……等一股脑儿涌上,膝间一软,也坐倒在草丛里,被不远处抱腿痛哭的红发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泪不知怎的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媚儿哭得片刻,想起罪魁祸首就在身边,猛然抬头,纤纤玉指一指,红着眼眶扁嘴道:「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么?场边忒多人你不拣,偏偏挑小和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胡乱往身前臀后摸索,但降魔剑飞出甚远,哪有什么称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头夹脸朝染红霞掷去。
染红霞本欲学她抱腿哭泣,发泄伤怀,闻言才警省过来:「没人知晓耿郎在冷𬬻谷中的遭遇。」不闪不避,抬头正色道:「他没死。」
媚儿一怔,红肿的美眸越睁越大,忽翻身跃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臂膀,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染红霞吓了一大跳,她来得这般迅捷,自己却未感应丝毫杀气,以致应变不及,盖因此姝全无恶意,心怀一宽,仅剩的一丝提防与恶感随风化散,拉着她的手,将冷𬬻谷事说了一遍。
媚儿越听面色越沉,咬牙切齿,不时追问「他人呢」、「你有没见着」、「确定是那个混蛋」等等,染红霞总是如实回答。
「你怎能这般被他威胁?忒也好骗!」她瞪了染红霞一眼,与其说不忿,倒像嗔怪居多,总之非恶意敌视,气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见他三回,少了一次,就别想让你干什么——现在是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么?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给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几回,才知他好好的,一有机会,也才知上哪儿去救。」
染红霞哪省得这些邪派手段?经阴宿冥一提,才知自己犯了大错,蛾眉紧蹙,忍着不让泪水溢出。这种逞强的模样,意外地赢得了媚儿的好感,心想这女人也是个软心肠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马,不比那妖妖娆娆的大奶红衣毒妇——不过莲台倒塌后,大奶妖妇伤心欲绝的模样挺动人,适才在无央寺见了,愤世已极的媚儿竟未生出寻她晦气的念头,只觉「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决定将两人先移出手绢党,暂放入观察名单内;心思单纯、涉世未深的邵芊芊,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杀手绢党的名单首位,堪称是此际世上最该死的女人。
「别担心,」媚儿大方地安慰她。「我这便纠集鬼卒,咱俩联手杀进天罗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闹它个天翻地覆!把冷𬬻谷地面一寸一寸地掀将起来,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个三长两段,我全灭了狐异门天罗香给他填坟!」
这法子只义气尚值称许,其余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说地狱道一脉的实力能不能挑了七玄中最强的两大势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军万马也只能在谷外干瞪眼。
自从那回沿河搜寻耿照下落、意外与符赤锦交心后,染红霞对「邪正不两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码在「身为女人」这部分,她认可出身邪派的女子也能有全心爱人的真性情。
阴宿冥对耿郎的情意看来不假,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没能阻止她蕴生爱苗,甘愿为他流泪,不昔一切也要替他复仇……这份坦率直接,赢得了染红霞的敬意。她握着红发女郎白皙绵软的手掌,轻道:「冷𬬻禁道攻之不破,便寻到了他,也无法将人救出。游尸门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红颜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过她。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里应外合,我觉得成功的机会大些。」
媚儿想了想,点头道:「那大奶妖妇一脸的聪明相,说不定能想出好法子来。真要想不出的话那也不怕,你都说啦,七玄有其三,围殴起来还怕他狐异门作怪?踩也踩死了他。咱们先把妖刀和妖刀武学抢将过来,断他一条臂膀,再来个倚多胜少,打输都没天理啦。」
染红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锦,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笑语银铃般飘来,明明近如附耳,却又难以辨认来源方位。「你这丫头好大口气!成天喊打喊杀的,当心难招驸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戏谑亲暱、不带一丝恶意的口吻,双姝却在不约而同地露出诡异神情的同时,惊觉对方面上的怪异之色,忽然会意:兴许并不是只有自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尽管听闻的场合怪到了极点,是不管对谁说出,都只会招来嘲笑的程度——染红霞以余光遍扫四周,不见异状,不知不觉转过身,与绿袍红发的雪肌女郎背倚着背,以防敌人偷袭。正欲开口,忽听媚儿道:「你……也听过这个声音,对罢?
」
「……嗯。」染红霞点点头,忽想起她看不见,轻轻应了一声。
「醒来之后……」媚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有告诉过任何人么?」
不会错了,她跟我一样。染红霞心想。「没有,说了也没人信。」
「嗯。」媚儿放下心似的,拉开架势,运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备,把背门要害交给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皱着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们就来瞧瞧,是什么人忒本事,竟能进入梦中同我俩说话。喂,有胆子就别藏头露尾的,出来与本座斗上一斗!你这妖怪!」
要说七玄中最受人觊觎的「圣器」标的,五帝窟无疑是榜上有名。同时持有食尘与玄母,怎么说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样是拦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划算得多。
这也是漱玉节邀请薛老神君同来的原因之一。
从进入弃儿岭地界,「食尘」便以长刀的型态贮于匣中,由薛百螣负在身后,细剑「玄母」则佩于漱玉节腰间,不过她另外准备了柄长剑,非到万不得已时,能不用上玄母就尽量别碰。
路观图所载的三条路线之中,漱玉节挑选了绕过大半个弃儿岭的小路,原因无他,「谨慎」二字罢了。水路那条一看就知道是天罗香必选,否则以万劫之沉,运到祭殿怕已天亮,什么都不用谈了;蟏祖既未现身,蚳狩云年事已高,这条路是打劫妖刀的大热门,犯不着掺和进去。
经万安邨、万姓义庄到无央寺的大路是好走,不过居高临下一眺,形迹一目了然,亦非善选。
两人各执一盏灯笼,于山径林间施展轻功,一前一后沉默疾奔。这条路线毕竟兜了圈子,没有磨蹭的余裕,中途若有耽搁,一个时辰内恐怕赶不到路观图里标示的集合处。
然而,要说没有讲上话的时间,未免自欺欺人。
轻功非薛百螣所擅,漱玉节自离无央寺,始终闷着头一路狂奔,薛百螣年老佝偻,个子比她要矮得多,腿长相差更不只一丁半点,为跟上速度,还真没敢开口说话。
两人就这么绷着脸绕完大半座弃儿岭,所幸一路无事,藉月色远眺,约莫里许便能接上大路。
薛百螣暗忖:「终不能赌着气上那捞什子祭殿。此事关乎帝窟宗嗣,得同她对个说法,免生差池。」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撢了撢一块生满青苔的大石,一屁股坐下,捏着葛襟搧凉。
果然漱玉节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气发作,揹着食尘回转环跳山,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轻哼一声,回头道:「老神君且忍耐片刻,到得龙皇祭殿,再歇息不迟。」
薛百螣悠哉悠哉,扪衫道:「我这把老骨头毋须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宗主轻功虽然佳妙,长途竞力不竞速,这般跑法最伤根本,一会儿在那什么祭殿须与人动手过招的话,宗主要以几成的功力却敌?是五成,还是三成?」
漱玉节一凛。她并非糊涂到不要命地全力狂奔,只是余怒未消,奔跑间带上情绪,的确略失节制,当然也不排除有刁难老人之意;陡听此问,不觉有些惭愧,心情稍平复了些,和声道:「多谢老神君提醒。我们就在这儿歇一会罢。」寻一株老树稍倚调息,隔着林间地与薛百螣遥遥相对,也暗示他「这事没完」。
站在薛百螣的立场,琼飞是他与漱玉节……不,该说是金、水二神岛间最大,也是唯一的交集与共识。
若将琼飞推上大位,长期因养不出继承人而伤透脑筋的金神岛薛家,形同一气由谷底反弹,跃上巅峰,这是十数年前为将那厮逐出五岛、一力促成薛尚与漱玉节的盟约姻缘的薛老神君,当初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怀疑过这孩子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传人、义子,同时也是血缘极亲的甥舅;若非薛百螣疼爱已极、从小资赋过人的么妹难产而死,以她之天分,今日五岛由哪家呼风唤雨,尚未可知。
只可惜薛尚是男孩。
纯血断绝的厄运自此缠上了白岛,直到薛尚长大成人,练得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几乎继承他的衣钵,金神岛仍没个像样的女神君。要漱玉节下嫁,不过是想断她黑岛一条优秀血脉,稍稍拉近两家的实力差距罢了,没想薛尚那孩子如此争气,一举让她怀上了融合两家血脉的天之骄女。
近有符赤锦、楚啸舟,纯血结合虽极难受孕,可能性几近于无,毕竟不是没有前例。况且琼飞那孩子眉宇间颇有几分薛尚的模样,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孙女一天天长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尚没挨到女儿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亲眼见证纯血融合的奇迹,教琼飞一出生便成了遗腹女。
但只要琼飞还在,他薛家与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致,无有扞格,无论如何薛百螣都必须支持她,否则漱玉节一旦失势,琼飞与宝座必将渐行渐远。黄岛何家自是强大的竞争对手,何君盼那丫头却难得是个讲道理的,御下堪称有度,漱玉节不以怀柔,反教黄岛逮着借口、积极备战,不能不说是一着劣棋,令薛百螣相当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会上,严格管束琼飞的言行,说不定能推迟黄岛反脸的时间,甚至说服何君盼放弃竞争,改走携手共荣的路线。以薛百螣的年岁,亲历过五岛恶斗、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可能的话,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
现在可好。五岛尚且斗个没完,居然要改斗七玄了——「我观宗主的意思,」老人吐气开声,嘶哑的嗓音惊飞林鸟,徒留一地乌羽。
「是赞成七玄合并的提议,还是薛某老糊涂了,居然误会了宗主?」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几时看见的?我以为老神君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哩。」
薛百螣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就看了两眼,能费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枪舌剑,与那胤家小子你来我往,看似极斗,实是大敲边鼓。我担心除我以外,余人皆以帝窟五岛为他狐异门暗桩。」
「是么?」一身黑衣劲装的温婉丽人支颐轻笑,看似颇伤脑筋般,叹息道:「我以为自己快逼死了那厮,正为功亏一篑扼腕,老神君这要是安慰我的话,倒相当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觉难过了呢。」
「高来高去就不必啦,漱玉节。咱们都省省罢,时间不多。」老人收起笑容,沉声道:「胤家小子布置这些,不是为你抬轿。你真以为你能当上七玄共主?且不说南冥恶佛、玉面蟏祖,光是聂冥途、阴宿冥,就不是靠唇舌能宰制的对象。你要放弃现成的宗主身份,去给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一合,却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里?」
漱玉节也不生气——至少温婉娴雅的俏脸上看不出来——怡然道:「老神君过虑啦。现今所谈,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门派,大伙儿同气连枝、声息相通,出了事彼此帮忙,帝门崇祀如昔,不致少了香火。何况于我帝窟五岛,同盟什么的,不过引子罢了,但求分得好处,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为游尸门青面神、天罗香蚳狩云,是能放下嗣脉、无视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螣自知口才不及,没想用说的驳倒她,冷哼道:「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心肝来瞧,随你怎么说。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罢,我金神岛薛氏俱都反对到底。下回若须决断,宗主记得这点就好。」解开胸前系结,取下刀匣,双手捧过:「宗主信我不过,要讨回食尘的话,薛百螣绝无二话。白岛若要此刀,自会夺下宗主大位,毋须乘便取之,宗主勿忧。」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重极,要是漱玉节顺着台阶走下,接过食尘那一刻,黑、白二岛的合作关系从此走入历史,下回再见,恐怕是敌非友。
漱玉节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见疑之意,也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割袍断义。尽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举乃是赤裸裸地裹胁,纵使心底将他骂上了千百遍,面上也只能不露声色,正想着说几句软话先稳住他,蓦听一声阴阳怪气的蔑笑:「争什么?留下便是!」一抹乌影自林间飞出,袍氅猎猎激扬,宛若一头巨大的乌鸦,袍底翻出一只劲爪,扣向薛百螣手中木匣!
「……不好!」漱玉节与老人相距甚远,欲救无从,足尖连环,朝那黑袍人踢出两枚圆石,和身扑卷过去,「铿」的一响,自腰间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头薛百螣首当其冲,却无遇袭之狼狈,嘴角扬起一抹厉笑,十指扣紧,匣身的厚重紫檀连着铰炼搭扣等铜件,如泥塑般无声陷穿,牢牢嵌在双掌间,胜似盘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哗啦!」掀飞整面匣盖,匣刀却丝纹不动,如浇铸在薛百螣一双铁臂之上。他身在半空,无以借力,两枚石子挟着破空劲响接连飙至,其后尚有漱玉节的剑尖追风而来;身下薛百螣运化双掌,待甩脱刀匣、十指自由,便是绝学「
蛇虺百足」出手之际——头戴高冠、乌绸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这一霎。
袍底乌光一闪,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难辨,却能由四周破坏的轨迹看出其威力。两枚飞石还未接近刀芒,便已凭空化为齑粉,随即「叮」的一响,漱玉节的剑尖撞在黑袍客身侧七八尺处,难再进分许,然而持剑疾冲的力道却未消失,青钢剑刃猛被夹得弯曲拱起,「啪!」从中断折,反弹的剑尖削过漱玉节颊畔,差点片下一小块耳垂来。
美妇人身形急坠,避得无比狼狈,若非她年少时因缘际会,曾见过天下三刀中号称「王者之刀」的《皇图圣断刀》,这下还以为是「刀皇」武登庸亲临,才得有这般威加九锡、睥睨宇内的皇者威仪。
援军尚且如此,正当其势的薛百螣承受压力之大,周身为轰然扩散的刀劲所笼罩,莫说抽身,连挪动脚步亦有不能,须运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从天而降的罕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顾什么宗嗣什么体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顶,迳以「食尘」为盾,硬扛这股沛莫能御的皇皇刀劲。
「喀喇」一响,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质绝佳的食尘,老人仍觉十根指头仿佛被刀劲生生绞断似的,剧痛难当,勉强接下这逼命的一招。只见半空中黑袍人收刀倒纵,不忘飞出一脚,将抛悬在无数木碎之间的食尘踢飞,颇具份量的宝刀如奔雷一线,飕然没入深林!
(好横的刀法……好强的内力!)
薛百螣掂量着双方的实力差距,以空手对付那威力强大的刀式,委实托大,但食尘刀到底是从自己手上丢的,责无旁贷,闪身拦住来人去路,沉声喝道:「宗主请将宝刀取回!这厮交与老夫便是。」
漱玉节暗忖,就算拿出压箱底的绝活儿,至多与那人斗得五五平波,再遇方才那式绝刀,恐无破招良法,也只能走为上计,几无犹豫,扬声道:「此獠难斗,老神君留神!」回身入林,拨草急往宝刀消失的方向寻去。
黑衣人极招被硬接了下来,「咦」的一声,寻思不过俄顷,迳朝薛百螣竖起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虚传。」撢了撢衣袍,抬起那块垂覆额面、织满异花的乌绸来。
薛百螣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你既有天裂妖刀在手,何苦来寻帝窟五岛晦气?」心中暗忖:「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颇有烈日当空的威势,若老夫修练的武功掺了一丝阴邪,这会儿可有得瞧了。」蛇虺百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并无邪正之别,修练法门之严苛,胜却无数以「名门正道」自居的派别,比起阳刚正气,在适才刀招之前亦丝毫不逊。
但漱玉节的黑岛根基阴气较重,宗主修习的绝学《三日并照》虽是浩气汤汤,毕竟不是打小练起,那刀对她的压制效果明显更强,这也是薛百螣挺身而出的原因之一。
血甲门行事歹毒阴戾,久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在明面上活动的时间宛如昙花一现,不旋踵即成武林公敌,不得不隐身幕后,甚至潜伏于江湖大派,从中吸收新血阴植羽翼,乃至鸠占鹊巢、借尸还魂;历代祭血魔君中为江湖所知者,多半是身份败露,恶贯满盈,其中不乏在名门正派或黑道钜帮内僭居高位之耆宿,窃据门派里的绝学亦属当然。
薛百螣见识非凡,一时却认不出刀法来历,看似有儒宗绝艺《天行四式》的恢弘,刁钻处又不逊于狐异门的天狐刀法,而着重气势、先声夺人的特色,则近于西鲲学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间,蓦听祭血魔君道:「神君言重了。本座并无他意,之所以出手,只因有些话想同神君私下说。」
「哼!」老人疏眉一挑,冷道:「老夫与阁下没甚需要私聊的闲话。请。」随意一拱手,转身便要离开。祭血魔君也不恼火,阴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物,啪的一声扔到薛百螣脚边,却是一只小巧的软绸布靴。
薛百螣倏然止步。
这只鼠灰滚银边儿的软靴便化成灰他也认得,正是这回琼飞离开环跳山、随母亲往阿兰山之前,老人送给她的礼物。琼飞自小娇纵,什么金珠宝贝、绫罗绸缎全看不上眼,送小猫小狗乃至良驹猎鹰,那是活生生的造杀业;兵刃器械一类,她倒是欢喜了,可五岛的林树椽柱,甚至牲口婢仆怕都要倒大楣,漱玉节早已明令禁止餽赠少主。
老人思前想后,好不容易才想到送她一双好看又实穿的武靴,为此得意甚久。琼飞拿到时连声谢也没说,似乎难掩失望,然而自离山以来,始终都穿着没换,看来是渐渐瞧出眼缘,领略这般精细作工的好处,便舍不得脱了,薛百螣甚感欣慰,便不计较宝贝孙女受赠时的无礼。
他缓缓转身,目光极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面飙来的杀气,要吓阻老人似的拿出一块金锁片,亮在掌里。
「神君若要行什么冲动之举,请三思而后行。还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如少宗主的亵衣之类——才能教神君正视这份威胁?」
真要拿出琼飞的贴身小衣,薛百螣便几乎能确定他在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不幸的是:这锁片亦是薛百螣所赠,与那只软靴一样。这人并非只夺得琼飞的行囊——这也是亵衣全无威吓力的原因,不过是流品极低的装腔作势罢了——还能从琼飞的随身物品中,拣出与薛百螣直接相关的,这也不是她身边的潜行都丫头能提供。
至此琼飞失陷于敌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绮鸳带回消息后,琼飞一行如断音信,他与漱玉节都当琼飞已回转黑岛,没想过有半路遇袭的可能。
薛百螣心中一沉,表面却哈哈大笑,回头就走。「阁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行李,也好拿来招摇撞骗,岂非愧对一门之尊的身份?既无别话,老夫少陪了,魔君请。
」
「神君若想先躲将起来,再尾随本座找回孙女,趁早死了这条心。」祭血魔君蔑笑:「神君手上功夫惊人,奈何轻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劲;及至本座现身夺刀,二位方有所觉,便是漱宗主亲来,于双脚之上也非本座对手。神君要拿宝贝孙女的性命,来赌这口气么?」
薛百螣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为能骗过对手,不过心存侥幸罢了,回身之际,暗忖道:「这人对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长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须知世上虽有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轻功除快,还有长力、进退趋避等诸多考量,这厮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附近,只能说他匿踪的本事一流,借此推断薛漱二人的轻功造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况且,他在言谈之间也还露了馅。
「蛇虺百足」拜薛百螣笑傲江湖三十余年之赐,知者甚多,一般当是操使百兵之术,无论黑白两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个里有十一个都说「擅使奇兵」,薛百螣索性将错就错,行走江湖时不辞劳苦,刻意带着那套长短十八般的家生,就连五岛中人也未必知其根柢。
漱玉节城府甚深,于小处格外上心,非无必要,绝不在人前显露武功,这是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听到的风声。连适才沿途狂奔,薛百螣都不敢断定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这般说法,若非对这两位帝窟首脑了若指掌,便是托大、愚蠢到了极处。
「尊驾意欲何为,划下道儿来罢。」
祭血魔君的覆额绸巾下「嗤」的一声,似是轻笑出声,摆了摆手。「神君请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宾,此际吃好喝好,莫说虐待荼毒,连一丝冒犯也无,只消神君答应一事,我即刻将少宗主送回白岛。」
薛百螣注意到他强调「送回白岛」,显对金神、水神二岛的竞合知之甚详,这点从他挑选威胁的对象也能看出。漱玉节是琼飞的母亲,又是帝窟五岛名义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么想该被调虎离山的都是薛百螣,对方却想方设法支开肉票的母亲,所图必与二岛的矛盾有关。
「废话少说!」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别想了。接下来的话在你出口之前,最好先想明白,否则你会知道:肉票在手还能丢了性命,这种笨到死掉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滋味。」身足未动,周围气流为之一凝,杀意仿佛具现成枷,将人紧紧捆缚,动弹不得。
祭血魔君不认为老人武功胜过自己,但在如此决绝的杀心之前,却无全身而退的把握,心头微凛,强抑住应运而起的护体气劲,平心静气道:「此事不仅不违帝门利益,于神君而言,恐有一听之必要——」
「说!」
「我希望神君在龙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联盟的提议。」
薛百螣听他在无央寺的发言,纵非反对鬼先生,也不像是为狐异门所笼络的暗桩,灵机一动,哼道:「要不顺便在推选盟主之时,也投阁下一票?」
「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这般赏脸,本座也无意走到众人之前,当挡箭的出头鸟。」祭血魔君笑道:「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说无妨,比起胤家小子,本座宁可将前程交付在神君手里。」
薛百螣不理会他过于露骨的讨好,冷眼斜睨。
「……做这事,于你有什么好处?」
「若我说『取下这条覆面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螣仰天打了个哈哈,眸中却无笑意。
「那我就没法子了,神君且当我无聊罢。」祭血魔君肃然道:「神君一生行走在明处,正大磊落,不懂我等藏身黑暗,须于人未知处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虽不甚靠谱,但他所言极是,七玄分崩离析,是非对错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东西来定,他们说我们是邪便是邪,说妖便是妖。五帝窟或觉得无所谓,血甲门却不这么想。」
「琼飞虽是我的孙女,却不能教我背叛宗门。」薛百螣冷笑:「这理由说服不了我,那捞什子盟会你也别想去了。你眼下有两个选择:老实交代她的下落,然后受死,或者没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眼神虽淡却冷,轻轻拗折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格格声响。
「神君以为能战胜我?」
「我没这么说。」薛百螣大笑。「我是说你死定了,这事与胜负无关。」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铁,以薛百螣的武功,要胜他可说机会渺茫,但拼个同归于尽,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为防老人走上极端,只得咬牙拿出压箱宝。
「神君是想杀了我,或与我同归于尽,留下讯息与漱玉节,如此一来虽仍有风险,料想她俩母女天性,以漱玉节之狡智,必能将女儿救回……可惜神君失算了。神君若然一死,则漱琼飞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算死在漱玉节面前,以宗主肝肠之冷,怕连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遑论流泪。」
薛百螣闻言微怔,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琼飞确是神君的义子兼爱徒、人称『蜕骨风雷』的薛尚薛少侠骨肉,却非漱玉节所出。」祭血魔君气定神闲,怡然道:「琼飞的母亲,乃一山樵之女,薛尚瞒着你与那女子私订终身,竟致有孕,担心受神君责备,未能及时禀报。神君还记否,金、水二岛结盟,神君要求黑岛将漱玉节许配给薛尚时,他面上露出的犹豫之色?何以在围攻那苍岛叛徒之际,他比任何人都要奋勇争先,一心抢功?神君以为,他要拿这份功劳交换什么?」
他指证历历,如同亲见,诸多细微处与实际的情况不谋而合。老人经他提醒,才发现诸多当时或有怀疑、却没能深究的不自然处,神情从冷蔑、惊疑而至铁青,但毕竟心顽志坚,难以动摇,及时捉住一处破绽,哼道:「你说得什么鬼话!漱……她当时身怀六甲,唯恐卷入五岛夺位之争,动了胎气,是老夫亲自送她下山,安置在远地乡间待产,我给她号过脉,还猜测是个女娃娃,诞下时果是如此……你却要告诉我,她是诈作有孕,却抱了尚儿在别处生的骨肉来充数?荒天下之大谬!」这谎话明显不知五岛男儿极难使女子受孕,也不晓得帝门女子地位较男子为高,按岛外世俗的「想当然尔」,才会留下如此破绽。
祭血魔君未露面孔,看不出神情变化,但肢体上的从容并未动摇,显有绝招未出。「我没说她诈作怀孕。神君替她号过脉,甚至推断她怀的是女婴,这些都不能有假,只是这名婴儿,却非薛尚的骨肉。」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为了说服他「漱玉节不会救琼飞」,居然编出这等弥天大谎来!老人怒极反笑,眦目厉声道:「她怀的非尚儿之骨肉,那还会是谁人——」忽然失语。
祭血魔君低笑,顺着话头又重复了一次。
「是啊,那会是谁的骨肉?」
漱玉节掠入深林,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贯穿一株老树树干的食尘宝刀。
她随手将刀取下,本欲回头去援薛百螣,毕竟上回在风火连环坞曾交过手,适才又目睹那王者气度浩浩荡荡的一刀,她几乎可以断定薛百螣不是魔君的对手,祭血魔君追赶上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一身黑衣劲装,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线的美妇人犹豫片刻,本能地一扶腰间的细剑玄母,忽然回神。她该把剑留给老神君的,纵以「蛇虺百足」的刚硬指爪,亦万万不能抵挡天裂刀的锋锐,没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螣失败的可能性益发高涨。
漱玉节并非忘了,而是未选择帮他一把。
既然如此,现而今又何必为他浪费时间?
在大位的保卫战中,薛百螣是个相当勉强的助力、随时可能倒戈的筹码,总是和她唱反调的「耆宿」;他所有的盘算都是为了琼飞,但期待的结果未必符合黑岛的利益。漱玉节并没有打算在这里摆脱这名顽固老者,这完全不是她携他来此的目的,然而在方才极短极短的「交流」之间,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图。
观此人在无央寺中的应对,漱玉节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断定他并不反对七玄同盟,而只要是眼未瞎、耳未聋,没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螣是持反对立场。
赞成结盟的血甲门,无论是抢妖刀或袭击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场,但排除持反对意见的薛百螣显然是——意识到此一意图的漱玉节,飞也似的离开了现场,极端配合地「中」了这个调虎离山之计。
至于祭血魔君会不会痛下杀手,漱玉节并不在乎。薛百螣能照顾自己的,她心想。
借着皎洁的月色,漱玉节虽绕了点小路,终于下得山来,接上大道,见一条颀长挺拔的身影伫于道旁亭中,一见她来便露齿微笑,英伟的面孔足以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辗转难眠,然而此际漱玉节却是心底一沉,额角隐隐作痛。
「宗主来晚啦,等得我好苦。」胤铿——或说「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轻拂亭中的长木栏。「如此夜色,宗主可有雅兴,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为东道,门主此举不宜。」
漱玉节俏立于大道对向,一动也不动,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么诡诈,面上仍一片从容,优雅笑道:「况且门主欲一统七玄,不应浪费光阴于妾身这厢,说到了底,我是赞成结盟抵御外侮的,门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达祭殿,现场便短了一票。
」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铿知之。我不担心同盟这票。」鬼先生笑道:「我担心的是关于推举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节哑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该说是此行最重要的症结,独不应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出手。
眼前这名青年并非不聪明,而是他的急切突显出年少的鲁莽粗糙。在他背后或有个老辣的操盘之人,一步步将七玄推到了史无前例的命运转捩之处,但在需要他临机应变的诸多细节,胤丹书的儿子毕竟不是胤丹书,既无亡父魅力,胸襟格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节不打算在此际摊牌,也没有必要,可惜皎洁的月华令俏脸上乍现倏隐的某种情绪无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窃喜,鬼先生阴阴一笑,攫住她来不及掩饰的真实意向,淡然道:「其实我来,是想同宗主说个故事。」
漱玉节柳眉微蹙,道:「什么故事?」
「关于一男一女,两个叛徒的故事。」鬼先生露齿一笑,怡然道:「家中老人告诉我,故事要好听,须得贴近人生。故事中的人物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固无不可,恐怕是难起共鸣;若只是虚构,不涉及现实,不妨以听故事之人为名,更添趣味。」
漱玉节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恚怒之余,忍不住好奇起来:守身如玉十数年、专心抚育女儿总领门派,在强敌压迫下兀自不屈,尽力保全宗嗣、常伴青灯古佛的守贞妇人,有什么值得夜半拦路的丑事可讲?淡淡一笑,垂首道:「门主之意,女的就叫漱玉节么?」
「反正故事是假。」鬼先生笑道:「宗主不介意罢?」
「门主请便。」美妇人眼观鼻、鼻关心,敛目垂颈,笑意温婉:「如此一来,男的该叫『胤铿』?」
鬼先生哈哈大笑「宗主猜错啦,人生总有意外的,这样才更贴近真实。」他冷锐的眸中带着恶意。「这男叛徒嘛……我看就叫肖龙形好了。」
《妖刀记》卷卅五 浮鼎山庄
第百七一折 此心既殊,自非我族
娴雅美妇浑身巨震,刹那间柳眉倒竖,杏眼中迸出杀气,彷佛变了个人,原本略嫌狐媚的丽容,隐约浮露呲牙低咆的样貌,教人想起狐豺本一家,骨子里有这般相似也不奇怪。
───中了!
鬼先生看在眼里,料想这份线报该有七八成以上的准确,致令城府深沉的漱玉节难掩激动,露出外人罕见的真面目来,益发从容,好整以暇。
「恰巧故事里,也有五个一脉所出的宗派,为夺宗主大位,百年来循环角斗,无休无止,套上帝窟五岛正好。宗主胸襟宽大,该不会介怀罢?」往胸前比了个夸张的半弧,有意无意瞟向漱玉节雄伟傲人的胸脯,英俊的五官被猥琐笑意一衬,不知怎的有股阴沉之感。
鬼先生好色与否,漱玉节不好说,但这带有侮辱意味的动作太过刻意,像存心激怒她似的,反倒令美妇人心头一凛,冷静下来。
野地无人,虽难保周遭林间不会有几双耳朵,但最该担心的薛百腊毕竟不在此间,胤家小子若想抖出点什么来,她倒希望快快揭过,免得拖到薛百膳来,反而不美,索性收敛形容,清婉一笑。
「妾身不知门主要说什么,门主请自便。」
「那我就不客气啦。只是故事而已,若有雷同,纯属巧合,还望宗主莫怪我唐突。」鬼先生怡然笑道:「据说环跳山五岛,以红岛符家实力最强。那『火日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虽是女流,却是百年难遇的英主,在她的统治下,大权牢牢握在符家手里;其余四家虽恨得咬牙,也非没有个盼头。盖因符承明膝下一双子女,实不算人才,人哪有不死的?待她两腿一伸,便是大位拱手让贤之时。」
符宽澹泊名利,少年时即有隐逸之风,人望不恶,与白岛薛百腊又有传艺的情分,不仅能拉上盟友,树敌也不多,然其性格优柔、太重情义,却是最致命处,四岛都不担心这位嫡子。符若兰则一闯祸精,连「志大才疏」都说不上,成天惹事生非,除了美貌外,举不出一丝优点;拉她上位,红岛头一个要倒大楣,根本无此选四岛之人心知肚明,况乎符承明?一早便盯上两名后起之秀、欲揠苗于羽翼未丰,以防身故后,红岛反遭能人压制;其一是水神岛嫡系、号称「历来五岛神君最年少」的「剑脊乌梢」漱玉节,另一人却是苍岛一名奴隶。
那少年非苍岛封家血脉,来历成谜,据传是岛外买来,也有说是山脚附近的农家出身,总之平凡已极,浑身上下没一滴纯血。
他虽练不得「帝」字绝学‘却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一身好武艺,偶然建功,为主家所知悉,从此便经常出入于各种危险任务的最前线,于生死交关反复磨砺,居然成了苍岛武功第一人。
漱玉节永远忘不了第一眼见他的模样。那是她头一回与封却屛直面交谈,而不再只是遥遥相望,视线偶一《义会之时,才僵硬地点点头、权作招呼。
封却屛小着她一岁,是苍岛神君「琐文结绶」封素岑的外甥女。
封素岑若非生在神君之家,「小家碧玉」约是与她最合称的形容───人不坏,但格局小,关注的事极其无聊。偏偏她们五姊妹的肚皮不争气,只得这么个女娃,如无意外,封却屛即是下任苍岛神君,该要继承母亲姨母们的平庸短浅,任苍岛封家的伟业次第衰颓,如西风凋残。这可不是封却屛的首选志愿。
黑岛的纯血传承比苍岛更糟,在水神岛上,连和封素岑同辈的神君候选都付之阙如,万不得已,漱玉节刚满十六岁就被推上大位,四邻个个没安好心,连大力支持的宗主符承明,怕都存了善后收拾的歹念,如非漱玉节在武功、治理上双双展现惊人才具,黑岛早被分剐食尽,片甲不留。
在风光的外表之下,漱玉节所承受的压力、每日忙碌的程度,外人难绝想象,倏忽三年即过,于她却如一霎眼,才刚从母亲新丧的白孝中回神,居然就成了全岛之所望,怎么走过来的已记不清了。
封家固守苍岛,一向不欢迎岛外之人前来,身为黑岛神君的漱玉节初次踏上木神岛,是为了到封却屛之母、人称「大姑娘」的封素涛灵前吊唁。封素涛是五姊妹中的长女,怎么说都该由她继承神君的位子,然而上代青帝神君却指定了排行第二的封素岑,这对封素涛来说本身就是最大的否定。据说这位「大姑娘」从此拒绝本家的调遣,执拗地独居于僻院,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放逐生活───除了与她精挑细选的男子交媾之外。
此事无关道德,众人皆明白这是「大姑娘」最深沉的反抗嘶吼,谁也不敢看轻她的锲而不舍。事实证明:只有她为苍岛诞下了合适的继承人,封素岑暂据十多年的大位,终究要还给姊姊。生下封却屛后,封素涛像在嘲笑其他姊妹似的,持续受孕,虽无女子,但数量不仅超过妹妹们的总和,赢得还不是普通的多;封却屛有六个弟弟,却只有两位表弟,下世代的苍岛无疑将握在封素涛一系手中,不惟神君是「大姑娘」之女,连神君的股肱之臣也将是她的亲手足。
「你赢了。阿娘替你拿回了神君大位。」
据说封素涛临终之际回光返照,用屋外都能清晰听闻的、尖亢有力的嗓音告诫女儿。「你要活得越久越好。等你……你的弟弟们长成,再把宗主的位子拿下。
别让人……抢走了你的东西。」门外,封素岑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仅只一日,因前往探视而躬逢其盛的四岛使节把消息带了回去,连同苍岛神君的尴尬与难堪,传遍帝窟五岛。
封素涛的短寿,咸以为与她年轻时不要命似的怀胎生育有关。她吊着最后一口气,忍死告诫女儿:莫中了姨母的借刀杀人计───倘若有的话───将青春与健康耗费在生出继承人上。封素岑便能老蚌生珠,立时诞下一名纯血女婴,也挨不到她长成传位,封却屛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继承人的问题,毋须以此害生。
漱玉节非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前往苍岛。对她来说,那白素四挽、遍洒纸钱的画面,清晰得像是刚刚回眸一般,当时来不及细细品尝、沉淀,就被一股脑儿打包扔进心底的悲伤忽然涌起,如燃着炽亮红蝇的香头般袅袅直上,不住钻疼了她的眼眶鼻腔。而封却屛就在入山口附近等她。
十八岁的姑娘,发育良好的奶腩鼓胀胀的,结实的大腿与屁股洋溢着青春的弹性与紧致;紧抿的唇瓣柔软红嫩,更无一丝细纹,遑论吃进纹理的丹朱残渍,微带透明感的饱满鲜润根本毋须胭脂。她微皱着眉,上下打量眼前的黑岛神君,那神情在一干黑岛家臣看来,绝对构得上「无礼」两字。
漱玉节微一举手,拦下横眉竖目的老臣们,微笑着走上前去,柔声道:「我是水神岛的漱玉节,我们之前见过的。」
「我知道。」相较于脆甜的嗓音,硬梆梆的口吻不算友善。
「你封雀屛罢?是孔雀开屛的『雀屛』?」
苍岛保守的家风,亦反映在对外讯息的流通之上。众人只知「大姑娘」有个女儿,十有八九是下任神君,但在封素岑未正式向宗主提请以前,连闺名都是通过层层关系、用尽手段才打听出来,这还是拜黑岛于收集情资一节,向来较余三家更积极所赐。漱玉节本想套套近乎,化解少女的敌意,不料却适得其反。
「是却敌屛藩的『却屛』!」少女陡地发怒,胀红粉颊、圚睁杏眼,冲着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的黑岛神君扬起柔荑,悍然挥落!
「……你干什么!」「兀那丫头,不知所谓!」「无礼!」
随行的黑岛家臣多是老成持重之人,然而一踏上苍岛,等于半只脚跨进敌疆,哪个不是全神戒备?见封家竟安排了人对付神君,纷纷抢上,拚着喋血山道,也要护卫神君退回黑岛。
漱玉节的实战经验非封却屛可比,见她肩头微动,一踩脚跟,苗条的蛇腰韧如缅钢,稍仰即能避过;正要喝阻部下,一片灰影自少女身后掠起,巨鸟般扑向黑岛众人,呼喝声此起彼落,「啊!」「什么人!」「你……」「韩公留神!」
铿啷啷一阵钝响,兵器掉满一地,人人握腕踉跄,尽阻于一抹肩宽膀阔的高减肥影之后。
漱玉节余光瞥见,不由心惊:「好快的剑!」一怔之间,热辣辣的劲风已刮近玉靥,触肌生疼。无暇细想,年轻的黑岛神君反手一扣,将少女幼细的腕子拿住,封却屛发出小动物般的哀鸣,咬得樱唇粉白,忍着痛楚的神情倔强已极。
漱玉节这才惊觉出手重了,正欲松开,颈后锐风袭至,心头电光石火般一掠:「教你贪快!」鹅颈轻斜,任由一抹翠影贴颈穿入,在封却屛鼻尖寸许处硬生生顿住,吓得她俏脸煞白,杏眸瞠圆,初次显露出骇异失措的模样。那蛇窜般的翠影一凝,再也不动,彷佛突然从活物化成山岩,却是杆小指粗细的青竹,于山岭放牧的顽童手中常见。
漱玉节在肩颈一动的刹那间就后悔起来。
就算不是自己下的手,苍岛未来的主人翁在黑岛神君的面前受伤,哪怕只是擦破一丁点油皮,也决计不是能轻易揭过之事,况乎迎面一刺?换作漱玉节自己,也没把握能在仓促间收势;本想教施袭之人偷鸡不着,顺便吓吓封家那不知天髙地厚的无礼丫头,却于颈侧被劲风削疼之际,省觉事态的严重。
女郎本能松手退开,恰恰撞在来人怀里,仰见一张瘦削苍白的面孔,逆光看不清五官形容,只觉轮廓峭冷,宛若山岩;左半边脸上刺着龙鳞般的黥印,漫过嘴角面颊、眉眼,蜿蜒至额际脑后,头顶龙鳞刺青走过处寸草不生‘,索性剃光了头发,只余圆颅上一层薄薄青碜。
本该是挺吓人的模样,不知怎的漱玉节却无甚恶感。
或许……是因为他有双好看的眼睛罢?男子俯视她,年轻的黑岛神君从未被男人这样瞧过,他怀里浓烈的男子气息冲撞着、蜂拥地钻入她的鼻腔,与他肆无忌惮的注视同样无礼,充满掠食者般的危险气息。
那一抹隐藏在龙鳞刺青里的嘴角上扬着,带着难以言喻的嘲讽,彷佛世间无一事不可笑。那是亡命之徒独有的笑容,只有活在没有明天的世界里才能拥有。
「……神君!」黑岛众人拾起兵刃围上,漱玉节摇摇手,仰望着异常高大的青年,正色道:「我宽赦你的无礼。让开!」以她的身份,自行退出男子的臂围,削的是黑岛上下的脸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漱玉节已给足了这人、以及他背后的苍岛势力面子;有台阶不下,绝非黑岛之责。
男子无声一笑,垂落青竹,侧身让了开来。封却屛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竟簌簌颤抖着,不由得又羞又窘,二度扬手,「啪」的一声清脆利落,掴的却是那黥面男子之脸。
高瘦的灰袍青年被她打得嘴角破裂,「呸!」侧首吐出一口血唾,咧开染朱的森森白牙,訾目歪嘴的模样与其说狰梦,更似桀骜不驯;休说奴隶不应有之,便在五岛男性臣属的脸上亦极罕见。
这要是在黑岛,毋须漱玉节亲来,家臣便要出声斥喝、乃至出手教训了。但一来在苍岛地界,轮不到黑岛之人说话,二来以青年适才显露的那手快剑,现场恐怕也无人「教训」得了他。
封却屛气得胀红小脸,浑身轻颤,从腰间擎出一柄小巧如牙梳的锐匕,斥道:「笑什么?跪下!」黥面青年冷哼着,面色阴晴不定,几度变幻,这才单膝跪地,鳞纹爬过的脑顶仍较少女略高,两人并未平视。
彷佛连这点也激怒了封却屛,她本想一匕扎灭他I只烁亮眼瞳,只是如此近距离一瞧,忽觉这杀千刀的贱奴也有双漂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一跳,忽有些着慌起来,反过匕尖,便想往他宽阔结实的胸腹间捅落。
五岛向有「刑奴」的传统,主家不仅对不安分的奴隶有生杀之权,古老的习俗里甚至有拷掠奴隶以夸耀实力、祭天祈祝的仪式。漱玉节见少女也不端详仔细,依她二人的身高差距,这一扎不是伤到心肺,就是从胁腋入体,这人便不死,武功也难复旧观,不禁可惜起他的身手来,忽听山道上一声童唤:「……小六!」
一名约莫两岁的男童挣脱了奶妈怀抱,摇摇晃晃跑来,谁知脚下一踉跄,闷着头撞向一旁的嶙峋路石。
「当心!」封却屛失声尖叫,无奈相隔两三丈之遥,哪来得及出手?蓦地一阵迅风刮过,激得她发飞衣扬,男童张开双手跌入一团灰影中,那黥面青年不知何时已至身前,堪堪将男童接住。小娃儿咯咯笑得可欢了,伸手抓他脸上的刺青,迭声道:「还……还要!再一次,小七……再一次!」
奶妈吓得脸都青了,封却屛没想到要斥责,慌忙抢上,一把从青年手里抱回弟弟,没口子问:「有没有怎样?有没有怎样?」男童笑道:「姊姊,还要!跟小六说,还要一次!」
少女放下心来,紧绷的小脸露出一丝笑容,啐道:「教你要!吓死姊姊了,知不知道?」再看青年的眼神已不如先前那般疾厉冰冷。
后来漱玉节才知道,男童乃封素涛的么子封德馨。
「大姑娘」之所以走得忒急,据说便是怀他的时候失了调养,生产时又格外辛苦,以致留下病根。封素涛对老七仍是男子,毫不掩饰失望之情,或许明白这孩子出世时的死命挣扎,不仅使自己再难生育,更剧烈地缩短了寿命,对封德馨甚是冷淡。由是封却屛对这个么弟分外怜惜,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和心力,倒比母亲要多得多。
「他到底是小六,还是小七?」漱玉节走上前,却非与大人说话,径带着温柔笑意,不着痕迹地与男童攀谈。封德馨笑得更欢了,咧着嘴道:「是小六七!
