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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208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6:27

第二七八折 气运当换 孰论高低
        同听自当事人之口,耿照与日九的反应却截然两样。长孙旭再度傻眼,浑不知师父怎会与赤炼堂总瓢把子、人称“裂甲风霆”的雷万凛扯上关系。
  耿照则犹豫了一霎,终究抑下询问雷万凛行踪,是否真于华眉县戴家祠堂的冲动。武登庸没放过这乍现倏隐的迟疑,白眉一挑:“怎么你也知道同命术之事?”
  耿照不置可否,只说:“晚辈因缘际会,曾听那聂冥途与鬼王阴宿冥提过。”武登庸望着徒儿的疑惑,笑道:“不是你知道太少,实是这小子知道太多。”他同长孙旭聊到圣藻池二会时,只说救了一名赭衣少年,没说是日后的总瓢把子。
  耿照在聂冥途处,曾听闻“赤水转运使”云云,料少年应是赤炼堂雷氏一脉;待刀皇提及雷万凛之名,才将两条线索联系了起来。
  日九精于算学,师事武登庸后,也学五行术数,才具倒是远胜过习武。以其粗浅涉猎,听完同命术一说,大皱眉头:“师父说过,推衍术数,其实跟算学是一个道理,并非虚渺之物。命格既不是物品,如何借得?”
  武登庸捋须微笑。“能出此问,代表师父没白教你。可惜我当时目空一切,自以为论世间术数修为,无人能出我之右,为了炫技逞能,贸然使用自己并不了解的秘术,因而吃上大亏。“同命术乃我公孙氏独门创见,就像你说的,是想把命格化出实物,以人力干天和,构思极其大胆,算得上是野心勃勃。此论若成,‘以武秤命’便不再是以讹传讹的烟幕,是真能把‘谁才能练’刻入武学中;至于修改运程、振衰起敝之效,自不在话下。”一如“不败帝心”的大胆极端,公孙一族似乎对这种近乎妄想的跳跃式思路,有着难以想像的热情。但同命术的理论,比帝心的朱紫交竞更复杂也更虚渺,几百年来无数才人皓首穷经,只砌出一座华美的空中楼城,莫说着手试验,连投在实地上的影子都不见。直到武登庸在武库深处,找到一本毫不起眼的半毁古卷为止。“那本小书叫《绝殄经》,写满了看似天马行空,在我看来,不啻是诸般峰级境界的描述,其术法的部分亦有可观。我从里头找到了几种失传的古法,应可用于推动同命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依经中所载推敲同命术的可行之法,乃是我练武闲暇的娱乐。”
  耿照闻言一凛。“奇宫风云峡那厢,也有一部叫《绝殄经》的古书,与前辈所述相似。聂二侠曾按书中记载布阵,却为殷贼所乘,不如奇宫术法久耐。”武登庸没甚反应,只“嗯”的一声,耿照不确定老人是否听漏了。“靠《绝殄经》补全的同命术,其实更接近术法而非术数,把四柱八字当成阵基,赖精气血神推动,将虚渺的命格化实,借命成阵,影响运数。”日九仍是摇头。“这徒儿就更不懂啦。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是不能改的,改风水改运程,不过是调动地底物中的五行,略作增减损益而已。师父的命格固是公侯将相,贵不可言,那雷万凛却是火铃夹命,身带败局,这……却要怎么个‘同命’法儿?”
  武登庸哈哈大笑,举杯饮尽,露出心满意足之色。“不想我老来收徒,竟同时得传掌法内功、命理术数两道,老天待我不可谓不厚。旭儿,我虽常敲你脑袋,但你确是钻研高深门道的良材,此际只是工夫未到,毋须妄自菲薄。”
  “徒儿记住了。”日九受宠若惊,一脸傻笑。
  “你说得对,命是不能改的,根本不存在‘同命’一说。这个四柱八字的血祭阵所行之事不是同命,其实是‘换命’。”
  二少面面相觑,立时听出其中不妙。“命格就像一张网,运数则是水流,网不变而水文屡变,方有‘流年’一说。网固不可易,却能加个鱼筌、绑个铅锤之类,做点无伤大雅的小手脚;要是想换去水深水浅处,那可是大工程,风险多多。总之就是调节流过你这张‘网’的水量,世间阴阳家所为,大抵如是。“我本以为同命术是将两张网叠在一起,虽然他的网破,可我的网结实啊,水自是按我的网筛走。然而术法之理却是迷阵,你人虽不动,却似行入五里雾中,靠的是阵法迷惑心识。《绝殄经》的法子就是这样。“水流过他的网时,以为那张网是我的,他的运程自然变好。但天地之间,有其定数,挪挪位子、从水深换到水浅处都是大工程了,遑论抹煞一张破网的存在。最稳固的办法,便是在好网上再加一层迷障,教它变成原先那张破网。”这么一来两相抵销,此一变易等若不易,阵基方能长长久久,稳若磐石。
  日九的下巴直要摔在桌顶上。“我花了许多年月,才琢磨出这点门道,可惜当时年轻气盛,眼高于顶,受不得旁人的一点吹捧暗示,妄行异术,招此恶果。在静待术法失效的漫长岁月里,我只能少与故人接触,以免连累无辜。”老人说着说着,忽然一笑。“好在韶光飞逝,已逾卅年之期。也是时候,去瞧瞧萧先生啦。”
  
其后三人又闲聊一阵,只是言不及义,无尺寸之功。武登庸嘴上说去看萧老台丞,毕竟人还大剌剌地坐在堂上,天晓得何时动身;若是三五年后再去,也别指望他帮忙对付殷贼了。先前耿照请援,刀皇以“此事我和殷夫子并无仇怨”为由回绝,尽管日九频使眼色,冒着脑门冒大烟的风险架屋搭桥,想让师父松口,始终难以如愿。
  武登庸插科打诨,宁可吐露秘辛,也不欲蹚浑水,更不许爱徒掺和,平白送命。耿照离开朱雀大宅三天了,期间音信全无,担心盟中诸人挂念,见老人谈兴渐寡,欲起身告辞,日九坚持不允。“住几天……哎呀,就住几天嘛!今日打得拆屋毁路的,天大的动静,怕到不了明天,你那些个大小姑娘就知道你在这儿啦,急什么?”
  “必要的必要的。”
  老渔夫搓着手起身,笑容猥琐:“穷山国多久没喜事了,穷嘛。旧友相逢亦是一喜,我去钓两尾鲤鱼,晚上加菜。”
  日九科科直笑,师徒俩喜憨成一处,果然彻头彻尾是一家。老人掖着鱼篓行出,厅外阶下,呼延宗卫正欲拾级,抬头见是神功侯,赶紧让至一旁,便要行礼;武登庸手一挥,与他擦肩而过,哼着小曲,意态闲适,迳自踅出驿馆。
  大厅之内,呼延宗卫整襟肃容,向国主禀报:“先前一战,有六名征王御驾的弟兄伤重不治,遗体已移往偏厅。我派人向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递送文牒,打算在落日前运出城去,请陛下移驾灵前。”穷山国的习俗是火葬,向央土官署报备后,呼延打算将尸体运至城郊,架柴烧化。
  日九如梦初醒,低头安静片刻,为忍住眼角烘热,才又深吸深吐了几口,点头道:“知道了,我随后就到。”
  呼延宗卫行礼而去。白白胖胖的新国主一直等到他走远,才别过头去,以袖揾眼,扁嘴咬牙,低声笑骂道:“他妈的!就是忍不住啊,明明非亲非故的。”起身绕着屋梁满厅乱走,仰头扇袖频吐大气,无奈泪流不止。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日九弯腰吐气,扯着袖幅抹泪,片刻才拍拍耿照的手掌。“这些人都是为我而死的,他们在家乡有妻有小,没想过丈夫父亲或儿子这回离乡,是成了一坛子骨灰回去。这全怪我。”
  少年国主像挑起百斤担子,勉力挺直腰杆,回头吸了吸鼻子,尽力掩去戚容,缓缓说道:“但有下回,我还是得指使他们去死、去冒险,所以做头儿一直很难,既上了位,也只能硬着脖子干。你也一样。”
  耿照反掌与他一握,两人松手撮拳,迅雷不及掩耳地轻击一记,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你觉我师父不待见你,这是对的,但原因你想错了。”“不是我花名在外,招惹太多女子么?”“……呃,这也是有的,但不是重点。”日九摸摸鼻子,比他还尴尬。“我以为他老人家不欢喜你处,恰是你俩像得要命,简直不能再像了。”“原来刀皇前辈也有许多红粉知己。”这可是今日最劲爆!“信我他妈揍你不?”日九狠啐一口,单掌扳近他的肩头。“你听我师父说年轻时的事,难道没发觉,他和你一样活得不开心,什么事都要揽在身上,有点儿快活就忍不住想惩罚自己,非要搞得很不得已似的?”
  “我是这样么?”
  耿照苦笑起来,却难反口。
  “我识得师父时,他就是这样了,说话疯疯癫癫,没点正经,但我不觉他逍遥快乐,只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如此,所以我总逗他笑。今儿听了他的故事,果然没猜错。”
  日九正色道:“师父不喜欢你。在你身上,他看到亟欲摆脱的、过往的那个自己;若他最终认了办不到,就会对不起那些试图使他自由的人,如独孤弋,如七水尘,甚至是密山王陶老实。但这不表示他否定你;若如此,他就不来见你了。为此你不能放弃,放弃从他手里获取协助。要怼殷贼,这是减低伤亡的最好办法。”
  耿照忍不住调侃他:“这么卖师父好么?我颇替你的脑壳儿忧虑。”日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冷笑不绝。“我怕你死在路边啊,兄弟。要不你现在保证不去寻殷横野晦气,看他要几万两白银才欲和解,我回南陵给你凑去,你老兄肯吗?”
  “得了罢,你那可是穷山国,穷鬼的穷,不是琼楼玉宇的琼,摆谱呢。”耿照笑完了,低道:“此贼断不能留。就算他能容我,我也容不了他,既为公道,亦有私仇。”
  日九竖起了三根指头。“你就在这儿待三天。峰级高人不见你,你便将天下五道翻过一遍,也找不着影儿,看我师父找了天观地隐多少年就明白。你觉得,他来找你干什么?”“多半是追究我冒名之责?”耿照苦笑。“……或让你的谎话成真。”
  耿照微怔,露出恍然之色,不免疑信相参,有惊喜亦有不解。“刀皇前辈告诉你的?”“我猜的。”日九两手一摊。“方才我留你,他老人家也没说什么,对不?我本来只有四成把握,如今倒有六成啦。你就当是教我给蒙了,死马当活马医,我不知你三天能学什么,但你别放弃说服我师父。天助自助,从来就是这个道理。”
  叹了口气,抹抹眼角。“我走啦,你且自便,需要什么就随意使唤,不必客气。我送他们一程,晚膳以前自会回来。”
  穷山国驿馆不小,毕竟能容纳两百来人驻扎,驿中仆从均是官府雇佣,以男子居多,只有几名老妇,负责洗濯衣物。耿照本在厅中闲坐,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兢兢业业奉上茶点,应对之际嗓音微颤,没敢正视他双眼,与其说是鬼祟心虚,倒不如说是惶恐;一听少年吐出“下去罢”三字,如获大赦,忙不迭地倒退而出,差点儿绊着高槛,摔了个倒栽葱。
  看来这几日间,刀尸黑榜的耳语持续流传,无论信与不信,越浦城内怕是人尽皆知。这管事若是口风不紧,不消半日,各路人马便知“刀尸耿典卫”在此,也毋须耿照传出消息,联系潜行都了。闲坐时诸事上心,益发不宁,耿照索性行出大厅,四下走动。
  穷山国诸人集于偏厅,偌大的驿馆显得有些空荡,走近大门,忽见一名头戴花巾、身穿蓝白相间的碎花小袄的少女,下身一件洗旧了的白棉裤,趿着白衲底的红绣鞋,腰杆笔直,虽不见相貌,整个人的身形翦影看着十分精神,周身充满青涩气息。
  少女捧着一只白瓷小缸,掖了条白巾子,看似酒肆里常见兜售蜜饯零嘴的,也有沿商家或富户巷闾里寻客,都是打理精洁、模样讨喜的男童幼女,不扯嗓叫卖,逢人便笑眯眯地喊大叔大婶,礼貌周到,也会帮忙摭拾些不费力的细活。有些老人家一开心,便同她们买零食,价钱自是比铺里买要贵些。
  看守大门的老驿卒正拿话逗她玩,少女低头掩口,笑得花巾颤摇,甚是娇憨。耿照觉她身形有些眼熟,只是逆着光看不清,本欲离去,见少女同驿卒交头接耳,老人回头一瞥,犹豫片刻,终是放了她进来。
  白瓷缸里的蜜饯,老人是不会买的,但起码让她找买得起的人,试一试运气,回报她陪他聊天解闷的体贴与善意。少女一迈步子,耿照便知是谁。葫芦小腰结实紧致,合身的白棉裤将饱满的股瓣,裹出鸭梨般的浑圆臀形,毋须于身后亲睹,光凭翦影凹凸有致,可想见每一动那微微绑进肉里的绵润弹手,令人难以移目。
  无论胴体或心性,她都是发育完熟、充满女人味的十八岁,鲜嫩可口,无比诱人。但适才在大门边被驿卒逗笑了的碎花袄少女,怎么看都像十三四的黄毛丫,气质、模样皆无懈可击,连鼓胀的奶脯和屁股都像是女童吃胖了,无法激起正常男人的欲望。这出神入化的伪装全不倚赖化妆,效果却不逊于雷亭晚的人皮面具,“女童”的意象透过一颦一笑等细微的小动作,自骨子里焕发出青涩稚嫩来,遮去了青春胴体的熟艳欲滴;不管看过多少次,耿照只有满满的佩服而已。
  潜行都真不简单。耿照忍不住想。少女在门边时看似不过十二三岁,一转身迈步,似又长大了些,逆光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一双清澈的眸子却越来越亮,越发鲜活,惊喜、释然、担心、害羞……诸般情思一一历遍,最后全化成水花滚溢,若非少女生性倔强,绝不轻易在人前示弱,早已崩落面颊。即使对他也是一样的。耿照就站在廊檐下,面带微笑,静静迎着她,简直像图划一样。
  少女必须竭力抑制,才不致奔跑起来,胸口怦怦怦地剧烈跳着,直到少年开口。“绮鸳姑娘,委屈妳装嫩啦。一定很辛苦罢?”装……辛苦你妹!少女差点没晕过去,满腔温情全喂了狗。她今日未扎马尾,而是绑起一条乌亮的双股大辫,若非顾忌那驿卒探头探脑,直想甩脖子一家伙抽死他。“你死哪儿去了?”她恶狠狠瞪他一眼,虽压低嗓音,难掩汹汹怒气:“众家姐妹满城的找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没按吩咐,沿路留下号记?”潜行都众家姐妹要听到她这样跟盟主说话,怕是得晕。
  当然,也有少部分的恶意耳语,说她一早就跟盟主好上了,盟主还挺迷恋她似的,任绮鸳怎么骑在头上也不生气,看不出居然是个怕老婆的。少女们私下议论起到底是谁骑谁的问题时,无不羞得面红耳臊,并头喁喁。
  “真对不住,连累众位姐姐辛——”耿照万分抱歉,话都没说完,绮鸳眼尖偏见廊底一名仆妇端着木盆走近,神色十分不善,赶紧扮回女童的伪装,娇怯怯道:“大哥哥,买我一点罢?买我一点可好?”完全就是幼女的声音、幼女的模样,不是捏着嗓音扮小,甚可想像绣鞋里踮着脚尖欲跳未跳的急切殷盼,再也自然不过。
  耿照还来不及佩服,绮鸳小脸一凑近,一股微带汗潮的怀襟乳香钻入鼻腔,眼皮底下的碎花小袄里,紧裹着起伏跌宕的两只嫩乳,美景在前,已然难当;更要命的是,上回他听见这等惊心动魄的娃娃音,是在街边的分茶铺子里,符赤锦双手捧颊,奶声奶气地说“相公不能吃宝宝锦儿”,恰与绮鸳的“买我一点可好”相互辉映,分明眼前就是个小女孩,耿照裆间还是不争气地昂然隆起,雄伟的模样十分吓人。
  绮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她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演技,只能认为是这厮“性”趣异于常人,连幼女都不放过,简直是武林败类,借地形掩护,狠狠踩了他一脚,低声怒斥:“龌龊!”耿照有口难言,见仆妇上前赶人,忍痛打圆场:“不……不妨,我爱……爱吃蜜饯,每天要吃一缸。嬷嬷请先忙去,我自行便了。”
  妇人这才满腹狐疑地入内,嘴里嘀咕个没停。没了外人,两人一下子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沉默着,只听得心跳声怦怦怦地响个不停,却是传自碎花布下的饱满奶脯,那带着薄汗的、温温香香的两丸丘壑起伏。
  耿照真怕她戳眼,索性别过头,望着檐角;绮鸳羞意更甚,恼怒却无处着力,只气鼓鼓的,半天都不说话。
  七玄大会后,耿照被掌管冷𬬻禁道的黑蜘蛛长老认为是龙皇化身,权限更在五枚刀魄之上,适逢其中两枚被祭血魔君与聂冥途带走,耿照干脆修改了进出禁道的规则,列出一份允许自由出入的清单,余人则须经通报核可,再由引路使者携入。此际冷𬬻谷已是不折不扣的要塞,便持刀魄也不得其门而入,才会成为七玄同盟的避难所。但潜行都所有成员的名字,都不在那份清单上。
  这是为防她们不幸落入敌手,也不会使铁桶般的冷𬬻禁道生出裂隙,予敌人可乘之机,同时也是潜行都的觉悟与决心。这些少女不需要庇护。她们随盟主待在最危险的第一线,随时准备牺牲,毫无怨言。
  耿照深知她们的辛苦,失踪的这三日里,众姐妹怕不是要急疯了,也难怪绮鸳气呼呼的。思前想后,终归是自己不好,和声道:“绮鸳姐姐,劳妳回去同宗主、姥姥说一声,我见了狐异门的代表,它们并未表明加盟,但也无意为敌,我还在争取支持中。这几天,真是辛苦妳们啦。”绮鸳一惊回头,再也冷不了脸,听他低声下气认错,态度登时软化,勉强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哼道:“行啦。让你沿途画记号、打星引钉,都简单成这样了,还能把自己搞丢……不知怎么说你。给你个叫‘销魂天香’的好东西,下回再被绑走,你就直接捏碎香囊;这味儿人的鼻子嗅不出,可用特殊方法辨别,一旦沾上,几天都散不掉,只怕雨水而已。”解开最顶的襟扣,从衣里拿出一只绣囊,稍稍用力扯断颈绳,塞在他手里。
  耿照听说这“销魂天香”无色无味,本能凑近鼻端,嗅得一股乳脂甜香,冲口道:“好香啊!”触手温热微潮,省起此囊原本贴夹于何处,不禁大窘。果然绮鸳“唰”的一声粉颊暴红,恶狠狠往他足背一跺,自银牙间迸出低咆:“龌龊……无耻!”转身奔出了驿馆。
  门外树下、远处街边,几人前前后后,或收拾东西起身,或终于拣选了胭脂水粉会帐,各往不同方向离开,除了都是女子之外,年纪、衣着身份等,竟是无一相同。长孙旭、呼延宗卫一行,到了傍晚都还未回转,倒是武登庸拎着满载的鱼篓,又哼着小曲回来。
  驿卒、管事等已先得呼延嘱咐,无不以贵客待之,不敢轻慢,遑论拦阻。武登庸将鱼交给厨房,回到大厅,瞥了恭敬行礼的耿照一眼,怡然道:“闲着没事么?随我来,咱们活动活动筋骨。”耿照既得日九预告,并不迟疑,乖乖随老人行出,来到一处别院中庭,周围环境清幽,罕有人至,庭中遍铺青砖,树木紧靠廊庑,空出大片空地来,一看便是演武之用。“江湖盛传,我教了你三日武功。我一向不喜欢假,既不能拧掉你的脑袋、当作没这事,只好让它成真。”老人眯眼笑道:“你我自无师徒名分,况且编这鬼话的人太不地道,就算是我,三天里也教不了什么;当初要是说三十天就好啦,只能怪你运气不佳。”
  耿照也笑起来。两人笑了一阵,武登庸才道:“这样罢,我每天问你一个问题,自只与武学有关,不涉其他,视你的回答再决定教你什么。这样既节省时间,也不致漫无目的,你以为如何?”
  “悉听前辈吩咐。”耿照恭谨回答。
  “那好,咱们把握时间,你听好了。”老人笑得莫测高深,慢条斯理道:“你要的,是高还是低?”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6:47

