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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六折 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没戴手缭脚铐的,上殿时衣着光鲜,发鬓齐整,踮着莲瓣似的粉 缎鞋尖儿,差堪盈握的纤腰又细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议。
浮出裙布的窄小翘臀,随着细碎的步子款摆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浮 夸、徒显勾男销金似的风尘味儿,周身又洋溢风情,与幼女似的体貌有着巨大的反 差,别有一番况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槛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虽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违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劳,以姥姥洞察之 精,不会挑这个时候与高涨的民气相左,是以不惧。
立于厅门两侧、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门,闻言一愣,飞快交换眼色,确定不 是自己听错了,这才越过朱红高槛,却未挟胁动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貉袖 轻摆,扬手道:「请。」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帘低垂,举止合宜,纵有诧意,也藏得无人曾见,与林采 茵五体投地的丑态亦有天渊之别,众首脑无不暗中纳罕。
耿照讶异的程度,决计不在被点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炉谷失陷期间的种种作为,他早听黄缨转述,最后让她配合龙皇祭 殿的行动、于谷中率众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当然郁小娥无从知悉。对她来说,命令是姥姥下达,教她尽起外四部人马,与 苏合薰、盈幼玉里应外合;功成之际,其人望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便未捞个护 法来做,扶正成为一部之织罗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话一出,大厅里外一片骚动,天罗香诸女无不交头接耳:林采茵合 当千刀万剐,没想有个闻所未闻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称教门中兴第一功臣 的,罪名还大过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郁小娥行至厅中,袅袅下跪,细声道:「属下拜见盟主、门主、姥姥,以及诸 位大人。」未明她底细的,只觉这名少女年纪小小,应对进退,无不中节,颇有大 将之风,却不知「叛」在哪里。
媚儿昨晚曾见她率众拿捕降逃,指挥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是 领头羊,要真是逆贼,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遥,在外搞风搞雨?顿时烦躁起来,蹙 眉道:「装得这般精乖,你以为在挑媳妇儿啊?纸狩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一股脑 儿揭了罢,绕圈子打哑谜,教人好生气闷。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来,是想放 血灌米肠么?」厅外天罗香诸女齐齐转头,投以怒目,就连忍不住噗哧一声的胡大 爷,都挨了几枚樟脑白眼。
媚儿见这郁小娥腰肢幼细,鸽乳娇伏,童颜不掩艳色,冲龄却有风情,小和尚 吃惯了大奶妖妇、染二掌院——当然还有她自己——这般胸臀骄人的成熟女郎,难 保不会忽生兴致,换碟小菜清肠胃,越想越觉不对,说到后来,已有几分火气。
「背叛教门,本是死罪。」蚍狩云老奸巨猾,自不与她一般见识,仍是好整以 暇,慢条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轻率为之,这才将叛徒提来,交 由盟议公裁,聆盟主之圣断。」
胡彦之举起手来。
「老婆婆,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么事啊?偷糖果糕饼么?」
纸狩云擅绘,年轻时行走江湖,即以老妆见称于姊妹间。她改扮毋须面粉或膏 泥,依原本妆容所用,信手往脸面颈手涂抹几笔,打出阴影深浅,人就突然长了岁数,也因此养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习惯。
此际以本来面目示人,外貌较实际年龄为轻,「老婆婆」三字恶意满满,自不 待言。始终抱着看好戏之心、一派轻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一声 没忍住,幸有深湛内力护住心脉,才没生生呛死。
华服老妇额筋跳动,毕竟江湖混老,仍是从容含笑,和声道:「胡大爷是客, 过问主人家内之事,恐非为客之道。」
胡彦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灵眼举起手来。
「老婆婆,请问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饼。」最末一句却是对胡 彦之说。
对面爆出两声急抑的呛咳,漱玉节素手掩口,赶紧放落茶盅,暗自调息。胡彦 之笑道:「你看,这问题大家多关心,纷纷参与了进来。」
舐狩云不理他插科打译,敛起笑意,肃然道:「冷炉谷失陷时,郁小娥率众投降,而后又甘为敌酋所驱役,调拨外四部之同僚,供敌人淫辱享用,折教门气节在先,资贼寇腴美于后,受敌酋之封赏,易外敌 之旌帜,踏着同门节节高升,以求教门大仇所赐的功名;予敌之助,更甚林采茵。 郁小娥,我说的有哪处不对,尽可申辩。」
郁小娥到了这时,才明白姥姥真有杀己之心,非是装腔作势,要她合演一台子戏。
自发现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数两人交手的纪录,怎么都称 不上「交情」两字。耿照真要与她清算前帐,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么难以想 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复有功,降敌不过权宜,理当不究。没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 莲觉寺她暗算过他一回,鬼先生废功断脉时,她也没帮耿照一把,这下算是报应临头。
求饶是没用的,当众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触龙鳞的愚行。郁小娥强摁 惊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无他言。
她手里还扣了张王牌。门主金甲的下落,眼下只她一人知晓,是昨夜她趁乱潜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换地点。这样一来,无论事成与否,她都有同最 后胜利的一方谈判的筹码。
姥姥没能从林采茵处拷掠出金甲去向,却未以更大的动作搜索,代表金甲失落 一事,有其不能公诸的因由,只消适当暗示老妇人一下,做为交换条件,应可逃过一死。
谁知一声「且慢」,一道苗条结实的身影越众而出,急切道:「姥……启禀长老,郁小娥虽似投敌,却极力保全众家姊妹,对敌酋之命,亦 都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依我……依属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门,而是暂行权宜, 与敌周旋。」
郁小娥未敢抬头,余光一瞥,来人肤光腻滑,似无一丝毛孔,润泽如调稀蜜, 淡细的浅褐非但不显污浊,反倒有股难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轻哼,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峻,郁小娥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丫头好端端的,发得什么鸡疡……越帮越忙!)
若非盈幼玉无这般心计,郁小娥几乎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达理,凭一己好恶行事的比例,其实高得吓人。
同姥姥讲道理无用,不如顺其心意、遂其所欲,总要她欢喜了,便有转圆的余 地。如先前与胡大爷起冲突的令时暄,要是当年她莫坚持以己代妹,姊妹俩早入得 天宫,何须分隔两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现在问她,自是暂行权宜,虚与委蛇了。」老妇人冷道:「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几时才能觑得良机,光复冷炉谷?三年、五年,还 是十年?举着敌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异门的反呢,还是复兴 天罗香?你连辨别是非的能力,都还给姥姥了么?不知所谓,退下!」
厅外原本一片私语窃窃,陡听姥姥厉斥,人人都觉骂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惭低 头,声息一收,全场陷入怕人的悄静。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宠爱,除过人的美貌、褐肤的羽族血 统,以及剑术天赋之外,恪遵命令,言听计从,直如扯线傀儡一般,也是盈幼玉受 宠的原因之一。
岂料她却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庭殊……孟代使受贼人淫辱,我与她仅一墙之隔,手脚活动自如,却未能相 救,连……连『暂行权宜』都不算。姥姥要处罚郁小……郁代使,就连我一并罚了 罢。」不敢与恩师直对,翘起美臀伏地,却有抬之不去似的决心。
郁小娥几欲吐血,杀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担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脚,将 这傻黑妞踢出门去,只得潜心默祷盈幼玉忽得哑病,又或月事来潮,骤尔晕厥,莫 再火上加油,继续添乱。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厅内外的天罗香护法、教使们一起跪地,齐声道:「求 姥姥开恩!」
媚儿吓了 一跳,忙以冷笑掩饰,昂颈四顾,啧啧称奇:「喊得这般齐整,莫非 是常练习?天罗香有开这种科目么?」
还是胡大爷见识广,信手拈来,都是成例。「观海天门是有的。凡听见香油钱 扔进木柜的眶啷声,职无分大小、地无分里外,都得喊一声『无量寿佛』,香客才 会觉得受到了肯定,心里欢喜。」
「不是喊『恭喜发财』么?」符赤锦忍笑支颐。
「这个尤其不可以。」胡大爷难得地一本正经。
纸狩云不惯受下属要胁,劝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们一个个都 要反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却见丹墀之上白影晃动,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级而下。
虽是一身华丽宫装,里外数重的裙裾却是夹纱的轻透材质,蛇腰以下如绽一蓬 迷离眩目的叠蕊鸡冠花,纱裙翻转间,雪酥酥的结实长腿若隐若现,衬着缠金线的 船型高屐,金丝细带微微绑入雪肌,一路缠至大腿,令人血脉贲张,正是天罗香之 主雪艳青。
厅中不知哪个角落,忽传一声轻哨,明明方位对不上,众人却不约而同转头, 冲胡大爷怒目而视。
他正同符赤锦低声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连辩解都可省 却;余光瞥见静置大厅一角的向日金乌帐纱帘微动,像吹过一阵风,周围环护的四 嫔四僮目光飘忽,望向八个不同的方位,八张老脸若无其事,直教胡大爷想一剑一个,捅死了干净。
雪艳青似已习惯轻佻的哨声——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轻佻之意——迳至 老妇跟前,认真道:「姥姥,我也觉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论。林采茵是叛徒,郁小娥 却回护姊妹,为教门杀敌。昨夜迄今,我已听好几个人说,是郁代使守护教门,罚 她有失公允。」
众姝面露欣喜,只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门主身边的长舌妇捅个对穿,好歹同归于尽。
雪艳青乃天罗香之主,拿主意的虽是姥姥,门主的话毕竟不是全无份量。有她 出面,姥姥总不能视而不见。
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老身统摄无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不 抵过,此例一开,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愧对 前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 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主 圣裁。」
(……来了!)
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势 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郁 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恶 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而耿照开口之快,几不假思索,又出众人预料。
「在场诸位,并非人人识我。迟早大家会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最 不受大家待见的那种。」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狭,一 一望过众姝面上 的惊诧,从容道:「便在七大派中,也没有教门下弟子失手被俘时,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爷,乃是真鹄山观海天门出身,老胡,你们那儿是怎么说的?」
「尽量不要被逮。」胡大爷板起面孔道。厅外零星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耿照微微一笑,环顾众人,朗声道:「我只知道,若诸位全都壮烈牺牲,昨夜 反攻之时,谷内将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认为郁代使立了功,是她为教门保存了 实力,连蛆长老也说她有功劳,只是功不抵过罢了。蛆长老,向敌人输诚,教门内 可有明令禁止?」
这话问得极怪,江湖上怕没有哪个门派,会鼓励门下多多投敌,却未必着落文 字。纸狩云道:「有。教门一 一诫便是,忌投敌易帜,弟子无不知悉。」第一 一条就提 到,要推说一时忘记,恐有困难。
耿照点点头,俯视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时,也知违犯教门之诫么?」 郁小娥低道:「……属下后来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长老以二诫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耿照的提问直白简单,理路也是,却意外将两难的抉择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 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牛 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安理 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她向鬼先生输诚,说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随着林采茵、金环谷的威福自用, 才慢慢确认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无姥姥号召,郁小娥也会伺机反扑, 夺回她的冷炉谷——对比毫不犹豫就向敌人屈膝的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有种陡被刺伤的痛楚。在心 底深处,郁小娥知她确实背叛了天罗香,后来的改弦易辙、迷途知返,不过是补偿 的心理。
她并没有放弃求生,只是面对如此径直的质问,再怎么拚命辩解,也只是徒显 心虚气短而已,郁小娥连想像都觉无力,遑论出口。
「……没有。」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低声应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据,我便依纸长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违诫的 郁小娥逐出天罗香门墙,永不录用。有异议者尽可提说。」
盈幼玉猛然抬头,碍于在姥姥跟前,没敢放肆起身,切齿咬牙,圆睁的杏眸难 掩悲愤。「盟主这般裁决,日后我等该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门墙,郁小娥也是逐 出门墙,一朝有变,谁还做教门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纸狩云霍然转身,罕见地显露怒容,袍袖微动,盈幼玉腰畔之剑倒撞脱鞘,剑 柄如何转向、如何入手刺出,几无人看清,但见一点白芒如星坠,斜斜朝蜜肌少女 的颈间飞落,没入一 一指之间。
座上修为深的无不凛起:「……她竟是剑术高手!当今世上,有几人能驾驭剑罡,刺得这迅捷无伦的一剑?」
纸狩云与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剑、隔空攫取,更倒转方向,往刺其项,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贯串,或能为之,但绝不能如此滑顺,仿佛 有无形之手操控。
若以剑罡——无数细小的剑气——为之,就合理得多。
从头到尾,纸狩云没使多余的手法,只单向发出剑气,击中鞘上机簧的,便使 长剑弹出,击剑身使之推进;击中剑柄,让长剑调了个头,华服老妇顺势抄住,剑 尖并罡气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单一,由是快绝。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本该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过快逾流星的剑尖,左手食、中二指一 夹,无视剑快,稳稳钳住,剑上所附劲力,以及随之而来、细如雨针的无形剑罡, 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无踪。
而跪地的褐肤少女,身姿不动,膝未沾地,整个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遥,被推出 长剑能及的范围,才察觉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难与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间,一只厚 实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涡流般的狂乱旋即静止,宁定如恒。
少女毫不费力地立稳脚跟,发现是貂猪……不,是「盟主」挽住她,冲她微微 一笑,轻道:「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梦初醒,羞红了蜜色娇靥,没来由的慌乱攫取 了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郁闷,下一霎眼便昏过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请盟主责罚。」蜓狩云垂下剑尖,敛目俯首,半点没失了头面人 物的从容,决计不能说是「失态」。
「长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处。」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乱如小鹿的莹润美眸,正色道:「告诉我们什么能 做、什么不能做的,是『理』;写成白纸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执法确实 即可,法不足处,再以理补之。」
「以……以理补之?」
「正是。」耿照道:「我依教门诫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罗香,这是尊法。但无论如何,她确实为收 复冷炉谷立下了功劳,权衡情理,我决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暂由我指挥罢。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来冷炉谷的联络人。郁小娥,你可愿意?」
饶是机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会过意来,难以置信,顾不上应答盟主 之请,喃喃道:「为……为什么……我……我明明是……」总算没吐出「叛徒」两个字。
在冷炉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与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该是全场唯一一个,知 她确实通敌叛教的目证。
郁小娥当他和雪艳青一样,都是姥姥擅立弄权的傀儡,虽然他在定字部禁道之 前表现不俗,终究是花花摆设,仍是姥姥说了算,内心抱持一丝侥幸;早知姥姥会 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由他决定,郁小娥怕一进大厅就已腿软。
(他为什么……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你应得的。」耿照对她低声道:「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实力,以及对 教门的忠诚。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有很多困难,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与教门站 在一边。至于你犯的过错,对教门来说很有价值,我相信你不会再犯第一 一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会再犯么?郁小娥喃喃自问。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你比谁都明白,禁道这堵高墙,对天罗香的意义。」耿照道:「你不想把『墙』拆了,亲眼瞧一瞧,教门能走到多远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模样?」
——原来,这才是「破门出教」的真义!
走出墙外,见证天罗香的重生……或隳灭。或许也帮忙拉一把。
从没有人对郁小娥有这样的期待。
她是杂草,是蝇营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检点、随手可弃,合当自生自灭,如 千百年来朽于谷地外围的白骨红颜一般,无有例外。
她异常强韧的生命力,更多时候是特别碍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断想向旁人证明 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没走出外四部的藩篱;看待自己的眼光,与其他 人并无不同。为何这个人,愿意对着最低贱的芜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琼芳兰圃的 邀约?
「这种事……」她露出一丝苦涩笑容,眸光茫然:「我能做到么?像我这样的人……」
「做得到。」耿照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炉谷失陷期间一样好,就够了。」
回过神时,郁小娥才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她从没在人前哭过。这是头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不知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泪人儿,两人相对流泪,透过哭花 了的模糊眼帘,依稀看见彼此的泪颜里都挂着笑意。大厅内外欢声雷动,有哭的也 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干什么,却又是为何——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迈步。尽管有过肌肤之亲,但这竟是郁小娥头一回, 在男人的抚触中察觉不出一丝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绷紧,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泄欲 施暴。
回想起来,她或许就从这一刻起,记住了他的背影。记忆里的画面总叠着泪花 的棱影与刺咸,乌靴袍裾间虹晕离散,却一点也不苦涩。
赏罚既定,耿照命天罗香众先行退下,只留首脑在原地,闭门协商。
而这场七玄同盟之首议,所耗费的辰光,居然比众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议事厅明间大开,七玄顶峰们纷纷离座,三两相偕,移往摆设筵席 的悬绮亭。
染红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场旁听;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为使者,把七 玄同盟的讯息带回正道七大派,教他们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日内 盟主将亲自拜山,与正教魁首一晤。
因为这层关系,众人看待染红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较之先前的提防质 疑、甚觉有些碍眼,会后的距离似拉近许多——「桥梁」与「壁垒」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沟通交流,后者却是敌 之干城,有害无益。
此际,即使修长健美的红衣女郎,独自走在向日金乌帐旁边,与帐中的神秘高 人迳行交谈,远近皆无名为接待、实为监视的服剑侍婢,也是理所当然,起码不像 之前那般教人难以忍受,仿佛中门大开,任所谓「正派中人」侵门踏户。
「……坦白说,直到重收那郁姓丫头入盟为止,我以为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干瘪的冷蔑嘴角却有一丝淡淡自嘲。「你有想过,自己扶植 了 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么?你那些个鸡肠小肚的花花盘算,怕要落空啦,肠子都要 悔青了吧,『纸长老』?」
与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龙头金拐的华服老妇人淡然一笑,微眯 著凤目,眼角挤出镌刻般的细密蛛纹。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盘算?说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兴复 鳞族血脉沦丧千年的荣光罢了……之前胤铿说的那些话,难道无分毫打动过老神君 么?」
薛百滕仰天打了个哈哈,嘲讽之意无比尖刻,看来伤势并未磨钝老人的愤世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雪艳青、漱玉节听见,双双回头,雪艳青蹙着眉,眼中 写满疑惑,漱玉节却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罗香之主拉了回去,继续交谈。
「你想过这种事么?不仅将七玄统合起来,还想建立起『有能的组织』?你听 听,你听听,这简直……简直是慕容柔的口气!合著咱们挑来拣去,居然推了个小 镇东将军来当头儿?」
薛百縢重哼,嘲讽的神气于不知不觉间敛起,严肃里另有一丝况味,仿佛连老 人自己,都没发现隐于其中的那股子兴致勃勃。
看来是刚结束的那场盟议,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里沉睡既久的跃跃惴惴不安于 室,只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连抵狩云自己都快忘记,上回有这种不安中带着期 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实是令人难以预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絮 著。「上一个这么干的,被骂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连骨头都不剩,还能止小 儿夜啼,简直同妖魔鬼怪没甚分别——」
老人说到一半,忽觉荒谬,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觉胤铿那小子野心大么?要不是我识得耿家小子……识得盟主在 前,也不算一无所知了,怎么听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传入江湖,又一魔头横空出 世,搞风搞雨为祸武林,引来无数正道围剿。胤丹书殷鉴不远啊。」
祇狩云听着老人连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尔。
「老神君是担心,与盟主一同陪葬么?」
薛百縢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冷冷哼道:「在成为邪道大魔头之前,他得先过狐异门这一堑。」
说着,老人忽停步回头,望向远处虚掩的大厅朱棂。
过筛似的阳光照入厅内,划出两道沉默相对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议事大厅,只有胡彦之被单独留下。盟主有话要对他说。
「你猜胤野死了大儿子,谁会是下一位狐异门主?」薛百滕喃喃说着,望向只 剩两人的华丽厅堂。
第二零七折 错落缘合,求败显胜
「……这下子没别人啦。」
耿照拖着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对面的长背太师椅,跷腿揉踝,活动活 动筋骨。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看来才像是一名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刚 统合了东海最负盛名的几大邪派,即将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风波。
「话憋久了,难受得紧,你赶紧说罢。」
胡彦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说得什么话来?明明是你留我。那厢怕要放饭啦,去晚了 没有鸡腿饽饽,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来,片刻才道:「我觉得,你有话想同我说,从定字部那厢一直忍到了现在。我很感谢你的耐性。」
胡彦之举手打断他。嘴角虽仍维持着死不正经的上扬弧度,眼神却很正经,意 外地散发出慑人的气场。
「我不怪你杀人。我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人罢?身上不也背了几条人命,人在江湖,本是如此。况且,你并不是逞一时血勇,滥杀无辜。我可是捕圣弟子,也读过 《建武律》的。」
「建武」是独孤弋登基用的年号,为方便新朝统治,在萧谏纸、陶元峥的主导 下,以碧蟾王朝的旧律为本,废除繁苛无理的部分,应时添新,因地制宜,推出了 一部临时法典,被称为「建武律」。
建武律浅显易懂,为白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极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峥主 持的大典修订完成、孝明帝颁行全国之后,仍有许多偏乡县衙按旧律断案,屡禁不 绝,可见影响深远。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与历朝最大的不同,在于严惩强奸。此前历代,由于女 子地位卑下,强奸罪处罚甚轻,至多判囚一年,还有两造皆罚的荒谬处置,许多受 害的妇人为免遭罚,不敢声张,强奸犯竟是连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遥法外,一犯再 犯。
独孤弋登基后,加重处罚,强奸犯一律杖责一百,流刑千里,折伤者斩;「折 伤」,是指因奸而致女子受创。
建武律颁布后,乡里间侵凌妇女、乱兵破门奸淫的歪风才渐消止,慢慢有了安 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执敬司时读过《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镇偶有纠纷,里正难以调解时, 闹到城主跟前,独孤天威也按建武律处置!—倘若他清醒的话。执敬司的文档库里 贮存了大量的判例文书,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里肮脏便派他往哪里扫去,打扫 库房乃家常便饭,是以不陌生。
令时暄之妹令雨亭,因奸致命,以「折伤」论处,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入 官府手里,一且证据确凿,便只能等待秋决,差别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而非 东海臬台司衙门。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断指、十年苦工等,则是「杖责一百,流刑千里」的 折换,各地判例中不乏参酌。胡彦之在平望跟随「捕圣」仇不坏时,也没少看了此 类文档,听耿照随口发落,略一转念,便知其背后依据。
「要我说,你的处置已经相当精准,算是有凭有据,斤斤计较了,随便换个乡 下官衙的老爷,未必能有这般条理。」胡彦之道:「杀人这事,永远都不能习惯,也不该习惯,我不会说你的难受没道理,或许 那便是『好人的证明』。须考虑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谅凌虐你的人,那是你宽 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这样,只怕就过于傲慢了。
「禁道那边能以死一个人收场,在我看来,已是难能可贵。这事怕还没完,两 边你都得留神;仇恨这种东西,没这么容易的。」
耿照听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点头道:「多谢你了,老胡。」
胡彦之伸了伸懒腰,嘻皮笑脸道:「不过,我也不是没话问你。既然大伙一块 儿喝茶这么巧,不如你告诉我,我那作恶多端的兄长,人在何处——」
耿照同样举起手来,制止了他的提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理由,正如你不能知道。我只晓得他被妥善 处置,再不能出来害人,这样一来面对你时,我便用不着说谎。」
「这不够。」老胡摇头。
「谁都听得出来,这代表他还活着,被囚于某处,死人的行踪是毋须隐瞒的。 我母亲不会善罢干休,她会找到你,就算你真不知道,她会从你身上撬出知情者的线索,循线找到兄长。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
耿照摇了摇头,平和、但坚定地反骏他。
「她会先找到你。无论鬼先生身在何处,都不能再继续领导狐异门了,她需要 一个合适的人选,继承你父亲的声名与基业。我想不到比你更好的,是我就会这么做。」
胡彦之目光炯炯,双掌交叠在颔下,拱背如岳,直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 展颜一笑,懒惫耸肩。
「看来我们都有麻烦了,对罢?」
谁知耿照却无笑意,依旧摇头。
「是狐异门有麻烦,不是我们。『姑射』与鬼先生接头,乃至将他纳入组织, 我以为有双重意义:能动用鬼先生,等于就有了他背后的狐异门势力,鬼先生将金 环谷羡舟停、『豺狗』等携入东海,出钱出力;一旦成功,堪称是无本生意,可万 一失败了呢?」
老胡不禁哂然。
「既是无本生意,何失败之有?是狐异门当了冤大头,背后支使之人,啥屁损 失也无,顶多看戏看累了,眼酸脖子疼而已。世上冤大头所在多有,死之不尽,没 了东家找西家,吃完上家吃下家,愁什么?」
耿照缓缓摇头。
「冤大头忒多,找上狐异门,靠的是抓阄么?」胡彦之笑容凝住,被反诘触动 了心思,双罾砠胸,顿陷长考。
耿照续道:「在幕后操纵『姑射』的那一位,决计不是无端端找上狐异门。以 其滴水不漏的布计,令妖刀于江湖掀起如许波澜,却无一丝形影泄出,周密至此, 我以为连失败都在他的考较内;即使狐异门受挫,他仍能从中得益,说不定所得还 胜过了成功——如此,才符合那人的一贯风格。」
胡彦之眉目一动。
「你知『古木鸢』的真面目了?」
「『古木鸢』背后,尚有他人,他们管叫『卖平安符的』。」耿照沉声道:「妖刀乱世、流民攻上阿兰山,乃至将魔掌伸向七玄,几于神不知鬼不觉间,混一 了东海邪派……这人做了忒多,你我却只知有古木鸢,几乎以为一切阴谋的源 头,亦止于古木鸢。这,还不够可怕么?」将藏身于祭殿密室时,透过慑影镜投窥 见鬼先生等人交谈一事,择要说明二一。
胡彦之抱臂沉吟着,眉头越皱越深。
耿照续道:「我认为姑射之中,分成两拨人马,古木鸢是一拨,卖平安符的也 是一拨,双方目的不同。按目前掌握的线索,此番妖刀现世,应是古木鸢所为,三 乘论法、七玄大会也都是古木鸢策划的行动,古木鸢自是希望成功的,另一方便要 他失败。
「三乘论法会上,曾有一名戴著『空林夜鬼』面具、驱使流民杀上山来的神秘 人,按其武功身形推断,我有七成的把握,应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无误。他的搅局 几乎使古木鸢和鬼先生的盘算落空,我想,他该是平安符那边的人。」
「所以……姑射六人中,空林夜鬼也是平安符那边的?」
「他不是真的空林夜鬼,」耿照提醒他。
「空林夜鬼另有其人。重点在于:混一七玄若是古木鸢谋划,成功于他最为有利,使之失败,才是平安符要的。
「此非村里童蒙赌气闹别扭,看竞争对手一事无成,就开心得拍手大笑,而是 精密布计、明争暗斗之下的结果。你的兄长一败涂地,狐异门挹注东海的诸般心血 付诸东流,正是平安符一方所欲。」
「要这么说,满街都是卖平安符的了。」老胡苦笑道:「狐异门的对头遍布东海,我的母亲、兄长,以及他们手下的那些『豺狗』, 多年来按着一份仇家清册杀人,数量之多,牵涉之广,说出来能活活吓死几个安善 良民。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哪天被人知道了,倒打一耙,我是一点儿也不觉得 奇怪。」
耿照微微一怔,会过意来,摇头道:「我没想过这事。我想的,比较像铁锤打 钉子、钉子入木头之类,从脉络上能梳理出来的部分,是『怎么做』,而非『为什 么』。」
胡彦之暗忖:「小耿工匠出身,思路异常缜密,极为实际,说不定真能瞧出点什么。」不作无谓坚持,率直点头。「你方才说到,狐异门在东海的失败,才是那位平安符老兄 所欲。摒除线索太少,还猜不着动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耿照捤娓说道:「鬼先生失败,无论是重创或丧命,狐异门名义上的领导人已 失,你的母亲虽有实权,仍掌大典,但她始终需要一个符合资格的门主。我猜想她 若能自为,绝不会放权力给鬼先生。」
胡彦之苦笑不绝。牛鼻子师父猜测,狐异门主传子不传女,否则以胤野当年声 势之盛,其父完全可以授与门主的大位,毋须为她招婿继承;兄长敢如此胡为,多 半也是仗了这一点。
「这点我们刚刚讨论过了,我似乎不巧就是那个倒楣鬼。还是你有认识我的什 么远房亲戚、叔伯兄弟,赶紧绍介绍介,我好推出去挡一挡。」
耿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狐异门要派出多少使者,才能劝得你接受?」
老胡哈哈大笑。
「狐比鬼还精!我若会点头,金环谷也不致被老子搞成这样。我不算了解我母亲,但她肯定亲自跑一趟,就是这样我才头痛—!」忽然闭口,圆睁的双目锭出异 光,呼吸粗浓起来。
「一 一十多年来,没人找得到的『倾天狐』胤野,这便来到东海了。假设她一直 藏身于此间,这下也不得不现身,找她唯一的儿子、狐异门最后的正统继承人,好 好谈上一谈。」耿照沉声道:「盯着你,令堂大人迟早会送上门来。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
——平安符所欲,是母亲!
是他自襁褓中便未曾再见、一 一十几年间于梦中相遇时无有面目,只余一道模糊 淡影的母亲。那个要他决定立场之后,才决定相认与否的……母亲。
胡彦之握紧拳头,冷汗浃背,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我决……决 计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我们既阻止不了敌人,也阻止不了你母亲,这事一定会发生。」耿照身子前 倾,紧盯着他的双眼,锋锐的目光宛若实剑,刺穿他的茫然无措,勾着心绪回到现 实。
「除非我们准备好,才能在事情发生时,将损害降至最低,乃至反客为主,夺 取先机。」
「反……反客为主?」胡彦之毕竟惯见风浪,忧虑不过一霎,旋即恢复冷静, 凛道:「你的意思是——」
「若不现身露面,就无法收割成果。」耿照正色道:「盯紧了狐异门,平安符兄早晚送上门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这道理并不难懂,说穿了不值几文钱。胡彦之不仅是「捕圣」仇不坏的高足, 也曾拜在猎王门下,堪称狩猎的大行家。敌暗我明虽不利,运用得当,有时躲在暗 处、占尽优势的,也可能变成猎物。
现在,他终于能设身处地感受,方才盟议上众人的心情了。
他知道耿照确有成长,没料到竟成长如斯,仔细一想,似乎又不觉得奇怪。耿 照一直都是心思缜密、勇于任事,有着超龄的世故与成熟,而且意志坚定,不轻易 受情绪左右,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会找出最有效的方式,贯彻到底。
在铁匠见习、执敬司弟子,乃至典卫的角色上,感觉不出这些特质,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效果;每当他自觉逾越分际,便立时缩回来,予人别扭之感。与其说身 份局限了他,倒不如说是他局限了自己。
而这些都不再是问题。耿照变了,但其实也没变。
他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贯彻职责,把路走到底好 吧,「要嘛不做,要嘛做绝」这点,多多少少有点慕容柔的风格。毕竟少年人耳濡 目染,从敬佩的典型身上学习经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张年轻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这么有说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边还有肥缺没有?」
耿照也笑起来,耸肩道:「带狐异门加入如何?给你留个门主的位置。」
「哇这么黑你也说得出口,难怪外头都叫你耿一 一黑。」
「……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有这个外号?」
「越浦城门护栏的把手上贴满各种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记得问人贴把怎么 走。还有,附近地势低,当心水多。」
「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我明显感觉你说了个笑话!」
「你这么捧场我好感动啊,无量寿佛!」
正自胡闹,胡彦之一抬眸,目光凝锐起来。
「平安符兄是谁,你该不会心里有底了罢?」
「有怀疑的对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错了。」
胡彦之与他默契十足,一转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妈的高?」以耿照现下的造诣,能让他生出「难以相对」的念头 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妈杀千刀的高。那厮要认真起来,一招便能杀我。」
那还真不是他妈普通的杀千刀。胡彦之不以为耿照有浮夸的毛病,也没必要在 自己人面前灭威风,他既这么说了,代表情况就有这么严苛。
「你忽然改变主意,来当七玄盟主,是打算万不得已时,靠人命填死他么?」
「……我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掸了掸膝头,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况有多糟了,我们得把握时间。我不能在冷炉谷停留太久,今日须有个结果。」
胡彦之与他行出大厅,举掌掩日,苦着脸道:「你不会才说完,就带我去跟魔 王拚命了罢?给点时间写遗书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证那天你一定会在。」
「还好还好,还有时间练练字。这会咱们上哪儿去啊,盟主?」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迈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找帮手啊。群殴也讲质量的,咱们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帮手。」
向日金乌帐并未抬往摆宴的悬绮亭,迳回到蚕娘落脚的僻院。
桑木阴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对伫立帐前的红衣女郎笑道:「这儿没外人啦,有什么话,你进来同蚕娘说罢。」纱影之后,一抹象牙色的 小巧腻白隔空轻动,显是对她热情招手。
染红霞双手环胸,修长健美的娇躯绷紧,不知怎的,有种面对登徒子骚扰似的 防御本能涌起,只觉这事极之不妥,俏美脸蛋摇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晚 辈在这里就好。」
「这么见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蚕娘掩嘴:「傻孩子,蚕娘这把年纪了,该瞧的、不该瞧的,什么没遇见过?别拗啦,快 进来给蚕娘摸一把……我是说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么境地了?」
染红霞正抱紧双臂,忍受着被醉老头当街调戏似的言语骚扰,拚命告诉自己, 前辈之言,定非表面听来的那样轻佻无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种意 义;直至最末,才突然凛起,本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倒没了顾忌,肃然 道:「前辈慷慨赐功,本属万幸,但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不敢贪恋。况且, 我水月停轩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辈天资驽钝、用功不勤,难彰本门神功之威能, 不敢另寻高明。
「前辈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辈的本门内力,晚辈不敢欺师灭祖,望前辈收回神功,晚辈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门列位祖师谢罪,求赦辱没之责。」
纱帐里传来蚕娘的轻笑。
「怎么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汤酒水,这个瓶子不盛了,倒进另一只海碗便是。 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蚕娘的造诣,但要滋养长成,化去你体内的水月内功以 自壮,却非蚕娘所为;靠的,是你那强韧的身子、畅旺的气血,以及坚毅不屈的意 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劲早冻结你的经脉,霜气循血络凝成极细极锐利 的冰片,枵穿五脏六腑,将你这一身美艳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表却 看不出有异,非要掀开皮肉,才见得其下的凌迟惨状。」
染红霞听得头皮发麻,光想像表层雪肤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脉的细碎冰片, 如结盐晶,将肌理横七竖八、乱刀切成了交错纵横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住 地犯恶心。
这才意识到,此间不是断肠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帜,起码不敢明 著杀人越货之处;眼前之人,绝非横疏影、邵兰生,乃至鹿别驾鱼映眉之流,还在意什么江湖声名,而是货真价实的七玄大长老,天下邪人中翘楚,连聂冥途、南冥 恶佛等亦须俯首,乃是魔头中的魔头。
把「植入神功」一事,当作和蔼长者对他派晚辈的善意馈赠,打从一开始便是 误区。
女郎打了个寒噤,却未露出退缩的模样,昂然道:「前辈未传口诀心法,甚且毋须晚辈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实已远超晚辈之想 像。晚辈……晚辈原以为有什么逆转之法,可将功力悉数归还。看来是晚辈过于无 知,一厢情愿了。」
「是啊,其实还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来啦,就同它好好相处罢。」一派轻松 的口吻,不知为何特别教人恼火。
染红霞板着俏脸,咬牙沉道:「前辈虽不能收,晚辈却一定要还。功力没了, 重新练过就好;不能修习内功,还有剑法外功可练。晚辈纵然不才,却未曾向前辈 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蚕娘笑道:「有志气!不愧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说了,能成就天覆功劲,就算不是你努力得来,也是你这副身子骨够争气,你自废内功,不过是把自 家所养,一股脑儿扔了,收受与否,都不能叫做『还』,而是『弃』。
「况且武林之中,兼学旁门、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彦之那小子,一身旁门 左道的本领串将起来,只怕比真鹄山的山道还长,有人说他欺师灭祖么?你自残经 脉,废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没了,但一个再练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轩要你做甚? 别说自弃所有的傻姑娘,换作普通人来,也教一股脑儿扔了。」
染红霞心中,不信师父会这样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师父更重视弟子的气节, 以及对宗门的忠贞与否。身怀他派内功,决计不是忠贞的表现。
她咬牙切齿,香肩微颤,正要质问蚕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气息一滞,一股凝 锐杀气对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染红霞手无寸铁,杀气来得既快又凝,便有长 剑,怕也不及擎出;换作旁人,恐是闭目待死,染红霞却被激起了好胜心,訾目凝 神,意念撄出,那股杀气忽然消失无踪,回神才见身前的纱帐缓缓飘落,像是被什 么撩动了似的。
这感觉异常熟悉。
染红霞耙梳记忆,想厘清情况,却听蚕娘怡然道:「哎呀呀,你这手『出离剑葬』帅得很啊,心坚意诚、不挠不惧,有百死无悔 的决心与豪气,只待剑气一成,绝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阴之下,可喜可贺,可 喜可贺。」
染红霞两眼发直,仔细一想,此法确实是脱胎自三奇谷外、她与灰衣人交手时 所悟,那人也说是「出离剑葬」。
「你师父若连这也不允,除把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砸烂,似也没别的法 子了,是不?你别说,以『红颜冷剑』之辣手,她要真这么做了,蚕娘半点儿也不 奇怪。」
染红霞回过神来,肃然道:「前辈尽可教训晚辈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师,请恕晚辈未敢听闻,即刻便走。」
「不说不说,蚕娘夸奖她,总行了罢?」纱帐里,娇小无比的银发女郎倚着松软的云枕,五枚象牙细签似的指尖梳着银缎般的长发,笑道:「人家都说杜妆怜最会挑徒弟,蚕娘一向不怎么信,到得今日,始知无虚。」
染红霞心思乱极,倔强地紧抿着樱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为桑木阴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么来就怎么去,也 没什么好恋栈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门内功,就当是教训,染红霞一向不怕练功,大 不了从头练起,依旧一身磊落,坦荡无欺。
至于蚕娘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实说,染红霞并不以为会有答案。
一句「都是缘法」就能打发的问题,女郎在佛经公案里已读过太多,问是肯定要问 的,然而纠结于此实无意义。
她沮丧地低垂雪颈,赫然发现需要自身内剥离的,远远不止天覆神功,出离剑 葬、五阴大师留在水精内的剑招,还有替耿照谱写而记牢的《霞照刀法》……原来 表示忠贞,是棘手到这般荒谬的难题,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过,何须费心证 明?