有时小六,有时小七。」
兴许是漱玉节错愕掩口的模样太有趣,封却屛忍着笑,板起面孔道:「他刚能说话就会数数儿,那时岛上新买了批奴隶,我抱他去瞧,数到这厮时一会儿说六一会儿又说是七,我也逗他说『到底是六还是七呀』,索性就叫他『六七』啦。」
她并非顺口回答,说着么弟会数数儿时,眼底溢着满满的骄傲。
漱玉节诧道:「这孩子也太聪明啦。话说得这般清楚,还能数数儿,又管得住下人……大姑娘实在教得太好了。」这都是封却屛爱听的,到末了一句,眼神才黯淡下来,衬与微红的眼眶与鼻尖,终于像个十来岁的姑娘。
漱玉节握了握她绵软的小手,柔声道:「我来给大姑娘上香。我娘生前常说,大姑娘志如金铁,心比天高,她很是佩服。三年前我娘过去的时候,大姑娘有捎人来行奠,一会儿我要谢谢她。」封却屛眼眶一红,抢在落泪前转身,也没说什么,抱着弟弟去远了。
那被称为「六七」的青年奴隶跨扛着长长的青竹杆子,冲她微一颔首,脸上除了桀骜不驯的轻蔑笑意,还蕴含了某种漱玉节无法解释、既觉亲近又想远离的莫名物事,充满危险而致命的吸引力。
「我们是一样的人。」很久以后,在某个偶然的机会,她问过他关于初见面的感想,以及临别前那一瞥的意义。
肖龙形抚着女郎光裸滑腻的腰臀,尽情品味她凹凸有致的动人曲线,悠哉地回答:「我一眼就知道了,我们是同一种人。」
「什……什么人?」
女郎忍着没入腿心滑腻处的粗糙指触,颤着吐息咬牙问。
「猎人。」肖龙形哈哈大笑,双臂一紧,将她压在身下,深深进入了她。
那几年,帝窟走了很多耆宿,包括君临五岛多年的女帝符承明。封却屛接掌苍岛神君大位,是符承明在阖眼前做的最后一项安排I或许随之而来的苍岛騒乱,本在老宗主的算计内,可惜她无法亲睹、乃至出手干预,以致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将五岛悉数卷入,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
在符承明还清醒的时日,她使了许多手段,想让漱玉节与那苍岛的奴隶六七自然而然地死于艰险的任务里,但始终无法如愿;青年男女的澎湃情感,在历劫当中飞快累积,身份、立场上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益发激化了这段禁忌之恋。
但毕竟她们「是同一种人」。在一次身陷危殆、几欲丧命的绝境之中,在尙且不知能否脱险的情况下,两人在篝火前交换了童贞,更结下携手对抗红岛符家的同盟。
「杀掉符承明那个老虔婆!」
六七眯着眼,凝视不停跳动的火焰,明明是咬牙切齿,苍白的面上依旧带着那股嘲弄一切似的轻蔑鄙夷,彷佛便要笑出声来。「在她弄死我俩之前。下回…
…未必还有这般运气。」
「救你的是我,不是运气。」
漱玉节裸裎娇躯,抱膝坐在篝火前,带着迷离的眼波微微一笑,回映火光的俏脸有着平素难见的狠厉与嚣狂,连轻声吐气的口吻都令人不由悚栗。
「你要让封素岑知道,你是她的人,与她站在同一边。莫让符承明轻易便能支使你送死。」
「你是黑岛神君,都不能反抗宗主之命,封素岑能怎的?」六七冷笑。
「你要让封素岑知道,她已没有明天,她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漱玉节的狰狞异常平静,凝视火焰说话的模样宛若附魔。「符承明要扶植封却屛,以封素岑与『大姑娘』的恩怨纠葛,一旦封却屛上位,她四位姨母都没好日子过。」
「你以为封素岑不知道么?」
六七笑得更轻蔑了,稍不留神剧咳起来,漱玉节却无拍抚的意思。六七蜷着身子,苦忍胸中痉挛,以防裹好的伤口又迸开,片刻才挣扎着飮水息嗽,居然也不以为情人该伸出援手。她俩总这样,什么都是自己来,世上既没有可相信的人,就得做好「一个人也能活着」的准备。
视此事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或许才是这两颗心得以相互敞开,紧密结合的原因。
「她只是以为自己知道而已。」
漱玉节极有耐性地等他和缓下来,轻声道:「她要真知道,就不会听符承明唆摆,想讨好她以争取红岛支持,拿你的性命来换取大位的安泰。若不能教她看清这点,下回就不是借刀杀人了,符承明会让封素岑直接对你下手。」
青年扭曲的笑容一凝,笑意渐褪,换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是封却屛那边的,她不会信我。」
「她毋须信你,只要信『大姑娘』即可。」
六七微微一怔,见女郎枕着膝头,回过一张似笑非笑的绯红脸蛋,望之令人怦然,忽明白话里的意涵。
苍岛是帝窟五脉中最保守也最古老的一支,阶级严密,次序井然,丝毫不能逾越。
五岛虽以女子为尊,神君也非兴起即能随意寻男子交媾,为维护珍贵难得的纯血,经过严格筛选、能成为神君入幕之宾的,便封「敕使」,敕使不能与其他女子交合,一旦神君诞下拥有纯血的女婴,按古老的传统,将赐死结下珠胎的敕使,代表功成身退的意思,并防止血脉紊乱、损及正统,众人均视为极高的荣誉。
这当中有违人性处甚多,随时代演进,逐渐窒碍难行,至封素涛这代,神君与岛外妇女已无不同,多半只配一夫,如同招赘;「敕使」在其余四岛则成为神君以下、男子能担任的最高职务,相当于神君副手,各有家室,与神君并无苟且,也不会有人以古老旧习的眼光来看待这些能人高士,当他们是神君的面首。
而在规矩森严、观念传统的苍岛,索性拿掉了「敕使」此一头衔。
对她们来说,设置「敕使」,就是要在床笫间侍奉神君,诞下女婴后便要赐死的,无论其地位之高、辅佐之力,家臣只能是家臣,不尽传宗接代的本分,就不能僭称敕使。
封素岑虽是神君,却只有一名夫婿,此际已去世多年,其他三位妹妹差不多也都是这样。唯有「大姑娘」封素涛未嫁,据说懂事以来就预备做神君,从无婚配之想。她失去继位资格后,便搬到偏院去,专拣体格健壮、反应机敏的少年为入幕之宾,不仅包含岛外的男子,连奴隶也在「大姑娘」的挑选之列───在生下封却屛之前,起码妹妹们对姊姊的行止是颇为不齿的,常当作嘲笑奚落的谈资。
事实证明:封素涛才是对的,施行古老的「敕使」制度,即使封素岑从未将珍贵的化骊浆分给大姊,封素涛依旧如石榴结子,生养满屋;而在诞下封却屛之后,封素涛毫不犹豫地杀了那名按时间推算、应是女儿生父的男子,公开示众,也博得守旧派家臣一片采声,谁也不敢说她是耽于淫乐的荡妇。贪图享乐之人,没有这般铁石心肠。
「我没想错的话……」六七不禁哂然。「你是让我上封素岑的床?」
「对绝望之人来说,哪怕『希望』是世间剧毒,也只能乖乖呑下。」漱玉节认真说道:「没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是『大姑娘』那边的,又是奴隶出身……照着封素涛的人生跑上一遍,能立时给她个女儿的话,你猜封素岑咬不咬这块饵?」有一说封却屛的生父正是岛外买来的苦力,其壮如牛,才能教大姑娘一举怀上。封却屛如此讨厌六七、令他吃了忒多苦头,与这个传闻脱不了干系。
「喂喂喂,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心上人啊,刚刚才得了你宝贵的处子元红。」
青年难得笑得无奈,正欲耸肩,不意牵动伤处,疼得呲牙咧嘴,低啐一口。「你让我干这种事……我可不想被说是负心汉什么的。」
艳丽的女郎拢过一边秀发,笑得迷离妩媚。
「办不成这件事,我就不需要你了。我没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何况拿不下苍岛,凭什么扳倒符承明?」
六七仰天狂笑,直到紧缚在胸前的白布条又渗出血渍,仍未休止。
而这个疯狂的计划居然就这么定了。两人拖命逃出死地,恰遇黑岛派出的捜救队伍,这才幸运获救。
六七返回木神岛,过没多久,黑岛的情报系统便收到诸多不堪的流蜚,封却屛的奴隶高手被苍岛神君收为己用,还取了个「肖六七」的名儿,当个小小司统,相当于神君的侍从,但这厮实际却干起敕使的勾当,久旷的封素岑放下矜持,彷佛要一气补起过往的缺憾,神君院里淫声大作,日以继夜几无断绝;原本还在二姑娘与大姑娘两派间摆荡的老臣们,这下也都看不过眼,纷纷倒向年少的封却屛,势力天粹便于不知不觉间倾向一侧。
这时符承明已缠绵病榻,几乎无法视事,家臣们赴岛外找寻出走多时的少主符宽,以免大权落入符若兰手里;而符承明签署的最后一纸许可令,便是封却屛派人冒死呈送红岛、请废神君的诉愿文书。
「时机终于成熟了。」符承明在榻上握着代理视事的老臣之手,因用力过猛,指甲刺入肉中犹不自知;原本灰败干瘪的面颊涨起极不自然的彤艳,喘着粗气,难以聚焦的双目放出异光。
「封……封家的小丫头没有兵,这纸许可令批还苍岛,封素岑必杀她……」
取出一匣文书,当中有新有陈,全是诉愿状。
「这些……是多年来,苍岛上下递来的书状,有替封素涛陈情的,也有吁请撤换封素岑以正道统的,当然骂我的也不少……全是那些个冥顽不灵、愚蠢无聊的守旧派,没几个较真的,多是吃撑了找点事做,显示自己也为主家尽过心。
「你把这些,连同许可令一并送回苍岛,告诉封素岑: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准她卸下神君一职,于长月庵闭门思过,她如不服,也可写诉愿状来;若合乎情理,或可收回成命。」
老妇人低哑的嗓音回荡在谓大的寝殿里,忍着痰声与笑意,呼噜噜响着,宛若湿凉黏腻的爬虫般溜上颈背,闻之令人悚栗。
「无论是她杀这些人,抑或这帮老东西先下手自保,苍岛必乱成一团。你点齐人马,伺机杀上苍岛,用最快的速度弭平骚乱,但凡姓封的,一个活口不留;事后推给家臣,也就是了。」
符承明距她真正的死期,还有大半年光景,可惜这充溢血腥的一霎清明后,便没再苏醒过,彷佛耗尽了所剩不多的福报。老妇人若知她苦候多年的暴乱炮响,始终未能自苍岛传出,该明白眼阖得早了些。
携带杀人书状的使者踏上苍岛时,半裸身子、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是在偏院榻上接见他的,似连一刻欢愉也不愿放下。使者一如计划宣读完毕,封素岑正要攀上高潮,似无想象中的惊恐失措,但连她自己也料不到,最后是在两瓣雪股之后奋力抽插的黥面青年取了她的性命。
^ 院外中门大开,为旧臣簇拥而入的封却屛早换上最隆重的神君礼服,一路来到她那双目圆瞠、死时尙且不明所以的姨母裸尸前,对使者伸出小巧白皙的手掌,昂着下颔冷冷道:「我的任命文书呢?你是不是太晚拿出来了?」
◎ ◎ ◎「这自是那女叛徒漱玉节的毒计,让男叛徒肖龙形假意投靠封素岑,暗里早与封却屛串通好了,只等符老宗主入彀。」鬼先生怡然笑道:「可惜啊,符承明聪明一世,若能醒着看这些小辈掀开底牌,该有一手反败为胜的后着,漂漂亮亮除掉红岛的隐患,不幸天年所限,教她不死不活躺了大半年,居然便撒手人寰,未能留下只字词组,教我等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手段』。」
漱玉节脸不红气不喘,彷佛真是听故事般,托腮微笑。「听来是红岛这厢不仁不义,算计在先。那位老太太若无借刀逞凶、灭人满门的打算,封素岑亦绝了久据大位的痴心妄想,这条计又能害谁?于此五门世家,叛在何处?」
鬼先生笑道:「宗主休急,这故事还没说到背叛处哩!这男叛徒与女叛徒还未背叛宗家,已先背叛了彼此。正所谓『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没有这段图谋苍岛的顺遂,说不定……她们一生都不会背叛彼此,迄今仍四手交握,并肩而立。」
有这个可能吗?漱玉节面上不露声色,却忍不住在心底自问。
封却屛嗣立,功劳最大的便是肖六七。
是他献计潜伏在封素岑左右、荐身席枕取得信任,算准了红岛符家必定推波助澜,连封素岑都是他亲手所杀……按理,肖六七该是新神君座畔的首席功臣,便为安抚守旧派群臣、不能赋予出身奴隶的苍岛第一高手大权,也该做出合适的酬庸才然而,封却屛重新任命的八大敕使───其中包括她最年长的两名弟弟,以表明此一职衔与四岛所行无有不同,非盲目尊古───当中,却无肖六七的位置。
他依旧是神君的司统,但由偏院缠绵,而至枯坐于议事厅之外,瞎子都知道他并未受到擢升,反遭罢黜。
但这依然在漱玉节的算计之中。
她摸透了封却屛这丫头的脾性,六七身上有些东西,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藩篱,譬如奴隶的出身,譬如来自岛外……他的存在,过于贴近她心中脆弱无依的部分,不断提醒着封却屛,世上许多事是她力有未逮。她注定是一名卑贱苦力的女儿,全身上下至少有一半的血是肮脏污秽的,即使成为她母亲梦寐以求的苍岛神君也无法改变。
如果可以,封却屛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他。将他埋葬于某个不可知的远方也许更好。
没有了红岛───或说符承明───的威胁,漱玉节暂时不需要六七,至少不需要他如此活跃,襄助封却屛改变老朽腐败的苍岛体质,令昔日的伟大氏族脱胎换骨,重现光华。
借由封却屛对他的矛盾与规避,使六七空悬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令漱玉节莫名地安心起来。她锐意整顿黑岛,放开手脚厚积实力,一边与白岛、黄岛合纵连横,待红岛众人从痛失领袖的茫然中回神,挥出久违的一击───挡下了,擅权既久的巨人才会露出空门,方能置其于死地。
很快的,黑岛的情报系统发现有些不对劲。木神岛相较既往,显得更封闭也更保守,消息的流出变得困难重重,漱玉节派出最精明干练的好手,想知道封却屛到底玩什么把戏;还未等到回音‘六七居然独自在光天化日下,大剌剌出现在黑岛议事的玄水殿前,背负双手,仰望门楣上「上玄降鉴」的泥金大字,带着轻鄙嘲弄的眼神怎么看都无一丝敬意,倒像是来拆匾的。
黑岛卫士暨一干家臣蜂拥而来,忌惮他背向众人、凛如天神的威势,没敢轻举妄动,刀出鞘枪露尖,散成数重圈子,围得铁桶也似。一名黑岛老臣认出是他,知此人本领高绝,拦住左右,扬声喝道:「肖六七!你敢擅闯玄水殿,这是你家神君的意思?」
龙鳞黥面的高瘦男子蔑笑。「漱玉节呢?叫她出来!我有事同她说。」
「无礼!」「大胆狂徒!」「我家神君之名,岂是小小司统能擅称!」
一片怒斥如沸间,漱玉节从内室掀帘而出,排开众人,一路走到他身前,低声道:「有话咱们里面说,你别嚷嚷。」肖六七笑意狞恶,抚颔蔑笑:「你且放心,我今儿来,不为在人前抖你的臭史。要说的三件事,无不磊落光明,听到的人越多越好;下回再来,我会直接进你房里,用不着你说。」
漱玉节知他是亡命之徒,却非无智,忍着屈辱不快,抑住浑身微颤的怒气,冷道:「你要说什么事来,本座洗耳恭听。」
「首先,『肖六七』这名儿老子不用啦。」黥面青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其形、其势莫不似兽化人,却无一丝丑陋之感。「从今儿起,我叫肖龙形,你们一个个给老子记好了。」
帝窟先祖本为龙臣,以真龙下属自居,岂有以「龙」为名者?此乃大忌中的大忌,其罪当诛。漱玉节一愣,总算反应之快,还在所有人之上,抓他臂膀,咬牙低道:「你……你疯了么?怎能当众说这种话!」指尖一触他肌肤,陡被一股大力震开,见他神态嚣狂,却不像是失心疯的模样,一颗芳心沉入谷底。
周围如梦初醒,胜似沸水炸锅,唾骂、怒吼、斥责……吵闹成一片,至漱玉节举起手示意噤声,沸腾的哄嚷才渐次沉落。「你口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径行切割,表明立场。「你家神君可曾知晓?若是五岛的长辈耆宿们计较起来,将置你家神君于何地!」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1一件事。」肖六七───或者该唤他「肖龙形」───冷哼一声,掸襟蔑笑。「封却屛没本事压服苍岛,我已将她撵下神君之位。从今儿起,我便是苍岛神君!哪个不服,尽管找我便是。」
「荒唐!」一名黑岛家臣怒道:「你是岛外之人,又是男儿身,怎做得苍岛神君!」
「这话你留着同容相公说罢。又或白岛薛百膳其实是女人,只是大伙儿都不知道?我瞧着不像啊。」他口中的「容相公」即何君盼之父,时任黄岛神君代理,亦是入赘归化的岛外之民,虽非五岛出身,却颇受帝门中人敬重。肖龙形稍举二例便将那人驳了个哑口无言,只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漱玉节还在思量苍岛上到底发生什么事,却不能教他轻易宰制场面、夺走主控权,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做不做得神君,非是你说了算。神君之位,须得宗主同意,方能任命。是谁准了你做苍岛神君的?」
肖龙形哈哈大笑。
「这便是我要宣布的第三件事。五帝窟的宗主一向操蛋,在一群娘儿们手里转悠,搞不出名堂……不过你说得有理,现下五帝窟无有宗主,没人能任命神君;为防我这神君做得名不正言不顺,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舒坦,只好由我来做做宗主,指派自己担任神君一职了,是不是?」
全场一片静默。这话荒谬到了极处,反倒无人笑得出。
以肖龙形的武功,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玄水殿前,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口出这等狂言,若非存了全灭现场的心思,即是苍岛已做好迎接四家问罪之师的准备,毫不介意放手杀人……无论哪个,今日势必爆发血战,不知有多少人,现正呼吸着此生最后一口气息───而肖龙形的狂悖之言未止。
「我来,是要给你个毋须与我相争的机会。」他凝着眼前高眺的丽人,微敛笑意,那张经常狰狞着、鄙夷着的面孔,出乎意料地认真起来,容色平霁道:「
嫁给我,你便是五帝窟的宗主夫人,我答应你永保黑岛之安泰,到我身殁之日,无人能伤- 」
「你把封却屛怎么了?」漱玉节打断他的自我陶醉,森然回望。
「你可亲来苍岛一探。」
肖龙形眸子倏冷,又回复成亡命之徒般的轻蔑。「但我料你必不会来,心里也不是真的在乎。你正盘算着留下我,须折多少人手,说不定连抚恤所需的银钱都已算出……但真正棘手的是,你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我。这点我比你强多了,我一直都知道该把你摆哪里才合适。」身子微倾,闭目轻道:「谁教咱们,始终是同一种人?」
「你乖乖就缚,我不会为难你。」漱玉节低道:「我手底下人,能教他们把你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绝不出玄水殿。封却屛那厢,无论你闯了什么祸事,只消没落个『杀害神君』的罪名,我都能保住你。你从此,便待……待在我身边,别回苍岛了,反正那里也不是你的家。」
她这几句声音压得极低,也未刻意使媚讨好,但言外满溢的关怀与亲昵,委实令人动容。肖龙形闭着眼睛,深呼吸一口,似乎颇受震撼,片刻才垂落肩膀,涩声道:「我一直都记得我们的约定,要连手打倒符承明,终结红岛专擅的局面。
后来才想起,我忘了问你一件事:符承明倒下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漱玉节俏脸微变,玲珑浮凸的娇躯一霎绷紧,只碍于「敌不动我不动」的相应法,尙未决定要先发制人,抑或抽身疾退。
「嘘───」肖龙形伸出食指抵唇,无视玉人之如临大敌,作势阻她开口,眯眼专心聆听,不住点头:「嗯、嗯……我听见了……你心里正在骂人,声音好大。『谁同你我们?我是高贵的黑岛纯血,符老虔婆好不容易玩完了,当由我宰制五岛!薛百塍年老昏聩,符家兄妹软弱愚蠢,容相公无心大位,待我将你当作礼物,剥皮拆骨后送到封却屛那傻丫头跟前,她必感激涕零,再演一回对付封素岑的手法,不过反掌间耳。』
漱玉节面色苍白,喃喃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我看到的是你悄悄打了『抓住他』的暗号。」肖龙形嘴角歪斜,笑得蔑冷,阵中却无笑意。
漱玉节顺着他的指尖,略一回眸,赫见玄水殿乌门上擦得铣亮的狮咬门环,恰恰映出她负在腰后的手掌。但他何以辨得出,只有她心腹能知的暗号?
───探子!
心念方动,肖龙形已长身拔起,轻飘飘地跃上飞檐,踏着玄水殿的屋脊径往后山掠去,越跑越深,转眼失去踪影。派往苍岛的密探既已落入他的手中,拷掠出几条进出黑岛的隐密路线丝毫不奇怪,漱玉节未紧追倏忽来去的黥面狂人,而是动员全岛武装戒备、重新规划进出道路,以免自家门户任人来去,安全堪虑。
此事传入三岛,薛百膳、符若兰等多半存了看好戏之心,视为是苍、玄二岛的私怨冲突,眼见过往始终有流蜚飞传的两人反目成仇,私下额手称庆之人也不在少数;肖龙形的娶妻宣言更激发了一干红岛家臣的灵感,认真考虑起寻回世子符宽之后,使红黑两岛联姻结盟的可行性……
只是,所有人都看错了肖龙形。
他并不是一名趁着五岛无主、伺机篡立的投机者,从未打算利用时局,在夹缝中钻空子,求取一时的安逸享乐。符承明的百日未满,红岛符家、白岛薛家,很快便尝到小看这名「悍奴」的苦头,在肖龙形不按牌理出牌的连番攻势中惨遭挫败,按形势之江河日下,被各个击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薛百媵对符承明的积怨,比起漱玉节、肖龙形等后生晚辈只多不少,拉不下脸谈合作,白岛就快被肖龙形攻破了,所有帝字绝学在「天姿恶剑」之前,威力无不大打折扣。高傲的薛神君实无法接受祖传之学被一名奴隶出身、自学成材的毛孩子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只能认为是自己练不到家,辱没五岛先贤。
危急关头,红岛找回了世子符宽,符宽少年时曾得薛百滕指点武艺,两人情感深厚,无法坐视白岛灭亡。符宽没什么家族门阀的包袱,写了封言词恳切的书信,请黑岛漱神君助一臂之力,两家遂合兵迫退号称「无敌战神」的肖龙形,长达三个月的苍岛侵政暂时告一段落。
肖龙形对三家疯狂出手,独独放过黄岛,盖因他对人称「容相公」的代理神君容间羽一向抱持好感,可能是容间羽善待奴隶,甚至拔擢冷北海等担任敕使之故。
容间羽不顾家臣反对,只身往苍岛与肖龙形一谈;下山后,对薛百膳等语重心「他心中无物,狂气逼人,我说服不了他。没见着封神君,他也不让我见,全岛几无人迹,风里都飘着血味。」
「你就直接说他发疯行了。」薛百膳蹙眉。「封家丫头约莫凶多吉少,恶奴噬主,断不能轻易放过;若不能将其正法,五岛的奴户都要反啦。你想他要屠灭多少家,才能在苍岛自称神君?我等四若不能捐弃成见,连手擒杀这厮,祖宗家法何存?神君颜面何存?」
连夜磋商的结果,容间羽独排众议,反对以武力压服,认为逼急了亡命之徒,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人会怀疑「容相公」与那悍奴勾结,容间羽也绝非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之徒,他明确指出「五岛无人能胜过肖龙形」的严酷事实,认为纵使肖龙形以恐怖血腥的手段压制苍岛,仍有在三个月内不间断地主动出击、并且胜过红白二岛的实力,希望从内部瓦解他的统治,至少于此际是不切实的。
「那你说怎么办?」薛百膳不耐道:「容相公,我敬你是读书人,学问很大,但姑息养奸,不过是令其坐大罢了。稗子不趁初萌摘掉,莫非要等他长成茁壮、成林之时,再来后悔么?」
「让他上桌来谈,神君以为如何?」
容间羽并未反驳他的疑虑,因为这样的疑虑,在座所有人都有,包括容相公自己。「肖龙形之难当,在于他全不以帝门的方式思考。我等珍视的,他能弃之如敝屣;我等所惧,于他则全无威胁。其异于人,人岂能制?须使其为人,方能以人范之。」
符宽连连点头,以眼神制止了蹙眉抢白的妹妹,沉吟道:「道理是对的,但要怎生做才好?连容相公都说了,此人乃亡命之徒,难以说服,如何使其为人,再以人伦约范之?」
「承认他、正视他、容忍他,施加的压力越少,越能保全苍岛众人。这是于他的部分。」容间羽澄亮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说道:「于我等,须得捐弃成见、紧密团结,使四岛结成一强固同盟,令苍岛无从下手。时日一长,他便只能坐上桌来谈判了。」
第百七二折 洞房烛新,于焉辜负
容间羽的法子很快收到了效果。
肖龙形杀了几名苍岛大老,以「解放」之名,胁迫奴户为己所用,暂时压制住旧有势力;说穿了,靠的还是他过人的武功。神君封却屛在他手里,守旧派群龙无首,唯恐他一发狠,对神君做出什么不利之举,以致纯血断绝,不得已只好听命行事,本来就是权宜。
四岛联军若攻来,这些人就是现成的肉盾,正好派往第一线塡作膏壑,累积的仇恨还能从内部加固领导核心,缴获的战利品,也能补因奴户离岗、苍岛生产环节上的真空。
换言之,「打」——或说「乱」——于肖龙形才是最有利。
他不分敌我,对黑、白、红三岛出手,看似人狂无智,其实算盘可精了。肖龙形表示要强娶漱玉节后,又向红岛索要「亿劫冥表」、约斗薛百塍,然而四岛自结成同盟,在容间羽的劝说下,对肖龙形连番挑衅视而不见,使掠夺来的物资渐渐耗尽。
奴户军里本有些悍猛好斗、想打开一番新局面的份子,此际也看出这「坚壁清野」之计掐正苍岛的七寸要害,战阵对垒,一家决计打不破四家连手的困局,一且肖龙形被迫坐上谈判桌,仍要照帝窟五岛的规矩来。
「你们这样干,便想拖死我么?」
肖龙形望着眼前不愠不火的中年文士,笑得黥纹微颤。即使双方僵持不下,容间羽仍常只身上苍岛来,他青衫黑履的身影对苍岛众人产生了巨大的安抚力量,仅隔窗缝遥望,都能觉自己并未被帝门抛弃。
或许对肖龙形也一样I虽然他决计不承认。
「我没想过『死』这个字,你也不该如是想。」容间羽掸掸袍襟,随意落坐,翻开桌上的杯子点茶,顺手也帮肖龙形注了一杯,哪像是深入敌境?在自家院中,也不过是这样。「要做神君,得拿出神君的样子。靠打杀拿下五岛,这不叫威风八面,灭己灭人罢了。」
肖龙形欣赏他的胆识,心知这人非装腔作势,是真没把自己当敌人、拿苍岛当对手,才得这般磊落,不禁有些佩服,默然良久,才道:「容相公,你能用冷北海担任敕使,与那些纯血贵族同席飮酒、同桌吃饭,不觉格格不入么?放眼五岛,有谁与你说得出一般话来?」
容间羽也不否认,轻轻转动粗陶杯子,片刻才道:「你有没想过,此事最后要怎生了局?在你心里,肯定有个蓝图什么的罢?领导统御,不能没有愿景;看不见未来的雏形轮廓,那就是亡命之徒了。」
「我杀了不少苍岛权贵,四岛真想报仇的,我看是一个也没有,但此事却是上佳的借口,正适合兴兵问罪。」肖龙形满不在乎,耸肩哼笑。「说到底,还得在拳头上分高低。我倒想在青木殿前摆个擂台,想当头儿的都来打上一打,谁赢了听谁的,省事事省,干脆利落。」
这对肖龙形自然有利。他勇冠五岛,号称克尽帝字绝学,最怕的就是四岛团结一气,无视牺牲,以优势兵力碾压上来,肖龙形纵有绝顶的武功,猛虎毕竟难敌猴群,众高手轮番上阵,累也能累死了他。
容间羽见他说这话时,眼中闪着亡命之徒的异采,心知将他逼到了绝境,头一个倒霉的就是苍岛中人,四岛联军也不可能毫无牺牲,现阶段不会有任何一家愿意蒙受这样的损失,这也是他的「以拖待变」之计会被采纳的真正原因,无意欺瞒激化冲突,拈须道:「你若不主动寻衅,我料众人也无轻动刀兵的意思。你若信得过我,可于我黄岛安排会面,大家坐下来谈谈。」肖龙形一径冷笑,并未接口。
「为保众多奴户,你可不能有什么差池。」容间羽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了说。「若苍岛无你坐镇,旧时权贵起复之后,你以为倒霉的是谁?」
肖龙形狞笑道:「我回头便杀尽了,一了百了,不用容相公费心。」
「然后教四岛不惜一切,拚着令苍岛化为焦土,也要将你消灭,以防自家奴户尽都反了?我尽力斡旋,就是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
容间羽放落陶杯,抬起眸子。
「你见过尸横遍野的模样么?知不知道千里烬土是什么气味?你杀的人里,有杀好的,也有欠失公允的,非是对错无关紧要,而是有更重要的物事须得保全。
将来,你会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但此际我只想让所有人都好好的。」
不知怎的,肖龙形并不觉对方倚老卖老,仗着大义名分教训自己,来占口头上的便宜。一向温润如玉、予人春风之感的饱学文士在说这番话时,彷佛变了个人,透着从未见过的衰老与疲惫,彷佛能从中嗅得那「千里烬土」的气味。
「莫非容相公见过尸横遍野,嗅过烬土千里么?」他迟疑了一下,明知不可能得到答案,依旧冲口。
容间羽似未听见,目光垂落,彷佛被困在记忆中;片刻回神,微微一笑,又恢复潇洒自若的模样,径道:「我见岛上似无囤粮,明儿叫人运些过来,先解了眼前饥馑。」已将话头转开。肖龙形哼笑道:「你自担通敌的嫌疑,我也不拦你。
若遭那些个尊贵的纯血清算,莫说是我害的。」
容间羽微笑。「自不能白送。让我见封姑娘?」
肖龙形冷哼。「没甚好见的。反正人还活着,相公想见,带来『亿劫冥表』,我便让你见一面。」
说到这份上,再谈下去也没意思了,容间羽保证运粮,便即离开。
黄岛仓廪殷实,而容间羽说到做到,每隔几天便往苍岛运送谷粮菜蔬、牛羊肉脯,余三家抗议不绝,以为资敌殊为不智,容间羽却笑而不答。大半个月过去,果然苍岛警戒较初时松懈许多,渐有线报流出,岛内气氛也不再如先前森严肃杀。
「塡饱了肚子,人的想头就多了。」事后,容间羽淡淡解释:「奴户未必都想自立门墙,苍岛群臣也未必肯与百姓绝不两立,毋须竞食求生,渐渐便能看出稳妥的生路,不必往水里火里拚命。」
换言之,被「解放」的奴户也好,受抑制的权贵也罢,大家都在等;等肖龙形那只凭一己之力搅风搅雨的魔手累了、不得不歇,才是形势明朗的时刻。四岛合围于外,苍岛定势于内,肖龙形便益发地运使不开——终于看清形势的三岛,展开了容间羽预料之外的、更进一步的联系举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黑岛嗽玉节与白岛薛尙的联姻。
最初有「娶入黑岛神君」构想的红岛符家,碍于世子符宽已于岛外成亲,还育有一女,无法向漱家提亲,漱玉节却主动向白岛表示,愿意嫁与薛百媵的义子兼传人、人称「蜕骨风雷」的薛尙,使黑、白二岛的同盟更加稳固。
薛百媵并未考虑太久。白岛在肖龙形初期的一轮猛攻之下,说句「元气大伤」
毫不为过,面对实力坚强、人丁繁盛的红黄二岛,就算缔结姻盟,将来地位也难对等,正于年轻神君手里图强蜕变的黑岛,无疑是最合适的对象。
况且,照薛百膳与漱玉节的盘算,此举无疑重搨了肖龙形一巴掌,让他迎娶漱玉节的狂言落空,肯定气杩跳脚;若能撩得他沉不住气,杀上黑6抢亲,插在四家高手云集的场子里,这场「苍岛骚乱」便能提前落幕了。
即使容间羽极力反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挑衅,黑岛仍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办了场盛大婚礼。
四岛重兵陈于山下,苍岛的杂牌军若敢冲下来,等若直接冲入包围,肖龙形再怎么张狂,也不致如此无智;遑论喜筵列席者,无一不是四岛领导核心,宾客个个武功高强,只怕肖龙形不来。起初众人还有些戒愼,毕竟这场婚礼多少有点诱饵的意味,酒过三巡之后,衬着丝竹悠扬、歌舞翮翩,划拳行令不绝于耳,各桌渐渐喝开,终于有几分大喜的模样。
五岛虽以女系为尊,婚俗与岛外差异不大,新娘一样是凤冠霞帔,只是毋须以红缎盖头,亦不用于房中枯等,径于席间敬酒受祝,与新郎倌无异。漱玉节量浅,虽黑岛群臣舍命挡酒,亦架不住流水价来的宾客,开席未久,便已飮得双颊酡红,分外明艳,全靠薛尙一夫当关来者不拒,才未当场醉倒。
「薛小乙!不一样啊,还没洞房就这般疼老婆,敢情转了性?」
「小乙官,神君花朵般的人儿,你可要好生敬爱,别犯浑啦。」众人见状纷纷打趣。
薛尙从小就是顽童,到处打架惹事,与符宽直是天壤之别,大异于薛百膳心中理想的传人形象。所幸顽童长大,没和符若兰一样,成为神憎鬼厌的闯祸精,薛尙为人豪爽,五岛内知交遍地,走到哪儿都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白餐可蹭,人缘极佳。
他喝得舌头都大了,眯眼嘻笑:「你……你妈才犯浑!胡说八道……喝!」
漱玉节不胜酒力,却不能早早退席,撑了半天鼓乐一变,奏起一种时而尖亢、时而苍凉的异调古曲,手持雉尾的两排覆面舞伎分退开来,一名身穿五彩绣衣、头戴怪异面具的舞者从天而降,在众人的轰然叫好声中,跳起了战舞般的大傩来。
此即五岛风俗,最异于央土处。
跳这「蛇面舞」的舞者须是男子,脸上的面具雕成蛇盘模样,中央昂起的蛇首从鼻子处伸出长长一截,足有四五寸,宛若天狗,通体髹着亮似漆器的鲜艳青彩,鳞纹隙间渗着金线,一出场便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五& 婚兹礼仪,必以蛇面大傩作结,跳完了逭边舞,乐工舞伎方能退场,新人也能名正言顺离开,把握价値千金的良辰春宵。因此宾客的喧闹情绪,往往在蛇面大傩时达到最高潮,结束前可尽情歌舞;大傩一跳完,主角便即离场,留客自飮,难免少了促狭之乐。
这舞者「砰!」赤足落地,踏着空心的台子跳起大傩,虎虎生风、气势惊人,在场一干豪胆男儿岂能自禁?纷纷离座,跟着跳起来。
虽未如持羽的舞伎整齐分列,甚至有人跳两下便踉跄摔倒,然而配合鼓声踩落的震脚、强而有力的挥臂,出乎意料地一致好看,当真是步似虎扑,臂若操戟,进退如持戈舞盾般森严齐整,气魄惊人。
一曲跳完,众人皆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放声大笑,豪气直冲云霄!漱玉节趁着舞伎退场时一片混乱,扶着两名侍女弯弯绕绕穿过桌道,好不容易退回新房。
黑岛建筑多是地板以木构撑高,并不接地,防止地气侵体,日久生疾;门廊遍铺木板,门非对开,而是设轨拖滑。室内以稻杆编成的迭席为地,入里须褪靴鞋,以免踩污;椅几特别矮小,以便坐在席上使用。就连睡觉,都是直接将被褥铺上迭席,而不用拨步床之类。
侍女为神君脱了绣鞋,见她酒醉发汗,窜高的体温将甜腻乳香蒸出颈襟,忙连罗袜也一并褪下,露出两只色白不逊棉织的光裸玉足。漱玉节只是头昏脑涨,神志未失,不让侍女再脱,厚重凤袍下伸出半截白皙纤细、宛若鹤颈的修长小腿,翘着美臀,爬上绣有同心鸳鸯的大红锦褥,一路窓窓窣窣爬到枕头上。
换作平日,她决计不肯让侍女见到自己翘着屁股、双手抱枕的模样,然而酒后自制力减弱,一抱着轻软的鹅绒绣枕,藕臂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不肯放,模样可笑也顾不得了。
两名侍女掩口嘻笑,合力将神君转作侧卧,替她解开里外数重的衣衫系带。
「干……干什么!不……不要脱……走开!」双颊绯红的神君早没了平日的威严,活像只可爱的小动物,胡乱拍开摸进衣里裙下的细软小手,一副很受冒犯的模样,侍女们都笑了。
「神君这样……一会儿行不了房啊。」
厚重的礼服将玉人袈得严实,莫说花径难寻,便想翻开裙底也不易。考虑到春宵苦短,房里备有就寝用的白绫单衣,待神君入内,服侍她换过轻便的衣裳,以免新姑爷不得其门而入,扫了兴致。
漱玉节脑袋昏沉,难得使起性子,连声赶丫鬟出去;众人正无奈,「啪!」
纸门滑开,浓重酒气卷入,一只脚还未跨进门里,已熏得诸女几欲晕厥,见是姑爷薛尙,赶紧帮他把粉底邑拗的官靴脱了,服侍更衣,岂料又碰钉子。
薛尙生得英俊粗犷,言词诙谐,又不端架子,一贯招姑娘欢喜,平日同侍女言笑不禁,会拒绝这种贴身亲昵之举,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啦好啦,听你家神君的,全都出去!哪个跑得慢了,姑爷给剥得赤条条的,先……先拿来祭旗!」
作势欲抓。侍女们又笑又叫,恐遭毒手,小鸟似的四散惊逃,转眼跑得干干净净。
漱玉节对薛尙没甚感觉,幼时常听他如何捣蛋、闯了什么祸事挨罚,不过笑谈趣闻里的一条名字罢了,便是私下独处,谈得也是岛上诸事,莫说夫君,说不定从未当他是男子。
此际透过朦胧醉眼望去,只觉他肩宽膀阔,身量虽不高,练武形塑的肌肉线条却充满男子气概,适才笑着驱赶侍女的模样虽轻佻,到底是解了自己的尴尬,不禁又多几分好感,忽意识到此乃洞房,自己已嫁与他为妻,男儿便将身子压上、风狂雨骤一番,似也合情合理。
想着想着,腿心似漏出一抹浆腻,心尖儿一吊,那麻痒的异样令她有些着慌,裹了几重裙布的臀腿向后挪退,扶着枕畔的小几坐起身,露出一丝防卫之色。
薛尙手脚并用,醉醺醺地爬到她身畔,和衣仰倒,闭目对着天花板,笑道:「你……放心罢,我早有准备。虽说我答应了你,这桩婚事不过做做样子,待打倒肖龙形后,便提出离缘的请求。
「可你……你这么漂亮的美人,我不放心自己,外头有一半的酒都让我喝啦,一会儿……酒力发作,啥事都干不了……你……你放心好了……」语声含混,渐难悉听,依稀说得「别忘了你答应我,要在义父面前替我I」两句,便只余长长的鼾息,到底要漱玉节替他在义父面前说什么,却没能讲得更明白些。
漱玉节松了口气,见他满脸通红张口闭目,「大」字形摊在锦绣垫褥上,呼噜呼噜吐着口水泡泡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若非怕外头的宾客听见、心想怎地洞房里竞笑起来,差点便前仰后俯,放怀大笑。
和这么有趣的男人共度一生,或许也不坏。不知他床笫间的表现如何?
这厮是花花太岁,关于他种种流蜚,纵使侍女没敢在神君面前放肆议论,光隔着浴帘睡帐听耳风,漱玉节也听饱了。两人虽协议在先,倒没想过这洞房花烛夜能如此轻巧,花名在外的薛郎薛小乙宁可喝个烂醉,也没起邪心,趁机占便宜。
——可见「那事」于他,有多重要!
漱玉节放下心来,腿心里的温腻异感却未随之消失,酒后定力不足,加上威胁一去,欲念顿时澎湃起来,修长纤细的玉指欲探入裙中,才发现礼服层层迭迭,居然不得其门而入,七手八脚拉开了系带,往衣褶里探去,摸到的都是绫罗布匹,不禁又羞又恼。
侍女们早已远远避开,哪儿唤人来?索性分开长腿,就着裙布往股间一摁,当丝纟触感刮上花唇的瞬间,女郎忍不住拱腰,指尖像裹了厚锦袄似的,揉捻难解饥渴,须得重压才有感觉。
漱玉节从未如此际一般,痛恨贴身的衣布全是轻软柔滑的丝绸,连刮都刮不疼肌肤,揉着揉着只觉衣底湿滑,因情欲勃发而肿胀的小肉竞蔻却承泽有限,倒是唧唧液响清晰可闻,连厚重的裙裳也掩不住。
她试图并拢大腿,将裹着裙布的手掌当柱儿般抵紧,以增加刺激,囿于层层布裹,效果自是有限。
急躁之间,本想以空着的左手,托揉玉乳助兴,岂料织锦大袖磕绊得紧,好不容易探出一只鹤颈般的皓腕,捂着左胸搓捻推圆,里外数重的礼服厚如布甲,莫说敏感的乳梅,连乳廓形状都辨不出,漱玉节弄得衣领内香汗涔涔,醉意渐涌,带着难以遂愿的恼怒烦躁,维持下按裙凹、上捣胸峦的羞人姿态,就这么沉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激灵灵的寒意刺得女郎浑身一悚,浸透裙布的爱液离体降温,股间湿意骤浓,然礼服梧得严实,兼有雪股玉肌烦着,本也不怎么寒凉。
这下突然惊栗,像见了风……蓦听「嘶」的一声长响,股间一凉,里外数重长裙被切了开来。为方便新娘解手,裙中本无骑马汗巾之类,漱玉节下身赤裸,意识也更清明几分:「莫非……是薛尙戏我!」挣扎欲起,无奈身子尙未全醒,一时动弹不得。
「笃」的一声,一物标入两腿之问,深深插进裙底豳席,却是柄锐匕,钢刃距女郎花唇不过分许,几根乌卷纤茸无风自断,自酥脂间吐出的温热水气,令青烁的匕刃蒙上一层薄雾,模糊了倒映其上的娇美春光。
女郎不及惊恐,匕尖拔出迭席,锐风「唰!」由下腹掠至颈颔,厚重的礼服从中两分,大红绣金的绸缎间浮露出雪白的胴体,挺拔的双峰将裂衣高高拱起,若非布纟厚重层迭,怕已自两侧滑落。
这刀岂止是快,劲力的拿捏简直妙到毫颠!她身上的衣物没一件躲过的,泛着酥红的雪肌却连油皮都没擦破,女郎差点要鼓掌赞好,匕首青芒却一分为二,笃笃两声,将她两只云袖钉住,劲力之强,甚至贯穿迭席,钉入底下的木制地板,直没至柄,连一丁点儿能割破衣袖的刃口都没留给她。
漱玉节难以思考,没来由地气恼起来,藕臂挣了几下,无法摆脱被钉住的礼服大袖。一层层蚕茧般缚着她的衣料、系结、密扣等,即使从中被利刃分开,一时也难轻易摆脱I清醒时或许可以,但酒意正浓的黑岛神君连坐起都有困难,遑论脱身。
朦胧间,她艰难地昂起下颔,见一物浮出腿间,窸窸窣窣爬过礼服下摆,游向腿心。她两腿被人用力拨开,并之不拢,只能微屈,权作闪避,可惜徒劳无功。
又粗又长、泛着青金暗芒的棍状物蹭过她的大腿内侧,光滑冰冷的触感令女郎不由一悚,忽明白来的是什么。
——蛇面神!