第二七九折 四时楚雨 销魂清映
        水飔晕凉,刮入满怀甘洌药气。
  阁前檐阶上,眉目清秀的少年正以药船碾药,加厚的生铁碾轮在船形铁槽中来回滚动,既规律又轻巧,无一丝阻滞,如清风明月般,再也自然不过。与叫“惠民谷”的昔日相比,此际一梦谷内亭台楼阁,可说无一不精,伊黄粱不惟拿得出平地起楼的钜资,品味也非同一般,并未落入雕梁画栋的俗构,让此间保有世外桃源般的静谧出尘,不负响遍东洲的“岐圣”大名。
  这院子位于主院之后,刻意营建得比主院小,与无僵水阁相毗邻,若无识者指点,谁也猜不到是谷主所居,亦合伊黄粱注重私隐的脾性。而蹲在居室外碾药的少年,自是寄居一梦谷的阿傻了。他穿着短褐快靴,露出衣外的双臂缠满绷带,渗着药渍的白绷带甚至一路缠上脖颈,不知衣里裹成什么模样。
  在沉沙谷半山腰的破庙中,那断臂瘸腿的残废老者之拳脚,实是阿傻此生仅见的恐怖。自岳宸风伏诛,他已许久不曾从恶梦中惊醒;这几日,他总梦见老人的肘击膝锤,与中招瞬间散入眼帘的尘沙灰发,然后从骇异中痛醒过来,辗转反侧,满榻湿凉。当日脱离战场,将大夫带回一梦谷,在大夫指导下,他和雪贞姑娘先处理大夫之伤,以防大夫失去意识——上回雪贞姑娘为昏迷的大夫缝合伤口,大夫为此发了顿脾气,此后三人便有默契:维持大夫清醒,乃施救第一要务;万不幸大夫昏厥,雪贞姑娘须得立即离开医庐,由他接手治程。
  阿傻没问为什么。一向是太夫怎么吩咐,他便怎么执行,他的疑惑不是大夫所欲,没有任何的意义。“别……别弄了,雪贞!先……先处理他……”在医庐抢救时,大夫明明伤得更重,却制止了急得掉泪的雪贞姑娘,一指榻旁打下手的阿傻。“别教……别教他死了!”阿傻和热锅蚂蚁似的漱雪贞齐齐回神,才发现他那身破烂劲装几成血衣,整个人站在一滩血泊里。残疾老人拳脚加身之痛,堪称此生之最,足教耐力超强的阿傻一瞬间失去行动力,连岳宸风和杀摄二奴的折磨都无法相提并论。更可怕的是:未能及体的拳脚罡风,全未落空,隔衣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皮开肉绽,像被小指粗细的浸水皮鞭抽打似的,干脆俐落地割开皮肉表层,留下切口,随着阿傻使用肌肉,持续扯裂伤处,麻痺的痛觉却无法适时反应过来,此消彼长,直与放血无异。雪贞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缝完他全身的伤口,给所有疑似骨裂处敷了药上了夹板,这还是大夫耳提面命,在一旁指点施为;换了谷外庸医,早叫家里人抬回去等死。
  阿傻的皮外伤具已收口,腿臂上的夹板大多拆了,行动也方便些。大夫不许他走远,让他待在眼皮子底下,只在每晚戌时叫他暂避室外,想是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内家行气之法,须由雪贞姑娘施为,特命阿傻在外头护法。伊黄粱的内外伤不轻,每天须耗用大量丹药,阿傻把握时间磨碾药材,才能赶上翌日炼制;更何况,他也喜欢推磨药轮的节奏。
  少年双膝交盘,臀未触地,微支起身子,松胯沉肩,推送药轮的动作虽不快,却滑顺如水;分明在动,又似有不动,宛若猩行虎扑,看似缓静,却隐蓄有强大威势,一动便如雷霆震怒,悍猛难当。大夫说过,少年最不可思议的才能,就是从那堆古旧的插花图册里看出门道。阿傻只当大夫随口戏谑,直到从画中金错剪、青瓷水盌摆放的位置,悟出不存于画中的插花者姿态,又受几幅插于吊篮的倒挂梅型启发,做出这一连串动作时,浑身经脉忽然生出莫名热劲,在起初的百遍内如种子萌芽,周流百骸,既不同于道门圆通劲,甚至与嫂……与那人所授的心法大相径庭;往复三百遍后,热流每行周天方圆,便将经脉略略撑胀,只是这易筋洗髓的进程极缓,远远称不上剧烈,故无碧火神功心魔关那样的险障。但经脉易改毕竟是经脉易改,过程绝不好受,只是阿傻忍痛之能异乎寻常,连以天雷涎代手筋的剧痛都能扛下,拓脉不过是千针攒刺的程度,少年连考虑都不用考虑,慢慢练上了瘾。走完周身诸脉后,这股奇异的热流蓄于丹田,逐渐捶实,却非以内力的形式留存下来,而是以丹田气海为中心,四向散入百骸,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傻的功力并未变得更加浑厚,但异热散于四肢百骸深处,却能成为下一次生成热源的“种子”,每回产生的热流都更汹涌澎湃,持续拓宽经脉,增益体内承受异热的强横程度。最明显的变化,是他伤势痊愈之速,几成倍数增长。骨骼损裂是人身最难自愈的部分,但少年全身多达十几处的骨裂,于数日间悉数复原,为防大夫和雪贞姑娘生疑,他还是照常调药敷裹,浸泡药汤,这两天才逐一拆掉了固定用的夹板。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十二花神令》早在沧海儒宗现世之前便已存在,直到儒宗隐蔽、花令失传为止,无一人敢说已将图册所蕴,悉数解开,遑论练全。阿傻若生于上古,得阅宗门教典,当知这套心法乃儒首恃以震慑东海的镇教神功,赞曰“楚天不断四时雨”,或称《楚雨四时》,成名犹在赤心三刺、弹铗铁指等儒门绝顶神功之前。少年无意藏私,只不知该从何说起。阿傻无法解释,是怎么在图帧与图帧间看出这些、其联想又是如何与图册发生关连……缺乏合乎常理的阐述,顿悟就只是臆想而已,就算口舌灵便,也无法向人言说。但大夫需要他的保护,他必须尽快复原,最好武力还能再提升一点。
  少年趁着碾药一遍又一遍地行功,一如既往忍受苦楚,直至忘我之境。一柄单刀搁在他脚边,就在伸臂可及的范围内。聂冥途所遗的红鞘眉刀,就是那柄狼首从冷𬬻谷携出的、装有刀魄的新幽凝刀,已被阿傻留在破庙战场;以当时场面之混乱,情势之危殆,此举似乎情有可原,大夫虽不高兴,却未见责。阿傻祈祷那柄刀能回到耿照手里,这应该也是那残疾老人所盼望的罢?
  阿傻练得入神,以致背上的镂花槅影被推开一边都未察觉。眼角余光里,忽踩入一只微带烛火晕黄的裸足。那是只白皙腴嫩的脚掌,肉呼呼的新剥菱儿也似,足背浑圆、足弓细滑,像以绝佳的羊脂玉磨就,小巧细致,令人爱不忍释;连接脚掌的足胫十分纤长,更衬得比例绝佳,丝毫不显粗短。来人身形娇小,不惟臀股极富肉感,浑圆的香肩、酥莹的裸背亦是丰润得紧,一看就是骨架细小,浑身腴肉的类型,胜在腰凹臂直,该窄的、该长的一样不缺,粉颈尤细,更别提那下缘垂坠如熟瓜、尖翘的蒂儿却昂然指天,简直是完美泪滴形状的雪乳,直是揉合了妇人的熟艳与少女的稚嫩,活脱脱是个慑人心魄的尤物。
  雪贞姑娘虽是五帝窟漱宗主赠与大夫的宠姬,却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仪态,阿傻未敢以姬伶目之,始终心怀敬畏;如此近距离直视雪贞姑娘的胴体,还是入谷以来头一次。一丝不挂的漱雪贞推开镂花门扇,踮足跨过高槛,抬起的大腿连股处挂满晶莹液珠,除了汗水,似有更黏润的成分。事实上她周身是汗。来自背后室内的晕黄灯烛,以及身前檐外的幽蓝月华,将她浑身浆渍映得发亮,颈背、肩胛等处的肌肤既似象牙,又像带着一层膏脂般的淡淡奶黄;顶翘底沉的一双沃腴乳瓜却回映着霜色的月光,焕发出如冰似玉的细腻质地……明明是一暖一寒、截然不同的两色,竟不约而同予人白皙之感。雪贞云鬓紊乱,沾黏于雪肌上,急促的呼吸令豪乳起伏剧烈,乳肌却出乎意料地结实,两相弹撞,益发晃得厉害。
  阿傻愣了一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本欲别过头去,余光瞥见她那小巧如珠贝的趾甲上,染着鲜红夺目的蔻丹,涂得浑圆饱满,无有溢漏。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忽然涌出,猝不及防地冲撞了少年,阿傻起身退了一步,才想起左大腿的绷带下还缠着束棍,避免“还未痊愈的断骨”位移,断不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浑身赤裸的雪贞停步,酡红未褪的俏脸一侧,耳畔垂落几绺青丝,继而微露一丝恍然,微微勾起的唇抿,有着难以言喻的促狭之色。云收雨散的迷人凄艳,以及少女般的娇憨举止,在少妇身上融合完美,竟无扞格。
  “我不会跟大夫说的。”她动了动嘴唇,红艳如烂嚼樱茸也似,以倦慵的眼神打量他,既冶丽又淘气:“他睡啦,咱们别吵他。”
  渗着薄汗的颈间并无颤动,敢情这几句并未出声,既像存心引诱,又似欲掩耳目,意有所指。他还叫“岳宸海”时,就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只没想到伊黄梁为加速复原,竟以双修法采补,更没想到雪贞姑娘会有这么大胆豪放的一面。
  像带着一层膏脂般的淡淡奶黄;顶翘底沉的一双沃腴乳瓜却回映着霜色的月光,焕发出如冰似玉的细腻质地……明明是一暖一寒、截然不同的两色,竟不约而同予人白皙之感。雪贞云鬓紊乱,沾黏于雪肌上,急促的呼吸令豪乳起伏剧烈,乳肌却出乎意料地结实,两相弹撞,益发晃得厉害。
  阿傻愣了一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本欲别过头去,余光瞥见她那小巧如珠贝的趾甲上,染着鲜红夺目的蔻丹,涂得浑圆饱满,无有溢漏。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忽然涌出,猝不及防地冲撞了少年,阿傻起身退了一步,才想起左大腿的绷带下还缠着束棍,避免“还未痊愈的断骨”位移,断不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浑身赤裸的雪贞停步,酡红未褪的俏脸一侧,耳畔垂落几绺青丝,继而微露一丝恍然,微微勾起的唇抿,有着难以言喻的促狭之色。云收雨散的迷人凄艳,以及少女般的娇憨举止,在少妇身上融合完美,竟无扞格。
  “我不会跟大夫说的。”她动了动嘴唇,红艳如烂嚼樱茸也似,以倦慵的眼神打量他,既冶丽又淘气:“他睡啦,咱们别吵他。”
  渗着薄汗的颈间并无颤动,敢情这几句并未出声,既像存心引诱,又似欲掩耳目,意有所指。他还叫“岳宸海”时,就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只没想到伊黄梁为加速复原,竟以双修法采补,更没想到雪贞姑娘会有这么大胆豪放的一面。
  娇小的丽人立于檐下,背着月光,挑衅似地将完美的胴体,尽情展露在少年面前:阴影将娇躯的傲人起伏衬托得益发鲜明,紧仄的乳壑、凹陷的脐眼与腰弧,还有从饱满的耻丘,直蔓入腿心里的乌卷细茸……只余一双妩媚的杏眼炯炯有神,被精心描绘的眉黛一衬,不知怎的竟颇见英气。
  两人相隔尚不及三尺,没有听觉的阿傻,其余感官的灵敏程度远胜常人,可以清楚嗅到她的肌肤香泽、开口时芝兰般的吐息、带着淡淡咸润的汗渍,以及鲜烈的膣蜜气味——她的淫水从腿根一路蜿蜒,流淌到脚踝,洒落地面的液点分不清多少是汗,又有多少是兀自不停的骚艳春水。
  阿傻背脊靠着檐柱,浑身绷硬如铁。对峙般的静默只维持了片刻,雪贞一耸圆肩,又恢复成平日温婉文静的闺秀,仿佛穿上了少年无法望见的层层衣物,笑道:“我去梳洗一下,大夫好不容易睡熟了,莫惊扰了他。”
  迳自下阶,转向后进水井,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款摆婀娜,雪臀肉感满溢,却无一丝垂赘;微踮脚尖、交错一线的轻巧步子,将双腿衬得又细又直,加上丰盈的大腿,诱人到近乎危险的程度。阿傻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全靠在柱子上,目眩神驰,几难站立。
  他对雪贞姑娘从无遐想,不以为她会背叛大夫,甚或看上自己;方才片刻间发生的,他完全不知是什么、又是为何,只觉惊心动魄——那是连在拔刀之际,少年都不曾有过的危险之感。阿傻将门扉重新掩好,仍旧无法静心,索性跃下阶台,快步朝院外走去;回过神时,才发现走到水渠边,双手捧起渠水,连洗几把脸还不够,把头“噗通!”浸入渠中,冷却发热的脑袋。一股极其强烈的异感钻入颅中,连冰冷的渠水都不及它刺骨,痛得少年眼前倏白,猛然起身;“哗啦!”颜面离水,本能一扶腰际,想起单刀留在院里,已悔之不及,放空心思松弛百骸,进入将发未发的无心状态。即使无意隐藏,杀意强大到能刺伤心识、以致肉体有感的对手,也未免太过骇人,这是连那断臂瘸腿、强如鬼神般的灰袍老者也无法达到的境地。
  况且来人的气息少年并不陌生,若非放空神识,一颗心已沉入谷底。水渠对面,一人从夜幕行来,声音似带一丝赞许,也不管阿傻能否听见,迳笑道:“寥寥清渠畔,蔽月欲断魂!除耿照之外,论资质、论心性,你可说是最好的刀尸了,我实是舍不得杀你。万不幸背骨已生,留不得也,可叹!”
  ——果然是你,殷横野!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7:27

【妖刀记】 第49卷 破府刀藏

第二八十折 岂怨憎会 爱别离苦
        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于清渠一侧,连映着月华的粼粼波光都无法将他稍稍照亮,毫无特征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阿傻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难以摆脱的残魇,一如破庙中老者的拳脚,抑或岳宸风由他身上夺取、而后又加诸的一切,肆无忌惮地解裂他对现实的认知,直到少年能与之共处为止。
  疼痛从未消褪过。对阿傻来说,活着本身就带着痛。
  毋须与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对,少年也知危在旦夕,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非是脱力,而是动弹不得,仿佛空气一瞬间化成实体,牢牢箝着五体百骸,连吸入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荡荡的,遑论提运内力。
  少年单薄如钢片般的纤瘦身形,就这么被“凝”在渠畔,殷横野单手负后,饶富况味的眸光中依稀有着几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状,持续收紧锁限,似正欣赏着一株被残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无疑是绝佳的刀尸,心性沉静、坚毅卓绝,便于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亦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光凭他能从《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图“读”出精妙的刀式古谱,已是惊人的资赋。论刀法上的悟性,伊黄粱远不如此子,当年他能练成“花爵九锡刀”的无形刀炁,靠的还是殷横野的指点。
  从花册析出九锡刀的儒门前贤,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锡刀心诀被三槐本家收藏起来,却任由成摞的孤本图籍流落在外,并非买椟还珠,不知稀贵,而是认为图中所蕴,已尽在《花爵九锡刀》的心诀中。若无前贤之大智慧大修为,机缘巧合勘破迷障,花册也就是小道古遗罢了,有《九锡刀》入奉阁藏,何苦再多收这几本不伦不类的物事,瞧得后人尴尬?
  殷横野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以试金为名,从司空家府库取得成摞的花册——在他们看来或许此非赏赐,而是这殷姓的门客,替本家解决了一桩麻烦也说不定。至于区区九通圣,竟能从册里推衍出刀诀,自己没练,却私下授与他人,则应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帮龟缩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晓有阿傻这么个人,还不炸了锅!
  但他们会透过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传的古籍之秘,抑或将他当作道统的一部份,直接封存起来?殷横野不无恶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声地哼出一丝蔑冷。
  三槐非是守旧,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亘古不易之物,不是这般拖沓颟顸、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它们一如山川河流令人敬畏,无论兴盛或衰颓皆蕴藏力量,渺小如人,以为看懂了河山起落,甚至妄加议论,一旦它们真正发怒,天地倒转,洪涛灭世,不过转瞬间耳……人世一切,有何意义?
  他曾唆使吕坟羊,冀以司空家当主身份,促使三槐现世,掘出儒门深藏的中枢势力,但吕坟羊只想要他的友谊,以及与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试图推动司空氏,以吕坟羊兄妹的存废抉择,促使它们站到其余二槐的对反侧,但司空家只想着掩盖丑闻,息事宁人;他还试图挑拨三槐背后的势力,以丑态百出难以收尾的司空家为饵,诱使它们出手处置,却没有丝毫回应……
  儒门若有中枢,便只余一团虚无,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不管你扔什么进去,都再不起丝毫涟漪。
  天观七水尘那“不使一人”的羁誓,看似耗费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横野心知肚明,以当年声势之盛,他所能影响的,不过儒门外围罢了,面对那团深不见底的虚无,始终缺了关键的那一击;僭夺“权舆”、妖刀祸起,乃至异族斩关,天下大乱……这些通通没能让三槐“动”起来,反在吕坟羊兄妹之后,连原本唯一在台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没,顺势无踪。
  在萧谏纸或屈咸亨看来,灰袍老者的所作所为,兴许是罄竹难书;但对其真正的锋指而言,殷横野其实收获有限。而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恼的事了。
  水渠边上的少年双脚离地,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浑身抽搐;足尖离地只两寸,却怎么也搆不着地面,瞠大秀气的双眼,血丝密布,甚至开始迸出红点,青紫的面色十分骇人,仿佛将被幽魂扼毙。
  身为九通圣之首,殷横野学富五车,兼通各种奇门杂艺,目读唇语便是其中一门。屈咸亨死前,仅说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断首;少年此举的动机还有待探究,或被残疾老者打昏了头,也可能是遭秘穹炮制时的恐怖记忆复苏……迳行认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实过于武断。殷横野很清楚,或许伊黄粱才是对的。
  但他需要发泄怒气的对象。
  况且伊黄粱对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横野能忍受的底线。
  相对于出色的医术和武功,伊黄粱的心性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坚强。
  他缺乏为恶的坦然与率性,时时摇摆于正常与非常之间,殷横野需要他一直是那个在破晓时分惶惶然走出医庐、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无助少年,才能成为堪用的棋子。制造“雪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黄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横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许、乃至鼓励他这样做。培养一个真正的衣钵传人?这就太过了。伊黄粱的心上,不能有这样的温情寄托。
  阿傻必须死。老人对自己如是说。能死于意外的话,就更好了。
  “寒潭雁迹”屈咸亨武技强悍,堪称他那一代人的绝壁巅顶,亲炙其威的伊黄粱谅必异议不多。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战斗中奋不顾身拼搏,伤及根本,又疏于培固,在这样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失神瘫倒,头面浸入水中,截脉断息丢了性命,似也合理——老人凝着悬于锁限当中、宛若离水之鱼的少年,像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孤赏奇石,瞇起的灰暗眸子从悚栗感动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丝诧异、迷惘,最终大大瞠开,混合了惊喜与难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来,竟有几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丝毫气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极处,却始终未死。
  通过那薄膜也似、将他里里外外包覆起来的凝锁之力,殷横野察觉少年体内有股异气横生,自不知名处冒将出来,接替了原本的空气、内息之用,继续维持着生命。
  这股异气虽弱,却自成循环,生生不息,既不知来处,亦似无耗逸散失,周天而行,且有越来越强的迹象……
  殷横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读过一部失传的儒门镇教神功、名唤“楚雨四时”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议的变化。阿傻既未去过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没携出这门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册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远古儒脉的无上瑰宝!
  老人胸中气涌,直欲冲出天灵,狂躁之余,几欲放声豪笑:这下子,五行殿那帮老东西还坐得住么?这可是数百年……不,兴许是千年以来,儒门道统再一次现世;面对这条野路子,你们究竟是要杀要迎,还是继续装聋作哑,隐于世所不知处么?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阵营前,殷横野一直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
  直面【恐惧的本源】,彻底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他才明白身而为人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乃至【活着】本身的悲哀无奈。换作他人,恐怕早已崩溃发狂,但殷横野自小就非同凡俗,无论在胜出俱虑寺或三奇谷,不管于凡夫俗子或死魔,医怪等人杰比肩,他总能囊锥露颖,书顾不凡。
  即使在【阵营】长达数千年的历史中,他也每日能如他一般,以一人之力掀起无数波澜,不但将威胁圣源的预言中人----畿灭,更诱使他们把百年难遇的精兵猛将投于争权夺利,逐鹿天下,而非循神君之退一路追索,提前暴露圣源,招来无数螳臂祟摄。
  圣源根本勿须他人效忠,尤其是提起释放出神君的蠢物。
  千年岁月,无数暗影,这些通通加总起来,远不及他孤身一人替之上根源所谋于万一。只有他是必须的,殷横野想。这是他以这个身份降生此世,至此种种的唯一理由。
  然后,他终究没再听见过那之上崇高的根源对他说话。
  脑智到了殷横野这般境地,不会轻易被七情五感所惑,遑论动摇。近一甲子以来,他都是这样告诉自己,不疑不灌,步步为营,忠实地贯彻圣源的意志,为大千本相的现界做好准备。
  所以独孤戈死了,韩破凡出走远方,七水尘,武邓庸隐而不出,无数江湖豪杰折于妖刀,故老凋零******* 就算此祭神神军再临,局面也大不同于当年。况且他还鸠占鹊巢,将一向自诩中立,圣源却似颇忌惮的【姑射】组织攥在手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己方阵营可说是洞烛机先,稳捋千年以来未曾有过的优势。
  不会有人能做得更好了,圣源欲未再对他昭示其意,如初遇时那样。
  没有赞许,没有斥骂******什么也没有。
  殷横野开始浮想翩聊,想着那些不够成功的诡计,没能完成的图谋,隐约觉得里头或有答案,也许再做点什么,上主那恢弘磅礴,能深深撼动神魂的论音圣语又会自心头,肯定他这些年来的心血和努力
这样的念头令殷横野莫名焦躁起来,多少影响了他应对萧谏纸的判断。谁知在他几乎放弃儒门这条线索的多年后,又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宝贝来!
  他对楚雨四时功的了解,从来自古册上的只字片语,就算要当作钓出五行殿,皇极殿等潜隐势力的香饵,也有必要彻底研究少年一番,以增加手里的筹码---------正想着,蓦听水风里数声铮𫓽,满是兵马杀伐之气,虽未蕴内息,激越的弦响却令老人心头一震,顺势撤去锁限,少年“扑通!”跌落渠中,顺流而去。
  便只这么一霎眼,一抹乌影飕地掠出院篱,落地时微一踉跄,月光照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大圆脸,却不是伊黄粱是谁?
  “先……先生!”
  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横野注意到他手里提了柄单刀,有意无意挡在自己和身后水渠里的少年之间。另一抹娇小的身影,则从无僵水阁的方向奔至,未及开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奋力将阿傻拉出水面,叠掌按压少年单薄的胸膛,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恶”的一声呕出酸水,抽搐着呛咳起来。
  殷横野没理会满头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黄粱,怪有趣的看雪贞施救,总觉这具肉娃娃的运作之理委实是谜,瞧着少妇晕红双颊、唇黏湿发的动人模样,岂能想像她其实并无喜怒知觉,所有的反应都是按谱奏琴,只消偏得些许,没咬上弦,就会怪诞如自说自话一般?
  伊黄粱对这只肉娃娃的喜爱是毫不掺水的,院里遍设叠高的亭台,几上摆着雪贞喜爱的琴具,亭中抚琴视野绝佳。适才想是雪贞远远眺见有异,拨弦示警;但伊黄粱来得忒快,谅必有备。
  老人含笑回眸,从他面上睇到了手里的单刀。
  伊黄粱无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让,阿傻便要断送性命,再开口时隐带呜咽,听来软弱不堪,宛若哀鸣:“先生……先生……”
  “我就是来看看你。”殷横野神色自若,温言和笑。“伤得重不重?”
  “不……不重。”伊黄粱胖大的身躯微颤着,终于下定决心,双手抱着刀鞘一拱,涩声道:“先生,他……他实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资赋甚高,足堪大用的份上,饶他一回罢。”
  “我要饶他什么?”殷横野疏眉微挑,兴致盎然。“你且说说。”
  伊黄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馒头似的圆脸几胀成了猪腰模样,一抹额汗,畏畏缩缩道:“高……高柳蝉拳脚太狠,他……他在庙里给打懵了,又见……又见冒替权舆之人惨死,惊怖交加,这才失手……失手铸成大错。先生,他若知晓高柳蝉的紧要,断然是不敢杀的。这孩子心思单纯……不、不是,他根本没心思,像张白纸似的。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蝉的身,才未事前叮嘱,这实……实怪不得他。”
  老人点了点头,像与孙儿辈话家常,瞧不出半分烟火气。
  “只有这样么?”
  伊黄粱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坦白吐露。“不……不敢欺瞒先生,我为加强刀尸与妖刀之联系,让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铸的幽凝刀为兵,绝不离身,收效甚是显着,颇有人刀合一之感。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恶战,亦教他携此刀傍身,不幸遗落在战场,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过错,请先生责备。”
  殷横野微微瞇眼,淡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现在何处?”
  伊黄粱横捧单刀,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嚅嗫道:“在……在此刀之中。”那刀是当日他脱出龙皇祭殿时,乘乱带将出来,虽是柄利器,远远称不上神兵。以伊黄粱的修为,纵使伤势未复,也没有用实刀的习惯,殷横野料此刀必是交付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并未携行,伊黄粱听闻琴声赶至,顺手带了出来,不禁含笑点头:“老牛还舐犊,凡鸟亦将雏!你也是很上心了。这般听来,果然是你的错。”
  “愿……愿领受先生责罚。”
  “那好。”殷横野并起右手食、中二指,遥遥点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虽废了萧谏纸,但南宫损亦不幸罹难,折去高柳蝉更是难以估量的损失。两枚刀魄暂寄汝手,不是教你拿来玩儿的,已在战场失去一枚,仅剩的一枚还任由黄口小儿随意携行,你的荒唐怠惰,实令人难以忍受。我本该断你一臂,教你记住教训,念在你尚有用处,可以他们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岂有旁人?无非阿傻雪贞而已。
  伊黄粱如遭雷殛,见老人凤目微瞇,显是起了杀心,终于明白此非虚言恫吓,自己若不能明快决断,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权取一,而是一个也留不住了……虽说如此,又有哪个能够轻易舍去?张嘴欲言,竟吐不出半个字。
  殷横野肩臂未动,蓦地弹出一缕指风,撞他肘后天井穴,啷的一声单刀脱鞘,伊黄粱几乎拿捏不住;余势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躯转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浑身湿透的两人,阿傻惨白的头面半偎在雪贞高高耸起的沃乳间,剧烈呛咳的脸孔除了生理的不适,却无太多波澜,对比满面错愕的艳丽少妇,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对“活着”毫无念想,随时可以闭目断息,撒手离去。死亡之于少年,从来就不是中断了某种汲汲营营、难以割舍的连续,没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会留下什么遗憾,甚至算不上解脱。他整个人就是“苍白”二字的具现,空荡荡的,连虚无都异常冷冽纯净。
  这令伊黄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觉得这样的心痛是美的。须得心痛若此,才能产生美,一如雪贞的存在。
  阿傻的虚无很纯粹,痛苦很纯粹,从花册里悟出刀式的资赋很纯粹,连应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这甚至让大夫有一点点嫉妒。
  伊黄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经意间测试过他,试图揭破这种虚无的假象。然而无论他的态度多么恶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终不以为意,专心贯彻他的意志,不掺半点杂质。
  在破庙里对抗高柳蝉时也是。休说换成任一名同龄人,哪怕是与南宫损之流的成名人物联手,伊黄粱亦不觉能得到更好的战果,事实上,代替先生佩戴权舆面具的那人,便远远不及阿傻管用。少年并没有与这些高手抗衡的实力修为,尽管他确实拥有天赋;鏖战若此,盖因心念一专、舍生忘死,全心全意为大夫着想,没有一丝自己。
  这样的纯粹深深震撼了伊黄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莹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质固是悦目赏心,能于其上施展匠艺,更令人打从灵魂深处欢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这不是什么师徒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凿每一錾,每一次的切削与打磨,能在这块原石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这份纯粹,成为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为雪贞能完成他的这份心愿。
  将一个活生生的、无比刚烈的,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高傲灵魂彻底揉碎,然后再将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组,形塑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仅窃夺了造化之主的权位,凭空造出了“雪贞”,还能随兴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尽她所有的销魂蚀骨,紧密地与她合而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黄粱并未厌腻雪贞。相反的,尽管漱玉节为了拉拢自己,不时献上绝色少艾乃至她黑岛的嫡系血裔,却只是益发让伊黄粱离不开雪贞罢了。
  但创造雪贞的过程无法满足伊黄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杂质,占有雪贞也不曾使他感觉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贞真是空荡荡地只余一副皮囊架子,尽管无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虚无和纯粹。
  (而先生……竟要我亲手毁了他!)
  伊黄粱无法反抗老人。他习惯了以他为八荒六合的轴心,同日月星辰一道,绕着老人运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连未知都无比心安,夷然无惧。伊黄粱以为,这就是圣贤书里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然万物皆在其中。
  “……你若舍不得,就只能选雪贞姑娘了,是不?”
  老人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怎的,仿佛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黄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应声而动,遥指着少妇姣美的容颜。
  雪贞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温厚和蔼、令人敬爱有加的“先生”,怎么吐出这等骇人的言语,颤声哀唤:“大……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隐带呜咽,浓睫瞬颤,梨花带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腻肌色的模样楚楚可怜,直可唤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兽欲。
  伊黄粱对她迷恋已极,怎下得了手?颤着身臂,又将刀尖转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无悲无喜,无有怨恨,静待刀刃贯胸的一刻。伊黄粱举步维艰,殷横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凉滑干燥如故纸般的指触按上他汗湿的手背,幽魂似的推着他次第向前,和声道:“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据以为生的一切;你创造或毁灭他的理由,毋须对他交代。初进轮犹暗,终辞影渐明,幸陪宾主位,取舍任亏盈。是你的执妄杀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黄粱浑身僵冷,却如傀儡般难以止步,挺刀前行,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头渗出一抹红。
  “……杀了罢。”殷横野动听的声音徐徐传至。
  “是……先生。”伊黄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齿咬牙,正欲横里一掠枭断首级,掌里“飕”的一声,单刀猛向身后飞去,落入一丈开外的殷横野手中。老人看似不曾离开原地,随手旋开刀柄,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怀中,旋紧柄锷之后一把掷回,却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黄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几乎双膝一软;勉强撑住,对老人长揖到地,半晌无言。殷横野缓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这是个教训,你须牢牢记住。赏玩风雅是好,却不能玩物丧志。”
  伊黄粱喜不自胜,此际便教他倒立鸡行,怕也应了,连声称是。殷横野又嘱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记忆,尽可一并除却,毋须留存。”雪贞一脸茫然,全不知说的是自己。
  伊黄粱本想让阿傻过来叩谢,听老人如是说,心头一凛,改口道:“你先带雪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感染风寒。”阿傻拄刀而起,与雪贞相扶而去,莫说犹豫停留,连一眼也没多看,仿佛刚从阎罗殿前踅一圈回来的是别人。
  “果然是心硬如铁啊,呵呵。”殷横野捋须轻笑,口气难知褒贬。
  伊黄粱不无惭愧,低声嚅嗫:“我……我失态了,先生勿恼。夜寒露重,还是里头聊罢?我给先生沏茶。”
  老人摆了摆手。
  “我另处有约,不克久留。来一梦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黄粱益发无地自容,陪他缓步行于渠畔,两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经历连场恶战,还是让我为先生把把脉,配制几味补益的丹方吧?”
  “这倒不急。”显然急的是别个。殷横野淡淡一笑,字斟句酌着,伊黄粱不敢打扰,片刻才听老人道:“关于天佛血,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鬼先生那枚么?”伊黄粱一下没忍住,几欲失笑,正色道:“总能卖个几万两罢?”
  殷横野也笑了。
  总算气氛不再尴尬,又似往日温煦。
  论法大会的采头——若选出三乘法王的话——据称是平望大报国寺所藏的一枚佛门奇珍“天佛血”。但谁都知道大报国寺压根没什么佛血,否则也毋须责令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东海的找了。
  鬼先生约莫是揣测皇上的心思,想借此敲打镇东将军,与驱役流民是一样的手段,萧谏纸估计也没认真。按计画,毕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碜,这厮不从哪里搞来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髓,稀世罕见,只非天佛所遗,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这等行货,果昧也算费尽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这么回事。
  古往今来,宣称其是的宝物多了去,循环争斗、你抢我夺是有的,却无一具备什么神佛圣质,能济世救民,普渡众生。伊黄梁是随先生往啸扬堡抢夺何家密藏之时——当时他戴的是“下鸿鹄”的面具——才亲身体会那物事的厉害,知晓传说绝非无的放矢。李蔓狂划破袋子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体衰力竭,直似硬生生自体内抽去生命精元,连一刻也无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后再没提过佛血,直至今日。
  伊黄梁只有在医道上,自信是经得先生谘询的,此问自是着眼于此。啸扬堡之后,他翻遍医典,大胆做出几种假设,还抽空试验一二,欲推断出那恐怖的魔渗何来、有无解法等,以备先生问起。正因有这份心,伊黄梁才能绕过那“不使一人”的誓言,始终为老人所用。
  他对只能摇头的自己感到懊恼,笑容飞快自面上褪去,肃然道:“没有更多的线报了。既不是病邪,也非是药毒,我查遍医书,未见相类的描述,这天佛血此前只怕是从未现世过,简直无从下手。”
  殷横野也不意外,淡然道:“就算是有,怕是杀光了所遇之人,以致无有记录留下,亦是合情合理。”
  伊黄梁见老人不欲多说,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先生,莫非那李……有动静了?”殷横野摆了摆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顺口一问罢了。此际事繁,还怕少这一桩?”伊黄梁失笑道:“先生所言极是。”
  行至出谷的大道边上,殷横野示意他留步,突然问道:“那鹿别驾的义子,你打算何时施救?”伊黄梁知他问的是苏彦升事,虽觉有异,仍是恭敬回答:“我本想待古木鸢事毕,再来动手,以免天门众人在谷中进出,耽误了正事。”
  殷横野道:“你一边养伤,正好以天门众人为掩护,谷外诸事,牵扯不到你身上来。观海天门中伏得有人,不日便能用上,可再斟酌一二。”
  “我理会得,多谢先生指点。”
  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身后的草丛里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阿傻手按刀柄,现出身形。“白痴!”伊黄梁冷笑:“连我都能察觉你的存在,以先生的修为,你这跟大街上光着屁股敲锣打鼓有甚两样?”眸中却无责备之意,反露出一丝宽慰。
  阿傻毕竟听懂了他的暗示。
  雪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隐,她平素在阿傻面前连脚都不露,岂能教少年扶去更衣?而伊黄梁日常骂人的习癖,“风寒非症,专杀愚夫”云云出现的频次极高,一天没听十回也有八九回了;两相对照,可知大夫说的是反话。他明着让阿傻退下,其实真意是“切莫走远”。
  以先生之能,随时能毙阿傻于不可见处,但他既已说过饶了少年,自不能再当着伊黄梁的面杀。医者整肃形容,以确定少年能清楚看见的速度开歙嘴唇,无声地说着:“从今儿起,无论做什么你都跟着我,睡在我房里,上茅厕我同你去,雪贞与我双修疗伤之际,你也无须避忌。决计不能离开我的眼皮子下,听明白不?”阿傻静静点头,仿佛大夫只是同他道了声晚安。
  即以殷横野的能为,沉沙谷当日的折腾也够瞧了,一名高龄七十六岁的老人,不可能毫发无伤。伊黄梁并非头一回为老人的身子把关调养,他很确定先生此行应是为此而来,但殷横野始终没开口,连让他把一把脉的意思也无。
  还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厢必有什么动静……说不定,他已离开了藏身之处,甚至来到越浦左近,但先生什么也没对他说,更别提天门之事。一旦伊黄梁动手“治疗”鹿彦清,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间,鹿别驾势必率众于谷中盘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闭关,行动将极其受限,乃至无从出现也未可知。
  虽说古木鸢阵营一败涂地,只余收尾,但鸟尽弓藏毕竟不是先生的作风。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阿傻,先生他……”背对少年踽踽独行,神情落寞的医者像在对随从发着牢骚,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已不信我了啊。”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7:49