银铃般的笑语将她拉回现实。
「说到了底,你是怕杜妆怜责怪,对不?」蚕娘笑道:「那丫头疑心病重,毋须握有真凭实据,光见你学了他人的武功,心里便不痛 快,此后看待你的目光,必与过去不同。你很了解师父的性情,废掉武功、瘫瘫以 终,虽然再无利用价值,起码能得到师父的怜悯……但练了他派的功夫,成就甚至 盖过本门之艺,只会让师父痛恨你而已。」
染红霞悚然一惊。
这些话她没对自己说,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曾有过,但从素昧平生的蚕娘口里 吐出,却仿佛被说中心声,若非倔强不肯承认,差点便要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以杜妆怜的脾性,她决计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你今日听过,放心里就好, 要是说溜嘴的话,蚕娘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对任何外派功夫,都没有收纳包容的胸 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银发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蚕娘当年差点收杜妆怜为徒,将这门她梦寐以求的武功传授给她?」
【妖刀记】卷四十 旧日曾好
【第二零八折 山云无觅,且作浪游】
「这……这怎么可能?」
染红霞的错愕全写在脸上。
师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妆怜的自尊自傲、自视之高,便将天覆神功这等绝学摊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顾;比起天下无敌的武功,「将本门武功练至无敌之境」,毋宁更合于「红颜冷剑」杜妆怜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纵得了绝顶的武功,此生再抬不起头来,又有何用?
——师父一定会这么说!
染红霞心想。正是这份心高气傲,才令这对聚少离多的师徒如此相契;她自知聪慧不及代掌门户的大师姐,亦无小师妹之娇俏可喜,除风雨无阻的刻苦锻炼外,师父青眼所注,无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不服输,不计较她的驽钝愚鲁,收列门墙。
世上多有觊觎绝学之人,但决计不能是她师父。
「我识得杜妆怜,还在胤丹书之前。」
仿佛听见女郎心中呐喊,纱帐里的小小人儿一捋银光,握发甜笑道:「爱穿绛衫、脸蛋儿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板了张冷面,像瞧什么都不顺眼似,性子拗得紧。蚕娘那时在东海游历,看上了她的资质,想带回宵明岛。瞧她那副身板儿,将来肯定有双好枕头——」
「……什么枕头?」
染红霞总觉常听见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哪里的黑话。是根骨好的意思么?
「喔呵呵呵呵,没事没事,小地方就别计较啦。」
蚕娘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丫头脾气大得很,一听我要带她回去,仿佛受了极大的污辱,拔剑便来拼命。蚕娘让了她三招,她还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长剑才得脱手,算东海二流好手的顶尖了,总算不负蚕娘的眼光。」
以蚕娘在祭殿显露的武功,染红霞半点也不觉意外。这段往事发生在师父还是「小姑娘」、「丫头」的当儿,说不定较此刻的自己还小着几岁,虽说杜妆怜成名甚早,当年蚕娘的修为也未必有如今的炉火纯青,但并未改变这场比斗本质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侠女杜妆怜可说败得理所当然,毫无悬念。
依她的脾性,经此一败,心结已生,蚕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
果然蚕娘摇了摇头,轻声喟叹:「谁知那丫头忒输不起,铁青着脸发下毒誓,宁死也不做蚕娘的弟子。我见她真有横剑抹脖子的狠劲,不欲逼迫太甚,只得放她离开,在后头悄悄跟着。
「她一个人冷着脸拖剑而行,行经一处密林,忽然拔出佩剑,见物便砍,也没使什么套路招式,就是疯狂破坏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长剑『铿!』一声断成两截,总算死绝,免受折腾,那丫头却像没事人似,将半截断剑还入鞘中,理了理鬓发,直到下一座城镇才往打铁铺里买了柄新剑。」
染红霞没想过师父竟有这样的一面,瞠目结舌,只得安慰自己:「这……总比嚎啕大哭有骨气。原来师父年轻时脾气这样坏。」隐约觉得非是脾气好坏的问题,冷着脸做这种事,实在奇怪得紧。
蚕娘笑道:「她也没急着走,发泄完毕,拾了根称手的粗枝,就着林中无人之处,将适才对拆的十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不只应战招数,连我破去她水月剑法的那几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边回忆还原,一边凝思应对;演至第七遍时,已将我的手法破得干干净净,可谓世间奇才。」
染红霞听她夸奖师父,既得意又欢喜,心绪也平复许多。
蚕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师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极其精妙的招式,杜妆怜败于造诣不如,本是非战之罪;能够复现剑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这份惊人的天赋,孰胜孰败,尚有议论余地。
蚕娘笑道:「到这儿,蚕娘才算来了兴致,非带这丫头回宵明岛不可啦,原本只是一时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罢了。」染红霞很想对她大吼「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料想她到得这把岁数,坏习惯是没法改了,寒着俏脸把话吞回肚里。
蚕娘感应杀气,不由一悚,赶紧辩解:「别这样,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过不少人,做过不少好事的。唉哟,人生就这样了,不要让蚕娘不开心。」
「……这口气,怎么听来莫名地让人火大?」
「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红霞快崩溃了。
决心收徒的蚕娘,一路尾行,制造机会显露武功,欲将天资横溢的少女拐带回岛。杜妆怜正等她来,二度交手,蚕娘赫然发现这丫头不仅破了前度的十式剑招,凭着对剑术的天赋直觉,推演出十余招后手,只消有一着蒙对了,便能倏忽反击,攻敌无备。
饶是蚕娘造诣远胜于她,轻松接下「反击」,也禁不住诧异——这丫头片子几时备下了这一手?她沿途跟踪,甚至没见小丫头示演过剑招啊!莫非……她连「遭受窥视」这点也一并考量到了?
——这是……这是人才啊!
「你这着如此狠辣,」小小的银发丽人柳眉一挑,饶富兴致:「却是几时练得?未曾演练精熟,临阵仓促出手,只会平白断送性命。」
少女俏脸煞白,握着脱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声,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体,怕已挑起地上长剑,戳她几个透明窟窿。
「仓促?呸!我这一招实已克制了你的后着,只恨功力不足,巧难破力——」
忽尔闭口,杏眸烁亮,久久不发一语。
即使落败,一直以来她都是语气高傲,丝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来听二人斗口,决计听不出被击落长剑、狼狈跪地的,是这名嚣狂不可一世的绛衣少女。
这是她初次在「敌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几乎忘了继续挂着那副睥睨尘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轩的武学是极好的。」蚕娘怡然接口:「基础扎实,浑无花巧,难得的是不矜姿态,鼓励门下创制发想,虽是一片软绵绵的花拳绣腿,只消能淘出一锭硬货来,必是足两足秤,不惧烈火熔炉的真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以她的身份与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赞赏,杜妆怜自是十分受用。
况且,这名个子奇小、薄纱掩面的银发女郎所提见解,与杜妆怜的看法不谋而合。
她十四岁上便得掌门人破格允准,得以进入凝芳阁翻阅历代先贤留下的剑式图谱。然而,少女的雀跃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发现:架上绝大多数的着作,拿掉好听的名字、花俏的姿势后,实战威力明显高于入门「水月卅六势」的,居然寥寥无几。
理论上有所创见者,多无成熟的套路予以佐证;招式威力强大的,则不离入门基础之圭臬,说「创制」未免太过,不过是耙梳精炼罢了……杜妆怜突然明白了掌门人的苦心。
这台「破格入阁」的大戏,其实是测试。若她被阁子里的红红绿绿迷花了眼,证明她杜妆怜亦不过尔尔,并非水月一门期待了百年的「剑种」。
杜妆怜出得凝芳阁后,加倍锻炼入门卅六式,直至疯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从阁里带出瑰丽奇巧的上乘剑法的师姐妹们——或许怀有一丝小心遮掩的妒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测古谱难懂,致令空手而回,也有说是杜妆怜有意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只是默默加强基本功,由那些理论别致的古谱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势加以印证、切磋琢磨,以每年两到三部的速度持续创制新剑法,一跃而成门中的风云儿,乃至名动东海,成为最受瞩目的剑坛新秀。
银发女郎信口而出的评价,令少女大为改观,不得不对这名修为奇高的外道另眼相看——杜妆怜对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称的敬意。她的年轻本身就是原罪,光阴是无法超克的敌人,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悟剑练功,杜妆怜有自信能打败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银发丽人在内。
二度交手,两人话不投机,仍以分道扬镳收场。蚕娘继续尾随,杜妆怜亦提高警觉,明白身后有双不怀好意的浅笑美眸,不知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却无一丝惊惧惶恐,只是冷眼以对。
一个月内,蚕娘引她挑了恶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单人孤剑杀了百多名匪徒,继而巧妙设计,让杜妆怜在一日之内,连斗东海剑界异数「云山两不修」,令两名高人弃剑认输。
她于正午前约斗「圣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份,斗剑而不斗力,杜妆怜全力施为,在四方风神剑下走过百余合,最后以发沾梅瓣,一招落败,立即赶赴下一场,与「湎淫不修」须纵酒的投虹剑式战至黄昏,眼看支持不住,篱外忽来一片袍影,却是莫壤歌从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后山是我的地盘,今年『梅下之约』黄啦,我正和罪魁祸首算帐,你来捣什么乱?」须纵酒抽身后跃,落地时袍袖一翻,抱出一只酒坛,全不知哪儿变出来的,以蛇叉状的奇特剑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点滴不漏。
莫壤歌没理他,整整袍襟,冲杜妆怜长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战,是我败了。梅瓣虽落于姑娘发上,亦落在我衣领间。」由颈后重领之交,拈出一瓣润白馨香。
须纵酒愕然道:「这小娘皮先战了你,才来战我?」转念一想,不由得鼓掌大笑:「这样看来,是我败了啊!战过『四方风神剑』,还能与『投虹剑式』缠斗如斯,真个是后生可畏!老怪物,到头来,咱们都败给了韶光岁月,大块文章啊!这梅下之约,还继续么?」
葛袍高冠的年老书生淡淡一笑,推开柴扉,掖杖而入。
须纵酒才见他未佩长剑,改持一柄细角杖。「封剑归隐」这样的大事,在他这位数十年的老对手、老朋友身上,不过就是出门时换了柄随身物的程度。
「斗剑就不必,斗酒则不妨。」莫壤歌捋须一笑,解下高冠。
满面于思、披散灰发的压酒汉子哈哈大笑,将所用的灵蛇金剑折成两段,剑柄那段扔了给杜妆怜,笑道:「小丫头,多谢你啊!砍了那株梅树,解了我俩二十年来的死结,回头一瞧,还真是蠢得紧哪。」迳拿剑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随意在他身旁坐下,接坛便饮,旁若无人。
杜妆怜很想说「不是我砍的」,她压根不知道两人口中的梅树在哪儿,那截惹祸的新开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但老人们已不再听她说话,徜徉于梅酒间,连她何时离去亦未留心,风里只余疏朗洪笑,怀中更无一物留萦。
从这天起,东海北境两大剑界传奇于焉退隐,世上再不闻「云山两不修」的名号;使二人封剑的绛衣少女,声名因而震动天下。
「青春,就是你得以致胜的本钱。」
当蚕娘再度华丽现身,面对少女疾风怒涛似的指责时,居然嘻嘻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四方风神剑、投虹剑式,皆是上乘剑法,由外修内,卓尔成家。须、莫两位不靠什么神奇遇合,年轻之时闯荡江湖,为家业门派奔走,于大大小小数十、乃至数百战中累积经验,求存保泰;及至从第一线退下来,潜心钻研剑术,而成一代剑尊。
「你水月一门的武艺,大抵不脱这个路子。依你的天资颖悟,以巧补拙,较之江湖上寻常的二三流人物,可短十年之功。这样的对手无论多寡,只要不是一股脑儿全围将上来,一一应付,自是游刃有余。」
杜妆怜经狼突寨一役,已有深刻体会。她虽非初次夺取人命,但一次面对这样多的对手,个个凶狠淫毒、嗜色如命,稍有不慎,下场惨不堪言。
扛住这等厮杀拼搏的压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制订策略,依序袭杀,让她明白自己的实力,领先江湖水平如此之钜,于比武过招、乃至杀人胆色,皆有长足进步。
「然而,这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他们无论在剑的领悟、反应,甚至心性修为皆不逊于你,内力却远在你之上;莫壤歌不运内力,只以招式斗你的气度,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还不能有什么差池,才能追上。这当中有十年的差额,你打算拿什么来填?」
杜妆怜几度欲语,终究无言,只咬得桃腮绷紧,杏眸沉锐;与其说是对蚕娘,更像同自己呕气似的。
银发女郎好整以暇,从容笑道:「别这么较真,咱们只是讨论讨论,想想有什么可能性。从道理上说,要缩减这十年的差距,不外两个方向:找一门更好的内功心法,用技术换取时间。」
杜妆怜可不缺心眼,这女子想尽花样搞东搞西,无非就是让她改投师门,拜在那个什么宵明岛的门下,导出这种结论可说是毫无悬念。让她意外的是居然还有第二个办法。
「若技艺换不了时间呢?」
蚕娘见勾起了她的兴趣,忍着窃笑,施施然道:「那就用时间换取时间。那『湎淫不修』须纵酒也说了,世间至猛,莫过于韶光岁月,再强的人于此之前,也只能慨然言败。唯一能对付时间的,想来也只有时间啦。」
染红霞听到这里,不禁微怔。
「说是这样,却要如何拿时间,来交换时间?」
却见帐里蚕娘一笑,抿嘴道:「傻丫头,关于这点毋须言语,你亲眼来见,便知怎么回事。」
袍袖一扬,纱帘卷起,赫见帐中锦榻之上,卧着一名极其娇小、宛若人偶的冶丽女郎,瓜子脸蛋、藕臂长腿,就连浑圆饱满,将织锦肚兜高高撑起的胸脯,比例皆无异于寻常成年女子,偏生就是小到了极处,仿佛被什么妖法缩小也似,半点也不真实。
这是染红霞第二次见得蚕娘前辈的真面目。
当日祭殿匆匆一瞥,兼且山腹内光照有限,依稀记得前辈的相貌是极美的,当是驻颜有术,其余印象,多集于她异乎寻常的细小之上。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在三奇谷中,听耿郎提及蚕娘前辈之事,知她曾指点过「鸣火玉狐」胤丹书的武功,渊源极深。在胤丹书初出茅庐前,蚕娘便已是大高手、大前辈,便无蚔狩云之年岁,料想亦相去不远。
对照此际向日金乌帐内,闲倚绣枕的小巧女郎,除开身子奇小不论,那张俏丽动人的面孔至多二十五、六,同染红霞自己差不多,肤光泽润,弹性骄人,是货真价实的青春紧致。比起脂粉不施、镇日操劳门务的大师姐,约莫还小着些,怎么都无法与「前辈高人」四字联想在一块儿。
「这,就是答案。」
瓷偶般细致的小小女郎,伸出玉笋尖儿似的食指,点着同样精致绝伦的光滑脸蛋,抿着似笑非笑的淘气唇勾,既像示威,又有几分炫耀意味。染红霞完全能想像当年师父的心情。
「岁月之所以如此惊人,在于谁也无法抵挡光阴的摧残。一旦老去,不仅美貌消褪、鸡皮鹤发,就连血气也将日益衰颓,就算把内息练得再精纯,也无法同少年人一拼血勇。『岁月如刀』,说的就是这个。」
蚕娘正色道:「但我宵明岛一脉的武功,却能抵挡年华老去,将肉体维持在最巅峰的状态。若你练了三十年内功,身体依旧维持在灿烂的二八年华,丹田里却较那个年纪时,凭空多出三十年内力,那么岁月对你的敌人来说是把刀,但对你……
或许就不是了,对不?」
杜妆怜赫然惊觉:蚕娘提供的,是第三个、也是最最完美的答案。
宵明岛的镇岛绝学天覆神功,不但练就强横内力,亦能常保青春。只要放下水月停轩,抛弃曾给她及她留下的,随蚕娘返回宵明岛,就能得到天下无敌的武功,还有永不衰老的美貌——「……来不及了。」她淡淡说道,忽然沉静下来。「我已立下毒誓,就算死,也绝不向你磕头拜师,乞授技艺。我杜妆怜说出口的,决计不会更改,你的法子,永远不会是我的法子。」
蚕娘虽然吃惊,但并不生气;相反的,这样的倔强甚对蚕娘的脾胃,唯一比听话更招蚕娘喜欢的,就属硬气的孩子了。
心中仿佛有蝴蝶在飞舞的银发女郎,这一路便同杜妆怜耗上,除暗中保护、助少女应付盛名之累,也没少惹了麻烦给她「玩玩」,乘机展示天覆神功的威力,向心高气傲的少女预示将来的可能性。
杜妆怜对这位本领奇高、怎么也甩不掉的尾行跟踪狂,自没半分好脸色,然而不可讳言,了解越多,她不得不承认天覆神功的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武中瑰宝,绝非外道邪功,此功之长,恰是本门所欠缺,完全能补她内力不足的弱点。还有那青春永驻的绝大诱惑,世上恐无女子能抵挡……
但她发了誓。誓言不能更改,遑论乖违。
蚕娘不动声色地观察染红霞的表情。她从这一段开始,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笑容既骄傲又满足,丝毫不为师父的失之交臂感到遗憾,反觉安心。
这么耿直啊,难怪那小子如此挂心,是个好人品的姑娘。银发女郎在心底叹了口气,抑着一丝淡淡歉然,含笑道:「她虽坚守誓言没肯学,我总想往她鼻下搧点肉香,闻得久了,说不定便转了性,乖乖投向蚕娘的怀抱里。只可惜,始终没能如愿啊。」
染红霞忍不住笑起来。
「前辈也太坏啦。换作是我,这梁子结得可大了,不讨回来不行。」
蚕娘俏脸含春,也笑了起来,眸中却无一丝笑意,似被触动心绪,一瞬间神思飘远,只掩饰得不着痕迹,染红霞自无所觉。
半晌,她才耸肩笑道:「我缠了你师父好几个月,顺便游山玩水,差点都不想回宵明岛啦。她是不是也这么开心,我不好说,只是从那时起,『红颜冷剑』杜妆怜这个万儿,才真正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走到哪儿都有麻烦,招人自招,盛名所累。
「换作其他的年轻姑娘,说不定早哭着回去找父母师长啦,你师父这点倒是天赋异秉,天大的麻烦来了,也只一剑标去,绝不留情。」染红霞不禁咋舌。
杜妆怜杀业极重,在天下五道是出了名的,染红霞一直以为是妖刀之乱,以及乱后的肃清行动所致,不料师父十六七岁时便以辣手闻名。
转念又想:被蚕娘这样的大麻烦,连续骚扰了几个月,经历过各式各样难以想像的「挑战」和「劝说」,无日无之,最后失去理智,想上街随便杀几个人泄愤,似也情有可原。
只可惜「麻烦」自身全无反省检讨的打算,多年之后依然如故。
蚕娘笑道:「你带这身功力回转水月停轩,毋须多费唇舌解释,你师父自然明白。当年我弄她的手段,可比这个厉害多了,『红颜冷剑』之所至,虽说不上尸山血海、如昔日『死魔』盛五阴那般盛况,可也是热闹非凡,半点也不无聊。
「你没屠光几个门派山寨,挑下几位剑坛耆宿,只带了天覆神功回去,连你师父的背影都看不见,别说摸着边儿啦。这样她还要责备你,未免太不地道。」
染红霞「噗哧」一声,不禁摇头,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稍稍抒解,终于又来了几分年轻女郎的精神。
她心情放松,没大没小起来,含笑道:「后来蚕娘前辈,是怎生放弃收我师父为徒的呢?以前辈之能,定不会轻易罢手。」
「你太不了解我们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心情了。」蚕娘啧啧两声,老气横秋地教训她:「她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我只好去找别人玩了呀!很希罕么?哼!」染红霞再也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后俯,抱着削平般的小腹弯腰,腹肌都笑疼了。自三奇谷外与耿照分别,许久已不曾笑得如此开怀。
言笑之间,忽听蚕娘扬声喊道:「你们两个小子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是缠了小脚么?放他们进来不妨。」最末一句,却是对着院门外的四嫔四僮所说。
染红霞心想:「……前辈还约了别人?」没敢太过放肆,勉力收声,一抹眼角泪渍,环抱蛇腰的手不及放落,见耿照推门而入,差点跳起来,潮红未褪的小脸如火烧一般,心虚已极,也不知心虚什么,偏生房内无一处可躲,瞪大杏眸,对耿照道:「你、你你你……」结巴一阵,空白的脑袋再挤不出其他字句。
耿照还未开口,身后冒出一颗脑袋,笑道:「还有我、我我我。喂你可别说不欢迎啊,这就太伤人啦,闪瞎老胡的狗眼不说,这会儿连门都没了。」弄得染红霞慌乱更甚,不是胡大爷是谁?
耿照见伊人在蚕娘院里,也吓了一跳,微一转念,料她急于解决体内的天覆功异状,与蚕娘一道非但不奇怪,反是入情入理;瞧她这么个修长健美的出挑人儿,涨红雪靥像小女孩般手忙脚乱,只觉可爱得不得了,当着老胡和蚕娘前辈之面,不便说些抚慰的言语,求救似的一瞥身畔。
不就是让场面冷些么?瞧你们这恋奸情热的小德性!
老胡当仁不让,干咳两声,用力搧了耿照肩膀一记,朗笑道:「有你的啊,小子!方才一路过来,谷里有哪个姑娘不是睁大眼睛双手握拳,娇声喊道『盟——主——好——』?要不是蚔狩云严令禁止,我看她们一个个扑将过来,一人舔上一口,能生生把你给撕了……不错不错,有前途、有前途!哈哈哈哈……」
耿照目瞪口呆。哪有这种事啊?简直血口喷人!
「我相信在七玄盟主的带领之下,谷内决计不会发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你说是么,耿盟主?」染红霞端坐垂眸,不知何时已斟满了四只茶杯,捧起面前的那只就口,房内宛若秋风吹过,令人遍体生寒。
「你别听他……不是这样……并没有……是、是,决计不会发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耿照欲哭无泪,终于放弃挣扎,拉过八角墩坐定,没敢与她目光交会。胡彦之没想效果忒好,几句话就让满室粉红色泡泡瞬间汽化,揣了八角墩和茶杯,踅到门边,极讲义气地一挥手,拍胸脯道:「别个儿不说,我最伤风,我最败俗!是不是?我就坐这儿,最脏就到这里,好不?大家继续啊,当我没来!」对着门坐下喝茶,崽到了极处。蚕娘在一旁看得可开心了,抿嘴道:「没来可不成,正说到相关处。」胡彦之逮到机会坐回桌边,双手托腮认真听讲,比塾里的毛孩子还乖。
蚕娘跟着杜妆怜不久,在一处僻镇撞上了两拨黑道人马火并,杜妆怜无端被卷入,也不甚在意,本想一股脑儿杀了,为民除害,岂料双方都有硬点子,见外人杀进,遂由互斗改为联手,杜妆怜仗着剑法高明连杀数人,背门终是挨了一刀,拖着伤体奋力逃出,免陷贼人合围。
小镇没有可供栖身躲避之处,杜妆怜一路灭迹一路奔逃,在荒林中发现一座堂皇气派的庄院,翻墙而入,来不及找药布裹伤,便昏死过去;醒来时,惊觉自己趴在一间柴房模样的屋里,上身里外衣衫俱除,一丝不挂。一名青衣小厮背对自己,搧着蒲扇熬药也似,满屋都是浓重药气,难闻得紧。
「你奶奶的,这小子有前途!」
胡彦之单手抱胸,以拇指刮着下颔戟髭,忍不住插口。「脱衣疗伤,这是拐带少女的节奏啊!看了人家的身子,有吃有拿,还不赚得满钵?要得,硬是要得!」
忘了「少女」是哪个,直到染二掌院的杀人目光电射而至,这才省起,赶紧低头喝茶,不敢造次。
「你惨啦,今晚小心梦里挨揍。」蚕娘美眸滴溜溜一转,掩口坏笑:「那青衣小厮不是别人,是你爹胤丹书。」
第二零九折 湖柳未央,池苑依旧
胡彦之的表情像被一枚鹅蛋噎了喉咙。
耿照与染红霞我看看妳、妳看看我,终于忍俊不住,双双大笑起来,隔阂俱都烟消雾散。
老胡回神,心想总算不是一无所获,都开心了就好,微露苦笑,挠着发顶讪讪然道:「就说我怎没人教就懂这一招,原来是胎里带的。」染红霞心情大好,难得取笑:「胡大爷,你再说下去,今晚梦里挨板子不算,怕得跪算盘啦。」胡彦之坏笑道:「这个我兄弟挺有经验,回头我再好好请教他。每回惹11掌院不开心,我看他都是跪着睡的。」耿照「噗」的一声失笑,以拳掩口,咳了两声,满脸尴尬。
染红霞抹去眼角泪渍,娇娇地横爱郎一眼,双颊晕红,眸光盈盈,说不出的妩媚可爱。若非碍于他人之面,耿照早已将她一把拥入怀中,饥渴地需索她柔腻湿润的唇瓣。
老胡干咳两声,正襟危坐,大义凛然道:「说到俺爹脱姑娘衣裳呢,后来怎么了?他们是在屋里,还是屋外啪啪啪的?」
「什么啪啪啪?」染红霞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蚕娘从绣枕堆里直起身,难得地露出正经的模样,直勾勾地望向染红霞,肃然道:「染家丫头,蚕娘接下来要说的,怕妳未必爱听,然而都是我亲眼所见,绝无造假。妳若不乐意了,尽可起身出门不妨,蚕娘也不来怪妳。」
染红霞玉靥微红,忽有些扭捏起来,显是想到了另一处。水月停轩历代执掌门户,如非出家比丘尼,便是终生守贞的俗家弟子,杜妆怜坐上大位逾二十载,贞节决计不能有亏。
虽说在众人口中,那胤丹书听似为人正派,品行端方,应不致欺负伤落单的少女于暗室,然而褪衣裹伤一节,既尴尬又旖旎,听在已经人事、尽情品尝过云雨滋味的女郎耳里,禁不住地浮想翮联;况且以师父的美貌,少女时定是娇嫩可人,少年人血气方刚,一下把持不住,难保不会……
她拧着衣角犹豫半晌,终究是好奇心盖过了「不闻师长之非」,银牙一咬,低道:「前辈但说无妨,我……我信师父。」吐息烘热,耳根脖颈都红了。
耿照想起她在云雨之际,那苦闷蹙眉、却又娇吟着深深陷溺难以自己的模样,下腹一阵火热,若非坐于椅墩,少不得要出丑,赶紧收摄心神,又不肯错失玉人娇羞美态,只拿余光偷瞟,依依难释。
房内气氛顿时旖旎暧昧了起来,连空气似都变得滚烫,如燔如炙,郁郁芬芬,令人难以安坐。
胡彦之欣慰地交望二人,一如慈祥的长辈,连连颔首,温言劝道:「好了好了,大白天的,别净想些伤风败俗的事。咱们独个儿的都不是人,都不用活了么?快让前辈继续。说到俺爹正剥光了姑娘,准备啪啪啪呢。」
「……并没有要啪啪啪!」身旁两人怒吼。
染红霞得蚕娘表态,这才稍稍放心,料想二人并无苟且,师父仍是清白的处子身,只是裹伤理创,可不是单看了身子便罢,少不得肌肤相亲,胸乳腰背等羞人之处,怕是无一幸免;于涉世未深、心思纯洁的少年少女,干系之甚,不亚于交合失身。胡大爷不住插科打译,说不定也只是想稍稍掩饰,窥得父亲少年韵事的那份尴尬。
蚕娘自是毫不在意,怡然续道:「在苏醒之前,杜妆怜整整昏迷了两昼夜,砍中她的那柄刀上淬了极厉害的毒药,却非见血封喉、立即发作。那刀的刀主在黑白两道颇有些名气,没听说有搞这等下作手段的风声,加上妳师父一路奔逃,血气加速了毒气的运行,力尽时加倍猛烈地爆发出来,连我也未及防范。」
蚕娘在庄院里觅得药庐,本欲配制一份应急的方子,暂时压制少女体内之毒,争取时间往刀主处取得解药。
岂料救了杜妆怜、并将她偷偷藏起的青衣小厮,也随后溜进药庐,配药煎制,手法老练,用的方子虽与蚕娘所拟不同,仔细一想,却更加温和稳当,于「治标不治本」的基础之上,尽力强化中毒者的抵抗力,并未将毒视为敌人、为求战胜不惜破坏战场。
蚕娘微一转念,登时会意。「莫非……他识得这种毒,可以弄到解药?」益觉诡秘难测。
那小厮替杜妆怜清理血污,取来干净的针线缝合伤口,敷以金创、铺以药汤,将她安置在栖身的柴房内,等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溜到庄内园林深处,推着舢舨入水,划至湖心一座小岛上。
蚕娘本以为此庄背湖而建,后来勘查地形,才知那湖竟是人工所掘,湖心的假山小岛亦多见斧凿削切的痕迹;庄外高墙环接成一片,四周除了密林外,数里之内无一处足以眺见湖岛的制高点,可见是有心之人不惜重金,布置而成。
那湖心的小岛似是一座牢笼,挖空的山腹中囚得有人,对外只一处高不盈尺、宽约倍半的狭孔,孔外锁着粗大的铁栅,间隙仅容一只瓷碗递入,成年人的脑袋欲钻,肯定卡死在栅栏间。
青衣小厮将沾着毒血的布片递入栅中,便在孔洞前长跪不起,也不说一句。
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听狭孔内传来一把嘶嘎刺耳、如磨铁砂般的破锣声响,冷笑遒:「胤家小子!你这算威胁,还是求肯?威胁要有威胁的魄力,求肯要有求肯的姿态。想威胁我,你还不够份量;若要求肯,你这又是什么态度?无论你要什么,我的回答都是『休想』。滚!」孔中尘沙激扬,小厮尙不及起身,整个人已平平滑出丈余远,膝血迤逦,在粗砾的石地上留下两道黒红长渍。
藏于树顶的蚕娘见状一凛:「好强横、好霸道的内劲!」但转念细想,又觉不对:按此人显露的这一手,比自己只高不低,对她的潜伏却无所觉,也不懂收敛形神,粗浓的喘息即使隔着山腹,蚕娘大老远便即听闻,甚能辨出其心绪起伏,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绝顶高手的修为。
小厮的膝盖磨得血肉模糊,忍痛不哼一声,没敢起身,咬牙调匀了气息,恭敬道:「丹书不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前辈过去是大夫,医者父母心,那姑娘身中剧毒,命在倾刻,中毒征兆极似『众生平等』,晚辈曾在药庐的札记中读过,医谱却只字未提——」那人插口道:「所以你猜想,这毒和我一样都是庄中禁忌,说不定出自我的手笔,是不是?哼,好狡猾的小子!」
蚕娘暗忖:「原来这孩子叫丹书。」自此记住了他。
便于两人一来一往间,身负监视武林秘责的桑木阴当主,已认出囚于假山石牢的,应是昔年邪派中声威赫赫的名医国手,人称「焰摩双王」的吕坟羊。
这吕坟羊来历成谜,医术咸信与一支名唤「那落琉璃院」的魔宗余脉脱不了干系,源同七玄,然而门派早已不存,无异于游方散人,与七玄中人并未特别亲近;之所以被归入邪派,说到了底,还是因为手段残酷,专找活人试医毒,才得这般声名狼籍。
否则,被时人呼曰「药师三王」、并列黑道国手的三位名医当中,「血尸王」
紫罗袈乃游尸门名义上的共主,「奈落无王」檀陀冥象率领恶鬼一道,与鬼王阴宿冥争夺集恶道的宗主大位多年,皆一方巨寇,却无吕坟羊的昭彰恶名,其行不言可喻。
十多年前吕坟羊无故失踪,自此杳无音信,留下无数捶胸顿足、徒呼负负的仇家‘。许多人以为这名魔头已悄悄死于人不知处,不想被囚在这个诡秘的僻镇荒郊,陷于构造奇特的假山石牢之内。
名唤「胤丹书」的小厮并未反驳,想了一想,正色道:「我非不能要挟前辈,只是不愿罢了。这些年来,我依前辈吩咐,自药庐里偷偷拿来药材,助前辈疗伤,抵挡下在饭菜飮水里的各种毒药,幸而未被其他人发现。由此观之,前辈并非不需要我。」
假山内吕坟羊重哼一声,冷笑道:「怎么,来邀功么?我可没求你这么做。况且,『焰摩双王』平生从不欠人!