或者……该说是戴着「蛇面神」面具的舞者。清明不过一霎,自蛇盘面具中心昂出的钝三角形蛇首抵住女郎黏闭的花唇,沾着玉蛤口附近的腻润残桨,剥开两瓣酥脂,缓慢而霸道、不容抗拒地挤入了窄小无比的洞口。
即使不考虑她异于常女的修长身段,漱玉节的阴户都算是小得出奇。
饱满的外阴,如腿心里夹了只熟桃,蜜裂长约两指节,须极力撑开周围肥美的小肉圈圈,方见一抹凹陷。这般异乎常人的紧窄,令她在破瓜时吃足了苦头。
硬木雕成的柱状蛇首不比活生生的阳物,无一丝柔韧可言,层层髹漆、打磨光润的三角蛇头沾着淫蜜排闼直入,纵是天生窄小亦不能阻。漱玉节呜咽一声蛇腰昂挺,支起的长腿剧烈颤抖着;丰沛的泌润虽大大减低痛苦,少经人事的嫩膣仍受不佳适般粗硬,疼痛中隐带着一丝快美,入睡前的虚躁一扫而空,直想被更充实、更粗暴地塡满。
来人并未给她思考的余裕,蛇盘面具缓缓前顶,粗硬的蛇头「唧——」滑入寸许,与嫩膣全然扞格的昂扬角度令女郎忍不住抬起娇臀,以免身子被粗木贯穿。
戴面具的蛇舞者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趴在她修长白皙、玉肌绷紧的双腿间继续往前,红嫩的小肉圈圏被绿漆蛇柱撑开,密合到几无缝隙、绷成薄膜的洞口随蛇柱徐入,不住汩出荔汁似的薄浆,可见其沛。
漱玉节挺起腰肢,动听的嗓音陡地拔尖,哀唤着:「裂……要裂开了……要裂开了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狗鼻子般前粗后细的长长蛇柱终到了底,面具的脸幅撑开女郎腿股,只能耻辱地屈膝抬脚,迎宾般敞开最羞人的私密花园。
纯血传承大不易,蛇性淫且多产,于婚礼上跳蛇面大傩,本有求子之意,那蛇盘面具象征宗族延续,五岛均供于自家社址,舞者须沐浴焚香、斋戒一日,临上场前才从神坛请下,谁敢拿来嬉戏?
有那么一霎,漱玉节几以为是神临,典掌嗣承的蛇面神来到房中,木雕面具上的盘蛇忽动起来,蛇口中含满漦浆,就这么悍然钻入她娇嫩的身子里,恣意喷发播种——直到那人脑后系绳松脱,自她白腴的大腿间抬起一张熟悉的面孔,龙鳞般的黥纹爬满左颊,随着轻蔑而邪气的笑容微微颤动,宛若活物……
——肖龙形!
漱玉节惊呼,最后一丝困倦烟消云散,无奈血液中奔腾的酒计不是说化消便能化消,绷紧的身子一用力,藕臂仍挣不出被匕首钉死的腋袖,只将玲珑浮凸的娇躯从衣分处拔出些个,尖翘的美乳向天耸起,雪峰稣颤颤一晃,似将倾溃。
她用尽气力,连被利刃切开的礼服也摆脱不了,又惊又恼,但此举毕竟不是毫无效果——肌肉一缩,紧窄的嫩膣夹住深入的蛇首,将假阳具似的蛇柱稍稍挤出,伴着汨溢的细白荔浆,从肿成桃红色的小肉圈圈淌过会阴菊门,蜿蜒至臀底。
「我给你破身时,都不见你有这等撩人淫艳……」满脸坏笑的高瘦青年,怪有趣似的沿着她迅股冏的面^ 1阵乱愿,被撑紧的蛤嘴一掐、一掐地吐将出去,疽到她忙得粉颊酥红、胸脯腹间沁出密密细汗,才好整以暇地伸指抵住面具内侧,重新推送进去,直没至底。
「该不会……其实你喜欢这调调?」
漱玉节「呜」的一声昂颈拱腰,重又被深深插入的异物感,令高高抬起的雪臀不停抖散液珠,也不知是汗或淫蜜;蓦地身子一僵,大把清澈的汁水倾泄如注,淅淅沥沥地流满迭席,毫无尿液之腥咸,却被未散的体温蒸出一股如兰如麝的淡淡异这股气味肖龙形甚是熟稔。每回揉过她湿腻浆滑的花唇蛤珠,乃至刨挖绉福丰富、堪容一指的细小玉户之后,总在指尖萦绕不去,往后三两夜间仍不禁往鼻端凑去,尽情回味与玉人翻云覆雨的荒唐。
那是膣里蜜沁的气息,世上没有更甘美诱人的。
「别……不要……好深……好深!呜呜……顶……顶到了……呜……」
肖龙形以拇、食、中三指,抵着面具内侧凹陷处,缓慢而确实地划着圚,被蛇柱深深嵌入的女郎退无可退,圆翘结实的臀瓣只能随之颤摇,然而蛇面的侵凌却远不止于此。
蛇身上精细雕錾的鳞纹粒粒凸起,宛若肥菱,擦刮着大小阴唇,更压摁充血贲起、婴指大小的蛤珠。女郎酥颤片刻,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咽着泄了几回身子,美臀重重摔落迭席,娇喘吁吁,似欲断息。
肖龙形得了她的处子元红,但即使是篝火畔交换童贞的那夜,两人都是棋逢敌手,分庭抗礼。说是交媾,更像豁出一切,抛开宗嗣、礼教、悬殊的身份等,以肉体为兵,搏命相斗,务求压倒对方,谁也不肯相让。
漱玉节的破瓜血染得股间狼籍,几天都下不了床,家臣总以为是历险求生,超支体力所致。殊不知是求欢如战,未经人事的花径狠遭蹂躏I事后回想起来,肖龙形觉得她还比自己狠些,结实的臀股跨在他腰上如浪狂顚,一点儿都不在乎身子破了,颇有一岛之君的霸气。
脱险之后,他俩想方设法瞒过众人,幽会了几回,漱玉节的胴体美不胜收,与他不相上下的肌力与肉体强韧度,更令男儿不顾一切,尽情在她身上得到满足,未料她也有逗般柔弱无力、教人忍不住欺侮的动人风惜。
肖龙形抓着面具,从她股间拔出湿漉漉的、沾满黏稠白浆的蛇柱,没等女郎缓过气来,挤开她软软垂落的大腿,狰狞的龙首直抵一片湿腻狼籍的娇红花唇,将硬到不可思议的怒龙「唧!」一贯到底,那团湿濡的嫩肉不可自抑地抽搐起来,如鳍壶,似蛭管,死命痉挛。
女郎连叫都叫不出,「呜」的一声,蛇腰弓起。不知是泄身太过,抑或香汗淋漓所致,醉意被狂出的汁水迅速带离娇躯,再加上被粗硬的肉棒贯穿之际,浑身肌束一绷,「嚓!」扯裂大袖,雪白的上半身自四分五裂的大红锦缎中穿出,甫获自由的两条藕臂,却非是去抓搠穿迭席的匕首,而是情不自禁揪紧男儿两襟,脸抵着他的胸膛,低声呜咽,彷佛非这样无法承受持续贯入的滚烫与粗长……
「这样……是不是更好?」肖龙形坏笑着抄起她的膝弯,将两条修长玉腿卡在臂间,双掌略托起女郎雪股,奋力进出。「比起势均力敌的较量,如母狗般被男人压着狂干,是不是让你觉得更爽更舒服?」
「啊啊啊……才不……啊啊啊……不是……谁……啊啊啊……母狗……」
「是了,母狗不是给躺着干的,趴着才是。」男儿故作恍然,将浑身泛红、瘫软如泥的女郎翻过,从身后狠狠进入了她。后背体位素来是漱玉节的死穴,碍于神君威严,即使与情郎幽会,她能容忍的底线即是手扶墙壁,踮起两条笔直匀称的长腿,让他从股后进入,未如此刻这般,趴在支离破碎的新嫁衣上,低着蛇腰,高高翘起雪股,牝犬般任男人抓握推送,毫无抗拒之力。
「好麻……啊、啊、啊……好刮人……不要、不要……呜呜呜……放开我…
…啊啊啊啊啊……」
男儿的阳物较蛇面更粗更硬,带着惊人的热度,毫不留情地刨刮着嫩穴,从膣里刮出兰麝般气味鲜浓、甚至略略刺鼻的骚蜜,强烈到连漱玉节自己都惊讶,羞耻感如星火沾燃,一发不可收拾。
她忘情吐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浪吟,如一名溺于无边欲海的平凡小女人,仅存的气力只能用于掩口,以防失控的叫声漫过庭院,为满堂宾客所听。
肖龙形的针砭并未持续太久II他毕竟血气方刚,而伊人太媚,无助的艳姿不仅前所未见,简直远远越过了他的想象边界,油润嫩膣里紧缩惊人。
漱玉节惊于身子里的巨物逛能再变大变硬,㧑得更深,蒸地暴胀开来,彷佛里头被什么巨量的洪流撑满似的,强烈的液感充斥整个腹腔,玉宫、花径……全被射得满满的,浆液却持续灌注,从两人密合处骨碌碌地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漱玉节睁开眼睛,快感还未全褪,浑身像浸在温水里,甜美的酣倦穿透了身躯,如在云端。情郎趴在她汗湿的美背上,未平的喘息鼓动胸膛,压得她身下溢乳不住形变,一如每回好过之后,那短暂依偎的片刻。
但她明白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从他未征求她的同意,独断地夺下苍岛的支配权起,「共击红岛」的同盟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感情也是。
「只……只要被人发现……」她没有推开他的气力,索性不做无谓挣扎,依旧维持交迭的姿态。「你的性命便交代在这里了。这样……値得么?」
肖龙形把脸埋在她温湿的浓发里,一开口便呵暖了她的颈背。磁震震的感觉很舒服,有一瞬间她觉得蜜穴又湿了,但被热气刺痒也有不适处。世间事总是这样,无奈他不能懂。
「赶上你的洞房么?」男儿的闷笑声听来是坏。不消看,也能猜到那恼人的神「値得。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要这个。是你不肯给。」
「犯这种无益的险,说这般无聊的话……接下来,你还想干什么?当着全岛之人脱光了跳舞么?你做的事,相较于此也没甚分别了。」
男儿笑起来,下腹磨着她结实弹手的雪臀。
「现在脱光的,可不是我。你若声张起来,五岛都要大饱眼福啦。」
漱玉节霍然翻身,将他甩下裸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一柄匕首!
肖龙形竟未相阻,而是抬起她一条玉腿,猛将硬起的阳物「唧!」插入,漱玉节「呜」的一声松脱握柄,本能㧑住小嘴,另一只手揪紧锦被,被顶得身子前移,三两下便脱出匕柄的范畴丄闻高抬起的幼嫩足弓在空中晃着,玉颗似的浑圆足趾忽蜷忽张,一如痉挛的膣管。
「你看看你,」肖龙形坏笑道:「看上去挺聪明,却老做些没用的事。我敢孤身前来,早想好了撤退的法子。万一行踪泄露,我便一掌打死薛尙,挟持你退回苍岛。
「我在来的路上布好陷阱,!旦薛老儿发现外甥惨死,定会不顾一切追上来拚命,过程中少不得要折你几名忠心耿耿、极力阻挡的家臣,到得陷阱边上,我便教他后悔莫及。如此一气拔掉白、黑二岛首脑,你还觉得我来是无益无聊么?」
漱玉节被插得呜呜哀鸣,捣着小嘴的玉手忽地翻转,张口衔指,似已抵受不住攀升的快感。
肖龙形并不贪快,射过一回,龙杵渐能抵挡她那逼死人的掐紧,一下一下扎实实刨刮,边在她耳畔低语。「但我不会这么做,这不是我的首选。容相公教会我一件事:玉石俱焚,谁也得不到,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我要的是你,要真真切切地得到,上桌谈判对我更加有利。」
「你……呜呜呜……做……黑岛……敕使……咱们便能……」她用尽力气,才能在濒临高潮的失足边缘开口,而未失控地迸出尖叫。「是……是你先违背了……约定……苍岛……呜……啊啊……封……封却屛……」
「你真以为我说不过你,而不是一直让着你?」
肖龙形单手环至她胸前,抓得满掌乳肉,用力搓揉,感受掌心里妙不可言的柔软与弹性,边想着一旦身怀六甲,这只丰满的乳峰还能胀大到何种程度,装满奶水的手感又将如何细绵,一边蔑笑:「是你先背了约。我为你杀封素岑那婆娘,你却将我遗在苍岛,巴望我在那阴湿腐臭、肮脏龌龊的千年宅邸中发烂,毋须你耗费心神收尾II已无利用价値的盟约,自也没有遂行的必要了,是不是?
「即使如此,我仍欢喜你。我一开始就知你是这样的人,此虽非我最欢喜你之处,但并不觉有甚不好。但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我非但没有失去利用的价値,相反,我所掌握的『价値』远超过你能利用的程度。」
漱玉节脑中一片混乱,乳上、膣里传来的快感几乎将她逼疯,然而黑岛最年轻的玄帝神君毕竟非是凡女,若不住歙张的樱桃小口中还能条理清晰地吐出字句,当能一一列举肖龙形兴兵作乱以来的诸般错处,可惜若不咬住玉指,她便要尖声哭叫起来,自无一言以驳。
「那日玄水殿外,我给了你机会。现下我要给你第二次。」
男人捻着她勃挺如红梅的乳蒂,边用掌缘品味浑圆饱满的乳廓。五岛女子以绵股为盛,几乎人人都有两瓣轻软绵弹、丰盈如雪的臀股;胸乳雄伟者虽非罕见,但要如漱玉节这般兼具坚挺与绵软的,倒也屈指可数。
「上了谈判桌,我要你支持我的正统,现下你有薛尙,白岛那票我也要。三岛认我为苍岛神君,再加上我的『新发现』,五帝窟的历史即将改写。你和我,也才能真正在一块儿。」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漱玉节没能听清他后面所说,在意志模糊以前,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你和我早就错过了。
给「大姑娘」上香那日,她就该带他离开苍岛。
唯有在黑岛当上敕使,她们才能不避嫌疑,永远在一起,现已迟了。他那蓬勃的野心,让漱玉节再容不下他,即使他令她这般快活、这般魂飞天外,舒服得像要死掉一般,连疼痛都令人深溺,难以自拔——灵台恢复清明的一霎,漱玉节无力挥开他霸道的占有,只能用力将指甲刺进他臂里,刺出鲜血仍不肯放,咻咻细喘中透着火灼般的怒意。
肖龙形停下动作。良久,才低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被遗弃背叛的……明明是我啊!」
「封……封却屛。」她松开指甲,像是宣示「到此为止」,微喘的语声平静得教人心慌。「你要了她,是不?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不知道?」
长长的静默攫取了整个空间。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仅只片刻,肖龙形自她体内徐徐退出,即使阳物已消软大半,「剥」的一声拔出她那异常紧窄的小肉圈圈之际,仍扯得她浑身酥颤,像从股心里抽出一把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重新罩上蛇傩舞者的五彩绣衣,束紧腰带,戴好面具,信手抹去蛇柱上满满沾裹的稀薄蜜浆。
「不要连这种下作之事,都要拿这个当理由。」
漱玉节仍背对他,赤身裸体地蜷在破碎的嫁衣间,谷间娇红如靡,腿股上沾着化水薄浆,充满洞房花烛、风歇雨止的旖旎风情。不远处,身为她名义丈夫的薛尙呼呼大睡,而恣意蹂躏了她的男人推开窗棂,便要跃出。「信不信,在你了。
我没别的话说。」
「不要相信容间羽。」他身形微凝,这是自入此间以来,他唯一的一丝动摇。
「所有对付苍岛的法子,都是那人想出来的。谈判桌上,你连一票都不会有。
不信你且试一试。」
「……我会。」
◎ ◎ ◎
「不得不说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实在是高,真高啊!」鬼先生抚掌叹道:「肖龙形非是无谋之人,可惜论心计城府,女叛徒仍高了他一筹不止,既仗着这人对自己最后一丝的余情,又妥妥利用了他的疑心,却将个心怀朗朗的容相公硬生生推入阴曹地府,死前大概还不知中了谁人的算计。
「考虑到这是在一番云雨之后,顺口而出的布计,我只能说无论容间羽或肖龙形,死也不冤。难怪圣人云:『唯女子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亭外,漱玉节俏脸铁青,不知是因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或骇于内情泄漏之甚,远超过她所能止血的程度。
她没机会知道,肖龙形那足以改变五帝窟的「新发现」是什么——至少还不能肯定——多疑的肖龙形对容间羽做出试探:以声东击西的计策,配合高强的武功身手,从红岛符家手里盗走了「亿劫冥表」。
为防肖龙形毁去至宝,容间羽孤身赴苍岛,劝他归还宝物,此举却令肖龙形认定他有「回护旧制」之心,质疑他替四岛出谋划策,对付自己。
容间羽心怀磊落,供认不讳,却未有解释的机会。狂怒的战神极招出手,容间羽一上来便受了重伤,两人交手百余合,黄岛神君终于命绝异地,魂归离恨天。
容间羽的实力超乎预期,豁命一战,肖龙形亦非毫无损伤,稍稍冷静后,惊觉中了漱玉节的挑拨,已悔之莫及。
容间羽之死激起四岛敌忾,联兵杀上木神岛,岛上奴户无分军民,悉数被戮;四岛高手合战肖龙形于木神岛第一高峰,双方都想为容间羽报仇,激战之下,四岛竟不能胜,众家首脑一一被肖龙形击倒,漱玉节仓皇逃往后山,诸人眼睁睁看着发狂的肖龙形追去,谁也无力阻止。
「接下来这段,堪称是整个故事里最玄奇奥妙、令人难解的部分。」
鬼先生饶富兴致地搓手,嘻嘻笑道:「因为它I没了!男叛徒最后被女叛徒打倒,坠崖身亡,当然是女叛徒说的,谁也没瞧见。十多年来,没人知道句芒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女叛徒却凭着这个天大的功劳上了位,成为五大家族的新主人。你说若容间羽和肖龙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第百七三折 疚恨终生,如蛆附骨
对漱玉节来说,「那人」的出现,是她此生永难抹灭的记忆。
句芒峰上惊天一战,她才明白过去严重低估了肖龙形的实力——或许他始终都让着她。
被五岛众人低估了的当然还有容相公。「容间羽」这显而易见的化名必有段不堪示人的过去,他虽娶得黄岛神君的女儿,并以人品学问掳获了全岛上下之心,若非符承明看准他书生赘婿,难以威胁大位,早将他的底细刨将出来,收拾妥适。
殊不知,连人精似的符老宗主也走了眼。这容间羽非但会武,还能够击伤人称「战神」的肖龙形I以付出生命做为代价。
漱玉节并非枯坐水神岛内,等着天上掉馅饼,平白捡了渔翁之利;在使肖、容二人反脸之上,可说用尽手段,推波助澜,才能在惊喜降临的刹那间,将战果拓展至极。
据她安插在苍岛的眼线拚死回报,说容相公断气前,一掌拍在肖龙形脑顶,发狂的战神突然清醒,松开剑柄踉跄倒退,喃喃道:「错了、错了!不该是这样……我中计了!」容间羽握着贯穿胸膛的细剑,闭目仆倒,总算肖龙形神智未失,堪堪接住。
「……容相公似是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才断了气。肖龙形抱着他的尸身,低头不语,足足有半个时辰那么久,身上的伤口不住淌血,脚下一片红洼,也……
也不知是哪个流的。」探子艰难道:「后……后来他『哇』的一声,仰头喷了口血柱,冲天尺许,极是吓人。属下一时……一时失察,踩着一根枯枝,被……被那狗贼发现了形迹……」左右黒岛家臣莫不露出喜色,心知他心神撼动,内创加剧,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性命堪忧,此际不除,更待何时?
漱玉节从嵌在探子腹间的碎石,判断肖龙形的功力不足平时之三成,否则以此人劲力之狞恶,三四丈内弹指飞石,定是肚破肠流、透背而出,决计没有射不穿的道理。
这个严重的误判,使她几乎赔上了带往句芒峰的家臣精锐。肖龙形面色惨白,分明是重伤未愈的模样,杀起人来却如切菜砍瓜,蜂蛰也似的异域奇剑在他手里,每出必取人命。
他不馑能战,且极其善战,先以委靡哀颓诱敌深入,猝然出手,又极力扩大突袭的战果,继而巧妙利用地形,边打边退,令合围难成……待漱玉节回过神时,己方竟只剩下薛家父子、符宽兄妹以及自己。
(他……他到底杀了多少人?)
头一批杀上句芒峰的四岛高手约有十来人,山下形势大略底定之后,又陆续增援了两批,里头称得上一流好手的少则五六人,其余也都各负艺业,非是庸手。
他怎能……怎能短短的时间内撂倒这许多?他……他到底是人,还是吃人的恶鬼?
漱玉节忽有些茫然,现场却已不容她出神,众人边打边退,按照计划将肖龙形诱出了不利合围的狭道,由她一闪身截住退路,利用肖龙形一诧回头、稍稍分神之际,其余四人齐齐转身,极招出手——直到她看见他扬起的嘴角,想要出声警示,却已迟了。
一蓬青蜂似的豪光自肖龙形掌中暴绽而出,伴着极其骇人的劲风呼啸,刹那间彷佛呑没了他身前一切,声音、形影……通通被青光分裂,每块削飞的碎片又被豪光剑流所卷,继续被切割绞碎,而后再度被扯进无休无止、锋锐无匹的青芒中……
「灵蛇万古唯一珠」本是凝力一击、以逆转劣势的保命绝招,肖龙形在篝火前为她讲解招式心法时,两人才刚好过,身上的汗水淫蜜尙未全干,事后漱玉节推敲再三,确定他并未藏起什么关窍未授,才敢循序修习,从没想过集数十、乃至数百刺于一点的剑招,散开竟有这般威力。她未想过有这般应用法,骤见时却觉合情合理,彷佛本该如此,再也自然不过。
天才。她禁不住想。
只有她了解这一点:肖龙形的强大,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又或因缘际会得到了神功秘笈、灵丹妙药,而是他天生就擅于厮杀,使用器械有异乎常人的直觉。
对肖龙形来说,手脚四肢,乃至最微小的一条肌束,与刀剑并无分别,于运使之际总能听见纶音,先于敌势、毫厘不差地送至最适当的位置。
面对他空门大开的背脊,女郎突然失去一搏的勇气。
漱玉节倏然转身,闷着头冲进狭道,慌不择路,踉跄狂奔;回过神时忽一跤仆倒,扭了足踝,忍痛撑起藕臂,举百蓊郁,藤蔓纠葛,只头顶叶隙间射下一缕缕阳光,湿润的云气侵入衣衫破孔,竟至句芒峰后山深处。
漱玉节从未来过此间,回头瞧去,但见木叶苍苍,满眼浓绿,连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也辨之不清,然而心头惊惧并未消淡,肖龙形转眼即至,薛百膳等决计留不下他,甚至留不住自己的性命。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人」,从林深处缓步而来。
茂盛到几乎塞满整个空间的藤蔓与灌木,全没稍阻其步伐,彷佛行走在平坦空旷的青砖地上,又或是那些繁茂的草木自行避过了他,待漱玉节抬起头,那人已来到身前丈余处,一拂爬满苔绿的半截曲株,随意坐下,粗布短褐、草鞋编笠,若非腰畔系了只油黄竹鱼篓,看似一名寻常山樵。
然而便只这么一坐,不知怎的却生出一股渊淳岳峙之感,彷佛满山鸣蝉啁鸟为之一凝。编笠下,那双灰眉虎目微睨,漱玉节如遭千钧压顶,莫说抬眸撑臂,似连一丝空气也吸不进胸臆,只余涔涔冷汗,浸透背衫。
——皇……皇者威仪!
漱玉节僻居五岛,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帝皇,也不认为长居深宫大内、逐声色之娱的所谓「天子」真有什么皇气,但此时此刻,除了这四个字以外,她想不出还有卄么词汇足以形容这等强大威压。
樵子生了张威风凛凛的国字脸,浓眉压眼,须发斑驳,坐下时左手拇指不自觉地轻扣腰带,彷佛所系不是一条陈旧邑巾,而是玉带围腰圑龙袍,左右应有无数金甲武士簇拥,阶下文僚武将分列,翻掌为云覆为雨,片言可决一城一国之兴废、无数军民死生。
(此人……绝非凡夫!)
漱玉节心中飞快翻过苍岛系谱,确定封氏百多年来,从未出过一个像这样的人物,大胆猜测他与肖龙形并无瓜葛,起码不是一边的,勉力歙动朱唇,哑声哀道:「前……前辈……救……」却在那人无悲无喜、毫不动摇的默然注视之下,不知怎的心虚起来,彷佛所有心思俱被他瞧了个通透,无从遮掩,便再也说不出求恳的言语。
「艳若桃李,心似蛇蝎。」那人阵里掠过一丝悲悯,喃喃道:「这般算计,很令你得意么?他若未死,你今日必不致此。」口吻平淡,听不出喜怒。
漱玉节本不知他说的是谁,灵光一闪,忽然明白:「容间羽!他……他是为了容间羽而来!」惊出一背冷汗,身后沙沙拨草声大作,回见肖龙形拖着那柄异域奇剑「棘针」,曳着一地血污而来,不知是他身受重伤血流不止,抑或杀人太多,剑上所染竟尔淌之不竭,汩汨而出。
肖龙形眼神癫狂,连披面的鲜血与龙鳞黥纹亦难尽掩,拖了条左腿踉跄缓行,神识似有些涣散,直到漱玉节身后丈余处,才见前头有人,倏然停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滚!要不,连你也杀!」
那人望着他,淡然道:「你的悔恨如许深浓,莫非以为杀尽了阴谋算计之人,能换得一宿安眠?」肖龙形闻言愕然,片刻眸光一锐,咬牙切齿:「你……你懂个屁!老匹夫,我……我连你一块杀了!」
「那也不能改变你错杀朋友的事实。」樵子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定定瞧着他,缓缓说道:「这份悔恨将跟着你一世,如附骨之蛆,无论你做什么,永远也摆脱不了。你可以迁怒,可杀人泄愤,带着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还有你自己,但一点用也没有。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成为好人,弥补罪愆,直到发觉无论做什么,都无法使这份愧疚与悔恨稍稍减轻;寄望于此,你只会更失望、更疲惫,甚且舍弃正道,迷失自我。罪孽与过错,永远不会消失,你的悔恨亦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肖龙形仰头狂啸,眼角淌下血泪,劲风以身体为中心,四向刮卷,震得长草迸碎,狂舞如飙!漱玉节掩耳抱头,奋力往那樵子脚边滚去,玉体横陈,对仰天咆哮的狂人投以惊惧的眼神。
肖龙形吼声方落,睁开锐眼,手腕一抖,漫天青芒倏凝一线,极招「灵蛇万古唯一珠」以其本来面貌,轰向樵子与激玉节!
肖龙形体力内息均至临界,按说不应有此威能,此招榨出最后一点生命精元,务求歼元凶于「棘针」下。漱玉节料他必暴起伤人,却料不到他竟连性命都不要,虽抢先避至高人脚下自保,仍震骇于这豁命一剑的惊天之威——千钧一发之际,樵子信手一扬,铺天盖地而来的锋锐青芒倏然两分,几能见得一柄巨大的刀形剖开剑芒,直直贯穿了全力出招的肖龙形,将难以置信的错愕神情留在苍& 战神狰狞的脸上。「棘针」坠地,湿冷的深林间水风翻卷,彷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也不知过了多久,肖龙形「恶」的一声胸颈抽搐,嘴角溢出殷红血渍,单膝跪倒。
漱玉节猜想高人并未伤他,刀气仅是砍散了剑雨,却连一根草也不曾毁伤,倒像肖龙形全力发出的剑式一撞上这柄巨大的无形气刃,劲力也好、实刃也罢,俱遭中和抵销,再不复原有的形质模样。
骄傲的战神无法面对自己「轻易便败」的残酷事实,更或许是在剑芒消散的一瞬间,忽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此生或已无望追企,伤疲交迸之下,终于不支倒地。
这不是武功,漱玉节心想。世上决计没有这样的武功。
举重若轻,化万钩于无形而不伤一毫,只能说是神力。
莫非这人竟是句芒峰……不!该是环跳山的山灵所化,才有这般王者气象,随意出手,都能教肖龙形这等狂人俯首屈膝,无力一如婴儿。
「你杀了我罢。给……给容相公报仇。」肖龙形垂颈闭目,喃喃低道。
「若能教他活转过来,我绝不迟疑。」樵子淡淡说道:「可惜没这么容易。
我报了大半辈子的仇,悔恨从未稍稍减轻。杀你无用,你须怀抱着你的悔恨,继续苟活下去。」
「哈哈哈哈……」肖龙形仰头大笑,直到被喉中血涸呛着,才抽搐着止住笑,咬牙道:「那些个奴户弟兄……服我的、不服我的,通通都死了,被……被这贱人同她的党羽所杀,我已没有要保护或拯救的对象了,也没有地方可去。待……
待我杀光这帮贼厮鸟,世上再没有什么牵挂。」
「那没有用。」那人几乎叹息起来,眸光悲悯而苍凉。「你几乎杀光了他们,所余除这名女子,亦不过三两人耳。你现在,有觉得比较好过么?有没有比手刃仇人之前,更对得起那些惨死的弟兄?」
肖龙形微微一怔,扭曲的愤恨狞笑凝于面上,只余咻啉剧喘,半天都没作声。
「最起码,你该知道朋友真正的名字,这比杀人要重要得多。」那人缓缓道:「『容间羽』非是他的本名。他叫谢寄,表字云怀,当年在北关道说起『行风甲世』谢云怀,谁都知是射平府的奋威校尉、武登国的侯相,乃是我最最倚重的副手,镇北将军府之文,。
「我找了他许多年,他始终避不见面。我想告诉他,北关失守、我的妻子自缢殉国,这些都不是他的错,我知他尽力了。既然我们要带着这份悔恨活下去,我希望他明白我从未责怪过他。可惜我到得晚了,这话已来不及说。」
漱玉节当然知道「行风甲世」谢云怀,从未想过他竟以「容间羽」的身份,在五帝窟躲了这许多年。容间羽既是昔日镇北将军麾下第一人,于北关陷落之际,代理将军行使指挥大权,眼前这名「樵子」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肖龙形显也想到了周一处,表情极其复杂,与其说骇异,倒不如说是释然。
毕竟败于此人之手绝非耻辱,寰宇之内,武功堪与比肩者不过三两人耳,能够正面接他一刀,《天姿恶剑》足以踏身绝学,于肖龙形不啻是莫大的肯定。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满满都是苦涩。
「原来,容相公同我说话之时,劝解我、开导我,尽力照拂五岛众人,亦是活在这般悔恨当中,忍受着无可挽回的痛苦么?他泉下有知,该能原谅我罢?」
没有人能回答。
油尽灯枯的苍岛战神颤巍巍起身,没再看漱玉节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踽偻而行,直至林深,再不能视,彷佛溶在湿冷的雾露间。
日后,漱玉节派人将句芒峰捜了个遍,才知密林的尽头乃一座狭流瀑布,虽是细流涓涓,距底下深潭亦有数十丈,此外更无出路,肖龙形若自瀑布顶坠落,怕是粉身碎骨,难怪她着人于下游处拦河捜索,连一片肉渣都没筛着。
然而此际,她方解了逼命之危,想起容相公——或许该叫他谢云怀——到底是死于她的设计,以樵子武功之高,杀她不北捏死一只蝼蚁麻烦,不由得头皮发麻;武功不足恃,计谋在能登上凌云顶的智者面前,怕亦不値一哂,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保命的?
她对自己的美色深具信心,恨平日无须用处,事到临头,竟不知该如何施展,与他目光一对,又生出「被看透」之感。这点心机可说不上光彩,女郎羞惭欲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好过这般无计可施又无地自容。
「依你的面相,做得五帝窟之主。」那人温和宁定的话语将她拉回现实。未及反应,又听他娓娓道:「这条宰执之路,注定坎坷,値与不値,将来你或有另一番见解。云怀求仁得仁,毋须复仇,况且我已立替,余生不造杀孽,止有一言,你且听之,便可自行离去。」
「还请……请恩公示下,玉节无不遵从。」唯恐樵子变卦,她捺下诧喜,赶紧跪聆。
那人出手如电,无声无息搭她腕脉,又赶在漱玉节反应之前松开,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恩怨过眼,不及其他,尤其是初生婴儿。因你之私心,无端使四名幼女失却父荫,你须保全她们的性命,尽力照拂。这四名女娃娃与你一生的命途牵缘纠葛,福祸相倚,愿你在造孽之前,能想一想我的话。」说着站起身来。
漱玉节一片茫然,饶是她心思机敏,怎都数不出四人。
容间羽身后遗有一女,乃黄岛之所寄,必是四名失怙幼女之一;薛尙之所以与她结盟,盖因和岛外女子有私,以致珠胎暗结,若能铲除反逆,立下大功,便有与义父讨价还价的筹码,把无一丝纯血的外人娶进门。
还有两名……蓦地一阵酸水从腹中涌上喉头,声势之猛,呛得她撑地俯颈,干呕了一阵,直呕得眼冒金星,也没吐出点什么来。她一抹额问冷汗,并腿斜坐在厚厚的草绒上歇息,待恶心之感渐渐褪去,抬眼已不见「恩公」形迹,想起他适才探手号脉之举,佐以胸中的烦闷不适,俏脸微变:「难道……怎么可能……」
未及思索,又趴地呕吐起来。
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害喜。饶是精明干练、心机深沉的玄帝神君,也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得平复。算上腹中这个孽种,就有三个了……第四个又在哪里?
怎地是因她而失去了父亲?除非容间羽或薛尙另有风流债未了,才又多出一个女儿——还有肖龙形。
女郎浑身冰冷,一霎间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漏算了哪一个,气急攻心,胸口闷郁再度化为酸水,冷不防窜上喉头,呕得她涕泗横流,尖尖指甲掐进捏紧的手掌心里,几乎刺出血来,仍不肯放松……
「……女叛徒凭着这份功劳上了位,成为五大家族新主。你说若容间羽和肖龙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既是他人的故事,门主须问当事人,恕妾身无置评之意。」面对俊美青年的础邮之势,纲雅的美妇人也只是淡淡一笑,面上不见忧喜,甚是阑珊。鬼先生见如此内幕尙不能撼动她的心理防壁,也不禁发起狠,想给她点颜色瞧瞧,强抑怒火,咬牙笑道:「这女叛徒还是挺讲义气的,不仅让容间羽的女儿平安长成,没派什么刺客死士潜入黄岛斩草除根,连和薛尙薛少侠私订终身的岛外女子也都妥善安置,还将他俩的女儿接回水神岛,当作亲生女儿养大。
「这些年来,薛老神君甘为你黑岛驱策,满以为是替自己的孙女铺路,万万没想到漱琼飞的是薛尙之女,却非宗主的女儿,你从未打算令其上位,对不?」
漱玉节一阵天旋地转,掌心里捏着冷汗。
那名女子诞下琼飞之后,她已悄悄处置,连同照拂的仆妇下人、附近几户打过照面的农家……没留半个活口,干净例落,神鬼不知。她只答应「恩公」尽力照拂幼儿,未提及其他人等,此举算不得违背誓言,漱玉节做得心安理得,半点儿也不犹豫。
肖龙形在狭道前的一击,杀死了符宽与薛尙,幸运的是薛百膳活了下来,而不幸符若兰也是。为压制红岛势力,她需要白岛的坚实同盟,这点薛百媵或许比薛尙更合适I倘若是为了孙女的话。
鬼先生人精也似,不会错失她苍白雪靥上的任何一丝变化,明白这一击终于打穿她心上的坚城壁垒,不肯放弃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机会,怡然道:「这条『狸猫换贵女』的妙计,宗主用得极好,当中虽有一两月的间差,也教你蒙混过去,谁也没起疑心,却苦了你和肖龙形的亲生骨肉——」
「够了!」漱玉节倏地抬头,露出一双精光暴绽的锐眼,几绺发丝垂落额前,说不出的凄艳,切齿低咆:「你待如何?给本座划下道儿来!」其声痦哑,如纣如狼,与平日的温婉从容直是判若两人。
鬼先生好生端详了她狼狈的模样,满意地笑起来。「我若要你立时扒光衣裳,不留寸缕,掰开蜜穴好生服侍我一把,或让满街乞丐都来兪一禽高贵美丽的五帝窟宗主,你也只能乖乖听话,没个『不』字。」他斜乜着簌簌发抖的美妇人,细细品味着她的屈辱与愤怒,好整以暇道:「所以,把『你待如何』四字给我吞下去,从今天起,我让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没有发问过疑的余地。否则,你连归葬故里的琐头都不会有,五帝窟会溃除掉你一手缔造的『潜行都』,确定里头的每个成员都死得干净彻底,以防这枚紊乱纯血的毒瘤继续孳生,包括你和肖龙形的孽种——」
「……我明白了。」美艳的妇人低垂粉颈,连圚润如水的香肩亦一并垂落,彷佛放弃了抵抗的念头,认命地接受挟制。
「你运气不坏,今晚咱们有大事要干,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干你,或欣赏你被一群肮脏乞丐奸得哭天抢地。也许改天再说。」鬼先生敛起笑容,瞥一眼几上线香,沉声道:「回头去找薛百縢,确保你俩能准时抵达集合处,莫教盟会的召开生出什么差池;待推举盟主时,你明白五帝窟该选什么人。」
自亭檐幽影下望出去,隔着一条笔直大道,对面漱玉节双手握拳,娇躯不住剧烈颤抖。虽然距离甚远,理当听不清她的呼吸心跳,但鬼先生彷佛感觉得到,她自胸臆间迸出的呑声呜咽,嘈嘈切切地撞碎在咬紧的贝齿间,带着莫可名状的痛悔与不甘。
何其悦耳动听啊!他忍不住笑起来。
◎ ◎ ◎符赤锦被挟于铁臂僧袍之间,沿途劲风猎猎,直刮粉面,痛若针攒刀剜,难开嘴眼,遑论视物出声。也不知跑了多久,风咆忽靖,衣发逆扬,娇美的少妇顿觉身子一轻,尙不及惊呼,已被人轻轻放落在浸露的绵软草垫上。
睁眼I瞧,那巨灵铁塔般的魁梧身形远远走开,盘膝坐于I株枝叶扶疏的大树下,不消多看,也知正在运气疗伤,逼出聂冥途的阴损爪毒。以「狼荒蚩魂爪」
昔日恶名,南冥恶佛能坚持到此地才祛毒,修为之深、躯体之强横,足令宝宝锦儿咋舌。
虽然此人为了救她,不惜与狼首聂冥途大打出手,但光凭「南冥恶佛」四字,便足以教人绷紧神经,打点十11分精神;在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也有主张是「天下第一疯汉」的——面前,善良简直不直一哂,感激更是贻笑大方,恶佛性子一来,说翻脸就翻脸,便是徒手将她扯个四分五裂,半点也不奇怪。
符赤锦不敢轻举妄动,维持撑臂坐起的姿态,以免惹动疯汉杀机。
只是不知为何,端坐树下、闭目调息的恶佛,看来竟有几分阿罗汉的模样,偶尔一缕穿透叶隙的月光,照在他那黥着大片鬼青、横眉竖目的黝黑面上,却不觉如何狰狞,倒像入定一般。符赤锦想起他与聂冥途反脸之前,开声吐出的那句「阿弥陀佛」,透体撼地的刚猛之中,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思之令人心旌动摇,不可遏抑。
说不定……说不定在他发疯以前,也曾是个好和尙罢?
头顶月影略斜,符赤锦想起一个时辰的限制,不禁有些着慌,一时心中没有主意,摒着呼吸四下张望,甫一动恶佛便睁开眼睛,沉道:「此毒无碍,少时即解,女施主尽可自去,毋须挂怀。」嗓音如石磨碾铁,震得女郎半身酥麻,血气微晃,暗自吐舌:「你也想得太美啦。我是不敢走,可不是怕你死在此间。」毕竟没有与他撕面叫板之必要,强自镇定,以免一不小心激得他疯病发作,只怕要糟,微笑道:「唯恐那聂冥途又来,奴家本事虽低,亦愿替大师护法。待大师的身子恢复些个,再结伴同行。」
寥寥数语,以退为进,送上一顶「大师」的高帽,又显得自己十分仗义,不枉适才蒙他出手;万一南冥恶佛脑子不甚清楚,将伤势和盘托出,要打要逃,也多几分把握。
岂料恶佛置若罔闻,言罢继续闭目调息,当她是空气一般,约莫盏茶工夫,他黥满鬼青的光秃脑门上窜出屡屡白烟,伤势居然大见好转,符赤锦暗叫不好:「早知如此,方才应该撒腿就跑。这下教他逼出爪毒,我便是想跑,却也迟啦。」
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讨好道:「大师佛门修为如此深湛,无怪乎不惧邪毒。」
「毒便是毒,岂有邪正?」恶佛睁开眼睛,低沉磁震的嗓音令她头皮发麻。
蓦地心头一动,似有什么被触着了,喃喃冲口道:「是了,我见那聂冥途使的,似也是佛门武学。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邪正是空,好坏亦是空。」恶佛振袍起身,拍了拍背上为铁汁所封的妖刀赤眼,沉声道:「世人皆说此刀至恶,害人无数,我背它的时日不短,却不知恶在何处。」赤眼刀嗡嗡低发,彷佛生出共呜;几乎同一时间,符赤锦袖中香继亦随之同响,却是囊中贮放的「幽凝」刀魄所致。
「真正的幽凝刀魄,始终在你游尸门中,自三十年前的妖刀战后,不曾流入江湖。」恶佛垂落炯炯有神的铜铃锐眼,注视着红衣少妇,正色道:「于灵官庙中杀人无数的,却又是谁?他们说『幽凝擅控人心,执者必失』,是对还是错?」
符赤锦亦觉其中疑点重重,偏偏大师父又不肯说明清楚,只说这枚刀魄影响人心的威能,胜过其他妖刀所藏,携带时切不可胡思乱想云云,令人好生气恼。
此际听他一说,忽生敌忾之快,美眸滴溜溜一转,拍手笑道:「我明白啦。幽凝是空的,人心也是空的,执者所失,不过是因缘和合,自与幽。凝无涉。你那赤眼也是一样。」
南冥恶佛定定望着她,浓眉微蹙,又有一丝恍悟似的诧然,半晌都没说话。
符赤锦正懊悔自己多口,好端端的干嘛非招惹一名疯汉发癫不可,却听他缓缓道:「我读佛经,一意破空、破假、破执中,座师却说:『汝昨日是魔,今日亦是魔!』数十年来皆如是。女施主三言两语解破迷津,举重若轻,可谓佛缘深厚。
阿弥陀佛!」双手合什,朝她长揖到地。
符赤锦既是错愕,又觉好笑,耍耍嘴皮罢了,这也叫佛缘?不禁嫣然,惊惧之心去了六七成,抿嘴道:「大师说话,同我认识的一名老书默好像。我那位朋友若是剃光了头,穿起袈裟,倒有几分和尙的模样。」
南冥恶佛顶礼完毕,大步流星地起身赶路。符赤锦内功修为不如他,却始终追在他身后三丈处,不曾落单,心知他有回护之意,以免少妇再遇狼首魔君之流;感激之余,暗忖道:「看来这南冥恶佛消失三十年,是受高人点化,居然从此转了性子,成了货真价实的大和尙。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不知谁有这般通天本领,能使天下第一恶汉,硬生生成了有道高僧?」
路观图上标注的集合地点,乃一片覆满藤花的幽僻山谷,壁削嶙峋,浑无着手处,难以攀爬。按先前胡大爷的推断,此地应是天罗香的秘密老巢冷炉谷,只是鬼先生并未明说,众人亦不知晓。
他提出了一个看似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条件,须得众人皆至,这场盟会方有召开的可能。在符赤锦看来,若聂冥途堵上她时恶佛未及出现,又或两人鏖斗的结果祭血魔君没有插手,鬼先生便已竹篮打水两头空,这般辛苦设计、动众劳师,全都打了水漂。
以游尸门的立场,要是七玄大会最后胎死腹中,恐怕连再见紫灵眼一面亦不可得,她才与白额煞、青面神分作两路,将追踪鬼先生的重责大任交付他人,或能从这一路上,觅得若干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对一向低调隐世的游尸门,鬼先生算稳稳掐住了软肋,符赤锦与1一尸是非来不可。那么……对其他人呢?