第二八一折 使民放铸 圣断皇图
        ——你要的,是高还是低?
  耿照一下被问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人说了,三日之内每天予少年一问,视回答决定教什么。既如此,这话里的“高”或“低”,指的该是武学罢?
  不对。耿照转念又迟疑起来:前辈人称“刀皇”,乃当世刀界巅顶,何谓“刀中至高”,没谁比老人更清楚。贻此良机,何人能为他指出天下无敌的刀,究竟是什么模样?
  况且,比起内功掌法,耿照于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无论选哪个,难免都有遗憾。自入武林,他所习碧火功即是绝学,明姑娘取天罗香双修法门速成,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根柢,又添青霄进路,面子里子一应俱全,造就了少年一身深湛内力,练什么都是事半功倍,堪称耿照立身之根本。
  便数拳脚一门,也有得自娑婆阁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糊,有所依凭,方能补益精进。乃至后来能够无师自通,解出三奇谷古卷内的“摧破义”重手法,亦是根源于此。
  但刀,就不一样了。
  初遇风篁,名门出身、得刀侯亲炙的初老浪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刀法,少年岂止所知有限?根本谈不上登堂入室。老胡传授的无双快斩,蚕娘前辈的一式蚕马刀,与红儿共谱的霞照刀法,还有妖刀绝学寂灭刀……这些并未为耿照构筑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弄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无敌刀境,尚且能扛隐圣一击;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围攻,不免险象环生,胜负难料。
  至于刀境是什么,耿照更是毫无头绪,仅有一丝微妙感应,却非百试百灵;而柳见残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马闯进他的识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耿照甩甩头,驱散脑中纷乱的杂识,叹了口气。
  这真不是贪,是两头都难啊。
  “我选‘低’。”斟酌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
  “不怕入宝山空手而回么?”武登庸饶富兴致。
  “万丈高楼平地起。”既做出决定,便毋须纠结,耿照抬头微笑,大有松了口气的潇洒从容。“晚辈于刀法所知,简直空空如也,怕前辈示以高峰,我也听不明白。前辈若不嫌此问太蠢,晚辈想先从低处听起。”
  “答——对了!聪明的聪明的。”老人搓着手满脸谄笑,一身市井无良买卖开张的架势,哪还有丝毫绝顶高人的仙气?殷勤得教人浑身发毛,不惟荷包钱囊隐隐震动,连肝肾胆囊都有些发疼。“难得客倌半点儿不贪,谁家买菜不要把葱呢你说是吧?这题送分多年没人答对,今儿到时辰啦!来来来,买一送一、买高送低,掌柜不在随便卖,通通送给你!”
  “前辈,可我选的是低。那个……买一送一,买高送低……”合着陶实当叫头那会儿,老人也一并实习过,少年非但笑不出来,简直想哭。
  “一样的一样的。买低送高,又红又骚!咱们就从低讲到高,步步高升,大吉大利!这优惠只有今天有啊,明儿就没这种好事了。”武登庸脸不红气不喘,大手一挥,转头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
  这片中庭的设置分明是演武之用,两侧廊檐下还搁着石锁和兵器架子,可惜架上空空如也,并未摆放枪棒单刀一类。老人瞧了半天,终于放弃找把实刀的念头,右手五指虚握着,左掌横里一抹,怡然道:“剑长三尺,举世皆然。而刀无常制,须与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低于耳,即为最合适的刀长;以寻常男子论,约莫是两尺五寸三分。此乃金貔、碧蟾乃至本朝军伍所定,三代因袭,沿用至今。
  “单刀的份量视个人膂力,约落在两斤半到六斤之间。两斤以下,为快刀或演武之用,杀伤力难免受限;九斤以上,运使的法门近于鞭锏等重兵器,不能纯以刀法论之。”
  耿照打铁出身,长年随七叔按图造兵,对于尺寸、份量异常敏感,边听着老人言语,也学他虚握五指,想像手里有一柄长两尺五寸三分、刃如柳叶,线条滑润如水的银灿钢刀,再为它添上三斤七两半的份量,令重心落于刀身前端,果然应势一沉,格外称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声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仿佛能见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颤动不休,胜似活物;钢质兼具坚、韧二长,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戏。
  想像手里有把刀——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四下无人偶一为之,事后仍不免臊得面红耳热,遑论在刀皇面前为之!这简直是亵渎。
  但武登庸并无一丝异色,仿佛少年所为理所当然。不及惊赧,见老人也转了转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听见刀刃扫风的锐利声响,察觉老人手里的虚幻之刀,应有三尺五寸长,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辈的魁伟身量,这般配置毋宁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个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说不出的轻松,却又说不出的森严,宛若在洁净无瑕的白砂之上,凭空竖起一块纯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势与气魄俱都凝于这小爿角的枯山水间,似拙实巧,小中见大,令人难以移目。
  “武学中有云:‘剑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运使之际势头刚猛,世人以为杀器。殊不知,那是门外汉的愚见。”武登庸续道:“剑两面开锋,尖端奇锐,周身皆可杀人,主攻,古之帝王以为权柄;刀单边开刃,使刀之人藏于刀后,以守为主,是为君子之器。
  “今人论剑,或以武儒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脉宰制东海时,门下刀大于剑,乃以刀器为宗。后来发生内斗,使刀这派被使剑的斗倒了,高手殒落,绝学封藏。得势的一方大笔一挥,索性将剑订为宗器,抹去故史旧迹,好教失败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势的剑,遂成兵器之主流,钻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见崇高;失势的刀,高手、经藏……就连传承都被彻底断去,沦落江湖底层,贩夫走卒俯拾可得,与锄头棍棒一般,常见于乡里斗殴,人皆以为俗鄙。所以说庙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个读书人争权夺利的手段,永远是最黑最毒的,奸淫掳掠最多就拿你一条命,落在他们手里,不止刨你祖坟改你族谱,还教你断子绝孙、传你万世骂名,再没人能替你说几句。”
  耿照没料到听老人讲述刀道,会听到一段残酷无情的斗争,更万万想不到是发生在儒门之内。按武登庸所说,若非经此巨变,当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为宗,视刀为“君子之器”,武儒宗脉的那些隐逸高人孜孜矻矻,钻研的是刀而不是剑;绿林好汉打家劫舍,镖师衙差日常所携,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棍匕首一类——仔细一想,这可是不得了的变故啊!可说是整个武林都变了样。
  武登庸将少年的诧异看在眼里,却无意于此间盘桓,更不稍停,徐徐道:“明白历史之变,便不会犯‘刀如猛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猛剽悍、刚劲有力,终身摸不着上乘刀法的边。你仔细想想,运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击更得心应手,同样是缺乏招式理路,立于刀背之后,要比和身扑向敌人,要来得更理所当然?”
  还真是。无双快斩不重招式,讲究出手连续、水泼不进,耿照以三易九诀析出十七式刀法,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最后只余九式,却与无双快斩奋力抢攻的精神颇见扞格,几看不出两者的渊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𬬻谷时曾向老胡讨教。胡彦之见他试演九式霞照刀后,默然良久,忽放声大笑,摇头喟然:“我没东西教你啦,你小子真个是奇才!”才老实承认:当初说什么猎王所授,纯是胡扯,是他灵机一动,将鬼先生传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门剑脉的双剑运使法门,融合成一门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仓促间防身用。
  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据说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门上乘刀艺。鹤着衣昔年与胤丹书情同手足,曾联袂闯荡江湖,屡经患难,武学上得胤丹书点拨甚多,对狐异门的刀法、轻功,乃至内家功法均有涉猎,在培养胡彦之时,刻意在爱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与老胡兄弟相认后,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彦之并无回归狐异门之意,明快拒绝。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袭胡彦之,交手之际反复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彦之入局——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有对练之法,狐异门于此特走偏锋,有一门反向镜射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敌对者与己同囚一槛,曰“鸽悬网”、“蛇入笼”;一旦成局,双方除以相同的刀路争先,别无解法,慢者落败身死,如捕狐人与狐群生死相搏,胜负瞬变,无有和局,又称“狐锯树”。
  鬼先生于取胜的刹那间收势,自受胡彦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终使胡彦之信了兄长的诚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师傅所埋根脚,复于“狐锯树”中生死相搏,远非本门真传;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纵英才,哪来的招式教耿照?见义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隐现兄长之刀的张弛有度,除了鼓掌赞叹,已难置一词。
  被武登庸一说,耿照终于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无双快斩,反与蚕娘前辈那一式蚕马刀遥遥呼应,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挡见三秋的刀气时,摒除杂念,一心保护旭儿,正合以守为本的刀法极意,身子本能而动,无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为限,那一阵便是十二分的发挥,引出了见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要杀你也就是一眨眼间。”
  耿照面露惭色,低声道:“晚辈理会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迷觉’见三秋放下杀心,好奇到想瞧瞧你还能变出什么把戏,这能让你吹嘘大半辈子了,快收起那副窝囊的德性。昔年他杀翻北关那些个‘刀法名家’,没谁能让他停下来多看两眼的。”耿照也笑起来。
  “刀法之中,但凡缠、劈、砍、截,撩、挂、扎、斩等,皆有攻守两面,守为体攻为用,守为君攻为臣;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钻研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刀才能称作上乘。”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那种市贾的奸相,搓手道:“说好了买一送一,低的说得差不多啦,咱们便来讲讲高的罢?”
  耿照还有满腹的疑问未出,但前辈这么说了,也吐不出个“不”字,按下饥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武登庸满以为他会小小抗议一下,扬了扬眉毛,却未多说什么,怡然接口道:“在三宗共治的古纪时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为尊,料想应是刀途灿烂、绝学甚多的,可惜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当今之世,首推‘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传既久,西山金刀门的《不周风》也没听说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厉害传人,能为你讲一讲的,只有我公孙家的《皇图圣断刀》了。”
  公孙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败帝心”和“同命术”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耿照忽然觉得,这《皇图圣断刀》的名儿听着如此霸气,里头要没有几处坑死自己人的神奇脑洞,简直就不是公孙家的家风。
  “喂喂喂,你这充满戒备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讲一讲而已,没说教你啊,听听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气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脑门一个爆栗,想想毕竟不是自家徒儿,咳咳两声端肃形容,正色道:“刀剑两道,本以儒门为宗,也只有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没事干,像钻研学问一样的钻研武学。儒门罢刀尊剑后,对内开枝散叶,除了剑法,掌、指、内功,乃至奇门术数、各式异械等,也都立了科门研究,以显示有司不是故意罢黜你们这些个使刀的啊,是大伙儿都长进了,你们自己不成,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就是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派。
  “门内容不下刀了,残存下来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笔一抹,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这些上乘的刀传散入江湖,为防儒门追迫,只好解裂原本完整精致的结构、庞大精微的论述,只保存各自绝不能失的精华部分,与底层那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结合,赌上形神俱失的风险,以求不绝,就这么倏忽过了几百年。”
  即使是沧海儒宗全盛之际,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这场残酷的夺权斗争牺牲了什么,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选择静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孙氏这样,试图从余烬里掘出宝藏,赋予新生。
  “公孙一族的武库收藏号称古今第一,而最初搜集的就是刀谱。”老人笑道:“我祖不分精华糟粕,只要是与刀有关的,必定要入手才甘心——抱持着这般执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孙氏的列祖列宗已经默默进行了三百多年。头一个一百年,武库便号称搜罗了天下刀谱的近八成,以我公孙氏大胆设想、务实求解的优良家风,谅必非是夸夸其谈。”
  耿照本以为武库的建立,是挟帝皇家的威势而为,料不到公孙氏以草莽之身,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计、心血乃至血雨腥风,直是不敢多想。武登庸说起这段,面上笑意淡蔑,语多讽刺,想来亦无夸耀之意。
  “缺德事干了也就干了,却不能白干。第二个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续搜罗刀法之外,更开始整理武库所藏,分门别类,一一比对拆解、钻研琢磨,靠的全是真功夫和死功夫。我自问干不了,不敢腹诽,只有尊敬而已。”
  分门别类不难想像,但“比对拆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就是你想的那样。”老人淡淡一笑。“他们把这些刀谱里的一招一式,无论精粗,全当成小学训诂般来研究,看看它们有什么共通处、能不能拆解成更基本的元素,背后有无一以贯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测他们是想从这些刀谱之中,整理、还原出昔日儒门那个华美湛然、广袤精微的刀法体系来——‘既然儒门不要,那就归咱们罢!’约莫是这般心思。然而,消亡了几百年的东西,就算残留着些许痕迹,早被揉捏混杂成了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掺入土里重新烧制,要如何令它恢复原形?就算花上十几二十年,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追求的,连空中楼阁都算不上,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梦想破灭的公孙氏先祖,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
  既然儒门刀学的体系难以复现,那我们……就来重新打造一个全新的体系!
  “他们拿出修史治学、钻研术数的那一套,将武库所纳,整理成了一座包罗万有的刀藏。”老人笑道:“你可按总纲目录,找到某门某派某部刀法,有经公孙族内的刀法高手重新缮写的版本,包含通解的心得注释,以及历代调阅此卷的高人批注,当然也可以直接调出原本;这部刀法的源头脉络,或其后的流变衍生,均可在总纲里查到,让你明白它是怎么来的,而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对东洲刀史不感兴趣,也可按你所需,于刀藏中寻得解答。如柳叶刀一门,刀藏中录有柳叶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阐释,以及运使之法的详解,其后才罗列各派柳叶刀法,让你按图索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两种手法,刀藏亦有详解,并有索引让你找到各派刀谱里的截扎之法……
  “以我半生阅历,说句‘天下刀法尽在其中’,想来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寸光。”
  (有这样一座府库,普天下的练刀之人,哪个舍得出来!)
  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悠然神往,心念一动,想起南陵凤翼山中行氏的《中行九畴》来。中行氏执守“天下刀笔令”,其剑不为进取,但求不失,数百年间淬练出一座极尽天下守势的剑法防御库,号称三尺青锋之间,堪比雷池难越……在今日得知儒门“罢刀尊剑”的秘辛之前,耿照作梦也不曾将中行氏与公孙氏联想在一块儿。
  有没有可能,中行氏是为了保住宗脉,才不惜千里迢迢,远迁南荒,并易刀为剑,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举铲除异己的当权一派啣尾不放?这样说来,当年颁下刀笔令予凤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啊!
  盖因昔日同源,才放心交付刀笔令么?抑或双方不约而同走上了建立经藏体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剑畴厉害呢,还是我的刀藏技高?
  但少年始终没敢问出口。就算问了,估计老人也是插科打诨,随口应付过去,没必要对一介小辈刨根挖底。耿照抑下好奇,接着老人的话头问:“那座刀藏……便是《皇图圣断刀》么?”
  “当然不是。这就是了,第三个一百年他们还能干嘛?洗衣烧饭么?”
  老人哼笑着。
  “老祖宗们在这个过程中,悟出了一门理。儒刀散逸,江湖失据,刀的传承乱了法度,精湛的刀法与粗劣的合流,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来屠牛斗殴……坏的赶走好的,看似大乱,这就叫‘劣币驱除良币’。江山更迭,王朝兴衰,每逢势之将乱,总会有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日。
  “若雷厉风行,想把错的导正,立时便修整回原有的精细法度,不过是添乱而已;越是禁止劣币,人们越不想将手里的良币花用出去,终使市易崩溃,走向亡国一途。禁劣币原是好意,却把国家玩完了,你说冤不冤枉?”
  耿照在镇东将军的幕府中待了些时日,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陈抱负,武登庸所说,与现而今的江湖纷乱多有相合之处,耿照虽不明白这和刀法有甚关系,却忍不住追问:“这……该如何是好?”
  “有个妙法,金貔朝开国之初还真用过,叫‘使民放铸’。”
  武登庸双手抱胸,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订定度量,让百姓自行铸钱,你要想啊,要是你家铸的钱成色不好,谁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色好的钱流通。精妙的刀法流入江湖,虽与原本粗劣的刀法合流,经江湖争斗的洗汰,能留下的就是好东西。与其执着于恢复旧有之制,干脆从这些好东西里淬取精华,未必就输给了旧的。
  “老祖宗拿着这门理,不只做上大官,后来还建立王朝,以之治国,也算学以致用,不辱门楣啦。”
  公孙家的先贤们从搜罗回来的刀谱里,看出儒门旧学以外的可能性,虽难再复旧观,却同时有了青出于蓝的机会。起初耿照以为在搜罗刀谱的过程中,难免夺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纷争,心中甚不以为然;到得此时,才慢慢体会到这些公孙家人除心性坚毅、不屈不挠,也有着极其深刻的体悟思索,尽管未必能够认同,终于对其生出一丝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们。”武登庸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怀好意。“接下来的一百年,我那些个老祖宗们要干的事,我有预感你不会太喜欢。我问你:你从小到大所使银钱,是隔壁张三李四铸的呢,还是朝廷通宝?”
  耿照为之语塞。
  他的养父耿老铁就是铁匠,可没胆子私铸铜钱;便以流影城势大、独孤天威爵高,朱城山也不干这勾当,答案不言自喻。
  “‘使民放铸’不过权宜罢了,要使国家强盛,终究得法币一统。编成刀藏之后,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公孙家的高手四出求战,目标自然便是收不进武库的那两成。”
  无法收买,又强夺不成,代表门中有刀法大成、卓尔为家的顶尖之材,最适合当成砥砺精进的磨刀石。
  “到了这一槛,有没有这两成刀谱已然不重要。公孙氏不需要他们的刀法,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败这些顶尖刀客。”武登庸面色凝肃,不含一丝胜者之骄,缓缓说道:“至此,公孙家每击败一名刀客,必求尽破其刀法,然后将破刀的精华浓缩于一式之中,载入秘卷,非经宗主允可,不得窥看,此即为《皇图圣断刀》。皇图也者,意指天下;而‘圣断’二字,指的是禁绝私铸、复归一尊的残酷手段。当生机茂盛、四方齐放的野草被扫平之日,便是重定法度、皇者再出之时!”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8:10