做为回报,这些年来我指点你的医理毒术,可不是那一屋子的破烂医书所能教出。
旁人几辈子也求不来的真传,抵你那一丁半点的往来工本,拿你的小命都找不开!
还什么价?」
胤丹书也不生气,思索片刻,又道:「前辈这话,也不尽实。前辈传我医理,是免在取药时发生闪失,又或应变之际,多个能帮手的人。所谓『天助自助者』,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吕坟羊冷笑不止。
胤丹书笑道:「我本想威胁前辈,若未得『众生平等』的解药,又或用了药却救不了那位姑娘,今后我便不再来此,也不替前辈取药材和清洁的食物飮水了——但事实上做不到。就算我能坚持几日,之后必定还是会不忍心。既然做不到,还是别这么说比较好。我是这样想的。」
吕坟羊冷笑,却没再出什么刻薄言语,显是想到了这几年间,他从一名小童长成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那片始终未变的,替自己取药换食、说话解闷的好心肠,亦非无动于衷。
良久,山腹内的死囚忽问:「这些年来我没问过你,为什么这么做。当初你忒小的个头,什么事也不知道,料想也不是为了独步天下的医术而来——」余下略去的那一句,极可能是「我自己也没想过会传授给你」。
胤丹书却没怎么想,随口回答:「一位照顾过我的老伯伯生前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都有见不得他人受苦的心,当日我见前辈被囚,当下虽怕得逃开,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以为自己够苦了,却无法想象前辈在这里的生活,才拿了馒头回来——」
那是他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饭。不能干活的人,是没饭可吃的。但五六岁的小孩能干什么活儿?愿意给他一枚多的冷馒头,已是主事大人的慈悲。
胤丹书想起这段,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不只他陪伴了老人,老人也一路陪伴自己,同是珍贵的缘分。岂料假山内忽响起囚徒狂悖狰狞的豪笑,低哑的嗓子变得尖亢刺耳,厉声道:「天性?捞什子天性?老子平生最恨,就是这两个字!没什么是天注定的…
…这贼厮鸟的老天凭什么管东管西?再啰唆,看老子把天棚拆了,天上地下,以我为尊!哈哈哈哈————」
胤丹书面色丕变,抬头一看,暗叫不妙:「……不好,忘了今日无月!」要退已来不及了。
铁栅探出一只瘦削枯爪,污长的指甲弯如鹰钩,掌心「轰!」热浪卷出,原本漆黑一片的狭孔内红光暴绽,如发大火;胤丹书连跑都来不及跑,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巨爪所攫,一口气越过丈余距离,凌空撞向狭孔!
须知人非死物,轻轻一扭间所生之抗力,胜过等重的木石。以擒龙手、控鹤功一类手法隔空取物,蚕娘亦能办到,但要在一丈开外,将这么大个人凌空扯至,不藉丝纟等外物牵引,无视其自身的挣扎反抗……这般修为造诣,足堪睥睨当世,夸称无敌。
而「焰摩双王」吕坟羊绝不能是这种级数的人物。
小小的银发丽人飞纵落地,正欲掠前,半空中的胤丹书却未放弃自救,双臂圈转,在即将撞上岩壁的刹那间,掌出如弹子连发,劲力全迭在身前,做为缓冲。
这着不可谓之不妙,可惜他内息运转迟滞,掌势再巧、迭劲再准,终究抵挡不了牢中凶人的隔空劲力,本该一头撞碎在狭孔周围,西瓜般碎得汁水淋漓,现下至多是臂骨寸断之后,再换头颅,多吃零碎苦头而已。
蚕娘扑至少年身后,指尖已触及背心,蓦地攫住少年的无形劲力一去,狭孔中的火光一霎黯淡,吕坟羊为胤丹书那一轮卸力快掌所慑,低声惊呼:「……鬼子母拳!」似已恢复神智,声音听来与前度无异,只带着一丝痛苦,颇受煎熬。
外力倏空,胤丹书双掌一推岩壁,忍着膝伤倒翻落地,身手堪称矫捷,却未留心身侧一抹银芒闪现,蚕娘又遁入树丛中,怪的是强如吕坟羊也没能发现。
「前辈!你……你怎样了?」胤丹书挣扎起身,欲扑向狭孔探视,不料火光又起,惊人的热浪袭卷而出,逼得他踉跄几步,一跤坐倒。但石牢前已无法驻留,岩壁上冒出丝丝烟焦,彷佛有人在牢里纵火烘烤似的,胤丹书着地片刻已禁受不住,未及起身,臀掌并用倒退开来,发梢眉毛根根卷起,发出淡淡烟气。
忽听湖岸那一头,一人提气喝道:「下作蟊贼!这个月提早发作了,想必痛苦得紧,乖乖将宝物交还,我可饶你一命,还你自由!」声音不甚粗洪,却是字字清晰,风柳水潺掩之不去,彷佛近在耳畔。
胤丹书低声惊呼:「糟了,是庄主!」赶紧爬入树影,免被窥见。
树丛之中,蚕娘柳眉微挑:「这个就是高手啦。却不知这捞什子『庄主』又是哪一路?」见狭孔中黑影晃动,堵住焰光,却是吕坟羊凑近低喝:「由岛后离开丨我来拖住他。带你那位姑娘来,『众生平等』依臣药之异,有数十种不同的解法,眼见方知。她若是身子健壮,应能撑到后日天明。」
胤丹书会过意来,面露喜色,赶紧追问:「我煎了『还神汤』——」
「对症!确保她喝足份量。切忌碰水,要让伤口透气,以免化脓。」
少年一怔。「不敷金创药行么?我给她缝了伤口……」
「想她死你就裹紧些。」吕坟羊没好气道:「毒未清,药气相侮相乘,金创散里哪一味不是毒?浊邪害清,下半夜就死了,省事!」
胤丹书恍然省悟,差点跳起来,既钦服又侮恨,临去前朝狭孔长揖到地,三顿乃止,藉掩蔽绕道假山后,悄悄入水,忍痛泅向另一头。
狭孔中火光复起,骇人的高热蔓延开来,全岛几无落脚处。蚕娘跟在胤丹书后头,由同一处入水,却未离开,回见炽焰透出假山的每条石隙,伴着所囚凶人的嚣狂豪笑:「太玄生!赤挺火蝎自生自养,不是谁的东西,有能者得之!想要便来,老子等你拼命!」
湖岸上整排家人擎起炬焰,映得柳下一片通明,那庄主太玄生眉飞入鬓,蓄了部乌亮美髯,面如冠玉,身量颀长,便以蚕娘来看,亦是一名难得的美男子,暗忖道:「这小子倒挺俊俏,不知何故,要以『太玄生』这种假名唬弄人,其中必有猫臌。」
她于武林现状如数家珍,通晓许多连门内之人都不知晓的秘密,对各门各派成名人物了如指掌,放眼当今江湖,决计没有个叫「太玄生」的万儿,还得身负这等修为,机率低到可以当作不存在,不禁微瞇杏阵,露出猫儿般的精光,饶富兴致,便是浸在水里也不计较了。
至于那个什么火蝎的,似在书中瞥过,一下想不真切。桑木阴对门主的要求,仅限于「掌握武林动态」,以及「绝不插手干预」,对于人事外的时、地、物等,没有同样严格的精通标准,蚕娘也乐得偷懒,少花气力多游玩。
反正再找机会打探就好。她对自己说,算是交代过去。
今夜又是一如往昔。
眼见湖心焰光烛天,立于疏柳湖岸的太玄生屏退了闻声而来的守卫,只留下亲信,以免那无耻窃贼口无遮拦,又说了什么不该流传出去的内容,饱提内元,扬声道:「蟊贼!待你携入的抗火之物耗尽,再无护持,除了被宝物烧成灰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届时我凿山入内取宝便是,何须与你啰啤?说到了底,也是不想再有无谞的牺牲,大违道心。咱们虚耗了这十数年辰光不说,莫非你想把性命也搭在这儿?」
抗火……他妈的,寒蛟内丹就寒蛟内丹,这么多年了还遮着掩着,有甚意思?
吕坟羊狂气发作,纵声大笑道:「放屁!你这王八蛋没死,老子怎舍得死?发你的清秋大梦去罢!」
「要不,你老。交代,是谁泄漏机密与你,教你前来盗取宝物的?」
太玄生对粗言反口毫不意外,差点没等他一轮骂尽,便如流水般接着说。
「此地隐密至极,那人唆使你来,岂存得好心?连累你白坐十多年苦牢,饱受烈火煎熬之苦,他日机缘巧合,破牢而出,殊不知黄雀在后,那厮以逸待劳,阁下却是何苦来哉?」
大同小异的对话,吕坟羊同他说过不下百来次,即使近年来太玄生似有些意兴闹珊,好歹在每月太阴之气最衰、火蝎真元最盛时,见着焰光冲出假山,总要来上这么一次;听没听烦,吕坟羊都说烦了。
通常到这儿他就是一串污言唾骂,将太玄生的列祖列宗、家中女眷通通问候一遍,到那厮忍不住了,夹尾巴悻摔滚开为止。
做为报复,往后数日间,若非断水断粮,就是食水中掺了什么厉害的药物;放蛇放蝎、吹烟灌水、魔音穿脑,连在狭孔外炙烤乳猪野味,找美女淫声浪语就地野合之类的下作手段,太玄生都使尽了,拿吕坟羊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乳猪美女,最后都给骇人火劲炙成焦炭。约莫那太玄生也非不心疼,日子久了,再不出这等蚀本花样;两边老套地喊几句,便即打道回府,拥美温衾,免受火烤露冻无谓折腾。
吕坟羊本以为今夜亦当如此,一如先前每度。
然而,此际却已不同往昔。
鬼子母拳……是鬼子母拳!他决计不能错认。
这是写给他一人看的密信,至今日他才发觉。
被囚禁十多年的邪道鬼医强抑兴奋,唯恐胤丹书泄露了形迹,上岸时被逮个正着——当年他乔装改扮,潜入盗取赤挺火蝎时,这儿还是一片天然岩窟,火蝎灼劲所及,半里内鸟兽绝迹寸草不生,除太玄生秘建的草庐,当真哈也没有。
十数载倏忽而逝,按胤小子的描述,太玄生那厮不仅铲平了山头,将岩窟范围缩限至极,还在周围挖出一座湖泊来,环湖建起园林景致、亭台楼阁,再用高墙绕起;末了,还迁了左近几处小村聚落,广植树木,把此间永远埋藏起来,成一遗世独立的秘境。
吕坟羊想象不出周围的模样,只知恍如隔世。他不能冒险让胤小子被太玄生那老狐狸发现,须得转移其注意力,替胤小子争取时间……包括明夜。
「……寒蛟内丹早已被我吃了!」
他心念一动,冷不防用力嘶吼,随着肌肉的紧绷、血气的运行,火劲更加剧烈飞窜,彷佛呼应着宿主的高亢情绪。
「太玄生,你以为我靠什么撑了忒久?一枚握在手中、塞在裆里的珠子么?
笑话!老子一早呑了蛟丹,吸纳运化,才得极阴之体,无惧火蝎威能!十多年你嫌耗得久?老子下半辈子都同你耗上了,教你竹篮打水两头空!」
柳岸边,没听完便转身的太玄生倏然停步,眸淀精光。
「寒蛟」二字同「赤挺火蝎」,都是他亟不欲人知的禁语。后者关乎藏宝,前者,却能连结到那盗宝蟊贼的身分。
吕坟羊并非不知轻重,闹个鱼死网破,太玄生绝了得宝的念想,头一件便来找他算账,一吐怨气。因此,多年来吕坟羊偶尔会呕气似的喊出「赤挺火蝎」四字,教他心惊胆战,却未提及寒蛟内丹,以免援兵未来,仇家已至。
这一喊,挑衅的意味也未免太过露骨了。太玄生不动声色,径对左右道:「
你们都下去。三日之内,不许给这厮送饭菜飮水,入湖者斩。」家人领命而去。
却听困居山腹的凶人喊道:「喂,太玄生!你知不知道,我用一样的法子也取了火蝎内丹,正含在嘴里哩!你要不进来瞧瞧,我让你舔上几口,不收你钱,哈哈哈哈!」
至此,太玄生确定他是信口雌黄,暗忖:「这厮关得久了,恐失神智,万一对至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悔之晚矣!」心头微动,负手信步,沿环湖小径离去,不理会吕坟羊的诟骂叫嚷。
另一头,胤丹书爬出湖面,将湿衣尽皆褪去,找了个隐密的树丛藏起,光着屁股摸回柴房。
反正他本就不能被人发现,穿衣与否无关紧要,湿漉漉的衣裤却会沿途留下水渍,放它一两个时辰自干无妨,万一被人发现追究起来,那可不得了。出此下策虽是无奈,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路尾随的蚕娘腹中暗笑:「这孩子该说是太聪明了,还是太不聪明?虽是进房良策,进得房内却不免要糟。」想象半身赤裸的小丫头突然醒来,惊见全身赤裸的鬼祟少年,还不炸了锅?实在太令人期待啦!
然而,实际情况却比蚕娘欢欣脑内小剧场要糟。
杜妆怜没有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与他拚命,而是昏迷不醒,气息痦弱,泛青的唇面甚已转紫,显然毒创爆发,压过了胤丹书先前的处置。胤丹书不及抹干身子、翻出衣衫换上,忙将少女背上绷带拆去,果然清好缝合的创口上覆了层厚厚脓黄,四周肌肤泛黑,极之不妙。
他跪在铺着被褥的草料砖上,以左臂为支撑,让少女趴在臂间,右手小心为她刮去积脓,以酒水白布清理按拭;尽管动作极轻,杜妆怜仍是几度痛醒过来,娇躯轻颤,软弱地挪动手脚,发出不明呓语。
少年专心为她理创,在少女挣扎最厉害、如小动物般呜呜低吟时,低声在她耳畔抚慰打气,转移其注意力。
忙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清好创口,才察觉一对浑圆饱满的乳球在臂间挤溢着,触感丝滑,细腻到不可思议;乳肉柔软无比,偏又能清楚感觉出尖翘结实的桃形。他平生从未见过、甚至想象过世上有这等既美好又怪异的物事I回过神时,两腿间的雄性象征,竟勃挺到连他自己都瞠目咋舌的境地,雄壮之甚前所未有,差点忘了该尴尬羞赧,忍不住便要研究起来。所幸胤丹书还记得救人如救火,赶紧放落半昏半醒的少女,找了条棉裤穿上,准备面对下一阶段的棘手难题。
前辈交代,「还神汤」得喝足份量,否则就是压抑不住、毒性爆发的下场。
先前之所以浅尝即止,盖因趴着的昏迷少女难以铺喂,胤丹书试了几回实在不行,生怕她噎着,只得放弃。
他用接长的布巾缠过她两臂胁腋,小心避过伤口,半拉半吊似的悬高,让少女支起半身坐着,偎紧着他赤裸的胸膛,饱飮了满口放凉的「还神汤」,捏开她的下颔牙关,吮住少女丰润饱满的柔软唇瓣,一点I点将药汤喂入她口中。
胤丹书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心无旁骛,不愠不火,从不与人抢快,却往往能比旁人早一步完成,且异常扎实。他将两大碗药汤喂完,天已蒙蒙微亮,第一丝曙光从茅草顶的破孔射入,投在怀中少女的胴体之上。
即使在半昏半醒间仍不断挣扎、让他救治起来分外辛苦的杜妆怜,终于挨不住困乏,沉沉睡去,他总算有机会好好端详她的面孔——在此之前,他的身分是「大夫」,是救治她的人,少女的容颜皓腕只为观气诊脉所用,无有其他。
原来她生得这样好看。
鼻若悬胆,唇似玉珠,细嫩的上嘴唇微噘着,倔强得十分可爱;丰颊尖颔的瓜子脸,配上一双如黛剑眉,看上去更是英气勃勃。虽没见过她睁开眼睛的模样,不过又弯又翘的浓睫十分动人,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至于少女的身体,脱离了救人如救火的紧急状态,胤丹书便没敢多瞧,拉过被褥掩上,以免她着凉。余光中映得满目酥白、似不见一丝毛孔的光滑肌肤,令他不由心跳加速,直到注意力为少女的睡颜所攫。
杜妆怜的睫毛轻颤着,歪斜的小脑袋放松得很舒服,轻缓的微鼾透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她下半夜的挣扎不合作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汗润的浏海鬓丝黏着白皙的额面,出乎意料地有女人味,总觉很艳丽似的,胤丹书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晨光里,少年俯视着浑无防备的女孩儿,用身体支撑着她,疲惫的面孔上露出宽慰宠溺的神情,彷佛在说「妳也很努力呢」,为她拨顺湿发,彷佛怕把瓷娃娃给碰坏了,直到他倚着破墙,自己也睡着了为止。
那是蚕娘一生当中,见过最美的画面之一。
倘若丹书知道,这名少女日后将逼死自己,他还会选择救她一命么?
还是会,蚕娘悲伤地想。「医者父母心。」她彷佛能听见他笑着说。
无论有着何种理由,她都无法原谅杜妆怜。
第二一十折 衮冕荣华,或可轻抛
只有逛点蚕娘没说出口,至少没对^ 前听拟入神的三人明说。
「除非世上还有第二对赤挺火蝎和冰川寒蛟,要不这两样珍贵的异兽内丹,最后该都归了俺爹。」
老胡抱胸摇头,啧啧有声。
「这吕坟羊可怜哪!给人平白关了十多年,到头来连只羊也没捞着,脚上肯定刻了个『惨』字。」
「你别再抖脚了,桌子直晃悠。」染红霞忍不住蹙眉,眺问爱郎:「他这得意洋洋的是怎么回事?」
关于胤丹书的事迹、武功,各种惊险经历,从小鹤着衣就没瞒他。
直到大些、开始同真鹄山上的孩童厮混,听来各种版本的「武林败类胤丹书」
之前,父亲的种种曾是胡彦之最喜欢的睡前故事。
他在成长过程中绝大部分的掐架斗殴,皆源自为此而生的争执,也走过崇拜、质疑、梦碎,乃至默默抛诸脑后,宁可不曾知悉的大段路程;找到与它好好相处的法子,已是长大成人之后,多年历练而得。
没有一个受人唾骂抹污、含冤莫白的父亲的染红霞,无法体会这样的矛盾与复杂。
蚕娘望着嘻皮笑脸的髭颔青年,希望从熟悉的五官轮廓中,忆起些许故人的形影,谁知却只看见不同:丹书笑起来才没有这么轻佻,即使是说笑话,他都是很温和、很理智,尽量避免刺伤别人,总是开自己的玩笑……
胡彦之不仅和兄长半点也不像,也不是父亲的翻版。
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蚕娘记亿里的那个,早已不复存在。
但鹤着衣那个小道士把他教得很好。
他是那么样地为父亲感到骄傲,却没有从父亲处承接任何东西:仇恨、包袖、盛名负累……通通没有。他就是他,仅此而已。丹书会喜欢这孩子的,蚕娘忍不住面露微笑。这对父子一定能处得来,丹书意外地并不拘泥于枝节,对一切好的、坏的都能敞开心胸,毫无芥蒂。
银发女郎美眸流转,横了故人之子一眼,怡然笑道:「这你就抓耳挠腮,喜不自胜了,一会儿怎么办?你爹天生有一种奇怪的体质,专门吸引资物奇遇啊!
岂止是水火内丹而已?」
◎ ◎ ◎胤丹书将熟睡的杜妆怜安顿妥适,照样得出去打杂干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他在这座广袤的庄园里当小厮,已整整十个年头了。连爹娘都没见过的乞儿,跟奢道中偶遇的老丐流浪至此,老乞丐不知怎么就死了,动了恻隐之心的庄主,决定留下孤苦无依的小乞丐——少年迄今的人生故事,短短几句便已说完。连「胤」姓都是管事大人定的,说家奴以主为尊,主人是天,大过生身父母。
管事大人虽生得一张冷面,倒也不曾太过苛待他。胤丹书干活勤快,从不抱怨辛苦,什么粗重肮脏的工作一定抢着去做,很少有下人不喜欢这个好脾气的娃娃脸少年。
除了厨房的丑婆婆之外。
「丑婆婆」自然是浑号,由于她面似陈皮、佝偻如虾的模样实在太难看,原本姓字已无人记得,连管事大人都喊她「阿丑」,打发去清洗收膳后的厨房,眼不见为净。
那受伤的姑娘昏迷不醒,却不能没有东西入腹,胤丹书觑准空档,溜进厨房想替她弄点有营养的肉汤之类,又遭丑婆婆一阵刁难,总算讨到了小半碗鸡汤,回柴房喂杜妆怜飮下,把握时间熬煮「还神汤」的药方。
杜妆怜飮下鸡汤,又睡足了大半天,复得药汤压制毒性,这时终于清醒过来,发觉上身一丝不挂,两团极富弹性的饱满雪乳压着垫褥,背上伤处又麻又刺,疼痛不堪,颅里热供烘的像是伤风,说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忍不住「呜」的一声低吟。
胤丹书听见了,回头惊喜道:「姑娘,妳醒啦!有没好些?」放落蒲扇,趋近草榻替她搭腕诊脉。杜妆怜勉力翻起眼睑,散焦的瞳眸盯了他好半晌,又垂落肩颈间,胤丹书会过意来,知她欲问不外乎「是不是你脱我衣衫」、「有无轻薄狎戏」之类,正色道:「姑娘,砍中妳背门的刀器喂有剧毒,我已向一位医道大国手转述姑娘病情,得他老人家指点:此创最忌闷浊,若以布条裹起,必定生脓渍烂,须使其通风,方能避免恶化。待今夜为姑娘祛毒后,就能敷药包扎啦,姑娘勿忧。
「我虽不敢自称是大夫,但医者与父母无异,我为姑娘救治之际,心中并无邪念,事急从权,姑娘勿要多心。」见她垂敛明眸,暗自松了口气,忖道:「幸好她通情达理。」收拾榻边的医疗器具,不见了裁剪药布用的剪子,正自发愣,蓦地寒光一闪,尖锐的燕嘴剪已扎入腹侧!
杜妆怜伤后无力,这一戳劲道有限,故相准了才出手,刃尖由肋骨下方送入,恰是扬臂一挥、由下往上的距离和角度。常人遇袭吃痛,本能后退,这个角度能使入体的剪子卡住肋骨,被后退之力一拖,形同放血,转瞬间便能要了性命。
「嚓」的一声,胤丹书掩腹踉跄,蹙眉道:「妳……这是做甚!」杜妆怜无力持握,「铿!」剪刀落地,钢刃霜白如新,竟无一丝殷红,遑论腥热血气。
利剪将他的内衣外衫一齐割破,最底下的暗灰衣布却丝毫无损。
胤丹书退得远远的,解开衣带,露出一袭贴肉灰衣,如幼童所著之抱肚,前后两片,以系带缠裹于身。再解灰兜,见右胁一枚比钱眼略大的瘀紫,血斑环绕,可见这一戳力气之大,光看便觉疼痛。
杜妆怜料不到他一介小厮,竟有这等奇宝。
大凡护甲,不外金丝编就,或以犀兕硬皮加工制成,于要害处缀以铁环铜铆;防护越好,甲衣越是沉重刚硬,就算穿戴之人有千钧神力,无视负重,也还有难以运转、行动不便的棘手问题。是以高手宁可持盾,也不愿披甲,盾楣犹可当作兵器来使,牺牲行动力以换取甲衣之防护,不啻授人以柄,未战先屈,岂止不武?简直不智。
但这少年身上的陈旧灰兜,轻软如寻常布衣,看着也不觉特别厚重,快利的新磨利剪,只能隔着它留下瘀痕,衣面莫说裂隙,连绉折都没多半条。这等坚韧千金难易,一名小厮却是如何能得?
「姑娘!妳别再这样啦,会受伤的。」胤丹书重新翻出一件上衣穿好,软语央边:「昨儿夜里为了救妳,我湿了件衣衫,迄今未干,方才又给剪坏一件,身上记件是我最后的外衣了,再剪得打赤膊啦。等妳伤好了,再找我算账行不?」
「救人救到这个份上,我都想干脆做坏人算了。」
胡彦之环抱双臂,苦笑摇头。「俺爹这『英雄救美』,也太不英雄啦,怎么听都像讨饶啊。这般低声下气,杜大掌门也该解气了罢?」见蚕娘笑而不语,微微一怔,皱眉道:「这还不消停?都剩一件衣服啦,让人光着屁股这么时髦,至于么?」
蚕娘好整以暇,伸出三根手指。
「到放弃之前,她一共试了三回,都不是闹着玩的。你爹要真的一点武功都不懂,又或杜妆怜再多几分气力,今儿就没有你胡小子啦。」耿照染红霞面面相觑,都觉匪夷所思。
「女孩儿家给人看了、或碰了身子,真有那么恨,非除之而后快?」胡彦之忍不住转向染红霞。「我就问问,学术研究而已,没别的意思。」
染红霞俏脸微红,缩着粉颈呑吞吐吐半天,难得露出一丝小儿女的扭捏羞态。
这问题偏就她作不得声。耿郎明明对她做了更过份的事,她非但没想过杀人,连心都交了出去,损失不可谓不巨。事实上,师父的举措令她难出一语以辩,完全不理解动机为何,只觉莫名其妙。
「你问别人去!我……我不知道。」
「就是我遇过都没有啊!难不成是脱的样本不够,这么巧都遇上了好姑娘?」
你就别造孽了。耿照心中暗叹,赶紧转移话题。「前辈,那件奇特的灰袍,又是什么来历?怎会落入胤前辈手中?」
「那件宝物叫鹑衣,江湖盛传,乃东海央土之交的百结帮头头,人称『覆手金银』的舍君凭所有,也有说是百结帮的帮主信物。」
「百结帮?」耿照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江湖门派,染红霞亦是一脸茫然。胡彦之笑道:「其实就是叫化帮,取『鹑衣百结』的意思,自家喊起来好听罢了。不过帮主信物什么的,只怕不真.
「据我所知,百结帮从没有严密的帮会组织,更别说传承大位。『乞相公』
舍君凭失踪后,化子帮里虽沓出过一二名出类拔萃的人物,战乱一兴,人人都成了乞丐,偌大的化子帮撒到天下这么大的场子里,最终也只能风流云散,连声音也听不见。」
蚕娘饶富兴致地望着他。
「以你的年岁,知道百结帮已属难能,居然说得分毫无错,怕连真的叫化子也不及你。」
胡彦之笑道:「我曾拜『侠乞』严笙为师,沿门托钵,唱过好一阵《莲花落》的,他同我说过几回。只是连叫化子师父也不知道,舍君凭为什么会有这件鹑衣,又是什么出身来历,总之是挺神秘的人。」
蚕娘连连点头。
「严笙这娃娃,的确称得上出类拔萃了。」转对耿、染二人道:「鹑衣的确不是什么百结帮信物,本该叫『火浣天衣』,是儒门三槐之一司空氏代代保管的至宝。舍君凭身为司空家的陪臣,约莫没胆子将主上的宝衣穿在自己身上,之所以随身携带,以『鹑衣』之名掩人耳目,是有极深含意的。」
耿照灵光闪现,双掌互击。
「是了,那名带着幼时的胤丹书前辈,流落到庄园外的老乞丐,莫非就是舍君凭?」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显也想到了同一处。
蚕娘却未颔首,叹道:「就算是,也无从得证了,或是舍君凭,也可能是受他托付,接管了火浣天衣之人,总之是不可考啦。」
耿照扬起浓眉,斟酌片刻,小心问道:「那名老乞丐是被人杀死的么?抑或是病死或老死的?」
蚕娘美阵流转,抿起小嘴,似笑非笑。
「聪明的小子!他确是遭人毒手,非须于天年,不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是后来才听得目击之人的证词。老丐死时,丹书年纪还小,印象模糊,只记得在流浪中途,那人便将火浣天衣穿在他身上,嘱咐他绝不能丢失,亦不可任意褪下,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一路从抱肚穿成了小兜,除了沐浴清洁,十年间绝不离身。」
胡彦之抚颔沉吟。「这是声东击西、藏叶于林之法。旁人只道这小乞丐是舍君凭掩人耳目之用,身分被揭便随手弃之,同乔装改扮用的衣着道具浑没两样。
万万料不到,舍君凭会将至齐藏在边贝身上,也亏那火浣天衣轻不起眼,没教人给捜了去。」
耿照忽然举手发问。「前辈特意说了火浣天衣和舍君凭之事,莫非……两者之间,有什么紧要的关系?」
蚕娘露出满意的笑容。「聪明的小子!来,让蚕娘捏捏脸。」
「明明是他说的,为什么捏我的脸啊?」染红霞欲哭无泪。
「……关系大了。」捏足了瘾,蚕娘敛起笑容,幽幽叹了口气,这回可不像在开玩笑。
「要是我当时就明白过来,把前因后果想通了,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这是我的错。」
◎ ◎ ◎胤丹书终究是治好了杜妆怜。
是夜,他想尽办法将半裸的娇美少女装上小舟,悄悄划上湖心小岛,让吕坟羊确认解救之法。吕坟羊没花多少工夫,便说「行了」,却在胤丹书跪聆之际,提出条件交换。
「昨儿我以隔空劲力将你抓过来时,你使的那路拳法,是何人所授?那人现在何处?带来见我,我便教你救治这丫头。」
胤丹书面有难色。「前辈,我曾发下毒誓,不得泄漏此事分毫,请恕晚辈难以从命。还是……我替前辈做别的事,当作交换可好?答应别人的事,总不能出尔反尔的。」任凭吕坟羊威逼恐吓,只是不从。
吕坟羊耐性耗尽,适逢太阴之气极衰,火蝎燥毒最盛,心智大受影响,轻易便走极端,邪笑道:「你忒宝贝这小丫头,是看上她了罢?瞧老子将她千娇百媚的小脸蛋儿烧成一团黑炭,大伙儿一拍两散!」狭孔中忽生异力,竟将趴在胤丹书身后、俏脸煞白絮絮娇喘的杜妆怜凌空扯起,一把揪了过来!
胤丹书从小到大,每逢月头月尾之交,见过无数次烈焰冲天的奇景,知他的火劲不足开玩笑的,忍痛一跃起身,以背门挡住狭孔,及时将飞捅过来的杜妆怜饱个满怀,但觉胸膛压上两团既绵软又极富弹性的嫩肉,双臂本能一环,合于她腰臀之后,触手腻滑,难绘难描,连拨了净水、莹润发亮的精磨大理石地亦无法匹敌,光滑到不可思议的境地,偏又温热香暖,半点也不冰冷。
为她疗伤时不曾有过的异样旖旎,攫取了血气方刚的少年。
他被少女扑至的势头一推,背脊重重撞上灼热的石壁,「嘶——」冒起缕缕烟丝。胤丹书肺里空气彷佛一股脑儿挤出,忍着焦灼没喊出声,咬牙低问:「有……有没受伤?」怀里滑嫩的半裸少女迟疑片刻,摇了摇小脑袋,悄声低道:「……我数到三,你便让开。」亮出藏在身后的利剪。
——妳到底有多喜欢捅人啊!