南冥恶佛偕符赤锦齐至,万料不到接着现身的,居然是狼首聂冥途。
他身上衣衫虽破破烂烂,连靴鞋都丢了,赤着一双骨节棱凸、趾爪尖黄,宛若兽足的干痩脚板,面孔轮廓倒已不见一丝兽形。符赤锦分明见他的手臂被恶佛绞得扭曲变形,宛若珊瑚枝一般,此际却看不出异状,这份妖孽般的复原能力甚至超越了白额煞的强横兽体,对《青狼诀》的妖异咋舌不已,却见聂冥途眨着一双青黄异瞳,伸出灰浓的舌尖舔舐嘴唇,嘿嘿笑道:「这么巧啊,南冥,咱们又见面啦。方才那架没打完,咱们一会儿再打过。」
南冥恶佛沉立如铁塔,浓眉垂落、虎目半闭,似在养神,并未理会他露骨的挑衅。要不多久,鬼王阴宿冥也来到现场,油彩绘面下的晶亮明眸环视现场,冷哼一声:「就你们几只小猫?狐异门这个脸,可丢得大了。」
若耿照尙在,媚儿的动向就不是问题——符赤锦心头一痛,尽量不想,将注意力集中在现场形势的分析。三冥齐至,代表于满足「召开盟议」的严苛条件上,鬼先生起码过了集恶道这关。
南冥恶佛似已非当年那个专杀僧尼的噬血疯汉,由封印赤眼和搭救自己二事看来,极可能是站在反对方。聂冥途因祭血魔君保住一命,魔君若不欲联盟,大可袖手,狼首一死,「全员齐至」的条件再难达成,同盟毋须再议;况且,只有意在盟主宝座之人才须拉联盟友,祭血魔君就算不为自己,也必有支持的对象,其立场不言自明。聂冥途得他帮助,意向自与魔君一路。
媚儿则是三人中最难捉摸的变量。
她说不上精明,关键时刻却常有惊人之举,符赤锦本以为她会中途拦路,抢一柄妖刀傍身;携带幽凝刀魄孤身上路,多少也有些诱她上钩的意味。若能与她面对面恳谈一番,或有说动她加入己方的可能。
岂料媚儿从头到尾都没出现,此际现身,也不像抢了别把妖刀的模样,这么一来更难捉摸,万一她发起鸡瘟,决定同聂冥途连手,则集恶道这一支将押下「
赞成同盟」,怕连推举盟主时,亦是阴谋家的囊中物。
风中刮来一股浓烈的兽臭,蓑衣编笠、背负釉瓮的大汉出现在符赤锦身后,迎着她询问的目光,以极小的动作摇了摇头。
那就是跟踪失败了。若非鬼先生摆脱尾随,便是中途不曾出现小师父的踪影,以致无从下手。看来,在「赞成同盟」上,他也得到了游尸门的一票I符赤锦咬紧银牙,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聂冥途乜眼瞧着,忽地诡秘一笑,怪声道:「等了忒久,还来不到一半儿,我看这捞什子盟会也不用开啦。胤家小子估计羞得没脸见人,索性不来了,老子可没这般好打发。哪个想随老子瞧瞧『龙皇祭殿』,开开眼界?」拨开洞口垂落的厚厚花藤,作势欲入。
「主人未至,狼首不嫌唐突么?」
阴阳怪气的嗓音,来者正是血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聂冥途「嘿」的一声,转过一张杀气腾腾的狰狞笑脸,青黄妖瞳闪烁着骇人异光。「你先走一步,反倒比我来得晚,中途肯定是偷俏寡妇去啦。五帝窟那个水灵水灵的美貌宗主呢?你是先奸后杀,还是杀完放凉了才干?」祭血魔君冷哼一声,似连答话都嫌污口,见他未轻举妄动,不再搭理。
符赤锦都胡涂了。听聂冥途的口吻,比对南冥恶佛还不客气得多,话中之怨毒不忿,显然梁子结得不轻,却不知是在魔君出手相助之前,抑或之后。
「多谢狼首关怀,妾身一路平安,想是魔君刻意留手,未施全力所致。」
(骚狐狸果然来了!)
符赤锦回过头去,但见月下一抹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的绫白衣影袅娜而来,笼发及披肩的曳地乌纱随风轻扬,飘飘然宛若仙子凌波,当真美得出尘脱俗,不可方物,却不是漱玉节是谁?
她多少是希望薛老神君半途说得骚狐狸回心转意、双双回转环跳山,莫蹚这淌浑水的,如今看来,是小瞧騒狐狸的权欲心了。漱玉节之言,挑明了祭血魔君曾对五帝窟出手,身畔却未见老神君,薛百塍所携的「食尘」却负在她身后,宝宝锦儿不由得蹙眉,心中正自不祥,蓦听聂冥途笑道:「薛百膳,你有这么个风流可人的俏宗主,难怪活到这份上了还舍不得退,没吃到嘴里,死了都不甘心哪。」“
泼喇一声,矮小精瘦的葛衫老人拨开灌木丛行出,冷冷说道:「聂冥途,你三十年未现江湖,只练成了一张其臭不堪的嘴皮么?」来向却与漱玉节不同,明显是分作两路,各自行动。
符赤锦正觉奇怪,薛百膳走下斜坡,径自停步,隔着偌大的场子与漱玉节遥遥相对,并未到她身边。漱玉节从容自若,随手将食尘刀解下玉背,微笑道:「
有劳老神君了。」扬手掷刀,食尘连鞘飞过三丈来长的距离,「嚓!」刀首没入地面,微微颤摇。
薛百媵面无表情,足尖往鞘锷间一蹴,食尘刀离地连转两圈,落于老人肩后。
他抄起系带缚紧,却避过了漱玉节着手处,阴沉的目光未有须臾离开过漱玉节的面孔。瞎子也看得出,那是面对仇敌的眼神。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百膳若想阻止七玄同盟,按鬼先生自绊马脚的规矩,只消扬长而去,骚狐狸便是馋涎流满一地,也吃不了这块糕。照理漱玉节该紧紧把握住这位耆老,决计不可能与他分道扬镳,增添会合的变敫;就算祭血魔君半路施袭,要想稳稳压下二人连手,绝非易事……符赤锦都想胡涂了,只觉所见无一事合乎情理,偏又真走到了极端,不明白何以不到一个时辰内,能有如许惊人的变化。
而更惊人的事还在后头。
两列系着斑斓彩带的蒙面女子齐齐开道,为首之人高喊:「蠕祖驾临,玉面长青!」嗓音清脆动听,显是正当妙龄。一名身长出挑、曲线毕露的健美女郎持杖而出,所着正是那袭金光灿灿的异域金甲,只不过加了件缀有兔绒的猩红大氅,似欲稍掩周身暴露的雪肌。
符赤锦只见过玉面蠕祖两次,一是救援慕容柔的城外废驿,一是火海滔天的血河荡当夜,算不上熟稔,眼前的高姚女郎身形虽与雪艳青相仿——这在女子中不算常见——毋须胡大爷事先警告,光凭女子的直觉,也能察觉此姝与雪艳青之间的差距。
刻意放落的长发,缀着兔绒的猩红披风……都比雪艳青更有女人味。与对自己的女性魅力浑然不觉的雪艳青相比,女郎揉合了英风柔媚,力量和美丽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的平衡;同样是高眺健美,她的体型也较雪艳青更丰腴一些,胸脯与臀股都有肉得多。
这微妙的差异,只女子能察觉。符赤锦正打算瞟一眼骚狐狸的表情,以左证自己的推论,戴着半截蛛纹覆面巾、露出尖细下颔的「玉面蠕祖」已走出群姝簇拥,立于人前;两人目光交会,微一错愕,竟不约而同地大惊失色!
——染红霞!
符赤锦张口欲唤,所幸灵台一霎清明,及时咬住嘴唇,并未出声。扮作「玉面蠕祖」的染二掌院亦是神情激动,彷佛一瞬间从冷冰冰的精美瓷偶变回了人,如花玉靥骤尔灵动起来,眸中彷佛闪过万语千言,只恨当着众人之面,无从述说。
二掌院与耿郎同埋骨于莲台之下,既未寻获残肢,复又发现地底潜道,尙有生还的可能;如今染红霞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那么耿郎……宝宝锦儿头皮发麻,若非念着小师父的安危,且有一阻鬼先生阴谋的重责大任在身,几乎想不顾一切冲上前去,与她问个分明。
染红霞心潮澎湃,并不逊于她,毕竟在一众妖魔鬼怪间忽遇旧人,要比「他乡遇故知」更令人激动。然而对周身形势之险,她所知更甚符赤锦,丝毫不敢大意,与她交换了个了然于心的眼色,微微一颔首,眸子望向阴宿冥处。
符赤锦一怔,忽明白过来,不由狂喜,但见媚儿朝自己点了点头,费心重绘油彩的俏脸上抿着一抹笑,胸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激昂感动,又有几分安心之感,明白自己不是孤伶伶一个,为了耿郎,她们都愿意捐弃成见,携手合作——为了耿郎。
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
少妇忍着流泪的冲动,伸手轻按胸口。掌底温温的,隔着娇绵伟岸的奶脯,她已许久不曾如此深切感受心脉跳动的力道,有些沉睡的、甚至以为已凋萎成灰的倏又复苏;这段日子以来,这是她头一回觉得自己还活着,真真切切,无有虚假。
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
「玉面蠕祖」的出现,一举攫获众人注目。比之阳刚味十足、予人中性之感的雪艳青,染红霞这个冒牌货无疑更加美艳动人,偏又不失勃勃英气,混合成一股高贵气质,虽无「皇者威仪」之慑人,单以魅力言,却也相距不远了。连言语下流的聂冥途,一时也忘了消遣她衣甲暴露、任人亵观,默默望着她行至前沿,回神才冷哼一声,似是感受威胁,不欲自辱。
染红霞重燃希望,一身正气凛然,眼见镇住了场面,正想开口说几句话,乘机挟带些讯息教符赤锦知晓——起码得让她知道耿郎还活着——忽听身后一声轻咳,一人拄杖而来,朗声道:「天罗香雪门主率八部护法齐至,狐异门胤门主何在?」却是蚍狩云。
染红霞一凛,心知良机已逝,只得闭口。华服老妇走到她身畔,俯身行礼,低道:「万劫何在?」染红霞下颔微抬,朝身后一比,八名女郎抬着一口铁链圈绕的木箱,与先前贮放妖刀万劫的相似。
这支仪仗队原本便安排在水道附近,用以接应蠕祖之船。染红霞与媚儿分开之后,循水岸回到冷炉谷附近,按原本计划来到集合处,反倒抢在姥姥前头。蛾狩云与抬棺郭的女郎交换眼色,心知她所言无差,又问道:「有受伤否?」染红霞摇摇头“
聂冥途嘿嘿冷笑。
「你急什么呢?蚯狩云,怕耽搁阳寿么?你才刚到,咱们可是等久啦,还轮不到你抱怨。况且,便不算狐异门,六玄尙有一家未到;人家要是不来,胤家小子也不必来了。」舔舐嘴唇,似回味着那女郎的汁甜肉香。
蚍狩云听他问得恶意,复见那股掩不住的畜生馋相,料想女郎未出现在约定之处,定是遭了这厮毒手,又痛又怒,面上却不露声色,淡然道:「一个时辰的期限未至,狼首若不怕耽搁阳寿,不妨再稍等片刻。」她安排的暗桩与天罗香大队分道而行,以免启人疑窦;刻意晚来,也是一种策略。
但鬼先生显然是等不及了。
藤花拨开,他修长的身形自洞口出现。众人目光齐转,鬼先生一贯享受这种众所瞩目的感觉,怡然道:「没想到诸位如此赏脸,居然都到了,可见团结一致、齐心抗外,的确是七玄的道路。今夜所议,必影响千秋万代——」
「你要不先等人齐了,再唱这一出?」聂冥途冷笑打断,丝毫不留情面。「
距一个时辰的约期,剩不到盏茶工夫了,兴许是老狼眼力不成,这满山遍野的,也没多瞧见一只鬼影,怎么看都是桑木阴的小花娘跑啦。虽只差得一人,可惜你话说太满。」
比夜视目力,要说「照蜮狼眼」不成,举世都是瞎子了。祭血魔君对他复元之快,本还有几分狐疑,见聂冥途调伲鬼先生的模样,心念一动,勃然大怒:「混账!这厮死性不改,又吃了第二名暗桩!」料不到聂冥途疯癫难制,竟尔到了这等境地,打碎他四肢关节兀自不怕,哪壶不开专提那壶,铁了心捣乱,若非碍于四周耳目,便要动手除掉这个大患。
鬼先生正要发话,蓦地甬道里亮起一盏大白灯笼,糊纸面上所绘,正是代表桑木阴的建木标记,聂冥途得意洋洋的衅笑凝于面上,眉目一狞,忽转狠戻,祭血魔君转念恍然:「若假扮桑木阴的,原是天罗香之人,无论聂冥途那下作畜生吃掉几个,总能源源不绝补上。胤家小子好算计!」忍住笑意,拿眼乜着冷笑不止的聂冥途。
鬼先生微微一笑,以几难察觉的动作瞥了纸狩云一眼,从祭血魔君这厢,瞧不清只狩云的反应,灰发似动了一动,难辨是颔首抑或摇头,鬼先生却已转过视线,朝众人朗声道:「诸位以实际的行动表明了意向,决定七玄联合与否的盟会,即于今夜展开。诸位随我前往龙皇祭殿,以竟千秋难全之大功,请!」
第百七四折 桐乡鼎鼐,问钼何出
许久以前,阜阳郡三合镇由一处小小河埠摇身一变,成为东海水道上的转运枢纽,舟楫相邻、帆影接天,水陆运输络绎不绝,东海经略使于是上奏朝廷,将这个兴起不过数十年的小镇升格为「县」;若继续发展下去,三合县晋为郡治、乃至更上一级的州治,没准在这一辈的阜阳耆老有生之年,便能看到。
可惜满邑繁华,却只为一家昌盛。枝干既倾,茎叶遂风流云散,若非还留了块半死不活的老根垓,此际的三合县便如淤成一片芦苇浅滩的河港般,渐渐走出人们的记忆。
「我家乡穷得很,唯二座象样的屋舍,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庙,入口两扇门扉髹着朱漆,是整片灰黄村落里仅有的颜色。」推着竹轮椅的紫膛儿脸汉子说着一笑,露出怀缅之色。
「我一直以为,红色是大富大贵之家才有的,从前听人说起阜阳港,都以为是一片几十里的朱红,延至天边,就以为是繁华啦;如今想来,真个是目光如豆。」
「这话倒也不能算是错。」轮椅上的老人轻哼一声,淡然道:「从咱们方才下船的码头到这里,昔日都是秋家的内港。看到这些个油桐树没有?这便是秋家的院墙,桐林到哪儿,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儿。」
高逾两丈的油桐树密密并植,一路从水边延伸至此,便没有几十里路,十数里总跑不掉。况且桐林并非止于此间,直到地平线的彼端都能见到巴掌大的肥厚叶片铺缀如盖,这「树墙」圈起的范围说是一座镇子,也毫不为过。
紫膛大汉瞠目结舌,苦笑道:「这才叫『目光如豆』。大富人家的作派,实非下官……呃,实非在下所能臆想。浮鼎山庄威名赫赫,我总以为是黑瓦白墙的大庄园,不想秋老庄主居然以树为墙,任乡人出入自由,这等胸襟气度,难怪能以一介豪商的身份,赢得偌大江湖声名。」
「过往在码头那厢,确实有座大宅邸,码头连着河港,不过园中一隅。抗击异族之际,为抢修营垒,军需甚急,秋老庄主遂将宅邸拆了,不留一木一瓦,悉数装船顺流而下,才保住了阜阳大营。」老人抚须道:「若非异族北撤,再拖得月余,怕营碧又挺不住了,连这厢的屋舍都得拆了应急。」
秋家的庄园里多建高楼,所用木料础石不同一般,拆来修葺营砦,要比临时伐木采石合用得多;就地拆了,就着内港装船发进,两日之内必可抵达东军重要的抗北基地阜阳大营,再没有比这更及时有力的后援。
进攻如摧枯拉朽般的异族大军两度奇袭阜阳,终究没能踏平独孤阀的据点,东军在随之而来的央土大战中,能拿得出如许筹码,源源不绝地投入兵力,阜阳两战毁之不尽的坚城壁垒,不能不说是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如此看来,这位秋老庄主虽不会武,却比江湖人更重情重义,豪迈慷慨,可惜无缘识荆。」紫膛大汉不禁感叹,面露一丝神往。
「那是你运气!」老人哼笑。「秋拭水行事说话便如一阵风,那个急啊,怕连家门都还没报完,他便踩着你的脸风风火火去远啦。」那中年汉子摸摸鼻子,讷讷道:「那也同台丞您差不了多少……」老人斜乜道:「怎么我踩过你的脸么?」
汉子连称没有,不敢再说。
这一前一后推着轮椅的两人,自是萧谏纸与谈剑笏了。
离开四极明府后,过没两日,老台丞便说要走一趟三合县,谈剑笏身为台丞副贰,向以「老台丞的双腿」自居,岂肯让他自来?无论老台丞如何冷嘲热讽,都坚持要替他推轮椅,萧谏纸懒与他缠夹,两人连院生都未带,径雇船家往阜阳出发,舟行一昼夜,平明方至三合县。
阜阳码头淤积大半,只泊得小舟,几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样;登岸后只见脚夫三三两两,连一家能问话的茶铺也无,幸而萧谏纸熟门熟路,随意指点,两人沿着蓊郁的油桐道一路蜿蜒,见道旁有座粗陋木棚,远方林叶扶疏间,似有黑瓦连绵,谈剑笏心念一动,喜道:「台丞,前头有座宅子,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
萧谏纸尙未开口,背后传来一阵嘻笑哄闹,不消回头,也知是大队人马从港口方向行来,不知是什么来路。老台丞疏眉微骤,阻了想让这帮外地人噤声的副手,一指木棚:「先歇会儿。」谈剑笏会意,将轮椅推至棚底。
那伙人自路的彼端涌出,熙熙攘攘,竟也朝木棚来。谈剑笏一凛,为护老台丞周全,暗自运起「熔兵手」,提高警觉。萧谏纸蹙眉道:「瞎紧张!你瞧瞧这些人里,有几个会武的?」
谈剑笏定睛一瞧,见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乃是一乘八人抬的软轿,抬轿的脚夫中有几张熟面孔,适才码头上曾见,约是本地人;八名脚夫抬轿上肩,仍被压得汗流浃背,盖因轿上之人委实太胖,瘫似一团肉墩,谈剑笏多瞧了几眼,才约略看出人形,喃喃道:「这人怎……怎能吃成这样?」
「泰岳压顶,亦有性命之忧。」老人哼笑:「你别说这是武功啊!」
无论是轿上的胖公子、抬轿的脚夫,抑或一旁打着伞盖遮阳的家人伴当,都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样。队伍中唯一的练家子,乃是一名黑衣黑靴、手提黑剑,瘦如竹竿也似的青面汉子,细目微眯,眉飞入鬓,整个人宛若一柄脱鞘而出的利剑,剑气隐隐成形,周遭五尺之内无人敢近,莫不远远避了开来。
他周身皆黑,却有一头焦黄干枯、灰白相掺的薄发,年纪不大,形容却隐现衰老,也算生就一副异相了。
「雇得这般高手傍身,」老人冷笑:「可见家资甚厚。还是世道真有这么乱,非贱卖技艺不能养家活口,求一温饱了?」谈剑笏想起台丞的郁郁不得志,低道:「这是人的德行,未必与世道相关。」老人遂不再言。
大队入棚,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着轮椅的主仆俩,蔑笑:「他妈的,一条腿都进棺材了,还巴巴地跑来瞧美人?你下边儿不行啦,糟老头!」环轿的伴当们无不哄笑,讨好之意溢于言表,倒是脚夫脸色都不好看,不知是抬得辛苦,或觉受了什么冒犯。
一名身穿锦袍、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赶紧上前,冲萧谏纸长揖到地,恭敬道:「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豪迈潇洒不拘小节,行走江湖惯了,言语上难免有江湖人的习气,非是有意冒犯,还请明公恕罪。」谈剑笏本在气头上,闻言微怔,暗忖:「这人好利的眼!我请台丞扮作商旅,他却一眼看出老台丞有功名在身。」
料想应是台丞内质焕发、英气逼人所致,忽觉这帮人也不是那么讨厌,非粪土污墙,勉强可教。
萧谏纸不卑不亢,淡然道:「先生客气了。贵属车马甚众,此间腹笥有限,我主仆二人只须月角遮阳,少时即行,未敢耽搁诸位。请。」中年人连称不敢。
萧谏纸一挥手,谈剑笏会过意来,推轮椅至檐下,将空间悉数让出。
「明公」二字,乃是对有名位之人的尊称,那中年人见萧、谈二人形容,受主子言语之辱却未勃然色变,光是这份气度胸襟,决计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商模样,是不想以本来身份示人,赶紧出面打圆场,让彼此都有台阶可下。
轿上的胖公子一颗心早不在此间,但毕竟是豪门出身,听亲信口称「明公」、对方竟未推辞,心中纳罕:「莫非真是哪个致仕的大官?」总算稍稍收敛,干咳几声,对锦袍汉子道:「徐沾!美人儿不知几时出来,快摆布些吃食酒水,干等多无聊!」瞥一眼棚檐下的萧谈二人,努嘴道:「别说本少爷小气啊,见者有份,都让吃上。」
被唤作「徐沾」的锦袍汉子躬身应喏,命下人铺开锦布,自木盒里取出熏鸡炙鹅、放冷的羊羔肉条、面饼酒水等,敢情真是来郊游野餐的,准备周全。
脚夫们也都分到了面饼,谈剑笏则婉拒了徐沾亲自送来的食物,徐沾丝毫不以为意,只留下两只精洁木碗,低声道:「明公若不急着离开,一会儿能用得上。」
谈剑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见老台丞使了个眼色,忍着满腹狐疑,道谢收下。
不一会儿工夫,又来两拨人马,同样是大队簇拥,为首的也都是衣着华丽的富户公子,似与那胖公子相熟,好友见面,少不得一番亲热。「宁少君,你那『
锦春水停』别墅便在左近,不想却来得比我晚,莫非是昨晚那个小花娘忒厉害,弄得你下不了床?」
「梁公子说笑了,区区小婢,我还没放在眼里。但那小丫头着实不坏,鲜滋水嫩的,肌肤滑腻得紧……」被唤作「宁少君」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似是回味无穷,忽想起在友朋面前,可不能显出依恋之色,以免教人小瞧了,把脸一垮,佯嗔道:「梁少,此番前来,我可是冲着你的金面,否则这种乡下地方,连听名儿都嫌污耳,专程跑来还败兴而归,那可真是笑掉人的大牙,丢脸到家啦。」
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唰!」一声拢起玉骨折扇,横在两头猪尸交迭似的大腿间,宜然道:「这话不能白说,得赌!一会儿宁少君若觉不値,这便输与你如何?」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莹润生辉,的非凡品,只是搁在梁公子的腿上,不知怎的看来有几分牙签的错觉,彷佛突然缩小了似的。
宁少君出身祈州富户,怎么看得上这种小玩意?轻哼一声,颇有些不悦。
「梁少,不如我直接认输罢?这等花红,我能输几箧给你,此后就不必赌啦,大伙儿省事。」
梁公子笑道:「宁少君误会了罢?这不是扇儿,是马厩的横栏。我同少君赌厩里的物事。」宁少君闻言色变,定了定神,涩声道:「哪……哪一尊?」梁公子怡然道:「少君是问哪一匹罢?我记得少君素爱『超光』,但『翻羽』姿态灵动,宛若翔空,亦是气象万千,八尊齐列,宛若苏生……不如,就赌这两匹可好?」
宁少君若非踞坐于下人铺设好的迭席之上,这下只怕要翻身栽倒,好不容易稳了稳身形,不禁两眼放光,忍住雀跃,颤声道:「梁少,你是认真还是说笑?」
梁公子倨傲一笑,哼道:「我梁斯在说话,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说着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那宁少君见状大喜,忙与他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片刻又觉不妥,迟疑道:「梁员外若不肯割爱,怕梁少亦无良法。」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输?」旁人见他似动了怒,唯恐场面闹僵,赶紧把盏来劝。那宁少君自知家底毕竟比不上泾川梁氏,梁斯在若赌输了要赖账,实也奈他无何,只得一笑,与众人一同吃酒。
谈剑笏远远听得二人对话,心念一动:「梁员外……这厮是梁裒的儿子?」
与萧谏纸交换眼色,心知所料无误,难怪这些富少目中无人惯了,原来背后有偌大靠山。
梁滚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此人考不上功名,却继承了泾川梁氏的偌大基业,在三川粮行中颇有地位。他不但资助梁子同应举,甚至以粮捐官,补了个员外郎的京职做做,虽没几年便致仕还乡,时人皆以「梁员外」呼之,认为他与央土任氏的关系密切,暗地里替中书大人担任东面的周旋应对,东海乡绅有什么要「上达天听」的,泾川梁氏便是门路。
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却无法将遍布东海水陆各码头的钱粮往来一并根除,毕竟梁裒做的是规矩生意,股东里不乏平望显贵,甚至连西山、南陵等都有一份,若非证据确凿,不能轻易出手。梁裒对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似也不怎么上心,迄今全无动作,慕容连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无,只能暗骂一声「老狐狸」,继续等待机会。
这梁员外除了有个手绾三川总要的城尹族弟,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最负盛名的,便是他收藏的「白玉八骏」。这套羊脂玉马共六十四尊,描摩八骏八势,据说一组八尊齐列,便像突然活起来,令人不由生出「玉器化马」的灵动之感,堪称栩栩如生。
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杂作一堆,仍能依首尾身躯等各处特征,轻易辨出「绝地、翻羽、奔宵、超影、逾辉、超光、腾雾、扶翼」等八骏,决计不会弄错,则又是这套宝器的另一神奇处。
出于青鹿朝大匠的「白玉八骏」传世逾千年,六十四只玉马因战乱之故散离各地,梁裒费了极大的心力,一一搜集。有人说此套玉器上应我朝肇兴,才得周全,朝廷应下旨收回,太宗孝明帝斥为无稽,进言之人因此获罪,贬至远方,「
白玉八骏」的声名由此益显,传为美谈。
那胖公子梁斯在虽是梁裒的独生爱子,真要赌输了这套连天子都夺之不去的玉器,不免遭梁员外打断猪腿,是以宁少君有此一问。
谈剑笏忍不住犯疑:「这帮公子哥来此做甚?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白玉八骏』为注,也要赌一口气……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値』?」却听另一名世家子笑道:「我已听梁兄说了月余,此姝国色天香、不似人间应有云云,心想梁兄多识美人,早已见怪不怪,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再不来瞧瞧,爹娘岂非白生我这双眼了?」众人皆笑,连宁少君都陪着笑了一阵。
谈剑笏一怔:「女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对女色兴趣淡薄,也辨不清美丑,忽觉这帮有钱人如此无聊,财富集中到他们手里,实是家国不幸。忽听梁斯在语声一颤,陡地拔尖:「来……来啦!」
胖大身躯欲起,左右赶紧来扶,但两人怎抵得住神猪般的梁公子奋力撑持?霎时肉山倾垮,崩压一片,原本就着美酒佳肴围坐于迭席的富公子们忙不迭走避,场面乱成一团。
谈剑笏顺着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赫见另一头油桐小径底,冒出一顶紫花伞盖,缎面缀着一朵朵细碎白花,伞缘的明黄流苏随风轻晃,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要不多时,伞下人半身浮出,却是两名中年仆妇,一人提着水桶杓子走在最前头,另1人则举着一面陈旧的青旗布招,其上斜斜绣着三绺「川」字形的白色波纹,似云似水,笔触朴拙,要说是装饰纹采,却稍显单调了些。
算上后头撑着华盖的,不过区区三名婢仆,这排场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只能说是寒酸可怜。然而正因为瞧不清居间的主儿,这些外来富户不分主从,无不引颈翘首,争睹令过尽千帆的泾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与,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何等绝色───不知是那女子太过娇小,抑或仆妇个个高头大马,及至木棚之前,始终无法窥得全豹,只见得裹着译裯白纱的身段若隐若现,着珍珠色绣鞋的小脚儿宛若莲瓣,浑圆的脚背白皙如雪,真个是明艳无俦,非同一般,人人被撩拨得心痒难搔,棚底一片热浪滚动,伴着嗡嗡絮语,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当然,除了争睹绝色的期盼好奇之外,也有不少人是半信半疑,总觉得期待越高,不免失望越深,甚至打着看好戏的心思,专等梁斯在出糗的。那宁少君便是一个。
他出身祈州大户,家里是当地布行魁首,与娇生惯养的梁斯在不同,二十岁上父亲便将他派往南部的布庄分号,多经历练,也算是名生意人了,与梁斯在交游,无非想把脑筋动到泾川梁氏头上,以企能多捞几间分号、乃至股东来,也想从这个吃米不知米价的花花太岁身上揩些油水入袋,荒淫度日不过是为了投其所好,逢场作戏有之,但平日并不好这口。料想今日同席的王、张、廖、简几位亦若是。
「白玉八骏」哪怕只得一座,这花红都比他当初设想的好上太多。
宁函青打定主意,一会儿来的便是月宫姮娥、仙阙素女,也要咬死「不値」
二字,硬拆他一匹六十四骏来,梁员外若想赖账,少不得要吐出足数的资酬,才能堵宁家之口。这下子,他朝思暮想的央土分号……不!是规模首屈一指的京号布庄,亦有实现的可能!
忍着满胸踌躇,他抬起视线,忽尔一怔。
被三名仆妇簇拥而来的女子,果然生得娇小,一袭湖水绿裙裳,上披一件滚青边的玉色羽花褙子,露出饱满结实的蛋青色抹胸;尽管脑后松松挽了个髻,系着青带结子,乌缎般的秀发仍垂至臀后,可见其长,说是「云髻雾鬟」也不为过,衬与巴掌大的小脸、尖细的下颔,精致得难绘难描,只能说是造化天工。
少女身段纤细,腰间系一条与抹胸同色的蛋青丝绦,尽显蛇腰一束,却无瘦削之感,只觉玲珑;胸臀起伏骄人,明明鼓胀胀的甚是丰盈,却不觉肥腴,或因水一般的削肩甚宽,兼且双腿比例修长,将整个身板撑了起来,这稍嫌熟龄的玉色褙子穿在她的身上,只见青春曼妙,毫无扦格老态。
「娇小」与「修长」两种看似相悖的概念,于此达成了难以言喻的巧妙平衡,稚嫩与成熟、柔弱与尊贵……随意落眼,都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矛盾而又调合的对立反差,也使得她在美貌之外,周身充满了神秘难言的气质,令人难以移目。
宁函青不算阅女无数,也知少女年纪甚小,其真实年龄,应低于外表所见,连高贵合宜的举止中,都透着一丝稚气,偏生胴体又成熟已极,散发着甘美诱人的气息───他从她的长腿、翘臀、柳腰、胸脯,贪婪地看到精致绝伦的面庞,最后停在那双美丽空洞的眼眸上,瞧入了迷。
梁斯在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的活色生香根本不像是人,亦非狐魅精怪,而是一具精巧的瓷偶,各部精心雕琢,却因整体的组合太过完美,反而毫不真实,令人望而生畏……
「宁少君、宁少君……宁少君!」
宁函青回神,才发现所有人都瞧着自己,神色古怪,似忍着笑,又有几分可怜的模样,面上发烧,涩声道:「怎……怎么?」张嘴才觉口干舌燥。梁斯在的伴当徐沾递来一只木碗,碗中茶香甘洌,宁函青想也不想一飮而尽,总算活转过来。
梁斯在得意洋洋,拿手肘顶他:「宁少君,你的马没啦。全场几十个人,只你瞧得失魂落魄,这都『不値』,还値什么?」众人皆笑。宁函青没什么实感,彷佛仍在云端,双目舍不得离开少女,喃喃问:「她……她是什么人?在这儿…
…在这儿做甚?」
第二个问题毋须人答。仆妇将木桶一放,揭盖取杓,交与少女,梁斯在身边的一干伴当彷佛训练有素的狗,纷纷取碗列队,由少女亲手舀出茶汤,一一为他们倾入碗中,动作轻盈娴熟,当真是美不胜收。
「这位,便是浮鼎山庄秋氏的千金大小姐,闺名上霜下洁,今年芳龄十三,正是含苞待放、任君采撷之时。」梁斯在并未上前,深谙隔着一小段距离、方能尽收美景的道理,喃喃道:「……只不过这个『君』指的可不是你宁少君,只能是我。」几位富户公子都忘了乘机拍马屁,忘情欣赏卷起袖管、小露半截鹤颈般的藕臂,挥汗奉茶的绝色少东海富人颇好布施,除了往庙里添香油、开水陆法会,搭粥棚茶棚也是常见的方式。浮鼎山庄虽然家道中落,不比往日,保有这样的规矩也非难以想象。
浮鼎山庄前代庄主秋拭水,富可敌国,除家传盐铁运转生意,更以搜集天下奇兵闻名,尤爱宝剑,与当世用剑名家交游,遍阅世间名剑名招;所着《秋水名鉴》为其毕生见闻,原本只在知交好友间流传,然秋拭水立论持正、见识高超,久而久之竟成武林剑决的公证,亦将观战心得录于札记,声誉益隆。
三十年前妖刀乱起,秋拭水提出「正剑可破邪刀」之说,从名鉴中选出六柄正剑、六名侠客,亲自奔走,促成「六合名剑」集结,并亲任领路者,参与讨伐妖刀的圣战,死后被尊为「万刃君临」,毕生堪称剑史。
秋家在妖刀圣战、抗击异族,乃至其后的央土大战中贡献甚多,几无保留;秋拭水死后,其子秋意人无心经营,与央土任家并称的巨商阜阳秋氏于焉没落,《秋水名鉴》不世大名,过眼星散。
谈剑笏对浮鼎山庄的认识,只到「万刃君临」秋拭水为止,对当代家主秋意人仅知其名,说不出他做过什么,依稀有「此人甚风流」的印象,却记不清是何时、自何人处听来,遑论其女。
老台丞专程来三合县,为的正是拜访浮鼎山庄,这秋霜洁秋姑娘既是秋意人之女,也算是正主儿了,料不到为狂蜂浪蝶所围,谈剑笏本想出手惩治,顺便将秋家小姐平安带回府邸,但梁斯在等虽虎视眈眈,倒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苦无清场的机会,若非萧谏纸端坐如常,谈大人怕要待不住了。
秋霜洁专心分派茶汤,也不在意众少垂涎,抬见脚夫们坐在一旁,举手唤道:「你们也来。」声音清脆,令人销魂,神情却颇为空灵,视线总落于虚空处,「
精瓷人偶」的感觉益发鲜明。
梁斯在雇用的脚夫都是当地人,世代受秋家照拂,长沐桐树为墙、贫富共荣的恩泽,行于秋氏内院之中,见这些登徒子想将大小姐吃落肚里的模样,个个心中有气,捏着徐沾派发的面饼,没个送入嘴里的;此际听得大小姐呼唤,不敢违拗,鱼贯起身,也跟着排入队伍。
梁斯在邀来的富少中,有个叫王子介的,不知吃了什么药,啧啧两声,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这妞实在不似真人。要剥光了衣裳,不知是何模样。」梁斯在还没反应过来,众脚夫已勃然变色,纷纷回头推攘,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浑话!」梁家伴当也不是好欺的,筑起人墙护主,眼看便要打起群架。
梁斯在对秋家小姐甚是迷恋,王子介一时失言,他原该发顿脾气,见脚夫们闹起来,心中却不乐意了,料想贵贱有别,他修理王子介不妨,这些个无知土人若欺到王子介头上,踩的却是他梁公子的脸,面色一沉,尖声道:「哪个敢闹腾,本少爷缴他一条狗腿!」脚夫们怒火更甚,远处码头上的人听见争吵,月来也没少见了梁家人的横霸,纷纷抄起扁担奔来,眼看场面将乱。
梁斯在心底微怯,回顾那黑袍剑客道:「……白头蝰,都给我宰了!」
黒袍剑客想都不想,反手拔剑,弧形的刺亮剑光如蛇般扭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掠向最近的三名脚夫!