第二八二折 青苹之末 始于风逐
         耗费公孙一族无数才人两百年心力,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以成的武库,在皇图圣断问世后终于有了名字,名为“破府刀藏”。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绝大、对手难敌,而是如碑林般,铭记着“重建无上刀系”这份伟业的最后一里路。
  “《皇图圣断刀》从来就不是一部刀法,没法让你从头练起,成就一身艺业。于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么一丁半点,秘卷就是天书一部,看都看不懂,不如草纸实用。”武登庸耸耸肩,又恢复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搓手道:“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无上瑰宝,一式足堪玩味一世。我族许多高手,毕生不过钻研一二,已是受用无穷,没谁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当目标——说不定有,但这种白痴完全没有认识的必要,就算偶尔听说,也一定要赶快忘掉,省得把屎装进了脑袋。”
  (一……一百八十八式!)
  “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顶尖高手的人生。还只算了落败的那一半。”
  武登庸淡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录百式,算算第三个百年间,世上也没忒多以刀扬名之人,老祖宗们总算放宽眼界,开始找其他人麻烦,合着是不让武林过上安生日子了。用剑的、用掌的、练气的,乃至于奇门兵刃、枪戟暗青,只消站上了一门的巅峰,算是你倒了八辈子的血楣,有杀错没放过,全成了秘卷内的虎皮标本。”
  这过程毋宁十分惨烈,但被这么冷言冷语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来。
  耿照不敢真笑出来,转念又觉欷嘘。“这么说来,公孙氏立身的根本,其实是‘破府刀藏’。是这座宝库造就了如许高手,才能留下皇图圣断里的勋记。”
  老人微露一丝赞许。
  “金貔建国后,‘破府刀藏’抄了两份,算上原本,共计有仨。京中原典,澹台家夺国后自归新朝所有,当年澹台公明于南陵乱军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便派亲信快马兼程,赶回帝都执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禁卫,确保有家可回,更为封存武库,避免刀藏被毁,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关祖地的,就没这运气了。澹台公明消灭几位公孙藩王时,给一把火烧了个清光,约莫是个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却非抄在纸帛上。金貔朝六任武皇,帝号‘冲陵’、名讳上扶下风的那一位颇有先见之明,以失蜡法将刀藏铸于铜简。公孙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时,是叠上人命,一车一车将铜简运出北关的,得以不被冻碎焚毁。我练的就是这版。”
  耿照书读不多,未闻公孙扶风大名,武皇冲陵却是如雷贯耳,常见于各种民间传说,即是颁下“天下刀笔令”那一位。
  武皇冲陵在位的时间极长,史册上罕有比肩者,期间历经宫斗、夺权、平叛,权势极盛时又意在武林,企图抑制庞大的江湖派门,晚年复有嫡嗣之乱……这位君王的一生可说高潮迭起,令诸多弹评说书大家爱不释手,“剑斩三龙”、“平定五侯”、“智妃产子”等脍炙人口,谁家孩童都能说上几则。
  耿照忽然意识到,武皇冲陵非如《玉螭本纪》中信手伏魔、怒吞日月的神怪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与眼前的老者血脉相连,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样魁梧的身形。幼时爱听的那些故事,眼下竟变了模样:五侯之战成王败寇,无比惨烈,肯定牺牲了许多无辜的军民百姓;三龙云云绝非实指,许是三位绝顶高手的代称?那么少年冲陵的“智取”之举,未免有卑鄙混赖之嫌;还有青春少艾的绝色智妃,面对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清——这可是赤裸裸的宫闱丑闻!当初以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如今只觉血腥扑面,思之极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啊?”
  老人的话猛将他拉回现实。不及缓过心绪,耿照急忙接口:“……想!若能一睹宝藏,晚辈死而无憾!”
  “呔!话说忒满不怕闪了舌头?”武登庸冷笑。“殷夫子的事摆在那儿,你现下死了,还不化成一条厉鬼,呜呜呜地纠结不去?”耿照讷讷挠头,还真挤不出半句以驳,只余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啊!
  此生不求皇图圣断,只想在那座宝库里走一遭,教胸中所疑尽释,云清月朗,再无半点混沌!
  “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诱。
  “……想!”耿照只差没蹬着后腿跳起来。
  “我也想。”武登庸满面遗憾,摇头晃脑:“好多年没见啦,满满的都是回忆啊。想我那在夕阳下奔跑的青春——”
  (……咦?)
  “前辈的意思——”少年冷静下来,无视心碎落地的声响,眼神寂冷,沉着脸问:“是指铜简不在武登国呢,还是不见了?”
  “铜简不在武登国。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老汉两手一摊,无辜的模样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应该说我用那几屋子铜简,换了武登国。不然你以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决定扛下满朝文武的反对,为了个仅有一身功夫、没替他做过半点事的年轻人,换取还不知在哪儿的忠诚么?下回再有这么好的事,记得叫上我,卖屁股也行啊。”
  ——所以说“奉刀怀邑”的武功和效忠,不过是后谢而已。
  没有刀藏铜简这份丰厚的前金,说不定还见不上末帝之面。
  对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显小了,还想着安慰他一下,刻意轻描淡写:“前辈修为登峰造极,堪比刀藏。有无身外物,料想也是没分别的。”武登庸啧啧有声,乜眼打量:“旭儿你这易容术行啊,能把胖子整成这样,不靠马屁为师都认不出来了,厉害的厉害的。”
  耿照干笑挠首,灵机一动,不丁不八挪过话头。
  “据闻观海天门有‘七言绝式’一说,号称以一招极尽宗门武学之精华。皇图圣断所录,应该也是这样?”
  “你倒有见识。”武登庸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子,摇头晃脑:“不过这样的浓缩提炼,未必适用于所有招数,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有时也会是一路刀法,但须去繁就简,淬炼到最细致精微,存其英华。你想,要是在秘卷里留一招不怎么样,又或啰里啰唆渣滓甚多的烂招,这脸是要下丢几代乃至几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
  的确是不行。
  “那前辈……可曾于秘卷留得刀式?”
  “就怕你不问。”武登庸咧嘴一笑,频搓大手,想装客气又扮不了谦虚,别扭得令人汗毛直竖。“小弟呢,这个……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区区六式,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玩意,不多说,不多说。”
  耿照点点头。“前辈果然了得。”
  “你这礼貌虚文令人很不爽啊!”老人恼火起来:“公孙武登两姓加起来,再摊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国祚,夯不啷当都快四百年啦,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给算一算,算一算!”
  耿照掰着指头,来来回回算了几遍,慢条斯理道:“真是挺厉害的。”
  “你这吞吞吐吐的口气更令人火大啊!有屁快放!”
  “我是想以前辈这般造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录多少进秘卷,也就是前辈一句话——”
  武登庸怒极反笑。“好你个耿小子!这是在说我滥竽充数啊。”
  “晚辈怎敢说前辈什么竽什么数的,前辈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老渔夫捋高袖管,气虎虎道:“这六式你给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说是不是滥竽充数!气死老子!”
  “晚辈一定睁眼瞧仔细!”
  “让你顶嘴!来来来,给爷爷睁大狗眼——”
  “……后来呢?”
  晚饭过后,日九摒退左右,说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卫也是人精,明白国主与典卫大人有话要说,不让婢仆打扰,日九亲自秉烛,二少并肩行于廊间。
  相较午后与师父他老人家有来有往,席上耿照显得无精打采,倒是武登庸意兴遄飞,割鱼劝酒,吃得红光满面,餐毕腆着大肚腩睡觉去了,怎么看都是庆功宴的架势。
  “没怎么样。”耿照闷道:“他老人家比划都没比划,转头又说了个故事给我听。今儿啥事没干,净听故事。”
  日九“噗哧”一声,见好友乜眸横至,赶紧憋住,捂嘴干咳几声,好言劝慰。
  “原来是教我师父给涮了,难怪心里不舒坦。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激将法,估计已有挨顿好揍的觉悟,哪知又听了个故事,这份冤哪……欸,不说笑不说笑。我师父就这样,云遮雾沼,越较真他越想弄你。老实说今儿这样挺不错,我还怕他随便找个借口揍你,当是交差,没想居然同你说了一晌。这不坏,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耿照抱头赌气似的往横栏一坐,朝空里蹬靴,瓮声瓮气道:“我倒希望前辈揍我一顿。皮肉疼能记事儿,好过空手而回。”日九倚檐柱而坐,一条腿跨上镂花栏杆,抖着尖头微翘的鱼鳞金缕靴,仿佛又回到朱城山时,浑没半分国主的样子。
  “你要想,今儿师父他老人家同你说的,是关于他回不去的故乡之事,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我觉得这一切并非毫无因由。”
  耿照无言半晌,讷讷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复许多,双眼仍盯着靴尖地面,蹙眉喃喃:“你说前辈不待见我,但我对前辈并无不满。只是时间不站在我这边,若前辈于我,无助于对付殷贼,我想先回冷𬬻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准备也好。明日若还听故事,我怕会无意间冒犯前辈。”
  长孙旭哈哈一笑,揽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国主的面上,不会打死你的。”
  耿照没好气瞪他一眼,挥肩甩开。
  “我没这修养!一会儿打死你先。”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勃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俩意气使然。你可以说是命。”日九从栏杆一跃而下,回见挚友微露诧色,怡然道:“我越研究命数,越发现天机中亦有人谋,往往一念就能扭转干坤,人力说是渺小,未必真那么小。既走到此间,何妨耐住性子瞧瞧?”
  
翌日耿照起了个大早,梳洗妥适,行至昨日那处中庭时,武登庸已在檐阴下跷脚乘凉,口中大嚼,熟悉的油脂肉香绕柱盘桓,经久不去。一见少年,老人从身畔油纸包里掷来一物,拍去襟上饼碎,乜眼咂嘴:“独孤容的坏毛病之一就是抠门,他当皇帝之后,驿馆早饭只余白粥、醋芹、咸豆一类,吃得嘴里能淡出鸟来。尝尝这葱肉火烧,越浦城顶一位,没有别个儿。小心烫嘴。”
  耿照待过的流影城、将军府,也算高级公门了,这话却诓不了他。白马朝自孝明帝始,公署确是厉行简约,吏部的预算少得可怜。但日九堂堂国主,接待他的可是礼部,这方面决计不能小气,以免坠了上国颜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小心接过火烧,恭谨致谢。
  不文居的葱肉火烧无比美味,尤以出炉之际、兀自烫手为佳。耿照手里火烧热气腾腾,一咬开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黄滚烫的葱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马识途,怕以为是从门外摊上买来,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喝酒不?”武登庸拍拍腰间的黄油葫芦。
  耿照摇头。“白日里不喝。”
  “巧了,我也不喝。”将葫芦扔来,才拿起一枚火烧咬落,边嚼边吹,吃得稀哩呼噜。“丰水桥头无名老铺的茶心茶,我记得卖茶的老头姓朱,破烂旗招上写着‘茶心’那家便是。
  “这茶又苦又涩,味道极差,苦到极处虽会回甘,但那时多半你也不在意了。一枚铜钱一碗,三枚能打满一葫芦,人说是清肝退火、解酒提神,消渴祛热,只差不能壮阳。赶紧喝赶紧喝,吃饱喝足干活儿啦。”
  耿照一怔抬头,差点给油黄葫芦砸了脑门。
  所幸“蜗角极争”快绝天下,唰唰两声衣影翻扬,少年松开持物之手,接住葫芦,左手匀过火烧继续往嘴里送,只呆怔的表情未变,衬与手举葫芦口嚼火烧的模样,分外好笑。
  武登庸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的,瞇眼哼道:“好嘛,昨儿有人嫌说话无聊,非得活动活动筋骨……您的要求,我们听到了!今儿的安排包君满意。”
  长孙旭绝不可能跑去跟师父说自己的小话,看来昨晚两人的交谈,始终都在老人眼皮底下。以武登庸的身份,偷听小辈说话,委实太过掉价,耿照一直相信日九之言,认为他游戏人间的姿态是为了掩饰伤痛、强迫自己走出过往的阴霾所致,此刻深觉老人所为大失高人体面,不禁瞠目结舌。
  昨晚细思了挚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决定再给自己和老人一次机会,好生完成这三日之约,岂料今日尚未开始,又被老人恶劣的行径狠狠打击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气咽下火烧,猛灌一通茶心茶,差点给苦成了一团皱脸——更别提一旁爽朗笑出猪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恼火——缓过气一抹嘴,咬牙道:“请前辈指教。”
  “那便开始啦。”武登庸笑瞇瞇问:“你想要的,是大还是小呢?”
  耿照毫不犹豫地选了“小”。
  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选小,正如昨晚对日九说“皮肉痛能记事”,耿照从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他对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终都不明白。
  武登庸欣慰地点头。
  “难得客倌不贪哪,好样的好样的。正所谓买一送一,买高送——”
  “那个昨天已经截止了。”
  “……送低;买低送高,又红又骚!”
  “你刚刚问的是大小。”耿照觉得自己的拳头都硬了:“前辈分明是想又说一天的故事罢?”
  “动嘴巴轻松嘛。”他居然就承认了!撑都不撑一下。
  “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呢?”
  “你动筋骨我动嘴啊。”武登庸厚皮涎脸,居然一点也不害臊,怡然笑道:“你若选‘大’,我便拣一路上乘刀法传授,当然是招式少的,能学到哪里且看你的造化——先说这可不是什么上选,因为教不完。你既选了‘小’,那就没有上乘刀法什么事了,我可帮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
  耿照气头过了,倒不觉选错。再厉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几日里练成,更别提在一日之内,将心诀、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虚境中重复翻阅记忆,却不能凭空补上阙遗。
  问题是,耿照就没学过什么刀法。
  “怎这么说呢?你这孩子真是太谦虚了。”武登庸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包,耿照正觉眼熟,见老人解开布包取出一本薄册,摇头吟哦:“‘霞照刀法,龙口村人氏耿照创制,染红霞恭录……’”
  耿照的脸一下胀得血红,胸中意气上涌,再顾不得应对礼节,猛朝老人扑去,冲口道:“……还我!”眼前一花,猛撞入老人胸口,却无半分实感,紧接着整个人“轰!”撞塌了镂花栏杆,着地一滚,旋即跃起,却见老人懒洋洋窝在适才自己所在处,葫芦就口,饮得有滋有味。
  自迁入朱雀航,耿照便将这部《霞照刀法》珍而重之收藏起来,不仅裹以数层油布,更锁进一只精钢铁箱,藏入书柜暗格,连宝宝锦儿都不知晓。以武登庸的修为,摸入宅中搜出薄册,料想潜行都诸女亦无所觉。
  稍稍冷静,明白老人身负“分光化影”,要从他手里抢东西,怕比杀死对子狗更难,强抑火气,抱拳躬身道:“晚辈一时糊涂了,冒犯之处望前辈海涵。此物于我无比贵重,还请前辈大人大量,还给晚辈。”
  “你生气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也不好。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题字,里头写了啥我没看,也没打算看。”武登庸收册入怀,淡道:“你同这些个姑娘怎么着,本不干旁人事,这‘旁人’自然包括我。但此册若流入有心人处,现成就是铁证,说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同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有私情,届时你便想抬着八人大轿娶她过门,也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槛,哪怕水月停轩和镇北将军府有一万门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不能嫁;非但不能嫁,还要找你算帐,两边既没好处,偏又不能不打杀。你觉得这是定情物,我看着像催命符,估计你是不肯毁掉的,暂时保管在我这儿,哪天你打算将染家丫头娶回来,再还给你。”
  耿照闻言一凛,立时明白其中凶险。
  刀皇前辈能潜入朱雀大宅,殷横野岂不能乎?以萧谏纸的身份地位,流言战中尚且遭到如许攻讦,红儿若卷入风暴,后果不堪设想。
  听武登庸未窥私隐,耿照的心绪平静许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谢。老人只一摆手,将贮装苦茶的葫芦扔给他,耿照本欲谢绝,见老人指了指撞塌的栏杆旁,还装着几枚葱肉火烧的油纸包,才明白是交换之意,忍笑捧回;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忽觉一切荒谬至极,由衷叹道:“前辈来守这三日之约,足感盛情,晚辈若侥幸留得一命,日后定当补报。如前辈言,短短三日,传功授艺本就勉强,知其不可,实没有强求的必要。”
  武登庸头也不回,边吃边笑。“你也发现咱们俩真不对盘了,是不?”
  “日九有个说法。不过我想……”耿照也笑起来。“前辈所言极是。”
  “别听他的,小胖子净安慰人。”武登庸摇头道:“我打算当个和蔼可亲的传功长老,随手掏大礼包送你的,但你实在不对我脾胃。若你人品低下作恶多端,倒也罢了,偏偏又干得不错……怎么说呢,让我很闷啊。
  “连‘不够喜欢你’这一点,都让我像坏人似的。你少招惹姑娘行不?别老想当好人行不?贪一点怂一点行不?让我更喜欢你一点,要不更讨厌你也行啊,不上不下,闷煞人也。”
  “晚辈也不是有意的。谁不想要大礼包啊。”
  耿照摸了摸鼻子,虽是万般无奈,笑意却莫名酣畅。把话说开后,不知怎的轻松多了,只要不想着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么点窍开光的金玉之凿,相处倒不甚难。
  “不如……你听我说个故事?”武登庸显然是有始有终的脾性。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想改任“说皇”也不一定。
  “那我还要一只火烧。”得有点什么才能忍。
  “成交。”武登庸道:“昨天说到我留六式在皇图圣断的秘卷里,上下四百年间,只能排第二。记得不?”
  “记得。”耿照特意选了只饱满的葱肉火烧,肉馅才足。
  排名第一的,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一十七式。他的名字叫公孙扶风。
  金貔王朝不禁比武,公孙家自己就有登门挑战的传统,从而衍出一套严谨的制度:禁暗夜私斗、事前传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说了。比武时除双方目证,当地耆老、朝廷机构亦可推派公证人,每战须得有三方之证,始能成立;战后必有录状,亦作三份,经公证人签字画押,比武的双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则由当地衙门保管,定期造册,呈送朝廷建档。
  战败的一方,日后可据此状,向胜方挑战。若不欲恩怨牵延、仅仅止于一身的话,亦可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这也是金貔朝独有的发明。
  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认可的存在,门派势力之争,可透过公开的比武解决。武人与匪徒的区隔,从未如此泾渭分明,江湖势力的发展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公孙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业,立国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后一切内忧外患,背后都有各门各派的影子。继任的武皇人人习武练刀,虽说源自恃武开国的家风,实际上也有其不得不然处。
  问题是:富贵荣华,从来是武者的大敌。
  到了公孙扶风这代,曾以皇图圣断刀威慑天下的公孙皇族,于称帝之后,仅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还是开国武皇所留。武皇之武,已然不皇,举世皆知。
  而以武论尊的世道,容不下暗弱的帝王。
  正当各方江湖势力蠢蠢欲动,雪上严霜倏忽而至。一名皇族高手,在公开的比武中,败给一个叫“青萍刀”的、籍籍无名的小门派。
  “……堂堂公孙皇族的高手,为什么要去挑战一个乡下门派?”耿照立马便听出了不对。武登庸倒是一派从容,耸肩道:“可能是因为青萍刀里有个漂亮的师娘或小师妹,也可能想挑个软柿子干掉,混水摸鱼地在秘卷里留下一招半式……无论什么理由,这本身就是腐败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比武的过程无懈可击,没有可做文章处。输了就是输了。
  朝野上下并不当一回事,胜负本有运气的成分,又不是打不还手,比斗哪有万无一失的?但公孙皇族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有人请缨雪耻,欲为武皇守护尊严,然后又在公开的决斗里,败在青萍刀下。
  “……这就有意思了。”耿照吃掉了最后一枚火烧,饶富兴致。“按照故事的套路,这‘青萍刀’应该不断打败前来挑战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颜面扫地。他们最后干掉了几个?”
  “三十三个。”
  耿照差点被苦茶噎死。
  “一个无名的乡下门派,能够打败三十三名公孙皇族的使刀高手?”
  “严格说来,‘青萍刀’严守愚打败了六名前往挑战的皇族高手。剩下的廿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孙家开枝散叶,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为侯者,也有自立门派的。青萍刀严家的六连胜,彻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时挑战书如雪片般飞来;虽无人敢向武皇搦战,但那些自立门户、外地封侯的,全成了众矢之的。皇图圣断刀的不败神话,眼看将成笑话一桩,而皇族中已无成名高手。
  “公孙扶风在民间长成,回归皇族不过数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库。武皇嫡系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许他用刀,当公孙扶风打开武库大门,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侯出战时,腰间佩的是一柄长剑。”
  出身民间的皇族青年以剑使刀,拿下公孙氏三十三败后的头一胜,从此踏上他长胜不败的决斗之路。
  不久武皇驾崩,五侯乱起,公孙扶风临危授命,屡建殊功,扫平了内外的竞争者,最后登上帝位,以“冲陵”为武皇尊号。
  “……这个故事很励志啊。在套路里算是不错的,有新意。”只不知和我有什么关系,耿照心想。
  “公孙扶风这人懒得很,他肯比武、肯拼杀,就是不肯坐下来浓缩凝练,将克敌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就是这么个人,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了十七式,让我们其他人看起来跟棒槌一样。”武登庸的眼神有点厌世,摇头道:“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帮他录下的,有时是决胜的那一招,有时是没头没尾的几招拼凑,说不上一套,但都厉害得很。头一回留招,人家问他要叫什么,他便在秘卷留下‘起于青苹之末’六字。有人说是应了名讳里的‘风’字,有人说是指青萍刀严家,还有鬼扯什么起于寒微、终成帝王的。我觉得他就是随手乱写。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问这式叫什么好呢,却让他白了一眼,没好气道:‘你们是白痴么?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连字都不题了,此后回回如此。秘卷里的题名留了空,总得有个章程不是?逼得我们这些后人只能管叫‘青苹第二’、‘青苹第三’,一路叫到十七。”
  耿照笑道:“这位武皇也真有趣。”
  “那是没弄到你。”武登庸哼道:“我瞧这十七式时,只觉他妈见鬼了,有的势若雷霆,横空惊天;有的冷锐毒辣,倏忽无踪……这能叫‘都是同一招’?你怎不玩卵去?”
  耿照被老人气虎虎的模样逗得挺乐,忍笑问:“前辈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武登庸兀自骂骂咧咧,似未听见,显然当年修习这位武皇冲陵所遗,没少吃了苦头,两人隔世结下梁子,多年难解。耿照又重复一次,老人止住骂声,突然转过头来,定定望进少年眸里,似笑非笑。
  “得问你啊。你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耿照“呵”的一声诧笑起来,见他并无促狭之意,登时有些迷惑。
  武登庸凝视良久,忽然挪开视线,望向耿照腰侧;耿照本能顺他的视线乜去,老人目光又转射肩头……瞬息数易,少年只觉一股逼命似的压迫感袭来,跟萧老台丞锋锐如刀的视线不同,是刀皇前辈注视的方位、角度和频率,造成这股异样的压迫,同时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哗啦一声巨响,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栏杆碎片里,背门留有撞击过后的隐隐生疼。武登庸仍坐在原处,双手交叠,随意搁在下腹间;自己却不知何时退到了丈余外,又撞塌了小半镂槅,忽然省悟:“前辈……前辈的目光锐迫,竟能逼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额头,满掌湿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淡淡哼道:“休息够了罢,要来啦。”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却不知从何而来,这是连面对殷贼都未曾有的危机感应,未及凝思,急急举掌:“前……前辈!可否……可否给我一柄刀?晚辈抵……抵挡不住!”
  老人长笑:“刀长两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两半,岂非已在你手?留神,这便来了!”猛然抬眸,目光直射他心口!
  耿照心念一动,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挥刃格开,意未动而身刀先动,单膝跪在槅扇碎片之间,行云流水般抵挡着电射而至的逼命视线,杂识次第沉落,心境越发空明,周遭的虫鸣鸟叫带他回到意识里的某一处:同样单膝跪地,同样刀气逼命,长街里风带血气,那是来自开膛对剖的一地马尸,以及无惧死亡、前仆后继而来的南方勇士——他明白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视线化成一道道锋锐的刀气,远处发动攻势的也非刀皇前辈,而是那一身黑衣如蝠的觉尊见三秋,每道攻击都跟深深刻印在识海里的一模一样,耿照或不记得,但虚境自行辨出了熟悉的轨迹,在少年意识的最深处与之共鸣……
  一如前度,耿照挡下每一道肉眼难辨的刀气,为保护倒卧身畔的挚友,但事态的发展始终没能过渡到后段;一记不漏地格开数百、乃至数千道刀气之后,攻击再次从头展开,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厉的势头,更刁钻的角度。这不是觉尊,耿照能清晰察觉。这人……要比觉尊强得多了。
  而他不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
  (守御,方为刀法之极意!)
  那种神游物外、得心应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知轮回几度之后,身子赫然一昂,就这么忽悠悠地脱体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见黝黑精壮的短褐少年抡转单刀,一丝不漏地格挡刀炁;转头四顾,长街两侧的黑瓦白墙,垂覆出墙的浓荫,拂过林叶鸣蝉的午后之风……
  耿照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透过在不经意间,每一瞥、每一聆所遗留在识海深处的知觉片段,重新于虚境中堆砌、还原出来的真实场景;因人识所不能及,无有变造扭曲之虞,只能是真。
  但他从未如此际一般,仿佛在虚境之中又入得一层虚境,才能看见虚境中的自己……这么说来,虚境到底有多少层次?再往下一层,所见又是何种景况?
  耿照并未继续“深思”——在虚境中,思考是少数极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体“想”着什么,可能下一霎便会清醒过来,如遭虚境所逐;若勉强为之,不但当下异常痛苦,返回现实后不免头痛欲裂、恶心反胃,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故每回潜入虚境调阅记忆,靠的是入虚静前的一丝清明。
  还好此际最吸引他的,是虚境中那“耿照”格挡觉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详镜中人般看着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觉入了迷。
  那些原本该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属的刀招,录于册中各自为政,仿佛九帧相异的图画,在持刀少年手里却彻底变了模样,随几千几百道无形刀炁飙至,九招化出各种应对之法,彼此之间有相似亦有乖离,却隐有一条相通的理路贯串,只是他从未发觉——他早该发现的。它们来自同样的源头,怎么可能无法贯串,毫无关连?
  耿照一瞬间又回到了“身子”里,继续舞刀成圆,抵御飕飕射至的无形刀。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对少年来说忽然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一扫游刃有余,而那一撩险象环生;他的刀开始对他说话,而身体持续回应着这份絮语,逐渐交织成澎湃汹涌的共鸣……
  “……耿照,是我……”熟悉的语声钻入耳蜗,黏腻和闷钝忽从百骸末梢倒灌涌入,身体开始变得沉重,不再轻盈如丝。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快点住手!”
  少年猛然睁眼,手刀被格在一双肉掌之间,凝练的刀气瞬间迸散开来,余劲将地面上狼藉的各种碎片——栏杆、檐瓦、砖头,不知名的铁件,四分五裂的兵器架子,和几近粉碎的石锁——卷得离地数尺才又轰然散落,现场如遭龙挂肆虐,惨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正欲开口,忽觉体内一丝气力也提不上,几乎软倒,恰被日九双掌撑住。烟尘外余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穷山铁卫团团包围,如临大敌,连一抹轻细的呼吸也听不见。
  日九见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听见动静赶来时,呼延宗卫已让征王御驾的最精锐将此地围起,国主虽曾吩咐,今日谁都不许到这儿来,以免扰了驸马爷和典卫大人,但院里飞砂走石墙塌柱倒,简直跟被礟石轰过没两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长孙旭先撤出侍女仆妇,花银子打发了闻报赶来的各方公人,本以为师父正教到心神震荡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独个儿拆房,拆到入夜还不消停,偏又不见师父踪影;担心好友消耗过甚遗下内创,才冒险跃入战团制止。
  “住得不开心直说嘛,我换一间给你,别搞拆迁啊。”日九见他脉象平稳,终于有了说笑的闲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维持双手支撑的姿势,扶着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毁的阶台。
  耿照嘴角动了动,累得没法扬起,勉强嚅嗫半天,逼得日九凑近耳朵,叠声连问:“什么?你说……说什么?”
  “一招……”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才笑出声,双眼紧闭,老牛似的喘着粗息。
  “真他妈是同一招啊!”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8:31