胤丹书看得都肉疼起来,直想吼回去,心知若无这段插曲,剪子原本是准备招呼谁的,低道:「莫乱来!里头烫得能把剪子熔成铁水——」颤着呜呜低咆,若非咬紧牙关,怕要放声痛叫。
狭孔另一头,吕坟羊狠笑:「好嘛,好逞英雄不?炙块你自己的背肉让你们小两口尝尝。」轰的一声,孔中喷出烈焰,胤丹书终于惨叫起来,仍死死护住少女,坚持不让。
焰舌转眼呑噬了他的上衫发根,却无法烧毁「鹑衣」,不仅如此,原本灰扑扑的、看似脏污陈旧的密织衣布,在烈火下反变得洁白如雪,莹然生辉,令人难以直视——「这是……衮衣!」
火劲倏收,一股奇阴寒气吹出狭孔,吕坟羊的声音辨不出是惊喜或失望,又或兼而有之,敛起狂态,沉道:「快使《昊天真诀》袪除火劲,以免经脉受损!」
「什么……什么《昊天真诀》?」
胤丹书颓然仆地,唯恐摔着了少女,致使背创迸裂,环着她不敢松手,豆大的汗珠滴上少女酥莹腻润的胸脯雪肌,弹滚迤逦滑不留迹,彷佛真无一丝毛孔。
「日月星辰,钦若昊天!那人没教你么?气走三焦,水谷入海,决渎激浊,以拱外卫……发什么愣?要命就快照着做!」扼要讲解了一遍。
胤丹书虽未学过,口诀所指却与他体内的真气运行若合符节,凝神细听,登时生出茅塞顿开的惊替。
他天资颖悟,又谙医理,稍点即通,盘膝而坐、五心朝天,仍把杜妆怜抱在怀里,以免山内异人再使花样,不多时便将体内燥毒悉数驱出。
多年来不避寒暑、勤修苦练而得的一团丹田之气,彷佛为口诀激扬活络,突然运转起来,走遍四肢百骸,霎时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彷佛有用之不竭的气力,若非担心引来守卫,少年几乎想一跃而起,纵声长啸,才觉过瘾。
「哼,区区」章〈太阴望舒篇〉,便教你抓耳挠腮,欢喜得猴儿也似,短视村夫,岂堪大用!」
吕坟羊冷冷哼罢话锋倏转,肃道:「舍相死了,是不是?他将衮衣托付与你,却来不及说这物乃儒宗至高、皇极殿之主才能披挂上身的『剑、印、衮』三件象征之一,常人无此命格,不能随意穿着。你的掌法也是他教你的,是不是?」
胤丹书敏锐地察觉他已不称拳法,改口说是「掌法」,还有口气中难以言喻的失望与寥落。
然而暗中授他武艺之人,所传确是拳法无误。
胤丹书为守诺言,征得那人同意,习练时易拳为掌。少年隐约觉得,这套武功以掌使之,似更得心应手,一改出拳时的狠辣,处处留有余地,收放益发随心。
「不是。」他摇了摇头:「这件兜确实是儿时一位老伯伯给我的,他十年前已然去世,并未教我武艺,也没说过他贵姓大名,我时时念着他的照拂,恨不能为他的碑冢书字。老伯伯名叫『舍相』么?是哪两个字?」
「他叫舍君凭,过去侍奉过我。我半生离家,避之唯恐不及,不料最后寻至这黑牢外的,依旧是家人。」感慨万千,久难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胤丹书觉得他的口吻虽然哀伤,先前的那股失望却莫名消失了,语气措辞突然变得很文雅,像是庄主那样的读书人似,一点都不像他熟悉的狂「这件衮衣,舍相是拿来给我的,可惜他看不见我亲手接下的模样了。」
吕坟羊道:「你脱下还我,我便教你如何救治小丫头。」
「也不能迎迫我说足谁教的武功。」胤丹书想了想,加上这一条。
「成交!」吕坟羊笑起来。「看不出你小子挺淡泊,宝贝都没放眼里。」
「物归原主,舍伯伯想必也开心得紧。」少年笑道:「我要谢谢前辈,让我知道了恩人的姓字。」洞中吕坟羊默然许久,才喃喃说道:「〈太阴望舒篇〉你给我用心悟练,下回再来,我要考较你。」巨细靡遗地说了解救杜妆怜的法子。
胤丹书褪下衮衣,递入狭孔,吕坟羊自此便不再言,洞中弥漫着浓浓的怀缅与哀伤。
听完蚕娘的叙述,胡彦之忍不住蹙眉。
「看来,这吕坟羊的真实身分,竟是儒门三槐之一司空家的人,地位恐怕还不低。」他拜过的师父中,「捕圣」仇不坏便是九通圣在内,对儒门旧时典章略有涉猎。
「相」是三槐氏族的封邑执宰,差不多就是管家主事一类。
连出身化子帮的「侠乞」严笙,都不知舍君凭有这层身分,看来携衮衣行脚天下、寻找故主,居然是桩机密任务,可惜壮志未酬,埋骨荒丘,坟头所立,不过是一片无名木牌,所携重宝却以难以预料的方式,辗转复归原主。
蚕娘道:「三槐避世数百年,司徒、司马二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司空氏拜前朝为官之赐,陪臣散于四郡,尙有宗谱可循。蚕娘闲暇时做了点小小调查,怎么也找不到吕坟羊这一辈的记录,抹消之人可说是极之用心,做得干净利落,犹如羚羊挂角。」微露一丝狠笑,罕见地未掩饰心中不甘。
耿照不知怎的,忽生出一股熟悉感,彷佛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手法例子;无意间抬眸,见染红霞也投来同样的疑惑眼神,却还差了那么一点,仍抓不真切。
胡彦之抱臂沉吟:「须得这般极力遮掩,恐怕是桩秘闻。」
蚕娘捧起过大的茶杯,凑近红唇,带笑的眸光一霎飘远,诡秘难测。
「也可能是丑闻。」
胤丹书抱着杜妆怜离开湖岸,一路潜回柴房,谁知才到了院门外,忽地炬焰燎天,沿墙头亮成一片,手持棍棒武器的庄丁将二人团团包围,一抹高大身影越众而出,凤目剑眉、面如冠玉,五绺蟹衔迎风飘飘,却不是庄主太玄生是谁?
胤丹书吓得魂飞魄散,正想着该如何交代,岂料臂间的半裸少女抢先一步,不惧在众人目光下赤身露体,一剪直标太玄生咽喉!
「……妳干什么!」胤丹书想死的心都有了。
下回妳动手前能不能先说一声啊!还是回回都要以捅人开场?
「……擒贼擒王!」
杜妆怜咬牙低喝,白皙的玉体混着利剪同化霜芒,快到不像有伤在身。胤丹书这才明白,她对自己确是手下留情了——照这势头看,起码后两回她只想在他身上扎几个窟窿留作纪念之类,真要杀人还得像这样才行。
有那么一瞬,胤丹书以为少女的突袭竟要成功,他们有机会挟持庄主,平安离开。可惜庄主毕竟是庄主。
太玄生一个弓腰铁板桥后仰,额面触地,视脊梁如无物,堪堪避过逼命刃尖。
少女身前倏空,两只玲珑玉乳应势抛甩,从浑圆的乳桃,昂甩成了鲜滋饱水的尖笋形状,火光下但见幼嫩的蒂儿勃如婴指,剧烈充血,傲然挺翘;几与乳蒂同大的细小乳晕胀成了艳丽的樱红,衬与光滑如精瓷一般的肌肤,炫目到几乎无法直视的地步。
胤丹书未经人事,并不知道这是女子身子兴奋已极,才会生出的征兆,或许连杜妆怜自己也不知晓。
她还有几个变招未使,杀意精纯,全力施为,太玄生未必能避;急冲之势却使背创爆开,少女赤裸的胴体迸出醒天赤虹,雪肌黑发溅上殷红点点,迷离诡艳,众人无不看傻了眼。
胤丹书飞步上前,一揪她裤腰,将玉人重拥入怀,温热的液感浸透衣袍;见庄主下盘未动、闪电起身,只得硬着头皮出手。
骤雨般的劈啪声落,明明两人各出一掌,似同时有十几条手臂换招,胤丹书用上新学的〈太阴望舒篇〉心法,守得密不透风,未落一着,及至太玄生重掌一摔,被震回包围圈里,才觉右臂肿痛,心知双方修为天差地远,庄主若有意取命,二人皆非敌手。
杜妆怜失血力尽,晕厥在他怀里,蹙眉闭目、樱唇微噘的模样意外惹怜,胤丹书暗下决心:「便拿命来换,今日也须护她周全。」正欲开口,蓦听太玄生喝逝: 「愣着做甚?快替姑娘点穴止血!」回头扬声:「去拿最好的金创药!药庐値日何在?通通唤来!」众人愕然,忙不迭地散开行动,乱成一圑。
胤丹书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片刻才省起庄主问话,讷讷道:「我……我没学过点穴手法。有……有金针的话,或可……」
太玄生露出恍然之色,定了定神,点头道:「你将姑娘扶好,我来替她点穴止血。」胤丹书依言将她抱在怀中,以背相示。太玄生目不斜视,见着背创时满脸不忍,利落地点了几处穴道,毫不痛惜地撕下如雪袍襟,按住伤口。
未几,管事取来医箱,太玄生亲自为她敷治,手法亦极老练。要包扎创口时,胤丹书赶紧制止,将解方说了一遍,太玄生面露诧异,却丝毫不疑,赶紧命药庐値日下去煎制,所用须以最贵最好的药材,不计银钱。
「这姑娘应是水月停轩的嫡传弟子,我认得她那一式出手。」庄主对他说:「水月一脉的筠心师太,昔年与我有救命大恩,可说没有水月停轩,便无今日的静筠湖庄。我用恩人的名字题命家园,以志不忘,今日因为你的义举,使我能报答水月一脉的恩情,我该好好谢你才是。」
胤丹书到今天才知道这庄子叫「静筠湖庄」,他识字至今,里外从没见过一块题匾,听得挢舌不下,不知该如何回应。
太玄生话锋一转,目光森森,肃道:「你方才所使的武功,是不是百结帮舍君凭舍大侠的成名绝技『弥六合掌』?老实交代,决计不可欺瞒。」
胤丹书早料到显露武功,必定惹祸上身,谁知庄主问的不是传功之人,而是幼年时带他来此的老乞丐舍伯伯,想起吕坟羊也这么说,应非无的,硬着头皮回答:「我不知老伯伯的名字,他死后,我也只能自己练练,不知道叫什么名目。」
他并未扯谎,那人传功后,一贯放任他摸索自练,死活不理,却与舍君凭无关,前后两句说的是两个人、两件事。
庄规虽未有严禁练武一条,但瞒着庄里任何事都是不对的。胤丹书做好了挨揍挨罚,乃至被驱赶出庄的准备,岂料庄主拍拍他的肩膀,少年愕然抬头,见中年羽士满脸宽慰,隐泛泪光,温言道:「好孩子,好孩子!早知你足舍大侠的传人,我岂能让你做小厮?这些年来,让你吃了忒多苦,真是对你不住。」
第二一一折 丁香舐红,为郎君羞
按太玄生所说,他与舍君凭既无交惜,亦非哲识,舍君凭携胤丹书流浪至静筠湖庄,才因缘际会,见得这名百结帮赫赫有名的覆手金银乞相公。
事实上,舍君凭并非老病而殁。
他在湖庄附近的密林遇上对头,大打出手;太玄生获报赶至时,舍君凭身受重创,倒地将死。下手的歹人见有外人来,匆匆逃离,舍君凭没留下只字词组,即于林间溘然长逝。
太玄生不知其身分,但叫化打扮、精擅掌法的武林高人并不算多,十年间对照江湖传言、形貌特征等,隐约猜到是他,没敢在无字墓碑上擅刻姓字,连同当年所见,悄悄埋藏心中。
至于管事收留的小乞丐,谁也没和舍君凭联想在一块。太玄生只道随手做了件善事,未深究男童何以至此。
「是谁……」胤丹书强抑心乱,小声问:「害死了舍伯伯?」
「我不知道。」
太玄生摇头。「我在林外,曾听他吼一声『卑鄙小人』,前头连着某某,听似撕心裂肺,不知是号是名,抑或称谓,多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是哪两个字,浑无头绪难以臆断,也没有什么意义。」胤丹书默然不语。
「覆手金银」舍君凭的传人,自不能是扫地打杂的小厮。
太玄生让管事替他安排一处独院,做了几套体面衣衫,院里有专门照顾起居的仆从,另给一封银两,供他日常零花,人人都说丹书这会儿不是小厮,是少爷啦,若庄主有徒弟或儿子,也不过是这样。
少年不免有些飘飘然,旋即意识到这样的心态极不可取,将银两分送给从前做仆役时手头困难的长辈们,剩下的就打点些吃食与众人分享。
杜妆怜另居一座别院,也有仆妇丫鬟照拂,胤丹书天天去瞧她,也亲自替她诊脉煎药什么的——除了关心复原的情况,他也担心院里出入的其他人等,生怕一没留意,又有谁给暗藏的利剪捕了个对穿。与其旁人犯险,不如一己承担,反正被捅着捅着也习惯了,觉得冷不防地挨上一刀似乎也没什么。
庄主不惜千金,用上杀好的药材食补,那些个药庐値日本是各地重金聘来的名医,却听任他个嘴上无毛的小孩指挥,胤丹书说什么,众人绝无二话。上行下效的结果,何止是贯彻吕坟羊的国手金方?简直发扬光大,杜妆怜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已拆线,下床行走,莹润的玉背上只余一抹淡细樱痕,连肉疤也不见。
「这药名为『蛇蓝封冻霜』,是我重金购得的珍品。」
庄主交给他一只掐金小匣,装满了药气清冽的乌亮膏脂。「给杜姑娘用好了,勿要吝啬。用罄再添便是,别让姑娘家身上留疤。」似笑非笑望他一眼,目中蕴有深意。
胤丹书面红耳赤。庄里私下都在传,说他俩是一对,庄主逮到他俩那晚,据说就是赤身露体抱在一块的,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做了什么事。大伙儿都觉得他俩匹配得很,直是一对璧人,「将来生的娃儿,肯定好看!」厨房里的大妈们都这样说。
他对杜姑娘并未抱持这样的情感,虽然无可否认,她生得十分好看。
少女那光滑得不可思议、闪闪发亮的胴体,经常出现在他梦里,连自渎时他都想着她,想着她微噘的上唇、蹙眉倔强的模样,回忆着臂间腻滑的肤触,还有那股子沁人的幽香……
杜妆怜好得差不多之后,他就少去看她了,像是刻意逃避似的。
胤丹书不喜欢自己总想着她,只带膨胀的欲念、着魔似的回味她的美貌,而不是想娶她做老婆。他对男女情事虽懵懂,仍能区分两者的差别,后者是给予、是分享,可以等待可以相对可以持守,前者却仅仅是剥夺而已。
况且历经彻夜绮想,翌日再面对活生生的真人,难免不知所措。胤丹书宁可避得远远的,每日径往药庐听取回报,知她好好的便是,不见也少了尴尬。
为免连累吕坟羊,他将潜入湖岛的次数降到最低,仅汇报毒患后续,让吕坟羊验收〈太阴望舒篇〉的进境。吕坟羊见他魂不守舍,发了顿脾气掏他走,此后胤丹书没再冒险接近,转眼近旬。
十年来,他挂心的事并不多:专心干活,溜上小岛照拂前辈,顺便学点有趣的医理,按前辈吩咐盗出各种药材,不教药庐値日察觉;到后来,又多添「躲起来偷偷练武」一项,此外无他,曰子已忙碌充里不了。
成为庄主的座上宾后,少年发现自己无事可做。练武的时间虽然变多了,总不能从早练到晚罢?这会儿,连湖心小岛都不能去了。
他本想找借口到厨房转悠,然而天生的谨愼持重,毕竟盖过年少血热,转念便打消了蠢念头;回过神时,己踱至栖身十年的柴房前,背对夕阳,望着破落的柴扉发愣。
此地荒僻,自他搬走,日常早已无人进出,连贮旧堆陈仆役们都嫌远,宁可闲置。谁知房内却传出窸窣声,胤丹书推门而入,耳刺牙酸的「咿呀」怪响,惊起了斜坐草榻的少女,杜妆怜扭过头,将按在榻上的小手挪至身后,两人无声对望,半晌都没说话。
「你来干嘛?」
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是杜妆怜先打破沉默,冷冷的口吻颇盛气凌人似的,果然是出身名门的大小姐。
而且还恶人先告状。
「妳又来干嘛?」胤丹书不禁失笑:「这儿是我住的地方耶,我来有什么奇怪的?」
杜妆怜一时语塞,别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微噘的尖翘唇瓣宛若初樱,粉嫩饱水,光泽柔润动人,与记忆里的苍白虚弱全然不同。不过两样都很美,胤丹书心里想。
「……你现在又不住这儿。」
「妳也不住这儿啊。」胤丹书不是故意像个无赖似的回话,他并不是心急口快的那种人,实是她找话的本领太笨,顺着扔回去便能堵死她,一点气力也不费。
比较辛苦的是得忍着笑。边笑边说就太混账了。
杜妆怜忽然抬阵,直勾勾地瞅他。
「你不来瞧我,只好我来瞧你了。」
胤丹书面红过耳,被迎面揍了一拳似的,招架不住直来直往的少女,心虚地躲避她澄亮的视线,气势跌到谷底,嚅嗫道:「所……所以才说啊,我现下又不住这儿。妳……怎不来我院里?」
「那样你就太沿怠了,像刚才那样,我不欢喜。现下逭梁好。」她骄傲地别过头,但少年在她甩动秀发的刹那间,瞥见了少女嘴角的一抹弯弧。
他忍不住微笑,忽然释怀。对她有着羞人的遐想而避不见面,怎么想都是他的错,却要她来承担,未免太不公平。他是她在这座陌生的大宅院里,唯一认识的人啊!
杜妆怜换上一袭新衫子,是澄红中带着金黄的栀子花色,在余晖下时金时红,变幻无端,一看便知是极为贵重的布料。及腰的乌亮长发因元气恢复,不再枯黄,更显肌肤白皙。
系了根金带子的腰肢,比赤裸时更加纤薄,人家说「盈盈一握」,应该就是这个意思罢?胤丹书有些枰然,赶紧转开视线,在榻尾坐下,讷讷道:「妳……
妳气色好多了,身子还有没不适?」
「早好了,随时都能走。」
杜妆怜转过头来。「你……要不跟我走?」
胤丹书吓了一跳,诧异大过了暧昧羞喜,见她不像是在说笑,定了定神,摇头道:「我上哪儿去?我在这里长大,这儿就是我的家。离开湖庄,就没有认识的人了。」
他本以为少女会说「还有我呀」,她却努了努小嘴,冷蔑道:「他说的话你敢信?没一句是真. 我问过起码十个庄人,没听过什么静筠湖庄的,八成是随口胡诌的名儿。你以为一天之内,同时遇上恩人之后和故人之子这种事,寻常还是不寻常?」扬起玉般的白皙小手,拈他襟领哼道:「别让人用这点小钱,就给卖了。我身上这套衫子价値千金哩,你瞧我买不买他的帐?」胤丹书「噗哧!」笑出来,满脸佩服:「哇,妳说这种话好合适,好有绿林女好汉的架势。」
杜妆怜瞅着他,胤丹书明白装傻充傍蒙混不过,叹了口气,垂眸含笑道:「我对庄主也没说实话,妳觉得我是坏人么?世上不是没把话说尽的人,都存了害人的心思;就算本有加害之意,没真的出手,又或改变了主意,那也不能算坏人。
「好与坏,不是那么绝对的事,多数的人都是有好有坏,只要好比坏的多,那就好了。庄主本毋须向我交代所有的事。我相信他有所隠瞒,但我也相信他不是坏人。」
杜妆怜当他是楞头青,或被便宜富贵蒙了眼,听他一说,心底也不像没谱,起码非七月半的鸭子,傻傻任人宰割,心中五味杂陈,柴房又再度陷入沉默。
胤丹书打起精神,笑着转开话题。
「我听管事说,妳是水月停轩最受瞩目的弟子,水月停轩又是东海四大剑门之一,难怪妳捅……我是说剑法忒好,出手凌厉。将来定会成为大人物罢?名动天下的那种。」
杜妆怜浓黛微挑,歪着小脑袋瓜瞅他,一脸挑衅。「你同人打听我?」噘着唇似笑非笑,像是忍着得意,却在不经意间泄漏了欢喜。
胤丹书脸一红,讷讷抓头:「就是问了风兄几句,也……也没什么。」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有同管事大人打听姑娘的一天,还能客客气气一拱手,喊一声「风兄」——他甚至不知道管事大人姓风,其实也才大他十来岁,约莫是天生冷面,看来格外老成。
杜妆怜以一贯的不屑眼神上下打量,盯得他全身发毛,以致她凑近时,胤丹书本能向后仰,深怕她亮出什么锐利物事,又往他身上招呼。
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这距离近到连剪子都没法使。
胤丹书全身僵硬,头脸烘热到像吕坟羊从狭孔里扔出来的焦鸡炭鸭——他一发脾气,便把少年厚着脸皮讨来的剩菜通通烧毁,专寻自个儿肚皮的晦气——鼓动的心脏快把胸膛给撞穿。
杜妆怜在他颊畔轻轻一吻。
他太紧张了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她嘴唇的触感,只记得她身上很香,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气,就……就是很香。温温的,好闻得很。
她从头到尾都闭着眼睛,直到坐回原处、别开了小脸,弯睫瞬颤,才若无其事地睁开眼,望向不知哪一处。
「这是谢礼。」无论清脆的嗓音或语气,都傲慢到令人想拿拳头拧她的发涡,听不出一丁点儿感激的意思。「谢谢你这么多事替我解毒。」要不妳能自己好么?
说得跟伤风似的。
发现她也有这么不坦率的一面,胤丹书松了口气,面颊虽仍滚烫,忍不住伸手抚她发顶,带笑的眼神无比宠溺,有种很自在的舒坦。她真要坦率起来,他一点也招架不住,只能节节败退。
「……你干什么?‘- 她脑袋一缩,很受冒犯似的,冷不防一剪标出,正中胤丹书胁侧,位置与前度相差无几,准确得令少年想流泪,这才想起搁在柴房里的那些旧家生都没来得及带走,反正庄主让人替他重新置办,当然包括那把裁药布的旧剪子。
「妳才干什么!」
他差点跳起来,簇新的锦袍斜开一道齐整切口,露出底下完好的雪白里衣。
杜妆怜满面狐疑,以左手拇指试了试刃尖,差点划破油皮,微一转念,恍然道:「那老怪物还你了?」
「没礼貌。什么老怪物?是妳的恩人。」胤丹书神色警醒,眺向柴扉缝隙,片刻才低道:「后来再去,前辈便还给我啦,说是怀缅够了,已长记心中,用不着倚赖身外物。」
「那倒好,省得我替你讨回。」听来她还真有此打算。
胤丹书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转移话题:「是了,这兜儿的布料很是奇特,烈火也烧不坏,反而洁白如新,难怪从前我怎么都洗不干净,原来用水不成,得用火才是。」
杜妆怜哼道:「洗不干净也不扔,这儿的人这么苛待你?」
「是舍不得罢。」少年就着切口细抚洁白的衣布,露出怀念的笑容。「舍伯伯留了这个给我,穿着它,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
杜妆怜望着他,似有些出神,见他抬起眼眸,已来不及转开视线,提起持剪之手,从环柄当中伸出幼嫩的尾指,刮着雪靥羞他。「大男人穿肚兜,成什么体统!难看死了,留给你儿子穿差不多。」
胤丹书笑道:「妳怎知不是女儿?」见她手里的利剪,「岣」的一声指着她:「妳干嘛老拿剪子捅人?这习惯很坏知道不?还给我。」伸手欲夺。
杜妆怜敏捷避开,一脸冷蔑:「我真要捅你,你几条命也不够。」胤丹书忽然想到,她适才一戳,劲力同病中相差无几,甚且还弱了些,以她身子恢复的程度,确无伤人之意——当然是按杜妆怜的标准。
依正常人看,刺血见红肯定结仇,谁理妳出手轻或重?还没开口教训她,蓦地寒芒疾掠,胤丹书闪电缩手,攒紧拳头,掌心这才传出极其薄锐的痛感,鲜血渗出指隙。
「这才叫捅你。」少女淡道,倨傲的俏脸上毫无歉意。
胤丹书的脸拉下来,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忽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强抑惊怒,沉声道:「妳不可以这样刺别人,知道不?名门正派的弟子尤其不可以,这样会惹麻烦的。就算师长能包庇掩盖,也只会让妳的麻烦越惹越棘手,总有一天她们再护不了妳,那该怎么办?」
杜妆怜微噘着樱唇,似有些错愕,料不到少年居然不是破口大骂,而是为她担心,不知怎的小脸微红,缩着粉颈冷哼:「我又没刺别人。刺你行不?」
胤丹书的脸也红了,很难判断是羞赧抑或愤怒。杜妆怜没见他脸这么难看过,拒绝答腔的模样也十分希罕。
冷战只僵持了片刻,少女乖乖交出剪子,向他伸手,胤丹书板着脸挥开两次,终于抵不过她更加冰冷的、无机质似的执拗,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她握住腕子。
杜妆怜以敷粉似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他握紧的拳头,捧着手掌凑近口边,伸出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舐着,宛若幼猫。
胤丹书目瞪口呆。
少女的舌尖细凉,舔得掌心又麻又痒,同样是腻滑已极,却迥异于指尖肤触。
他觉得女孩子简直是另一种生物,不仅和自己没半分相似,连他一贯自豪的想象力在她们奇妙的身体之前,都贫瘠到了异常可悲的境地。
而杜妆怜显然很喜欢血的味道,精致的脸蛋红扑扑的,弯睫低垂,舔舐得十分专注,淡淡绯红从雪肌底下透出来,宛若对剖的新桃,明明鲜滋饱水,却看不出水藏何处,绵密浑成,说不出的粉润。
他从没这么近的看她,也没见她的脸这般红过,空气变得极其灼热,汲进鼻腔里的每一丝都能烫伤人似,急遽膨胀的肺部只差一点便要爆开。
少年歙动着鼻翼,有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身子却动弹不得。
涌出的鲜血,抵不过杜妆怜贪婪的吸吮,伤口被舔得干干净净,她甚至有余裕品哦他的指根和把尖。
「还疼不疼?」少女轻问,细细的气音不像印象里的她。
「不……不疼。」胤丹书忍着指尖酥麻,身子微微颤抖。
「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没听过杜妆怜用这么轻软的语调说话,遑论央求,心酥痒得隐隐作痛。回过神时,两人间的距离已然不见,少年小心捧着少女的面颊,四片嘴唇笨拙地贴在一起,一勖也不动。
这一刻彷佛持续了有半辈子那么久。。
胤丹书只听见耳鼓里擂鼓般的心跳,胸臆里每一收缩暴绽,浑身血脉似都随之胀开,不知从哪儿来的血液撑挤着冲过,最起码有平常的两倍这么多。
杜妆怜的嘴唇很软,明明两个人的体温都异常升高,她的唇瓣尝起来竟有些温凉,很湿润很湿润,难以言喻的幽香席卷了少年的嗅觉,他无法判断是来自她的怀襟、肌肤,还是女孩子连津唾都这般香甜。
真是太奇怪了。难道她们一生下来,除了蜂膏蜜饴,都不吃其他的东西么?
胤丹书希望这一刻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他想起来要呼吸。
少年依依不舍地松开少女的樱唇,略微仰起,看见杜妆怜的眼睛仍紧闭着,剑眉微蹙,弯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柔嫩的面颊上沾着他掌心的血。
「啊,妳的脸……沾了……」
「笨蛋,闭嘴!」杜妆怜闭眼仰头,霸道地抓着他的脸拉近,再次堵住他的嘴唇,小巧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发出可爱的「咕啾」声响。
胤丹书笨拙地响应着,随着欲念升高,渐渐掌握了主动,将少女拥进怀里,饥渴地吸吮着她甜美的唇瓣。
杜妆怜搂住他的脖颈,这个动作鼓舞了少年,他大着胆子将手掌上移,从她柔软纤薄的腰肢,一路抚上酥胸。少女「呜」的一声微微颤抖,却没有抵抗,飘出鼻端的气音十分诱人,像是鼓励他似的。
胤丹书轻轻托着她沉甸甸的乳廓,品着指掌间的浑圆饱满,只觉不可思议,直到杜妆怜扭动身子,微微躲开。「对、对不住,我……」他直觉被少女讨厌了,本就不该这般唐突的,明知如此,手却舍不得放,自暴自弃地等她拨开,或者再扎一剪之类。
「别……轻轻的……不好,很……很痒。」少女却未如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只让出勉强能说话的距离,闭目仰头,吐气如兰。「重……重些好。」
胤丹书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收拢五指,重重握住她的乳峰。指腹隔着软滑的锦缎布料,陷入柔腻的乳肉,肌肤的滑腻即使隔着几重衣布,仍能清楚感觉……不,该说是感受更为强烈;随之而来的,却是如肌肉般的惊人弹性,执拗地抵抗着他的魔爪,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
少女被他握得仰头呻吟起来,连她自己都错愕地睁开眼睛,昂起腰来,彷佛难以承受少年粗暴的掐握。
「……弄痛妳了么?」
少女突然按住他正要松开的指掌,再度闭起眼睛,只是雪靥更红,吐息更加滚烫。「很……很舒服。」细细的声音同呻吟浑没两样,天生带着挑起男人兽性的魔力。
娇羞的杜妆怜令他觉得既新鲜又可爱,窥见少女不为人知的柔顺迎合,益形激发少年的征服欲望,握着她饱满坚挺的乳峰,恣意轻薄,揉得缎面皱如春池,结实弹手的美肉在掌里剧烈变形。
她经刻苦的武学锻炼,身形健美修长,几无一丝余赘,乳上肌束发达,双峰坚挺,而吹弹可破的滑嫩雪肌,提供了难以言诠的曼妙手感,令少年为之疯狂。
杜妆怜本还捧着他的脸,饥渴地索吻,被揉得不住倒退,半推半就地退到草榻深处,玉背抵着破墙,搂着男儿脖颈的双手不知何时已举在耳畔,似想揪住什么,偏偏墙上又无可抓握,屈伸的藕臂一如弹动的纤薄柳腰,充分反映了胸脯上的舒爽快美。
胤丹书吻着她昂起的雪颈、性感的锁骨,一路滑至布满密汗的两团白皙奶脯,连受伤的右掌都忘了疼痛,攀上她高耸的乳峰,揉得锦兜、纱衫上红渍斑斑,少女的汗水被渗血所染,成了瑰丽的樱红色,在裸露的胸脯上恣意流淌。
这样的亲密接触,已难消解熊熊欲焰,他无法将少女的浑圆玉乳自锦兜上缘剥出,遂把手伸向她的腰带,杜妆怜警醒过来,本能握住,阻止他更进一步。
「……脱掉,好不好?」少年嗓音沙哑如兽,带着一丝求肯似的哀怜。「我想看。」
杜妆怜喘息着,双颊酡红,胸脯剧烈起伏,雪白的双峰几乎从揉皱的锦兜里滚出,盯着他的眼神宛若雌兽般精亮。
「……你先脱。」她咬着嘴唇。「我就给。」
胤丹书脱得赤条条的,连前后两片连缀、穿脱不易的火浣天衣,几乎是以扯断系绳的方式解下,结实的胸膛沾了掌血,亦不管不顾。野兽般的粗浓吐息令杜妆怜美眸发亮,除去衣衫鞋袜,露出完美的胴体。
欲念未息,好奇心却同时攫取了这一对,眼前所见既陌生又惊奇,彷佛是一方崭新天地。
况且,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胤丹书大着胆子将她拉进怀里,清瘦却肌肉纠劲的双臂交环在她腰后时,两人却同时发出一声叹息似的长长呻吟。
「我……弄痛妳了么?」他有点担心,虽然不懂光抱着如何能弄疼伊人,总是仔细为好。
杜妆怜摇摇头,一双藕臂绕到他背后,品味似的上下贴滑,感受男儿结实的身躯。「你……好硬,身子像铁似的。」
胤丹书忍不住发出呻吟。「是妳太软啦,而且……而且好滑。」
「这样很舒服么?」她捉弄他似的继续抚摩。
但轻起衅端的结果,少女很快便尝到了苦头。
「唔……不、不要……啊、啊……」
胤丹书将她放倒在垫褥上,一手一个,恣意揉着她坚挺的饱满乳球。
没了衣布阻隔,少女细嫩已极的肌肤益发敏感,乳上彷佛布满无数细小的快感开关,在男儿既粗暴又爱怜依依的揉捏下,电流般的快美窜走全身。
杜妆怜扭动娇躯,衔着玉指的小嘴怎么堵不住羞人的娇腻呻吟。
「好……好奇怪……身体……变得好奇怪……啊、啊、啊……」
胤丹书却被她那完美无瑕的极品雪肌所吸引,双手持续握着玉乳,嘴唇沿着她线条起伏柔润的腹肌、平坦的小腹一路下滑,品尝着沾着湿亮液珠的卷曲乌茸——那散发着兰麝般的气味、黏腻晶莹的汁水,一点儿也不像是汗。
杜妆怜的汗也很美味,咸味淡薄,并不刺涩,在腻滑雪肌上任意滚动的样子十分可爱;但这异样的汁水更腻润黏稠,气味更加刺激,尝起来一点也不咸,带着更鲜润强烈的肌肤香泽,令他情欲高涨。
他很快发现少女股间湿黏一片,晶亮地回映着余晖。那决计不是水光,简直像涂了稀蜜一样。
少女的两腿之间,与他极为不同。胤丹书抑着好奇,以指尖剥开花瓣似的两片娇脂,光这样便已沾满淫蜜,每一动都令杜妆怜浑身抽搐,雪股绷紧,支起的大腿抖个不休。
「好……呜呜呜……好奇怪……呜……那儿……那里不行!啊——」
他揉着花房顶端一点小小的突起,杜妆怜的反应突然变大,死死揪他的手腕。
但男儿渐有些了解她的身体,明白这并不会伤到她,越强烈的快感初次袭来之际,越容易引发疼痛似的莫名恐惧,接下来就会发生奇妙的事——沾着淫蜜的指尖打着圈,夕照下微带透明的晶莹突起慢慢膨大,像剥出苞叶的新芽,勃挺成半截小指尖儿,色泽艳红,犹如充血,包覆着的嫩皮褪至底部,已不见原本模样。
胤丹书忍不住伸手握住肿胀的下体,意识到这枚酥嫩可爱的小宜蔻,和膨大后会自行褪下包皮、昂然挺出的龙首一样,皆是欲念勃兴的征兆,两者虽看似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反应,理所当然一样敏感。
「啊啊啊啊……不要……呜呜呜……这样……这样会想……不要……你、你走开……不要……啊啊啊啊啊——」
少女剧烈挣扎起来,除了想象中的如潮快感——大概就像他自渎时那样——还有着其他什么似的,激昂的呻吟中带着不甘和恐惧,彷佛即将发生什么,偏又不愿面对……
欺负着倨傲不驯的杜妆怜,带给少年极大的满足感,扣着她拼命扭动、肌束团鼓的紧俏雪臀,将脸挤进她用力夹紧,试图将他推出去的大腿间,执拗地以舌尖抵紧、戳剌着勃挺的小肉葚蔻。
就在少女娇躯一拱、呻吟中断的瞬间,一股清泉似的蜜汁自嫩蛤中激射而出,强劲的喷射力道甚至挤开黏闭的处子花径,满满喷了他一脸。
杜妆怜全然无法自制,!注又一注地喷着计水,额抖的大腿并紧屈起,却无法阻止股间的羞态,整个酥嫩的阴部连着小巧的肛菊,尽皆暴露于少年面前。
少女的后庭一如会阴,色泽淡细,完全没有暗色沉积,洁净得令人直想细细品尝。杜妆怜的毛发不算繁茂,耻丘上所生的部位十分集中,玉鲍周围莫说纤茸,连毛根都不见半点,干干净净;菊门亦然。
此际,桃尻间的细小肉褶随着淫蜜喷发,不停开歙,浪得高潮迭起的雪白小腹剧烈颤抖,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尿……尿出来了呀!啊、啊、啊……都是你……都是你!」
少女羞耻的哭音伴随着急遽的喘息,回荡在小小的破屋里。
第二一二折 琉璃盏碎,满目寇雠
胤丹书被喷蒙了,差点呛着,才得松开压制,让少女抬股屈腿,大搐起来。
偶一回神,以汁水淋漓的指掌就口,谁知半点也不腥臊,味道虽有些鲜刺,却好闻得紧,彷佛将她股间的淫蜜以甘泉稀释,去其麝烈,淡留芳美。
少年并不知道这股诱人气息,便是花径深处的气味,乃少女蜜肉所生,是青春胴体最纯粹原始的泌润,只是本能受到吸引,吮指几度,听杜妆怜语带哭音,竟是为了失禁的耻辱,不觉失笑。
「但真不是尿啊,妳尝尝,味道挺好的。」
杜妆怜羞红了脸,又恨又恼,一时难以平复,张口便咬,起码卸掉罪魁祸首几根指头才甘心。岂料平生头一回泄身,弄得她半身酥软,力有未逮,只将他的大手拉近,果真没有尿骚味,淡细微刺的气味颇为催情,花径又隐约有痉挛之势。
她吮着男儿指尖,不知不觉将淫水吃了干净。胤丹书忍着酥麻,低声问:「
是不是?真不是尿。」杜妆怜噘着唇,撒娇似的咕哝:「没吃出来,再给我点。」
双手捧他面颊,从下颔、鼻端吻到唇上,两人舌尖交缠,四唇紧贴,亲昵地交换着津唾,已不似初时生涩。
杜妆怜对吻异常饥渴,灵巧的舌尖不似未经人事的处子,有着超常的秉赋,益显出其他方面的青涩稚拙。
出于雄性的侵略本能,胤丹书渐渐掌握了探索身体的主导权,放任她尽情亲吻着,受伤的右掌以手背抵着玉背,细细爱抚;左手却探至她腿间,继续揉捻着小肉葚蔻,粗糙的指尖偶尔滑过黏腻的蜜缝,刮得少女浑身酥颤,呜呜娇吟。
他必须这么做才行。
吻着杜妆怜的时候,胸口彷佛有着某种闷闷的异样,那是比肢体交缠、擦刮秘处要复杂许多的物事,甚至令他有疼痛之感,几乎要从探索少女胴体奥妙的狂喜中抽离,是色欲的大敌。
杜妆怜不甘示弱似的伸手,也握住他胯下的勃挺巨物,凭借本能,笨拙地捋动着,然而威胁有限。
「唔……不要……要……不……啊啊啊……」
「是要,还是不要?」
少年的指尖顺着蜜缝外廓滑动,旺盛的泌润令动作毫无困难,很快便摸清了外阴的形状,跟着挖开紧凑的小阴唇,没入小半截指尖。「……不要!」杜妆怜尖叫起来,在他怀里缩成一圑,可怜兮兮又束手无策,只能任君采撷的模样令男儿欲焰高涨。
——能进去。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杜妆怜再度被放倒,即使摊平、仍有着腹圆尖翘的完美栗形的美乳十分傲人,几与蒂儿一般细小的嫣红乳晕,使双峰看来更伟岸。
她双手无助地举在耳畔,揪紧垫褥,如抓浮草;修长晶莹的玉腿大大分开,屈起膨盖,分明是粗野的姿态,却充满浓浓的色欲,教人想尽情淫辱,以滚烫的阳精将无瑕的娇躯彻底弄脏I男儿跪在她双腿间,未伤的左手握着弯翘粗长的怒龙,水煮蛋大小的龙首摁着花唇,挤溢得淫蜜唧唧作响。两片娇嫩的酥脂被巨物摁平,长长的肉棒往来滑动,刮得少女浑身娇颤,咬不住唇际呜咽。
他将沾满淫蜜的龟头压进花唇,如贝的饱满隆起应势凹陷,被硬生生压出一处粉润凹谷,花唇撑开,肉片似的晶莹娇脂间,成了撑平的薄膜,居间撑出的细小孔洞完全被龙首堵住,连瞧都瞧不见,大小悬殊,似已无路。
杜妆怜忽觉惊慌。
「不行!这、这么大……怎能……不是这儿!不行……呜————」胤丹书已强硬地俯下身,异物侵入的撕裂感清晰起来。虽然理智不信,然而少女出于武者的决绝横霸,直觉「就是那儿」——弄破了她,将那长枪似的巨物插进她身子里,破门排闼,入肉见血,两人才能真正合而为一。
她没准备好面对这种事。但,如果是这个书默的话……
少女并未推开蛮横的侵略者,鹤颈般的白皙藕臂反缠上他的脖颈,将美丽无瑕的胴体凑上,用激烈的亲吻迎接迸碎的瞬间——但,直到两人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气喘吁吁地松开彼此的嘴唇,少年都未挺进分许。
杜妆怜的长腿缠上他的腰,催促似的勾近,胤丹书却带着痛苦的表情挪退,喘息着问:「妳……妳有想过要嫁给我么?喊我『相公』之类的。」
少女的酥胸剧烈起伏,半晌才稍聚起迷蒙的星眸,娇喘道:「……什么?」
胤丹书试图离开她的身体,粗硬的怒龙却泄漏了本心,少女紧握不放,冷冷仰视。「我们别再继续了。除非妳打算嫁我,要不……要不做完之后,妳便只能嫁我了,妳……明不明白?」
「外头有些地方,就算我们没……你已经得娶我了。」杜妆怜哼道:「从你看了我的身子,就是这个下场。你不知道么?」
胤丹书脸一红,非因欲念,而是羞赧。杜妆怜其实很喜欢看他这样。
「……我知道,也有这种说法的。但不是这个问题。」他凝视着她,正色道:「我会娶妳的,就算不在那些地方,但妳想嫁么?做一个妻子,生儿育女什么的……妳想么?」
她没想过。杜妆怜没喜欢过什么人,大抵凡夫俗子在她眼中不値一哂,谁会去认真考虑,同鸡鸭猫狗过一辈子,需要什么准备?但,眼前同样也不是这个问题。
少女忽然明白,不是她没有想,犹豫的是他。
「那你昵?」她的喘息渐渐平复,不动声色地问。「想过要娶个什么样的老婆么?」
「说了妳肯定笑我。」他坐起身来,讷讷抓头,有些不好意思。次第消软的阳物代表他已能抵抗诱惑,杜妆怜出于自尊心,也跟着坐起,拈衣掩住胸脯,却不忙穿上,反倒去摸索剪刀。
「不说信我捅你不?」
胤丹书举手投降。「我来这儿的头几年,常一个人躲起来哭泣。有天被个小女孩看见了,她对我说:『你别哭啊,有我陪你。』后来我每回想哭,总想起她,似乎就不那么孤单了。我就想,将来若要娶某个人为妻,也要是这样。」
「……娶个小女孩?」杜妆怜差点直接给他一剪。
「娶个能像她一样,一辈子陪我、喊我『相公』的女子,平平淡淡的就好。」
胤丹书又气又好笑,一会儿才正色道:「况且我听风兄说,水月停轩的掌门,若非出家师太,便由守身如玉的俗家弟子出任。要是我们方才……妳将来怎做掌门人?」
「我没有想做掌门。」
杜妆怜耸耸肩,胸前晃起一片酥白乳浪。「我只想有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干什么都行。本以为做掌门能接触凝芳阁的武功,但那些剑谱我后来看了,没什么了不起,我自己也悟得出,时日长短罢了。真的离开水月停轩,也无所谓。」
「去别的地方学么?」
「本来有个机会的。」少女俏脸微沉,蹙起剑眉:「可惜我发了个蠢誓。你说发过的誓能不能不算?」
「自然不能,再找别的法子罢。不如……我学的武功,也都教妳好了。」
「你武功比我差劲,还是别了。」杜妆怜目光一亮,冷不防抢过其中一片火浣天衣,径于饱满的酥胸前比划。「这块布我要了,做肚兜合适。当赔礼罢。」
胤丹书不禁哑然。「我有甚对不起妳?我保住了水月掌门人的贞节耶。」
「谁希罕。」两人红着脸,相视而笑。
尽管蚕娘并未刻意渲染,然耿照等三人均非未解人事的雏儿,湖庄柴房内何等的风光旖旎,无不了然于心。
染红霞浮想翩联,粉面酡红,心跳加速,却不觉他二人所行,是什么淫猥下流之举,不过是少年少女发乎情的本能与天真.