谈剑笏观察那人步履呼吸,料他内功有限,岂料出手快逾奔雷,角度又如此刁钻,便是正面相敌,也只能以「熔兵手」硬磕,闪避是决计来不及的,遑论相隔数丈?急得「啪啦」一声桓扁了轮椅靠背的竹架,正欲动身,却被萧谏纸按住。
「……台丞!」
「铿」的一声金铁交鸣,剑光戛然而止,剑刃微弯,夹在两根微泛金芒的指头间。剑客一抖腕,长剑「劈啪!」转动,这才脱出箝制,转了小半圈,倒撞入鞘,冷道:「好俊的『弹铗铁指』!儒门绝艺,非同凡响。」
出手阻了这一剑的,竟是徐沾。
谈剑笏的修为深湛,要在他面前装作身无武功的普通人,除举手投足间极力隐藏、避重就轻外,也须有相若的内功修为,甚犹胜之。谈剑笏听那剑客白头蝰喊出「弹铗铁指」,不禁一凛:「原来台丞先前说『雇得这般高手傍身』,指的不是黑衣人,而是这名徐姓汉子。」
徐沾自入梁府,专陪少爷吃喝玩乐、前后打点,梁斯在甚至不知他会武,也不知这「弹铗铁指」乃儒门三槐秘传绝学,威力奇大,只知徐沾阻了白头蝰之剑,合着要造反,面色一沉:「徐沾,你忒好本事,委屈你给我做这低三下四的活儿。」
徐沾没敢顶嘴,长揖到地,低道:「少爷,秋家的地头,伤不得秋家之人,非为那些个无知贱民,怕见了血,小姐心中不快。教训教训他们,也就是了。」
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见血,回神毕竟是庆幸大过了恚怒,见白头蝰的凛冽杀气与剑光吓得脚夫们面无人色,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顺,正想说几句场面话,却见油桐小径的尽头,忽行来一抹高减肥影,来人身着茧绸白袍、足蹬厚底官靴,豹颔燕髭,颇见威严,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半红半白的玉扳指,髻上还有顶高冠,颇有一庄之主的架势。梁斯在暗忖:「莫不是……秋庄主亲来?」婿见尊翁,礼多不怪,赶紧起身。
那人来到棚前,冲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朗道:「在下西宫川人,忝居浮鼎山庄总管,诸位远来,如若不弃,入庄喝碗水酒再走。请。」话说得不冷不热,又转头道:「小姐,属下接您回庄。」看似合节守度,话中却无转圜余地。
梁斯在一门心思还在「婿见翁」上,见西宫川人掉头就走,不禁愕然。眼见秋霜洁收拾茶桶,随他行远,忙扬声问道:「西……西宫先生!晚生欲求见秋庄主他老人家,不知方便否?」
西宫川人回头道:「家主长年卧病,不见外客。公子有事,可由在下转达,或留名刺拜帖,待家主病情好转,再请公子来见。」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说未免太谬,若非秋意人架子极大,等闲不见外客,就是已见不了任何人,才须这般故弄玄虚。
西宫川人正欲迈步,忽听一人道:「我听说浮鼎山庄内,搜集无数刀剑异宝,若庄主不见外客,我等怀拳拳之情远道而来,岂非无缘鉴宝?」却是王子介。
西宫蹙眉道:「家主静养,与诸位无涉。要看宝物,请随在下入庄。」携秋霜洁等,转眼没入林中。梁斯在与王子介、宁函青交换眼色,心中狂喜:这是恶奴欺主啊!偌大家业落入外人手中,何物不可买卖?便是人间绝色的千金大小姐,不过就是插标待价的甘美货物罢了。
众人眼睛一亮,各怀心思,踏上迤逦蜿蜒的油桐小径。
◎ ◎ ◎
秋家宅邸远比想象中更陈旧,却因打扫得十分干净,看来倒也不显寒碜。广袤的庭园毕竟需要足够的人手维护,方见格局,众人沿曲廊入内,没遇几名婢仆,无怪乎草长树茂,恍若荒林。
浮顶山庄没落不算新闻,然昔日纵横东洲的巨商,短短两代间沦落如斯,委实出人意表。梁斯在两个月前偶遇秋霜洁、惊为天人,便常至庄外茶棚看美人,料想秋拭水忒大名头,要收用他的孙女,怕没那么容易。
此际见得庄园破落,兴奋之余,不禁扼腕:早知是这等落难世家,何必浪费时间喝茶?点齐护院上门绑了,毋须媒聘礼,玩完了不如己意,打发银钱即可。
娶进家门还得过老太爷那关,光想便头大如斗。
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当可没少做,想到又能干回老本行,毋须再兜圈子讨美人欢心,人都精神起来,难得不乘软轿,领着伴当、家丁等走在西宫川人之后,信口评点园林,意态昂扬。
徐沾被撇在大队之后,不知不觉与最末的萧谈二人走在一处,步履沉重,眉宇间难掩落寞。
「我听人说儒门绝技,艺学并进。」谈剑笏迟迟等不到台丞开口,不忍见徐沾颓唐,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身负/ 弹铗铁指』,便无心庙堂,江湖之上,亦不乏求贤爱才的明主;若无机遇,何妨晴耕雨读,泛舟逍遥?未必只有泾川梁氏这一个去处。」
徐沾摇头苦笑。「寒窗十数载,屡试不第,终非科举之才;家中尙有妻小,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也不是个头。不入武林,这身武艺不过强身健体罢了,挣不了几个钱。
「梁府给我的资酬不坏,足够养家活口,公子多少听得进我的劝,年来收敛许多,我总安慰自己,也算功德一件。今日之后……唉!」伴当中也有各种不同的角色。徐沾读过书,颇擅笔墨,不比那些陪公子爷飮酒赌钱的,能撑场面,顺便满足梁府公子「养士」的虚荣心。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说,教他知晓徐沾会武,日后少不得干些白头蝰的差使,伤人胁命,立威以迫。
说到这份上,谈剑笏也不知该如何再劝,低道:「交浅言深,是我有僭了,先生勿怪。」徐沾拱手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忠言逆耳,大人这番心意,在下铭感五内。」
此人虽目光灼灼,直呼「大人」仍有些突兀,谈剑笏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见轮椅横栏之上,清楚留着个五指掐陷的焦痕,才知已然露馅。
推送轮椅,又练有「熔兵手」的朝廷命官够罕见了,再加上双腿不便、目光如电的狷介长者,于官场或东海武林稍有识者,两人大名只差没绣在背门上,无怪乎他力劝老人扮作客商,弄来两套变装衣物时,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几可杀人。
「哼。」萧谏纸似闻心音,鼻端出气,与他心中的无地自容衔接得天衣无缝,片刻忽道:「你是党榆徐家的哪一支?七泽、八际,还是九开疆?」却是对徐沾发问。
徐沾微露愧色,似觉辱没了先祖,但也不过是乍现倏隐,旋复如常,正色道:「我乃开疆公之后。然而,自高祖父鉴殊公以降,我家便移出党榆郡,另设社祠,不敢僭居党榆郡望。」
萧谏纸点点头。
「那是徐字世家的后人了。」
东海儒脉分文武,以「字」衔姓者,多半是武儒之后,如段字世家、李字世家等,皆是昔日沧海儒宗分支。党榆徐家属孝明一朝兴起的四郡集团,虽受陶元峥抑制,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徐沾若能扯上党榆徐氏,混个小吏养家活口,总不成问题。
而人称「九开疆」的徐字世家一支,却是不折不扣的武儒,与党榆徐氏份属同宗,数百年前实已分家。徐开疆乃「三槐」之中司空氏的重臣,后人练有「弹铗铁指」绝技,尙称有理有路,不算膜饶。
萧谏纸欲再问,前头传来梁斯在喊声,徐沾匆忙拱手离去。主从俩走在队伍最末,见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里,谈剑笏才刻意压低嗓音:「台丞,此人的来历,不知有没有问题?」
萧谏纸摇头道:「他的话,至少有八成为真. 」谈剑笏抚颔沉吟道:「不知剩下两成,隐瞒了些什么?」蹙眉深思,甚是苦恼。
萧谏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常人说话,有七成真就算多了。」
「原来如此……啊?」谈剑笏回过神来,紫膛儿国字脸胀得通红,讷讷道:「您这么说,那可真是……唉。下官平日说话,十成十都是真的。原来七成就很多了么?那剩下三成都说些什么?」
「……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辅国。方方面面都不是。」
西宫总管引众人入大厅,各自落座。萧谏纸虽年长,却未表明身份,被当作是跟进来瞧热闹的,那西宫川人脸面甚冷,索性连位次都不替两人安排,一指末座边上,让谈剑笏推过便是。
这下连不通世务的谈大人,都觉「恶奴欺主」了I待客尙且如此,庄主长卧病榻,岂有好脸色看?由西宫对秋霜洁不冷不热的口气、任意支使的态度,以及仆妇对小姐的冷若冰霜,可想见如今庄园之内,究竟是何人作主。
梁斯在从一名明珠割爱的追求者,摇身一变成为手绾重金的买家,姿态明显不同,乜着小眼珠子掸掸积尘,拈了拈指尖灰,没好气道:「谅你这儿也没甚好吃好玩的,别浪费大伙儿的辰光,快把小姐唤来,陪公子爷乐乐。」
他一路行来,莫说象样的护院武师,连一名男丁也没瞧见,真要发起横来,光靠随行的家丁伴当,质量均远胜孱弱的浮鼎山庄,算上宁函青、王子介带的人,够把庄子拆平两回了,益起轻视之心,自入厅以来,意态渐嚣,显露出骄悍本性。
从人虽留诸厅外,但山庄人丁寡少,难生威吓,众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围堵厅门,任意嘻笑,甚无规矩,俨然将此地当成了少爷常去的风月场,专等粉头来献色艺。
谈剑笏看不过眼,却不好挺身,咬牙低啐:「泾川梁氏偌大家底,怎教出这般下人?秋家人丁单薄,不如唤来码头上的脚夫,好过教外人耀武扬威。」
适才在棚里为秋霜洁大抱不平的脚夫,全被阻于庄外,无一得进。
自总管西宫川人现身,当地土人便没了声音,可见这位总管平素的作风。梁斯在等判断秋家落入外人把持,此亦是重要的依据。
「你不觉得,管家一名乡人也不放进来,」萧谏纸淡淡一笑。「显然有恃无恐么?」谈剑笏闻言凛起,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西宫川人立于主位之前,并未逾矩就座,面对放肆的梁公子,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瘦脸,不紧不慢道:「我家小姐颇擅筝艺,诸位若不嫌弃,在下便请小姐为贵客们鼓筝,如何?」
梁斯在料不到山庄之内,真有青楼教坊的乐子,大声叫好。西宫川人命仆妇延小姐前来,要不多时,艳丽的绿裳少女分开人群,漫步而入,满厅喧哗一霎悄静,呼吸、心跳清晰可辨。
秋霜洁的翦水瞳眸分外空灵,行走间微踮足尖,轻飘飘如行于云端,半点不像活人,径至主位坐落,彷佛日常便是如此。西宫川人忽道:「小姐,今儿咱们不坐这儿。」
秋霜洁似有些迷惘,蹙着姣好的匀细蛾眉,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轻斜,喃喃道:「不……不坐这儿?」听似童音,覆诵话语的举动一如女童,偏又不像存心做作,画面虽美,却透着股难言的怪异。
西宫川人点头。「是,今儿不坐这儿,要坐那头。」一指琴几。两人对谈间,仆妇已将筝子、蒲圑摆布妥适,燃起袅袅兽香,厅内平添一缕古雅。
秋霜洁乖顺点头,轻移莲步,于几后坐定,露出一抹兴奋之色,如顽童放入沙坑,便要大闹一番,俏皮的模样更添艳色。
「慢!」西宫川人的语气严峻起来,及时喝止。「不是现在。」
「不……不是现在?」秋霜洁像被拎着后颈的小猫,面对鲜鱼却不能动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现在。」宛若操纵傀儡一般,高冠重袍、衣容精洁的总管复述着,以防少女脱出禁制。秋霜洁放落双手,轻扭衣角,茭白笋尖也似的玉指透露着焦躁的情绪,不住偷瞟琴几的美眸也是。
谈剑笏观察许久,终于暗叹I口气。「可惜,如此美貌,不想心智有缺,却是天生痴儿。」深觉造化弄人,莫甚于此,对比少女的美貌,益显真相之残酷。
看出这点的,可不止是谈大人而已。
宁函青大失所望,原来少女吸引他的空灵气质,不过是智能低下所致,适才瞧得出神的自己,不啻是天大的笑话!若说宁少君是难掩失望,梁斯在梁公子就是羞怒交迸了:就为这白痴,瞎耗本少爷两月辰光!
愤怒归愤怒,秋霜洁的美貌却是无庸置疑,如此娇小的身躯,说不定嫩膣里别有一番风情,当作肉娃娃养在家里,兴起时恣意享用、蹂躏,毋须担心她与其他姬妾争风吃错───这么一想,梁公子顿时释怀,忍不住幻想起摆布少女的种种淫冶画面。
「本庄的规矩,」西宫川人清了清嗓,冷彻的眼神环视众人,既不贪婪也无欲望,甚且不带情感;说是鸠占鹊巢的恶奴,不知怎的,谈剑笏却想起了「狱卒」
二字。「贵客说出欲鉴赏的宝物,庄内若有收藏,便取交诸位赏玩。」
「什么东西都可以?」梁斯在嘿嘿淫笑。
「什么都可以。」西宫川人面色不改。梁斯在吹了声口哨,狞笑:「若少爷见了欢喜,卖是不卖?」门外家丁闻言起哄,怪叫不绝。
「世间诸物,皆可买卖。」西宫干脆得出人意表,反令喧闹声I静。他毫无反应,一气续道:「但本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公子爷指定之物,本庄若有,公子爷须得按价买下,宝物仍寄庄内,公子爷若想赏玩,随时可再来。」
梁斯在哂然道,,「这叫买卖?你这儿是土匪窝罢?」
西宫川人脸不红气不喘。「公子爷指定之物若是宝剑,庄内既未收藏、又说不出收藏处者,敝庄等价赔偿,稍慰公子爷失望之情。其他宝物,本非敝庄所长,没有便没有了,请公子爷另寻高明。」
这口气不小。梁斯在被挑起了好胜心,小眼睛里绽出锐光。
「但凡刀剑,均是如此赌法儿?」
「只限宝剑。」西宫川人半点儿也不含糊,不卑不亢纠正。
梁公子乐坏了,囿于地位身份,又担心对方使诈,总不好头一个出手,正打算推哪个倒霉鬼一试,下首一人抢道:「什么剑都可以么?」却是宁函青。
「传说神话之剑,亦都不妨。」西宫川人道:「只是『等价相称』,乃敝庄买卖的根本,价不溢物,方能合称。然传说价値,难以衡量,公子爷若想鉴赏《玉螭本纪》里的神兵利器,敝庄无以为继,只能赔与公子爷一部绣本《玉螭本纪》的书资。」众人尽皆失笑。
若非如此,求兵者提出「我家的杀猪刀现在何处」之类存心诘难,借以漫天开价,浮鼎山庄早赔空了。来人所求,若非确有来历、实实在在的名剑,何须亲履阜阳?
宁函青似多了几分把握,追问:「总管方才说了,贵庄未藏之剑,可以此际藏处、剑主应答。若宝剑失落,答曰『失于某山某谷』或『某某所失』,也算是回答么?」谈剑笏心念一动:「这倒是个取巧的法子。以此作答,则天下无一物没有去处,百试百灵,却是赖皮已极。」
西宫川人眉目不动,冷道:「自不能如此。不过,诚如方才所说,公子爷欲求之剑,若出自稗官野史、古册典籍,逼得敝庄只能如此作答者,赔价不逾所载。」
宁函青强抑喜色,定了定神,回顾梁斯在:「梁少,我一直想亲眼瞧一柄传说中的宝剑,不知有此荣幸,权充首问否?」梁斯在求之不得,故示大方:「少君请便。」
宁函青整了整衣冠,冲阶上的西宫川人、秋霜洁一拱手,朗声道:「在下久闻五岛奇英之一、蟠宫岛的镇岛之宝II连城剑的威名,还请总管为我取剑,一开眼界!」
满座富少面面相觑,不知这捞什子连城剑有甚稀奇,只徐沾、白头蝰两人齐齐抬头,露出诧异之色。五岛奇英近年来在武林销声匿迹,自谈剑笏赴任东海,几未闻五岛声息,遑论与岛上之人接触,见台丞面色一凝,凑近低问:「怎么?这位宁少君问错了么?」
「连城宝剑又称『阿衡天剑』,出自蟠宫岛真火熔金道,锋锐无匹,柄锷所用珍珠、红宝、水精等俱是奇珍,剑身以黄金与天外陨铁合铸,光是熔炼的秘法就价値连城,故以之为名,号称天下名剑中华贵第一。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黄金与岛主交换,为幡宫岛严拒。」
萧谏纸目光悠远,彷佛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回神,低道:「他此问非但没错,反倒刁钻已极。浮鼎山庄若拿不出这柄连城剑来,合价相赔,要付多少银两?」
谈剑笏迟疑道:「都说是蟠宫岛之物,庄内纵未收藏,总能说得出来历去处,未必便输了……莫非,此剑已失?」
「三十年前,连城剑在妖刀圣战中不知所之。」萧谏纸肃然道:「正是秋老庄主亲点此兵为『六合名剑』之一,在最终一战时,遭妖刀离垢所断,未曾再现。
你若是秋家之人,该怎生回答才好?」
第百七五折 还报青羽,仙迹胥储
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却视陨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专研技艺,锻炼内外功力,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故未闻「销金熔陨」而成的连城剑。
而幡宫岛田氏一脉,靠采珠发家,数代之间,累积银钱巨万,富居五岛之首。
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尤好带「穷」字的,其出入排场甚大,所打旗号「穷律其身,达泽天下」、「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等,均由着名法书中临摹绣制,命从人随身携带,可见爱甚。世人遂呼「穷爷」,田初雁也不以为意。
他的宅邸以「龙王殿」为名,豪奢自不在话下,岛上还有条着名的「真火熔金道」,传说是天外奇铁坠落凡尘,撞击山体,在蟠宫岛的山棱间犁出一条十几丈长的笔直轨印,所生之高热不仅焚尽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铁般的乌亮结晶,地表更渗出金液,而后凝于岩隙,宛若细密蛛网。无论于日光月华,乃至星耀下,整条沟槽俱是金芒铄亮,似金浇铸,故称「真火熔金道」。
田家对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陨铁极为珍视,便是五岛盟友,等闲也不让见。
田初雁耗费半生心力,浪掷银钱无算,终于试出镕铸陨铁的法子,特聘高明匠人,铸成一柄吹毛可断、锋锐无匹的宝剑,笑曰:「我家的不世奇景,终有面目见人了!」
适逢秋拭水登门求鉴,两人遂结莫逆之交,而后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之祸。
这柄连城剑在珍玩界颇负盛名,盖因蟠宫岛田氏出产东洲皮光最高、成色最好的大品瑺珠,与各地珍宝古玩商往来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可不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累世富贵,品味出众,挖空心思打造的华美利器,便以珍玩目之,亦是价値连城。
宁函青曾在几本鉴品的箚记中,看过连城剑的记载,莫不惋惜妖金毁剑,连柄鞘残部亦未寻回,可惜了其上顶尖工艺云云,故尔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问三不知,那是连书也不读,镇日花天酒地的草包。宁函青未及弱冠就被外放历练,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对古董珍玩本有涉猎,灵机一动,遂提出这等难题,借以挤兑浮鼎山庄。
西宫川人面无表情。「公子爷就看这柄?要不要换?」说得彷佛庄里有几十把连城剑似的。
宁函青见他不假思索冲口便出,内心惴惴:「连城残剑失落数十载,人说毁于妖金,尸骨无存,难不成……真在浮鼎山庄?」
他刻意索此剑来看,还有另一项考虑:连城剑的鞘装、柄锷,可说是蟠宫岛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样稀世奇珍,等闲难以仿造;就算按图打造赝品,该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样也省不了,谁人肯下这种本钱?便看这陈旧的宅邸、荒蔓的园林,也知浮鼎山庄干不了这事。若非指定鉴赏连城剑,西宫川人拿出任一口剑器来,以宁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岂辨得名剑真伪?
莫再犹豫了。这……必是虚张声势无疑!
宁函青下定决心,迎视阶上那张冷漠如岩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换!在下就看这连城宝剑。请总管为我取来。」
西宫川人取出一本泛黄簿册,翻找片刻,道:「有了。」
从主座旁的乌漆腰柜中,取出一只五寸来长、尾带环钩的六角铜棒来,交与仆妇。「甲申廿六号柜。此物甚重,多带两人去取。」要不多时,两名健壮妇人扛了只宽扁长匣回厅,去掉绳杠,将长匣子留于几顶。
「公子请过目。」西宫在簿册上写了两行字,似是记录取件的年月、何人求鉴之类,才从柜里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铁锁匙,打开匣上之锁。钥匙系了块书有「
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适才随口说出的藏柜编号。
藏柜与剑匣的钥匙分作I一处,本是极其谨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铜棒名「连心锁」,内藏机簧齿轮,堪称锁中套锁,锁孔无法以寻常剪绺偷儿的钩针勾开;若以蛮力破坏,只会使内中机括咬死,持铜棒亦无法再开……凡此种种,可见秋拭水贮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钥匙的乌漆腰柜,就这么大剌剌放在厅堂上,既未上锁,也无人看管,莫说出入山庄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里翻墙进来,都能轻易取钥开箱,盗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与秋家大权旁落、门第衰颓脱不了干系,但这西宫川人是哪来的自信,庄内所藏的宝兵还安安分分躺在匣柜里,没给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或夤夜摸来的梁上君子拿去换了酒喝?
宁函青强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拥而上,想看看厘里究竟有无宝剑。谈剑筑示以眼神,见老台丞微一颔首,才推轮椅趋前。
匣中霭光浮动,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面,一柄刃宽四寸的双手带巨剑,静静嵌于匣内锦衬,从剑刃到握柄,通体都是金色,仅有深浅色泽上的微妙差异,锷作双龙抢珠状,雕錾得栩栩如生,所抢龙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极品夜明珠,自行放出温润莹然、宛若月华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宝华光流转,简直像会突然活转过来似的;剑末的黄金爪台之中,嵌着一枚如冰凿就的水精球,较之他处的璀璨,反倒光芒不显,暧暧自含。
以谈大人多年的铸工经验,纯金既重且软,掐塑成这般尺寸,莫说搏斗,光举起转个小半圈,龙首就可能歪斜偏转,垂软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样。这剑锷极可能是铜或钢质,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备,再行鎏金镶嵌……即使如此,仍是极高明的手艺,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阔剑剑身则是断成三截,切口平整,以致并排至于内衬之上,猛一看并未发现残缺。
毋须掂在手里,谈剑笏一眼即看出此剑剑质绝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铁,在磨到能镜照之前,便会留下若干细小缺损,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显示出材质的极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剑剑身能清楚映出人脸,刃上却连一丝缺耗也无,秋拭水当年选这柄刃器入「六合名剑」,果是罕世的眼光!谈剑笏由衷佩服起来,益觉此剑之断,个中因由耐人寻味,看得入迷,片刻才叹了口气。
「此剑虽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带着一贯的愤世嫉俗,不知为何,谈剑笏总觉更像自嘲,摇头道:「铸器至此,已无『更利』二字可言;再往上,即非人间之物啦。这剑是折在自己手里。」
萧谏纸疏眉一挑,目光凝锐,却未开口,专等他说下去。
谈剑笏叹了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物事。这两处断口,我料是合金时所产生的毛孔脆弱处,我们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剑的大匠,已极力将这两处弱点藏起来,可惜持剑者不够敏锐,待察觉时,宝剑已为敌所乘。」一指光滑平整的细薄刃口:「若妖刀之利,更胜连城,则刃部必留下交击所生的缺口。此剑除断口之外,连一丝缺损也无,怕是毁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头。可惜了。」说完才发现众人均看着自己,听得津津有味,连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点头,不禁有些脸臊。
西宫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见,受益匪浅。敢问先生大名?」
谈剑笏猛被问得一怔,挠头半晌,嚅嗫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姓言,草……草字二火。对,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这位是下……在下东家,姓肃,草……啊对就是草……我是说名儿有屮,肃二屮,怪名字!
哈哈哈。哈、哈。」
众人神情古怪,徐沾差点没晕死过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编一套。只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顾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儿!」
厅外从人们皆笑,方解谈剑笏之危。
他一抹额汗,夹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声感慨:「原来只讲七成真话,竟是这般困难!常人过活,也甚不易啊!」萧谏纸冷笑:「你怎么算出七成来的?
将来不幸升官,死活别去户部。」
满堂哄笑,只宁函青面色铁青。
西宫川人似终于想起这人,回顾青年:「依公子爷看,这把是不是连城剑?」
梁斯在止了讪笑,在一旁鼓噪:「西宫总管,问你呢,自说是真,要是咱们觉得有假,这得怎么算?都由你说了,还用得着赌么?」
西宫川人也不理他,径对宁函青道:「公子爷可知,且不论武林通说,鉴别此宝有四处关窍。是哪四个地方?」宁函青唇面皆白,满头冷汗,勉力歙动干裂的嘴唇,颤声喃喃:「连……连城剑有四处宝贵,号称无双,乃……乃海上生明月、悬胆双龙血、子母盘风柱,还有……还有天下奇珍飞廉珠。」一一指过剑锷夜明珠、一对鹌鹑蛋大小的血红宝石,铸成双龙形状的中空剑柄,以及剑末嵌于爪台的水精球,等于认了此剑为真.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杀才,不知所谓!便是真货,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庄能把你怎的?」他不知这四样宝物,随便一项都是价値连城,其他三样也就罢了,剑末那枚「飞廉珠」据说有通灵储思之能,持之抵额,用心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自玉龙朝起,向为帝王家所藏。就算将宁家基业悉数变卖,也抵不了这枚水精珠,宁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慑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真有,并非神话虚构,迄今未能全复。
西宫川人没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爷鉴赏完毕,请说出个数儿来,将此物购下。公子爷的开价须与宝物相称,此乃敝庄规矩。」
梁斯在不耐烦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狞笑道:「西宫总管,若我等不买了,只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宫川人彷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撒泼与裹胁,眉头微蹙,淡道:「不能如何。
但自我入庄,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鉴赏完毕的贵客们,最终都心悦诚服地会帐,心满意足离开。」
笑话一本正经说到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无趣,又听西宫续道:「宁公子似还需要一点时间,枯等无聊,我请小姐鼓筝一曲,诸位静听。」把手一挥,几后的秋霜洁如获大赦,将一双柔荑按上丝弦,定了定神,抬臂点颔,柔美圆润的香肩如水波般扬颤而起,指尖流泄出轻快动听的旋律。
没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绝世美女,何况那甜润得像是在为她发笑的悠扬琴音。
一曲奏罢,内外悄然无声,众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了下来,身心舒畅,有种梦醒似的微酣轻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这般放松了。
梁斯在庆幸着自己没有拒绝西宫川人的提议,见宁函青起身,冲几后心满意足的少女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谢小姐!」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本欲再弹,被西宫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复成低头拧衣角的模样;相较之下,宁函青的举动才真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宫总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换了个人,一扫入庄时那副趋炎附势、满心计较的猥琐黯淡,朗声道:「连城宝剑的价値,我祈州宁氏就算倾尽所有,亦不足抵,只能聊表寸心,望贵庄切莫见弃。」向西宫川人讨了笔墨纸砚,写了封借条与他。
「三年之后,当可如数奉还。」宁函青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他原本生得清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扫胸中浊气后,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满厅男子中,最攫人目光的一个。
梁斯在伸长了肥短的猪脖子,瞥见字条上写着「金五镒」的字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边抚胸顺气,一指宁函青道:「你……你疯了么?平白给人黄金百两!你宁家此际,拿得出这笔闲钱来?」
梁公子也不尽是白白吃饭长肉的,心知宁函青巴巴地挤进小圈子,为的还是钱。他老子掐紧了银根,宁少君若想大展拳脚、开疆辟土,本钱还须着落于他人囊中。
休说三年还清,宁函青若有在五年内攒出黄金百两的能耐,何须仰他梁公子的鼻息?
果然宁函青落款画押,将封好的借条交与西宫川人,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更无别话,大步行出厅堂;跨过高槛,又转身回头,遥对琴几后的少女再行大礼,这才扬长而去。
「他妈的!这厮是吃错了什么药?」梁斯在摇了摇胡涂的脑袋,低啐一口,见西宫川人指挥仆妇将连城剑送回库中,恶念陡生:「这破烂山庄里,不知还藏了多少宝,怎地没人想到来抢?也好,便宜了本公子,买美人送山庄,少时扣住那口乌漆箱子,宝物还不全归我?」差点失声笑出,攘臂喝止:「且慢!本少爷也要鉴赏这柄连城剑,给我留下。有其他什么好的、値钱的、稀奇古怪的,都给少爷拿来!少爷一欢喜,通通买啦!」
西宫川人仍是一副冷面。「请公子爷确切地指出宝物来,才好拿取。」
「这……」梁斯在胸无点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乌漆腰柜抢过来,管他有什么宝物,都是少爷的!灵光一动,人都不纠结了,直指目标,嘿嘿淫笑:「你说什么都能卖,本少爷便买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还放你这儿,决计不带走!」从人怪叫声不绝,只白头蝰双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着浓眉,颇以左右为耻,不敢望向萧、谈。
西宫川人只用一句话,便止住了满厅叫嚣。
「宝物既已在此,公子爷出得什么价钱?」
「等少爷先玩过了……」梁斯在搓着双手垂涎欲滴,几后秋霜洁低垂粉颈,兀自扭着衣结,全然不知自己已给人卖了。
「女子与宝刀宝剑不同,」西宫川人冷道:「岂能二夫?公子爷若无合适的媒聘,还请死了这条心,另外指定其他宝物便了。」显也知道庄里的刀剑是卖了又卖、一卖再卖的,难为他说得这般脸不红气不喘。
以秋霜洁的艳色,迄今仍作闺女装束,显未遇过足教西宫总管点头的好价钱。
喊价的意义不大,梁斯在灵机一动,唤人抬来一只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意态昂扬的羊脂玉马来,赫然是「白玉八骏」六十四尊之一!
「这匹玉马是『翻羽震』,我爹当年以黄金十镒购回,按他说是买便宜啦,此际的价値……嘿嘿,西宫总管,你说这算不算是好价?」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说。
白玉八骏共分八组,每组均按「干、兑、离、震、巽、坎、艮、焯」排序,这匹玉马应是「翻羽」一组里的第四尊。
举座皆知玉马的价値,无不震惊,唯西宫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缰尸脸,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贵重,请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别考虑太久啊,越想越没价。」
谁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将他老爹的命根押给浮鼎山庄,否则梁裒便未打折他的腿,也决计不会放过秋家。「万刃君临」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庄卯上泾川梁氏的结果,只怕是毫无悬念。
但西宫川人还真的考虑起来。梁斯在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趣,不知是不是同秋霜洁一般,只有外表像个正常人,其实脑子大有问题,颇感不耐,粗声叫嚣:「喂,本少爷等得很无聊啊,叫你家小姐来给少爷抱一抱,先验验货呗。要是奶子屁股没几两肉,又或下边干巴巴的不怎么出水,教本少爷怎么买得下手?」
伴当们都笑起来。
谈剑笏面色微变,便要开口,却被萧谏纸按住。
「既然西宫总管还需要一点时间,」老人朗道:「能否请大小姐再为我等鼓筝一曲?」他的声音饱含威严,还用不着转过目光、环扫全场,那些个地痞无赖出身的伴当全都噤声,低下头去,额背渗冷。有些底子不干净见过官的,觉这老头简直比衙门里的官老爷还要可怕,一听他说话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决一般,哪个还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骂娘,转头对正老人的锋锐视线,立时瘫回椅中,差点儿给吓尿了。西宫川人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能争取点时间也好,冲秋霜洁一颔首。
少女十指按上丝弦,香肩蓦一动,忽如万骑齐发、铁蹄踏地,筝上骤起风云,金戈铁马,杀伐大盛,奏的却是一首「将军令」。乐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盘绕,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音一收,众人才回过神,忽听「喀喇」一响,梁斯在的座椅向后掀倒,被庞大的身躯压得四分五裂,大白猪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狈挣扎、哀哀惨叫,不忘伸手指着阶台上垂颈敛眸的绝色少女,嘶声叫道:「妖、妖怪!你……你这妖女弄得什么玄虚!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泼她!」破音的尖亢声调听来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诡异之感,任谁也笑不出来。徐沾自不能立时生出一盆乌狗血来,梁斯在不见有人响应,恼羞成怒,发疯似的大叫:「娘的!敢看不起本少爷……给老子杀了……全杀了!」铮的一声,毒辣剑芒闪现,灰发白鬓、形容焦枯的黑衣剑客白头蝰细剑离鞘,一名仆妇哼都没哼便即倒地,离他仅只数尺的徐沾「弹铗铁指」才到。白头蝰闪身让过指风,瘦削的衣影一晃,手按剑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宫川人!
那倒地的仆妇双目圆瞠,捣着咽喉,指缝间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间迸出怪异的格格声响,行将断气。谈剑笏掠至她身畔,正欲点穴止血,那「仆妇」却本能拨开,两人肢接的刹那间,失控乱窜的真气透体而入,谈剑笏一凛:「内功不恶……是男人!」更无避忌,挥开臂格,飞快点了他胸肩几处大穴,撕下袍襕将喉间伤处扎紧,抓过他双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里按!」回头喊来一名靠得近的伴当:「压紧伤口!人若断气,拿你见官!」
伴当为其所慑,忙七手八脚爬过来。另一厢白头蝰逼近阶顶,剑芒倏隐,铮音才出,西宫川人早有准备,飞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缕飞血,恰在喉结的部位。
徐沾轻功不如白头蝰,拦不住他神出鬼没地杀人,急忙回头:「公子!人命关天,事情闹大了,老爷必定见责!」梁斯在给仆妇咯咯喉血、浑身抽搐的画面吓傻了,被他一吼回神,来不及找寻白头蝰的身影,嘶声尖叫:「住……住手!
莫……莫杀人啦!」
阶台之上,白头蝰手按剑柄,西宫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躯遮护琴几,拦在小姐与杀星之间;阶下徐沾、谈剑笏双双掠至,一左一右,压住阵脚,与西宫成三角合围之势。
说也奇怪,这名黒衣剑客修为不及谈、徐,所恃武技不如「弹铗铁指」与「
熔兵手」,却无人怀疑他能取西宫川人之命,尽管身后两大高手虎视眈眈,而西宫川人明显身负武艺,由趋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说,就算在出手之后,极可能会被对手的反击,抑或背后的威胁所杀,谁都不怀疑白头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宫川人、乃至秋霜洁,实已等若死人。
数谈剑笏平生动武,没遇过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谬景况。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滥杀无辜啊!」
白头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扬,松开剑柄,走下阶台,经过徐沾身畔之时也不相让,径直撞了他肩头一记,哑声道:「无有金银,谁人肯杀?」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请的打手兼保镖,「白头蝰」乃浑号,姓名、来历、师承武功等俱都不详。据说他每杀一人,梁斯在还得多付I笔「去厄资」,索价不赀,是以入梁府数年来,梁斯在罕教他杀人取命,最多就是断手脚、剜耳鼻,耀武扬威之类。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阵温热腥臊扑鼻,众人循味低头,才发现不是说笑,公子爷真个是吓尿了,却谁也不敢稍置一词。梁斯在狼狈不堪,迭声道:「走……咱们走!玉马……玉马给少爷收好了,那捞什子连城剑的,也一并带走!」
众伴当面面相觑。怎么说梁斯在都是为美人而来,便是要劫,也该劫色才对,怎地忽然劫起财来?一名胆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洁一眼,忝着脸劝道:「公子爷,那小花娘I」话没说完,已被梁斯在一脚踢翻。
「别……别废话!快走!」
满厅堂的人,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梁斯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山庄,若非顾及颜面,临走前还抢了那匣残剑,权充获卤,简直同逃命没两样,胜似白日见鬼。
这已是第一1回发生这样的奇事:在听完秋霜洁的筝曲之后,宁函青签下黄金五镒、三年还清的借条,而梁斯在却像瞧见什么可怖物事,不仅口称「妖怪」,还仓皇离开……
但要说那曲子有什么问题,自己也听了呀!怎地还好端端的?谈剑笏想起老台丞曾说他不懂礼乐、不读诗书,难怪生就一副木耳,举世无非驴嘶马鸣,不禁有些心惊,以前还不觉怎的,这会儿终于认真检讨起来。
西宫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抬伤者延医。面对梁斯在抢剑,他既未拦阻,也没唤人抢回,眉头不皱一下,冷眼旁观的程度,比萧谈还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远,转对萧谏纸道:「肃老先生请了。先生入庄,可有欲鉴之物?」谈剑笏听得「肃老先生」四字,头皮发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萧谏纸神色从容。「连城剑剑如其名,价値不斐。梁少君纵下抢夺,先生若及时报官,在彼等出得阜阳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机会。」言下之意,以梁裒的财富威势,一旦梁斯在回到泾川,这桩案子怕是无人敢查,无人敢审了。
西宫川人淡淡一笑。「敝庄失物,总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须在意。老先生欲鉴何物?」
萧谏纸想了一想。「有一柄剑,应无名字,剑棱近锷处,有两行剑铭,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贵庄若藏此剑,记述之上,或与剑铭有关。」
谈剑笏心想:「真有这把剑的话,不知簿册里该怎生写法儿?」
西宫川人翻出记录,逐行查阅,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点头道:「有一把剑,以剑铭为名,便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明仅『仲氏所遗,君子之器』等八个字,并未注明铸者与来处。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鉴过这把剑,但庄主并未记下是谁。老先生说的,可是此剑?」
萧谏纸强抑心弦震动,淡然道:「听来便是。烦总管为我取来。」
剑匣转瞬即至,内中所贮,乃一柄朴实无华、毫无花巧的长剑,钢质温润,褪色的黄穗长逾两尺,较常制更长,分外儒雅。西宫取出剑来,却未捧交老人,双掌平托剑鞘,先掂了掂份量,又举与眉齐,端详片刻,才喃喃道:「……真是一口好剑!」
「吹毛可断,其锋却不张狂;平和中正,风骨更甚快锐。此诚君子之器。」
西宫川人如梦初醒,沉醉的模样一霎收敛,捧剑下阶:「老先生请赏剑。」
萧谏纸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当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趋我。」西宫川人神色一动,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
谈剑笏心想:「台丞风范,便不显山露水,依旧服人。这总管同台丞掉书袋久了,居然也像个读书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轮椅,蓦地老人浑身气机一凝,只比老台丞稍慢些许,谈剑笏感应危机,内力自行发动,掌底的油竹握把窜出一缕烟焦!
一抹乌影飙入厅内,落地时微一踉跄,还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听「铿」的一声激越龙吟,西宫川人擎出那口「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明锋斜指,剑气隐隐成形,无论功架或气势,均是一流剑客的手眼!
(这人……是高手!)
谈剑笏早看出这位西宫总管身负武功,不料他一身艺业全于剑上,拔剑出鞘的刹那间,整个人的气场陡地膨胀数倍不止,彷佛化为一柄脱鞘利剑,锋芒内敛,生机勃发,面对不带敌意的对象,自无丝毫利害;对手若怀抱恶意前来,瞬目间便能化极静为极动,立毙其于剑下。
——人剑合一。
谈剑笏忽明白西宫川人,何以对这柄无名的黄穗剑爱不释手。
他所修练的剑法,与这柄剑有着极为近似、甚至可说是一脉相承的气质:敌不动我不动,后发制人,藏匿锋芒,以理止杀……
这是儒者之剑。
飞身入厅的不速之客,与「儒」之一字丝毫扯不上关系,却意外与西宫川人有着殊途同归的武功特质:两人毕生心力之所注,只于一个「剑」字,其余种种,不过是追求剑道的辅具,毫无意义,轻易便可舍弃。唯有持剑在手,才能显出真正的造诣。
白头蝰稳住身形,缓缓抬头,原本就阴郁的眼神,此际更显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处处渗出亮渍,谈剑笏愣了一会儿,才省起是血。白头蝰一条左臂垂在身侧,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推断是受了重创,日后不知,此际绝难运使自如;所经之处,地上均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却非来自他身上,而是腰间一枚圆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仅如此,黑衣剑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发之上,更溅满斑斑血点。那同样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剑封喉的毒辣剑法,除非身陷重围以一敌多,大可一击即退,断不致如此狼狈。
梁府一行出事了——这是谈剑笏心中第一个念头,急急追问:「你家公子呢?
还有徐沾徐兄弟……他们怎么了?要不要报官?」却见白头蝰单臂解下一只长匣,「砰!」扔在阶前,匣盖不堪承重,撞地时爆开铰链,贮物弹散,竟是被梁斯在抢走的连城剑。
「宝剑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查,妥善收藏。」
白头蝰淡道,咬碎满口赤黄,呼吸时鼻端不住吐出鲜血沬子,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难为他背着忒沉的连城宝剑,一路奔回。这可是伤上加伤、全然不顾后果的莽行。
西宫川人见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样,居高临下,剑指要害,冷道:「此剑你如何得手,为何交还?梁公子呢?」
白头蝰冷冷一笑:「自是杀人夺物。你放心罢,那厮好得很,死的都是些从人伴当之流。泾川梁氏家大业大,手底死得十几号人,不算个事,梁斯在完好无缺,查不到浮鼎山庄来。」
谈剑笏又惊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庄,便即开杀,若当真伤了十几条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携,死的还比活下来的多。同样令谈大人百思不解:既是杀人越货,得手之后,又何须负伤狂奔,送还贼赃?有这般侠义心肠,岂能信手剥夺十数条性命,犹谈笑自若?
(莫非……是移祸江东!)
西宫川人显也想到了同一处,低喝道:「谁让你这样做的?说!」
白头蝰冷蔑一笑。「庄内失物,自行回转,莫非你真以为是从天而降?过往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将失物放在庄门外,以免惊扰庄里人。我今日不过是直接拿进来罢了,至于这么惊讶么?」
谈剑笏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西宫却不甚意外,森然道:「亲口承认的,你是头一个。我剑下从不妄杀,你爽快说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请旁边二位做目证,给你公平一决的机会。」
白头蝰「哼」的一声,轻蔑道:「就凭这个破庄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相助?咱们冲的,是庄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庄子被夷为平地,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宫川人原本就严峻的面孔更加铁青,冷道:「终有个直认不讳的了。厉金阙派你等潜伏左近,专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测,这些年我苦无证据,不能诉诸武林公论,天可怜见,今日总算送了个活口供来!」
目光瞟向萧谈二人,正色道:「若贼人为我所杀,烦1一位与我作证,在武林大会上,证诸此人之言!」
「属……厉金阙?苍城山青羽洞储胥仙境的『霓电老仙』厉金阙?」谈剑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苍城山虽名列「天下五城」,却不是一座山,而是东海之外的一座孤岛,位置隐密,即使乘坐远洋大船,苍城山之主若无意接见,谁也踏不上这座仙岛。
「霓电老仙」厉金阙是修仙一道里的神秘先天,关于他行走东洲大地的各种传闻逸事,行世不下数百年之谱;现存的武林人物中,已无此人的对战记录。厉金阙的声名,来自他出类拔萃的弟子们,以及传说中神乎其技的「点石成金」。
正当形势剑拔弩张,一场莫名忽至的生死决似不可免,坐在竹轮椅中的老人突然开口。
「我观阁下剑路,走弧如月眉,于出鞘入鞘之间决胜,似是苍梧郡的『五云飞仙剑』一脉,但招式、威力,乃至内功路数却大大不同……」萧谏纸慢条斯理道:「敢问『隐洞深篁』白云眠与阁下,如何称呼?」
白头蝰并未回头,背影却不由一震,这是他头一次显露出感情,哪怕只有刹那间。「……正是家父。」
萧谏纸点了点头。「我听说苍梧白氏已遭灭门,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又与什么目的。令尊为人正派,与世无争,仁义之士遭此大难,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已手刃仇人,不劳尊驾烦心。」白头蝰手扶剑柄,语声淡漠。「老仙将我家传一百零八式《五云飞仙剑》简化成十四种拔剑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为敌,练至『剑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将两部风马牛不相及的拳谱、腿法解裂重组,让我逆行修练,以补内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点,仇人俱已伏诛。」一指庄门方向,扬声道:「受过老仙之惠的江湖豪杰,百年来不知凡几,或指点三两句口诀,或调换祖传秘笈的页次,平庸了几代的武功就此脱胎换骨。像这样的人,无不认准了那面青羽旗报答恩惠,没人逼你,也没人算你报了几回,到你觉得够了,恩义相抵为止。这样都叫『居心叵测』……也罢,总好过儒门中人的假仁假义!」
西宫川人面色丕变,咬牙道:「辱我师门,料你已有觉悟。转过身来!正剑不杀回头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头蝰握住剑柄,正欲回身,门外又有一人纵过高槛,跃入厅堂,同样满身是血,轻轻放下一只檀木箱子,抬头才见阶前的白头蝰,两人同露诧色,双双跃开,来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西宫川人见那只檀木箱极是眼熟,黄穗一扬,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挑开扣锁,赫见紫绒衬里,躺着的不是那玉马「翻羽震」是什么?
此物于西宫、于山庄,再棘手也不过,梁斯在挟玉马落荒而逃时,西宫川人暗里松了口气,谁知徐雾竟又将它带回来。
徐、白| 一人摆出接敌架势,对照衣上血迹、伤处等,可清楚看出两人有过一场激斗。白头蝰的左肩肘臂为指力所伤,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留有剑痕,心口衣衫片开,若无坚逾金铁的儒门绝艺「弹铗铁指」遮护,早已成了黒剑下的亡魂。
徐沾瞥见散落的连城残剑,不由一怔。「你夺剑……是为了交还山庄?」
白头蝰懒得搭理,冷冷道:「剑已送回,老子没空陪你们啰唣。要追要拦,且拿命来!」却是对着其他人说。
「且慢!」徐沾沉声喝道:「说清楚再走!你杀人便罢,为何独独取走王公子的人头?」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头蝰冷笑:「我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杀他,已逾两年,你以为凭梁斯在那草包,请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后,想卧底也不成了,当然得报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间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滚到徐沾脚边,系结松开,所贮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头!
他为父报仇、还恩夺剑,所行皆是义举,然而手段冷血,祸延无辜,决计不能说是好人……此间善恶是非,究竟如何论断?