第二八三折 细渠柳岸 纸素名污
         这晚耿照睡得特别沉,仿佛把疲惫全留在虚境,以致一夜无梦,苏醒时已是翌日午后。驿馆管事拼着得罪穷山国主,也不肯送饭给耿照,其余人等莫不远避,不敢稍近。呼延宗卫只得遣御卫提来食盒,让耿照在屋内用饭。
  第三天已过大半,耿照却无甚惋惜,不复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饮,随意远眺发呆,漫无目的。
  老人给的已太多太多,远超过少年预期。
  “你身上有刀。”——现在他终于明白风篁为何这样说。
  那时耿照还未入三奇谷,风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样态,俱是此前人生的总和,万物有源,没什么是凭空飞来。
  风篁所见,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鸡叔叔劈柴,不知累积了几千几万刀的结果;是七叔提炼自身的“天功”经验,教他怎么奔跑、怎么跳跃,怎么睡觉怎么使劲,怎么一锤锤砸上火星四溅的铁胎,让它们成为肢体的延伸,依本能就能运使自如……
  他不是天生就会使刀。
  耿照对刀的敏锐直觉,来自生活最平凡微小处,耗费他迄今生命的绝大部分,如呼吸饮水般自然。世上无一门神功,能速成这样的资赋,他的刀一直都跟着他,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少年总觉自己不通刀法,对敌时,习惯了倚仗别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无双快斩》,后来对手越强,渐难应付,遂冒着时灵时不灵的风险,改使得自识中血海的寂灭刀;在半山破庙硬扛殷贼那会儿,连蚕娘的一式蚕马刀都用上了,独未使过霞照刀法。
  直到于虚境中再入虚静,看到凭藉本能格挡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发现:原来那些随心舞圆、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这就是何以前辈死皮赖脸,也要一说公孙扶风的事。
  从首式“起于青苹之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苹十七,公孙扶风既不屑提炼浓缩,也无意留谱传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并非只为标新立异。
  即以刀皇来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绝学,于公孙扶风就是一招,不过是展现他这个“一”的不同面相罢了。只见十七之异,不见本我之一,此为武皇冲陵鄙笑世人处。
  武登庸要说的是:其实你一直有刀,且正用着,只是浑无所觉。区区三日,学新刀太勉强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罢。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盏,心满意足起身,推门见日轮西移,距黄昏怕不到两个时辰,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却不觉有甚遗憾。现在不管他看到什么、想着什么,对刀法都有更深的体悟,心头茫然渐去,哪怕实力难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无穷。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门等他。
  “舍得醒啦?昨儿有没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脚脚啊?来来来,给武伯伯瞧瞧。”
  耿照满腹的尊敬感激冲上喉头,差点呕了一地,顿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没法正视这人啊!这要历经多少磨难,节操才扭成这副油酥麻花的形状?忍着恶寒冲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辈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惯他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满嘴绿苍蝇,冷冷哼笑,扔来一柄钓竿。“好,好晒鱼!怎不干脆睡到开晚膳?拿根烧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桌盛盘不好么?”
  “就怕晚辈斤两不够。”
  耿照忍笑接过,见老渔翁闷着头往外走,忙加紧脚步,边扬声道:“前辈,今儿还问么?”
  “问令堂!跟上。”啪答啪答踅出门去。
  离了驿馆,一老一少穿绕在蝉声唧唧的巷闾间,出了条窄长胡同,视野顿开,水风思扑面,带着柳条新氛,稍稍驱散石板路上的蒸腾热气,正是两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见人迹。
  难怪前辈当日能在这儿架火烤鱼,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这种怎么走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啊!
  那渠宽约两丈,两侧以砾石堆成护岸,跟城内以砌石夹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流——从水下飘着的芦尖能知一二。岸边积成沙洲,长出芦苇,夏季水丰满涨,这才漫过苇草。
  漕运乃越城浦之命脉,城尹衙门的疏浚官权力极大,还不是闲差,一年到头忙成狗,休说长芦苇,连渠内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许的,没弄好能掉脑袋。耿照到越浦的时间不长,总还知道这事。
  “这里以前是条河。我是说真的河,不是发民伕挖将出来,再用盖城池的大石块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种。”
  武登庸在柳阴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熟门熟路甩钩入水,叼根长草枕臂倚树,踢鞋叠腿,光瞧便觉舒心。“好笑罢?现今过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没人知晓啦。若非夏季涨水,漫过闸口,没准这渠都是干的。”
  耿照也学他甩竿,只是典卫大人不擅此道,差点给鱼钩勾了后领。武登庸笑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们今天便只钓鱼?”担心殃及亡母,索性连“问”字也不提了。反正钓鱼也没啥不好。
  “问!怎么不问?”老人还没笑够,半闭着眼一副懒汉德性,随口应付:“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还是少?”
  依耿照之性,本该选“少”,贪多嚼不烂,选了等于没选。但老人哼哼唧唧笑个没完,令少年莫名地恼火起来。鱼钩钓绳这种费钱的玩意儿,龙口村的孩子哪里玩得起?不是跳进水里徒手捞鱼,便是编渔篓、砌鱼槽,多的是不花钱的手段。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选‘多’!”
  “哼哼……哈哈哈……哎哟……选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声音渐渐沉落,猫儿似的咕哝取代意指,最后直接成了呼噜声。“那就比一比……比比谁钓得多……呼——呼——”
  耿照深深觉得对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简直是棒槌。
  不过水岸微风太舒服了,这柳树底的瘤节凹陷也是,巧妙托着腰背,凉滑微硬的触感和鲜烈的木气,堪比漱玉节重金购置的精雕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谅了老人,随着前辈亦趋亦步,昏沉沉地跌入梦乡。
  梦里仍是这片细渠柳岸,午后骄阳正炽,眼中所见,仿佛都浮在一圈光晕里,白得令人忍不住瞇眼。
  虚境中难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觉,你闪过一个念头,所见所觉就回到那个当下。耿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连作梦都想待在这儿,但这睡前所见的渠边场景异常稳固,没有过往虚境中一念数变的破碎与虚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睁开眼睛,起身举臂,掌中多了柄刀。
  长三尺五寸,重五斤,铣亮冷锐,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无法思索。按说一旦去想“这是怎么回事”,立时便为虚境所拒,倏忽清醒,但仿佛有什么将他牢牢摁在虚境里,明明被识海排斥的痛苦异常鲜烈,他就是无法返回现实。
  除此之外,虚境里的运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觉杀气。当日闯入识海的柳见残若是混沌迷雾,老人便是柄冷硬坚锐、百锻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令少年难以忽视,无法共存。
  是老人将自己“钉”在识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他甚至无法分辨此间是自己的虚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场景就在霎眼间易改。
  阳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里连牛油烛焰都在晃摇。那股子冻,已经远远跨越了耿照的想像边界,将常识抛诸脑后;他怀疑石缝间填的不是膏泥苔藓,而是万年不融的坚冰。屋子四面堆满齐顶层架,似金铁所铸,每格叠有长条砖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属钝光带着一抹深浓绿影。
  耿照几乎无法动一动身体——非因禁制,而是因为难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过砖石地的声响,已不知由身后何处逼近。他勉力迈步,在层架间辛苦窜逃着,偶尔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泪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间便化成冰渣。连口鼻里的气息像和了水的砂砾,耿照感觉胸口越来越重,渐渐吸不进什么。
  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直觉,层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凭。
  一个过弯膝腿不听使唤,肩头“碰!”撞上层架。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动僵硬的指掌取了块长条砖,入手冰冷光滑,仿佛能刺进血肉。青铜铸成的书简上,镌刻着端正好看的蝇头小楷,卷首题着“起于青苹之末”。
  耿照无法思考,只能感觉。于是在默读书简的下一霎,场景再度发生变化,一人舞着直刀从天而降,势若狂风卷扫,直比破庙外七叔的那一剑更加烜赫骇人,他避无可避,咬牙挥刀,悍然迎向挑战——柳阴下水风习习,闭目倚树的武登庸双手交叠,看似极放松的搁在下腹腿间,额间却渗出点点汗珠。越浦城里没有什么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是老人在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阵法,虽无大害,生灵自然而然走避,当然也包括人。
  在长街见耿照对上柳见残时,武登庸便怀疑少年身负入虚静之能。
  柳见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大半辈子只练刀的武人,资赋亦高,里外条件有了,待眼界、经验累积到了某种境界,某日灵光一开,刀意便即入门。此说乍听玄乎,其实跟“气机”是一个意思:高手能够感应杀气,以眸光或体势震慑对手,用内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释,于是有了气机这样的说法。
  两名刀意入门的人对上,合理的结果是气机对撞,狭路相逢强者胜,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绽为止。
  但当日的情形,分明是两人同陷虚境;若柳见残只是凝意破门、无端闯入的一方,是谁提供的虚静之境,答案呼之欲出。
  “入虚静”是道门的说法,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亦取此谓;佛门则称‘无相之相’,又叫“无我”,也有说“命”或“空”的。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虚境,是叩问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门砖,一切异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之约的挑战,为耿照多添一缕生机。
  让耿照想像一柄虚幻之刀,测试的是化虚为实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见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过考验,甚较老人预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并没有骗他。公孙氏的家史上,没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图圣断刀》之人,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仅次于横空出世的武皇冲陵,也才练过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没敢说是精通。
  但他看过全本《皇图圣断刀》秘卷,还有整座青铜武库。
  现实中或无法悉数记起,但铜简上的图文,可是一点不漏地存于老人的识海。耿照只消翻过一遍,从此虚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图圣断刀》,想忘也忘不掉。
  带着一座武库是终身受用,但似乎缓不济急。
  不是想要大礼包么?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终于姗姗来迟啦!虚境中不受时空所限,亲身体验下被六十七式《皇图圣断刀》狂轰滥炸撸到死的滋味……这都能扛住,还怕甚来!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梦正酣,衬与柳飞水潺凉风送爽,真个是一幅悠闲自得的午后垂钓图。
  
刑部尚书陈弘范买在甘露坊的物业,本是为了安置阿挛之用,考虑到避嫌,与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个城区,去皇城公署都不顺路,正可安皇上之心。以阿挛姑娘的美貌,得到圣眷是毫无悬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两下走动太方便,难保皇上不会生疑,以为收了他陈弘范的旧鞋,不管再怎么好穿,心里总不舒坦。
  圣上常微服来梧桐照井,与他说些不便于皇城言说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远,他公余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担起照拂阿挛姑娘的责任,三天两头往城北跑,见他识相地不再前来,直将陈君畴夸上了天,以为心腹忠臣。
  拥有这样的直觉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挛的美貌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抵抗的——正是陈尚书得以平步青云,在平望长袖善舞的最大本钱。
  萧谏纸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派人把阿挛送来,想让他为自己或阿挛做什么。
  从女郎叩响尚书府邸的门环伊始,这一切全是陈弘范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殿试钦点的一甲前三,虽说有“天子门生”之誉,亦和其他同年一样,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声“老师”。陈弘范与萧谏纸的关系,也仅是这样而已,既未私下往来,连书信都没怎么通过。
  宴请新进士的琼林宴上,他们只简单寒暄了几句。那已是当晚陈弘范交谈过最长的一段。
  谁都知道他是祖坟冒烟才混上的便宜状元,天子点的可是迟凤钧,不是文章四平八稳的陈弘范。皇帝陛下在离席之际,特意唤迟凤钧来前,将自己的金杯斟满,赐了给他;谁才是圣上心中的金榜第一,无庸置疑。即将踏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尚不谙为官之道,纷纷抢着同迟凤钧敬酒,意兴遄飞地讨论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论,想像日后治国平天下的光景——陈弘范搁下笔,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发怔。
  是啊,怎就没想过写封信,问一问台丞的用意?
  或许是心里清楚,萧老台丞一个字都不会回他,约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给了个蠢蛋。尚书大人自顾自笑起来,将纸上的墨迹吸干,没多久工夫,院里的老家人来叩书斋之门,陈弘范赶紧起身,至月门外相迎。
  来人五绺长须,相貌清癯,一袭淡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领袖绣幅作工精细,颜色则是更深一点的绀青,只交领的环颈处缀了圈月牙色绸,外罩白绸长褙,所用材质无不华贵而低调,更显高雅。
  “君畴有失远迎,恩相恕罪。”
  “不然。”中年雅士收拢折扇,怡然笑道:“前院里的栀子花开得绝好,你不来迎,我才能细细玩赏,饱嗅了香息而来。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没喊我。”那老家人名唤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听,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经常来此,老家人见怪不怪,微一颔首权作招呼,便来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为意。
  栀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点光,其上纹理细致,宛若上好的厚织。陈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着,色爱冷白,质偏厚软,果与栀子花极似,那是真欢喜了,一边殷勤延入书斋,一边笑道:“这会儿赶上时节了,花开得好,香气也好,都说:‘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我家乡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剑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衬与那稍张即敛的乌眸,竟有种难以言喻的促狭之感,仿佛下一瞬便要说个什么笑话逗你似的,尚未听闻已自难禁,哪怕真开了过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气来。
  央土有酒名玉露,别名就叫“玉堂春”,与花却没什么相干。陈弘范听他如是说,笑道:“恩相欲饮,我让能伯沽几斤来。”
  雅士大笑。“我这辈子所饮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斤’字,打几斤来怎么得了?”陈弘范忍笑道:“我听人说金吾郎饮酒,等闲不用两斤以下的酒埕。”雅士随意落座,作势掩脸:“说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两人相视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处。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时候未必值得夸耀,但他确实得人欢喜,毋须特意讨好逢迎,也能赢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峥死后,朝中已不设相位。能当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称“中书大人”的任逐桑了。
  陈弘范的长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为能干,而是避嫌。
  没有被明确归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许多阵营都吃得开的刑部陈尚书,能把触角伸到更深更广的地方,是相当称职的中间人。为此之故,任逐桑从不在自宅接待陈弘范,在朝中的往来应对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热。
  “甘露坊那厢……”趁陈弘范从书桌抱来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随口问:“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动甚勤,看似进展不错。”
  “的确不错。”陈弘范笑道:“那一位对阿挛姑娘始终以礼相待,甚是相得。前几日听说了姑娘的遭遇,还发了顿脾气,让杨公公布置亲信,往东海查案去,十分来劲。”
  陈弘范就是在人心这点上琢磨得透,才能为中书大人所用。旁人进献贵女,巴不得陛下赶紧弄上龙床,最好怀上龙子,“以礼相待”算哪门子不错?殊不知得手之后,便是浓情转淡之始,这一节天子与庶民并无不同。若无足够的情愫牵缘,紧紧纠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费心血俱是白饶。
  任逐桑轻转杯缘,清澈有神的凤目望着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虽挂笑意,却未必是全喜。“你找个机会提点杨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缓一缓,别一股脑儿倒出来邀功。官家远在京城,不知东海根柢,然而出口成宪,届时让谁办去?总不是他杨玉除。”
  陈弘范明白厉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会得。”
  帝后失和的耳语在平望都流传既久,三宫六院的规模又遭先帝所限,没点上下其手的空间。这趟娘娘凤驾甫一离京,各方势力无不挖空心思见缝插针,想把皇帝摁进自家美人的腿间,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权势,可惜功败垂成,没有一名佳丽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谁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个,居然还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书大人默许,光凭陈弘范,是请不来惠安禛和杨玉除的。惠、杨两位公公是为陛下着想,或许在他们看,陈弘范是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欢心;中书大人所图,相较之下难免令人费解:谁会削尖脑袋进献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对自家女儿的宠爱?
  在陈弘范看来,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
  无论谁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节制,任逐桑不在乎这人是皇后娘娘,抑或阿挛姑娘。世上既无恒久的宠爱,何妨让陛下在任家手里挑珍珠?
  若无阿挛姑娘,任逐桑亦有准备,不容他人将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陈弘范知道中书大人今夜前来,不为陛下的新宠,在几上小心摊开长卷,移来烛火,确保恩相能清楚看见其中的内容,清了清喉咙。
  “据下官所得线报,日前阿兰山三乘论法的纷乱,起于一群自称‘姑射’的匪徒,煽动流民、意图刺杀镇东将军等,亦是这帮匪人所为。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员并非寻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册与各人所为、本部掌握的事证清单等在此,还请恩相过目。”详细说明姑射乱党的身份与犯行。
  事关重大,在这份文档未正式送进刑部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也是任逐桑今夜来访的原因。
  这大半年间,东海道屡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说是极为罕见,各种流言次第传回平望,盖因不出武林事的范畴,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论法出了大乱子,其后“姑射”之名浮上台面,才把看似无关的案子串起来,朝野议论;但有王御史的惨例在前,谁也不想招惹镇东将军,迄今尚无一本参他怠忽职守、图谋不轨,全都在观望着。
  算算时间,朝廷也该有个说法。
  提问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御史台是全无动静,先帝爷当年的密探头子眼下正坐镇东海,自己就是等着挨参的目标,承宣朝既无像样的密侦缇骑,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证据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单。
  连是哪些人捣乱使坏都说不出,岂非动乱未止?朝廷的颜面何在!
  任逐桑静静听他陈述,始终不发一语,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叩着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单。
  古木鸢   迟凤钧高柳蝉   鹿别驾深溪虎   僧果昧空林夜鬼  岳宸风下鸿鹄   梁子同巫峡猿   何负嵎果然须于此处用兵。陈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名单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陈名案卷,尚书大人听都没听过,据闻此二人一死一失踪,不管是否真是姑射党徒,其实无甚差别。鹿别驾主持的名山道场紫星观声闻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彦清在青苎村所为已犯天颜,相信陛下乐于抄他满门。有问题的,是另外两条。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云,自不能再尊称“琉璃佛子”——在栖凤馆挟持皇后一事传回京师,闻者无不震动,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连消息的散布也相当克制,盖因娘娘与那果昧过从甚密,影响所及,京中王公大户的女眷,十有八九曾与他往来,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头便要烧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归于中书大人一派,纵子行凶是一回事,阴谋叛乱则又是另一回事,两者的后果有天地云泥之别。
  陈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终没作声。尚书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恩相容禀。僧果昧事,据闻宣政院已传大报国寺的显因长老前往说明,料是误传。犯案之人,极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辈恶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厢能够安抚下来,这条罪名将落到某个待罪羊头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头点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无声轻点,似陷长考。灯焰映亮他略显瘦削的侧脸,石雕般的鼻梁、下颔线条明快,简直无处下凿,好看得令人压力沉重,颇生自惭。
  陈弘范的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看来骨肉非是中书大人首要考量。说来梁子同也不算心腹亲信,不过是交租换契的干系;这样的供输痕迹千丝万缕,连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谋反却麻烦多多。或许任逐桑更担心这个。
  “至于梁大人……”陈弘范续道:“教子无方是有的,对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断不致走入歧途。据下官搜集的线报,峒州知州房书府于此事前后动作频仍,形迹可疑,怕才是贼人一党,详加调查,必能搜出事证,还梁大人一个清白。”
  任逐桑微一颔首,回应甚快,看来又不像在沉思。
  不发一语不是中书大人议事的习惯,任逐桑在这点上随和且务实,全无僚气,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陈弘范琢磨不透,益发忐忑,冷不防任逐桑举起指头,吓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发乌。
  “墨迹未干哪,君畴。”中书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气,陈弘范却轻松不起来,定了定神,强笑道:“消息来得甚急,前几日才写好,或吃了晨露发潮也不一定。还是恩相仔细。”匆忙起身寻纸来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没拦他,信口问。
  “不成文章,难以见人。多半随手吸了墨罢?”
  “我问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终于微笑起来,笃笃笃地轻敲纸面,恰落在“古木鸢”这条。“……是这儿写着‘萧谏纸’的那一份。可以拿出来让我瞧瞧么?”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8:52