除了佩服胤丹书定力过人,能于紧要关头勒马,教这份情谊终以「止乎礼」
坐收,更罕异于两人间那种嘴上不说、却都将对方放在心上的微妙情愫,便即当下错过,日后经历更多、复窥真心,未始不是一对合衬的爱侣。
退万步言,至少也是段剔透晶莹的友谊。
究竟是什么,让她们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以致生死相逼?
她忽然觉得,有缘相识已属难能,得以长相厮守,果真需要百年修行,何其不易!与耿郎四目交望,若非隔得有人,早与他在桌底悄悄携手,深幸此生无虚。
胡彦之难得地没拿这事开玩笑,显也想到后来的结局;欷嘘之余复起疑心,直想不明白:父亲与杜妆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知道,蚕娘隐去的不只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细节。柴房里后来发生的,她没告诉过任何人。
火浣天衣意义非凡,毕竟是遗赠,不比武功招式,须得师允方能转授。胤丹书于身外物一向慷慨,既能作主,毫不吝惜,这半袭天衣自此归了杜妆怜。
她把玩着雪白的兜儿,连故作姿态地掩胸也省了,只觉在他面前赤身裸体,似也平常,喜欢这份自在,这书默子虽没听懂她的话意,但谁会同小猫小狗计较?
对豢养之物的反应大呼小叫,感到失望乃至失落,未免太过愚蠢。
杜妆怜并不担心竞争对手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懂少年看她时的炽烈,明白两人之间相互吸引的欲念,说不定他还在为手掌受伤而生气,只是没意识到罢了。等他看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明白如她这般美丽聪明、资赋非凡的女子,其实是极少数,就会乖乖回到她身边,顺从内心的渴望,把方才没做完的好好做……
少女忽脸红起来。她被勾起的欲念尙未消褪,或许连这点,都是女子强过了臭男子。
她对浑无防备的少年伸手,捉住半软的雄性象征,促狭似的套弄,带一抹恶意衅笑。
「别……别玩了啦!」胤丹书苦着脸,然而急遽恢复元气的肉棒,只差没真的打了他的脸,被肤触滑腻的纤纤素手一捋,昂扬的怒龙杵不住跳动着,状极狰狞。
「它可不是这么说的喔!」少女蔑笑,套弄得更加爽利,手劲的运用也已把握住诀窍,不轻不重若即若离,粗长的巨物被她捋得青筋浮露,紫红的色泽似欲滴出血来。
武学奇才的悟性可不是闹着玩的。与身体相关的一切,杜妆怜有着绝不下人的自信。「你也出点什么给我。」杜妆怜红着小脸兴致勃勃:「不然只有我……
太不公平。」
她并不清楚男子出精什么的,只是自己快美至极时会「尿」,料想男子应该也差不多。要是书獣子真敢撒泡尿给她,杜妆怜打算再捅他一两刀,以为教训。
幸好这愚蠢的场面始终未曾出现。
胤丹书双手撑后,美得呲牙咧嘴,腹肌震颤,要不多时便低吼一声,一股滚烫的稠浆激射而出,由少女的小腹、乳间一路溅上颔颊,晕红的雪靥挂着一缕欲坠未坠的精白,十分淫靡。
杜妆怜肌肤之白,阳精在她身上不甚显色,抹得满掌黏腻,只纤指间牵润的液丝清晰可见,也不知掌心里沾了多少,将指尖放进嘴里试一下味道,虽有些刺鼻,却并不讨厌,一点一点慢慢吃着。
胤丹书射了个头晕眼花,量可比自渎时多得多,大字形瘫在榻上喘息;稍稍平复了些,睁眼却见少女正舔舐阳精,大是窘迫,急道:「别……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一时却乏得起不了身。
杜妆怜手一收,免得他扑上来。「给了我,就是我的。你管我。」津津有味地吮着玉指,明明红扑扑的脸蛋美丽清纯,宛若出尘仙子,不知怎的,却益发显得气氛澄靡,看得男儿蠢蠢欲动。
胤丹书困倦阖眼,兀自敏感的下身又遭毒手,少女握住尙未消软的肉棒,小香舌的攻击对象由自家五指,改至圆钝的怒龙杵尖,若非她尝着尝着,也趴在男儿腹间睡着了,怕胤丹书还得再出几回与她。
杜妆怜做了个梦。
股间逼人的爽利,令她忍不住呻吟起来,睁开眼睛,才发现双腿被推得高高,少年趴在她腿心里又啃又吻,咂咂有声,犹如小狗一般,动作虽较先前粗鲁,却带来强烈的快感。
「你干什么……呀!啊、啊、啊……」
她揪住男儿的头发,疼痛彷佛加倍刺激了他,胤丹书爬上她的身子,结实的腰挤开她的大腿,还没等杜妆怜反应过来,那滚烫的狰狞巨物已抵入凹谷,蛮横地嵌了小半枚进去,差不多是肉膜抵挡的极限。
杜妆怜只觉下身被撕裂了似的,又像嵌进烧红的烙铁,抵御危险的本能令她撑拒少年胸膛,边往榻里挪,他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两人连开口说话的余裕也无,胤丹书低吼着一顶,杜妆怜便撑退些个,化消破体而入的蛮劲,全忘了一直都是她想试试合欢滋味的,少年只是被动地随她摆弄而已。
连着几回,终于退至草榻深处,杜妆怜的肩颈甚至已倚着破墙,上身斜支,终于无路,推拒男儿的双手改成槌打,慌乱间想不起要使「小阁藏春手」等套路,甚至「啪!」怒甩他一耳光,却如蜻蜓撼柱。
胤丹书全未停止前进,下身用力一顶,狠狠贯破了少女宝贵的无瑕之证,裹着满满的血腻蜜浆,「唧」的一声长驱直入,将粗长的肉棒送到了底,重重地撞上花心!
未经人事的处子娇躯怎堪得如此蹂躏,杜妆怜连哀唤都发不出,眼前倏白,身子绷紧,几乎痛晕过去,直到强烈的血腥味将她从虚空处拉回地面。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但铁锈般的鲜浓气息连淫蜜的兰麝香气都掩不住,再加上撕裂下身似的剧烈疼痛,绝对受伤不轻。
胤丹书彷佛变了个人,半点也不知怜香惜玉,与其说粗暴,不如说是如撞钟打桩一般,机械似的重复抽插,每下都是直贯到底,插得嫩膣里蜜汁挤溢,连呑纳些许汁水的余裕也无,满满刨刮着她。
鲜血与疼痛让少女来了精神——除愤怒以外,这两者最能令她兴奋起来——忍痛扭动身子,试图从男儿的臂间逃脱,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少女意识到这是场抵命拼搏,是比斗,她以下风之势开场,情况极端不利,至少不能输了意气,死死咬着樱唇,不肯出声,不教他得意起来。
但片刻不停、扎实的抽插重伤了她新损的身子,伤口反复遭受蹂躏,不仅带来剧痛,还伴随强烈的快感。杜妆怜的蜜润渐趋丰沛,巨物捣撞益发爽利,终于忍不住呜咽,唇缝间迸出一丝娇吟。
「啊、啊……好痛……好痛……啊、啊、啊……」枢纽一开,再难遏抑,顾不得示敌以弱有损气节,叫得高潮迭起,虽不欲男儿住手,又隐隐希望唤起他的哀怜,心中十分矛盾。
胤丹书丝毫不为所动,兽一般荷荷低吼,用力冲撞她娇嫩的身子,粗硬已极的肉棒彷佛还能再胀大,捣得处女花径一片狼籍,箍紧根部的小肉圈圈在每回龙杵抽出时,总裹了层薄薄肉膜扯出玉户,如拖肠衣,微带透明的酥嫩粉色沾裹汁水,分外淫艳,彷佛肉棒不曾真正拔出,被紧凑的花径牢牢吸住似的。
得不到男儿垂怜,杜妆怜试图攀住他的脖颈索吻,以确定他对自己的感情,但强烈的撞击让她连脖子都搂不住,软弱的藕臂被男儿撞得摊举在少女耳畔,只能揪紧垫褥,稍稍排解如潮涌至的快感,不住乱晃的两条长腿越举越高,玉趾蜷曲,一入痉挛抽搐的蜜膣。
杜妆怜终于明白自己已被彻底征服。
野兽般的男儿无可抵挡,毫不哀悯,不接受投降,专注地用可怕的快美弭平她身子的每一寸,插得她哭叫娇吟,残忍而无情。
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觉,自己是这样的软弱无助,却并不讨厌憎恶。
「不要……啊、啊、啊……不要……要、要坏了……要……要坏掉了……」
少女哭泣着,既清纯又放浪的叫声,足以令天下间的男子为之发狂,不知所云的胡乱呓语更教人血脉贲张,只有完全抛弃了尊严和自我,任凭色欲摆布的女子方能吐出。
杜妆怜忽然害怕起来,紧紧抓着他的背,指甲几乎刺出血来。
「陪……陪我……呜……陪我……不……啊、啊……不要走……」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相……相公……啊啊……又来了……要尿……尿……啊啊啊……」
清醒不过一霎,旋又被男儿狠命鼓捣,小小地抛上了巅峰一回。
胤丹书似被触动,也不知是因为「陪我」,还是那声娇腻羞涩、如气音般悠荡的「相公」,于狠命的抽插间微微一滞,哑声道:「嗯,我……我陪妳。乖。」
更重更深地撞击花心,肉棒持续胀大。
「好……好硬……好大……啊、啊、啊……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男儿死命一顶,硬胀的龙杵膨大起来,一跳一跳的,随即一股热流汩满了玉宫,沿花径挤溢而出,熨得少女浑身舒畅,紧紧抱住趴倒在她胸脯上的爱郎。
「丹书。」她娇喘着,心满意足地唤他的名字,又害羞地补上:「……相公。」
杜妆怜在绣阁榻上醒来时,以为是场羞人的春梦。
毕竟梦里的一切极不真实:书默岂有那般霸气?当小狗小猫养就勉勉强强;她也决计不能只为一名男子而活,归于平淡,为他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直到起身时腿心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才扶着镂花槁扇勉强落地,为此又在静筠湖庄多留了月余。他的凶暴霸道是真的,过人的粗长坚挺也是真的。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除了逐渐痊愈的玉户创伤,还有一件不会消失的铁证。
她向书兽讨的那条雪白兜儿,整整齐齐迭在锦榻床头。摊开一看,洁白如新的鹿面上,染着一朵艳丽的大红牡丹,虽色泽略暗,率性写意的红渍却颇具形神,透着一股难言的淫靡诱人。
那是她的处子之证。
榻上胤郎一路逼近,两人推搪纠缠之际,被揉卷至她臀下的,正是这半件火淀天衣。见证她由一名纯洁无垢的少女,被狂暴的爱郎夺走了贞节,变成娇羞可人、婉转承欢的小妇人。
当时蚕娘觉得这是好主意,为此还小小得意了一阵。
反正「没想做水月掌门」,也是小丫头自个儿说的,制造机会得遂所愿,算不上插手武林中事,这是替宵明岛储才。她处子之身一破,再难返回水月停轩,妨碍蚕娘收徒的麻烦,算又去得一桩;况且,瞎子才看不出这俩小家伙间有猫腻,胤小子秉性纯良,天资也挺不错,一起带回岛上,让她们结为夫妻,也算补偿他背了这个香识的大黑锅。
往背门几处要穴弹上牛毛金针,以桑木阴秘传的「凌空销魂刺」手法迷去胤小子的神智,使其情欲勃发,对杜丫头是抱歉了点——中招之人无有意识,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就当作是对她连番无礼的小小惩戒,反正还她一个如意郎君,七除八扣之后,还算有赚。
即使胤丹书什么也不记得,待杜丫头亮出那半件沾了破瓜血的火浣天衣,那小子还不是得乖乖认账,既抱得美人归,夫妻闺房和乐、如胶似漆,感谢蚕娘都来不及了,皆大欢喜;殊不知三人的命运,至此改变,无论地位尊卑、武功高下,谁也逃不过造化捉弄。
◎ ◎ ◎
「后来呢?」耿照不知杜、胤间的秘密韵事,故事听到这里,最关心的还是胤丹书、吕坟羊,以及那湖庄之主太玄生的复杂纠葛,隐隐觉得蚕娘同他们转述这些陈年旧事,并非讲古饴孙排遣时日,必有非今的涵意,只是仍不知关窍何在。
后来发生了许多&.银发女郎淡淡一笑,将迫句阳吃放在心里,悠然道:「自杜妆怜入湖庄,约莫过了两月有余,胤玄这小子也算有耐性,一直没露出狐狸尾巴,陪俩娃娃扮这台子蹩脚的过家家,终于钓到了正主儿上钩——」
「且慢!」染红霞闻言一惊。「前辈是说狐异门先代门主,『苍狐』胤玄么?
前头没提过这人啊,怎突然便冒出来?」
胡彦之插口道:「就是那位庄主太玄生罢?原来他是我的外祖父,那位管事风兄,约莫就是从小拉拔我长大的风射蛟风伯了。」染红霞见耿照并无诧色,暗忖:「耿郎与胡大爷皆是心思机敏之辈,比起他俩,我实是后知后觉。」冲胡彦之一颔首:「言语得罪处,胡大爷莫怪。」胡彦之摆了摆手,一笑置之。
其时狐异门一如集恶道、五帝窟,门内分裂成数股,循环争斗,是到「苍狐」
胤玄手里才复归一统。
杜妆怜卷入的两派火并,正是胤玄驱虎吞狼,乃至在刀上涂抹吕坟羊的「众生平等」奇毒,也是想让两方人马收兵后才生伤亡,免除自家嫌疑,加深双方嫌隙。
胤玄一脉在门中并非强势,单靠灵活多变的手腕侵呑自壮,坐收渔利,不是根本之计,多年前他便盯上了武林至宝「赤蜓火蝎」,俟其出土,用以增强实力,岂料机密漏泄,被吕坟羊摸进基地,几乎成功劫走内丹,总算困之于假山石窟内,周旋至今。
胤丹书与杜妆怜被撞破行踪的那一晚,胤玄仅仅从两人所用的武功,便推出胤丹书与吕坟羊必有关连,随口编造了静筠湖庄、受恩水月的故事;而后胤丹书解了「众生平等」之毒,再次左证胤玄所想,多年来与吕坟羊的僵持,总算露出一丝曙光。
他从吕坟羊喊破寒铉之名的一瞬,便起了疑心。
两人交手多年,早已是死水一滩,吕坟羊忽行险着,若非外援新至,便是至宝生变,因此格外留心,暗中戒备,果然逮到了两小夜渡。
胤玄的好耐性,最终等到了答案——至宝果然有变,赤挺即将出丹,而接应吕坟羊的人也已潜入,做好了救人劫丹的准备。
「是厨房的那位丑婆婆罢?」耿照沉吟道:「蚕娘前辈方才说,胤丹书前辈平日只做三件事:打扫、练功、吕坟羊。不做小厮,也不能轻易登岛后,他曾想去厨房,代表暗中传功之人应在厨房才是。」
胡彦之接口:「而故事里提过的,就只有这位丑婆婆了。」染红霞露出佩服之色。耿照跟胡彦之觉得没甚好佩服的,但都很有默契地虚心接受了,以免女郎惊觉自己在听故事这方面非同一般。
蚕娘道:「挨到赤挺火蝎出土那一夜,丑婆婆终于出手,胤玄以逸待劳,大阵仗围得铁桶也似,打算来个拿贼拿赃,而埋伏湖庄左近、垂涎火蝎的各路人马亦接连出现,在湖岛上展开混战。」
「七国大乱斗么?」胡彦之贼笑。
「是七雄战鸳鸯。」蚕娘正色道:「吕坟羊得你爹与杜妆怜之助,辅以丑婆婆设计绸缪,破牢而出,众人争先恐后想夺火蝎,交手之下才发现不对,又争先恐后地想抽身,却已来不及了。那吕坟羊与丑婆婆连手,武功突然暴增数倍,打得群豪丢盔弃甲,你外祖父隔湖观战,堪堪身免;莫说他看傻眼,蚕娘都傻了。」
胡彦之浓眉一挑,沉吟道:「我知道久远以前,黑道有个用毒的万儿叫『鬼子母神』彭于子,似是女人,使的武功便叫『鬼子母拳』,事迹极少,就是个名字而已。就算是她,也想不出同『焰摩双王』有甚瓜葛,莫非是吕坟羊的相好?」
蚕娘不置可否,笑道:「鬼子母神罕闻其行,正如你方才所说,因为它就只是万儿,需要时才亮出来,不用了便锁进柜子里,还不用刷洗晾干晒太阳,比马甲还方便。」
「……假身分?」胡彦之来了兴致:「那她究竟是谁?」
「你可以说她是『焰摩双王』吕坟羊,因为吕坟羊,也只是个万儿。」蚕娘解释:「吕有两口;坟羊者,『羯羊』也,盖指一种雌雄同体的羊形怪物。双王、两口、雌雄羊,这是爱掉书袋的穷酸书生玩的把戏,明明白白告诉你:从头到尾,他们就是两个人。」胡彦之恍然大悟。
但这决计不是故事的关键,耿照暗忖。不是这种文字游戏式的谜题,而是更关键的氛围……或说风格?他突然想起托付鹑衣的『覆手金银』舍君凭,三槐司空氏保管的儒主衮衣——「舍君凭大侠是吕坟羊的陪臣,也就是说,吕坟羊本姓司空,能受衮衣,代表他是三槐之一司空氏的正统继承人。」耿照忽然抬头。「蚕娘前辈曾说,这是一桩丑闻。莫非男的吕坟羊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与那女子有关,才破门离家?」
「你说得没错。那女子是他的结发妻子,也是他亲妹子。」蚕娘道:「吕坟羊抛弃门阀大业,不惜与天下人为敌,只为了和他妹妹厮守!」
第二一三折 双元铸心,恩怨到头
吕坟羊与其妹乃一母所生的亲手足,却发生了乖逆伦常的禁忌之爱,不见容于司空家,遂逃出门阀的掌控,亡命天涯,因缘际会得到了魔宗旁支「那落琉璃院」的真传,不仅习得医毒绝技,兄妹俩更双修琉璃院一脉的镇院之宝《净焰琉璃功》有成,从此反客为主,再不惧世家追兵。
那落琉璃院避世既久,净焰琉璃功之名人皆不知,莫说这一票听闻风声、冲着火蝎现世而来的夺宝之人难以应付,就连胤玄陡然遭遇,也丝毫讨不到便宜,仗着「思首玄功」千变万化之能,勉强脱出战团。
眼看岛上的夺宝客死伤枕藉,吕坟羊将注意力转投柳岸这厢,欲与胤玄一清十多年的旧帐,第一一批不速之客却于此际杀出,再度困战兄妹二人。
双方有来有往,非是一面倒的屠杀局面。由装束、兵刃推断,这拨人马分属不同势力,极有默契地放下成见,携手围剿,吕坟羊之妹彭于子甚于激战中被毁去易容伪装,乌发飞散、柳腰挺直,露出秀艳本相。
她以「鬼子母神」之号行走江湖,化名即「蓬余子」谐音,取莲蓬多子之意,喻有多重身分;所用「鬼子母拳」,亦脱胎自三槐司空氏绝学「弥六合掌」。司空家不涉武林事久矣,江湖名声不显,近百年来恃彼技闯出字号的,只一名外姓陪臣舍君凭,竟无人看破彭于子的来历。
这第二批生力军,全是昔日惨亏于「焰摩双王」之手的仇家,不知从何处接获线报,赶来讨还公道。各家高手尽出,无不对净焰琉璃功下了死工夫,以伤换伤、玉石俱焚、隔断阴阳、分进合围……手段层出不穷,十样里只消有一二管用,吕坟羊夫妇即陷险境,原本相持的天秤逐渐往一端倾斜。
危急之际,兄妹两人以无比的默契,同使琉璃院与司空氏两大玉碎之招「赫赫灵光濯大千」、「碧血腾抢海,丹寸耀汗青」,霎时间,岛上宛若星沉日毁,属性全然相悖的两股阴阳奇劲对撞之下,内息彷佛沾火碎磷,遇风即炸,占据上风的十三名高手之中,竟有半数爆体而亡,余者重创,吕坟羊兄妹亦受伤不轻。
就在这当口,第三拨人马横里杀出,五名高矮、身形不一的覆面黑衣人结成阵势,又将兄妹俩困住,不容喘息,持续展开惨烈的厮杀拼搏……
而始终隐身暗处、抱着看好戏之心的蚕娘,终于坐不住了。
「那五个人使的,是沧海儒宗秘传的『六极大阵』。」蚕娘回忆起来,仍不禁微蹙起姣好的淡细银眉,以「心有余悸」形容兴许太过,却是那张精致绝伦的小脸上罕见的凝肃。
「没记错的话,上一回儒宗使用这个阵法,最少是六百年前的事,对付的也不是人,而是沮洳山大荒泽里一种叫『鳅婵』的巨型蛟龙。」
「合着是神话生物。」老胡不禁失笑。
「反正没人见过。」
娇小的银发女郎口气虽淡,清澄如碧洗的美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娓娓续道:「此事载于儒门古籍,被当成神话传说看待,务实些的,则解释成某种古老祭仪。然而,于我宵明岛典籍内,却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见解。
「这六极大阵是专门用来对付鳞族的阵法,对儒门武学亦有克制之效,又称六极屠龙阵,我曾见过做为阵法基础的『无支祈步』残谱,的确是一门极为精奥繁复的绝艺。
「『鳅辉』本指颈细如蛇的蛟龙,依儒门古籍那种迂回隐晦的脾性,怕是某位鳞族高手的代称,真相隐于故纸堆里,匆匆数百年过去,武功化为神通,高人则摇身一变成了妖物。」
耿照沉吟道:「这五人能结儒宗秘传的阵势,就算非是司空家派来的,怕也与儒脉脱不了干系。」
「不只如此。」蚕娘肃然道:「按无支祈步的残谱推断,这六极大阵可以三、六、九人来推动,人数越少,困难度越高,相对威力也越强,其中的诀窍只有儒门中枢最高层知悉,绝非寻常儒宗之人能使。」
胡彦之灵光一闪。「莫非……是三槐、六艺还有九通圣?」
「该说三公、六令、九圣。」蚕娘道:「便在三槐世家内,六极屠龙之秘也只掌握在当代家主手中,可不是姓司空、司徒或司马的都能知道,真要派三个人下场结阵,就只能是三槐之主,六艺亦然。
以儒宗严密的阶级伦常,当是九不知六、六不知三,下头的人永远只能仰望上级,等闲不得逾越分际。」
至此更无疑义,耿照击掌道:「果然……来的那五个人,竟是五艺令主!」
蚕娘点了点头。「儒宗遁世多年,世人皆以为不存,我桑木阴虽时刻警惕,未敢掉以轻心,然而连我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荒僻的湖庄内,亲睹『儒宗尙在』的证明!」
六极大阵穷凶极恶,乃罕有之大杀器,吕坟羊兄妹所恃,无论魔宗的净焰琉璃功,抑或司空家的弥六合掌、弹铗铁指、赤心三刺功等,均难脱六极屠龙阵压制,本该一照面间,轻易拿下伤疲交煎的兄妹俩,不料吕坟羊竟撑持下来,以二敌五,战况复陷胶着。
胤玄博学多闻,精通文武易数,却看不出阵形变化的依据,只觉五人皆全力施为,各人所负已逾一人守备的极限,若非个个修为深湛,早忙不过来;饶是如此,每每到了狙杀对手的关键一刻,便像咬合脱落的齿轮,不是忽生漏洞,就是换位产生不可思议的迟滞,总教吕坟羊兄妹惊险逃过。
凶险的搏杀持续将近一刻,五人所付之心力,竟还大过了落居下风的吕坟羊。
胤玄瞧得久了,蓦然省悟:「是了,这本是六人同使的阵形,少得一人,其余五人须补其阙。此阵对于阵脚的要求极苛,强欲以五行六的结果,不仅困住了吕坟羊,也困住结阵的五人。」
骇于此阵奇诡,竟能以阵控人,恍若有生。
激战当中,远处忽传一声刺耳尖啸,宛若破箫,偏又悠长不断,尽管啸者无意以音震伤人,但全然不合音律、视和谐如无物的可怕噪音,其实也同穿脑魔音差不了多少。
胤玄运劲护住心脉,一拍随行的风射蛟肩头,一股绵和淳厚的内息透入,面色白惨的青年止住膝颤,勉强撑持不倒,仍无法开口说话,只投来既惭愧又感激的眼神。其他的随从就没这般好运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还有口吐白沬的。
「……好强横的内力!」胤玄辨不出啸声的来源,暗自打醒十二分精神,心知今日已无望一争火蝎,眼下首求身免,其次保存实力,十数年的心血虽不免付诸东流,然此间所开眼界,将成来日茁壮的养分,未必是一无所获。
被啸声触动的,还有勉力结成六极大阵的五名覆面黑衣人。
其中一人闻声凛起,蓦地省觉,低喝道:「别管御字部了,以五部推动阵法即可!」
另一人恍然应道:「正是如此!丝竹合鸣,少一部便少一部了,岂能以洞箫兼奏箜篌?」五人身形一晃,再次合拢之时,三柄长剑挡住了吕坟羊,一柄架住彭于子,最末一柄却自她前胸贯穿后背,半生情孽的绝色佳人登时玉殒。
「……杏儿!」吕坟羊双目喷火,捏碎身上的火蝎与寒蛟丹壳,两样稀世奇珍终于露出本相,赫然是两团阴阳明火,无形无质,却比最精纯的内力还要凝练千万倍,吕坟羊的双臂立时化作两条焦炭,一者为至极寒气所冻,一者却是炽烈火劲所焚。
水火二丹出自火蝎、寒蚊二兽,乃最纯粹的能量形式,须寄附血肉,方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惟仓促破壳不及炼化,终不免消散于天地间,然而已远远超出血肉凡躯所能承受。
吕坟羊痛失爱侣,为满腔恨火所蒙蔽,拚着手臂不要,握住丹元鼓劲催发,将五人如败絮般扫入湖中,飞出的路径上诸物皆平,一派劫后景象。
谁也料不到此人极端如斯,怒极毁宝,终于逼出幕后阴谋家。
假山后飞出一道灰影,指劲凌厉,瞬间废去吕坟羊双腿两肩,夺其反抗之力;末一指点向心口,却被一人横里飞扑,以身相代,替吕坟羊挡下致命一击,竟是撒丹书。
「……书獣!」
「……小子!」
两抹妍丽衣影抢至,杜妆怜一剑标出,拚着虎口爆裂,挡下灰袍怪客一击,替蚕娘争取时间,及时接过对手;两名此间武功最高、各负扫场之能,却始终隐于幕后的绝顶高手,终于图穷匕现,一场灿烂的顶峰之战于焉展开。
而吕坟羊挨不过冰火双元的摧残,含恨以终,留下凄凉的灭世狂语——火蝎与寒蛟的丹元皆是奇珍,按部就班,各自化纳,足可造就两名、乃至数名不世高手。然而,贸贸然毁去丹壳,将两团属性相悖的精纯能量揉在一块儿,却会引发爆炸,毁天灭地兴许太过,夷平整座湖庄总没问题;以丹元的惊人能量推断,爆炸瞬间,在场谁也来不及跑。
吕坟羊一死,蚕娘倏地会过意来:眼前的灰衣人,从头至尾都打着遁走的主意,当他发现蚕娘的武功与自己不相伯仲、甚且略胜一筹之后。所有的奇招纷呈变幻莫测,无不是为了在某个绝妙的瞬间扬长抽身,可知双元交会的严重性,连幕后黑手都顾不上收割,须以保命为先。
桑木阴之主不能死于此间,她还负有传承的重责大任。
但杜丫头和胤小子……
正当蚕娘犹豫之际,胸膛淌了个血洞、气息奄奄,躺在杜妆怜怀里,无论如何都没法劝她弃己而去的胤丹书,做了个令现场所有绝望之人,都不禁瞠目结舌的举动——他接过吕坟羊掌里的冰火双元,放入胸前的创口。
「前……前辈说……双……双元……须寄附血肉,方能……方能安定……」
他努力凝聚起涣散的目焦,咧开鲜血直溢的嘴巴,因痛楚而扭曲的笑容令少女心痛如绞。「在……在我断气之前……有……有多远……跑多远,我会用力活……活久一点,妳……妳也要……」
「我不要!」
杜妆怜气得忘记伸手抹泪,但眼前的情况已超出她所能理解,遑论应付。
湖对面的柳岸之上,沉醉于蚕娘与灰袍客之战的胤玄总算回神,提气大喝:「所有人通通离开!有多远跑多远,切莫回头!」命风射蛟疏散湖庄上下,侥幸余生的各路人马也纷纷泅至岸边,没命似的夺路而逃。仓皇的人群中,没见那落水的五名黑衣人,不知是死于湖底,抑或早已悄悄遁去。
一霎分神,倏忽不见灰衣人踪影,蚕娘无意缠夹,「啪啦!」击碎凭栏,银发旋扫,七八片碎木射入湖中,回头喝道:「杜丫头,走了!」
杜妆怜怀抱着胸绽异华、双掌焦灰的垂死少年,一径摇头,不言不语,空洞得怕人的眼神无比执拗。
比起同龄的少女……不,或许同多数的人相比,她的哀伤未免过于沉静。蚕娘甚至在那双美丽的眸里看见愤怒。她气什么?气自己的软弱无力,还是气胤小子不理她的拦阻,气他不自量力?