眼见徐沾面上五味杂陈,白头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夺剑,怎地却抢了梁斯在的玉马?」
徐沾闻言微怔,微露一丝迷惘,颈颔轻搐,皱眉道:「此马……此马已质给了山庄,不宜……似不宜……」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浓。西宫川人冷锐的眼神,在阶下两人身上游移,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合演双簧,赚自己个大意轻忽,沉声道:「你也是冲青羽旗来的?厉金阙给过你什么好处?」
徐沾眼神茫然,「厉金阙」三字却像触动了什么,喃喃接口:「我练武时,得过老仙的……不对,铁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诀,由我自行练成,氓山的鸿儒先生虽曾指点一二,但那不过是偶遇,非是……那厉金阙,是什么人?」语末如梦初醒,自己都不晓得前头说了什么。
白头蝰听他辱及老仙,狞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说便了,犯不着绕圈子。」
单手按住剑柄。
西宫川人剑眉蹙紧,厉声道:「你二人满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图!」
这场面既诡异又紧绷,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战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但若当真拚命厮杀,又有说不出的疙瘩别扭,总觉有什么不对。最后,开口打破僵持的,居然是萧谏纸。
「依我看,这其中似有什么误会,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时也说不清。」
老人环视现场,缓慢的语调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怡然道:「既如此,先听一首筝曲好不?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
◎ ◎ ◎
萧谏纸静开眼睛。
明明仍置身厅内,不知为何筝声却十分悠远,彷佛隔了几层厚幔,又或在浅水里听着岸上的动静般。触目所及,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虚虚渺渺、如梦似幻的粉色光晕,连伸手都不怎么能辨出手背上的鸡皮褐斑。此际若能揽镜自照,看来该会年轻许多罢?老人心想。
包括谈剑笏在内,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温水般流遍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他已许久许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远都不离开,那该多好——老人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在梦境里保持清醒,是这样的感觉。」萧谏纸摇了摇头,抚眉道:「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梦里……能杀人么?若于梦境中断气,现实中会不会随之身亡?」
「按说是会,但我做不到。我修练的这门功夫,名唤《高唐梦笔》,东洲失传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残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复原到这样的境地,引他人入梦可也,却无法触及其身,只能捣捣蛋、添添乱,令他们醒过来时,脑袋有点糊里胡涂的。」少女咯咯轻笑,可以想见她挤眉弄眼,活泼俏皮的动人模样。
「就像你对徐沾那样?」萧谏纸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几。
「我只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脑儿塞给他罢了,我没入他的梦境,也不敢拉他进我的梦。」少女收了笑声,轻叹一口气。「梦会留下痕迹。若是练过游尸门《紫影移光术》一类的心识功夫,说不定『那人』便能察觉我的存在。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样活着……不累么?」
「我这样,不算活着罢?」少女又笑起来。
「你的人生累多了,萧老台丞。」
琴几之后出现一抹虚影,渐渐凝成忘情鼓筝的绝色少女,形体越来越清晰,动作同远方传来似的悠扬筝曲若合符节,但萧谏纸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自己意识深处的投影,来自先前聆听秋霜洁演奏的记忆片段。
人在入睡之时,会在身外凝出肉眼难变的朦胧蜃影,称为「云梦之气」。云梦之气并非只来自睡眠,生死交关、魂飞天外、执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辨云梦之气者,即能辨人,仲夫子传授他的「观帝相」之术,即以观气之法结合五气五行、数理面相等,欲从芸芸众生里选出真命天子来辅佐。
据说在极其遥远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纵云梦之气的神奇武功;便在东洲,于鳞族统治大地的古纪时代,心识术未如现今这般罕见,游尸门的赤血神针、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都是脉络近似之物。
《高唐梦笔》这门功夫,连见识广博的萧老台丞也没听说过,但他仔细观察过秋霜洁,除非这名芳龄十三的少女内功修为远远胜过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丝毫武功。
「秋霜洁」于此,显然也有疑问。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经,毫无戏谑。「您是怎么发现的?
西宫川人照顾了我十年,他不是没怀疑过,却始终没看出我的把戏。」
老人耸耸肩。
「所有怪事,均发生在你弹筝之后。从西宫的表现看来,似乎你每次弹筝的结果,都能使情况扭转成对浮鼎山庄有利,无论出于迷信,抑或经验的归纳整理,他总是让你弹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这是巧合,也就罢了;若是你的能力所为,则你选择在此,必有等待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当年我亲手送给你祖父的剑器,当作试探,你若肩负使命,当懂得这把剑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给你的遗物。」秋霜洁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琴几后的形体又渐渐变得透明、朦胧,最后如烟霭般溶散。「你和独孤弋头一回来到庄里,这柄剑便是你的诚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萧谏纸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梦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极形,不易作伪。「但我并不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叹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自以为冒险家的暴发户,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进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宿命,把那个预言当作天命。
「按预言所接橥,他只能对符合条件的三人透露天机,但秋庄主毕竟对我们说了小部分I预言若为真,至此已破,再无效力;若为假,又何须在意?我以这般话术,说服了主公,我们后来再没有理会过你祖父的预言。这是我的错。」
少女柔声道:「倘若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推论,这并不是你的错,犯错的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预言流传下去,便死于阴谋家的暗算;为防家父克绍箕裘,贼人又害了我父亲,让他成为不能说也不能听的废人。
「但恶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预言,为进一步掌握浮鼎山庄,收养了我和兄长,成为我俩的义父,并将旧日的忠仆或杀或逐,全换成了他的人。
所幸老仙抢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苍城山,令贼人无从下手。」
——但……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萧谏纸心底一沉,听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抚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这里,有两个使命。其一,就是告诉真正的应命之人,预言的内容,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严苛命运。您与独孤弋已经证明了,你们并不是预言里的人,很遗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无妨。我们就别再错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这儿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洁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就是为了告诉您,那个设计让我祖父泄漏预言、让你们与天命失之交臂的恶人,究竟是谁!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对不对?」
《妖刀记》卷卅六 机关算尽
第百七六折 太易凝俱,谋者兆形
这正是时隔三十年之后,萧谏纸再度造访浮鼎山庄的原因。然而,在进一步深谈之前,他必须确定一件事。
「我探听了秋家的近状,对妳和妳兄长的事亦有所闻。」老人淡然道:「恕我直言,根据可靠的线报,秋意人的么女确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总管西宫川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庄』庄主,乃是隐于田野的武儒支脉之一,目光昭昭。他照料妳的生活近十年,以妳一个小小女孩儿,伪作痴呆,想骗过清流庄一庄之主,恐非易事。」
「若非真痴,怎瞒得过隐身幕后、操纵一切的阴谋家?」秋霜洁的声音带着一丝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见她挤眉弄眼的神情。
萧谏纸早起疑心。适才秋霜洁自称等了他十三年,除非于母亲腹中即有意识,岂能如此?便是夸示,也未免过了头。老人收摄心神,缓缓说道:「要我信妳,我得先知道『妳』是什么。没有互信基础,交谈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以妳之聪慧,当知此非敌意,而是根本。」
朦胧恍惚的空间瑞安静了一阵,秋霜洁才柔声道:「请台丞切莫误会。我并无不可示人处,只是在想:若教老台丞见得真貌,说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萧谏纸正色道:「这点我无法预作保证。看来,我们只能相信命数了,是也不是?」
秋霜洁笑道:「台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厅忽然晃动起来,继而片片剥落,萧谏纸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广袤的空间里,举目所见,似无边界,只有地面上铺着像青砖一样的平滑嵌板,似木似石,又有几分像牙骨,其上刻满细密的纹理,宛若术法阵图。
他望着脚边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纹,凝思片刻,终于确定是某种易数推演之用,只是当世流传的梅花占、金钱卜,乃至阴阳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这般繁复细琐、环中扣环的推演,只有昔日在馄鹏学府中,那些个精研历法算学的教授与同侪,他们在解决割圆术、四元消法等难题时,所写下的演式颇有相类,然而复杂的程度却远不能相提并论。
只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过萧谏纸所学,这无边无际的地面上若都刻满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数?
迷雾挥散,身穿湖水绿裙裳、滚青玉褙子的绝色少女,自离地尺许处出现,点足落地,微笑道:「根据我的经验,人们习惯看到活生生的人,与人交谈对视,才觉心安。我非轻视台丞之智,将您与凡夫同视,而是兹事体大,我希望能最大幅度地赢得您的信任。〕萧谏纸注意到刻图之中,有浅浅的樱色光华不停闪动,远远近近,不一而同,似呈环形或切圆片状,有几分辟卦图的模样,只是规模较寻常推衍历法节气用的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洁说话时,继而亮起的樱芒与她的话速若合符节,相互辉映,心念一动,蹙眉暗忖:「难道……」
秋霜洁彷佛听见他心中所想,精致灵动的俏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敛衽施礼,朝老人福了半幅。
「我在梦里见过许多人,您是唯一一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看出端倪的。
多年来,我对施展『高唐梦笔』的对象甚是谨愼,但凡与『那人』有关的,绝不轻易入梦,便为此故;以那厮的才智,怕是光听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洁」收敛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见,这地面上的演化算图,就是我。
我所拥有的每一分念头、说出的每一句话、幻化的形影声音等,都是这个巨型阵图推演的结果。
「这孩子确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于是在她的心识最深处,布下这个『太易穷观图』的演算阵,以神御气,拟化形质,这才有了两仪、四象、八卦之别。
圣人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便是这个道理。」
萧谏纸虽约略猜中轮廓,却觉此想太谬,以易数模拟思路,纵使理论上能行,但实际施行起来,不啻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万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厉金阙便已着手而为,依结果看,显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简言之,言笑晏晏、灵动俏皮,活跃于此的「秋霜洁」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太易穷观图运算的结果。
现实中的秋家小姐,确实心智有缺,充其量,不过于鼓筝之上有超乎常人的天分。多年来,阴谋家匿于暗处,严密观察秋霜洁的一举一动,不乏试探,须确定这名命运多舛的可怜孤女天生痴傻,丝毫不具威胁,才容得她在这片遗世桐乡内平安长成。
没想到「霓电老仙」厉金阙还有这着,在其心识最深处,模拟出另一个「人」
来。既非真人,自无青熟长幼的问题,是以「秋霜洁」说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姑妄。
饶是萧谏纸智胜寻常,毕竟接受不同于理解,仍需时间适应,心中苦笑:「
若来的是曾功亮,说不定已饶富兴致地研究起『太易穷观图』来。都说『活到老,学到老』,萧用啊萧用臣,你自视忒高,以致目无余子,难容诸物了么?」却听秋霜洁遒:「台丞的心胸见识,远超常人,毋须自抑。我的事,能说给人懂,都算不容易啦,况乎接受?台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于世,岂能如此自求?」
萧谏纸一凛,暗忖:「须由一幅阵图来开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翳顿开,不由一笑,再无蛋碍,益发看出这太易穷观图的厉害之处^ ,沉吟片刻,喃喃道:「原来如此。以妳之能,一且拉人入梦,又或侵入他人梦中,得对方的生辰八字、所思所想,借以推断吉凶未来,可谓奇准。那宁少君心甘情愿签下黄金五镒的借据,而梁某人吓得落荒而逃,约莫与此有关。」
秋霜洁咯咯一笑,缩了缩雪颈,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神情,只差没轻吐舌尖,隐有些得意似的。
「一庄子的人,总要吃饭呀!西宫的清流庄虽有些祖地,但支应了头几年,也差不多到头啦,只能尽量遣散仆从,任庄子自行荒芜,撑多久算多久。他读书练剑有一手,却非经营之才。」
萧谏纸倒有些罕异。
「他不知其中内情?」
西宫无疑是阴谋家遣来「看管」秋氏父女的,萧谏纸见他擎剑出手、淳川欲动的架势,顿想起清流庄西宫氏的名号,确是武儒无误。
不过,像这般自拥庄园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读、书剑传家的儒宗末沿,在东海并不少见,他们如散沙般毫无组织,既不尊奉、也不知该奉谁的号令行事,却自有一套处世的标准,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隐逸高士,也有自律甚严的博学鸿儒,除了极少数的特例,如有「小剑圣」之称的段勿尘等,他们唯一的共通处,就是无籍籍之名。
虽然这也仅是表象而已。
出身锟鹏学府的萧谏纸非常清楚,尽管沧海儒宗退出东海舞台数百年,台面下仍有几股势力延伸了全盛时期的拉扯较劲,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脉,或多或少都得选边站队,自有立场。西宫川人明显是衔命而来,要说他不知内情,似乎有些勉强。
「我不敢拉他入梦,或尝试侵入其脑识,以免留下痕迹,为『那人』所悉。」
秋霜洁叹了口气。「以面相手相论,证诸其言行,我相信西宫川人并非恶徒,他是真信了苍城山谋夺山庄益急,想方设法要把阴谋家揪出台面,只是方法奇怪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隐士,这样一想也就不怎么怪了。」
若然如此,萧谏纸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选其实挑得极好:西宫川人处世低调,却有本领;有一股莫名的仗义侠气,自愿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庄「对抗」名动天下的苍城山,长达十年,思路却颇异常人,一旦认定自己站在道理这边,便再也听不了别的话,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难缠的对手。
这种间接使唤人的方法……委实是高啊!
老台丞冷哼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蔑笑。
当年,惨烈的妖刀讨伐战告一段落后,秋拭水身受重伤,拖命回到浮鼎山庄疗养,最终不幸成仁,成为圣战牺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离家,游戏人间,下落不明,数年后返回,家里的仆从早换过了一轮,许多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秋意人风流成性,浪迹江湖时留下许多情债,最著名的一段,即是他与沉剑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后,却远远称不上佳话。
唐挽晴怀上秋家的骨肉,却被秋意人送回沉剑世家,沉剑世家家主唐载天气得七窍生烟,顾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败将,登门欲讨公道。这对准翁婿二度决斗,结果仍与前度相同,唐载天再次惨败在「回潮三式」之下,没多久便撒手归天,家人都说是给气死的。
出身娇贵的唐挽晴,一夕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惨遭双重打击,诞下秋霜净未久,亦随之香消玉须,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苍城山。
「老仙与我爷爷有个约定,但教苍城山存在一日,世上无人动得了浮鼎山庄,所以才给了我爷爷那面青羽旗。」秋霜洁娓娓说道:「我没机会和父亲说上话,不知在当时,他对布置阴谋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对付的是谁,那回算抢在对方之前,狠狠摆了他一道。」
秋意人结束远游,重返山庄之后,在与父亲交好的武林前辈安排下娶了亲,一切看似步上正轨,谁知妻子即将临盆之际,他上山打猎,意外重伤,四肢瘫痪、神智全失,成了废人——萧谏纸听着,不由得全身发冷。
这是多么急切,而又多么残忍的瓜代之计!这样看来,秋意人将唐挽晴送回沉剑世家,未必是薄幸所致,而是和幕后阴谋家下一盘大棋,可惜以结果来看,年轻气盛的秋意人是一败涂地,不但将自己赔了进去,家业终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洁从呱呱坠地起,便失亲长保护,成为阴谋家窃据浮鼎山庄的跳板,不能不说是悲剧。
然而,阴谋家机关算尽,却防不到厉金阙有通天本领。
据说这位霓电老仙,百年来罕离苍城山,关于他履迹东洲的逸事,怕要追述到金貔王朝末叶。不知他用了什么异法,在秋霜洁的心识深处布下「大易穷观图」
的演算大阵,辅以「高唐梦笔」之术,令痴憨的小女孩儿摇身一变,成为聪明绝顶、能卜未来的女半仙。
此法不仅闻所未闻,而且藏得极深。只消「秋霜洁」够小心,这是个连当众说出都不会有人信的法子,护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长成。
「厉金阙既知阴谋家身分,」萧谏纸只这一点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何以不告诉你的父亲,乃至祖父,教他们好生提防?退一万步想,以『霓电老仙』的本领,直接出手对付阴谋之人,无辜者都毋须牺牲了,岂非一劳永逸?
就算没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该再让你父亲遇险。」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断,秋拭水的死亦不单纯。他是六合名剑的领路者,实际上并未随六剑攻入狭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袭,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里——当年萧谏纸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乱的始末经过,也做了关于这场最终决战的调查,独问不出是谁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护秋拭水的三名剑客,尸体亦都在决战处的城塞外寻获,却不见凶踪影。以秋拭水之不谙武艺,纵使凶人身受重伤,犹有余力逃离现场,再补上一刀不过是举手之劳;思前想后,当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说不定便是厉金阙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捡回了一条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毙,十分蹊跷,虽对外说是「伤重不治」,然而死时最亲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对照日后秋家旧仆星散的景况,个中深浅,颇耐人寻味。
现实里的秋霜洁,未曾见过活生生的父祖,遑论从他们口中获悉真相。但心识里的这一个,显然另有搜集线报、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会说。」
秋霜洁摇摇头,神色却不怎么遗憾,彷佛本应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与我等不同,是非曲直于他,并无意义。若非答应了祖父,须得照拂浮鼎山庄,料想老仙决计不会插手——这也是我须向台丞直禀的第二件事。」
萧谏纸见她说得严肃,并未插口,专心凝神,静待少女揭露。
「我没见过祖父之面,也没能与我父亲交谈;老仙应当是知道的,但他也不曾与我谈论过此事,就算我问,他也不会说。接下来我要告诉您的,全然出自我自己的推论,说不定……连我那缘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晓。如此,您还愿意相信我么?」
萧谏纸明白少女的迟疑。
说是「推论」,其实是太易穷观之阵演算的结果,这个「秋霜洁」到底算不算得是有智有识、通灵知性,能不能当作「人」来看待,放到馄鹏学府,乃至四极明府这般智者云集处,怕争上几天几夜,都未必能有定说。
谁会相信一只算盘,抑或一具墨斗?人们接受的,从来都不是器械,而是持械之人。只愚夫愚妇眛于神怪志说,才会相信器物有灵。
若厉金阙真如她所说,是个活得太久、看过太多,道德心已遭岁月磨蚀殆尽,只余强大威能在手,倚之游戏人间的所谓「高人」,其本质也和怪物差不多了,甚可将这「太易穷观图」的摆布,视为某种恶意扭曲的玩笑——比起直接出手拯救秋家三代,此举不仅困难百倍千倍,结果更显迂回。什么样的人,才会用这种近乎曲解的方式,来执守一份生死承诺?人命关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场,厉金阙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若连厉金阙都须见疑,况乎他兴致一来,随手置于识海的小玩意儿?
萧谏纸思考片刻,忽抬头一笑,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妳的分析判断,乃至卜筮之能,可否及于身外?」
秋霜洁秀眉微蹙,一霎间掠过俏脸的疑惑之色活灵活现,实难想象她是太易神图模拟而出;要说人偶,真正的秋霜洁可能还比她要更像些。
「不能。」
少女的迷惘不过一瞬,旋一耸肩,老实交代。
「我可操纵云梦之气,令周围的人昏昏欲睡,但无法及远,效果也因人而异,若未辅以琴韵,难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对这具身躯毫无操控的能力。太易穷观阵图虽然神奇,毕竟不能凭空造出魂灵……」忽然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轻道:「我并不是真的。不过是一连串精密繁复的演算罢了。」!
「此说尙有可议处,不宜就此论断。」老人含笑摇头,颇有几分遗憾的模样,捋须道:「我本想,待一切尘埃落定、风歇浪止之际,若还留得命在,请妳将那太易穷观图默出,哪怕只有小月角也好,让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馄鹏学府时,术数本非专长,搁下多年,如今只怕更加生疏。但我有位同窗好友,于数算一道,可厉害了,他定然有兴趣得紧。我想让他瞧瞧,我亲眼见到的奇迹。」
面对少女罕见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谈。
「我相信妳的犹豫,也相信妳的害怕。我不知犹豫惊怕,乃至自怜自伤要如何才能推衍术数而得,但那决计不是死板板的器物所致。定义妳是什么,可能已远远超过了我的所知所学,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在我看来,妳的判断似乎颇有参考的价値,値得一听。」
秋霜洁面颊绯红,一手轻抚胸口,片刻才回过神来,敛衽施礼。「多谢您的信任。这于我意义非凡。」
姿容绝艳的纤细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当中透出一抹酥红的手掌心虚托着,地面上一片樱芒闪动,臂间忽现一柄金灿灿的双手巨剑。是连城剑,老人心里想,心语如波动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洁点了点头,轻道:「此剑正是一切的开端。千头万绪,须由此剑说起。」
她在虚境中幻出的连城剑是完整的,明明形状、雕饰等与先前厅中所见并无二致,不知为何,剑身的辉芒却灵动许多,未如匣中所贮那般黯淡。萧谏纸猜想那是剑的「气」所致,剑刃摧折,神气已失,虽仍是同一物,风采毕竟不同。
「这枚飞廉珠材质殊异,有通灵贮思之能。」秋霜洁单手倒持巨剑,另一手伸出纤长的指尖,指着剑柄末端的黄金爪台之上,镶嵌的那枚水精球。飞廉珠的表面并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凿子硬生生将一枚水精削成球体,布满嶙峋的斧凿痕迹。
「祖父从决战妖刀处携回损坏的连城剑,为防有什么不测,预言恐将失传,便将开启神秘预言的法子,凝思贮于剑末宝珠。原本他想托付的对象,并不是父亲,而是外……是幡宫岛的田岛主。」
田初雁与秋拭水交情甚笃,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来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离世,来不及交代任何人,这柄残剑遂被收藏于庄中。当时父亲心神大乱,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人,求鉴一柄无名之剑,只说剑上有铭,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彷佛这样说父亲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于丧父之痛中难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这名不速之客在说什么,心烦意乱之下,对来客言语无礼,恣意挑衅,似乎想借此一抒痛失至亲的哀恸。
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个总是沉迷在自己欢喜的物事里、不记得该回头看看他的父亲,秋意人从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为何,失去了了解他、与之共处的机会,竟是如此令人心痛!妖刀之乱又怎的?异族铁蹄又怎的?为何你总是想不到家人,却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慷慨轻掷,快意牺牲?
对世间怀抱着愤恨不平的青年,对来客以剑相向,而那人却以一个眼神便瓦解了他。那是他无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难企的绝顶武功。
「是我对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显露的哀伤很淡,或因为深入骨髓之故。秋意人无法自抑地流泪,彷佛见到极亲的家人,悲从中来。在此之前他一声都没哭过,瞪视挽幛的眼里除了愤怒,什么也没有。
「我应该帮帮他的。或许,他就不会死了。」那人叹道。
为找那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册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剑,当然包括妖刀之战中劫余的名剑,连城剑便在那时被携至堂上,但那人似对珠光宝气的华丽名剑毫无兴趣,只看两眼便即搁下;大部分的时间里,这后半截的残剑都被秋意人握在手里,意念之深,甚至在飞廉珠里留下残迹。
「台丞请看。」秋霜洁把手一挥,身畔突然出现一把太师椅,椅上之人一身旅装,风尘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脸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显松垮,一如逐渐隆起的腹围,看来益显疲惫。
他持剑端详,怀缅的神色依稀有几分往日的模样,蓦地眉目一动,精光迸发,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变了个人,一霎间气机隐动,令人丝毫不疑他能以目光制伏东海年轻一代有数的剑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说了些什么,却无法听清。萧谏纸正欲趋前,影像突然消失。
「飞廉珠的贮思秘法十分繁复,」秋霜洁解释:「父亲未曾得授,之所以能留下这点形影,全因他当时矢志专一,意念强大所致……」见萧谏纸缓缓走到身前,低声道:「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里的悲怆所慑,含泪颔首,小手一挥,那人捧剑喃喃的模样再度凝于虚空中。老人瞇起眼,微佝着背细细端详,眉头越皱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才轻声道:「让你别喝这么多酒啊。」
秋霜洁还待说话,老人却摆摆手,毫不留恋地转身,颤巍巍踅回原处。
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叹了口气,收起飞廉珠里的影像,正色道:「独孤弋重回浮鼎山庄,非为缅怀故人。他回忆当时聆听预言的情景,显然想到了什么,冲口而出,可惜父亲的注意力因此消散,无法凝练如前,飞廉珠里没能留下更多,听不出独孤弋到底说了什么。」
西宫川人所说的那笔鉴兵记录,正是微服至此的独孤弋。禀笔之人自非离世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无有姓名,盖因独孤弋不能自报家门,依他的脾性,怕连扯谎也懒得,簿上遂无条陈。
而后秋意人舍弃家业,出外远游,持续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剑客修行,说不定即是受此番会面的影响,矢志追求剑道至高,并借以稍遣丧父之痛。
从时间上推算,离开浮鼎山庄后不久,独孤弋便在平望驾崩。多年来,萧谏纸一直相信异人所说,只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无敌的阿旮,独孤弋在战场之上、决斗之中,已无数次证明了这点,例证多到萧谏纸无法忽视。
武皇帝驾崩之后,萧谏纸用尽各种手段,取得司天台、太史局的文档,甚至设计拷问司天台的大监,得知帝崩当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涧洪爆发——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I并非独孤容一派胡扯矫作,用以遮盖真相的烟幕。
不计国家发生大事时,必然会有的街谈巷议、童谣谶语,真正坚持武皇帝是被人刺杀的,到头来只有一个待罪守陵的十七爷。独孤寂和他谈过之后非常失望,他一直以为萧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这极可能是萧谏纸此生最大的盲点。
近十年来,他才慢慢察觉其中蹊跷,试着将异人的「天劫」说放置一旁,纯以审案的角度,来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独孤容是否真刺杀了兄长,萧谏纸并无定见,正如缺乏凶器的凶案最是难办,世上想要独孤弋死的人,还少得了么?只是谁也杀不死他。这事是办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内。
思路受阻,萧谏纸开始尝试以独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庄到底是为了确认什么,又为何没有来找自己……当往事一幕幕浮起,再与那「预言」
相参照,他终于明白独孤弋早他一步发现的是什么。
独孤弋不算精细,认识他的人,不会以「聪明」形容他,但他拥有某种独特的天赋直觉,恍如野兽,总能敏锐地嗅到血的气味。
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异人传授两人武功兵法,寄望他们做的,并非争盟争霸一统天下,秋拭水向他们揭示的「预言」,进一步肯定了这个方向:精兵猛将,是为了更可怕的敌人准备的。两个数千年来不断争斗的阵营,一在明,一在暗…
…
只是有人误导了他俩,将事情扭转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独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为,甚至是一桩精密已极的阴谋,那么致死的导火线,绝对是因为他太过接近真相。从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山庄内捧剑喃喃的这一幕,就是命运转折的关键点。
「他说了什么……无法听见么?」老人问。
少女摇摇头。「飞廉珠里的,就这么多了。但我分析了他开声瞬间的嘴型、喉头滚动的幅度,再结合其他线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轩。「……人名?」
「是地名。」秋霜洁垂敛美阵,静静说道:「氓山招贤亭。他是这样说的。」
萧谏纸静默片刻,忽然仰头大笑,虚境中声动十里,恍若惊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颔一收,目中精光暴绽:「……殷横野!」
第百七七折 瓜濯素艳,回首惊情
耿照不仅没时间,怕连行动自如的空间也极有限。
整座冷炉谷中,仅望天葬及其下的深潭秘道,是黑蜘蛛无法靠近、绝对安全之处。他服食血照精元后,身子尽复旧观不说,功力亦有突破,即遇黑蜘蛛拦路,要打要逃,自信皆非难事;只是若教鬼先生知晓,手上的染红霞便是现成的人质,届时角色互易,重演半琴天宫里的惨剧,休说报仇雪恨,这回绝对有死无生,永无翻身之日。
同样的错误,耿照不会再犯第二次。
当日与黄缨连手,以蛆狩云为钓饵,诱出藏身暗处的明栈雪,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之所以一试,除明栈雪武功绝强、心计极深,要从内部瓦解鬼先生,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强助外,耿照赌的是她身上的《天罗经》。
姥姥虽未明说,但依言语间泄露的蛛丝马迹推断,历代天罗香首脑送与黑蜘蛛的那份血誓,若非藏在《天罗经》里,即是经书的一部份,当年冷炉谷大变,明栈雪乘乱出谷,现今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与身怀此经脱不了干系。
黑蜘蛛放行,不代表放弃监视明姑娘的一举一动,然而,由鬼先生于此一无所知,几可确定:无论鬼先生用了什么法子收买禁道,于这群神秘的黒蜘蛛,这份协议并未高过《天罗经》内的血誓。
否则,以鬼先生的精细毒辣,知有明栈雪这号人物潜伏左近,岂能倾金环谷与天罗香的精英而出,放心搞捞什子七玄大会?
——离明姑娘越近,就越安全。
这是耿照从黄缨身上归纳而得,方有当曰之举。
为引强援,耿照不得不正视明姑娘抛出的谜题,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她的藏身处。
「不如……我帮你找好了?」前日送膳时,黄缨自告奋勇。「你们俩现下哪儿都去不了,半琴天宫内我人面熟,你给我说说她生得什么模样,就算没找着,总能有其他人看见。」
耿照苦笑。
「妳会这么问,代表没见过她。明姑娘生得极美,见过肯定不忘。况且她武功高出我一截不止……」现在就未必了。他迟疑了一下,想来就跟老唤她「明姑娘」一样,都是习惯,一下子改不了。「真想藏起来,谁也找不着。」
黄缨柳眉一挑,笑容险恶,伸出幼嫩白皙的食指尖,往笼中一比。「比她还漂亮?」背转身子捧着炙牛肉的苏合熏依旧细嚼慢咽,看似波澜不惊,发际却动了一动,想是竖起了耳朵。
耿照警醒过来,惊出一背冷汗,狠狠瞪了笑意可掬的圆脸少女一眼,咬牙道:「没有谁比谁漂亮的问题!大家……大家都很漂亮。」说完自己都有些心虚。却见苏合熏放下食物,淡淡回头,若无其事地说:「谷内地形我熟。不然……我去找她好了?」
这种时候闹什么别扭啊!耿照只差没吼回去,偏此事全因自己说话不经大脑,中了黄缨的借刀杀人计而起,还真没有吼叫的立场,暗叹:「阿缨若想要我的命,只怕比鬼先生难缠得多。」想起老胡也赞过她擅借杀人之刀,说不定真有这天分。
这事没什么好商量的。苏合熏纵得了部分血轺精元,也不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地步,所熟恰是黑蜘蛛的势力范围,万一撞上杀将起来,打草惊蛇不说,怕耿照还来不及救。
「我就不信有多漂亮。」黄缨不肯消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坏笑道:「躲在谷里不能见人,能洗澡换衣服么?蓬头垢面的,能有多好看?」
耿照头大如斗,直想「剥」的一声从颈上拔起来算了,一了百了。「妳就别再纠结漂不漂亮啦。况且明姑娘生性好洁,从前我与她在莲觉寺时,即使环境极险,她也还是天天洗I」忽然失语,蹙眉凝思,似是想到了什么。
黄缨故作惊诧,双手掩口道:「什么!你同她一起洗过澡?」
「洗……妳话是怎么听的啊!」耿照回过神来,差点昏倒。「没有的事都教妳听出来了,难不成耳里生了鹿茸?」
「这有什么?我们也洗过。」苏合熏冷不防地捅了他一刀。
「仔细想想……」黄缨露出恍然之色:「他和我也洗过呀,一连洗了几天哩。」
苏合熏倏然转头,目光刺穿他的头颅。
「我们就别再讨论洗澡的事了,好吗?」耿照忙不迭求饶。
七玄大会召开当日,不惟鬼先生出得谷去,姥姥、金环谷的精锐人马等亦不见踪影,只有少许人留守,冷炉谷内难得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
苏、黄二姝各有任务,耿照则乘机摸出了望天葬,把握最后的机会,仗着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身法,掠往心中所想之处。
黄缨的笑闹给了他灵感。明栈雪好洁,人又机变百出,无论到哪里,都能过上舒服的日子,特别是沐浴清洁,于她是重中之重。顺这思路想,有个地方,此际不会有人,而冷炉谷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晓I耿照来到北山石窟,果然其中空荡荡的,唯独后进浴房里漫出蒸腾雾气,水声隐隐,时不时还夹着几下拨水掬淋似的淅沥。
这并不难猜。倘若明栈雪无意与他深谈,根本毋须抛下谜题;重点是明姑娘愿意谈,起码不排拒与他一谈,无论如何,耿照总能发现她的行踪。
更重要的是,这事该怎么谈?
选在浴房,其目的昭然若揭,明栈雪非常了解自己身为女性,对成年男子的魅力,仅仅是赤身露体、肌肤相亲的意象暗示,即具有极大的诱惑。
耿照屛气凝神,试图将过往的旖旎逐出脑海,以保持冷静;另一方面不禁有些气馁,原来自己在明姑娘心中,始终是能以色媚诱之的登徒子,不知该对自己感到失望,抑或对她。
他运使新悟的「蜗角极争」心法,剑脉中真气如川,却无多余的散溢或冲撞,每分力道恰到好处,落足如猫,不仅无声,劲力反馈更为精准的施力所抵,连一丝震动也无;温热水雾扑面而来,毋须依赖眼耳,顺着风的流向贴墙闪入,尽管未着夜行衣,整个人与一抹影子也差不了多少。
浴房中未曾点灯,光源全来自外头,内里形影朦胧,目力并不足恃。耿照在入口边上的竹篮子里,瞥见迭得齐整的女子衣裳,就布面花色来看,确是当日明栈雪身上所著,当然熟悉的淡淡幽香也是。
谨愼起见,他随手揭起迭衣一角,赫见底下所压,正是那件鸦青色的兜儿,不禁抨然,定了定神,赶紧松手起身,不敢多瞧。
隔着弥漫的水雾望去,长长的浴池底部确实有个朦胧的女子身影,肌肤极是白暂,一头乌浓秀发挽在脑后,似用两枚长荆之类的尖细物事交叉固定,此外便是一片腻白,依稀见得曲线玲珑,起伏极是动人。
耿照无意鬼祟接近,然而那件鸦青肚兜勾起的回忆,不停在脑海里反复冲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回神已贴着墙越过大半座浴池,距离池末的女郎不过两丈余。
泼喇一声,女郎从及腰热水中站起,耿照才发现她身段异常丰满,腰肢虽有夸张的凹陷,却难以蛇腰形容,有着粉光致致的腴润肉感;肉呼呼的雪臀如熟透了的薄皮悉尼,轻轻一掐便要迸出甜浆,周身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成熟风情——这决计不是明栈雪的胴体。
(糟糕,认错人了!)
但篮中衣裳确是明……耿照脑中一片混乱,还拿不定主意是擒是撤,女郎已霍然转身,率先映入眼帘的却非是面孔,而是那对巨硕肥美、弹颤不休的傲人乳瓜!
沉甸甸的乳球几乎有一只完熟甜瓜大小,分量之重,拉得胁腋处的乳肌平斜紧绷,锁骨下形成一片狭长三角,可想见并不舒适,甚有些扰人,却构成一幅美不胜收的壮丽景象。
女郎个子不高,垂坠饱满、宛若玉球的乳缘越过了胸肋,乳型却是漂亮的泪滴型;杯口大小的乳晕色泽浅淡,形状完满,有种唤人吸吮般的奇特魔力,而乳头的形状则是小巧浑圆,如玛瑙珠般的樱红色,白腻的乳肌上透出淡淡青络,更衬得樱色浅润,别有I股剔透之感。
单论乳房,此姝已近完美,巨硕反是浑身上下唯一不甚完美处,衬与臀股的肉感,更见其腴。
女郎有张全然陌生的鹅蛋脸,约三十许人,丰颊隆准,眼角微勾,堪称艳丽。
然而,本应有着动人风情的妩媚眼中,却无一丝温度,只觉冰冷异常。
耿照与她隔着池岸对望,忽觉这眼神有几分熟悉,一时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猜想应是天罗香某部织罗使之类,陡地几滴温水溅上面颊,女郎已破水而出,右手五指屈成鹰爪,直向他咽喉而来!
耿照背脊贴墙,无有退路,直到指尖将触及脖颈的一瞬间,身子才忽然不在原处。
女郎于收爪之际方知落空,定睛一瞧,耿照不知何时已滑开尺许,无声无息,彷佛连一丝水雾扰动也没带起,不顾身无寸缕,葫腰一拧,雪酥酥的玉足反勾耿照脖颈。
耿照顿觉香风扑面,满眼腻白,桃裂般的雪股间歙开一条樱红色的蜜缝,随着肌束绷紧、大开大阖的回旋腿勾一览无遗。女郎的耻丘分外饱满,沾湿的纤细卷茸如笔尖蘸墨,服贴于腴美的玉蛤上,连忒大的动作都甩之不去。
但连这逼命的一勾,旋亦落空。
女郎连一丝喘息的余裕也不给,双腿连环,玉颗般小巧圆润的足趾、白皙里透着一抹粉酥橘红的足弓,乃至修长笔直的足胫,不住贴着耿照的耳畔颈侧削过,却连一根头发都削之不落,彷佛两人已对练过千百回,才能在如此小的腾挪范围内,惊险避过每记刁钻蹴击。
顷刻间,女郎不知出了多少腿,劲风所及,连阴阜上的乌茸都已甩去水渍,由湿浓化为蓬松卷曲的粗茎,这连绵不停的攻势,终也到了一口真气的极限。
她飞步窜近玉腿轻抬,却是虚招,果然耿照动也不动,「啪」的一响,女郎小巧的脚掌顺势踏地,双掌齐出,耿照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逼入角位,女郎的震脚恰恰踏住「生门」,去路已绝,哈哈一笑,也跟着双掌推出,与她温软小手一抵,吐劲震飞!
女郎等的就是这一刻。
耿照蓦觉她的内息十分熟悉,「咦」的一声,并未追击。女郎藉力使力,凌空倒翻一个筋斗,准确无误地落在浴池尽处,拾起一柄长长的六角杖拄地一顿,七名与苏合熏穿着同样服色的黑衣女子挥开水雾,由四面八方现身,手中的引路长杖运使如风,朝耿照呼啸而至。
——黑蜘蛛!
七人的攻击风格与那名赤身裸体的巨乳少妇全然不同,并不倚仗人多,一意猛攻,反像是推演阵形似的,将耿照团团包围,长杖此起彼落,交错走位,耿照既无伤人之意,一时也突围不出,径以「蜗角极争」之法在杖影中趋避自如,边思考眼前的形势,究竟何以至此。
那名池中女郎也不忙着助拳,双目不离战团,俯身拾起外衫,草草穿上,只打了腰侧系结,豪乳将衣面撑得老高,下摆距雪白腴润的小腹,最少有四、五寸的间距,可见胸乳之厚,襟怀里满满都是美肉。
她这样的身板,平素若不以兜儿将双丸裹紧,怕连衣衫都不好穿。耿照回忆数日前与她两度会面、乃至交手的过程,并不觉她有这般雄伟傲人,想来是有无亵衣裹束的区别。
他记得她的名字叫「荆陌」,苏合熏跟林采茵是这么叫的。这人应是玄字部的领路使,料不到在裹头黑纱之下,竟有着一张如此难丽的面孔。
当日在禁道外,耿照与她对了一掌,拚着身受内伤的风险,藉势飞退。今儿角色互易,一丝不挂的荆陌被他运掌震飞,耿照对黑蜘蛛的立场、听从鬼先生的因由等尙有疑问,无意伤人,掌底留力,是以荆陌并未受创。
突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透体而来,此乃拜碧火真气之先天胎息,较常人五感六觉更加敏锐所赐,却无法知悉是从何而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放弃对话的机会不无可惜,却还有更重要的事。为防对手来了强援,更不易脱身,耿照忽睁星目,正欲易守为攻,忽听一句银铃笑语,如春风拂至:「哎呀,他要认真啦,再打下去,妳们决计讨不了好。荆陌,妳是聪明人,千万别做傻事呀。」却不是明栈雪是谁?
逆着门外的烛光,转出一抹窈窕修长的完美曲线,身上衣着,正是耿照在门边的竹篮所见。这把戏说穿了,简直不値几文钱:她将衣裳褪至篮里当诱饵,与荆陌入池共浴,浴池尽处定有密门或通道之类,再随意找个借口暂离;接下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当然,明栈雪时碧火功长于感应,亦不能排除是她先耿照察觉其行踪,而后才临机应变,因势利导,诱使双方撞在一块儿。
听她的口气,与荆陌似颇熟稔,而从荆陌猛一见他的神情判断,连神通广大、无所不在的黑蜘蛛都被明姑娘摆了一道。如此想来,这当上得也不冤枉,耿照心绪略平,泛起一丝苦笑。
自明姑娘现身,那种莫名的压迫便即消失,黑蜘蛛来援的高手一霎退去,连那七名女郎也收了阵式,趁耿照分神之际,悄悄没入墙影,偌大的浴房里又只剩下三个人。
「我本来想,」明栈雪笑道:「能够赤身露体,一块儿泡在池子里,要谈什么就容易多啦。看来裸裎相见,你们只做了一半,不过打架倒是另一种了解人的好法子,算是补了没做的那一半。」
荆陌全身上下,只那件被乳瓜撑顶变形的黑衫子,实因撑得太高,益显衫摆短促,小巧的香脐以下完全赤裸。妙的是:她这么个珠圆玉润的人儿,却有双细直美腿,衬与白皙雪肌,浑身透出一股成熟妇人的魅力;若非神情冷彻,可说是诱人已极,乃天生的尤物。
她抿着红唇,望向明栈雪的冰冷眼神挟着显见的怒意。耿照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尤其面对明栈雪满不在乎的轻松笑容,益发令人恼火。
〔答应妳的事,我已做到。」明栈雪嘴角含笑,眸里却无笑意。「接下来,我有话要同他说,妳们一个都别在场。」
荆陌定定回望。「只做了一半。」
「讨价还价真不像妳。」明栈雪叹了口气,笑道:「也罢,就一半。妳们快些走罢,别耽误咱们的时间。记住,我不喜欢有人偷听。」
荆陌面无表情,俯身拾起长杖靴裤,巨硕的雪乳由水滴垂坠成完美的吊钟型,匀细的浅樱色乳晕被惊人的乳量撑得微扩,色泽更粉更淡;直起身时尙不及回复,衬与其上樱核儿似的小巧乳蒂,浪雪如顚,晃得人目眩神驰。
她头也不回,扭着腴臀,细直敬美腿交错,腰脊挺直的背影,意外有着守身处子的青涩,与成熟冶艳的外型颇不相称,眨眼没于幽影中,再不复见。
「忒美的风情,是我专程替你准备的呀,要不,也用不着赚她脱光衣裳,陪我下水啦。」闲人既去,明栈雪转过螓首,迎视着他直勾勾的精亮眸光,瞇眼含笑,轻咬着红嫩嫩的樱唇。
「你不把握机会多看两眼,岂非教我白忙一场?」
她颈颊畔还沾着晶莹水珠,可见穿衣时的匆忙,一撂额鬓垂落的湿濡青丝,勾回耳后,似笑非笑的模样比之刚消失的半裸女体,不知为何却更令人惊心动魄。
——在妳之前,世上岂有「风情」二字?
耿照心中叹了口气,却尽量不在面上显露出来,肃然道:「我没听错的话,明姑娘方才是将我卖给了黑蜘蛛?」明栈雪噗哧一笑,伸出纤长幼细的食指尖儿,冲他轻轻摆动:「银货两讫才叫『卖』。点子忒硬,这帮妖妇呑吃不下还崩了牙,可算不得买卖。」
耿照听到「妖妇」二字,不觉哂然,只不欲泄露心思,免得她得寸进尺,抿唇咬颔,生生止住。谁知明栈雪柳眉一挑,指着他坏笑道:「好啊,你在心里骂我。否认也没用,我听见啦。」
耿照知她又在玩把戏,仍不由一悚,终是憋不住笑,摇头道:「是妳自个先骂了人,怎地说我?」明栈雪笑道:「原来你在心里骂我『妖妇』,好坏啊。」
轻轻打了他肩头一记。
明栈雪的一掌,怕连岳宸风都要全神戒备,不能轻易教她得手,不知为何,耿照就是不觉危险,直到她打完了、娇娇地横他一眼,才省起这人刚出卖过自己,料他必循迹至此,特意联系了荆陌,前来……洗浴?