第二八四折 行闻祆除 书同谁付
        迟凤钧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陈弘范,萧谏纸也是。
  按萧谏纸交付的那份自白,迟凤钧重新誊写一份,变造几处关键,交由心腹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连夜进京,亲手交给刑部陈弘范陈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党羽,不止六数,几乎就是一份东海平望的恶吏清册,列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侥幸逃过了制裁,兀自财禄亨通的漏网之鱼,最高甚至有侯爵在列。卷中举证历历,这些人或在妖刀案发现场附近,或与被害人有牵连,或因妖刀之乱而受益,丝丝入扣,是摊在当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怀疑是否真有其事的程度。
  萧谏纸在运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脱身计。
  己方阵营五位成员,在所有行动的各个环节里,都有无缝接轨的代罪替身,而这些“替身”所行之恶,及彼此间有意无意的牵连,恰为“姑射”所谋,提供了一个完整合理的想像蓝图。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峡猿”,则以洪泽津啸扬堡满门被害的“虎剑鹰刀”何负嵎代之,若有刑断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动平安符一方的墙角。
  以卷中排布缜密,能上下其手处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古木鸢换成萧谏纸后,几乎没什么需要大段删改的地方,换掉人名地名即可。迟凤钧索性再添上岳宸风,公仇私怨一并讨还,十分解气。
  而琉璃佛子事迹败露,早被先生视为弃子,拉他下水,没准能将央土任家和狐异门也牵扯进来。于是迟凤钧大笔一挥,将这两名姑射首脑又改了回去,模仿的自是萧谏纸的笔迹。
  堂堂东海经略使,封疆一品大员,岂擅百家字小道?但对抱负俱成泡影,沦为官场笑柄,连维持门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声的空头闲官,多的是时间兼通杂学。他学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这份案卷做为萧老台丞的亲笔供状,以抚司大人的名义被送到陈弘范手里。
  多年来,陈弘范始终与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鱼雁往返,那些在琼林宴上巴结迟凤钧的人早已离弃,甚至拿他当笑谈,陈弘范仍是少数迟大人能以书信倾吐其不遂的友人。
  这回迟凤钧没给他捎上只字片语——为防心腹被截,这点警觉是最起码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刑部掌握话语权,能以这份供状为迟凤钧脱罪。一旦皇上下令将迟凤钧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陈弘范另缮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论,但任逐桑是怎么知道有案卷的存在?于此事上中书大人并无其他耳目,他就是中书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岂有昭灼?
  “下官不——”仅犹豫一瞬,他对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书桌,从稍嫌紊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双手呈交。“恩相请看。”
  欺瞒什么的,还有机会解释;把任逐桑当傻瓜,毋宁最令其难以忍受。陈弘范一直是以这样的明慧与果断受到赏识。
  任逐桑没什么火气,接过细读一遍,每个稍事停顿的地方都是与陈弘范的缮本相异处,但也没真停下来过。传说中的过目不忘看来是真的,陈弘范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中书大人甚至没心思掩饰,未如过往那般低调自制,可见事态严重。
  “是萧老台丞的亲笔?”将看散的纸头重新摞好,压上写有名单的那一张,任逐桑轻抚墨字,悠然抬头。
  “禀恩相,此乃伪作,并非真迹。”陈弘范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张仔细摊平的楮皮纸,其上折痕固然深刻,却不及那银钩铁划似的瘦硬字体,遒健劲锐,直欲破纸伤人,难以持握。行文布局与前一份乍看极似,并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辨出雀隼之异。
  任逐桑不禁点头。“果然是伪作。”
  “是。”陈弘范垂眸娓娓道:“下官没敢迳呈恩相,便为此故。”
  萧谏纸亲笔所写,是原初那份供状的恶吏清单,此外更无其他。阿挛姑娘不识字,不懂写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细叠好后装进香囊,缝入贴身小衣的夹层,落脚梧桐照井的头一晚,才取出交给陈弘范。
  陈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陆续听闻东海诸乱,都没联想到一块,直到迟凤钧送来案卷,名册的意义才骤尔浮现。
  就像托付阿挛一样,这份名单的使用权,萧谏纸完全交由陈弘范自己决定。
  陈弘范已经过了会为这点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纪。他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试抡元是他梦寐以求,但他从没想过被点上状元会是这么样的痛苦。身为一县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读书种子,陈弘范习惯了挺直脊梁;士子首重,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岂能任人指指点点,轻侮耻笑?
  设于皇家林苑的琼林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活地狱。
  每双迎面投来的目光,都像在冲他大吼:“假状元!”榜眼探花羞与同列,人人都与他含笑拱手,却连“恭喜”二字都说不出,遑论交谈。陈弘范始终低头,不敢望向皇上御席,仿佛那里有团含光带炽的暴雨雷云,专劈他这种闲晃捡着肉骨头的街狗。
  “为何赶考?”
  “……啊?”回神才见是萧老台丞。老人不知何时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凑到迟凤钧那厢,列席的朝廷大员在陛下离开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这桌设在入口转角的逼仄边上,人少菜多,陈弘范是钻来避人视线的。
  一名仆役抱来老台丞的大氅,萧谏纸以目光示意,让搁在凳上,看来是临走前才发现躲到这儿来的自己。陈弘范忽感悲凉,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眼眶湿热。
  老人又问一次,这回陈弘范总算听清。
  “回……回台丞,读书是为经世济民——”
  “那你读几辈子也干不了。”萧谏纸冷笑:“我问的是赶考。”
  陈弘范会过意来。恁你读多少书都没法经世济民,读书只能做学问,混得不行就替人写写春联状纸。只有一种人才有机会经世济民。
  “为……为做官。”他红着脸嚅嗫道。
  萧谏纸点了点头。桌上酒盏都被取走了,碗筷连菜肴倒没怎么用过,老人翻起两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净,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远处伺候的仆役赶紧拿酒过来。萧谏纸满满斟了两碗,动作慢而审慎,带着主持祭礼似的肃穆庄严。
  陈弘范呆呆瞧着,完全搞不清状况。
  “你现下已经是了。”萧谏纸举碗,冲他碗缘一碰,仰头饮尽,倒转以示,才抱着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琼林苑,背影孤绝,无人同列。
  “……好自为之。”
  后来的事陈弘范不记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没。回到落脚的客栈之前,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时有人推窗诟骂,惹得犬吠频频,新科的状元爷丝毫不理会,尽吐胸中积郁。
  在陈弘范心中,始终抱着这个“做好官”的念头,知道自己是被期许的,不是撞了好运的街边狗。他尽量使自己所为不致偏离太远,身段永远能更柔软些;百姓不需要铮铮铁骨的清官大老爷,他们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罚相称,有时正义可以来得迟一些,但不会永远盼不到。
  萧谏纸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将阿挛姑娘和那纸清册交给他,陈弘范既猜不了,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挛姑娘后,东海陆续传来消息:慕容柔押了迟凤钧,萧谏纸据说是姑射一党,灭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数月间,两位故人俱入风暴,眼看是个你死我活的局。
  但迟凤钧的案卷明指萧老台丞是黑手,萧谏纸的清册里却无迟凤钧之名,最终决定了陈弘范的取舍。
  镇东将军虽予人“眼底难容颗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却意外地谨慎,平日里欺压抚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举几已等同论罪,也说明了迟凤钧欲嫁祸萧谏纸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萧谏纸的清册上,琉璃佛子则来自迟凤钧的名单,陈弘范将二者列上,正是为了让中书大人删除——没能让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案卷,尚书大人深谙此道。
  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会成为定本。真正的意义,在于主导朝廷查案、乃至大审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陈弘范的说法,无意追究他隐瞒伪本一事,徐徐开口:“僧果昧留下。闯出忒大祸事,还闹出人命,不能循名责实,难以善了,这都没算流民围山的荒唐事。现场多少平望闻人,全是目证,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这代表中书大人也无劝服娘娘的把握。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异,长年为贵族大户的女眷讲经,偶有传言,只是佛子势盛,谁敢计较?任逐桑对娘娘的贞节极有信心,但从果昧口中拷掠出来的秘辛,肯定让许多人坐立难安。体面一向是有力的筹码,不下于钱财权势。
  “梁子同没胆子作乱,‘下鸿鹄’改列迟凤钧,我以为更合理。”
  陈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称是,心底忍不住叹息。他本不希望萧老台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调查,但恩相将迟凤钧改列“下鸿鹄”处,“古木鸢”要写何人,再问就笨了。
  接下来任逐桑所说,却更令他惊心动魄。
  “……考虑到妖金始现的时间点,除了那几名江湖人之外,‘下鸿鹄’一条须再增列几个名字,分别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独孤天威,太医致仕的程虎翼,以及流影城二总管横疏影。”
  “独……您是指昭信侯?”
  “连闾阳侯、井芗县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又在雅士面上出现,任逐桑轻抚着纸页,口吻一派轻松。“我以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应不知情。不稍微给点压力,侯爷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这种事……能拿来敲山震虎么?这说的可是谋反啊!
  话虽如此,陈弘范不敢违拗,取来笔砚,于“下鸿鹄”侧补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点了点头。“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谋,未免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书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另外在论法大会上,南镇蒲宝煽动流民,更与清单中数人私下往来,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让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这毋宁也是记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本不觉如何震撼,岂料中书大人续道:“……你以调查蒲宝为名,从刑部组一队能搜擅猎的好手,沿东海街道,北上查一个人的下落。我让兵部给你备齐文牒,并鹰书虎符等权限,发现段慧奴一行踪迹,立即调动最近的卫所兵力,押解上京。届时,再将她的名字补上去。”
  (代……代巡公主!)
  按峄阳国呈交文书,段慧奴因病不克参与论法,此际自不在国境内,一如过去她推拒离开南陵的各种借口。中书大人定掌握了机密线报,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更欲赶在她离境之前,扣下这名搅乱南陵局势十数年的祸首。
  陈弘范忽觉得,姑射之乱可能只是中书大人借题发挥的材料。当他陈弘范还在担心谋反之罪要兴多少苦刑大狱、掉多少无辜脑袋时,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向更远,欲利用这场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风,拔掉多年来朝廷伸手不着的芒刺。
  但这实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风。
  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复成刚进屋时那种信步闲庭意态从容,随时都能吐出个笑话也似。
  “像这样的案卷,我也收到一份。”中年雅士清开几面,替两人各斟一杯。陈弘范吃惊太甚,不及接手代劳,还让恩相举杯劝饮,直到“骨碌”一声茶水入喉才省起,差点活活噎死。
  “我跟那人并无交情,按说他该防我最多,我不知为何送来给我,他也没说。除开案卷,别的一个字也没有。”任逐桑欲替他抚背,陈弘范坚不肯受,咳得像尾熟虾,眼角迸泪。中书大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像说给自己听。可能真觉此事太怪了罢?“那份案卷不如你这份详细,厚度倒有三两倍之多,条理清晰,所论甚杂,有许多自疑和不甚确定的推测之语;正因如此,看来倒比你这份可信。”
  陈弘范好不容易缓过气,益发瞠目结舌。
  迟凤钧、萧谏纸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设局的疑犯,他们的案卷清册肯定动过手脚,但起码是基于犯行而变造。真有这第三份案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信中书大人?
  “整份案卷是带不来啦,我以为你该看看这个。”任逐桑从怀里取出一张二叠纸头,平摊在几上;衬与底下陈弘范重新缮写的迟版卷首,以及萧谏纸亲笔的一页清册,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单。
  名单,正是案卷之首要。永远都是名单。
  粗劣的纸质看似市井中随处取得,分不清柜上记帐或货郎折纸之用,说不定有些草纸也能是这样,其上所书却令陈弘范触目惊心。
  如有预言之术,第三份名单可说是另外两份的加总提炼,没列上的全是萧谏纸那份里的贪官污吏,是连陈弘范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来凑数、顺便除暴安良,做点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开迟凤钧所陈,名单上还多了四条名字,陈弘范不但全都听过,说句“如雷贯耳”怕也不算过份。
  首先是“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秋水邸报》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随处可见,达官贵人中不乏嗜读者,陈弘范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宫损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写着“历见于妖刀案发处:流影城、啸扬堡;或与岳宸风有关。疑甚”,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被写在这里。南宫损的死讯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纸质墨色推断,这名单绝对是写于此事前。
  再来是“数圣”逄宫,四极明府的机巧奇器是最顶级的炫富之物,所知者众,其下则备注“莲台”二字。然后是以外科神技驰名天下的“岐圣”伊黄梁。陈弘范甚至有幸见过他本人,虽是在豪宴中远远望见,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还不够让主人为神医引见。
  陈弘范加意瞧了其后注解,盖因此处的字特别小还特别多,大抵是说在流民身上验出的药性,与伊黄梁使用过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医程虎翼疑有解救过类似药症的记录,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证,须得深入调查云云。
  最后一人,教陈弘范倒抽了一口凉气。
  相较之下,似乎怀疑昭信侯、镇南将军和段慧奴,都不算太过鲁莽,只能说是清粥小菜,颇见克制。
  殷横野。“隐圣”殷横野。
  拒绝了三帝征召、主持过“凌云论战”,以德行学问为天下人景仰,堪称儒门最后宗望的殷横野,居然被列入阴谋作乱的姑射贼党……案卷公布之日,岂非举世皆哗!
  撰写者亦知风险,以小字批注:“无据。三圣俱在,何人唤得?”旁边则写上“不使一人”四个大字,加重似的画了两划予以标示,再一记回马枪般的箭头连回“无据”二字,以朱笔圈起,干透的朱砂色泽如涸血,望之悚然。
  这种圈着改着突然抽风、差点一笔飞出纸外的批注,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陈弘范在御史台的案卷里见过。之所以记得,盖因那是份陈词,是被调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书状,写着写着突然骂人也就罢了,还用朱笔圈圈点点,约莫是回头检查之际习惯使然,竟不觉有什么不妥,委实好笑。
  忒有趣的案卷,陈弘范却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不记得内容了,只对拘谨的簪楷、狂放的圈点和“在陈词里骂人”有印象。是因为案子太惨么?有可能。
  不对。不是这样。
  没提起过,是因为提了会有麻烦,那不是能拿来当作谈资的对象。上一个对此人慢侮轻蔑的,在案卷中结局甚惨,哪怕他在陈词之上画了只乌龟,凡阅卷者都明白此处不应笑。
  他终于想起署名,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不算太旧的陈词最末签著【慕容柔】三枚正楷,端正得绝不像花押,简直是学塾里给村童临摹的字帖。陈词所用同样是粗糙劣纸,杂在御史,吏部乃至大内御用的讲究纸张中格外显眼,因为东海的公署不在这种地方浪费钱,所以有著夸种无敌的军队。
  慕容柔怎能透析到这般境地,不需要什么理由。扯上慕容柔,再奇怪的事其实都不奇怪,背后定有合理的解释,只是除他以外没人知道而已。陈弘范不明白是的:为什么这份案卷,偏偏给了中书大人?立于文臣与武将最顶端的二人,一旦聊手
【卜】的一声烛花轻爆,涨开的焰火映出了尚书大人的震惊错愕,随后的凝肃却被安落的昏黄所噬。只有滑落面庞的那抹冷汗,兀自闪着羸弱夜光。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栖凤馆里的大红人。
  天仙般的美貌虽说难得,但背后招人闲话乃至忌恨的美人难道还少了?毅成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温柔贤淑,端庄娴雅,无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不见丝毫跋扈,难怪得娘娘欢心,每日早晚都唤来说话解闷什么的。
  大伙儿都说,正因为这样的品貌,才能与娘娘亲近。鸡凤不同群嘛,能与凤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鹤、彩雉等异禽了,总之不是凡鸟。
  但贴身服侍娘娘的宫女们都知道,毅成伯夫人日日前来还有另一个原因:照顾被下药污辱后发疯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据说是种极厉害的淫药,醒着的时候只想要男人,其状甚惨,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让寻常的大夫来照拂,一时三刻往哪里找女大夫去?所幸毅成伯夫人娘家亦是杏林一脉,所传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静下来,沉沉入睡,但此法治标不治本,荷甄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长睡不醒,只消醒来又闹,就得请毅成伯夫人来一趟。
  如此几日,毅成伯夫人不避淫毒沾秽,自请与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别说娘娘感动落泪,拉着她的手久不能语,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直将她当成了生佛菩萨,原本还有些在私下里闲言闲语的,此后全都闭上了嘴,非但不说,还不让别人说。
  明栈雪当然不是什么生佛菩萨,也没有当菩萨的兴致,但在确定鬼先生永远都没法再作乱之前,她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此事固令人心烦,大大违背明姑娘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标,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过猥琐;况且冷𬬻谷那夜委实惊心动魄,虽不肯承认,她心里是放不下耿照的,总觉以他目前行事,将来还要在鬼先生处吃亏。
  既留下来,总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边现成的表现机会,不好好把握未免可惜。
  耿照说荷甄所中淫毒,与妖刀赤眼的“牵肠丝”是一路,明栈雪当初在夺刀时曾浅中过一回,靠耿照的阳精解去,未受其害。鬼先生所遗诸物之中,有类似解药的丹剂,已让荷甄服过;明栈雪也曾引来侍卫等诸多不知情的青壮男子,稍稍令荷甄脱出其他宫女的看管,恁少女的嫩膣、檀口被注入多少精水,始终无助于恢复神智,推测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无痊愈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淫药为何人所制,他是自“巫峡猿”手中所得。以“游增十六狱苦”的恐怖折磨,料想无虚。
  明栈雪本不在乎小宫女死活,既无法痊愈,不排除施暗手震断几处经脉,让她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一来好照拂,二来不必再受淫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时突然来瞧,这等手法须瞒不过他,好不容易恢复融洽的关系,怕又要生出裂痕,故迟未下手。
  某日在馆廊闲逛,俯瞰越浦周遭云流江绕,算算时间,荷甄丫头差不多该醒来发疯了,信步踱回,才见几位娘娘的贴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听见是她,隔门唤入。只见房内除熟睡的荷甄、坐在榻缘的皇后阿妍外,还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锦衣老者,背对房门,正为荷甄施针。
  桌顶的销金兽炉香烟袅袅,粗粗一嗅,烧的都是些宁神药料,仓促间难以辨出掺有迷香否,明栈雪索性闭息,嬝嬝福了半幅:“小童叩见娘娘,娘娘安好。”声音无一丝异状,再也自然不过。
  阿妍面露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唤她。“不必拘礼。泪娘来,我给妳介绍一名大国手。”拍拍身畔,竟是邀她并肩而坐。
  明栈雪自称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连起来恰是“吴明氏”,阿妍初次发觉时忍不住噗哧一声,趁机问了“吴明氏”的闺名,想是真的欢喜她,喊着也亲近。明栈雪这个万儿如今在东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毕竟以天罗香几十条人命书就,江洋巨寇都未必有这手笔,急中生智,自称泪娘。
  泪字市井百姓往往简写为“泪”,拆成水目两边,恰与耿照的“耿”字相对:水对火,耳对目,也算相映成趣。阿妍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她娴雅温柔,又容易臊红粉颊,真个是楚楚可怜,与这个“泪”字十分般配,私下都这么唤她。
  明栈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两人腿股微贴,雪肤匀肌隔裙偎熨,既感亲密,又不失尊卑礼数,此即为毅成伯夫人受宠之故。
  锦衣老者的头发斑灰,说不出疏浓粗细,专注的侧面略显憔悴,却无甚特征,只觉鼻梁挺直,或许年轻时真是好看,如果不是尽将锋锐磨去的话。人要是剉圆到再无一丝边角,难免黯淡无光,此人约莫如是。
  明栈雪发现不对,是从微一敛低视线之后,忽想不起这人的长相开始。
  她不知世上有无这样的武功或术法,但这般自然而然地淡出记忆,本身就极不自然。明栈雪只记起了他的衣着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这样,都可以说是这位娘娘口中的“大国手”。
  况且以国手论,他的针法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处。
  但明栈雪连这份平平无奇都忍不住怀疑起来。没有任何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女人的直觉罢?
  “这位叶隐叶老师为我看诊多年,为了救治荷甄,从平望星夜兼程赶来——”明栈雪没看她这么欢喜过,仿佛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才刚想着,蓦听阿妍笑道:“……方才服药后淫毒已解,待用过几轮针,荷甄便能醒过来啦。”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9:14

第二八五折 朝花夕月 一眼梦如
        世间真有这等本领,还不教你仙得飞起?明栈雪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惊诧欢喜之情,旋即捏紧手绢,低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隐带一丝哭音。阿妍心中感动,伸手与她交握,一时无话;回神不欲失态,对明栈雪道:“叶老师医术通神,为人却不好令名,只与君子交游,故少有人知。是仇老师与程太医二位为我举荐,我才有幸知悉。”
  以太医令致仕的程虎翼乃天下名医,虽为帝王家服务,但孝明帝尝言“黎民有疾皆为朕躬”,不忍令优秀的大夫空置,许程虎翼等太医局国手在平望开堂济民,称“同患堂”,取“天子与庶民同患”之意。
  晚年更命太医局制订规矩,广收生员习医,增额至三百多员,及至孝明帝殡天时,太医局已扩招到六百人,平望都连同近郊府郡共有六处分堂,生员在同患堂临床实习,轮流调派,艺成后通过考核,即为太医局所任用,享有官俸品秩。至此央土愈病率之高、医者储备之厚,可说冠绝历代,绝无仅有。
  同患堂设立之初,除每月初一十五赈粥舍药,其实上门求医的还是王公富户之流,只不过从前是以人情权位私下延聘,如今可正大光明为之,不用担心落官家口实,本质上仍是一项德政。
  况且同患堂开门行医,京师范围内遇有什么重大伤病,老百姓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这里,几十年下来,不仅多次从源头便遏止了疾病流传,也着实救活不少紧急案例。程虎翼和一班齐心建立起同患堂制度的同僚如虞力微、汤传俎等,因此得享盛名,坊间皆称“神医”。
  阿妍结识叶隐,源于一件发生在平望的奇案,人称“鬼车遗子”。此案最后是请出了“捕圣”仇不坏才得以解决——但仇不坏坚持破案者,乃是他的一名弟子。无奈此人坚不留名,也不露面,事了便拍拍屁股走人,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了……老人言谈中大表不满,却又谨守对弟子的承诺,不肯吐露其身份。独孤英与阿妍不禁相视莞尔,深觉天下之大,果然一物降一物,号称罪者克星的老神捕居然被徒弟克得死死的,足令天下罪人瞠目结舌。
  当时平望之内,接连有女子怀孕,偏偏都是些不能、也不该怀孕之人,甚至包括一名深居皇城的先帝妃子,仿佛被传说中的鬼车鸟往腹中塞了胎儿一般,引起轩然大波。提供重要的医道谘询、最后成为破案关键的,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叶隐叶先生。
  阿妍对仇不坏的耿直明断无比尊敬,对他举荐的叶隐自也十分信任。“鬼车遗子”案后不久,适逢致仕的程太医回京,阿妍特别召见了这位从少女时期就一直照顾自己的长者,一方面问他知不知道叶隐这人,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求子。
  其时阿妍与独孤英大婚不久,可说如胶似漆,独孤英对这位人前端庄贤淑、床笫间又诱人奔放的完美娇妻爱到了极处,恨不得终日将她含在嘴里又怕她化了,几乎夜夜求欢乐此不疲,但阿妍的肚皮始终不见动静,虽还不到着急的地步,总不免有些担心。
  对于头一个问题,程虎翼表示两人乃是旧识,叶隐确是大国手,医术之精湛毋庸置疑,“这些年无功名利禄之扰,料想是益发精进了。娘娘若偶有微恙,迳问此人不妨。”老人爽朗大笑:“但我瞧娘娘身子健壮,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感不适,怕也是心病居多。每日大笑三声便能解决的毛病,何苦挨针饮药?”阿妍也不禁笑起来。
  第二个问题,老人的回答却令阿妍颇为失望。
  以妇科圣手闻名的程虎翼,没给什么包生龙子的秘方,只劝阿妍顺其自然,毋须强求。那次会面之后,阿妍便找上以独到见解破开“鬼车遗子”之谜的叶隐,信任至今。
  叶隐仔细替她号了脉,记录日常饮食、起居作息,甚至以同样的规格观察独孤英,然后给出了一个令阿妍脸红耳热的结论。“娘娘体健而气刚强,胜于陛下。”微佝的锦衣长者垂眸敛目,声音呆板得令人昏昏欲睡。“久经强阵,弱骑不能轻撼矣。”
  女郎愣了一下才明白话里的意涵,粉颊“唰!”一声涨得通红,随即汗毛竖起魂飞魄散,幸已摒退随侍的女史宦官,否则若有一两名心窍玲珑的,此语或可覆灭任家九族。
  韩郎幼年时曾受奇宫之人凌虐,伤及经脉,不但难以修习内功,恐怕也不易有后。但比之皇上,毛族的体魄不知强上多少倍,阿妍的身子早习惯了强横的冲撞驰骋,非如此不能动情,独孤英寡弱的阳气无法令其受孕。
  (眼前之人,会不会向世人泄露这个可怕的秘密?)
  在挥去恐惧之前,阿妍更想知道是否有解。
  “那……该怎么办?”
  “强弱互易,取易者行之。”锦衣老人依旧眉目不动,完全看不出心思。
  这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程虎翼和叶隐不约而同地指出,阿妍天生身子强健,连擅观骨相的仇不坏也说过类似的话,经三位高人背书,阿妍属强势的一方这点,应无疑义。
  弱转强不易,只能由强转弱下手。
  阿妍在龙床上一直是主动的一方,她引导独孤英探索她曼妙的胴体,同享鱼水之乐,独孤英习惯了躺着不动,任由她将他纳入两腿之间,疯狂摇动着绝美的纤腰雪臀,夹得他又疼又美,不多时便打着哆嗦丢盔弃甲,一泄如注。他一直以为男女之事本当如此。
  直到皇后忽然转了性,不再跨在他腰上,而是娇怯怯地躺着,仰天分开浑圆白皙的长腿,纤纤玉指掰开彤艳牡丹般的湿濡蜜肉,等待他的临幸。起初变化是刺激的,居高临下推着美腿沃乳不住晃摇,大大满足了男儿的征服欲,但独孤英更想念如发情牝马般疯狂驰骋的妻子,主导鱼水交欢令他有些力不从心,疲劳消损了交媾的愉悦和快感。
  他最初认识、爱上的那个阿妍,再没有回来过。
  皇后变得拘谨而羞怯,任凭少年天子如何逼问,始终坚称无事。独孤英渐渐觉得自己像被惩罚,偏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半为负气半为泄欲,他临幸了其他妃嫔和宫女,也同陈弘范之流的所谓心腹微服出宫寻欢作乐;开始懂女人后,阿妍初夜以来的鱼水娴熟意味着什么,独孤英想都不愿再想,只觉一阵恶心。
  装什么三贞九烈、天下母仪,褪去衣衫之后,还不是如娼妓一般!是谁将妳调教成这般模样?那个男人的阳物进出妳的小穴时,妳是不是也叫得猫儿也似,颤着腰儿夹紧长腿,像要搾干他似的死命抽搐?
  ——娼妇……腆颜无耻的娼妇!下贱!
  对她何以忽然转变,皇帝彻底失去垂问的兴致。那些其实是合乎道理的、看似发自内心关怀自己的言语,一下子也变得十分刺耳,令人难以忍受。惠铁头和三脚虾蟆对他疏远皇后相当不解,总变着法子想劝他浪子回头,独孤英却无法对他们诉说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更别提对陈君畴他们说。这个脸,世上没有男人丢得起。
  他很少再正眼看她,不是因为鄙夷,而是仍会心痛。
  她的美丽、善良和聪慧解人,迄今依旧深深刺痛他,每次远远望见,都像看着一块淌着血的、不曾愈合的鲜烈伤口。
  奇妙的是,独孤英始终认为任逐桑并不知情,他和自己一样,是阿妍不诚实的受害者,为此独孤英心底对这位国丈怀抱着“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对他在阿妍各种不谅解之下的寒心感同身受。
  阿妍并不明白陛下所经历的这一切,依然信任叶隐,只是这些年来,对诞下皇嗣的急切逐渐淡去,她甚至知道陛下冶游之事,觉得不是办法,此番东来也是给彼此足够的空间,料想凤辇一离平望,定有无数势力想方设法进献美人以求圣眷,当中若有一二能怀上陛下的骨肉,她也乐见其成。
  荷甄出事之后,没等慕容柔召集东海良医,阿妍立即命人以鹰书联系平望,请来叶隐,果然顺利解去淫毒。
  明栈雪却没有皇后娘娘这么好骗。荷甄中的“牵肠丝”,比赤眼刀上所涂还要浓缩数倍,以致连男子阳精都解不了,这叶隐能解的唯一合理解释,便是他用的是正宗解药。
  也就是说,叶隐便非配制“牵肠丝”之人,肯定与斯人脱不了干系。
  这厮……是为鬼先生而来?还是“姑射”一方不甘在冷𬬻谷大败亏输,于是派出第二位代行之人,继续在栖凤馆搅风搅雨?“果然留下来是对的啊!”女郎心底微露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随侍皇后左右,直到一刻后叶隐拔起金针,荷甄“啊”的一声迸开干裂的嘴唇,浓睫瞬颤,缓缓睁眼。
  皇后娘娘喜不自胜,可惜荷甄虽醒,意识却不太清楚,呜咽几声又沉沉睡去,但相较前度,已是天大的进展。叶隐表示会盘桓几日,观察荷甄恢复的情形,明栈雪拣了个绝佳的时机点插话道:“小童愿意让出邻房,神医可就近观察荷甄姑娘,免去上下奔波。”
  阿妍大是感动,轻拍她手背道:“这段时间辛苦妳啦,我再给妳安排住所。”唤来女史吩咐:“将毅成伯夫人的居室,安排得离我近些。”上回皇后娘娘如此交代,为的是亲妹任宜紫。
  明栈雪垂敛秋波,柔声道:“禀娘娘,小童是想,荷甄不能没有人帮忙解手更衣,擦澡喂羹,诸位女史姊姊镇日辛苦,不如让小童睡在荷甄房里,邻室留给叶神医,这样看诊照拂两不误,也好恢复得快些。”阿妍一想果然周到,但辛苦的又是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封赏,嘴上却只字不提,只握着她的手道:“真辛苦妳啦,泪娘。妳也不许太劳累,能睡的时候尽量歇息。”明栈雪点头称是。叶隐什么都没表示,事实上当他收好针具药箱之后,整个人仿佛就成了一缕幽魂,事后明栈雪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想不起他的声音长相,连他是什么时候告辞出门,都没有精确的记忆,细思极恐,实难释怀。
  但不管叶隐想干什么,明栈雪已然盯上了他。
  倘若他意在皇后娘娘,那么半夜里只要他一出房门,明栈雪就会跟着他,伺机破坏;若这郎中意在荷甄,明栈雪所睡的便床与荷甄的病榻仅隔一扇屏风,她有一百种法子能惊动金吾卫、任逐流乃至栖凤馆中其他高手,当场抓他个现行。这可不是推说看病问诊便能揭过。
  晚间娘娘提早开膳,唤一名相熟的女史来替,召明栈雪到房里一起吃——近日她们多半如此,皇后身边人早已见怪不怪。饭后,明栈雪替荷甄抹脸擦脚,换过干净的小衣,早早便熄灯就寝。
  这是个安静的陷阱,等待不知情的猎物送上门来。
  为防对方是个收敛声息到了自己无法察觉的绝顶高手,明栈雪既未悄行日课,也不打算假装睡着,而是遁入虚境,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感测四周。这么一来,无论怎么看她都是睡着了,轻鼾匀细,乳峰起伏,沉得像是彻夜无梦——明栈雪就待在“梦”里。经过充分的练习之后,此法既能让身体得到休息,又不致断了警觉,甚至在变起仓促的刹那间,虚识里的她拥有足够的裕度决定因应之法,看是以最短的时间将意识接上四肢百骸,还是继续装睡乃至装死,都能令现实里的人瞧不出丝毫端倪。
  这种碧火功的运用法门,她从没教给任何人。无论是耿照、海儿或岳宸风,通通没有。
  如果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她也就是睡了一夜,翌日将精神饱满地醒过来,谁也不会察觉异——正这么想着,虚境中的明栈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她几乎可以“看”见压力的来源:一个微佝的身影正站在榻缘,低头俯视着自己,来人的身影投射在虚境中宛若插云之峰,无边无际地压住了其下渺小的一切……
  明栈雪不敢恐惧,不敢清醒,不敢调动内息,却也不敢视而不见。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死亡的威胁这么近了,连在龙皇祭殿被鬼先生的压箱宝制服之时,其惊险恐怖都不及此际于万一。女郎在虚境里抵抗着难以言喻的骇人压迫,一边控制气血流动,既不能显露痕迹,亦不能失去控制。一旦对手发现她心跳加速,香汗遽涌,只有破脸动手这条路走;这种程度的敌人,明栈雪简直不敢想像打起来的结果。
  她关闭了先天灵觉的感应,以防被对方察觉。
  以叶隐那强大到难以想像的压迫,毋须灵觉也能感应其存在。现在的她,就是个睡着了的普通女子,没有内息流动,即使被碰触也不会激起功体的防御反应,就算来人动手侵犯她,她只能娇娇承受,被惊醒也无法使力抵抗——真是这样的话,对明栈雪来说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以全副的修为压制内力反应,并控制真气、血流、汗涌等本能反应,还要不被顶尖高手发现,这对精神意志本身就是极巨大的负担。虚境里的明栈雪已有魂飞魄散之感,却苦苦撑持着不肯苏醒,一边抵抗压迫,一边控制身体;时间的流速在虚识里毫无意义,痛苦因此更加难耐,几乎超越度心魔关之时。
  这样下去,等若再度一次心魔关!明栈雪估计自己修为增长,至少还有三年的时间,才有机会叩问天险奇障,岂料今日却在这种地方、对莫名其妙的对手,压迫意识到了非突破瓶颈不能续存的境地!
  (住手……住手!别、别再来……别再盯着我了,滚开!)
  一声轻细的呜咽撬开了她苦苦拉住的境界之门,明栈雪一把从识海中被甩回现实,意识接上身体的瞬间一股刺骨的激痛钻入背门,女郎勉强抑住一口热血,才发现自己湿透薄衫,被清晨寒风一吹,差点受了内伤。
  屏风后,荷甄宛若受伤的小动物般低低呦鸣着,明栈雪滚下便床披上外衣,跌跌撞撞扑往病榻,完全就是个不懂武功的晨起弱女,抱住闭目辗转的荷甄,见她亦是浑身汗湿、云鬓紊乱,蹙紧的柳眉间留有一丝痛苦遗绪。
  露出单衣的幼细皓腕上,有道浅浅的红色勒痕,环腕一匝,明显是捆绑痕迹。同样的勒痕在其余三肢都有,明栈雪还在榻旁瞥见些许松针泥土,少得像被风吹入似的。
  她只瞥一眼便别过目光,连一霎都未多停留。一会儿两名巡楼的宫女听见房中动静,提灯推门而入,其中一名是明栈雪熟识的,也曾帮忙照拂荷甄,因此格外上心,低声问:“夫人怎么了?要不要我请大夫来?”
  明栈雪露出看见自己人松了口气的模样,小声道:“挹琼妹妹是妳!真是太好啦。荷甄做梦出了身汗,我想给她擦澡,换身干净衣裳,免得感染风寒。”那名唤“挹琼”的宫女放下心来,微笑道:“荷甄真是好运气,遇上夫人这么一位亲切体己的贵人。我打热水去,夫人别出来,外头风大。”推着同伴快步离开,严实地闭起了房门。
  明栈雪抱着荷甄坐在床上,缩着身子拉来被褥,掩住二人腿脚,一边轻拍荷甄背心,热水都还没烧来,少女蹙起的眉头逐渐松开,发出悠断微鼾。床榻跟被褥都是凉的,没有被体温煨了整夜的烘暖,间接证实明栈雪的猜想:来人带走了荷甄,不只在栖凤馆内移动,而是到了外头。是能带回那些个泥土松针的地方。
  而一扇屏风外的明栈雪毫无所觉。
  她很难想像,修为到了这等境地,能突破现实之所限、直接将自身的存在投射至他人虚境里的绝顶高手,会盯着一名睡觉的女子一整夜。明栈雪对自己的容颜胴体极有信心,但这并不合理。
  况且,若带走和带回荷甄的俱是叶隐——这种等级的高手堪称绝顶,通常呈复数、同时、且同阵营出现的可能性,低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他就不可能整夜盯着自己,其间必有压力稍减的时候,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所以【压迫感】和【盯着瞧】,很可能是分开来的。他对她制造的那种异样感压迫,或许不需要一直再旁边盯着她。有没有可能******他只看了一眼就在带走荷甄的当儿。
  明栈雪会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潸潸发抖。
  像这样可怕的怪物,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这种问题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怪物出现,据她仅有一墙之隔时,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不立刻逃难保命?【*****夫人,水来啦。】挹夏的声音将她换回现实。干练的小宫女指挥同伴摆布木桶,闭起门窗布帘,还替荷甄褪去沾衣,拧了面巾交给明栈雪。
  女郎熟门熟路地替荷甄擦澡,一直抹到了颈后发根,突然发现有二枚淡淡的樱花色印痕,约莫尾指的指甲大小,形状有点像花瓣拓渍;稍微用力抹二下,肌处转红,印痕更显得更谈更浅,说不定睡一觉起来便即消失。
  明栈雪见过这枚印痕最后完成的模样,在这个少女的颈后。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大小,只是印痕再也无法被搓揉消淡,看上去便似两枚晶莹艳红的杜丹痣,分外精神。
  这样一来,叶隐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于栖凤馆内将发生之事……一切都能被串接起来。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明栈雪忍不住想,惊惧忽被满满的好奇和刺激感所取代。如此说来,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谁占了优势还未可知!而这实是她雅不愿错过的惊天之秘。女郎的心情顷刻数变,一边将打理好的荷甄抱回床上,小心替她盖好被褥,甚至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以掩住微扬的嘴角,惹来小宫女挹琼和同伴的艳羡惊呼。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9:37