「死生有命,莫赔上妳大好前程!」蚕娘远眺着胤丹书胸口闪烁不定的双色异芒,心中何尝不是在挣扎?她若死于此间,将成为桑木阴千年以来的头号罪人,影响之巨,纵万死难以将赎。
为何舍不下这名痴了似的执拗少女?银发女郎自问无数次,始终没有答案。
或许她非是为了她才留下,而是一旦离开了那名临死之前仍想着舍己为人的少年,蚕娘一生都没法原谅自己。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走!」蚕娘变了脸色,切齿道:「妳想教他白白牺牲么?妳的人生路就到这里为止了,再也没有更高的剑术境界,没有万人景仰天下无敌,就停在这里,陪伴着一具再也不会同妳言笑嬉闹的尸骸……这,就是妳的选择吗?」
杜妆怜浑身剧震,愤怒的俏脸终于显露一丝动摇。
蚕娘对她伸出手。「走!胤小子明白的。他盼着妳好。活着才能好。」
少女执拗地犹豫着,巧致的小脸转过无数心思,终于一抹泪颜,断然放下怀中男儿,朝银发女郎奔去。蚕娘拽过少女,飞踏浮木掠上湖岸,两人化作一抹灿亮银芒,直至十里外才停歇。
然而,高人如蚕娘亦无法预料,这一放所代表的意义。
就在这断离取舍的片刻间,杜妆怜的脑海里所思所历,远远超过了蚕娘所想。
她舍弃的,是身而为人的最后一点羁绊,是为少年胤丹书所触动的、柔肠百转的儿女情思;留在岛上伴君长眠,或许是杜妆怜此生做过的决定之中,最不「杜妆怜」的一个。
而怀抱莫名情思的少女,在踏上湖面浮木的一霎,已自世上消失,彷佛不曾来过。留下的,只有更加精粹、再无一丝驳杂的杜妆怜,犹如嵌入逝爱心口的水火双元。
◎ ◎ ◎
「但我爹并未死于湖庄。」
胡彦之举手。「我只听说他得到了火蝎寒蚊的内丹,看这个情形……应该不能像说书段子那样,服下两枚内丹,凭空得到数十年功力罢?后来呢,为什么没有爆炸?」
蚕娘耸耸肩。
「鬼才知道。我与杜丫头等了半天,够心腑受创的人死上五六十遍后,才潜回湖庄,你爹仍在原处,胸前创口结出一块巴掌大的蛛形肉疤,像好了十几年的旧伤似的,呼吸平稳得很;这都算气息奄奄的话,世上简直没有活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
「因为没法儿将你爹剖开来一探究竟,以下纯粹是蚕娘的学术性推测,完全没有根据,你们听听就好。」银发女郎笑道:「水火双元被他的身体吸收了,成为修补穿心创口的材料,你爹不但捡回一条命,更从此拥有惊人的体质——他那颗心是赤挺火蝎与冰川寒蛟的精元构成,世上找不到更过份的材料啦,简直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双元之心所提供的强大驱力,不逊于以数十年的精纯内息推动身体,你爹光凭筋骨肌肉,就能斗武林二流顶尖,加上内力的话……哼哼,『鸣火玉狐』纵横江湖、罕有敌手,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世间有奇遇的人不少,像你爹这样一身都是奇遇的,绝不多见。」
染红霞突然开口:「说是奇遇,却非凭空而得。依晚辈看,胤丹书大侠得到这些福缘,多半是因为他为身边人的付出,亦非寻常,若不是存了舍己为人之心,冰火双元纵使神奇,也不能无端救他一命。得自吕坟羊的医术、丑婆婆彭于子的武功等,大抵如是。」胡彦之望她一眼,颇有感激之意。染红霞微笑颔首,坦然接受。
耿照却听出了另一处重要关窍,沉吟再三,这才审愼开口,面色凝重。
「前辈,我与红……二掌院在三奇谷之外,曾遇一名覆面灰衣人攻击,此人武功之高,乃我平生仅见,若有意取我二人性命,不过反掌间耳。巧的是,那厮所用亦是指法。」
胡彦之想起方才在议事大堂里,小耿提过的幕后阴谋家,不禁留上了心。
蚕娘笑道:「我猜你来找蚕娘,就是为了这个人的事?」耿照点了点头,将三奇谷的见闻细细说了一遍,又详述在龙皇祭殿中,鬼先生与祭血魔君的对话。
「三乘论法乃姑射阴谋,胤铿以佛子的身分暗中谋划,这已是知道的事;阿兰山密道与三奇谷之间的地缘,连胤铿都不甚了了,灰衣人却在出口附近徘徊,决计不是巧合,料想纵非幕后黑手,定也脱不了干系。」
「你以为,他便是三奇谷中那被刻意抹去姓名的第三人?」蚕娘柳眉一挑。
「本来只是猜测而已,并无实据,听完前辈的故事之后,则又多几分把握。」
耿照沉吟道:「前辈曾说,赤心三刺功乃三槐司空家的绝技,此人透过谷中古籍练成,出谷之后,有没有可能以此为媒,与司空家取得联系,乃至晋身儒门?如此一来,湖庄大战的前因后果,就能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胡彦之蹙眉。
「首先是吕坟羊。」耿照解释道:「胤玄曾一再追问,是谁将火蝎出世的机密泄漏与他知晓,吕坟羊坚不吐实,可见此人与他关系匪浅,既得吕坟羊信赖,又决计不肯出卖他。」
「肯定不是他那妹妹老婆。」胡彦之笑道:「要不,丑婆婆也不致找他忒久,该一早便将哥哥老公救出,双宿双栖去啦。」
「正是如此。」耿照续道:「据说沧海儒宗的『射』字部掌握天下机密,消息灵通,五艺最终在湖岛结阵逼杀,显非与吕坟羊相善。当然,也可能与吕坟羊交好之人,恰是射字令主,那么多年来,吕坟羊兄妹以化名行走江湖,躲过司空家和儒门逼杀,亦在情理中,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胡彦之笑道:「但显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而且更简单。」耿照道:「如果有个人,始终横亘于吕坟羊与司空家之间,玩弄两面手法,一边替世家追查吕坟羊的下落,另一边又暗中联系吕坟羊,替他打掩护的话,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因此多年来,司空家的追兵始终都没断过,却无法对斩断这条祸根,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皆因内神通外鬼,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故。
「无论司空家或吕坟羊,对此人的信任皆日益加深。故他通知吕坟羊前往湖庄盗火蝎时,吕坟羊不疑有它;到了要当黄雀之际,也能透过三槐召集六艺,将伤风败俗的司空氏兄妹一举铲除,永绝后患。」
胡彦之抱臂沉吟:「这么说来,泄漏火蝎出世的消息,以及吕坟羊在湖庄的,该也是这厮,这是浑水摸鱼的毒计。若非蚕娘与俺爹搅局,黄了他的布计,最后的结果极可能以吕坟羊身死收场,而双丹在大战中不知所之,谁也没想到是落在『黄雀』的手中。」
「这手法听来是不是有些熟悉?」耿照提醒他:「『姑射』看似以古木鸢为首,然而每一层布计之后,都有这名灰衣人潜伏,无论是推波助澜,抑或横里打断,好处最终都在莫名其妙之间散轶,而脏水通通流向姑射,自有古木鸢当之。」
「看来,」胡彦之道:「我们要找的,是一名儒门高层。可惜沧海儒宗已没有个什么分坛总舵之类的所在,要不跑得了和尙跑不了庙,不致全无方向。」
耿照与染红霞交换眼色,双双微笑起来。
「胡大爷你别说,」染红霞前头全然插不上嘴,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说话了,笑道:「我们要找的人,原本是一名僧侣,曾在名刹之中做过抄经生的。」说了那谷中第三人的种种疑点。
胡彦之越听面色越凝重,片刻才道:「我兄长曾说,当年狐异门覆灭前,我爹正在找一个法号叫『行空』的和尙,虽未说明原委,但我娘和兄长都认为,此人必与妖刀阴谋有关。考虑到同为佛脉,也向水月停轩的杜掌门打听过,可惜要没多久,七大派便对狐异门痛下毒手,再无厘清疑点的机会。」有意无意瞥了染红霞一眼,女郎未有留心,耿照却忽然明白过来。
——线索,又绕回了杜妆怜身上。
难道,蚕娘前辈在红儿体内刻下天覆功,是为了……
他不敢继续再想。捧着大得过份的茶盅、细细啜飮的银发丽人,仍是一派娴雅自在,毫不规避他已极力节制的狐疑目光,听着小辈们的讨论推衍,好半晌才娓娓接口:「这名擅使指功的灰袍怪人,我后来又见过他一回,是在宵明岛的东海分坛被毁时,满地尸骸的屠杀现场。」
三人悚然一惊,相顾骇然。
耿照知道这段惨事,万万没想到,竟与那神秘的灰袍人有关。
「我赶到的时候,已然晚了,没见有活口。」
蚕娘笑意残淡,静静说着。「那人无论是指法或修为,都较数年前湖庄一战时为高,我虽怒极,记着他当年先我十几步布计,成功从蚕娘手底溜走的往事,不敢轻忽,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岂料还是中了他的诡计,为陷阱所伤,差点没命;待伤愈重返现场,只余一片焦土,满目疮痍。
「我从灰烬里掘出残尸,下葬前一一勘验,却发现仅数人死于指力之下,约莫是坛里的硬点子,那灰袍人见同伙拾夺不下,怕误了陷阱布置才出手,余者死因皆是一记穿心快剑。」
耿照两度遭遇,灰袍客均是独来独往,考虑到他好拉人垫背,教线索悉数断于挡箭牌前的脾性,带上一名剑痕特异、易于辨认的替罪羊,倒也符合此人作风——事实上,若非蚕娘逃出生天,得以指证,单看作案现场,那使剑之人确是板上钉钉的凶手,指力留下的痕迹与剑尖极为相近,除非是「捕圣」仇不坏这等精擅武学的大行家,寻常仵工未必验得蹊跷。
「穿心一剑……这是谁家的剑法?」胡彦之索遍枯肠,迟迟不敢下定论。
心口本是要害,而剑法首重击刺,刺心路数家家都有,但谁人不防?要想利落得手,若非速度快极,便是以修为压制对手,一力降十会,无视防御挡架,穿心取命——这般使剑还成了风格的,往前11十年间都没听说过。难道又是一名神秘剑客?
「我放不下这条线索,I一十年来走遍东海,将有名的、无名的剑客几乎翻过一遍,就连『云山两不修』这种隐退的都没放过。」蚕娘笑着,又啜一口清茶。
耿、胡二人来得晚,没听前头杜妆怜的少年逸事,染红霞却对这两位嵚崎疏放的前辈高人极有好感,只恨生得太晚,无缘一睹英风,对两人道:「是我师父少年时有过一段剑缘的前辈,乃不世高人。莫、须11位前辈怎么说呢?」末一句却是对蚕娘问。
「什么也没说。」蚕娘放落茶盅,垂眸道:「因为他们死了,当胸一剑贯心,可惜来不及留下什么。」
见染红霞神色错愕,耿、胡则对望一眼,露出警省之色。蚕娘暗叹一口气,怡然续道:「我见着时,他们死了好一阵啦,尸身在草庐僻厂处风干,保存颇为完整。
虽是一剑穿心,兵器却与分坛凶手所用大相径庭,虽也是剑,形制却很特别,一眼便能由伤口认出。这样的剑,普天之下仅此一柄,再无其他,想要错认却也不易。」
「是什么剑?」耿照追问。
「灵蛇金剑。」蚕娘淡道:「『湎淫不修』须纵酒的佩剑。」
第二一四折 至此无争,混一执筹
蚕娘讲述前事时,耿照与胡彦之并不在场,不知灵蛇金剑为何物。
偏偏在座三人中,应有所觉的染红霞,不知为何听故事的本领特别迟钝,耿、胡明知必有弦外之音,苦无更多线索参照,悄悄换了个眼色,都没作声。果然染红霞「嗯」一声,喃喃道「是灵蛇金剑啊」,后续也就不了了之。
汇集三方情报,在背后操纵姑射之人的身分,可说呼之欲出,算上分坛被毁这条,桑木阴固有「不得插手武林事」的祖训,对头既已杀上门来,那也不用讲什么规矩,有冤报冤,血债血偿,算给耿照的反扑大计拉了个可靠的帮手。
况且,行空的身分若与妖刀阴谋联系起来,站在胡彦之的立场,等若多一份说服母亲的筹码。
鬼先生之所以落得生死未卜、行踪不明,平安符阵营的唆摆决计脱不了干系,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理,狐异门和七玄同盟未必是死敌,仍有携手合作的空间。
默契已成,耿照将以七玄盟主的身分,主导真相的发掘验证,以免重蹈当年狐异门陷于孤绝的覆辙——就算灰衣人再一次教唆七大派动手杀人,这回他们要面对的,可不是区区一支邪道分流而已,百年来犹如散沙的七玄高手,首次团结于少年的大鼸下,这可是连胤丹书都不曾达成的目标,足以让敌人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染红霞脸皮薄,纵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当着蚕娘与老胡之面,不好跟着耿照离开,蚕娘看穿她的扭捏犹豫,主动开口留人,说有些天覆神功的正宗口诀欲授予女郎,耿照与胡彦之遂起身告辞,并肩行出小院。
「野生的三才五峰等级打手,教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捕来一只,只能说无量寿佛了。」老胡摸摸颈子,连连拱手。「多谢盟主大人保住小人贱命,免在决战现场喷作墙上一滩脓血,死得像颗西瓜。以你现下武功,都不够那灰衣人戳几下,带上我干嘛?撸管开嘲讽么?」
耿照「噗」的一声差点噎着,拍拍胸口,一本正经道:「这我倒没想过,也是一招。要不喷红的,要不喷白的,总有事做。」
「耶——你小子学坏了你!这嘴皮快的。」
「承教承教,是老师好。」两人你比比我、我指指你,稀哩呼噜,俱都一脸坏「虽非敌手,未必不能一战。」
耿照与他嬉闹一阵,收敛形容道:「那晚在冷炉谷外,我与明姑娘连手,以碧火神功为你重塑经脉,此际你的修为已不同既往,相信你也有所知觉。我于内功一节的体悟十分粗浅,眼界也不够宽广,说不出成篇成篇的口诀来,然而对使用这副经脉还算有点心得,正需你指点一二。」
胡彦之笑骂:「虚伪!传功就传功,指点个屁!我有无聊到不承自家兄弟的情么?」耿照也笑起来。
耿照的鼎天剑脉在近月之中,不仅迭遇大敌,甚且破而后立,于运用上累积许多宝贵经验,早已跳脱李寒阳的武学范畴。他为老胡一一详述,也提出了自己还未参透的疑难,胡彦之与自身的经验参酌印证,提出见解,两人有来有往,讨论得极是热烈。
「这武功可不简单,」胡彦之心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忍不住好奇。「有名目没有?李寒阳李大侠是凤翼山出身,一身的底子来自儒门正宗的『三省功』,我瞧这套经脉运行之法,俭是够俭的了,却没什么温良恭让处,当勇猛时亦分外精猛,实是一条全新的路子。」
耿照道:「当初在莲台之上,李大侠甘冒奇险,参酌自身脉行,为我收拾体内诸元,塑得此脉。为纪念这份恩情,都管叫『鼎天剑脉』。」
老胡脸一垮,冷哼道:「去你的顶天贱卖!老胡大好男儿,虽非不卖,绝不贱卖!我不管你啊,我身上这副,休想叫你那个破烂名儿,要叫,也只能叫『绝不剑脉』。」
「……你高兴就好。」耿照哭笑不得。
但耿照与胡彦之的情况不同,李寒阳出手之际,耿照体内宛若熔炉,诸元行将崩溃,犹如一块烧红的铁材,李寒阳以己身为蓝图,为他复位天地乾坤,只能说是因缘际会,躬逢其盛。
胡彦之不止被鬼先生吸光内息,连精元都耗损极巨,离死不过半口气而已,就算耿、明以外力拓宽他的经络气脉,也不能凭空生出新力来,必是三人的经脉成一通畅无阻的大循环,耿照与明栈雪再以精纯的内功推动新脉,使老胡自身生出新的内息来,方能成功。
且不说「重塑经脉」闻所未闻,便是一师所授,两人的功体亦各自独立,渡入些许真气没什么问题,要如推动自身一般,在第三人的体内自成周天,纵以老胡见多识广,也早已超出他对内功的理解。
「你和那位明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胡彦之双臂抱胸,罕有地凝肃起来:「她自称是你的师父,莫非你这身内功……是同她学的?『碧火神功』是什么来头,竟有这般通天之能。」
「碧火功出自《虎录七神绝》,即是岳宸风所修习的『火碧丹绝』。」
耿照犹豫片刻,心知此事难避,若要瞒着红儿,身边不能有人反水,遂将从明栈雪双修碧火功一事说了。
「……详情便是如此。当时情况危急,我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幸而明姑娘未以师傅自居,或要求我做什么有违侠义道之举,于揪出幕后黑手一事,我有信心说服她——」忽见老胡双颊晕红,颇有几分扭捏,胃里一阵不适,不由失色:「怎、怎么了?」
「没、没什么。」老胡害羞道:「只是这么一想,那天你和她为我重塑经脉,咱们仨也算间接三修啦,真没想到第一次三人行,竟然就这么……矮油!讨厌啦,人家不说惹。」
「……信不信我真的揍你?」
玩笑归玩笑,龙皇祭殿内,明栈雪的确为了耿照出头,替胡彦之重塑经脉时,亦不惜拚着修为损耗,全力施为,若是别有居心,断不致牺牲若此。老胡打量着身畔的少年,沉吟片刻,才道:「我不担心她,你心中的分寸,我还是信得过的。但这个女人曾与岳宸风那厮谋夺虎王祠的家业,日后面对阿傻,恐怕你不易交代,此其一也。其二,岳宸风的故事,你家二掌院也是听过的,我就不说三修的事了,以二掌院的刚直,若教她知晓这位明姑娘就是阿傻的大嫂,你就跪死在算盘上吧,到下辈子都别起来。」
胡彦之心思机敏,由碧火功略一发想,登时识破明栈雪的臭史,当初在祭殿内的猜想,至此已无悬念。
「兄弟,你屋院里的事,我原不该插嘴。符赤锦虽是游尸门出身,我看她对你是真情至性,手腕也颇圆融,同染二掌院处得不坏,你要都收了做老婆,料想问题不大。
「但鬼王阴宿冥,还有明栈雪之流,能不沾就别沾;以前沾过也就罢了,你要想同二掌院有个美满结局,趁早看破红尘,管好小耿照,否则后院起火,怕你后悔莫及。你知道一一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现在人在越浦么?」
耿照红着脸摇头。
他不怪义兄多事,但老胡若知他招惹的远不止这些,便在天罗香内,就有苏合熏、盈幼玉、郁小娥,五帝窟那厢还有弦子和阿纨姑娘……估计想杀自己的心都有了,挠了挠后脑勺,没敢说话。
胡彦之笑着摆手。「喂喂,我可不是让你清心寡欲,挥剑自宫啊!你哥哥我风流得很,下辈子都做不了道士,没道理教你吃斋。」
这点耿照丝毫不疑。
谷内众多俘虏之中,有两人极是特别。鬼先生为控制紫灵眼,将翠明端和玉斛珠安插入谷,祭殿一战老胡破了「超诣真功」的隔空控心之法,一掌切晕玉斛珠,战后又在密室中搜出昏迷不醒的明端,两人遂被严密看管起来。
同为七玄宗脉,又都是美貌少女,玉斛珠卧底的身分虽然曝光,接触的功法与线报却是无足轻重,造成的损害与林采茵比起来直可不计,天罗香并不把主仆俩视为战犯,甚是礼遇。出于游尸门紫灵眼要求,监禁二人的雅房就在她院里,以便就近照拂。
翠明端心性如女童,除以超诣真功与玉、紫二人沟通,唯一同她说话能有反馈的,仅老胡而已,显然这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玉斛珠对这位胡大爷十分冷淡,甚且抱持「以叛徒目之」的敌意,即使老胡说了鬼先生以翠氏母女为弃子,她仍半信半疑,未肯尽卸武装;两人每日碰面唇枪舌剑,什么不中听专拣什么说,虽是针锋相对,却能嗅出一丝微妙亲昵,关系定不一般。
明端、玉斛珠,再加上与之若即若离的小师父紫灵眼,三妹还都同住在一个院里,人说「三汤相撞」,不过就是这样。胡大爷还能吃得下饭、睡得阖眼,镇日活蹦乱跳的,全不担心性命安全,如非艺高胆大,便是作死已极,总之不是常人,甚得耿盟主钦敬。
胡彦之以为少年脸皮子薄,受了教训心中难免不痛快,索性直言。
「你个个都想负责,到头来一个也负不了,全辜负了也说不定,这就得不偿失啦,盟主可要好生思量。」
「明白了,多谢多谢。」耿照苦笑着拱手。
两人于冷炉谷十分陌生,边走边聊,没留心路向,不知不觉走进一片眼生的花圃,才见脚下无路,相视而笑;蓦闻树墙之后,传来哀嚎抽打的声响。
凑近一瞧,七、八名天罗香弟子围成一圈,裙下莲尖翻飞,踢着一团抱头卷身的乌影,纵未悉见,想也知道是金环谷的俘虏。
耿照面色微变:「这是……虐俘!」正欲穿出树墙,却被胡彦之拉住。
老胡摇了摇头,起身拨开树丛,负手行出,朗笑道:「忒好的天儿,令姑娘来活动筋骨哇?」众女闻声一悚,纷纷让至两旁。
为首之人却不肯让,手握弯刀,一身淡蓝裙裳,束得柳腰盈握,双腿修长;一绺青丝自白皙秀额垂落,蹙紧的柳眉益显泪颜凄艳,丽色逼人,正是那外四部的教使令时暄。
她咬得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硬直线条,冷锐的眼神与其说是敌意,倒不如说厌烦已极,彷佛见着苍蝇蛤蟆,满脸的嫌恶。
「不干胡大爷的事,还请回避一二。」
「啧,再来一回妳不嫌烦么?」胡彦之嘻皮笑脸。「要打便打,打不赢,这人我便带走啦。」冲地上蜷成一团的男子伸手,怡然道:「我姓胡,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两只手掌都未缠绷带,显非断指受刑的罪者,而是早该获释、却自愿留下的那一批。「小……小人姓邓,叫……叫邓一轰。」
这个万儿胡彦之有印象,据说是兄长占领冷炉谷期间,曾痛殴过小耿的打手之一,只因未有蹂躏女子的暴行,侥幸逃过断指鞭笞的惩罚。
「邓兄,没伤着罢?」
「还……还行。」鼻青脸肿的邓一轰直不起腰来,显是挨了顿好打,便有胡大爷撑腰,对天罗香的虐打苦刑心有余悸,小声道:「多……多谢胡爷。」
「邓兄若有意,我请盟主派人送你出谷,即刻起行。如何?」
邓一轰犹豫片刻,摇头道:「是俺……是俺不小心,下回别落单行了。不敢劳烦胡爷。」树篱之后,耿照心中一阵不忍。谁愿意没事给人当沙包打?愿意留下的人,无非是想着谷外营建新坛、管吃管住的那份活儿;离开冷炉谷,意味着继续漂泊,朝不保夕,只消没被打到伤筋断骨的境地,邓一轰终究是选择了留下。
胡彦之环视众女,朗声道:「前两日诸位兴许都不在场,没听盟主说,这位邓兄是自愿留在谷内的,不是俘虏,须得以礼相待。」一名少女怒道:「他们占领冷炉谷时,怎不见对我们以礼相待了?」诸女纷纷附和,登时一片莺啁燕啭。
胡彦之不慌不忙,微笑道:「这么说也是道理。那几位姊姊打死他好了,来!
别客气,往死里打。忒好的天光,早些打完,我请几位美丽的姊姊喝茶。」邓一轰愕然道:「胡爷——」
胡彦之说得逗趣,再加上他面貌英俊粗犷,身形挺拔,少女们暗生好感,有几人甚至「噗哧!」笑出来,被面如寒霜的令时暄回头一瞪,才吐了吐舌头,没敢放肆,却也无人真上前动手。
「其实也没这么大仇,是不?欺凌女子的,都断了手指打了鞭子,这会儿还起不了身哩。」胡彦之假装没看见女郎如电怒目,怡然笑道:「这位邓兄过去行事,还是比较靠谱的。大家不打不相识,今后见了面拱手一笑,都是盟主麾下,化敌为友,也是桩美事。」
「他打过盟主哩。」先前那名抢话的娇美少女一叉腰,杏眼圆睁,像是逮住了话柄,颇有几分得意。
「非常好!心系盟主,忠勤可勉,这位姊姊怎么称呼?下午我约盟主喝茶吃叉烧包时,一定要同他说说。」
少女还未开口,身畔同侪已嘻笑推搡成一片,只觉这胡大爷也未免太有趣。
她板着小脸左右乱挥:「闹什么?别添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晕红着雪靥轻咬樱唇,大着胆子应道:「我……我叫瑞雪。」
「瑞雪姊姊么?忒也标致,定是定字部了,久仰久仰。」
少女笑道:「谁说定字部比较漂亮?我就是华字部的。」胡彦之故作恍然,拱手告罪:「记住了记住了,原来华字部最漂亮。」少女们又不肯依,有说自己是玄字部的,也有说外四部不如内四部的,哪还有半分擅动私刑的肃杀?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
胡彦之逗得诸女娇笑不止,才对那自称「瑞雪」的华字部少女道:「烦姊姊送这位邓兄回去,一会儿我与盟主找他喝茶。邓兄,盟主要问起你这身皮外伤——」
邓一轰甚是乖觉,赶紧应道:「昨儿不小心从阶台顶滚了下来,不碍事的。」
胡彦之笑道:「如此甚好。有劳瑞雪姊姊,晚点找妳喝茶。」瑞雪笑道:「
你一天要喝几回呀?」
她们本就是受人唆使而来,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被胡大爷一逗,心花怒放,懒与邓一轰计较,见他一跛一跛走了出去,三三两两跟在后头,不时拿眼儿偷瞟那笑起来挺好看的浓髭汉子,并头喁喁,大有春日郊行的烂漫风情。
只令时暄动也不动,冷眼乜斜,握着弯刀绯鞘的小手绷得发白。
「令姑娘,我不拿盟主压妳。」胡彦之收起那副嘻皮笑脸的懒惫神情,淡然说道:「盟主的脾气妳可能不了解,那人看似温和——实际上也挺温和的啦——但说出的话,决计不会轻易变改。妳背着他妄动私刑,最后就是逼盟主制裁妳而已,公亲成了事主,値得么?邓一轰可不是凌辱令妹的疑犯,妳打算把有用之身,浪费在这种无聊的老鼠冤上?」
令时暄低垂浓睫,和声道:「盟主宽大为怀,属下岂敢不遵?制裁罪人的肮脏活儿,自好让我们这些下人代劳。」平板的语调透着满满的不以为然,但单听措辞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栽她个「悖上不恭」的罪名,不欲落一丝口实予胡大爷。
胡彦之笑道:「我不是同妳说笑。妳做的这些事——煽动同僚、教唆私刑、罔顾号令——在妳的盟主眼里,罪比金环谷的俘虏……」
「……那就叫他杀我啊!」
令时暄蓦然抬头,垂覆秀额的发丝随风扬动。「就像他杀了那个金环谷的畜生一样!他本领这般大,杀死这些渣滓不过举手之劳,杀光他们,别说献出身子,便是下半辈子给他做牛做马,我也绝无二话!
「害……害死我妹子的凶手就在里头,我……我怎能眼睁睁看他们逃出死劫!
全杀了,就不会有漏网之鱼!