这都不知道是谁卖谁了。耿照心中叹息,微露苦笑。
「这是试探。」明栈雪敛起笑容,虽非板着脸一本正经,神情却比适才认真得多,径望进他的眸里,态度落落大方。「我须明白,合作的对象到底有多少斤两,本领几何。荆陌是老朋友啦,当年离开冷炉谷,便是她给我引的路;此番重回,依旧是风雨故人。」
耿照可不会把明姑娘口中的「朋友」1一字,与普世之义同解。依苏合熏言,黑蜘蛛匿于暗处,如无必要,罕与地面之人接触,连她入禁道几年,都无法与其余黑挪蛛有进一步的交流沟通;明栈雪能使荆陌褪去衣衫,一池共浴,与其相信她俩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耿照宁可相信是血誓书的力量,令荆陌不得不如此。
由明栈雪斥退荆陌的情况看来,似也能证明这个假设。
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起荆陌临走之前,所说的那句话。
「妳答应了荆陌什么事?」
大出少年的意料,她对此毫不遮掩,坦率地耸肩一笑。
「她们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吃了传说中的枯泽血照。」明栈雪悠然道:「
望天葬是这整座冷炉谷里,黑蜘蛛唯一不能靠近的地方。荆陌亲眼见你手筋被断,经脉全废,她上头的人想知道,你在望天葬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发现什么神奇奥妙。依我说,最快的法子,便是教她亲口问问你了,是不?」
「但她并没有问。」
「因为……我俩才商5到一半呀。」明栈雪咯咯笑道:「本仙姑掐指一算,料到有头小色狼色胆包天,便要闯进来,赶紧找个借口,从边边上的隐道开溜啦。
荆陌就是不够机灵,白白给人看了身子。
「你别瞧她那样,黒蜘蛛个个是黄花闺女,据说在地底待久了,连胸乳腿心等女子特征都将渐渐隐去,变得不男不女。我瞧她眼下熟得刚好,赶紧给你们机会亲近亲近,不然太可惜了。」
耿照知她扯到荆陌身上,欲搅得自己心猿意马,刻意不去想那丰熟欲滴、充满危险气息,又隐带一丝处子青涩的娇美胴体,直指问题核心。
「妳同她们交换了什么?」
明栈雪露出一丝激赏,敛眸轻笑。
「我杀姥姥之时,她们不能出手。」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天罗香与妳有什么深仇,定要残害忒多无辜之人,造下这等杀孽?明姑娘,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妳灭去的那些个分舵里,并不是人人都与妳有隙,我实不明白,为何非如此不可?」
「我以为你现下该明白了。」朋栈雪淡笑,眸底却无笑意。
「你要杀鬼先生报仇,对罢?还是这回咸鱼翻身,杀他个措手不及之后,你仍打算以德报怨,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耿照不知她为何转移话题,眸光倏冷,沉道:「我料此人,难以改过。」
「那么挡在他前头的那些人,你待怎的?说道理感动他们?下跪哭求,希望他们理解你的沉冤与苦痛?」明栈雪淡然道:「这要是有用,还要武功做甚!」
耿照哑口无言。明栈雪也不欲逼他太甚,轻叹了口气,展颜笑道:「我本来想说:『你说话和姥姥越来越像了。』但这只是占占嘴上便宜罢了,她并不在乎这些枝微末节,而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没变过。姥姥没告诉过你,我反出师门之因由?」
耿照摇头。
「好心计。」她抿嘴一笑,却不像是反讽讥嘲,是真有些欣赏的意思。「说清楚了,反而失去遐想,不如放你自行揣摩,想得越多,信赖越薄,总之于她并没有坏处。」
「或许她只是想让妳自己说。」
「或许她从头到尾,都没想明白过为什么。」
明栈雪说得浅淡,却令少年闻言一震。
明姑娘并不经常显露心思。她的聪慧,足够她时时刻刻架构起一座厚实坚固的城垒,将自己和外界隔绝起来,罕有人能意识到那只是假象。她甚至能从筑垒上得到乐趣。
姥姥识得她时,明栈雪的堡垒或许尙未竣役II当时她甚至不叫这个名字——但大匠绝非横空出世、生生从石缝里蹦将出来,必已显露其过人资赋。也许,姥姥只是察觉她的危险,并不真正了解她。
明栈雪妩媚一笑,试图和缓气氛。
「姥姥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她说妳叫蘅儿。」
耿照笑道,蓦地浑身一绷,一抹凝锐杀气乍现倏隐,见她肩臂放松,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以明栈雪的修为,若要杀人,能做到杀招着体的瞬间,杀气才不得不显;气机如此失控外放,自两人相识以来却是头一遭。
「好心计。」她瞇眼含笑,笑意却冷,颇有几分恨烈切齿。
「只是她低估了我对……低估了我的心思和修养。这是她除掉你的方法,知道么?或许后来发觉了你的重要性,只是还来不及提醒你,也可能没料到我们忒快便又相见。」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永远,别再提那个名字。我灭掉的头一个天罗香分舵,只因舵主是我昔日的天宫同侪,她喊了那可憎之名,我没忍住。一开始我并不想杀她的,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耿照浑身发冷。这是他头一回,觉得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她们的仇怨、心思,种种纠结计较,是那样的湿冷黏滑,掩着兰腐似的腥甜血腻,越瑰丽处越脏污,恶意无心得像是迎风扑蝶,流水濯浴,不需要什么大是大非,野心雄图。
姥姥怎么会对他说呢?说了,他也不能懂啊!
无论他武功多髙、际遇多奇,身上藏有多重要的秘密,拥有多么惊人的价値,在这些女子眼中,他简单得像是一方石砖,一眼就看完了,永远无法走进她们残忍而欢快的小世界。妄想拯救明姑娘,乃至拯救天罗香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自量力。
幽暗的浴房陷入长长的静默,只余水喉滴漏,恍若雨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明姑娘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要破门出教,还有亲手杀死养我育我,在姥姥和其他人眼中,恐怕是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她一笑,满室阴霾如春风吹散,雾露消溶,令人精神一振。
「但交换条件是:你得让我知道,你是怎么好的II从走一趟望天葬开始,如何?」
第百七八折 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龙皇祭殿之内,半圆广场四周的望台上一片通明——即使那嵌于地面、水精似的青焰光源谁也叫不出名堂I埋设巧妙的通风隐道,使得偌大的空间里,始终回荡着若有似无的呜呜风啸,虽不扰人,却无法当作不存在,彷佛因着这样,加倍凸显出山腹里的广袤与静谧。
现场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些惯见风浪的七玄首脑们,在如此壮观精致、远远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一如初临时的蛾狩云;便是当中最聒噪、最不安分的狼首聂冥途,在宛若群星欲坠的石英圆穹之下,也突然肃穆起来,瞇着眼睛四处打量,显露出罕见的深沉寂静。
为了引导众人来此间,鬼先生命「秘阁」连夜赶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建一条封闭隐道,直抵祭殿山门,以掩盖「于冷炉谷之内」的现实。负责带路的玄字部引路使荆陌,同时也是黑蜘蛛对外的窗口,十分称职地行于幽影中,几乎融入山壁,其出类拔萃的匿踪本领,无疑抬高了鬼先生的身价筹码,这段路他实走得踌躇满志,如在云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许接近龙皇祭殿,荆陌那裹在贴身的夜行衣中,丰满熟艳、玲珑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门前便即消失。让她们有些忌惮、乃至畏惧的物事也好,鬼先生心想。他对这样的现状非常满意。
为除众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长长的坡道,将他们带进为世所遗的古老空间里。
紧跟在后的,是以蚍狩云为首的天罗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艳青」仅比长老稍慢些,在她后头除了抬着万劫刀棺的八名侍女,还有一人为她持杖,两人负责曳地的披风,排场极大;其余各门,皆无这般作派,仅只首脑代表参加。
媚儿暗叫可惜:「早知纸狩云那老虔婆脸皮忒厚,连拉裙子的都敢带进来,我也该弄几十个鬼卒傍身,一会儿杀将起来,横竖派得上用场。」她一向护短,既已同染红霞结盟,再看不过眼,骂的也是旁人。
纸狩云率队走到望台底层,却未继续下行,而是在望台上,找寻有利的位置落脚,居高临下,俯视中央的半圆广场;漱玉节迟疑片刻,也跟着占据望台另一侧,余人无不依样画萌芦,有的甚至走回I一、三层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么花样。
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独自一人,缓缓穿过遍铺石板的广场,走上广场底部的巨型方塔,驻足于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层上,霍然转身,一1扫过远方众人,提气朗声:「如诸位所见,于数千年前的古纪时代,龙皇与鳞族的菁英们,便在此处议天下事,宰制东洲大地,令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这里的建筑,便以今日东洲最最顶尖的工匠技艺,倾举国之力,怕也难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纵使他的语气、肢体再浮夸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构之前,也只是增加说服力而已。众人环视巨大的山腹空间,看着足畔不可思议的青焰灯,胸中止不住澎湃血热,彷佛体内所流的非凡血裔,从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慰自欺,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正当其时,龙皇便坐在那儿,俯瞰东洲万民。」他举起右手,指着身后的祭坛最顶层。「那里便是龙皇的宝座,乃是世间至高、也是唯一的权柄所在。」
聂冥途到底是最快恢复过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对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嘿的一声,阴恻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处,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没有。莫非……龙皇也蹲着议事?好亲民啊。」媚儿倒捧场得紧,哈哈两声,回荡在广阔的空间里,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断的不快,撢了撢袍襟,朗笑道:「据古籍记载,顶层该是有张宝座的,至于如今何以未见,在下正要解释。」一比左右的玉刀座。「这座宝台的第一层,是给龙皇的七名铁卫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尘、玄母,恰合于七卫之数。
「七柄圣器插入刀座,象征世间刀兵,难越此限。诸位在血河荡亲眼见过妖刀武学的威力,那还是残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卫手中,『天下刀兵尽止于此』云云,怕不是夸口。」
「按你这么说,只要把刀插进石座里,便能得到妖刀里的武功?」聂冥途乜眼鬼先生摇了摇头。
「狼首莫急,并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转身拾级,一路走上第11层,来到当初发现矩形金块的白玉祭坛前。「这三座祭坛,象征龙皇最亲信的三位司祭,她们的地位较鐡卫迈商。若说铁卫持钌的,乃殳至高无上的武力,那么司祭所牮,便是登峰造极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学的关键,便藏在这三座祭坛里;而要开启第二层祭坛,则须将七柄圣器插入刀座中,满足了这个条件,祭坛便能开启。待我等打开祭坛,再满足条件若干,最顶层的龙皇宝座自会出现。」
这并非简单无聊的寻宝通关游戏,背后赋有极重要的象征意义:掌握了武力,才有消化、乃至运用智慧的余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东洲、宰制万民的龙皇宝座便即出现I伴随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种赠予,或许是无可抵挡的武器,或许是价値连城的军资……乃至其他。
换言之,这是考验。
无法满足条件之人,即至塔顶,亦不能得到呼风唤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结成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变得清晰自明:搜集七柄圣器,将它们一一归位,以得到第二层所藏的武功秘奥,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个势力,乃至一支军队,足以开启成皇之路。
这个想头在今天以前,的确荒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过此间人力难及的壮阔工程之后,「恢复龙皇时代的鳞族荣光」似乎不再是哄骗孩童的床边故事,有了被视为是伟大梦想的资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动的。鬼先生一一过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泄露心中得意,视线带到蚍狩云时更不停留,旋即转了开去。
「依门主的意思……」老妇人接口的时机无比巧妙,他还得从另一处将目光移回。要怀疑两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当跳跃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将妖刀插入刀座,以开启第二层之秘藏?」
「同意结盟的,可将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纠正她。「诸位来此,并未中途离开,代表愿考虑同盟与否;现下,就是思考与决定的时刻了。待七柄圣器归位,再来推举……」
「等一下!」聂冥途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哼笑道:「照你这么说,那五帝窟怎办?他们有两把刀哩!这占比都近三成了。还是按帐分赃,插完直接让那小花娘当捞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泄露半分怒意,仍挂笑容。「推举盟主,自足一门一票,插刀与否,决定的是要不要结盟。此间分别甚大,狼首不可误会。」聂冥途冷笑:「
所以咱们集恶道只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决定要不要插么?难怪找这么宽敞的地方,打架埋尸两不耽误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见环形望台上,薛百膳、南冥恶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知猜忌乃此际大敌。
依原本的盘算,只赤眼妖刀不知下落,无论谁持以赴会,都将成为鬼先生的目标;无央寺内恶佛现身后,鬼先生临机应变,本应由魔君尾随恶佛,无论是煽动三冥,抑或说服恶佛投向己方,终能于一统七玄上发挥作用。
然而,聂冥途明显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衅,扰乱盟会进行,哪还像是暗桩?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鬼先生灵机一动,笑道:「狼首勿忧,在下没有这个意思。试想,若盟会真能成,在座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都是本盟难以承受的损失——」
「但要是盟会不成,死了也就没关系啦。」聂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怀好意:「明白明白。就是说人人都能对门里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话——发表意见,决定让不让交上。万不幸连半把妖刀都没有,像那个什么木什么阴的小花娘,便只能在一旁凑热闹,一并给旁人代表了,是罢?」
众人这才发现,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里,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阴使者一直走在队伍最末,只见灯后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听聂冥途一说,十几道视线不约而同,交错巡梭,赫见灯笼仍停在阶顶入口处,并未随众人走下。
虽说初蹈险地,谨愼些是好,但怕成这样,委实太不象话。漱玉节本就怀疑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桩,否则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听过的万儿,怎能说找便能找着?
对照鬼先生的当道裹胁,登时了悟:「难怪他敢夸口。这满厅诸人,不知有多少是披了各门外皮的狐狸?」
面对聂冥途的刁难,鬼先生倒未显得窘迫。
「持刀者发声」的说法,最初在无央寺就被拿来攻击过鬼先生,只是后来他以慷慨到近乎绝对不利的条件,堵住了众人之口。但这个疑虑始终都在,聂冥途深知人性中「利己为先」的弱点,想必之后若有机会,应不介意反复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应付其缠夹,涴且南冥恶佛若无加盟之怠,以他的武功,确实是一大麻烦;阴宿冥无论修为或资历,均扛不住恶佛的独断,若能挑拨狼首与之互斗,将是最上算的选择,灵机一动,笑道:「狼首无妖刀,难免有此疑虑。这样罢,在场纵无妖刀,亦属我七玄宗脉,他们的声音不能被置之不理,在下建议: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从中斡旋,如见持刀者不愿将刀插上刀座,可表达规劝之意,毋须拘泥派别;但为公平起见,只能以一次为限,狼首以为如何?」
这样一来,无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胀了不少。
如持有食尘玄母的漱玉节,至多只能代表五帝窟一脉,决定是否支持同盟,但无有妖刀的阴宿冥,却能在前者拒绝加盟时予以「规劝」;万一规劝成功,令得她回心转意,日后盟成论功行赏、坐地分赃,所得当不逊于持刀投票的赞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奖,但仍对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这个出格的「规劝」之法,万一恶佛存心作对,可提出「规劝」之人不限于集恶道,聂冥途若肯出手,纵使不胜,恶佛也不能毫发无伤;己方手里还有祭血魔君、蛆狩云,万不得已时,漱玉节、游尸门二尸这等受裹胁而来的「客将」
通通都能上场,车轮战之下,还怕夺不回赤眼?
阴宿冥心机不深,见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对这凭空得授的大礼;聂冥途唯恐天下不乱,名正言顺得了发言权,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连连,不再抓着小辫子穷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满意,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却听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响起:「
敢问门主,这个『规劝』,是怎么个规劝法?以武力一决高低么?」却是恶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来对付你么?倒是个明白人。」挥手笑道:「耶,恶佛言重了。『规劝』云云,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讨人情,可说道理,万一要比武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伙儿点到为止,莫伤和气,当作同门切磋便是;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个人喜好。若问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将道理说明白的。」恶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语。
鬼先生自背后刀匣中,取出离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台之前,朗声道:「既已议决,我便抛砖引玉,头一个表态。我狐异门,赞成七玄结盟,共御外侮,共存共荣,光我鳞族,饭我祖槊!」㈣㈣力㈣,将离塘的录锐斧刃插入座上长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没尺许,牢牢竖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态昂扬,语声回荡在空旷的圆穹之下,蓦地,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忽然变色,光芒由青转成血橙般的橘红,映得刀上流光窜闪,分外灵动。
「诸位请看!我鳞族先祖有灵,亦知今日之会,必将改变东洲大地无数子民的未来!」他炽热的目光扫过现场众人,朗声道:「下一位是谁?为了能抬头挺胸走在阳光下,不再受所谓『正道』侵凌欺压,谁愿继我之后,一决鳞族命运?」
祭血魔君见他微一颔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来,一路走上方塔,环视众人道:「数百年来,血甲门被正道逼杀,过着没有总坛、无有名号,只能隐姓埋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愿追随胤门主,致力将七玄带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去这条覆面巾,与诸位把盏言欢。本座代表血甲一门,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倒转刀柄,忽听一人喝道:「……且慢!」
祭血魔君闻声回头,额前垂覆的绣银乌巾无风自动,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的银织扭绉成团,似反映了覆面乌巾之下,怒气隐动的面孔。
「聂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座祭殿里:「你待如何?」
身材高瘦、佝如风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跃而下,赤足踏上广场内平滑细腻的磨砂地,满不在乎地耸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只结篙撑布的吊丧鬼,那双青黄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异,彷佛满眼皆瞳,更无一丝余白。
「魔君此问,未免太不经心。莫非适才胤门主说得忒感人,难不成你都在打瞌睡?」聂冥途咧开一口尖利黄牙,笑道:「我这是在『规劝』你呀,一人不是有一次机会么?『没有妖刀的宗脉,可从中斡旋』II我记得方才胤门主是这样说的。你说是不是,胤门主?」
鬼先生一霎间明白了他的企图,面色微变,却不好反口,强笑道:「确如狼首所言。」
聂冥途笑道:「只不过你举的例子,是万一有人反对结盟,老子可以同他说一说,教他回心转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赞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赞成的人说说罢?』见鬼先生血色沉落,约莫也无接口之意,径转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咧嘴道:「好啦,魔君,老子这便来『规劝』你啦!你要赞成,我便反对,你反对老子就赞成……打完后还站着的那个,便能决定这把刀的去向!」
◎ ◎ ◎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栈雪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爬网着乌浓秀发,原本还滴着水珠的发梢,随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雾,很快便由潮转润,由润而松,竟看不出有丝毫浸过水的模样。
「想骗我褪衣么?小色狼!」
耿照心底颇感冤枉,嘴上却没松动。「反正明姑娘本来也是要洗澡的。在北山石窟那儿是我到晚了些,早来片刻,妳也来不及穿上。」
明栈雪停下梳发的动作,瞇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耿照最不能抵受她这模样,轻咳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专心运功烘干内外衣物,片刻才听她喃喃道:「你真的不一样啦,是不是?」
「哪有什么不一样?」耿照仍不看她,忙了会儿,才自顾自道:「就算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只全身经脉,我连右手手筋换过一副啦,便不能说是换了个人。,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这个。」
「若在从前,我骂你『小色狼』时你会拚命辩白,却拿眼儿偷瞟我。」明栈雪叹了口气,淡然道:「早知变这么多,我就不会离开你这么久。这事你可以怨我一辈子,我都想抽自个儿老大耳刮子啦。」
「我没怨妳。」耿照强抑心惊,定了定神,抬头却迎着她瞇眼微笑,那份宽容与宠溺一如当日莲觉寺时。别中了她的计,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却有一丝痛楚,在胸中隐动。
他带着明栈雪离开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泽血照的出水口密室,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明栈雪毕竟不是苏合熏,湿漉漉地从水潭中爬起后,便自行运功枝除水气,毋须「晾衣竿」帮忙弄干衣物。
那烘干的温热白雾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带着肌肤香泽,融融泄泄,说不出的馥郁动人。耿照为免心猿意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动机关打开石闸,领明栈雪进入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
「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明栈雪抚摩壁上阴刻,笑吟吟道:「莲觉寺里的娑婆阁也是这样。」耿照在来之前,料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实际听伊人轻启朱唇、吐出纶音时,才知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或许他真正低估的,是自己对那段疗伤避敌的时日的怀缅。
「你便是在这儿吃了血蛁?」明栈雪并未回头,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图字,似乎饶富兴致。耿照忽有些庆幸,或许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动摇看在眼里,低低应了声:「……嗯。」
「和你一道的那个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头,堪堪将他闻言错愕、继显困窘的模样尽收眼底,「咭」的一声掩口环腰,咯咯笑了起来。耿照无奈道:「苏姑娘她……也得了些好处。」将当日的情形扼要地说了。
明栈雪听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娇红,美眸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道:「这般好处……不知现下还有没有?」耿照胸中枰然,差点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好生品尝那两片鲜润唇瓣的冲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止住脚跟。
或许该和她说清楚,他们现在有的仅只是合作关系——但这话一出口,怕明姑娘立时要翻脸,休想再谈什么携手抗敌。耿照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不致贸然说出挑曹的话语。只是这样的拉锯令他感到疲惫,益发怀念起在莲觉寺,那段可以什么也不想、单纯信任着她的时光。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只有这点,明姑娘是对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约定,将服食血照的经过,以及发现血蛁处,通通说与妳听。按照我们说好的,妳该告诉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对罢?』明栈雪在干涸的水道边上并腿斜坐,裙布绷出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她信手轻拂裙膝,略显娇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独有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闲逸风情。
「既然要谈,我们就来谈谈你最关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来想说「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如此显而易见的背信,兴许明姑娘要的,就是他冲口说出,耿照终是将话留在肚里,静待她出招。「你要帮手,和你一起对付那自称鬼先生的家伙。而我是挺好的帮手,且能自由进出冷炉禁道,世上纵有胜过我之强援,于此却未必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强的帮手,无有其他。」这句倒非恭维,耿照确是发自肺腑。
明栈雪浅浅一笑,似颇受用。
「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耿照想了很久。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在半琴天宫大厅之上,鬼先生断他手筋时,明栈雪并未相救;若连逼命之危,都无法教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舍己为人,要求她无偿出手,似乎更无立场。
况且,冷炉谷原本就是她要消灭的对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门出教、乃至弑师的因由,就是认为其中有着力处,若欲化解明姑娘与天罗香的仇恨心结,须由此处入手。但明姑娘不给他这个机会。
「鬼先生用来引七玄首脑入壳的饵,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他欲召开大会的地点,便在冷炉谷中的龙皇祭殿。据说在那里,可将妖刀之内的武学解析出来,毋须成为刀尸,亦可习练。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无论妖刀中析出什么,我所知所得,皆愿双手奉上。」
明栈雪笑了。「我若要此物,与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稳固得多。这个条件,听起来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静道:「鬼先生不会与妳合作,若他允了妳,那才更该留心。但我不同,我不会背叛妳,说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好的合作对象。」
明栈雪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老王卖瓜!」耿照也笑了。
「我承认你说得没错。」片刻她收了笑声,足尖轻踢着水道残剩的浅渍,要是不听谈气的内容,看来便似春日郊游,与姊妹淘秋千扑蝶的大家闺秀,画面美不胜收。
「但老实说我对妖刀武学虽有兴趣,也不过就是翻看二一,满足好奇的程度,况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际所言俱空,要拿来交换,也未免太便宜了你。这样罢,你将通往龙皇祭殿的秘门打开,让我开开眼界,我若一欢喜,说不定就帮你了,怎么样?」
耿照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明姑娘,妳怎……怎么知道……这里是……」
明栈雪站起身来,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吐气如兰,狡黠的笑意令人脸红心跳。
「我的碧火功长于感应,还胜过了你,数日来我行动自由,到处偷听人说话,都没听过什么妖刀武学,你被关在望天葬,连溜出来找我都提心吊胆,何以知悉?
若非在那祭殿里,听主其事者所说,也只能说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经鼎天剑脉、血轺精元的强化再造,内功修为上他有不输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栈雪仍能早一步察觉他的到来,说明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极,当世罕有。
「……显然还有其二?」
「当然。」明栈雪轻笑着。「七玄大会今日召开,总不会在大白天罢?一帮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际月过中天,你还有闲心来劝服我,料想开会地点必在左近,譬如……一墙之隔,无论我点头与否,你都来得及赶上。」
这点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听啦。」
「我本不想说的,好坑死你。」明栈雪美眸一转,掩口道:「墙上的天佛图字有写啊,打开秘门,便能直薄龙皇祭室。还愣着做甚?快开呀!」
第百七八折 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龙皇祭殿之内,半圆广场四周的望台上一片通明——即使那嵌于地面、水精似的青焰光源谁也叫不出名堂I埋设巧妙的通风隐道,使得偌大的空间里,始终回荡着若有似无的呜呜风啸,虽不扰人,却无法当作不存在,彷佛因着这样,加倍凸显出山腹里的广袤与静谧。
现场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些惯见风浪的七玄首脑们,在如此壮观精致、远远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一如初临时的蛾狩云;便是当中最聒噪、最不安分的狼首聂冥途,在宛若群星欲坠的石英圆穹之下,也突然肃穆起来,瞇着眼睛四处打量,显露出罕见的深沉寂静。
为了引导众人来此间,鬼先生命「秘阁」连夜赶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建一条封闭隐道,直抵祭殿山门,以掩盖「于冷炉谷之内」的现实。负责带路的玄字部引路使荆陌,同时也是黑蜘蛛对外的窗口,十分称职地行于幽影中,几乎融入山壁,其出类拔萃的匿踪本领,无疑抬高了鬼先生的身价筹码,这段路他实走得踌躇满志,如在云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许接近龙皇祭殿,荆陌那裹在贴身的夜行衣中,丰满熟艳、玲珑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门前便即消失。让她们有些忌惮、乃至畏惧的物事也好,鬼先生心想。他对这样的现状非常满意。
为除众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长长的坡道,将他们带进为世所遗的古老空间里。
紧跟在后的,是以蚍狩云为首的天罗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艳青」仅比长老稍慢些,在她后头除了抬着万劫刀棺的八名侍女,还有一人为她持杖,两人负责曳地的披风,排场极大;其余各门,皆无这般作派,仅只首脑代表参加。
媚儿暗叫可惜:「早知纸狩云那老虔婆脸皮忒厚,连拉裙子的都敢带进来,我也该弄几十个鬼卒傍身,一会儿杀将起来,横竖派得上用场。」她一向护短,既已同染红霞结盟,再看不过眼,骂的也是旁人。
纸狩云率队走到望台底层,却未继续下行,而是在望台上,找寻有利的位置落脚,居高临下,俯视中央的半圆广场;漱玉节迟疑片刻,也跟着占据望台另一侧,余人无不依样画萌芦,有的甚至走回I一、三层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么花样。
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独自一人,缓缓穿过遍铺石板的广场,走上广场底部的巨型方塔,驻足于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层上,霍然转身,一1扫过远方众人,提气朗声:「如诸位所见,于数千年前的古纪时代,龙皇与鳞族的菁英们,便在此处议天下事,宰制东洲大地,令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这里的建筑,便以今日东洲最最顶尖的工匠技艺,倾举国之力,怕也难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纵使他的语气、肢体再浮夸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构之前,也只是增加说服力而已。众人环视巨大的山腹空间,看着足畔不可思议的青焰灯,胸中止不住澎湃血热,彷佛体内所流的非凡血裔,从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慰自欺,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正当其时,龙皇便坐在那儿,俯瞰东洲万民。」他举起右手,指着身后的祭坛最顶层。「那里便是龙皇的宝座,乃是世间至高、也是唯一的权柄所在。」
聂冥途到底是最快恢复过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对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嘿的一声,阴恻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处,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没有。莫非……龙皇也蹲着议事?好亲民啊。」媚儿倒捧场得紧,哈哈两声,回荡在广阔的空间里,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断的不快,撢了撢袍襟,朗笑道:「据古籍记载,顶层该是有张宝座的,至于如今何以未见,在下正要解释。」一比左右的玉刀座。「这座宝台的第一层,是给龙皇的七名铁卫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尘、玄母,恰合于七卫之数。
「七柄圣器插入刀座,象征世间刀兵,难越此限。诸位在血河荡亲眼见过妖刀武学的威力,那还是残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卫手中,『天下刀兵尽止于此』云云,怕不是夸口。」
「按你这么说,只要把刀插进石座里,便能得到妖刀里的武功?」聂冥途乜眼鬼先生摇了摇头。
「狼首莫急,并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转身拾级,一路走上第11层,来到当初发现矩形金块的白玉祭坛前。「这三座祭坛,象征龙皇最亲信的三位司祭,她们的地位较鐡卫迈商。若说铁卫持钌的,乃殳至高无上的武力,那么司祭所牮,便是登峰造极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学的关键,便藏在这三座祭坛里;而要开启第二层祭坛,则须将七柄圣器插入刀座中,满足了这个条件,祭坛便能开启。待我等打开祭坛,再满足条件若干,最顶层的龙皇宝座自会出现。」
这并非简单无聊的寻宝通关游戏,背后赋有极重要的象征意义:掌握了武力,才有消化、乃至运用智慧的余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东洲、宰制万民的龙皇宝座便即出现I伴随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种赠予,或许是无可抵挡的武器,或许是价値连城的军资……乃至其他。
换言之,这是考验。
无法满足条件之人,即至塔顶,亦不能得到呼风唤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结成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变得清晰自明:搜集七柄圣器,将它们一一归位,以得到第二层所藏的武功秘奥,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个势力,乃至一支军队,足以开启成皇之路。
这个想头在今天以前,的确荒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过此间人力难及的壮阔工程之后,「恢复龙皇时代的鳞族荣光」似乎不再是哄骗孩童的床边故事,有了被视为是伟大梦想的资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动的。鬼先生一一过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泄露心中得意,视线带到蚍狩云时更不停留,旋即转了开去。
「依门主的意思……」老妇人接口的时机无比巧妙,他还得从另一处将目光移回。要怀疑两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当跳跃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将妖刀插入刀座,以开启第二层之秘藏?」
「同意结盟的,可将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纠正她。「诸位来此,并未中途离开,代表愿考虑同盟与否;现下,就是思考与决定的时刻了。待七柄圣器归位,再来推举……」
「等一下!」聂冥途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哼笑道:「照你这么说,那五帝窟怎办?他们有两把刀哩!这占比都近三成了。还是按帐分赃,插完直接让那小花娘当捞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泄露半分怒意,仍挂笑容。「推举盟主,自足一门一票,插刀与否,决定的是要不要结盟。此间分别甚大,狼首不可误会。」聂冥途冷笑:「
所以咱们集恶道只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决定要不要插么?难怪找这么宽敞的地方,打架埋尸两不耽误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见环形望台上,薛百膳、南冥恶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知猜忌乃此际大敌。
依原本的盘算,只赤眼妖刀不知下落,无论谁持以赴会,都将成为鬼先生的目标;无央寺内恶佛现身后,鬼先生临机应变,本应由魔君尾随恶佛,无论是煽动三冥,抑或说服恶佛投向己方,终能于一统七玄上发挥作用。
然而,聂冥途明显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衅,扰乱盟会进行,哪还像是暗桩?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鬼先生灵机一动,笑道:「狼首勿忧,在下没有这个意思。试想,若盟会真能成,在座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都是本盟难以承受的损失——」
「但要是盟会不成,死了也就没关系啦。」聂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怀好意:「明白明白。就是说人人都能对门里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话——发表意见,决定让不让交上。万不幸连半把妖刀都没有,像那个什么木什么阴的小花娘,便只能在一旁凑热闹,一并给旁人代表了,是罢?」
众人这才发现,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里,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阴使者一直走在队伍最末,只见灯后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听聂冥途一说,十几道视线不约而同,交错巡梭,赫见灯笼仍停在阶顶入口处,并未随众人走下。
虽说初蹈险地,谨愼些是好,但怕成这样,委实太不象话。漱玉节本就怀疑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桩,否则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听过的万儿,怎能说找便能找着?
对照鬼先生的当道裹胁,登时了悟:「难怪他敢夸口。这满厅诸人,不知有多少是披了各门外皮的狐狸?」
面对聂冥途的刁难,鬼先生倒未显得窘迫。
「持刀者发声」的说法,最初在无央寺就被拿来攻击过鬼先生,只是后来他以慷慨到近乎绝对不利的条件,堵住了众人之口。但这个疑虑始终都在,聂冥途深知人性中「利己为先」的弱点,想必之后若有机会,应不介意反复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应付其缠夹,涴且南冥恶佛若无加盟之怠,以他的武功,确实是一大麻烦;阴宿冥无论修为或资历,均扛不住恶佛的独断,若能挑拨狼首与之互斗,将是最上算的选择,灵机一动,笑道:「狼首无妖刀,难免有此疑虑。这样罢,在场纵无妖刀,亦属我七玄宗脉,他们的声音不能被置之不理,在下建议: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从中斡旋,如见持刀者不愿将刀插上刀座,可表达规劝之意,毋须拘泥派别;但为公平起见,只能以一次为限,狼首以为如何?」
这样一来,无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胀了不少。
如持有食尘玄母的漱玉节,至多只能代表五帝窟一脉,决定是否支持同盟,但无有妖刀的阴宿冥,却能在前者拒绝加盟时予以「规劝」;万一规劝成功,令得她回心转意,日后盟成论功行赏、坐地分赃,所得当不逊于持刀投票的赞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奖,但仍对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这个出格的「规劝」之法,万一恶佛存心作对,可提出「规劝」之人不限于集恶道,聂冥途若肯出手,纵使不胜,恶佛也不能毫发无伤;己方手里还有祭血魔君、蛆狩云,万不得已时,漱玉节、游尸门二尸这等受裹胁而来的「客将」
通通都能上场,车轮战之下,还怕夺不回赤眼?
阴宿冥心机不深,见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对这凭空得授的大礼;聂冥途唯恐天下不乱,名正言顺得了发言权,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连连,不再抓着小辫子穷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满意,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却听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响起:「
敢问门主,这个『规劝』,是怎么个规劝法?以武力一决高低么?」却是恶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来对付你么?倒是个明白人。」挥手笑道:「耶,恶佛言重了。『规劝』云云,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讨人情,可说道理,万一要比武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伙儿点到为止,莫伤和气,当作同门切磋便是;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个人喜好。若问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将道理说明白的。」恶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语。
鬼先生自背后刀匣中,取出离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台之前,朗声道:「既已议决,我便抛砖引玉,头一个表态。我狐异门,赞成七玄结盟,共御外侮,共存共荣,光我鳞族,饭我祖槊!」㈣㈣力㈣,将离塘的录锐斧刃插入座上长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没尺许,牢牢竖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态昂扬,语声回荡在空旷的圆穹之下,蓦地,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忽然变色,光芒由青转成血橙般的橘红,映得刀上流光窜闪,分外灵动。
「诸位请看!我鳞族先祖有灵,亦知今日之会,必将改变东洲大地无数子民的未来!」他炽热的目光扫过现场众人,朗声道:「下一位是谁?为了能抬头挺胸走在阳光下,不再受所谓『正道』侵凌欺压,谁愿继我之后,一决鳞族命运?」
祭血魔君见他微一颔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来,一路走上方塔,环视众人道:「数百年来,血甲门被正道逼杀,过着没有总坛、无有名号,只能隐姓埋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愿追随胤门主,致力将七玄带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去这条覆面巾,与诸位把盏言欢。本座代表血甲一门,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倒转刀柄,忽听一人喝道:「……且慢!」
祭血魔君闻声回头,额前垂覆的绣银乌巾无风自动,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的银织扭绉成团,似反映了覆面乌巾之下,怒气隐动的面孔。
「聂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座祭殿里:「你待如何?」
身材高瘦、佝如风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跃而下,赤足踏上广场内平滑细腻的磨砂地,满不在乎地耸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只结篙撑布的吊丧鬼,那双青黄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异,彷佛满眼皆瞳,更无一丝余白。
「魔君此问,未免太不经心。莫非适才胤门主说得忒感人,难不成你都在打瞌睡?」聂冥途咧开一口尖利黄牙,笑道:「我这是在『规劝』你呀,一人不是有一次机会么?『没有妖刀的宗脉,可从中斡旋』II我记得方才胤门主是这样说的。你说是不是,胤门主?」
鬼先生一霎间明白了他的企图,面色微变,却不好反口,强笑道:「确如狼首所言。」
聂冥途笑道:「只不过你举的例子,是万一有人反对结盟,老子可以同他说一说,教他回心转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赞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赞成的人说说罢?』见鬼先生血色沉落,约莫也无接口之意,径转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咧嘴道:「好啦,魔君,老子这便来『规劝』你啦!你要赞成,我便反对,你反对老子就赞成……打完后还站着的那个,便能决定这把刀的去向!」
◎ ◎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栈雪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爬网着乌浓秀发,原本还滴着水珠的发梢,随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雾,很快便由潮转润,由润而松,竟看不出有丝毫浸过水的模样。
「想骗我褪衣么?小色狼!」
耿照心底颇感冤枉,嘴上却没松动。「反正明姑娘本来也是要洗澡的。在北山石窟那儿是我到晚了些,早来片刻,妳也来不及穿上。」
明栈雪停下梳发的动作,瞇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耿照最不能抵受她这模样,轻咳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专心运功烘干内外衣物,片刻才听她喃喃道:「你真的不一样啦,是不是?」
「哪有什么不一样?」耿照仍不看她,忙了会儿,才自顾自道:「就算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只全身经脉,我连右手手筋换过一副啦,便不能说是换了个人。,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这个。」
「若在从前,我骂你『小色狼』时你会拚命辩白,却拿眼儿偷瞟我。」明栈雪叹了口气,淡然道:「早知变这么多,我就不会离开你这么久。这事你可以怨我一辈子,我都想抽自个儿老大耳刮子啦。」
「我没怨妳。」耿照强抑心惊,定了定神,抬头却迎着她瞇眼微笑,那份宽容与宠溺一如当日莲觉寺时。别中了她的计,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却有一丝痛楚,在胸中隐动。
他带着明栈雪离开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泽血照的出水口密室,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明栈雪毕竟不是苏合熏,湿漉漉地从水潭中爬起后,便自行运功枝除水气,毋须「晾衣竿」帮忙弄干衣物。
那烘干的温热白雾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带着肌肤香泽,融融泄泄,说不出的馥郁动人。耿照为免心猿意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动机关打开石闸,领明栈雪进入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
「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明栈雪抚摩壁上阴刻,笑吟吟道:「莲觉寺里的娑婆阁也是这样。」耿照在来之前,料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实际听伊人轻启朱唇、吐出纶音时,才知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或许他真正低估的,是自己对那段疗伤避敌的时日的怀缅。
「你便是在这儿吃了血蛁?」明栈雪并未回头,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图字,似乎饶富兴致。耿照忽有些庆幸,或许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动摇看在眼里,低低应了声:「……嗯。」
「和你一道的那个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头,堪堪将他闻言错愕、继显困窘的模样尽收眼底,「咭」的一声掩口环腰,咯咯笑了起来。耿照无奈道:「苏姑娘她……也得了些好处。」将当日的情形扼要地说了。
明栈雪听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娇红,美眸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道:「这般好处……不知现下还有没有?」耿照胸中枰然,差点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好生品尝那两片鲜润唇瓣的冲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止住脚跟。
或许该和她说清楚,他们现在有的仅只是合作关系——但这话一出口,怕明姑娘立时要翻脸,休想再谈什么携手抗敌。耿照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不致贸然说出挑曹的话语。只是这样的拉锯令他感到疲惫,益发怀念起在莲觉寺,那段可以什么也不想、单纯信任着她的时光。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只有这点,明姑娘是对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约定,将服食血照的经过,以及发现血蛁处,通通说与妳听。按照我们说好的,妳该告诉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对罢?』明栈雪在干涸的水道边上并腿斜坐,裙布绷出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她信手轻拂裙膝,略显娇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独有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闲逸风情。
「既然要谈,我们就来谈谈你最关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来想说「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如此显而易见的背信,兴许明姑娘要的,就是他冲口说出,耿照终是将话留在肚里,静待她出招。「你要帮手,和你一起对付那自称鬼先生的家伙。而我是挺好的帮手,且能自由进出冷炉禁道,世上纵有胜过我之强援,于此却未必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强的帮手,无有其他。」这句倒非恭维,耿照确是发自肺腑。
明栈雪浅浅一笑,似颇受用。
「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耿照想了很久。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在半琴天宫大厅之上,鬼先生断他手筋时,明栈雪并未相救;若连逼命之危,都无法教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舍己为人,要求她无偿出手,似乎更无立场。
况且,冷炉谷原本就是她要消灭的对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门出教、乃至弑师的因由,就是认为其中有着力处,若欲化解明姑娘与天罗香的仇恨心结,须由此处入手。但明姑娘不给他这个机会。
「鬼先生用来引七玄首脑入壳的饵,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他欲召开大会的地点,便在冷炉谷中的龙皇祭殿。据说在那里,可将妖刀之内的武学解析出来,毋须成为刀尸,亦可习练。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无论妖刀中析出什么,我所知所得,皆愿双手奉上。」
明栈雪笑了。「我若要此物,与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稳固得多。这个条件,听起来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静道:「鬼先生不会与妳合作,若他允了妳,那才更该留心。但我不同,我不会背叛妳,说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好的合作对象。」
明栈雪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老王卖瓜!」耿照也笑了。
「我承认你说得没错。」片刻她收了笑声,足尖轻踢着水道残剩的浅渍,要是不听谈气的内容,看来便似春日郊游,与姊妹淘秋千扑蝶的大家闺秀,画面美不胜收。
「但老实说我对妖刀武学虽有兴趣,也不过就是翻看二一,满足好奇的程度,况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际所言俱空,要拿来交换,也未免太便宜了你。这样罢,你将通往龙皇祭殿的秘门打开,让我开开眼界,我若一欢喜,说不定就帮你了,怎么样?」
耿照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明姑娘,妳怎……怎么知道……这里是……」
明栈雪站起身来,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吐气如兰,狡黠的笑意令人脸红心跳。
「我的碧火功长于感应,还胜过了你,数日来我行动自由,到处偷听人说话,都没听过什么妖刀武学,你被关在望天葬,连溜出来找我都提心吊胆,何以知悉?
若非在那祭殿里,听主其事者所说,也只能说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经鼎天剑脉、血轺精元的强化再造,内功修为上他有不输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栈雪仍能早一步察觉他的到来,说明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极,当世罕有。
「……显然还有其二?」
「当然。」明栈雪轻笑着。「七玄大会今日召开,总不会在大白天罢?一帮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际月过中天,你还有闲心来劝服我,料想开会地点必在左近,譬如……一墙之隔,无论我点头与否,你都来得及赶上。」
这点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听啦。」
「我本不想说的,好坑死你。」明栈雪美眸一转,掩口道:「墙上的天佛图字有写啊,打开秘门,便能直薄龙皇祭室。还愣着做甚?快开呀!」
第百八十折 与尔同销,玉波盈盈
祭血鹰君肩头微劲,破破烂烂的斗篷罩袍『唰!」!声落下,将一双血手掩入其中,虽未进逼,那股渊淳岳峙的气息似将矮壮的身形放大数倍,稳稳压倒对面骨骼劈啪作响、肌肤渐渐泛青,裹着白雾变化形体的怪物。
望台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头一回亲睹《青狼诀》的变化异能,此际却无人怀疑,哪一方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适才一轮竞快,聂冥途比谁都清楚对手的强横实力:「破魂血剑」尸毒傲视诸方,若非仗着青狼诀的复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尸,「狼荒蚩魂爪」难与抗衡,贴身肉搏就不必想了;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气成刃」
刀法,极轻极快、触体即伤,一丈内犹可裂肤片红,麻烦的是轨迹飘忽,时曲时折,还不易闪躲,可说远取近缠无一不备,攻守俱佳。
当夜在血河荡拦阻雷奋开时,祭血魔君并未拿出真正的实力。
薛百滕、漱玉节一一人于弃儿岭与他短暂交手,当时不觉怎的,此际暗自心惊,尤其是薛百膳,他素闻《青狼诀》阴功刀枪不入,犹胜诸多硬功内壮的江湖派门,祭血魔君能在劣势下将之击退,先前在荒林若真打起来,只怕自己决计讨不了好。
在场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双方非是势均力敌,纷纷在脑中模拟对战,若是自己遇上这等可远可近、刀掌难敌的对手,该如何取胜。但见望台上一片眉蹙,气氛沉凝,显然一时半刻间,无人能有善解。
因为他们没有一双独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聂冥途虽落下风,却也窥得魔君周身残留的刀气轨迹,如萤如烟,各种歪曲绕圆的弧线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彷佛箕张的十指般,环拢于身前四尺处,差不多就是略长于臂围。换句话说,只消冲入他双臂之间,这难以招架的轻薄刀气便无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体硬架「破魂血剑」一记、以伤换伤,胜负就取决于谁的命比较硬了——你敢死么?你怕死么?你……舍得死么?