第二八六折 卅年光景 恍惚瞬目
        自武登庸带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后,倏忽又过几日。
  长孙日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给师父挂在肩上扛回来的,头一眼瞥见时害他吓得差点掉膘,心都凉瘦了一圈。“没事的没事的,就活动了下筋骨而已。年轻人嘛,不怕的不怕的。”老人哈哈大笑,把人扔地上说要去找宵夜,一溜烟便不见踪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虽说师父不致害了耿照性命,难保没有一时玩脱的可能,日九不敢大意,让呼延宗卫请来名医诊视,确定耿照只是疲劳过甚,并未受得内外伤,开了几副调养补益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离开为止,都没再回来过——就算人在此间,峰级高手不欲现身,任谁也找不着。日九明白师父看似游戏人间放飞自我,骨子里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譬如诺不轻许,譬如言出必践,而他确实守住了对耿照的三日之约,无有也无意增减。
  耿照睡足一日一夜才醒,整个人看上去明显不一样了。日九打量他半晌,才满意点头,不无欣慰:“很好,自信心没有过度爆棚,显然脑子还在。”耿照不由失笑:“怎么你以为我该目空一切,觉得自己酷炫屌炸天么?我本来还期待你好言安慰什么‘三天是学不到什么,看开就好’,然后来盅鸡汤之类。”
  日九大笑。“我师父谁?刀皇武登庸啊!有他给你灌顶三日,酷炫屌炸天也是理所当然。起来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别赖在这儿制造外交问题,你当驿馆是客栈么?”
  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绥和潜行都诸女自都欢喜不置,至于任中书那貌美如花的绝色千金锁他做甚、又去了哪儿,众人皆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当作没这事,只绮鸳气虎虎地汇报近日内城中变化,就差没把报告直接甩他脸上。
  流言越传越乱,莫衷一是,到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轻易操纵;一旦干预的力道过大,可能会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为了活靶,此乃诋谰之大忌,谋者不为矣。各种版本不断杂配增生的结果,就是使单一版本的杀伤力大幅减弱,加上慕容柔迟迟没有押萧老台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举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书府,再无人敢说自己看得懂这局在演什么,横竖闹了好一阵已不新鲜,注意力纷纷移转他处,不复起初的热度。
  “这是正常的么?”听完绮鸳的报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开口。
  绮鸳想了一下,也轻摇螓首,蹙眉道:“谣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我虽不敢说了解这人,但什么动作也无……委实不像他。然后又无端端押了房书府。”两手一摊,一副“这人知道自己在干啥么?简直莫名其妙”的恼火神气。
  耿照一怔回神,不觉微笑:“我问得没头没脑,绮鸳姑娘居然听懂啦。”
  绮鸳自己也愣了一下,顿时又羞又窘,跺脚道:“你……哪有……少看不起人了!你讲话很深奥么?莫……莫名其妙!”一扭绵股,筋性十足的圆凹小腰尚未全拧,裹在裤布里的饱满股瓣已如水晃荡,漾开酥颤颤的曼妙臀波,比新剥的肥厚荔肉还要鲜滋饱水。直到房门“砰”的一声甩上,耿照才回过神来,赶紧敛起发直的视线,咽入喉底津涎。
  但绮鸳的判断十分准确。
  将军的态度,是这场流言之争的关键……不,精确地说,将军本人正是全局走马至此,古木鸢与平安符双方优劣消长的定音槌。是其作为与不作为,令原本以劣势开局的萧谏纸迄今仍安坐驿馆,非如迟凤钧、房书府般,须得以阶下囚之姿进入后续的审讯阶段。
  耿照看不出将军袒护萧老台丞的动机。姑射之乱不管最后是谁出来扛了首谋,镇东将军府都难脱监督不周、怠忽职责的罪名,慕容柔无论对萧谏纸有多少敬意,都不值得为此赌上前程理想。将军必有图谋。
  慕容曾让任宣带话,教他近日休近驿馆,根据潜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数日前便已移驻谷城大营,让沈素云回娘家待着。耿照心领神会,让宝宝锦儿走了趟沈家,之后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驿馆中,任宣为他备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完毕,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将军。
  “交给你了。”什么都没给他的将军亲卫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进退合宜。耿照抱拳回礼:“有劳任兄。”两人相视而笑,更无别话。
  耿典卫重回公门一事,在越浦并未掀起波澜。以慕容眼底颗粒难容的脾性,此举无异证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书,城门桥头张贴的刀尸黑榜早被人泼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灯炮仗,已不合时宜。
  当韩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亲笔函,邀众人来驿馆时,诸少并未考虑太久,即以秋霜色为首,欣往一叙。四人在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大厅,见宾位上已坐一人,灰氅褐发、风尘仆仆,腰畔挎着毛皮裹鞘的驼铃长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刀”风篁。
  风篁与耿照一齐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纹深深瞇起,热情相迎:“韩宫主、聂二爷,好久不见啦。此番仗义相助,我且代师兄和家师,谢过奇宫!将来有用上我等处,云都赤府绝不推辞!”
  韩雪色与他把臂搭肩,佯怒道:“头一句便叫错了,哪里来的韩宫主?是韩兄弟!”风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这要罚酒!”聂雨色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听见没小耿子?上酒啦。”
  慕容柔落脚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酒的,他自个儿不喝,也不让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众人按宾主落座。韩雪色乃一宫之主,有爵位在身,是无庸置疑的宾首;风篁代表云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后才是秋、聂、沐三侠。
  风篁执杯起身,环顾众人,耿照与风云峡诸少亦一并离座,高举觥筹。
  “我同师兄说了,说韩宫主……不,是韩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聂二爷又是何等神技通天,说得兴起,像是又回到当日道旁小店时——”
  聂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败了你一回,犯得着这么上心?”
  风篁忍不住冷哼:“聂二爷你年纪轻轻忒不记事,是记成哪回同小猫小狗打架了呗?”聂雨色一副“懒与你多口”,掏出算筹剔牙:“你运气好啊,那天我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家伙就插你脑门上了。”风篁露出夸张的惊恐之色,捧颊骇然道:“这么脏的东西你千万别拿来插我啊!”
  聂雨色嘴角微扬,见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么插你好啊”,陡听两声:“……掌嘴!”却是宫主与师兄一左一右,投来四道杀人视线,韩雪色面如严霜,秋霜色静笑胜雪,俱是吃人不吐骨头。聂二爷敢作敢当,叼着茶杯左右开弓,狠抽了自己两耳刮子,仿佛没事人儿似,连鼻血都不擦。
  “见笑见笑。”风篁干咳两声,举盅续道:“我师兄素不多话,只说:‘大恩不言谢,男儿方寸心。’我替他把话带到,欠下这杯,来日再与诸位共饮。”仰头饮罢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
  “好一个‘男儿方寸心’!”
  韩雪色等意兴遄飞,也跟着一饮而尽。
  风篁冲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护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恩师与师兄不免要责怪我。你们是上哪儿招惹了忒厉害的对头?”耿照哭笑不得,风尘仆仆的浪人已挎刀转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敛凤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轻捋长鬓,微笑道:“人说拓跋十翼世之英雄,其徒已英迈若此,可以想见斯人。典卫大人安排这场会面,果然值得我等离开藏身之处,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贵宫之助,总要让诸位知晓,是帮了何等样人。”
  韩雪色连连点头。“宝物交到风兄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却被秋霜色打断。人称“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温煦,语气里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回避的坚定意志:“我需典卫大人以性命担保,必将宝物璧还。”
  “……老大!”韩雪色不禁蹙眉,正欲发话,却被聂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之下,便没接着说。沐云色向来是站在耿照这边的,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容私情作祟,况且他也有兴趣一听耿照的回答。
  “完璧归还,乃借物的当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侠叮嘱。”耿照正色道:“但大敌当前,生死难料,我的保证毫无意义,一如与役诸位,说不好谁能活着回来。下定决心、尽力求胜,这是我唯一能向诸位担保的,对人、对宝物都是。各位若无此觉悟,则我们距马到功成,又远了几步。”
  大厅里一片静默。片刻后,聂雨色右手一比耿照,对余人道:“能把忒赖皮的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龙沟的斗狗场我们每回都买……”目光循循,沐云色不假思索,本能与他齐道:“癞皮狗!”
  “……没错,因为赔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赚死。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大锅饭,睡大勾栏,买哪头都一样,自然是押赔率高的。”
  沐云色对耿照投以歉然之色,似恼自己应声太快,上了二师兄的贼船。耿照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松了口气,笑容里满是无奈。
  韩雪色道:“老二说得在理。命都没了,管身外物做甚?还是我们这辈子就躲在深山老林当野人算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事我不干,老大。我押耿兄弟。”聂雨色冲他一挑眉,若非碍着秋大,两人说不定便要跳起来击掌,怪声欢呼。
  “……老四?”秋霜色望向小师弟。
  “老大你别用眼神威胁他啊,很下作的。”聂雨色赶紧声明。“他要吓哭了,我就当他投了赞成票。大家说这是不是很公道?”
  沐云色懒得理他,正色道:“我们须与耿兄弟联手。斯人武功,深不可测,不能一举除之,风云峡形同灭绝,连奇宫也未必能保。宝物纵使有失,我们的立场也不会更难了,小弟以为毋须拘泥于此。”聂雨色插嘴道:“说这么多干嘛?哭就好了。我多想用眼泪投票你知道吗?”
  秋霜色从不发怒,然而他的判断就是风云峡的方针,着毋庸议,从魏无音还在时就是如此。他的师弟们并不习惯,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左,头一回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果然秋霜色并未发怒,笑容不改,意态闲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我等四人的意见是一致的。这便把性命荣辱交给你了,耿兄弟。”说着举起茶盅。
  他故作反对,是为了逼出师弟们的决心与觉悟。众人习于以他马首是瞻,然而这回孤注一掷,死伤难料,弄不好风云峡从此除名,缺乏觉悟的人不过是累赘,还可能拖累战局,招致失败。
  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师兄的苦心三少转念即会意,毋须多置一辞,亦一同举杯。聂雨色“呸”的一啐,翻着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王八蛋。给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插对子狗菊花!”还好没拿出算筹来,不然视线都不知往哪儿摆。
  耿照心中感动,与四少齐齐饮罢,肃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觉悟,有个人,须请诸位于此时一见,以免大战之后,留下遗憾。还请诸位随我走一趟。”
  
四位美男子随盟主进入冷𬬻谷,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
  天罗香诸女久闻指剑奇宫的男色之名,说不定还有打过交道、结下梁子的,但这四头貂猪的成色还是大大拓展了她们的想像边界,无数少女下定决心,有生之年定要捕一头属于自己的奇宫貂猪回来,绝不与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龙庭山内,风云峡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没有相应的本事,何来耀眼的自信与气质?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绣花枕头而已。
  有些见识广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与他们谈笑风生,从容自若,虽是年纪轻轻出身寒微,已隐有权领一方的气度,既不过份张扬,亦未相形失色,暗自羡慕起盈幼玉来,甚至起了效尤之心,欲寻机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与七玄素来有隙,耿照虽传达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时间才能缓解;潜行都先一步入谷传信,七玄首脑极有默契地闭门不出,姥姥下令门人不许扰客,各于自院里待着,擅出者死,故众姝只能于阁楼上远远眺望,不得与风云峡诸少接触。
  “……我怎觉得自己像是供人赏玩的珍禽异兽?”聂雨色不由得一阵恶寒,抽着鼻子频频四顾,总觉空气里的脂粉味浓得呛人。
  “确实如此。”秋霜色居然难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觉得被人窥视?”
  “我指的是珍禽异兽。”
  “……你说猴子的话我翻脸了啊。”聂雨色表情阴沉。
  “我不会。”秋霜色淡淡揭过。“况且鼪鼠更适合你。”
  “……我大师兄说的是黄鼠狼。”沐云色向耿照解释。
  “老四你给我闭嘴!”
  耿照默默地觉得像。
  一行人来到冷𬬻谷深处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圆脸少女推门而出,手里的托盘置着空的青瓷汤碗,残留的药气依然浓重,见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幅,未开口先笑瞇了弯弯月眸,颊畔一枚小巧的梨涡,令人极生好感。
  “弦子呢?”耿照有些诧异。“怎么是妳?”
  这名少女,正是潜行都里的巧手绘工阿缇。
  她起身笑道:“弦子吗,我让她去歇会儿,她整夜都没阖眼。反正我闲着也闲着,喜欢陪老爷子说话,他说话很有趣的。”明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瞥了盟主身后的四人一眼,叹息道:“这几位公子定是老爷子的家人罢?看着就是一门里的,样子好像。我给你们倒茶,再拿些茶点。”匆匆行礼,三步并两步去了,也没管盟主怎么说,看来是个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么立即动手,片刻也停不下。
  尽管已知房内之人的身份,临到见面之际,四少心头依旧惴惴,莫可名状。
  秋霜色看了耿照一眼。“典卫大人不进去?”
  耿照摇头。“你们说得门中家事,不方便。”
  秋霜色点了点头:“感谢典卫大人成全。”耿照默然无语,退至一旁,让出了房门通道。秋霜色轻叩门扉,只听房内一人道:“进来罢。”声音嘶哑中带一丝尖亢,听来不像容易相处的类型,不知适才那少女是怎么觉得“很有趣”的。
  房间宽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虚旷,是非常适合病人静养的环境,以致四少鱼贯而入之后,便稍嫌拥挤。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长发漆黑乌浓,其间虽杂些许银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衬出他的肌肤苍白无一丝血色。
  被少女称呼为“老爷子”的男子,其实不太看得出年纪,无须的下颔一如袒出交襟的嶙峋胸膛、修长到显得骨节异常粗大的双手十指,都是异乎寻常的瘦削,以致予人毫无生气的傀儡之感。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称俊美,在他芳华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岁月里,必定曾令无数怀春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这张面孔便仿佛无法呼吸,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阿缇有着一双敏锐的巧绘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残破的身躯之下,与奇宫四少所共通的独特气质,那种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
  秋霜色本还有一丝疑虑,毕竟他跟这位长辈不算熟稔,遑论师弟们,然而,在见着病榻上的苍白老人之后,这点不确定已然烟消雾散,尽管形貌与幼年记忆中的叛逆刀客全无相类处,但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淡中带着温柔和理解,以愤世嫉俗压抑着满腔血热,无法就这么坦率地爱着这个世界的……那双眼睛。
  “风云峡秋霜色,拜见褚师叔。”湖衫青年单膝跪地,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先师名讳上无下音,乃履山无求、独饮秋泓者。”
  木鸡叔叔——或许该称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冷冷道:“我已被宫主逐出门墙,再非龙庭山风云峡之人,这声‘师叔’受不起。起来说话,我讨厌人跪着。”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让韩雪色坐于宾位之首,聂、沐侍立于其后,以区分主从,正式对褚星烈介绍:“这位是当今奇宫之主,姓韩,讳上雪下色,乃我风云峡嫡系,亦是先师座下,虽无师徒之名,然而份属师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龙庭山居然出了个毛族宫主。你们是杀光了全山之人,还是被全山之人追杀至此?”四少被堵了个闷声大葫芦,难以辩驳。聂雨色低声啧啧:“这位真是师叔啊,说话够贱的。”沐云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实亦有同感。
  褚星烈缓缓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动作很慢,有种坏掉的扯线傀儡之感,衬与冷冷的语调、冷冷的神情,不知为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秋霜色在恩师身上感受过类似的异样。他们并非是因为失去了武功修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锐,而是其锋芒毕露与有无武功没有关系。他们自身,本就是世间无双的神兵,身体和意志都是。
  “我记得你。”瘦弱苍白的无须老人晃过浓发,仿佛能用视线将他钉在墙上:“你是那个阜阳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龙庭山?”
  “是后来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阳秋氏,论起辈份,须喊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一声叔祖,与秋霜洁兄妹同属“霜”字辈。
  秋家的鳞族血裔已相当淡薄,本非奇宫选拔弟子的对象。秋霜色之母出身鳞族大姓,因故不见容于娘家和夫家,打听到魏无音、褚星烈在秋拭水处共商讨伐妖刀大计,带儿子前往投靠,却遭秋拭水驱逐。只是褚星烈并不知道,战后劫余、武功几乎全废的魏无音,终究是接纳了这个孩子。
  “应风色呢,怎不是他继承了宫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紧剑眉。“还有那龙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记得叫龙方飓色的。这两个到哪儿去了?”
  秋霜色从容道:“禀师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们勾结外敌,意图颠覆,且几乎成功,令诸脉元气大伤。所幸在先师与众长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乱,这才推举我风云峡韩宫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冷𬬻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边的,则通通不在记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𬬻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
  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神君,褚星烈仿佛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他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也死了么?”
  “是。”秋霜色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其余三少没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色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色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云色则不禁红了眼眶。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9:57