「其他的人冤枉么?就算未凌辱冷炉谷的姊妹,他们总杀过人罢?打家劫舍、欺男霸女……随便抓一条,难道就不该死么?他到底是这帮畜生的盟主,还是我们的?」
见胡彦之默然无语,女郎越发激动起来,冷笑道:「你以为,只有我觉得处罚太轻?我告诉你,谷内绝大多数的人,都觉盟主善待敌人,却无法替死去的、受辱的姊妹伸张正义!你要真能同盟主喝茶,不妨问问他:若他的亲人手足受此待遇,还能不能这般宽大为怀——」忽尔噤声,圆瞠美眸俏脸铁青,彷佛见到了极可怕的物事。
胡彦之这才发觉,还未走远的少女一行的嘻笑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回过头,见树篱外一名华服老妇拄着龙头金拐,雍容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彷佛平静如湖月,正是蚍狩云。
耿照抢在邓一轰、瑞雪走出之前,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众人丝毫不觉,直到出了院门,才碰上据报而来的姥姥,吓得不敢吱声。蛆狩云两日间已处理过数起私刑虐俘的事,没敢惊动耿照;见了邓一轰的模样,顿时了然于心,教瑞雪一行候于门外,亲自来抓唆摆的元凶。
正欲开口,却见树影中露出盟主的面容,冲她摇了摇头。纸狩云会过意来,不动声色,曼声道:「胡大爷好兴致,怎地散步到了这等僻处?」胡彦之不知她见过耿照否,推测耿照的心意,也不愿见令时暄受罚,打定主意,耸肩笑道:「真是糟糕,好事被长老撞破啦。我与佳人有约,为避人耳目,只得挑个好作案……呃,我是说好赏花的安静所在。原来这儿不行么?抱歉抱歉,我立马换个地方,决计不会败坏风俗的,长老放心。」闪身捉住了令时暄的小手,连人带刀,一把拉进怀里。
令时暄料不到有这着,回过神时柳腰已被他结实的臂膀揽住,倚着汉子坚硬厚实的胸膛,本能便欲挣扎,一见姥姥冷淡近乎冷漠的神情,心头「突」的一跳,没敢使性子,低垂视线,心虚地小声道:「姥……姥姥,我……」
蜓狩云淡然道:「胡大爷是盟主的义兄,妳好生陪他,切莫慢怠了。」
「是……是。」
两人行出树篱,胡彦之搂紧她结实的腰肢,低声道:「做戏做全套,别拿自个儿的性命开玩笑。」令时暄这才发现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显是提高警觉,丝毫不敢放松。
舐狩云目送两人出了院门,听外头一声欢呼,约莫是胡彦之说了什么,原本候着的丫头们喧闹起来,才省起姥姥还在里头,赶紧压低声音,一行人片刻便去得远了,颇为抑制的嬉闹声渐不复闻。
耿照从树影中现身,走到华服老妇身畔,不及点头致意,喃喃问道:「这种事情……发生很多回了么?」
「不过少数害群之马,任意妄为罢了。」纸狩云恭恭敬敬道:「老身必严惩主使,彻底根绝,盟主勿忧。」
耿照回过神来,摆手道:「是我处理得不好,不怪她们。」想起姥姥御下的冷酷非情,加强语气:「请长老勿要惩罚这些姊妹,这是命令。再有违犯者,带来见我,我将一一问清情由,酌量裁断。」
「是,谨遵盟主之命。」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过了片刻,耿照才道:「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滥杀尤其不能。但令姑娘说得对,我忽略了平复心情,是需要时间的,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这点的确是我的过失。」
「盟主已经做得很好了。」蚍狩云笑道:「况且,老身始终觉得,盟主一意留下金环谷众人的性命,尙有其他原因,不全是宽大为怀、珍惜性命之故。我一直在期待盟主何时出招,又教我等惊脱了下巴哩。」
耿照不觉失笑,沉重的心情略放松些个,摇头道:「看来,得加紧动工,建筑谷外分坛了。再教金环谷的俘虏待在这里,徒然激起谷内众姊妹的敌忾而已,私刑难以禁绝,致令俘虏、教门双双离心,反而弄巧成拙。」
接下来的几天,耿照都待在冷炉谷里,镇日与七玄众首脑辟室密谈,除了进一步划清权责、建立架构之外,也谈到了包括资金在内的活动细节。
「七玄同盟」在数日前,仅仅是句口号,就算龙皇祭殿一战后,众人推举耿照为盟主,世上也不存在一个名为七玄同盟的组织实体——没有银钱,没有据地,没有资产基业,便有名义上的成员也难以成事。
除开目前尙不在盟内的狐异、血甲两支,七玄同盟里最富的,当属天罗香与五帝窟。媚儿虽贵为一国储君、孤竹国的公主,集恶道毕竟是她拿自己的岁供支应所需,再加上先代鬼王在南陵境内攒下的一点基础;此番远征东海,所费不赀,要让她再拿出银钱来,恐怕得杀光孤竹小朝廷里的那帮老东西才行。
天罗香过往颇有积攒,是以从上到下,日子都过得挺舒适;近年来雪艳青全力开疆辟土,虽然收服了不少游离势力,却没刮到多少油水,虽不致捉襟见肘,突然要拿出一笔大钱来,也并非不吃力。
漱玉节在越浦以「乌夫人」的名义经营药材行当,多年来收入可观,综观东海黑白两道,罕有这等巨商身价,因此同盟初期的运作资金,漱玉节一口承担,十分爽快。
耿照为免余人心生忌惮,并不白拿她的钱,议定借息分偿之法,翌日漱玉节即派人往越浦招募工匠,蜓狩云与耿照在冷炉谷北面择一平坦空旷处,动工整地,金环谷众人亦加入行列。在耿照离开冷炉谷前,已搭起可供食睡起居的简便工寮,一干汉子移居此间,改由天罗香弟子轮班看守,遂无滥施私刑之事。
「此间数百年来都是一片荒地,教门为求隐密,着意控制,因此人迹罕至,也无名称。」蚍狩云笑顾耿照道:「此后,我七玄同盟由此而兴,须有别于冷炉谷之旧名,请盟主为此地命名。」
耿照挨不过众人请求,思索片刻,才沉吟道:「那便叫『无争坪』罢。愿天下诸事,至此无争。」薛百縢击掌笑道:「盟主此说,乍听是牛鼻子道士那套清静无为的狗屁,其实狂得很哪。不错不错,很对老夫脾胃!」
媚儿奇道:「哪里狂了?我倒是听不出来。」对宝宝锦儿投以询色。
符赤锦略一思索,怡然笑道:「我猜老神君的意思是说,无争无争,听来平易谦冲,然而江湖之中,何日无争,何处无争?唯我七玄同盟,至尊无上,天下争端至此,必有裁断,人人只能叹服。妳想,是谁有这般权势地位?」
媚儿画着花脸身着判官蟒袍,不便露出女子娇态,横小和尙一眼,既喜且衅,忍笑道:「自是你了,盟主大人。这名儿好!就用这个罢。」胡彦之与染红霞倒不以为这是耿照的本意,见七玄众人无不欢跃,只能认为符赤锦此番妙解,正合众人心思,不禁相视苦笑。
漱玉节默默倾听,突然开口:「在这无争坪上建起的总坛,不妨叫混元宫罢。盟主不仅混七玄于一元,日后亦将混天下武林、黑白两道于一个『理』字之下,德以服人,力亦服人,率领我等纵横江湖,实现『无争』的理想。」薛百媵一反先前热络,抱臂斜眼,冷笑不止,符赤锦亦笑而不语;漱玉节仍自雍容,丝毫不显尴尬。
耿照虽觉她话中颇有曲解处,毕竟抬出了「理」字,不好一竿子打翻,正想着如何解释,媚儿已大声叫起好来。
雪艳青喃喃念了几遍:「无争坪混元宫,无争坪混元宫……蛮好听的,写起来也简便。」染红霞心有戚戚焉。媚儿暗赞雪婊子还是有些眼光的,不似外表那般腿长无脑,她若虚心以求,倒可以考虑划归染红霞和大奶妖妇那厢去,勉强当她是个人。
耿照本不计较名目等小节,见众人欢喜,喊得顺口,也就是了。
「无争坪混元宫」之名,自此底定。日后传遍江湖、震动东海,却非此际诸人所能逆料——至少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可惜无人能预先知晓。
第二一五折 月下推敲,欲辩何从
滞留冷炉谷期间,染红霞白日里接受蚕娘指导,以正宗宵明岛心诀修习天覆神功,淬炼出更精纯的极阴内息,顺便给蚕娘当诱饼——出于关心二掌院,不惟雪艳青、符赤锦、漱玉节和紫灵眼,连媚儿都踅来看望了几回,以防那傻女人「教银发老妖怪给吃了」。岂料魔氛当前,过江的泥菩萨难保其身,银发老妖怪看着客似云来的极品枕头,简直合不拢嘴,连着几夜发生「暗夜袭胸」的灵异事件,冷炉谷中人心惶惶,一时之间怪谈弥漫,提前迎来夏日余兴的氛围。
染红霞在谷中的生活十分充实,除了练功,闲暇时不是同玉面蠕祖切磋武艺,便与宝宝锦儿、媚儿等游玩踏青;挨过头一夜的矜持,也不知是被蚕娘或符赤锦点醒,晕红着小脸敲了耿郎的房门,此后夜夜春宵,极尽缠绵,结实有力的姣美身子饱受滋润,比新嫁娘更艳光照人,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得以玉成好事,背后自是宝宝锦儿出了大力。
想半夜一敲盟主房门的,不止是害羞扭捏、无比矜持的染二掌院而已。另外一位嫌犯可没有什么脸皮的问题,为将媚儿引开,符赤锦无所不用其极,堪称煞费苦心。
继带她去看「天上的红色萤火虫」、「两颗脑袋的耗子同三条腿的猫打架」,以及媚儿极感兴趣的「如何一招打倒雪婊子」之后,第五晚堂堂孤竹国伏象公主、君临九幽十类的在世阁君终于不肯上当,逼不得已,宝宝锦儿只好使出绝招。
「啊、啊……唔……好……好舒服……啊啊啊……」
媚儿躺在斜背胡床之上,裸着一双修长雪润的浑圆美腿,身子扭动,紧并的大腿不住厮磨,彷佛美得难受。
「……是不是这儿?」
符赤锦褪去外衫,上身仅着一条枣金锦兜,裸露的肩背白皙耀眼,令人难以直视。因挽起秀发而露出的颈背,黏着几绺汗湿发根,更是艳极;至于那一双布满细汗、兜儿几乎裹之不住的绵颤乳瓜,也就不消说了。
「啊啊啊……就、就是那儿……好……好美人……呜呜呜……」
媚儿弓起细圆小腰,长腿伸得直直的,浑圆的足趾奋力箕张,犹抵不住那股子销魂,腿心里早已湿腻得一塌糊涂,浸透胡床,臀下床布的纟眼间液垂饱满,欲滴不滴,稠浓晶亮的液感一看就知道不是汗,从宝宝锦儿的角度看得清楚分明,不由暗笑:「这小胡蹄子未免太浪,再按将下去,只怕要丢。怎就有女人活得这般省力,轻轻巧巧攀上巅峰,领略那欲仙欲死的滋味?」
其实耿夫人是知人而不自知。单以元阴松嫩论,媚儿不知强过她多少倍,耿郎若非疼惜她到了极处,每回欢好无不轻怜密爱,节制兽欲,真要驰骋起来,能教艳丽丰熟的少妇死上几回。相较之下,伏象公主勇猛好战、屡败屡战,乃是一条绝不服输的铮铮女好汉。
这会儿却是狭路相逢强者胜,掌握对方要害的符赤锦可得意了,双手十指连施巧技,揉得媚儿揪紧扶手,几乎拽散了胡床,扭得床架间咿呀有声,势头之猛,不比顚鸾倒凤稍逊。
「就……就是那儿……啊、啊、啊……就是那……好……好痛……好痛!」
「这表示妳肝不太好。」
符赤锦将她赤裸的雪白小脚,放回铜盆里,就着热水细细按摩足趾脚背,媚儿又「嘶」的一声缩颈蜷身,杏眼瞇得猫儿也似,全无兴师问罪、追究适才痛楚的骨气,贪婪享受着足间舒爽。
「我说妳也算半国之君了,皇宫里什么享受没有,就没想过找个人给妳洗洗脚么?」
「……我们南陵洗脚,没妳们忒多多花样!」
媚儿还不怎么想说话,撒娇似的蜷在床里,只消符赤锦手劲儿轻了些,就不依地踢水,赖皮得可以。符赤锦笑斥道:「再踢我洗澡去!妳自个儿同水盆亲热。」
「我跟妳一起去。」媚儿瞇着眼咕哝:「妳还可以替我捏捏胳膊……好痛!」
「看来妳肠胃也不大好。」少妇冷笑。
「喂,大奶妖妇,妳这又是何苦来哉?」
不知过了多久,媚儿给她捏得翻过身,翘着丰腴俏臀,也不理裙底有个巴掌大的湿腻印子,几乎贴浮出饱满肥美的外阴形状,趴在床背之上,闷湿的语声从臂枕间温温透出。
「妳……也挺想小和尙的罢?别以为我看不出。干嘛让着那个傻女人?」媚儿很大器的,没想独占小和尙,有打算匀一晚给大奶妖妇,可怜可怜她替小和尙流了戎多眼泪……好吧,两晚也不妨。染红霞真要排队,她没什么意见,反正小和尙无论尺寸或体力都太过妖孽,傻子才发梦吃独食,给活活弄死都有分。
符赤锦淡淡一笑。
「她比我们可怜。」
半裸的美艳少妇拧了巾子,不理红发的混血美人踢腿抗议,替她把两只小脚都擦干,用干净的热水巾帕敷着小腿肚,原本不依不饶的赖皮公主再度被摆平,闷着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出了冷炉谷,就算把她绑到耿郎的房前,她也决计不能伸手敲门。正邪两道的分野,不是咱们说没有就没有的,她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是水月掌门属意的继承人,包袱比我们重得多了I这样一想,让她几晚,似乎也没什么。」
「那是她家的事。」媚儿哼笑道:「镇北将军了不起么?我还是公主哩!比娇贵?呸!」
「她将背负着替七玄同盟争取正道认同的使命,以避免耿郎步上狐异门胤丹书之后尘,责任极重,若持身不正,什么都不用说啦。兴许他们两人此生再没有温存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却连笑一笑、牵牵手亦不可得,须板着脸说些冷冰冰的公务细琐,以杜旁人口实I」
「小和尙也没对我笑啊,牵个屁手!」媚儿赌气似的咕哝着,撇了撇嘴:「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什么,这不是好好地教妳给证来了么?什么两头耗子打三脚猫的,以为本座忒好骗么?」
是么,那前天兴致勃勃吵着要去看的,是妳的双胞胎妹妹吧?两位公主长得好像啊。符赤锦腹中暗笑,见她乖乖服了软,也就不占嘴上便宜,替娇贵的公主娘娘按摩玉腿,边欣赏混血女郎一身乳脂般的腻白肌肤,以及兼具健美与腴润的诱人胴体。
「大奶妖妇……妳跟我回南陵算了,同小和尙一道。他做驸马,妳呢,嗯…
…勉勉强强做个内司好了,特准妳每日同本公主一起洗澡,侍寝嘛——」犹豫了一下下。「好啦,也准妳每日侍寝好了,反正小和尙忒厉害,我独个儿也吃不消,还有月事什么的,就是麻烦……」兀自叨叨絮絮,念个不休。
符赤锦忍着笑,心知对媚儿来说,这已是对亲姊妹般的慷慨大方,实属不易,尽管荒谬绝伦,仍珍惜她的宝贵心意,抿嘴道:「这『内司』是干什么的?我没听过,嫔妃么?妳们南陵以女国主即位,也能立女子为妃?」
「要立也是立面首,立嫔妃做甚?我自己就够漂亮的了。『内司』是宫女的头儿,就是大内总管,皇宫里从上到下,从寝殿到茅厕,都归内司……好痛……
好痛啊!痛死人啦!这是管哪里的,怎能……啊……好痛!」
「看来妳脑子也不太好。」符赤锦笑得一派文静,继续加力。
◎ ◎ ◎
耿照在离开冷炉谷之前,还去见了南冥恶佛。
这名铁塔般的魁梧巨汉自祭殿一战后,始终待在纸狩云安排的独院静室里,与蚕娘隔着一片花圃回廊遥遥相对,每日三餐都有天罗香的教使将饭菜酒浆以乌木食盒贮装,送至门前。
虽有蚕娘坐镇,姥姥恐疯汉发作又伤人命,嘱咐弟子于门前止步,不可稍停,隔餐取回食盒即可。然而头三日之间,酒食皆丝纹不动,耿照求教于蚕娘,小小的银发美人抿着清茶,好整以暇道:「受了那样的心识重创,光是能保住一条命,已堪称『骇人听闻』。再要他起身餐饭,委实也太强人所难。」
耿照想起当日在议事厅首会时,恶佛面色灰败,从头到尾均是低垂眼帘,不发一语。会议结束,众人皆往悬绮亭飮宴,唯独缺了恶佛与蚕娘,突然会过意来,蹙眉道:「难道……恶佛的神识创伤一直没能痊愈,蚕娘前辈在此,是防着他再度发狂么?」银发小人儿笑了一笑,舒舒服服地偎着绣枕,虽未接口,神情适足以说明一切。
因此,当第四日早晨,在提着食盒前来的女郎面前,「咿呀」一声门扇对开,露出那张黥着半边鬼青的纠髯面孔时,轮値送饭的天罗香教使差点吓晕过去。犹如铁山般的巨汉动了动鼻翼,磨砂般的沉厚低嗓震得女郎半身都酥了:「我不飮酒。有素斋否?」
俏脸白惨的天罗香教使勉力抬腿,拖着食盒落荒而逃,带着满盒斋菜回来的,却是新科盟主耿照。
「大师请用膳。」
他摆布好吃食,搁了两副碗筷,冲恶佛合什顶礼。生铁浇铸似的昂藏巨汉盘膝榻上,被铁汁所封的赤眼横于腿间,虽无锋锐,扭曲错落的凝铁自有一股异样的狰狞。
南冥恶佛的面颊凹陷,状甚清减,露出僧袍交襟的纠健胸膛,隐约见得肋影,以其修为便是数日间未进食水,料不至此,应是受宝宝锦儿与媚儿那一记加强版的「赤血神针」所残,损及真元,形显于外,方得这般枯槁。
蚕娘出手制服发狂的恶佛,对他的能为知之甚深,人狂无智,破坏力暴增数倍也非不可想象之事;以力观之,防恶佛如防暴虎,不能说是不对。但看他在莲觉寺搭救明姑娘,以及回护宝宝锦儿免遭狼首毒手等,耿照总觉这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不像坏人,一言一行必有意义,只是目前难以觉察罢了。
榻上的恶佛动也不动,呼吸悠缓,若有似无,就算没恢复到八九成,也决计不是能乘弱取之的软柿子。耿照不以为他是伤后昏沉,没听见自己的招呼,抓不准恶汉意图,以不变应万变,拉开铺了绣缎的八角圚墩坐定,举箸道:「晚辈也还未用饭,这就不客气啦。请。」自夹了一筷「云锦罗汉斋」,放入碗里,还未捧碗就口,忽听巨汉沉声低道:「某欲杀人,盟主许否?」未运真力,已震得桌上杯盘喀喇作响,滑亮的桌锦斜斜颤移,似将掀覆。耿照伸手按住,神色从容,反问:「大师何以杀人?」
恶佛依旧低垂眉眼,并未抬头,抚着横在膝前的扭曲铁刃。
「此刀欲血,铮鸣不休。」
轻描淡写的两句,气氛为之一滞。被铁汁所封的赤眼刀分明未动,究竟是何者欲血、谁想杀人,不言可喻,阴森中隐含肃杀,哪怕下一霎巨汉暴起出刀,大概也没什么好意外的;紧绷之甚,连肌肤都微感刺疼。
耿照安坐不动,正色道:「莫说金铁乃死物,刀器遇血则锈,若是有灵,料想必不乐见。不会是刀想杀人。」
恶佛点了点头。「如此,是人想杀人了。」
耿照仍是摇头。
「虽说凡事总有例外,大抵人皆有其不忍,平白无事,谁愿取命?血勇过后,见着尸身狼籍,有后悔的、有恶心欲呕的,有害怕颤抖的……人虽有争胜斗狠的劣性,却无杀人之本能;能选的话,人不会想杀人的。」
「那依盟主之见,杀人者谁?」
耿照想起虐俘的令时暄,想起定字部之前,她为妹妹含恨申冤的凄苦,想起天罗香众弟子的不平,甚至想起议事厅内,自己身披重创、手筋被断时,映入脸帘的鬼先生的面孔……暗自叹息,沉痛摇头:「我年轻识浅,很多事还想不明白。但要我说的话,是爱憎杀人,喜怒杀人,是骤然涌起的那股狂暴躁烈杀人,而非是人杀人。因此,当激情平息,杀人者才会后悔、害怕,乃至厌憎自身,无法背负却又再难抹灭,不管杀得再多,空虚永难塡补,自此踏上恶鬼畜生之路,没有回头的机会。」先前的一丝迷惘渐去,双眸益发澄澈,昂然道:「我想,我的做法还是对的。杀人乍看是条解决问题的快路,然世路多歧,岂有快捷方式?贪图一时便利,最终也只是走上歪路。」
南冥恶佛默然良久,再抬眸时,浓眉下迸出两道精光,原本锁住室中气机的那股冷锐肃杀却消失一空。巨汉旋开赤眼的刀柄,往桌顶倾出一枚青枣大小的乌芒,「哐当」一声跳入瓷碗,滴溜溜转个不休,却是赤眼刀魄。
同盟初会之上,耿照即以盟主的身分下令:七柄圣器各归原主,内藏之刀魄则统由盟中保存研究,得到的成果亦由七玄共享。
除开被狼首、魔君乘乱携出的幽凝与天裂,蚍狩云为向盟主输诚,早早便将万劫献出,反正祭殿便在她自家冷炉谷中,「献刀」云云,不过是出了柴房进灶房,换汤不换药,自然轻巧;离垢柄中所藏,亦被耿照取出。
五帝窟持有的食尘、玄母两柄圣器,却不像其余五把妖刀那样,有着中空刀柄的划一设计,是否藏有刀魄,尙待研究。
反正耿照落脚朱雀大宅,有的是时间考较,帝窟宗主随侍左右,也不怕她挟兵私逃,两器仍交漱玉节保管,并未缴库。至于恶佛的赤眼,耿照坚持留与他傍身,待恶佛醒转,再劝说他交出,免生争端。
至此,南冥恶佛总算遵行盟主号令,交出了刀魄。
巨汉将刀负在背上,挂白骨髑髅炼于颈,合什道:「某欲出谷,就此别过。」
耿照不及问其意向,也觉依恶佛脾性,怕问不出什么结果,豁然通达,潇洒一笑:「我送大师。」
恶佛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行至定字部禁道前,黑蜘蛛感应骊珠奇力,领路使者悄然现身。耿照见不是苏合熏,略感失望,仍是袍袖一摆,朗声道:「大师请。」跟在使者身后,一同出了禁道。
两人正抱拳作别,蚍狩云、薛百腊不约而同双双赶至,想是接到消息,盟主孤身进了恶佛的房间,心急火燎,一路循线追出,才知南冥恶佛就此离去,略略放下心来。
耿照见两老难掩忧急,心下颇为感动,以眼神示意,教11人毋须惊慌,径问恶佛:「大师此去,何时回来?」
「为盟主置办薄礼一二,须耗些时日。」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直至山林彼端,身影仍昂然可见,难以尽掩。回见舐、薛面色惨然,不觉微诧:丨「怎么?有什么不对么?」两位长老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薛百膳才哼道:「昔日,南冥恶佛之礼驰名天下,要灭一处势力,不是先投数百僧尼首级于对手门前,名曰『开道』,便以血淋淋的残肢断体堆塔,称为『浮屠』,多着稀奇古怪的残忍玩意,便不消说了;往往还未交战,敌人已自魂飞魄散。听闻恶佛要来送礼,不乏横刀抹脖子的,图眼前清净,免见人间炼狱。」
耿照瞠目结舌,只能苦笑。
「但……但愿恶佛改邪归正,不再置办这等『礼物』。否则我亲自送他出谷,这罪过可就大了。」犹豫着是否将人追回,问个清楚,又觉恶佛言谈之间,似无如此狂悖残忍的迹象,无凭无据,岂能诬指?
蚍狩云也不欲他烦恼太甚,和声劝道:「盟主神功盖世,足以震慑这等魔头。
只消他神智未失,断不致自讨苦吃。」
薛百腊怒道:「这不是废话么?那厮就是条疯狗,这才麻烦啊!」
工作分派停当,无争坪的建设也渐上轨道,耿照不能多作停留,继染红霞、媚儿、漱玉节等分批离去之后,终于到了盟主起行的日子。祇狩云率领天罗香核心弟子,以雪艳青为首,一路送耿照出谷,直到数里之外,方才依依作别。
「往后这段时间里,我将避免进出冷炉,有事可往朱雀大宅寻我。」
「盟主宽心,一切俱交付我等。」蚍狩云恭恭敬敬道。
「恭送盟主!」数百名美貌少女一齐跪地,娇声呼喊,既是悦目,又极动听。
人群中有盈幼玉、孟庭殊等熟面孔,依旧不见苏合熏。冷炉光复之后,她向姥姥表示愿回地底,蛾狩云求之不得,自无拦阻之理,耿照竟不及与她道别,从此失却伊人倩影,心中不无惆怅。
他始终不习惯这般排场,浑身都不自在,忙唤众人起身,独个儿上路。所幸老胡早他一天离开,顺道带走了明端与玉斛珠主仆,若见他此际尴尬的模样,少不得又一番毒辣取笑。
在恶佛之后,头一批出谷的,是染红霞与媚儿。
自闻舅舅白锋起也到了越浦,染红霞省起自己的死讯,极可能成为东海北关反目的导火线,须得尽快与舅舅报平安,免生一场无谓兵燹。而媚儿因伏象公主的身分,从栖凤馆失踪数日,原本安排的暗桩早遮掩不住,几乎炸了锅;再不现身安抚一干老臣,孤竹国便要反了。
黄缨自祭殿一战后,始终昏昏醒醒,蚕娘、漱玉节均通医道,却诊不出病根,只能认为是号刀令催鼓过度,伤了少女心识;除了调养安歇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故以五帝窟、游尸门为主的第11批离人中,也带上了小黄缨,安置于朱雀大宅内,说好由符赤锦与紫灵眼照拂,染红霞才能放心托付。
胡大爷带了翠玉双妹,厚着脸皮到义兄弟的宅里蹭饭;郁小娥已是盟主直系人马,亦随队归于朱雀航大宅。
耿照施展轻功,孤身掠于蓊郁的野岭间。这是连日来,他身边首度无人簇拥、没有谁陪着吃钣飮酒高谈阔论,终于可以一个人吹吹冷风,醒醒脑子,好生思索接下来的这重难关,须得怎生渡过。
他未径奔越浦,而是往巡检营的驻地去,忽见前方不远处的茶棚底下,立着几抹窈窕丽影,虽环肥燕瘦、服色殊异,俱有敏捷利落之感,似乎更适合换上一袭紧身水靠,掠于钥脊,仿似夜燕。
为首的少女背转身去,盯着另一头的小道,远远便见她有把葫腰,梨臀浑圆,裙裳亦难尽掩,偏不显臃腴,耿照毋须细辨容貌,便知来的是谁,掠至少女身后,笑道:「绮鸳姑娘,咱们好久不见啦。」
圆脸少女一惊回头,差点跳起来,本能握住腰后的飞燕拐;尙不及蹙眉,白皙的俏脸已染上红云。
兴许是错觉,耿照望见她眸底涌起液华,几随惊诧滚出,生生咬唇忍住,雪靥酡红的惊喜转瞬间成了恚怒,气虎虎地转身,差点把马尾甩他脸上。
「你吓唬谁啊,冒失鬼!」
后头潜行都的姊妹险些没晕死过去,一扯她衣袖,赶紧行礼:「参……参见盟主!」
绮鸳想起他身分已然不同,倔强扭头,心不甘情不愿咕哝:「盟主。」悄悄以掌底按颊,似是抹去什么物事。
耿照摆手道:「不必多礼。漱宗主让诸位姊姊在此等我么?」
绮鸳气鼓鼓的没接口,身后的少女忙道:「回盟主的话,宗主让我等在此接应,说盟主若有什么差遣,也好有人跑腿传信。」
耿照料想自己失踪期间,漱玉节定教潜行都这帮宜蔻年华的少女们,将越浦地界翻了几番,没有个结果,决计不肯罢休,个中辛苦难以言喻,无怪乎绮鸳这般气恼,温言道:「为我之事,连累诸位姊姊辛苦。绮鸳姑娘,真是对不住。」
适才接话的那名少女噗哧一声,掩口道:「盟主不记得我们叫什么名儿,偏记得绮鸳。」
耿照的确不记得见过这几名少女,抓了抓脑袋,十分尴尬。
绮鸳脸红得像柿子,险些回头咬人,怒道:「妳胡说八道什么?」但耿照只叫得出她的名字也是事实,理不直气不壮的,登时气馁一想来都是这厮不好,晕着脸咬牙切齿:「喂!阿纨听到你……哭晕了几回,寻死觅活的,还得派个人看住。你有空去瞧瞧她。」说到后来语声闷闷的,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别过头去,也不理他如何回应。
耿照摸不清少女心事,累得阿纨姑娘如此,难免歉疚,点头道:「我理会得。
待手边的事办完,咱们一起去瞧她。」绮鸳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气呼呼的不理他,红扑扑的圆脸蛋十分可爱。
耿照定了定神,按照计划,吩咐众人往巡检营报讯,教罗烨派人飞报越浦,说寻到了耿典卫,此际正往城驿晋见将军,绮鸳等领命而去。
到了巡检营,罗烨率领兵士列队出迎,众人见典卫大人平安无事,俱都欢喜不置,连月来的辛苦总算有了代价。
「派人往越浦报讯了么?」进入营舍,尙不及坐下,耿照便问罗烨。
「前脚刚走,估计半个时辰内能到。」
「那好。」耿照一拍疤面军官肩膊,笑道:「咱们立刻出发,你陪我走一趟越浦城驿。」
罗烨久历军旅,对官场规矩并不陌生,莫说求见上司须得整肃仪容,换上正式的服装,在绮鸳来报之前,罗烨正在练兵,一身臭汗黄泥,可不是晋见镇东将军的好装束。
况且通报候传有一定的手续,不留足够的时间予上司,是相当无礼的举动;因而获罪,亦非不能想象。慕容柔尤重程序,耿照此举近乎挑衅,惹得将军发怒,后果不堪设想。
「不,非这样不可。」
耿照听完他的忠告,面色郑重,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肃然道:「不仅如此,少时我能否保住项上人头,就全看你了。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妖刀记】卷四一 初犊望泣
第二一六折 君何预闻,隔室谛听
此请不情,换作他人难免犹豫,可罗头儿不是普通人──近来荣升越浦衙门捕头的吴老七时常这么说。他与罗烨因一桩离奇案件再续前缘,渐渐熟络起来,当然这是吴老七自己的说法。
多数的时候,罗烨总板了张冷面。每每挤不出半点话题攀谈,吴老七便以此句作结,虽是恭维,不无几分解嘲之意。
上司既开口,罗烨更无二话,与耿照分跨健马,一路风风火火驰往越浦。逼近城东旧梁门之际,见城将率亲兵下得马面战棚,正与一名捧盔军校说话,耿照虽无罗烨之鹰目,但那人一身黑甲青裤,乃巡检营独有的服色,烟尘之间难辨面目,却见颔髭如戟,分外神气,正是受命来报信的队副章成。
旧梁门位于越浦东南隅,因缺乏重要的水路经过,由东侧进出的百姓习惯走北边俗称“新梁门”的东水门,久而久之便成军驿专用。
八百里加急的驿使亮出金牌,毋须下马迳行驰入,经观远、泰水、云骑三桥进得内城,抵达城南公署林立的里坊──这也是越浦外城二十个城门中,最快、最便捷的御道。
将军赐与耿照的金字牌,何止出入越浦?连谷城大营也去得,调用三千铁骑毋须请示,权力极大,可惜先前潜入栖凤馆时,已落于任宜紫之手。罗烨见他无取牌之打算,料典卫大人百劫余生,此物当流落在外;虽是例行公事,须经城将盘查始得放行,不禁放慢速度,将欲停辔。
耿照听出蹄声变化,回头喝道:“进城!”扬鞭一抽马臀,加紧驱策。
城门这厢,章成话才说到一半,闻声扭头,喜孜孜叫道:“典卫大人,你真回来啦!这些日子,可教大伙儿好找!”那城将是认得耿照的,没见金牌,正犹豫该拦下否,蓦听他提气大喝:“我有急事面禀将军,让开!”内力之至,众人浑身一震,纷纷倒退,大片激尘飙卷而过,喀答答的马蹄声已没入城中。城门守军掩鼻护目,舞袖挥开黄沙,不由得面面相觑。
章成兴奋不过片刻,旋给溅了满袖尘泥,连声呸吐,心底直犯嘀咕:“怪了,这般的不能等,还教老子来报个屁?”见城将满面狐疑,显也想到一处,只得讷讷挠首,干笑道:“可见很急,可见很急!”
耿、罗二人沿御道飞驰,往昔多被小贩占据的道路,自慕容进驻,早给清得一干二净,无人争道,转瞬即至,守门的仍是那名老驿丞,只门前扫得齐整,老人看似精神许多;分明形容未变,却自有一股昂扬焕发之气。
“典、典卫大人!”老驿丞替二少接过缰绳,见耿照跨过高槛,赶紧拦住:“城门传信的才刚进屋,您先稍候些个,老汉给大人通传一声。”非是打官腔的油条神气,而是真觉此事不妥,唯恐将军降罪。
况且,耿照虽是锦袍乌靴,衣着华贵,却非是官服。他有武职在身,领的是朝廷俸禄,以常服进衙晋见有司,光这点就能治他个无行之罪;若是将军急召也还罢了,下属求见上司,岂有赶鸭子上架之理?更别提后头一身臭汗、满面黄泥的罗烨了。
“……这也太不像话,成何体统!”老人咕哝着。
耿照心中感慨:“若早一二月来,谁敢相信这帮浪食公帑的蠹差,能这般改头换面?人人都说将军是酷吏,可光靠打人板子,就算能打得伏首贴耳,决计打不出这等精神。”
他一跃而成七玄盟主,麾下众人马首是瞻,对存异求同的困难,感受尤深,益发佩服将军手腕;袍袖一转,让过老驿丞握持,轻按他肩头道:“有我担待,老官长勿忧。”老人顿觉浑身一阵暖洋洋地如浸温水,半分气力也提不起,软倒在门边的马札子上,眼睁睁看俩年轻人走入朱门。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同小异:每闯进一层院门,都有不同的人跳出来委婉拦阻,不惟尽显越浦城驿这小衙门次序井然,同样一批人也几乎脱胎换骨,从腐败冬烘的官僚摇身一变,颇有几分军伍的齐整。
透过拦阻之人的话语,耿照大致摸清情形:慕容柔昨儿深夜才从外县赶回,睡不到俩时辰,又起身整装,准时接见越浦衙门的僚属,听取各方报告;忙到日上三竿告一段落,约莫是真累了,在午膳前稍事歇息。众人之所以一意相阻,也是担心惊扰了将军。
以慕容的身份与作风,在驿馆内听取报告,运筹帷幄,足可掌握千里之外的情况,何至于亲自走一趟?
耿照心念微动,已听罗烨低道:“巡山的结果,将军总要第一时间知悉。一听说有新发现,他便要往现场走一遭。”耿照既是感动,复觉惭愧,不想将军对自己的生死下落,居然挂心如斯。
其实巡检营返回驻地操练,也是将军有意让这班老兵油子喘口气,若非耿照出现,半个月之内,罗烨与章成、贺新等,又将领着弟兄开拔转进,继续探寻图籍上的漏网之地。
对越浦城驿上下而言,“耿典卫未死”本是天大的喜事,毕竟这大半个月里,将军为这名借自流影城一等昭信侯的武僚,已将越浦地界翻过几番,就算耿典卫是头鼹鼠,祖宗八代怕都见了光;再找不着尸首,这帮日夜加班的军丁衙差快给整得不活了。
然而,典卫大人一路风风火火直闯大堂,渐有人觉得不对,尤其是后头全副铠甲的罗烨,怎么看都万分不妙,还好他将随身单刀解在大门边上,不算持械硬闯。众人没敢装聋作哑,免得事后将军追究,以怠职获罪,越来越多人尾随在后,只缺个顶风问事的。
罗烨循军法行事,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耿照既未说明计画,也没解释过何以如此,罗烨却始终沉默跟随,丝毫不疑。眼见大堂将至,耿照终于忍不住转头,诧笑道:“是你太相信我,还是没机会问?”下巴往后一撇。“先说好,就算他们全来拦阻,我一样要进大堂,可不管规矩。”
疤面少年迟疑片刻,终于决定坦白。“我仔细想过了军法里的每一条,责任最多追究到你身上,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当然,如果你要对将军不利的话,我会尽力阻止。”
耿照失笑道:“你背得起每一条?”罗烨以沉默代替回答。
“放心好了,我不会对将军不利的。”托问答之福,耿照似也松了口气,不再如先前那般紧绷,怡然笑道:“更何况,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怕你阻止不了我。考虑将军的安危,你打开始就不该让我进入此间。”
“我有办法。”罗烨眼中掠过一抹几难察觉的笑意。
“对付我么?”耿照微挑浓眉,想起两人在帐中切磋武艺、打得柱倾棚塌的那一晚,不觉微笑。
“也包括你。”
与其说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更多的,其实是好奇。
罗烨有两样人所不及的长处,其一是惊人的目力,耿照的武功进境,决计瞒不过其锐眼,而罗烨自来非是他的敌手,耿照失踪之前,罗烨还能仗着精妙的拳脚与轻功,佐以千里秋毫之眼,勉强周旋;经血蛁再造、脱胎换骨后,两人间的落差已成,罗烨不可能看不出来。
其二,罗烨没有夸大的恶癖,无论对自己抑或他人。
连耿照也包括在内的克敌致胜之法……究竟是什么?
从人们远远听见“对将军不利”、“对付我”等只字片语,隐隐骚动,几名脑筋快的交换眼色,一溜烟跑出大门,分往衙门等地,也有去唤馆外轮戍的穿云直卫的;余人逼近些个,碍于典卫大人武功盖世,身后的疤面少年又十分精悍,听说也是身手了得,没敢一拥而上,遑论挡驾。
耿照突然停步。
洞门之前,立着一抹俏生生的倩影,虽着貉袖束腕的武官袍服,白晰的肌肤与尖细的下颔,却有着梅雪般的洁莹出尘;身量与耿照、罗烨相差仿佛,却不觉有男子的高大,盖因削肩、玉背薄到了极处,束紧的纤腰盈盈一握,溶在树影里的身形如梦似幻,半点也不真实。
罗烨先前见过她许多次,却从未在她清冷的俏脸上,看过这般鲜活的表情,仿佛她真有生命似的,绝非只是一缕香风、一抹幽影而已。
巡检营的弟兄,常聊起这名奇异的少女,意外地淫词秽语不多,怕也觉这精灵般的人儿美则美矣,可惜人味寡淡;瞧瞧不妨,真要娶回家做老婆,难免要多折几年阳寿,实难消受。
男装少女睁大眼睛,曲线玲珑的娇躯浮出暗影,仿佛魂灵忽有了实体,无法继续滞留中阴。
“是我,我回来了。”耿照温言微笑:“没有人告诉你么,弦子?”