变形成狼吻巨躯的老人打量着对手,口中喃喃,从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里掏出一只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与弯镰似的骨甲似难做出拔塞倾药的精细动作,索性「啪!」一声捏碎了,随意甩去瓷瓶破片,将药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掺杂多少碎瓷未去,粗壮魁梧的青皮巨兽却毫不在意,骨碌咽下,兽躯旋即窜起更浓重的烟条药气,伴随着他险恶嚣狂的狞笑。
「你——!」祭血魔君认出是自己的药,勃然大怒,身子微动,终究还是强自按捺,并未轻进。
他虽有必胜的把握,但异版《青狼诀》的复原能力似乎更甚既往,贸然上前,与这厮一拚身躯的强度,大违战守之策,他毕竟身经百战,断不能如此无智,只将牙床咬得格格响,忖道:「如非顾及『权舆』,今日便教这厮横尸此间,悔出牢笼!」
浓烟未散,蓦地白雾中雄躯一晃,聂冥途果不肯静待全复,抢先杀至。
这一窜是他唯一的机会,聂冥途一等腿伤复原,便即出手,其余各处也顾不上了。但此举看似偷袭,实际并无偷袭的效果,谁都知道魔君占尽优势,以逸待劳即可,聂冥途却是不得不来;只是这一下的速度却远超过众人的意料,两人相距足有三丈之遥,但白霜霜的药气却彷佛一瞬间溢满了三丈的距离,畚箕也似的掌爪划开残烟之时,爪尖已自魔君胸膛落下,速度之快,令全场不由侧目,望台边上的符赤锦忍不住掩口惊呼:「好……好快!」
祭血魔君斗篷一动,刀气嗤嗤作响,青皮戟鬃的狼躯溅出漫天血点,却已阻不住爪势,双掌穿出斗篷,硬格利爪。先前聂冥途将他困战阶前,由于迫得极近,几无转圜,骨甲的锐长之处不好发挥,实际上两人是以拳掌相格,狼首的手掌才遭尸毒侵蚀,焦烂如靡。
聂冥途早已算好距离,这一冲恰是骨甲得以尽展、魔君却不得不以肉掌当之的范围,拚着身受尸毒,也要以利爪毁去他一双手掌,接下来的胜负,就是比谁的命更韧,谁的忍死本领高——「死吧!」狼首妖瞳圚瞠,呲牙挥爪,「铮」的I声劲响,悍然挥落的骨甲竟被魔君双拳架住,透过云翻浪涌的白雾望去,只见魔君双掌里分别抓了块镔铁甲片似的物事,由拳面指缝间伸出三片钩状乌刃,刃口绞住坚逾金铁的骨甲,居然丝毫无损,显非凡铁。
——掌心手甲钩!
三乘论法会上,祭血魔君曾戴空林夜鬼的面具,以此兵与邵兰生邵三爷的快剑一决,当时聂冥途人虽在阿兰山,却未于场边观视,亦不知魔君与「那人」之间的关系,没能联想在一块儿。
此际偷袭不成,反陷险地,心知距离一旦拉开,教对方缓出手来,那锐薄刀气专拣要害下手,没准连青狼诀也扛不住,爪上加劲,不敢放松,空着的左手径往魔君腰腹间搠去,欺他双掌受制,欲捅他个肚破肠流!
咫尺之内,腾挪有限,祭血魔君双掌运劲一推,身子后挪,仍是正面接了这一爪。
锋锐的骨甲「综!」撞上腹间,却只进得分许,未如预料中穿腹而过。聂冥途利爪一绞,喀喇喇地爆开大片钉铆细环,心头一凛:「……锁子连环甲!」便只一阻,魔君已起脚激他膝腿,双掌连消带打,斗篷扬处刀气乱飞。
狼首单爪的压制力有限,正面爆出大蓬血雾,魁梧巨躯一晃,眨眼不在原处;一抹无形刃迹,飕地切开三丈来长的薄薄药雾,由强而弱、由凝而消,及至聂冥途身前,才被他随手挥开,众人连他是什么时候动身、如何回到原先驻足处的,都没能看清,难怪以魔君刀劲凌厉,仍取不了他的性命,暗自咋舌:「好快!怎能……怎能比无形刀气快上这许多?」
聂冥途臂上、胸口多添新创,气味刺鼻的烟气缕缕不绝,但适才横亘于两人间的三丈药烟已散,众人终于看清聂1途的模样:肌肤泛青,毛发戟硬如猪鬃,腰部以上却变化不多,除了骨节明显变大外,连头颅都像人多过像狼,与传闻中的《青狼诀》形貌变化出入极大。
全场只有符赤锦与南冥恶佛露出诧色,巨灵铁塔般的黥身恶汉双手抱胸,浓眉一挑,铜铃眼中锭出逼人精光;美艳娇腴的白衣少妇更是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上身倾出围栏,饱满巨硕的绵乳几欲溢坠而出,连紧裹的交襟都快承托不住,失声道:「怎……怎会如此?」身后蓑衣编笠、笠缘压得极低的白额煞似恐她一下失足,趋近低问:「有什么不对么?」
这回聂冥途的变化却是集中在下半身。
大腿肌肉暴胀,凭空增大了一倍不止,膝弯反折,足胫粗俗碗口,脚掌更是彻底化成兽足,爪带尖钩,每一枚都有人面子大小,趾掌下隐约踩着肉垫似的增生异物,无怪乎可以肉眼难追的速度,顷刻间倒退三丈远,连无形刀气亦追之不及。
这般上短下长、半人半兽壁垒分明的怪模样,较之整个人化身为月下人狼,看来更加妖异而不协调。
符赤锦毕竟心灵慧巧,见机极快,骇异之余,旋即会过意来:「是了,他能控制《青狼诀》兽化的部位,与恶佛交手时,为了应付恶佛强横的臂力与拳掌,便将邪功运集于上半身;对上魔君占不了便宜,只好运于下身,欲攻他个出其不意,可惜还是打错了算盘。」
虽说如此,即使以她的眼光,亦知比起两度抢攻、皆是功败垂成的聂冥途,表现差强人意的,其实是祭血魔君。
细数他手中所有,无论独步天下的「破魂血剑」,抑或飘忽难防的神秘刀气,皆是致胜利器,况乎一一者结合,远近皆无死角,却仍拾夺不下一味仗着恢复异能的聂冥途,乃至掌心手甲钩、锁子连环甲……等诸般暗着,一一在聂冥途的攻势下现形,只能说是把一场本该赢得漂亮的仗,硬生生打成了四六、乃至五五平波,令人好生失望。
连符赤锦都能看出,何况是祭血魔君自己?身材壮实的乌袍汉子冷哼一声,单手伸进衣里一拽,将半截破碎的锁子甲片扯落,连着手套一并握在掌里的手甲钩,则弃于地面,活动头颈,额前垂覆的乌巾虽掩去了面孔视线,却掩不住周身透出的危险气息。
舍弃半件锁子连环甲,以及两枚精钢铸就、刃长四寸的钩爪,减轻的重量,已足以使他追上半狼的速度;卸甲除兵看似愚行,却抵销了聂冥途仅有的优势。
聂冥途咧开血盆大口,狞笑道:「玩真的啦,魔君?这要还输了的话,就没借口啦。」
祭血魔君并未答腔,蓦地身形微晃,残烟旋搅,瞬息间已至狼首身前丈余,斗篷扬起,两道无形刀气交叉而出,封死了聂冥途窜伏闪避的空隙,跟着双掌齐出,血一般的厚掌挟着呛人腥风,轰向狼首!
聂冥途一声暴喝,竟不闪避,并着手肘一格,嚓嚓两声锐响,刀气仅在硬鬃戟出的臂上留下两条淡细血痕,祭血魔君还来不及细辨其异,血手已印上他并起的肘盾。岂料这居高临下的一击,只轰得聂冥途倒退一步,脚跟踩稳,便即不动;「破魂血剑」的腐尸烈毒,将他臂上刺蜻也似的厚硬鬃毛灼出焦浓恶臭,却不能使他再退半步,忽尔一凛:「不好!这也是青狼异诀的变化之一!」
须知毛发不比身躯四肢,只有根部连着血肉,毒未侵入其中,便是烧掉再多也无甚影响。聂冥途已使用过强化上下半身的狼形异变,分别增强了力量与速度,这回却是将青狼魔功运至肌肤,不但使皮质厚硬如犀象,更生出粗硬如钢针的大蓬毛发,只为挡下一记「破魂血剑」。
祭血魔君飞身出掌,此际身在半空,却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腰背一拱,正欲藉掌劲反馈倒纵脱身,聂冥途双臂圈转,利爪已由下而上、由内而外,「唰!」
划过他的腰腹,解去锁子连环甲的要命处于焉显现——魔君的腰带、围腰连着里外几重衣衫应声裂开,鲜血顺着爪势斜溅上天;抓向胸口的那一记,毕竟稍远也稍慢了些,略迟于腰间裂创,横过胸口的刀鞘革带一分为二,聂冥途双臂交攀,像是黏上了纸鸢的虫赛,偌大的身躯竟随之拔起,将越过魔君头顶的刹那间,还不忘双足连出,焦黄尖利的趾爪宛若两柄钉耙,「
唰唰」径搠魔君胸首要害!
魔君避无可避,举掌硬格,连人带掌被蹴得向后弹飞,掌中迸血,创口几可见骨;听风辨位,忍痛举起左臂一捞,咬牙暗忖:「想夺刀?门儿都没有!」堪堪抓住天裂刀柄,蓦地一阵剧痛钻心,整个人摔落地面,将刀往地上一插,暴喝:「聂——冥——途——!」右袖甩出,漫天烟尘中忽现一柄巨大刀形,轰撞狼首,撞得他右肩连着锁骨及部分胸肋一齐凹陷,平平被推上场边围栏,魁梧的狼躯连着破碎的白玉栏杆塌作一处,扭曲变形的身体上冒出阵阵白烟,浓烈的程度远胜前度,可见伤重。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胜负竟于瞬目间两度易改。
以祭血魔君这一击显示的实力,若一上来即全力施为,狼首在他手底下,恐怕走不过二十合。问题是:聂冥途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才让祭血魔君狂怒如斯,痛下杀手?
极招过后,魔君单膝跪地,整条左臂软绵绵垂在身侧,状似已废;摊颤不止的肥厚掌中,那血染一般的尸毒异红逐渐消褪,但见掌上布满凄厉创口,密密麻麻十几个圆洞,血肉模糊,彷佛被狼牙锤狠狠砸过。
符赤锦一头雾水,却听身畔白额煞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天裂刀!」闻言转头,赫见竖立地面的妖刀天裂之上,原本缠着厚厚皮革的刀柄,不知何时已全然裸露,所镶之凸扁贯钉染满污赤,不用想也知是谁人之血。
原来聂冥途割断刀鞘革带,看似乘机取刀,却在两人交错的刹那间,悄悄削去了刀柄上的缠革;祭血魔君不明就里,听风辨位、探手夺刀,恰恰中招,握了个满堂红。
刀柄上喂的药毒性剧烈,虽能短暂激发潜能,却极是伤身。此药本是祭血魔君所配,如何不知?他一向小心惯了,此番携得天裂刀在身,自不会忘了带解药,以备不时之需,连忙摸索腰带,取药服之,点了几处穴道止血,手口并用,撕下襟摆裹伤,就地盘膝运功,不敢大意。
还未睁眼,忽听一人哑声道:「魔……魔君,上……上回咱们打架,老……
老子一败涂地,你是毫发无损。这……这一回……」似是太过勉强,呛咳不止,再说不下去,却不是聂冥途是谁?
瓦砾堆里的白烟渐渐转淡,依稀见得狼首已恢复人形,衣服破破烂烂,几难蔽体,但受创严重的右半边身子竟复原得差不多了,除了肩膀的角度稍显怪异,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好……好骇人的复原能力!)
「这一回还是一样。」祭血魔君冷哼一声:「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赢了么?」
聂冥途艰难地笑了起来。「没……没赢啊!可……可也不算输。」
老人瘫在狼籍的断垣残壁之间,举起骨甲,但见爪尖拈着一枚细小丹药,示威似的送入口中,呼着血沬子狞笑道:「下……下一回呢,魔君?你觉得一会儿……一会儿咱们谷外再打过,按这一路的打法儿,你觉得……谁会倒下?」
原来他适才捏碎药瓶,全是欺敌之举,教魔君误以为骨甲不便,难以精使,没防到他竟能在半空交错间,配合爪利,轻轻巧巧地剥去天裂刀柄上的缠革,伪作夺刀,诱使魔君伸手握持。
祭血魔君会过意来,不由得咬牙切齿,颤巍巍起身,撕下衣摆将天裂刀柄层层缠紧,拖着刀走向场边。
你这倒提醒了我啊,聂冥途。
(杀了你。这便……杀了你!)
「魔君且慢!」方塔之上,鬼先生心里「废物」、「白痴」地将他骂上了千百遍,嘴上却不能这般老实,急得扬声:「胜负已分,请将天裂刀插上刀座,以示贵门立场……魔君!」
祭血魔君终于停步,静立片刻,似有不甘,半晌才拖刀转向,艰难地爬上方塔第一层,靠着台座缓过气来,用身体的力量提刀插落,「铮!」妖刀天裂稳稳嵌入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亦转橘赤,天裂与离垢一一刀发出共鸣般的嗡嗡声响,宛若活物。
祭血魔君顾不得狼狈,倚着刀座后方坐倒,背靠玉台,咻咻剧喘,虽见不得形容,也知他实已油尽灯枯,须得好生调养,才能恢复。「若非我喊住,你几乎坏我大事。」鬼先生恨声低道:「杀了聂冥途,你让我这会还怎么开下去?」
「……无论开不开得下去,」魔君头都懒转,哑声道:「一会儿都得应付聂冥途。到时候你就会怪我,怎没一刀砍下他的脑袋,遗下这般大患。我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搞不懂的人是你。」
鬼先生冷哼一声,面上却未显露,怡然道:「天裂刀上的『击鼓其镗』厉害得紧,比用在流民身上的要精炼千百倍,你……还挺得住罢?」
祭血魔君冷道:「需要我提醒你,这药是我配的么?」把手一伸:「……拿来!」
鬼先生知他要的是什么,哼笑道:「商借救命之物,是这般态度么?若非看在你我同买了那『平安符』,我该看着你死掉——或看聂冥途收拾你——才是。
拿药来换,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从古木鸢交付「三乘论法」及「七玄大会」两件任务起,鬼先生便知晓巫峡猿的身份之一,乃血甲门的祭血魔君;确定两人皆属「平安符」阵营一事,则是在无央寺之前,祭血魔君主动向他表明。
按「那人」之意,是要他二人通力合作,将七玄大会的成果,留在「平安符」
这厢,不用问也知道,此举的目的,自是为了孤立古木鸢。做为合作的诚意,祭血魔君将漱玉节的老底,写成了I份巨细靡遗的文书交给他,用以控制五帝窟;魔君本人则绑走了漱琼飞,策反薛百腊,好教五帝窟的这票万无一失。
狼首聂冥途也该是「平安符」的人,却彷佛烧坏了脑子,不仅处处与他作对,还差点搅黄了祭殿会盟的头一局,让鬼先生对「这边」的安排极是不满。平安符的事他还来不及向母亲报告I或许在心底深处,他已厌倦了事事报告、受制于人的感觉,即使对象是他的母亲。
本想给母亲个意外惊喜,不过视情况发展,也不排除此间结束之后,便向古木鸢报告始末,卖了这些窝里反的家伙,以为晋身之阶。三乘论法虽搞得古木鸢灰头土脸,毕竟是敌暗我明、胜之不武,而古木鸢败而不乱的沉着气度,委实令人印象深刻;相较于祭血魔君、聂冥途之流,或许古木鸢仍是较好的合作对象。
既然干完这票便分道扬镳,不趁机搞点好处,未免也太划不来。
祭血魔君有求于他,纵使不满,也不得不考虑片刻,从获里取出一只珊瑚红的小巧鼻烟壶,扔了给他。
「这是精炼过的『牵肠丝』,两滴对一杯清水,让女子服下之后交合,反复数次,便能控制其心神。」魔君哼道:「药效、续时,须看个人体质,未必相同。但一日不能超过三次,连服几日,要没死的话,一世人都是你的奴隶,至死方休。此非毒药,自无解药可言;精炼如斯,阳精也解救不了,只会诱使女子加倍动情。」
鬼先生不客气地收进怀里,「啧」的一声,哼笑道:「忒好用的灵药,怎不早拿来?我费了老大功夫,才教染红霞服服贴贴,听命行事。还有这满山满谷花朵儿似的女子……早知有这种药,事情就好办多啦。」
但这也只是占占嘴上便宜而已。
若非祭血魔君伤势沉重,又为「击鼓其镗」所害,少时还有一名虎视眈眈、恢复极快的聂冥途等着要堵他,没有「那人」允可,料想魔君决计不会以药换之。
在炮制妖刀及刀尸的诸般秘药中,「牵肠丝」对魔君及组织的危害最小——起码魔君非是女子,此药于他全无损害——那只比拇指略小的珊瑚红鼻烟壶,抛之有声,显未贮满,便有十滴好了,能害几人?事后那人追究起来,也好有个说法。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无意接口,显是以为于此缠夹,未免太过无聊。这点鬼先生与聂冥途同样令他难以忍受。
鬼先生看出他的不屑,忽地一笑,耸肩低道:「你跟『那人』的时间早过我,知不知道如聂冥途这般货色,凭什么排在我之前,入手那『平安符』?那人到底看上他什么好处,如此青眼有加?」
这回祭血魔君索性连哼都不哼一声了,背倚刀座,似是懒花气力,闭目养神。
鬼先生不欲逼他太甚,免得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起身朗道:「在场诸位,皆是一脉同宗的兄弟姊妹,纵有相争,岂能伤及性命?劳烦诸位稍候片刻,待我先为魔君疗伤。」
在旁人看来,适才他蹲踞在刀座之后,似与魔君诊脉,谁也想不到两人已悄悄做成了买卖,只见鬼先生自腰畔抽出一抹璀璨青芒,鎏金的华贵刀柄之上,嵌着一条晶莹剔透、流光如波映的宽扁水精柱,尖端斜削,正是宝刀「珂雪」。
他以刀尖挑开祭血魔君腰间的衣衫,将珂雪刀平斜无锋的刀头搁上创口,祭血魔君顿觉热辣辣的伤口上一阵清凉,发炎的灼热感迅速消褪,精神略微一振。
约莫一刻后,珂雪上的光芒明显黯淡,鬼先生还刀入鞘,祭血魔君低头观视,赫见切深的三道爪痕不仅血止,甚已开始收口,连爪毒都被祛除一空,单以结痂的程度,恁哪个大夫来看,断不肯相信是一刻前才受的新创。
他勉力撑坐,放落衣摆,再不理场中诸事,就地倚座盘膝,手捏法诀,自行运功调理,欲与《青狼诀》一较复原盼能力。因为下一次对决,他若不能取聂冥途之命,恐怕要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符赤锦遥望着鬼先生手里的那束青光,喃喃低语:「那……便是传说中的『
珂雪』么?大师父说过,那是世上最仁慈的兵器,刃过无杀,生生不息。」白额煞压低笠沿,低道:「仁慈的从来都是人,不是刀。」符赤锦回过神来,嫣然一笑,颔首轻道:「自是如此。」却见鬼先生抬起头来,目光飙至:「……下一个要表态的门派,我看,就问问游尸门罢。」
符赤锦定了定神,与白额煞交换眼色,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游尸门多年无主,只余三位长老,遇事总是三人共决,无有例外。今日只到了青、白二位,还在等我小师父的消息,胤门主不妨先跳过本门,请其他先进表态,待我小师父来了,游尸门自有决议。请。」
游尸门虽受胁迫,却非任人鱼肉的颟预弱者。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狐异门若还想要这一票,立时得教紫灵眼露个脸,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否则,就算事后惨遭撕票,再讨不回人来,鬼先生今日也休想如愿。
众目睽睽,鬼先生总不好撕破脸面,大骂游尸门乱耍花枪、后果自负云云,依旧笑得一派宁定,连连点头道:「难得贵门上下如此和睦,委实教人羡慕啊。符姑娘这般说法儿,亦是合情合理,既然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忒也赏脸,大驾光临,料想紫灵眼长老也不会离得太远……妳瞧,这不是来了么?」
符赤锦闻言色变,与白额煞齐齐回头,赫见顶端的祭殿入口处,一抹窈窕清丽的淡紫衣影手捧木匣,侧身让过桑木阴的灯笼,袅袅娜娜拾级而下。
她手里的匣子不过两尺来长,宽不盈尺,厚度更只有三四寸许,堪称小巧。
那女子双手捧着,说不出的认真,明明胸臀丰盈,却有一把圆凹的结实葫腰,衣袂飘飘,浓发轻晃,饶富韵致的轻盈步子宛若凌波,既充满了成熟的少妇风情,偏又有仙子出尘之感,正是在弃儿岭遭人挟持的「玉尸」紫灵眼!
第百八一折 群邪之首,洞烛虚境
龙皇密室中,耿照与明栈雪就着神奇的慑影镜投,将鬼先生与祭血魔君间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虽有「平安符」之类难解其意的切口,两人的合作关系倒是不难理解。
耿照想起三乘论法的现场,那戴着面具与邵三爷快剑比斗,将场面弄得大乱的黑衣怪客。漱玉节在大会之上,曾递纸条与耿照,上书:「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按染红霞所述,那厮所戴确是「空林夜鬼」的面具无误,两相对照,再无疑义。
「果然是他!这厮……亦是『姑射』中人!」
空林夜鬼的面具为横疏影所持,祭血魔君在论法大会上戴的,断不能是她手里那副;扮作空林夜鬼,多半是为掩人耳目,又或混淆视听。
按先前李蔓狂所说,两名潜入啸扬堡盗取「天佛血」的黒衣蒙面人,其中一名身形矮胖的,面上所戴,正是「下鸿鹄」的木刻鬼面;对照横疏影之例,此人极有可能不是正牌的下鸿鹄。
耿照亲身遭遇过「古木鸢」,无论身形、武功,皆与祭血魔君相差甚远,自非一人;「深溪虎」乃是鬼先生,这就更没有问题了。「高柳蝉」据说是古木鸢之亲信,受信任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姑射成员,虽未见过其真面目,但依横疏影的观察,此人言谈持重、思虑深远,面具虽有变化喉音之能,却无法抹去沧桑的口吻,推断是一名年老的男子,与祭血魔君的形象颇有扞格。
这么说来,这人……该是姑射里的「巫峡猿」了。
此事亦与争取明栈雪的支持有关,耿照并不瞒她,扼要地将已知的姑射情报说了,特别点出「牵肠丝」乃赤眼刀上所用的秘药,要她日后行走江湖,须得加倍提防,只隐去横疏影的部分未提。
「按你所说……」明栈雪横坐在他膝上,手托香腮,若有所思。「连这捞什子七玄大会,也是那『姑射』的阴谋了。但姑射推举狐异门胤丹书的后人坐上盟主之位,对它们到底有什么好处?此间我总想不明白。」
耿照心弦触动,似察觉有什么不对,一时却难以廓清。其实这股莫名的异样他一直都有,只是鬼先生的布置既深,行动起来偏又迅若雷霆,耿照还未及细想,就被推着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始终未能深究个中奥妙。
「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栈雪回过神来,盈盈一笑。
「你觉得,『姑射』这个神秘组织要的,是混乱,还是秩序?」
「自然是混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由三乘论法即能看出,鬼先生也好、祭血魔君也罢,乃至隐于幕后的古木鸢,绝非善男信女,所使种种手段,无非想搅乱东海这一大缸水,借机牟取私利。他一直弄不明白的,是这当中能有什么好处?
「但七玄合一,带来的将是秩序。」
明栈雪流眄乜斜,唇勾微抿,美阵中掠过一抹光。
「鬼先生背后代表的,是三十年来隐于台下的狐异门势力,从他拿出那口珂雪刀就能明白,这股势力保存之完整,怕超过所有市井流言、评弹说书的想象;以正道七大派一贯的颟预冬烘,说是『祸从天降』,似乎并不为过。
「以这样强大的狐异门为基础,佐以龙皇祭殿的神奇奥妙,要以同盟的宽松形式,吸引受正道压抑既久的七玄宗门,并不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她一指镜中的黑衣青年,抿嘴笑道:「要说有什么失策,就是推了个轻浮无聊、光看面孔就不可靠的家伙出来,只能说胤氏祖上无德,嫡子半点儿也没像到父亲,否则以胤丹书之余烈,纵有聂冥途这等疯癫混赖、一意闹事的主儿,我料结成同盟一事,当是水到渠成,不致生出什么枝节。」
耿照可没有这样的信心。
他沉吟道:「俗话说:『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以我对七玄的了解,起码游尸门就不感兴趣。宝宝……呃,我是说符姑娘,她同青面神、白额煞两位师父何以前来,我迄今仍不明白。即以天罗香来说,姥姥也不会同意罢?鬼先生率众攻打冷炉谷,便为此故。」
明栈雪嘻嘻一笑,玉一般的纤纤素手轻拂裙膝,袖间扬起一阵幽香。
「错。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对冷炉谷动武。」女郎樱唇微噘,微皱着鼻端哼笑出声的轻蔑模样,不知为何,看起来动人极了。「姥姥是能诱之以利的人,看起来不像,只因蝇头小利在她眼中,称不上『利』。如龙皇遗址这般重利,天罗香若吃不了独食,也决计不能自外其中,这个合作可好谈了。
「但,鬼先生既已对冷炉谷出手,姥姥便再不能信他。就好比有个人一剑捅死了你,你若侥幸得以重生,还能不能信这人,无论如何不会再捅你一回?」说着以指尖轻戳了男儿厚实的胸膛一记。
「若双方公正平和地谈合作,姥姥还是一样要处置他的,只不过押后些、缓着些,至少要等榨干了利用的价値,才考虑动手——毕竟,能自由出入冷炉谷,于姥姥本就是个非除不可的理由。
「而今鬼先生自捅了这一剑,偏又没把天罗香捅死,已全然不足信。以姥姥的脾性,怕等不到利用价値见底的一日,稍有机会,便一把咬断他的喉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耿照对蛆狩云了解有限,亦无法排除明姑娘的说法,乃根源于她对姥姥、乃至天罗香的偏见,依他的见解,以武力胁迫本就是下下策;鬼先生出此下策,只能说合并七玄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明姑娘的预测,未免过于乐观了。
他在意的是「秩序」两字。
除非姑射打从一开始,就对七玄合一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是坐等失败的立场,否则一旦鬼先生——或说狐异门——统合了七玄,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磨合整理,积蓄实力,短期之内绝不会主动向七派寻衅,如聂冥途、南冥恶佛之类不受控管的极端份子,反而是首先必须统整纳编的对象。这么一来,不但七玄与正道间的争端明显减少,就连到处惹是生非的邪派高手也会安分许多,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转变简直就是……
——秩序。
明姑娘说得没有错。狐异门唯一的失策,就是推了个不恰当的人选出来,执行这个计划。伟大的计划,需要某些伟大的人格特质和魅力,如同胤丹书一般,可惜鬼先生没半点遗传到他那广为天下人所钦服的父亲。
「七玄合一」乍听充满野心,无论谁来看,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印象。然而,聪明如明姑娘,却一语道破其本质。若计划变色,只因错用了推动计划的人选,那么原初布置这一连串计谋的古木鸢,所图究竟为何?
他心头浮起在栖凤馆那晚,从横疏影房中闪身离去的高减肥影。
那匆匆一瞥所留下的印象,已深深刻画在心识的最底层,如图画一般,被分门别类地收藏在一个个的屉柜里。
与常人不同的是:以「入虚境」之术,配合夺舍大法的心诀,耿照能随时潜入其中,自由调阅这些意识的片段。虽比不上真正的「思见身中」,能够实时比对记忆、过目不忘,但运用得当的话,其实也差不多了。
枯泽血照所提升的功力,佐以效能更加强大、几无一丝浪费的新生剑脉,令耿照在心识之术的运使上,也能达到「蜗角极争」的境地,全然不逊肌肉筋骨、内外功力的应用。
一动念间,他已遁入虚空之境,置身于栖凤馆的客房内,房内摆设毫厘不差,就连晕卧在锦榻上的娇小丽人亦清晰如当夜,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起伏傲人的峰塾曲线足诱人以死。
耿照并未忘记现实中的自己,与七玄群邪仅有一墙之隔——膝上还横坐着另一名国色天香的美人——强抑着俯身将横疏影的娇躯扳转过来的冲动,细细端详着伫立在床头的黒衣人。
以那人的武功,要杀死昏迷不醒的横疏影,不比捏死一只蝼蚁困难,然而从体势上看来,黑衣人非但未带杀气,甚至连提运内劲的征兆也无,四肢肩背的余势似是刚刚将女郎放下,旋即发现了自窗1侵入房中的耿照。
那是没有丝毫敌意的身形姿态,说是上司,更像一名照拂晚辈的长者。
耿照不会用「温厚」来形容如山岩般冷峻的黑衣怪客,但比起在城北小院、三奇谷外所遇的另一名蒙面人,古木鸢的气机无疑更加外放,但那也只是相较于武功奇高的那人罢了;与其说是修为上的差距,使之内敛不及,倒不如古木鸢根本无意收敛,感觉起来似乎是个磊落之人,不屑遮掩。
(既然如此,又何必戴上面具,黑衣夜行?)
多看几眼,忽有股异样涌上心头。他与古木鸢于栖凤馆并非初见,在此之前,他曾在别处见过这样的身板,那高瘦结实的肩臂轮廓,以及在身子一晃的刹那间,施展轻功的习惯动作——场景倏地改变。
横疏影、锦幄金铺、袅袅兽香……全都不见,只留下静默伫立、头戴鹫面的古木鸢。
周遭一片荒林,正是当日红螺略烽火台附近,身穿红衣、身段婀娜的染红霞手持赤眼,与浑身缠着绷带、以兰锋阔剑为兵的「鹿彦清」斗得正紧,绯红色的弯刀刃上不住窜出粉樱色烟气,沁得染红霞颈面胀红,香汗淋漓,腋窝胸口等处湿衣贴肉,玉肌隐约浮露,乳廓、腰胁的曲线毕露,比赤身裸体更要引人遐思。
耿照不敢分神,绕过女郎修长曼妙的形影,径行比对起鹿彦清与古木鸢来——然而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只消双目俱在,并未失明,连不懂武功的老百姓也能看出,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根本是同一个人!遑论动身之际,两人起脚、施力、身躯挪移等,无不如镜映照,毫厘不差。
(原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的,便是古木鸢本人!)
鹿彦清化作刀尸的谜团,至此终得廓清。
在青苎村妖刀冢受到重伤的鹿彦清,本就不能突然痊愈、行动如常,还拥有一身足以和琴魔魏无音相斗的神奇武功。那躺在担架上,全身裹满绷带的天门骄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悄悄调了包,换作伺机而动的阴谋家。
当日,在湖阳城郊灵官残殿,四家同诛妖刀之际,耿照与染红霞皆未能亲与,染红霞是在映月巨舰与许缁衣会合1,才由师姊及其他门人口中听得,自行拼凑而出。两人在三奇谷内左右无事,无话不聊,耿照这才得知梗概。
按水月门人所说,那天虽是「鹿彦清」冷不防出手,最终在琴魔前辈身上留下致命一击的,却是莫殊色莫三侠。反倒是「鹿彦清」遭琴魔偷袭得手,胸腹间受了严重的刀伤。
莫殊色的人品,那是沐云色拍胸脯保证的,风云峡一脉师徒情深,耿照亲眼所见,决计不能是姑射安排的暗桩,只能认为是在炮制刀尸的过程中,莫三侠惨遭洗脑,以致失了心神,才会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举动。
若然如此,古木鸢身先士卒、令致重创的行止,就显得十分多余。
他是「姑射」的指挥者,统领五名神通广大的复仇之鬼,不仅有鬼雀、刀尸这样神奥难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连不通武艺,无法亲自上阵的横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实权……麾下这般阵容,统帅何须直薄前线,以身犯险?
要配合刀尸莫殊色的行动,以「巫峡猿」祭血魔君的本领绰绰有余。琴魔前辈在圣战中伤重劫余,虽靠奇鲮丹及秘法之能回复功体,仅只全盛时期的六成,全无出动古木鸢的必要。
姑射无论在三乘论法,抑或七玄合并上,都展现出布局精密的惯性,认真说起来,论法大会唯一的失误,便是横里杀出了祭血魔君,让原本颇受佛子节制的流民彻底失控,逼得慕容开杀;而正在进行的七玄大会里,捣乱的角色又换成了狼首聂冥途……灵官残殿一役,是否也存有这样的「意外」,才教古木鸢阴沟里翻船,差点惨绝于身受无解之招的「琴魔」魏无音?
往这个方向去发掘三桩阴谋布置间的共通性,无助于解答耿照最初的提问,那就是:古木鸢有何必要,须在灵官殿亲自出手?为杀除一个功力不足盛年之六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过单薄。
他摇了摇脑袋,把手一挥,移自栖凤阁的黑衣古木鸢影像旋即消失,场景单纯地返回烽火台附近。虚境意象的优点,就是巨细靡遗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当时毫无意识、并未留心的部分,只消曾摄入耳目,在虚境中即可完整呈现。
过往要重历这样的情境,需要极度专注、遁入空明,实际上能维持的时间,并没有长到像在书库中翻阅卷宗那样,且回到现实后,精神上的疲惫往往数倍、乃至十倍于肉体,似乎调阅心识与在虚境中以「思见身中」练武,不是同样一回事,前者纯是耗费,而无积累,故耿照宁可在虚境中修习外门功夫,却极罕用于查阅感官记忆。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复以新生剑脉行功,连这点都获得了极大的改善,可说是从后天之上,得到了堪与鬼先生相比的「绝对记忆」。
耿照站在峪崖边上,看着古木鸢乔装的「鹿彦清」与染红霞相斗、将之击倒,然后与一团虚影过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见自己,无法于虚境中复制也是理所当然——又轻轻巧巧将他点倒在地,转过身去,一步、两步……双足交错,兰锋一挺,飞也似刺向盘坐调息的魏无音!
「……停!」他打了个响指,活灵活现的场景一霎静止。
耿照走到缠满绷带的高减肥形之后,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鸢剑锋所向,以及俯颈抬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发现远处的密林间,露出小月截乌影,一样是黑衣覆面,虽只露出左上半身,却能辨出那人肩膀宽厚,体格粗壮,身形轮廓异常眼熟……
——祭血魔君!
接连而至的惊人发现,让耿照见有些麻木,并未耽搁太久,旋即恢复了影像的流动。见古木鸢持剑上前,却遭琴魔一一度偷袭,拄剑跪地,而后妖刀万劫又至,自己偕琴魔让与水月三姝逃到崖边,一跃而下——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逸出视界,祭血魔君始终都匿于树影间,更未稍动;与其说是打埋伏,更像是监视什么似的,譬如……古木鸢?
这念头自是无比荒谬。然而,电一般掠过心版后,耿照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本全缠在一块、越想越拧的种种线索,忽被贯串起来,霎时间都有了相对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须古木鸢亲至,但要演一台子妖刀祸世的大戏、逼真到足以骗过众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许即须由古木鸢亲炙。阿兰山上流民暴动,佛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惊讶倘若是真,极有可能并不是姑射的计划头一回发生致命的失误,而两次失误里都有祭血魔君。
对照「平安符」的说法,耿照隐纹察觉:姑射之中,兴许一直有两股势力在较劲,组织成员、乃至所炮制的刀尸,皆可分为两个阵营。
以鬼先生为例,三乘论法明显是个分水岭,他虽驱役流民上山,却不希望发生动乱,欲以形势逼迫将军就范,祭血魔君则搅乱了这个盘算。以结果论,佛子全无好处,有的,只是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到了七玄大会,两人却成为同一阵营的盟友,似以「买『平安符』与否」为区分,狼首聂冥途本该是买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却成了搅黄布计的乱源,差点赔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鸢阵营拉拢,还须观察。
回到灵官殿一事上。不只现场的姑射成员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动方针,连刀尸也一样。
据说在沐云色与药儿现身时,现场并无伤亡,鹿彦清在青苎村的恶行被药儿一一揭露,算是还了她姊姊些许公道;及至手持兰锋阔剑的莫三侠出现,情况才急转直下。若沐四侠真如他自己所推测,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尸,那么控制他——或说引导他——前来此间的姑射成员,并未预期沐云色大杀四方,就算与观海天门发生冲突,有魏无音在场,伤亡当能控制在最低限度,起码不是会动摇四家盟约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尸莫殊色的出现,却打乱了这个布局,使得灵官殿成为杀戮战场,观海天门损失惨重,琴魔则不幸被自家的绝学「不堪闻剑」偷袭,落得身死收场。
耿照一挥手,红螺峪的场景烟消云散,只余全身缠满绷带的古木鸢留在原处,而栖凤阁当晚的黑衣古木鸢再度出现并置,少年在虚境里抱臂沉吟,端详着眼前一模一样的两具身形,可惜影像无法呈现耳目未收之物,他无法径行解下覆面黑巾,或松开裹脸的雪白素锦,一窥庐山真面目。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虚境突然晃荡起来,彷佛整个空间是一块巨大的水豆腐,抽离的不适感突然变得极其强烈,他隐约听见明姑娘的叫唤,犹如透水而来。就在即将回到现实的一瞬间,耿照灵光一闪,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鸢时,那种异样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他见过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缠头……那时,他是露着脸的,一举臂点茶的模样,全然无法与持剑杀人的锋锐联想在一块;只有那既衰老又疲惫、却丝毫不减其严峻的高减肥形,与眼前的阴谋家差堪彷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
「……喂,你发什么愣啊?」明姑娘淘气地捏着他的脸颊,浑圆饱满的胸脯压上他结实的胸膛,触感既坚挺又柔软,偏又协调到了极处,一点也不觉扞格。
「你的宝宝给人威胁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过神来,发现明姑娘依旧坐在他膝上,镜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影出现在祭殿顶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灵眼,才发现自己出神不过片刻,在虚境中却做了这许多事,更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怎么啦?」明栈雪投来关怀的眼神,抹了抹他额角的汗渍。「什么事想得这么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非……是担心你那娇俏可喜的宝宝?」
耿照定了定神,益发明白自己的发现何其惊人,此事牵连重大,在握有确证之前,怕连明栈雪也说不得,听得她戏谑挖苦,正好露出一丝苦笑,稍掩骇异,涩声道:「明姑娘又寻我开心啦。我只觉奇怪,小师父II就是那位紫衫姑娘,名叫紫灵眼——与宝宝锦儿感情甚笃,断无分开行动的道理,本以为是鬼先生挟持了她,用以威胁游尸门,此际看来却又不像。」
「瞧你家宝宝的模样,分明就是受人胁迫。」明栈雪笑道:「适才她说『等我小师父来』什么的,是表示没见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愿,两边在隔空较劲哩!」
祭殿之内,符赤锦的疑惑恐在耿、明I一人之上。
紫灵眼突然现身,眼神空灵、步履飘忽,的是受制于「超诣真功」的模样,身后之人身材娇小,双丸却极傲人,拾级之间跌宕不休,却非运使真功的翠明端,而是十九娘派入天1香卧底的金环谷红牌玉斛珠。
符赤锦与身畔的白额煞交换眼色,四只眼睛飞快扫过偌大的穹下空间,没见翠明端的身影,白额煞低道:「这超诣真功所及……能有多远?」符赤锦小声应答:「我也不知。但无论如何,总不能隔个一里半里还能生效罢?那不是武功,是妖法啦。」却听鬼先生怡然道:「紫姑娘既来,可否告知我等,贵门意向如何?」
紫灵眼轻飘飘走下阶台,喃喃道:「……赞成。」口气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还没答腔,忽听一把嘶哑的破锣嗓怪笑:「小花娘,妳是赞成七玄同盟呢,还是赞成别同盟?这话可得说清楚。」却是瘫在碎石砾堆里、待身躯自疗,百无聊赖的狼首聂冥途。
祭血魔君争取时间调息运复,可没心思与他抬杠。鬼先生恨得牙痒:「这作死的《青狼诀》!怎地恢复口舌的速度,较余处快上许多?」强撑笑脸道:「既说赞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结盟,该说『反对』才是。」心里将聂氏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唯恐他继续添乱,赶紧道:「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还请上得塔顶,将刀插入刀座。」
紫灵眼一路走到符赤锦面前,梦游般停下脚步,缓缓揭开匣盖,却见匣内锦衬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无鞘柳叶刀,形制略短,连柄约莫两尺余,柄缠紫绦,刃带青驾,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装饰之美更甚于实战运用。
玉斛珠走上前来,略提刀柄,刀首旋开,露出柄笥中空处来。符赤锦犹豫了片刻,咬牙从袖中取出锦囊,将所贮的幽凝刀魄倒在锦衬之上。
她一路遵大师父嘱咐,没敢私自打开,这时才见得刀魄的模样:形似天珠,表面亦布满细密刻纹,有点有线,阡陌纵横;材质像是乌钢玄铁一类,刻纹中却隐有流光浮霭,流动如生,一看便知有异。
符赤锦没敢以肌肤相触,玉斛珠却无顾忌,食中二指一拈,将刀魄置入柄内,旋紧刀首重新放好,盖上匣盖。符赤锦一瞥白额煞,冷不防地从紫灵眼手中夺过小匣;几乎同一时间,白额煞猿臂暴长,扣住紫灵眼的腕子,往身边一拽,玉斛珠本欲阻止,符赤锦却踏前一步,巧妙地与小师父换过位置,笑吟吟道:「送刀这么光荣的事儿,由我来便了。胤门主没什么意见罢?」没等鬼先生回话,径捧刀匣,往方塔行去。紫灵眼还欲迈步,却被白额煞拽住,曲线玲珑的娇躯轻轻挣扎,始终挣不出虎爪。
符赤锦以此法讨回人质,吃定鬼先生欲撑场面,不致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戏染上颈血——为夺盟主宝座,或对同盟持有异见,少不得几场好打,但横刀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胁,恰恰是夺回小师父的最佳时机。
你这回可蚀本啦,胤铿。教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经阴宿冥所在的阶台时,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此际不知为何,却是格外有默契,媚儿登时会意,待符赤锦穿过广场、正欲踏上方塔,一拍栏杆,朗声笑道:「胤门主!本座对游尸门有点意见,欲『规劝』一番,不知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