这名女扮男装的军装丽人,正是受命保护沈素云的弦子。
三乘论法结束后,慕容柔对她印象深刻,追问起来,符赤锦强打精神,回说是“家乡亲戚的侍婢,自幼曾学武艺,转赠夫君使唤”,严格说来句句属实,自无破绽。精通武艺的女子不好找,尤其是信得过的,慕容柔遂留弦子保护夫人,持续至今。
耿照生死未明,得此欺进将军侧近的良机,漱玉节岂肯放过?弦子自此脱出潜形都编制,贴身保护沈素云。
幸而期间沈素云与“耿夫人”形影不离,弦子不致被遗忘在无有识者的陌生环境里,得以与宝宝锦儿朝夕相对,分担着同样的哀伤。
符赤锦始终抱持一线希望,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直到她也进了冷炉谷,数日间音信全无。漱玉节虽传出信息,令潜形都预作准备,但绮鸳等与弦子并不亲近,忙乱之间,谁也没想到还有个人应被告知。
弦子对“典卫大人”的消息都有些麻木了,一个多月以来,跟在将军及夫人身边,她听过各式各样关于生还或罹难的通报,陪他们星夜往返,抱持过希望,也下定决心接受噩耗……但最终证明无一不是误传。
她开始佩服起一接到消息,就立即整装出发的慕容柔,不理解他面对落空何以毫不动摇,每次奔赴现场,都像头一次那般勇猛昂扬,执拗得令人头皮发麻。
出生以来,情绪少有起伏的少女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已快被绝望所吞噬。内心毫无来由的刺痛,以惊人的频率袭击着她,每一次刨剐都像头一次那般鲜烈,毫无温溢转薄的迹象,无论经历多少回,她始终无法习惯。
她渴望像从前那样,再度成为某人或某处的影子,无事上心,一切恍若凉水苔沁,寂寞得无比平静,然而却不可得。
而耿照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回到了她面前,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走出洞门幽翳,云雾般来到耿照身前,微眯的眸子透着迷惑,歪着秀美的小脑袋,冷不防地扬手,“啪!”狠抽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速度快绝,饶以罗烨迅捷,亦不及反应,恃以施展“穿心剑式”,能杀江湖上的一二流好手。
可惜,在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之前,再快的动作,都快不过意念之未萌;先于素手所至,剑脉已调动真气护体,是耿照及时以“蜗角极争”心法,将反震之力由足底化出,否则震得玉人呕红踉跄,不过反掌间耳。
罗烨面色微变,正欲接敌,却被耿照拦住。弦子美眸中困惑不减,反手又是一掴,“啪!”脆响荡于廊庑间,连远处错愕的一干从人都不禁抚颊,面上热辣辣地一阵刺痒。
耿照唯恐伤着了她,这回没敢运功,面颊高高肿起,又红又痛。
弦子低头望着掌心,喃喃道:“好痛……好痛。是真的,不是做梦。”耿照笑道:“是啊,不是做梦。对不住,我回来晚啦,教你这样挂心,你别恼我啦,好不好?”
弦子蓦地抬头,纤美的身形微晃,这回罗烨的鹰目稳稳捕捉,见她非是打人,而是扑进耿照怀里,藕臂搂紧他的脖颈。耿照环抱柳腰,顺势侧转,巧妙化去飞扑之势,可见这一跳的力道。
罗烨微怔,识趣地背转身去,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呼:“……我记得典卫大人早有妻室,光天化日,怎能……”
“这哪里是重点?重点是夫人的护卫,可也是男子啊!”
“生得这般俊俏,一定是男孩子。这下我可就放心了。”
“李兄!没想到……你这三观,真个是令人不忍直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人回神才发现周遭一片鄙夷,赶紧低声解释:“我是说,既然典卫大人喜欢兔儿爷,那就……嘿嘿!”众人灵机一动,想到那没敢出口的下半句“将军也是兔儿爷”,典卫大人如好这口,自不是来拚命的,无不松了口气,彼此低声贺喜,又安然度过了平静无事的一日。
耿照搂着少女匀称的胴体,虽隔衣衫,犹觉肤滑如脂,想起她扭着浑圆绵股,在他身上奋力驰骋的娇痴,不由心猿意马。
弦子本瘦,眼下似又清减,个中因由毋须赘言,他忍着心疼,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弦子松手转身,走入洞门,在院墙后伫立片刻,才装作从屋里走出的模样,提声道:“奉将军之命,着耿典卫、罗队长入内晋见,余人退下,不得擅入。”
众人交换眼色,无不露出“哎呀早知是这样了”的暧昧神情,想到是由将军夫人的贴身护卫布达,不定大帐之内,便要上演五国大交兵的好戏,忍着翩联浮想,赶紧识相地退出去,免扫将军兴致,大伙又要倒楣。
罗烨双眼丝毫能察,没漏了众人抓耳挠腮、心痒难搔的模样,背脊一阵恶寒,却不知缘何而生,只觉莫名其妙。
耿照握了握弦子之手,柔声道:“我有要事待办,一会儿再陪你。烦你守着此间,如非将军传召,谁都别放进来。”
弦子捏他的衣袖不放,仿佛怕他生翼飞去,从此又不复见;抬望他一边面颊高高肿起,蛾眉轻蹙,伸出凉滑的掌心贴熨,低声问:“疼不疼?”
耿照闭目道:“这样就不疼了。”轻轻扳开她紧捏袖布的五指,宠溺一笑,才偕罗烨进入大堂。
堂后便是将军日常居停,同样是两侧厢房、一方庭除,与其他院落并无不同。然内外之间,俗称“穿堂”的部分,却比前头数进要宽敞,慕容柔稍作布置即于此处批点公文、接见幕僚,与会客用的大堂有所区隔,也较贴近他在靖波府的公衙部署。
这会儿,无论越浦府衙的僚属,抑或谷城大营的军将,谁敢在将军眼皮底下悠晃?待慕容柔睡下,连仆役都各自忙活,把握难得的空闲做点事。“耿典卫回城”的消息传至,慕容不欲惊扰假寐的夫人,自行起身,步至穿堂整理仪容,预备传唤耿照──希望这回是真的了。白面无须、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一方镇帅暗忖,睡眠不足的昏沉持续侵袭,却不曾动摇过他的清明冷彻。四十多年来始终是这样,先帝对他信任有加,与其说欣赏,不如说是彻底败给了他的执拗。
慕容柔决断如风,敌友无不惊乍,但他本人行事,并非风急火燎、手脚麻利的类型;说不上慢条斯理,却不求快,靠的是确实稳健,一步接着一步,半点儿时间也不浪费。越不擅长的越是如此,譬如吃饭穿衣之类的日常琐细。
院外传来骚动时,将军正结着袍侧襟纽,就听着耿照的声音,还有罗烨,以及那名唤作“弦子”的侍婢……
他还活着。将军心想。
那么……染红霞,也可能尚在人世。
天可怜见。
他罕见地停下动作,阖上双眼,放任疲惫吞噬片刻,才像一把掐住、捏死它似的睁开眼睛──对慕容柔来说,连输给疲劳都是奢侈的。镇东将军之所以屹立朝堂多年,始终不倒,秘诀就在慕容假设他的敌人从不休息。
镇东将军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
对染红霞遇难一事,北关展现出强大且惊人的自制,未如好事之徒所料,兴兵为爱女讨还公道,白锋起甚至协助安置流民,与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约。但慕容柔了解丧失至爱的痛楚,越是压抑,爆发时便越猛烈;染苍群已为国家牺牲太多,这般隐忍未免有悖人性,不应视为理所当然,由此镇东将军益发焦灼,如数反映在毫不放松的搜救行动上。
放松不过一霎,慕容柔的思绪恢复运转,旋即察觉到耿照此举的异常处。
耿照年纪虽轻,性子却稳重,尤遵规矩,即使与靖波府那些长年跟随他的僚属相比,戒慎处亦不逊色。少年在将军幕下这般如鱼得水,非慕容刻意纵容,而是此节甚投他的脾胃。
便是报平安,硬闯大堂也委实过于莽撞──慕容柔心念微动,不疾不徐地系好结子,却不急着起身,听耿、罗二人走进大堂,管事焦急的声音由另一侧厢廊追入:“哎呀,典卫大人!将军才刚睡下,岂能惊扰?您二位都是将军身边人,素知他老人家脾性,这不是教小人们难做么?”定了定神,总算恢复宁定,劝道:“两位大人坐会儿,小人准备些茶点,二位先解解乏。内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进去啦,小的给二位通传一声。”没等耿照答应,脚步声便往穿堂行来。
慕容柔柳眉微挑,电光石火间,思路已转过几遍,快步掀帘退回后进,不忘反手稳住帘巾,撩袍急趋,轻手轻脚推门闪入,总算赶在管事之前回到房里。
但听门棂上轻叩几声,老人的声音难掩惴惴,小心开口:“启……启禀将军,耿、耿大人同巡检营罗大人到啦,小人请他二位在堂上候着。”
慕容柔身子孱弱,走得急了,兀自有些咻喘,反正越慢回话效果越好,静待平复,才开声道:“让他们等会儿。”管事听将军口气不善,哪里还敢逗留?唯唯称是,赶紧退下。
房内,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云嘤咛一声,臂间转出半张云鬓压乱的晕红俏脸,强睁睡眼:“谁……谁来了?”便要撑起。慕容柔轻抚她发顶,困倦已极的少妇使不上气力,浓睫瞬颤,又顺从地趴了回去。
“没事,晚些说。”慕容柔拍她背心,直到妻子闭目细酣,取衣为她披上,悄悄推门而出。
他回到空无一人的穿堂,忽听隔壁耿照提声道:“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去了什么地方,又遇上了什么事么?”却是对罗烨所说。慕容柔虽不懂武功,对武学、乃至武人的能为却非一无所知,以耿罗二人之修为,光听脚步声都知道自己来了,挑这时发话,想说给谁听,自不待言。
(果然如此!)
这串莫名其妙的无礼之举,是想传达一个讯息:耿照欲言,将军不能听──至少,不能当面禀报。于此所知越少,对将军越有利。慕容柔既不能容许未知,便只得隔墙听取。
双方默契既成,耿照遂从跌落莲台说起,有条不紊、次序井然,一路说到当上七玄盟主,省略了私情的部分,其余如三奇谷设施、琉璃佛子的身份,以及灰袍客与古木鸢的关系等,俱都和盘托出。
罗烨皱着眉,始终不发一语。耿照说到一个段落,见他全无反应,连答腔都未有,暗忖:“罗烨本非口舌灵便之人,心思全闷肚里,要他陪演这参军戏,毕竟是为难了些。”为防将军盘查,自也不能先与罗烨套招。然而当中有些关窍,不能不予以剖白,沉吟片刻,仍是出言提点:“你应当问我:‘身为将军武僚,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不管是谁听到,都会有这个疑问的。”
罗烨的眉头蹙得更深。
“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在属下看来,这甚至不是问题。”
“这……”耿照险教他问蒙了,幸而这番“邪正不两立”的陈腔滥调,近日于心中咀嚼再三,模拟不难,正色道:“人说‘正邪殊途’,且不说将军雄镇一方,不该与邪道往来,便以江湖人目之,七大派与七玄数百年来循环争斗,纠葛甚深,若将军以七玄盟主为幕宾,青锋照、赤炼堂,乃至白日流影城等,又该如何自处?”
罗烨摇了摇头,颇不以为然。
“武功无正邪,拿来做坏事,便是杀人刀,拿来做好事,即是活人剑,传承武功的门派更是如此。况且,双方数百年来循环仇杀,这都是恩怨,关正邪什么事?典卫大人人品端正,若以好事节制下属,七玄同盟何邪之有?以岳宸风那厮之恶,便出身名门虎王祠,仍是一名狂悖暴徒。”
岳宸风虽是“下落不明”,阿兰山下袭击将军夫人、杀伤骑卫无算之事倒是轰动三川,再加上调来巡检营后,与绮鸳等颇有接触,看过那厮的调查文档,也算印象深刻,随口举例,头一个便想到了他。
耿照心中苦笑:“这原该由我来说,你倒抢着说完啦。”虽说角色颠倒,毕竟科白做足,这台子戏勉强算是演罢,只待邻室的将军表态。
罗烨见他神色变换不定,想起典卫大人带他前来的用意,起身告罪:“属下有僭。”耿照笑道:“不妨。你说了我心中所想,说不定比我自己来说,还要更清楚些。”罗烨犹豫一霎,终于还是抱拳拱手:“欲诛那灰袍首恶时,属下愿效棉薄。”
“会死喔!”耿照闻言微笑。“得有这种觉悟才行。”
而罗烨的沉默向来就是回答。
青帘掀开,苍白的男子披着斗篷行出,两人见状,一齐起身。
“……参见将军。”
就是现在了,耿照心想。他已然出招,是福是祸、是生是死,端看将军如何回应──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锐,耿照说话之间,也无法从邻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中辨出端倪,只知将军一直都在,从头到尾却无有反应。
并非是砖墙隔绝了声息,而镇东将军真正的心意,自来便无人可知。
慕容柔淡淡应了一声,摆手道:“坐下说话。”耿照与罗烨交换眼色,双双落坐。“这些日子来,你上哪儿去了?”慕容柔若无其事地开口。
耿照抓不准他的心思,硬着头皮说:“莲台之下藏有暗道,崩塌时,属下与染姑娘双双跌落,幸保一命。”慕容柔又问:“镇北将军的千金呢?人在哪里?”
耿照老实回答:“已归白锋起白大人落脚处。”
慕容柔接连发问,却避过了灰袍怪客、姑射、琉璃佛子,乃至七玄的部分,耿照一一作答,听来完全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有幸听得两个版本的罗烨,不禁瞪大眼睛,神色由错愕、惊诧,而至佩服,典卫大人“隔山打牛”的禀报妙则妙矣,毕竟稍嫌赖皮,似童蒙游戏,一意取巧。相较之下,将军的垂问直是赖皮的极致,典卫大人甚至毋须说谎,只须如实回答,便已将真相彻底蒙蔽;避重就轻到了这等境地,居然生出巧夺天工之感,令人啧啧称奇。
期间除管事奉茶送点,闻讯而来的适君喻与穿云直卫、越浦总捕、城门驻军,乃至拦阻众人的弦子等,也各听了一部份,适君喻甚至留在堂上听完,受得将军眼色,才偕罗烨双双告退,大堂上终于又剩下了两个人。
耿照心中多几分把握,将军为他罗织的新版说辞,借由诸多证人流布出去,此即最好的证明。
明栈雪说的“朝野不能两全”,经耿照反复思量,却得出全然相反的结论。
古木鸢向灰袍客借来姑射,所图本是庙堂,起码是要颠覆东海时局的势子,早已逾越江湖争斗的范畴;摒除镇东将军,纵以七玄菁英相抗,能否阻却阴谋家的野心,耿照始终无有定论。
──能够用上的力量,每一分都不可放过!
本着这样的想法,才有了今日的大胆之举。
慕容柔端茶就口,好整以暇,片刻才放落茶盅,眯着姣好的凤目,一迳冷笑。
“我真是走眼啦,不想你貌似忠厚,也有卖俏迎奸之时。哪儿学得这般泼皮混赖?”
第二一七折 映钩如线,片片絮惊
耿照听他口气不善,悬着的心还未落地,差点又蹦出喉间。
堂上只有两人,将军手无缚鸡之力,以耿照现下的修为,便有十个慕容柔也尽都杀了,驿馆里外虽有穿云直精锐驻守,毕竟赶不上两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却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冷,将军视线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锁脉”,虽非武功,足令一身武功无用。
若是过往,耿照早滴着冷汗、拱手低头,连称“属下知错”,此际却有寸土难失的压力。
无法说服将军,以雪艳青、媚儿袭击将军的旧事,身为七玄盟主的他,即刻便成将军之敌,非但拉不到助力,一个不好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一霎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开口:“回将军,此法确非属下所想,是自家姊处学来。”
慕容柔本是讥讽,岂料竟换得了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气又好笑,哼道:“仔细说话,莫让本镇再加你个推诿塞责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诩,到你这儿,才知什么叫‘行远必自迩’。是你过往藏得太好,还是本镇麾下,真无你发挥处?”
将军难得插科打诨,耿照可没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双耳残疾,平日须以手语交谈,我们村里管叫‘道玄津’。属下与姊姊感情甚笃,但儿时总有吵架的时候,闹起了别扭,她打手语我不肯看,我打手语她也扭过头,大伙眼不见为净,谁也不同谁说话。
“其实没多久我便后悔啦,姊姊对我极好,我很欢喜她,只拉不下脸赔不是,净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里,背着窗,没过多久,便对着空处打手语,大多是说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着看着,心中歉疚,回到屋里同她说话,姊姊便像没事人似的,绝口不提吵架闹别扭的事。”说着不觉露出微笑,仿佛又忆起儿时景况,片刻才敛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说,只能做。此非欺瞒,而是权宜,望将军明鉴。”
慕容柔冷哼一声。“你可知‘真龙’二字,历来是翦除政敌、诛人九族的好借口么?魔宗七玄什么根柢,谅必不用本镇替你恶补一部江湖外史,别的不说,光是‘龙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几篇血淋淋的文章。将这帮余孽纠集起来,还做了它们的头儿,这是要有几颗脑袋的人,才干得出来?”
“若胤铿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属下并不觉奇怪。”耿照早有准备,娓娓说道:“然而鳞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卫土,一视同仁,自独孤氏有天下,未尝有忠忱之士因血裔获罪;北关武登、东海龙庭,无不许以旧有,加官进爵破格重用,可见出身非是关键,能否忠于朝廷,才是荣辱兴衰的依凭。
“况且,鳞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现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鳞族血裔之人,十不存一,比将起来,指剑奇宫只怕还要纯粹得多,先帝赐以九曜皇衣,封为侯爵,四海之内皆颂宽仁;今上克绍箕裘,风行而草偃,圣德昭昭,纵有闻风起舞之人,亦难伤圣明,反显用心歹毒,自贾祸端。”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全以庙堂政争的角度分析,指出“闻风起舞之人”,从来就不是混迹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说事,那是把武登遗民、指剑奇宫都拖下水,算上韩雪色的出身,指不定连西山韩阀一并卯上,慕容纵以七玄之主为武胆,这就想栽他个阴谋反逆,怕是牵扯太过。这么蠢的言官,白马王朝开国迄今还没出现过,日后横空出世的机会应该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试探而已,听他说得鞭辟入里,又抬出孝明皇帝,词锋虽嫌迂阔了些,将军平素不喜,毕竟拍到了点子上,正要点头,陡地心念电转,轻哼一声,冷笑:“看来七玄之内,的确是有些人才。瞧这会儿,盟主连文胆都备便了,接下来是要开幕府了罢。”
这段话的确不是耿照自己想的,当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决计不是这般口气。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到这人,独孤弋总嫌没趣,便冷在边上不说一句,场面都寒碜。”离开冷炉谷的前一晚,耿照唤来了蚳狩云,摒退左右,将心中的盘算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时,华服老妇如是说。
耿照并未特别信任这位天罗香的大长老。
若非青面神受创严重,早被白额煞悄悄带离越浦,往金土之气浓烈的秘境修复功体,以致缺席七玄大会,他更相信大师父与二师父;便说为人磊落,薛老神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云之上。
然而姥姥的城府与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云还有一样旁人不及的好处:出于对独孤弋的关心,比起绝大多数的江湖人,她从更早以前就开始留心东军的崛起,对慕容柔的认识,也绝不仅仅是“镇东将军”。
“慕容柔讨厌江湖人,多半也是因为他。”
对着银釭红焰,轻剔灯花,蚳狩云放落细长的银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上掉下个独孤弋,独孤容打出生就是镇东将军世子,独孤阀得了天下,他理所当然地该坐龙床──举凡独孤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这么想。他后来虽还是做了皇帝,对那些个从龙之臣来说,都嫌迟了。”
“可天下……”耿照只觉无比荒谬:“怎么说也是太祖爷打的罢?孝明皇帝接下了兄长的宝座,虽说也不是没有功劳,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爷传弟不传子,亦是难得的宽大,还能有甚不满?”
蚳狩云摇头道:“人心不足,也就这样了。人说慕容目无余子,眼底容不下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只不过他的私欲较常人低得多,才显鹤立鸡群。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当他是圣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当成一个要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几可也。”
“请长老指点一二。”
“盟主客气。”蚳狩云沉吟片刻,正色道:“常人所欲,不过趋利除弊而已,慕容柔也不例外。盟主须教他知晓,与七玄之主合作有什么好处,纵有隐忧,也能轻易回避;利大于弊,以慕容之智,断无拒绝的道理。”遂教了说词,耿照连连点头,大为叹服。
蚳狩云也不与他客气,含笑接受,犹豫了一会儿,又道:“盟主须知,只消是人,便有忌贤妒才之心,越是聪明才智之士,越难跨过这槛。以往慕容对盟主三分倚仗、三分恩宠,看似倍于他人,但始终还扣着四分在手里,猎犬再怎么能干,颈索终究握于猎人之手,是以猎人不惧,放心信任勇猛的鹰犬。
“而今盟主武功盖世,又有同盟势力支持,慕容若觉你与他同逐一麋,那就不能再是猎犬,而是竞争对手,须得小心防范,必要时抢先下手,以绝后患。要问老身的意思,我宁可盟主瞒着慕容,尽力延后图穷匕现的时机,方为上上策。”
但耿照非是出于道德的考量,才决定对将军坦承一切的。
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窥破谎言,根本无从防范。若教将军起了疑心,那才是最糟的事态。
耿照本不以为三言两语之间,便能轻易说服将军,听他淡淡哼笑,一颗心沉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属下所部,亦是将军的部属,犬马驰驱,敢不效劳。”心念微动,暗自着恼:“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只怕将军不喜。”
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我可没有这种来历不明的部属!要是认了这桩,从今而后,东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杀,岂不打着本镇的旗号而行,正道七大派死于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该上靖波府讨公道?”
耿照强自镇定,心知老调重弹,至为不妙。本来最理想的状态,是将军顺着先前虚问虚答的调子,轻轻揭过此事,算是允了双方的默契,就像他对岳宸风私下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
无奈慕容柔对他“隔墙说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领情,接连数问,无不咄咄,耿照心思虽清楚,要比临机应变的伶俐口牙,岂入将军法眼?越说越僵,不幸正中蚳狩云先前所虑。
他本想再举岳宸风为例,岳贼与五帝窟、五绝庄仇深似海,然而漱玉节、薛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罢,并未视镇东将军为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与朝堂政争动辄牵连的陋习有别;话到嘴边,转念又想:“细数岳贼之恶,何异于指摘将军?毕竟是他默许纵容。况且岳贼身死,迄今还未给将军一个交代,揭此痛脚,益发缠夹不清。”事实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缴一份关于岳宸风恶行的报告,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点被这案头任务逼得吊颈,最后还是绮鸳解的围。只是那摞字迹娟秀的卷宗,最终也没能说明岳宸风去了哪,呈入驿馆后再无动静,宛若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兴利除弊”一说,脑海中灵光闪现,猛地抓住要领,沉声道:“恰恰相反,从此东海清平无事,虽有江湖,亦无江湖。”
慕容柳眉一轩,似没料到有这般回答,尤其“虽有江湖,亦无江湖”八字,极对他的脾胃,只不知是这少年故作惊人之语,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来了精神,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没同你说话了,听着都像另一个人似的。莫教本镇失望啊,接着说。”
“有人之处,便有是非;有是非处,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着字句,审慎说道:“纵使收缴刀兵,解散门派,不过是由明化暗,强身健体而传技艺,排难解纷而起角争,本是天性,率性而为,绝难禁止。为避涝灾,将河流通通堵起来,乍听是一了百了,实则有施行的困难,真要做成了灾害更大。与其消灭河川以避涝,不如加以整治,调节旱雨,自然无灾。
“七大派之称正道,未必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于何处?说穿了,不过是顺从朝廷,得以节制;至于是为黎民生计,抑或为高官之利而制,得看上头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门为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为闲云野鹤,没把朝廷律令放眼里,一生龃齵,两边都肆无忌惮,故江湖纷争,无日无之。若将所谓‘邪派’,也如正道一般纳入管理,遇有争端,无不循朝廷规矩求解,虽有江湖,何处不是王治?也与没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说到一半,慕容柔细长的凤目里已隐含笑意,甚且有一丝嘉许的意思,只不知是赞他反应奇快,还是真听进了这套说辞,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测,只得打蛇随棍上,硬着头皮续道:“此事问诸正道七大门派,只会得到个‘不’字。盖因黑白两道恩怨纠葛,难解难分,凭空掉下来个排纷止斗的禁令,解了他们降妖伏魔的借口,以前能做的,现下不能做了,哪个愿意?将军纵有心将邪派纳入管辖,使其改邪归正,这些所谓正道人士必定多方阻挠,遑论向邪派传达将军的旨意。”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邪派高手们野惯了,要他们木枷加颈,自缚低头,只怕是难上加难。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经历尸山血海、惨烈厮杀,待其力竭势衰,始能为之,便为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觉微笑,接口道:“有个邪派服膺的主儿,率领麾下,主动投效,方能解此两难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镜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自来是邪派中最难节制的一群,如今属下已得其五,众人意气相投,知将军心怀天下,愿效棉薄,只求有此良机,必不相违。将军明鉴……”
“慢!”慕容柔举起白生生的右手,眯眼冷笑:“这‘心怀天下’四字,足可杀人,故本镇于此,丝毫不敢放松。”
“……若杀的却是旁人,将军以为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连锋锐的视线都于顷刻间消散一空,俊美的脸孔宛若玉雕面具,生机尽绝,自此才显出真正的冷彻。所有的表情、温度……俱都由这张脸上褪去,空洞得不带一丝真实感,然而不知为何,耿照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慕容柔,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在不经意间露出防备之势,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无法停止。
“岳宸风可以坏事做绝,仍不牵连将军,盖因他所领俸禄,一直都挂在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名下。属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卫,真要有人为此负责,也该是一等昭信侯才是,与将军毫无瓜葛。”
在绮鸳的报告中读到这一条时,耿照也是错愕不已。难怪迟凤钧迟大人在不觉云上楼与岳宸风同席时,神情会是这般无奈;将军欺他,可说得上“过份”两字。
若说“虽有江湖,亦无江湖”的理想是诱之以利,耿照的客卿身份,便是除弊的一着妙棋。真要有人追究起来,查证之下赫然发现:耿照根本就不是镇东将军的部属,他的顶头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以独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深厚交情,要栽他这条谋反的罪名,怕连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
“这虽不是慕容柔那厮重用盟主的主因,但毕竟也是原因之一。”
从耿照处听闻此事,蚳狩云安慰他之余,亦不忘指出关窍:“这就是慕容柔的习惯,有了习惯,就有破绽。他不是贪图小利,想省些粟米银钱,才将客将寄于他人名下,而是这人小心惯了,他不信任江湖人,却舍不了江湖人的好处,为保自身,才从他处借将来用。攫此破绽,便有可乘之机!”
(我……抓住那个机会了么?)
短暂的沉默,对阶下俯首的少年来说,仿佛有一季那么长。
倘若可以,他并不想与将军这般赤裸裸地角力,把这些心机城府全摊开来说,只要信任将军的决断,全心执行命令就好。可惜将军的蓝图并不是他的。猎犬与猎人的关系,不仅会在“同逐一麋”时决裂,各自拥有不同的目标,也将使他们走上歧路,从此分道。
将军察觉这点了么?他能不能──或说愿不愿意──同注定分歧的对象合作?
直到将军轻声笑了起来。
耿照猛然抬头,恰迎着那双含笑的姣好凤目,慕容柔掸了掸扶手,淡道:“惊险过关哪,耿典卫。你说了这么一大套的笨话,还好有一句足够聪明,本镇一向不用蠢人,现在我勉强能相信,你或有节制麾下的能耐,不致被人牵着鼻子走,在对付幕后的阴谋家时,不会一声不响地便丢了性命。”
“多……多谢将军。”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一抹额汗,所费心力丝毫不逊于一场剧斗。
慕容柔敛起微笑,正色道:“你隔墙说话的心意,我能明白,然而本镇从不浪费时间玩这等小把戏,我能看穿他人说谎,但我要说起谎来,谁也不能看穿!以后所有的事,直接向我禀报即可,钜细靡遗,不得隐瞒;七玄盟中的门派组织、高手来历等,我通通都要知道,你的人若是违法犯纪,休想本镇护短。明白了么?”
“属下遵命。”
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润喉,又问:“你方才同罗烨说的,还有什么人知道?”
耿照如实回答:“除同盟中几位长老,还有属下的结义兄长、观海天门教下的胡彦之胡大侠,以及镇北将军的千金染姑娘知悉。”慕容柔点头:“将盟中知情之人,于清册上标出,此后不得再传,违者视同违律,须有个处置。”
“是。”
“在这里,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调的客将,行事须依军法。”慕容柔道:“公余你干什么去了,本镇无意干涉,就像我从不管底下人做甚消遣,莫违法犯纪便是。然而行军打仗,首重保密,军机不密,十万大军也就是一夜而已,况且敌暗我明,你不能节制手下,便是逼我越俎代庖。须极力避免此一情节发生。”
“……属下明白。”
“你知古木鸢是什么人了?”
耿照悚然一惊。他想过将军或能从自己的叙述中推得此事,只是没想到会是这般单刀直入的问法。在镇东将军出手前,他至少要同“古木鸢”见上一面,亲口问他,关于刀尸……关于自己的一切:为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们,到底想要我怎样──“看来,你是误会了什么。”
将军淡漠的语声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慕容柔起身离座。“……跟上。”掀开青帘,缓步而入。
这不是耿照头一回来到将军办公的内堂。第一次来,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巨幅东海地图,吐露他那为君王平定四方、混一宇内的“世间大恶”,耿照为其惊人气魄所折,甘效犬马,从中获益良多。
许久未至,几案上仍是堆满公文,同印象里横疏影的书斋颇有几分相似,但文书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语。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烛,将堂里照得明亮,书案后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藏着将军的恶愿与野心──“揭下来。”慕容柔命令他。
耿照将垂于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失声惊道:“这……这是……”
熟悉的巨幅地图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粉壁之上,贴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纸张,有的是将军几案常备的精纸,也有尺寸不一的纸片字条,全用米粒之类浮贴在墙上;乍看杂乱无章,再看得几眼,才发现纸张似是各自成团,将偌大壁面分割成几个团块,纸张密集处分别写着题旨似的大字,有“三乘论法”、“旧驿遇袭”等十余处标注,当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带案,显然是在这几个月间,越浦发生过的诸般案件。
纸张上头,不但有朱笔批注,圈起来的字句上还钉着大小各异的钉子,拉起一条又一条的彩色丝糸,将十数个团块上的各种讯息牵引联系,或因果相连,或求同存异,每条线的背后都隐含着巨量的归纳分析,必有深意,可惜过于繁复,无法一望即知。
其中一条较粗的红线吸引了耿照的目光。
这条线通过了将军初到城外破驿的行程,上头列出了知晓这份行程的关系人,继而通过糁盆岭的流民暴乱事件,指向曾捐赠米粮与灾民者;连到征用九转莲台的大跋难陀寺、打款到“三江号”江水盛名下的四极明府委托,以及三江号月来遭窃一案,据说什么也没丢,只有存放陈年旧帐的老库房积灰上,多了几只半截脚印,宛若怪谈,令人背脊发凉……
红线不止通过大部分的团块,也从各团块连到中央“三乘论法”那区,最后汇于一张写满姓字的纸头上。
纸上绝大多数的名号,无论是原有的,或明显是后来才添上的,都被朱笔一一划去;唯一圈起的一个是“迟凤钧”,旁边以朱笔标著「姑射”两个小字,未被杠红的,还有其余九个名字。
耿照在九人当中,几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姑射”成员,包括横疏影在内。
换言之,即使将军所知远远不及耿照,再给他一点儿时间,又或多些线索,将东海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组织“姑射”,就要被镇东将军慕容柔从幽影中揪出,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而古木鸢甚且不觉!
──这……这是何等惊人的洞见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却又如何可能?
“如你所见,”身后,慕容柔淡然说道:“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是确定你知不知道而已。我缺的几处关键,方才在你的叙述当中,俱都一一补齐,这九个名字又能再划掉几笔。”说着踏墩而起,又补缠上几条长长短短的粗红绳,拈起案上半干的毛笔,杠掉几条名字,圈起了“横疏影”、“琉璃佛子”,当然还有古木鸢的真身。
“……是不是简单得很?”
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绣墩,退到案前,仰望填塞了巨量讯息的纸片墙,像解开了极其困难的字谜,又或完成一组繁复的燕几图似,微眯的眼中涌现情感,有得意、有疲惫,也有一丝宽慰般的松弛。“我以前在内……我一直都很擅长这种游戏,看人与排设燕几图,从来难不倒我。”忽喃喃道:“难怪有几处我总觉不自然,难以自圆其说。‘古木鸢’的目的,若是引出背后的阴谋家,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握拳道:“追捕‘古木鸢’之前,能否让属下先与他见一面?我……有些事想当面问清楚。”
慕容柔回过神。
“你这便要收网了?背后的阴谋家是谁,意欲何为,有哪些党羽,都弄清楚了么?拿下古木鸢后,你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阴谋家?你要用什么罪名收缴古木鸢,证据又在哪里?”见耿照哑口无言,挥手道:“你自然要去见见古木鸢。把敌人的来龙去脉,全都弄清楚,回来向我禀报。他若问到你,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只用不着提到我。”
“若他问起了将军──”这也非不可能之事。古木鸢要对付那灰袍客,情况之严峻,与耿照所面临者无分轩轾。若能拉上镇东将军,古木鸢未必不心动。对耿照来说,这是相当贵重的谈判筹码。
“他不会问。”慕容柔难得大笑起来。“你也太小看那人了!我若说得只字片语,反教他小瞧了我。你能活着走到他跟前,已足够说明许多事,毋须代我发言,做好你的本分罢。”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佛子的下落,须确实掌握,将他送交本镇发落。此人牵连许多秘密,落入有心人之手,是要出乱子的。”
耿照反复思索几日,也是这个意思。明姑娘虽是一片好心,此法却不能解决他与老胡的困难;他既不能对老胡交代,老胡也难以向母亲言说,与其一味逃避,不如直面相对。“属下会彻查佛子的下落,将他携回,将军放心。”
慕容柔点点头,良久,才转过身来。这是继堂上那图穷匕现的一霎间,两人视线再度交会,将军淡淡含笑,弯睫垂敛,低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