第二八七折 此前种种 葱蒙水雾
        聂雨色忍无可忍,愀然色变:“你说什么!”
  身前韩雪色横臂一拦,沉道:“褚师叔,我敬你是尊长,原不该如此冲撞。但先师在众师兄弟心中比天还大,望师叔看在丧期未满的份上,勿出暴言。”不卑不亢,置于膝上的左拳却捏得格格作响,怒气显而易见。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会意,微微颔首。
  “是我的错。我同你师父说话,一向是这般口气,言语怕还更难听些,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每回见面总打架,师兄给打烦了,才准许我破门出教,免得风云峡屋舍遭殃。”定了定神,喃喃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真走了。”低垂眼帘,半晌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沐云色感其情挚,又复思念师尊,忍不住低头拭泪。
  聂、韩相顾愕然,见秋霜色点了点头,知他非是遁词。风云四奇中,秋大是唯一在圣战前便见过琴、刀二魔的,浮鼎山庄内匆匆一会,当时两人吵架斗嘴的样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星烈缓缓抬头,定定望向秋霜色。“是杜妆怜杀了他?”
  秋霜色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杜妆怜,摇头道:“师尊之死,乃出自一伙自称‘姑射’的恶党设计。师叔容禀。”坐于床侧,将魏无音如何被引至灵官殿,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将三师弟炮制成刀尸、偷袭得手等娓娓道来,说得条理分明,即使褚星烈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断层,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难。
  褚星烈始终面无表情,剑眉微蹙,乌发覆额、垂至胸前的模样说不出的清秀疏朗,是会令少女不由得母爱横溢,大生怜惜,想像须历多少星霜,方能淬出这等安静沉郁。难怪那位姑娘会说师叔“很有趣”,沐云色心想。不管他说话是不是真有趣,光瞧着就揪心啊。
  “……殷横野是‘权舆’?”褚星烈忽问。
  “是。”秋霜色不疾不徐,容色沉静。“小姪等与那厮数度交手,幸得耿兄弟之助,始能脱逃。从他喜吟诗句的口癖与武功特性,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是幕后的阴谋家。”
  褚星烈点头。“敢把主意动到我风云峡的头上,这厮须有相当觉悟。”聂雨色本想吐槽他“谁跟你风云峡”,然而这句听来委实解气,直是通体舒畅,就不与他计较了。岂料褚星烈又接着说:“但除他之外,龙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终对付着你师父。”
  四少闻言一凛,不由得交换眼色,最终还是由秋霜色代表开口。“师叔何出此言?”
  “当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师父在‘六合名剑’之中,分别代表意见相左的两派。”褚星烈平静说道:“我认为没有妖魂作祟这等事,一切不可解处,不过是尚未揭穿的阴谋布计,解决刀尸、乃至毁灭妖刀只是治标,揪出幕后的黑手才能治本。”
  这几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乱的应对共识,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过离经叛道的主张,虽符合刀魔破门出教的形象,却未必能广获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论,以为我的说法有标新立异之嫌,并不支持。但在六人之中,我说服了其余三人,只杜妆怜站在魏无音那边,力主以剿灭刀尸、毁去妖刀为先,阴谋云云太过虚渺。名剑之外,唐兄弟……我是说湖阳唐十七和狐异门胤丹书夫妇,皆以为此非无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与唐十七都是巧匠,他们的思路习惯贴着事实走,信阴谋多过鬼神;胤丹书精于岐黄,望、闻、问、切乃医道根本,也是相当务实的性格。无奈在当时的气氛之下,他们都无法给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别有所图云云,还有诬攀什么私情纠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脱离团队,独自调查,但他本不信杜妆怜,留她在六合名剑中而余人皆未提防,怎么想都放心不下,最后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里我觉得最蹊跷的,是七大派的态度。它们坚决否定了阴谋之说,一意催促我们前往天雷砦斩杀蛊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终不可挡。我当时就问:‘五刀既未合一,何来蛊王之说?’只是没人能回答我。”
  秋霜色点头道:“避祸趋吉,此亦人情之常。师叔觉得何处有蹊跷?”
  “你师父没那么笨。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聪明的那个,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扬,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肉尚未复原,无法传达一霎掠过心头的怀缅。“连我都察觉有异,他不可能颟顸若此。对照七大派的态度,我猜龙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终瞒着你师父,巧妙使用各种干扰误导,避免他接近真相。你师父在灵官殿误判形势,以致身死,亦是根源于此。”
  四少面面相觑。
  要是“权舆”在奇宫之内埋有暗桩,问题可就严重了。当年龙方飓色掀起的叛乱,几乎颠覆奇宫正统,魏无音和残存的无字辈长老不惜血洗龙庭,也不让阴谋得遂……这样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横野的同党,以眼下风云峡处境艰难,岂能拮抗?
  最后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缓中隐带一丝尖亢的瘖哑喉音,抚平了众人的躁动。
  “未必是那人同谋。若能一举渗透七大派,搞捞什子妖刀?直接干事便了。按我说,兴许是七大派在妖刀乱中见了什么好处,不思平乱,遮着掩着鬻以自肥,刻意欺瞒前线厮杀的蠢才,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这也符合他们一贯的无耻龌龊。”
  男子的尖刻言语不知从何时起,听来渐不觉刺耳,颇有几分亲切,魏无音在世时也爱这么说话,出口无不是呵佛骂祖,愤世嫉俗,聂雨色尤得真传,隐有青出于蓝的架势,经常惹得师父动手教训。
  秋霜色淡淡一笑,接口道:“师叔所言甚是。若依师叔之见,此人最有可能是谁?”
  “我不知道。”褚星烈淡然道:“之前并无怀疑的对象,若有,我定与你师父辩个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脑子清醒。这么多年来,你师父从未起过疑心,此人必定藏得极深,可惜奇宫这三十多年来,于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色笑道:“师叔若不嫌家常细琐,我等可将这些年来山上所闻,一一说与师叔知晓。”
  苍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显幽深,然后才像刻意压抑情感也似,垂落视线缓缓转头,淡淡说道:“我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都白耗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惜的?”四少大喜过望,由秋霜色开始,从圣战方歇魏无音退隐说起,乃至韩雪色上龙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无音又怎么研制“奇鲮丹”,到六姓逼宫,血洗龙庭……等。
  起初余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约莫是聂雨色起的头,插科打诨远交近攻,末了房内笑声骂声接连不断,其间掺杂鼓掌赞好、拌嘴叫骂,此起彼落,恩怨相连,竟无片刻歇止,连送茶点晚膳前来的谷中少女们都吓了一跳。苍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静倚坐,被兀自热情吵闹的师姪包围着,除偶尔提问一二、应个几声,其实并无太多交流,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扬起的嘴角渐不再频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师弟们起身告辞,说要让师叔好好休息。聂雨色踅出房门,见耿照立于廊檐柱下,冲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错啊,有前途。”回见沐云色还在里头叨叨絮絮啰唆个没完,踢他臀后拎出门外:“走啦,啰哩巴唆什么?”与韩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却被秋霜色拦住,飘逸如谪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们在禁道口暂等,典卫大人慢来不妨。师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聂、沐、韩三少的斗嘴吵闹,直到廊庑数转之外仍能听见,其间还传出女子惊叫,肯定是聂雨色又干了什么,然而终有尽时;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与褚星烈两人,隔着半掩的镂花槅扇相对。
  自木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复只能说是相当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无木鸡叔叔。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想过会有在冷𬬻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这要传出江湖,跳进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渺不相涉的年纪。江湖盛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此地奉养,足见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改天罢,今儿我累了。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仿佛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继七叔之后,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殷横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际,收藏在暗袋里的刀魄不过天珠大小,一旦与内力接触,却会突然“活”起来——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么能量在其中运行,仿佛下一霎眼,刻满奇异纹饰的表面就会自行转动起来似的。他在许多古纪时代的遗物上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有一样强过刀魄的。
  因此,当那人告诉他此物能抵御天佛血的邪能时,殷横野并不以为他是信口开河。
  “天佛血的记载少得见鬼,你要更稳妥的答案,起码得再给我半年,让我组织一个研究团队——”
  “不用,这样就行了。‘数圣’逄宫的话若不能信,世间岂有可信者?”他知道一旦让这厮聊上了研究,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时间一向不是殷横野的朋友,许多事纵使你神通广大,仅能以一人为之的时候,就是无比困难。他需要逄宫协助,却不能为他耽搁辰光。
  流言战的结果明显不如预期。无论迟凤钧在京里的暗桩是谁,这人都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动更令人难以捉摸。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摇大摆,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处闲晃,明摆着以身作饵,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时间内再难有如此资质的刀尸,殷横野是极想去杀他泄愤的。
  还有风云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尤其该杀!聂雨色的阵法、秋霜色的弦音,都令殷横野十分忌惮,而这样的忌惮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丝闲暇,能暗中观察耿小子几天,殷横野有把握找出风云峡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将恶心的害虫们踩个崩嘎响碎。
  但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再不能令萧谏纸坐实姑射首脑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续刨挖,无论能不能刨出点什么,隐于暗处的正牌“姑射”决计不肯坐视,届时他这个“权舆”若无动作,势必难以交代。
  迄今,他仍对忍不下萧谏纸挑衅的自己感到无比恼火。萧谏纸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但从盘势上来说,殷横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这场玩脱了的大灾难尽快落幕,而已成废人的萧谏纸啥都不做,光靠个“拖”字诀就能累死自己。这简直不能忍。
  而转机就在此际倏忽降临。
  越浦城外四十余里的一处小山坳里,据传出现了草木枯黄、遍地鸟尸的异状。异象是以一座庄子为中心四向扩散,殷横野查了这幢庄邸的底,发现它曾在越浦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间转手,后来卖给了药材行当的一把手乌夫人,最后却登记在沈世亮的名下。
  这种加价转手物业的套路,是越浦行贿的老招了,溢价的部分就是打通关节的贿金,但不寻常处在于:最后拥有它的,是将军夫人的娘家!
  ——这是慕容柔的物业,才用这等鱼目混珠的复杂手法。
  再加上生机灭绝的异象,殷横野几乎笃定自己的推测,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但要将天佛血带下山,必须解决“运”和“藏”两大难处。
  从啸扬堡密室那只破损的贮袋,殷横野推断质性相近的碧鲮绡应可阻绝邪能,才在槐花小院对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阳所阻,功亏一篑。他翻遍栖凤馆每一处,确定碧鲮绡不在皇后手里,如此重要的信物,韩家小子也没带在身上,思前想后,定是那貌似忠良、实则狡诈的耿小子居中穿针引线,借了这条银带子;至于干什么去了,不问可知,毋须赘言。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重游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洞里,沿途痕迹难以悉辨,怕在论法会后便即动身,好好的一条多年布线至此断得干干净净,老人差点没忍住将耿照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终究得面对“如何收藏”的棘手问题,一旦碧鲮绡物归原主,佛血邪能便如虎兕出柙,难以久藏。而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隐蔽物业,显然就是镇东将军的解决方案。
  ——找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藏起来?
  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够可以的,这是什么昏招!老人稳稳踏出一步,啪嚓一声踩在枯黄的草叶之上,从这里开始,便已进入佛血邪能的影响范围,然而他周身皆无异样,没有那种血枯气虚到了极处的骇人之感。
  (逄宫所言,果然无虚!)
  身为四极明府的最高权领、天下公认的巧匠之首,“数圣”逄宫不是那种靠嘴皮子办事的脾性。他带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抄本——当然只取相关的那一页——按照推断的思路,条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栈厢房里,从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殷横野只能坐于床榻,差点连搁脚的地方也没有。
  这里头半数以上的经籍他都读过,确定非是逄宫伪造,而《绝殄经》里也有语意模糊但看似有关的记载,但天下间拥有这部奇书的四个地方,殷横野非常确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极明府,逄宫不可能看过;一明一暗两相核实,知其结论应可相信。
  “还有这玩意,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向你说明。”逄宫打开了一只不到一尺见方的乌檀木盒。殷横野心底一沉,光是体积,盒中能容就与他订制的东西天差地远,这可不是四极明府应该犯的错。逄宫倒是自信满满,一脸的不在乎:“你要不肯付钱,我也能理解,回头我给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钱,当是赔礼。”
  他从盒里取出一只金属弯弧,转得几转,蓦听啪嚓几声清脆细响,一个直径不到两尺、浑天仪似的镂空机械,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榻上。此物的外形殷横野相当熟悉,因为就跟他交给逄宫的图纸大致相同,除了细部有些出入,最大的问题就是尺寸。
  直径不足两尺的秘穹,没法绑人上去,连大点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来炮制猫尸。
  殷横野仿佛要按捺怒气似的,信手转了转镂空球内的周天圆轨,灵光闪现,忽明白逄宫做的是什么修改。“把人绑上去委实太傻,干嘛这么费劲?我山上有个专门研究心识控制的中大夫,他说你那图是蛮干,纯粹整人而已,还没整到点子上;不如缩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轨道绕着头转,效果一样。”
  早知四极明府有这等匠艺,他该放下心防,直接让他们研究刀尸炮制的技术,也不致落后高柳蝉这许多!
  殷横野不但收下此盒,还爽快付了两倍的银票,当然是让逄宫许下保修精进的承诺——四极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统,不受儒脉管辖,只是文气相承,对承接这些儒门先进的单子是很有些礼遇的,如价格优惠、订单插队、保修免费等,殷横野不敢以下属目之,与逄宫一向是以平辈交游。
  但这个秘穹的改造委实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审视与四极明府的合作。况且此番逄宫不请自来,恰有一事交他去办,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为我鉴定一处,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宫花了几天勘查现地,最后领着他来做结论时,又绕着整座宅邸,来来回回瞧上大半个时辰,搜集各种枯草鼠尸反复复查,才道:“如果要个准信,我可从山上拉一个团队来,半个月内给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横野强抑不耐,和声道:“若以大工正看,却有几成把握?”
  “撑死八成。”逄宫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要靠人为弄成这么一片凄惨景况,便由我覆笥山接单,那也得要拉个团队才行,没十天半个月还办不了,膳宿另计,不保证复原。哪个吃撑了干这种事?”
  看来……就是这里了。送走逄宫后,殷横野半刻也不耽搁,以“分光化影”掠回庄外,确认所携刀魄确实能抵挡邪能,一步步踏入渺无生机的枯草圈内,眼看紧闭的庄门已近在眼前,而体内真气依然运行无阻,全不同于当日夜袭啸扬堡时。
  夺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操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荣辱相胁,天佛血绝强的杀伤力却能轻易毁去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相较之下,萧谏纸的性命简直无足轻重。取走天佛血之后,殷横野自信能以一纸书信,迫得慕容柔转变立场,替纷乱东海多时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决断。
  立于船头的逄宫袒着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随意圈着粗浓的胸毛,微瞇起细眼,任水风吹得葛衫猎猎作响。做为府中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费上是相当循名责实的,只雇了艘寒碜的小舢舨,毫无排场可言。
  小船并未顺流驶往水港,梢公撑入一团诡异的浓雾之中,顿时分不清南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露出一个小小的码头,一名身材颀长、乌鬓飘飘,穿着一种很难形容的、似青似绿又带点鹅黄,如覆湖水波光的颜色的翩翩佳公子,背着一具琴站在码头上,简直像是从图画里走出的仙人。
  梢公吓得半死,别说没见过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撑了十多年的船,也没见有这处码头,怕不是遇上狐仙!赶紧装作没看见,死命往前撑;要不多久,前方雾露略清,谁知还是同一处码头,那男狐仙已将琴具架起,身畔还多了另一个手摇折扇的小男狐仙,相貌虽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念起龙王大明神来了,却听曾功亮不耐烦道:“你他妈倒是快靠码头啊,这‘周流金鼎阵’摆下去,你划到明儿一样在这里打圈圈,晕你妈的!靠上靠上,赶紧的!”梢公心想完了,原来是狐仙会,自己福薄,没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没等船止,还隔着七八尺便跃上码头,冲天喊道:“放他出去,给金一锭!”回头对梢公道:“再闯进来便吃了你啊!这几日都别再下水啦,真饿起来,我们偶尔也吃人的。”梢公吓得魂不附体,趴在甲板上连连磕头,曾功亮大袖泼喇喇一挥,舢舨转眼间没入雾中,如不曾至。
  两名青年起身并肩,长辑到地。【龙庭山风云峡霜色,沐云色,见过数位前辈。】曾功亮一挥手就当是招呼了,也没别的话。要不多时,一条接一条的舰扳划近码头,撑船的全是儒服打扮,自是四极明府的弟子。曾功量一一派下旗下,舰扳接连而出,约莫盏茶工夫,突然间天地一晃,并不是土龙翻身那种,而是忽地有什么东西闭合了起来,于外界再无牵连。
  秋,沐交换眼色,心中仅只一念。
  (护山大阵!)
  曾功量仿佛脑后生眼,转头咂嘴:【这与你们龙庭山的四奇大阵自是不能相提并论,但要困住那厮,也仅够了。难就难在为了不让他察觉,我可是专程拉了个团队来,费了大半个月,才利用善事林树布成此阵。你俩是分派来保护我呢?还是怕贼人走脱?】
  秋霜色道:【兼而有之。】
  曾功亮点了点头,朝雾中宅邸的方向望去,喃喃道:【只希望这口大碗扣将下去,够活杀这尾鳖了。萧用臣啊萧用臣,都说拼命拼命,那也得又命来拼*******你可别把老命给搭进去啦。】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40:44

【妖刀记】【第50卷】锱雨劫灰

第二八八折 骊龙欲近 怒满弓刀
        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
  越浦周遭水路纵横,地势低缓,那些个以“山”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雄镇一方的大山相并论,也只一座阿兰山勉强能端出台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这片层峦叠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陡峭,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几无一丝斜倚,仿佛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去一半,当地土人又管叫“受剑山”。
  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约十数枚之谱,小不过一两丈,高的可达七八丈,参差错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笋间水流湍急,满布漩涡乱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远眺石剑出水齐指天的奇景,故称宝剑滩。
  金貔朝开国功臣、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有《走马浦岭外作》诗云:“一带青峦一带溪,金钩玉銙过平夷,鞍马蹀躞胜璎珞,不换兰舟向帝畿。”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关之主君临五道,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了眼,曲盘江上冠盖云集,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终日流连,歌舞升平,竟无王朝肇建、气象一新的架势,颇见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尚属峒州辖内,因祖龙江数度改道,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的距离。
  “风逐万里”舒梦还文武双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勋彪炳。这首《走马浦岭外作》的末两句,强调不换纤舟进京,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与鞍件碰撞的脆响,凸显驰马之快,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训诂等实学着称,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诗词歌赋的流行,经承天、辟疆、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终王朝之世,书画诗赋等屡出才人,久经积酝,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
  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正是承天初年、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为书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其楷书瘦硬有神,研雅轻灵,人称“字里生金”,又管叫舒体或骧公体,后世临摹者众,自成一家。
  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江畔的别墅园林,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如雨后春笋般四散而出,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难幸免,反正都说是宝剑滩,买了颜面有光,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
  相较于山阳的抢手,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都不来,况乎辟地起屋?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势推断,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俗称“一颗印”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一院接着一院,长蛇般一路蜿蜒迆逦。若以山字象征山势,俯瞰便是个“屵”字,与越浦寻常民居、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淡,白墙斑剥,看得出年悠月久,饶经悉心呵护,亦难掩迟暮。
  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却非寻常的方正砖构,而是如鳞甲般错落,偏又严丝合缝,比叠砖还紧密,宛若龟纹,乃朱鹭朝独有形制,原用于城墙工事,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间,赶上当时的崇古风潮。
  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本是赢姓,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得国后改姓“九方”,取神鸟九凤的谐音,大量引入南陵风物,蔚为风尚,这“一颗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才渐渐洗去蛮风,恢复央土正俗。
  此宅小门面而坚雅,予人静谧之感,又以龟甲垣奠基,推测建于青鹿、金貔两朝之交;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商中接连转手四家,终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抬见簷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
  题匾者无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写着“不如归”三字,每字足有磨盘大小,料想远看必如《太初赞》、《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经》等名帖般清丽灵动,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拔,筋意如镌,愤懑恍若刀劈剑斫,直要破匾而出……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空,咄咄书罢,然而意不能平。
  仔细一瞧,匾书非是镌刻,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墨痕略凹,乍看以为是炭炙,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毁,殷横野微一寻思,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錾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书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邵家小儿不识个中真义,纵使默背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笑煞人也。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三字只能是一人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舒梦还。金貔朝开国功臣第一,封成骧公。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风逐万里”舒梦还!
  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等名帖之人,历代皆有。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备,犹有过之,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锺;更可能是武皇终未对这位“吾之龙骧”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禁或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冲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书匾额。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主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与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如今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三字意在言外,毋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竟不如他!”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势犹不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如攻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
  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簷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并着水鸟尖喙,尽管雕工古朴,却是一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光这么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论匠艺。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簷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么,添什么乱?”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点葬污。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
  殷横野没料到他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喀作响,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劝得慕容以佛血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被耿小子这般轻视,派一名三度败将来打头阵。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么?”
  “说什么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来!赏你的,叫两声听听……汪汪,汪汪。”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么?”
  “你的小名啊。”聂雨色挑眉斜乜:“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
  “你————!”
  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里煮食,连火锅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也不能放过的。可惜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将这件衰物打个稀烂。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仿佛遭人解锁,堂外浓雾飞快散去,赫见殷横野并未打烂玉盆,而是将手掌按上,操纵阵枢解阵。聂雨色与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为之,功力高下立判,聂雨色全无抵挡之能,阵法转眼即解。
  “勤劳思命重,戏谑逐时空。”殷横野的笑脸越见清晰,笑得他心底发寒:“奇宫术法纵高,你在我面前使忒多回,我若还不能洞悉理路,岂非愧对‘地隐’之名?聂家小儿,骄兵必败啊!可惜这束修,须得赔上你一条小命。”
  阵法将破,聂雨色兀自不撤,殷横野心底一阵不祥,蓦然省觉:“不好,竖子有诈!”连忙撤掌。轰然一响,半座厅堂炸得粉碎,聂雨色被震飞两丈余,落地时碾过无数破片,扎得身臂渗血,不敢停留,拖着伤驱一跛一跛掠向后进,免得被对子狗追上,除死无他。
  他以“凫喧鳞跃青玉笔洗”为阵枢,其实是诱敌计。
  此宝价值连城,不容有失——寻常之人多半如是想。对子狗自负聪明,一旦逆向思考,毁去阵枢,此阵非但不能由内解除,连从外头都无法打开,少不得要关他个几天几夜,届时己方以逸待劳,有利无害。
  “隐圣”之名却非浪得,殷横野几次折在他手里,气愤难平,花心思钻研聂雨色的布阵手法,不能悉辨处,迳以无上修为碾压,居然透过阵枢的诱饵解开禁制。万幸聂雨色惯留后手,早在铜托下埋设硝石药引,虽不能炸死殷横野,却把“凫喧鳞跃青玉笔洗”炸得粉碎;若非内外皆伤,聂雨色简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横野挥散硝雾,满目狼籍,连堂簷都塌毁大半,玉盆岂能有幸?心痛如绞;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身法掠出宅邸,将那块“不如归”真迹取下,藏于远处草丛,免遭战火波及。重入二进时,听聂雨色正对另一人冷笑:“……若非我备了硝药,对子狗抢入此间,大伙儿横竖是个死。成骧公又怎么了?有本事你让他来助拳哪。”
  老人心疼“凫喧鳞跃青玉笔洗”死无全尸,指气无声飙出,却在堂前戛止,仿佛撞上无形高墙。矮小苍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盘膝席地,堂内那处原本应有的乌木地板全被揭起,露出土色,绘满繁复的术式,全无遮掩。
  殷横野立时会意——瞧这模样,怕连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类利行术法的材料,让聂雨色能直接操纵地气,阵壁才得如斯强韧。
  而堂内除了笑意邪厉的聂二,并无余子,显然适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杀入内院。
  聂雨色随手发动阵法,满山的虫鸣鸟叫顿时不见,仿佛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阵式的强度远非前度可比。殷横野怡然前行,直至簷阶前的那堵无形障壁,伸掌一按,闭目感受其中错乱五行、逆转九宫的术式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掌,额间微见汗渍。
  此阵的术式结构前所未见,并非以奇宫嫡传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来自《绝殄经》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栋梁,无论以奇宫或《绝殄经》之法,都不能悉数判读,遑论破解。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见!)
  “……不只是你,才懂‘勤劳思命重’啊,对子狗。”聂雨色邪笑,无视殷红血丝淌下嘴角,飞快按转地面纹咒。“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破这个阵?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殷横野面色沉落,也不见挪身使臂,蓦地锐芒似金阳炸裂、流星经天,四向飞撞,飕飕声不绝于耳,刺目的光华勾勒出阵形五面,以内院廊庑为限,如凭空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说是异常华丽的囚笼。
  这一轮指气并未将阵壁打穿,两侧廊间与前堂阶下各现一条人影,分作鼎足之势,将老人围在院中:左首之人昂藏如铁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满黑毛,衬得髑髅颈串益发雪白,正是以武力傲视七玄同盟的南冥恶佛;右侧之人身量只比恶佛矮小半截,一身雪肤金甲,倒拖大枪,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令人难以移目,却不是“玉面蟏祖”雪艳青是谁?两人身上皆有刀魄,恶佛挂于颈间,雪艳青佩在腰际,以避佛血邪障。
  最末一人双手负后,横持刀鞘,立于阶顶。殷横野冷笑以对:“堂堂七玄同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这盟主也不易啊,耿小子。还是怕有去无回,七玄从此江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阄?”
  耿照闭口不语,双目如电,仿佛默算着什么。殷横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惧,正欲挑衅,耿照忽然暴喝:“开!”聂雨色转动术式,大阵应声而启;同一时间内三人各出兵刃,齐齐杀至!
  “……天真!”殷横野差点笑出声,“分光化影”之至,势如塔倾的恶佛首当其冲,惨呼一声,左眼爆出血雾,总算及时偏转,未被指劲贯脑,巨躯仿佛失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艳青于他中招的瞬间出手,长枪封住周身可及处,枪影犹如水银泄地,无所不至。
  殷横野“咦”的一声,难掩惊诧:“这是……《玄嚣八阵字》!”雪艳青听声辨位,竟在身后一臂开外,却未转向,专心感应气机,满天枪势重凝于一,横里疾出,似刺中什么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劲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倒踩十数步将枪一抵,化去指力冲击,遥见殷横野的袍影已至盟主身前!
  “‘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无敌的,于进攻却不是。”
  在冷炉谷的静室里,耿照对参与此役的众人如是说,神情比平日更加严肃。除灯烛照明,桌顶还摊着文房四宝。盟主拈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三个小圈,连成三角形,当中围着一个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横野,但既然旁人没问,她也不好开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女郎微蹙着柳眉,静待少年解释。
  “……这是殷横野。”还好盟主接着说了,雪艳青有点高兴,只是面上依旧淡淡的,没怎么表现出来。
  “这是我们三个人。”
  耿照在圈圈边上各写一字,以示身份。
  “据刀皇前辈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绝,这份惊人的速度似无法挪于他处,如出招或拆解。”凤翼山中行家当主中行古月,据说就是把出剑的速度,练到了分光化影的境地,纵使身残,仍为峰级高手所忌,恁谁也不想无端招惹;此一特例,恰可为证。
  雪艳青抱臂支颐,喃喃道:“原来不是么?我以为是。”才发现自己打断了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继续道:“换句话说,只消知道他的攻击目标和路径,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会一味挨打。这就是我们一次,只让三个人上阵的原因。”
  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第一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卸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个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老人若以“分光化影”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陷入进退维谷的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灵丹异宝突飞猛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荒谬绝伦之事!
  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第一刀对战无数回,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是人,不是神。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武登庸对他说:“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拿掉我们的神力,哪怕只拿掉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小鬼。第二,让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封住身后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罗相凝在半空,头也不回,啧啧笑道:“还没死啊,南冥。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么?”
  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可与我一斗!”毕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论的意义,只是屈咸亨临死突破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余悸犹存,正要回身一指、除掉这名麻烦的疯僧,突然一股巨力横里撞来,雪艳青临空降下,双手握着金装重枪的枪尾,抡扫而至,所经之处石飞尘卷,宛若拔地,无比烜赫,清叱道:“兀那匹夫,吃我一记‘咫尺八垓寸万象’!”
  按理天罗香无这般刚猛武学,但这招的移地之威殷横野依稀曾见,魄散魂飞,急于身侧凝出锁限;心念一分,脑后劲风倏落,总算老人经验老到,松开锁限又立刻凝住,硬生生将恶佛钟槌的双拳锁在头顶寸许,身侧却难以及远,来不及连人带枪箝住雪肤金甲的美艳女战神,急凝一堵两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枪。
  雪艳青叱声未落,金枪抡中气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着身受内创一步不退,抡得殷横野体势歪斜,锁限溃碎!恶佛双手交握,咆哮着朝殷横野背门轰落;而始终采取守势、牢牢吸引老人指锋的耿照易守为攻,旋风般的刀势挟毁天灭地之威,反扑殷横野。
  ——风,起于青苹之末!
  尽管施展之人修为不足,这是殷横野此生头一回,被两式五极天峰的成名绝招夹击,想不通两名小辈是如何习得,当日三奇谷外遭遇“残拳”的恐怖记忆倏然复苏,唯恐韩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仅只一念:“……走!”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迳从刀光枪影拳风间穿出,扑向院外,猛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防壁,整个人狼狈弹回,见堂里聂雨色喷出一道殷红血箭,这才明白过来:“不知所谓的小子,竟以命阻挡老夫!”
  天下术法宗门,无论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识的障眼法为主,极罕作用于现实中。产生实体效果的术法不但艰深困难、限制多多,还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乃至承担后果,故为术者所不取。
  聂雨色为牵制“分光化影”,在院中布置的全是及身实阵,须亲临现场,以精血操纵,承担了极其巨大的风险。殷横野窜出合围圈子,方位无法事先预测,聂雨色操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却,代价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这种情况再来个三两回,毋须殷横野痛下杀手,光阵式反馈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绝招落空,一下找不着敌踪,殷横野却于这短短的一息间恢复了理智:“韩破凡与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须小辈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诡计!”回身出指,气芒如烟花绚烂夺目,眨眼淹没了急急回头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侧的防壁之上,夹杂着无数血花。聂雨色唯恐阵中三人被射成蜂窝,倒转枢纽:“……撤!”水精屋似的阵壁消散,才传出耿照的大喝:“别要走脱了殷贼!闭阵……闭阵!”
  聂雨色正欲施为,漫天金芒一收,赫见雪艳青披发倒落、长枪坠地,身上没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其中必有紧要之处,已起不了身;耿照右臂垂落身侧,整条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创非轻,左手勉强环住雪艳青,挣扎欲起。恶佛挡在两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双目圆瞠,也不知还有没有气。
  (不过一瞬,怎能……怎能溃败如斯!)
  “……来不及了!”殷横野指带炽华,分向两头,对准堂内的如箭矢一般,欲取聂雨色之命;另一手的气劲甩动如长鞭,扫向耿照等三人——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至,殷横野身形一挫,双臂交错,凌厉的指风接连削短了来物,却来不及将它彻底破坏或扫开,锐风竟已迫近面门。殷横野不及细思,忙凝住身前四尺,岂料那物事连停都没停够一息,飕然即至!
  千钧一发,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避过,乌影“笃!”一声牢牢插进他原先所在处的地面,失去饰羽的半截黑杆仍有两尺长短,通体漾着狞恶的金属乌光,居然是一枚铁箭。
  便只这么一停,阵中三人退回廊间,聂雨色重启阵壁,再度将殷横野困于水精屋内。雪艳青眸光散乱,仓促间难以解甲验伤,耿照忍痛捏着皮开肉绽的右拳,将血滴进她微启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头颤蹙,似恢复一丝行动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动伤处,痛得身子微拘。
  耿照观察她蜷缩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带,以掌按甲,运功咬断带子,撕开底衣肚兜,见高耸饱满的雪乳下,有个骨碌碌冒着血的小洞;若非打穿肋骨,抵销了绝大部分的劲道,这下绝对是洞穿心肺的致命伤。
  他移右掌至伤口上,毫不吝惜地挤血滴落,要不多时雪艳青的出血便减缓了许多。女郎神识略复,便即强聚眸焦,歙动樱唇:“盟……盟主……殷、殷贼……”开口并无休休气声,显未伤及肺脏。耿照放下心来,将撕下的衣布塞入她掌里,导引她压紧创口,低道:“你且安心待着,殷贼由我来杀。”说话间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创的筋骨不如血肉恢复得快。耿照活动左臂,抽出预藏在廊庑间的另一柄刀,刀锋抵住右手掌心,扬声道:“大师请来!我有一疗伤速法。”
  远处恶佛摇了摇头,并未接口,难以判断伤势轻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浓血色,按理不是皮肉轻伤,然而半边披血、眼创凄厉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慌乱狰狞,予人极度宁静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凝视着阵中忽现忽隐的殷横野。
  合围的三人可说是一败涂地,殷横野仍无法迳行闯阵,除了聂雨色精心设置的这个外阵并非匆促应势之物,不致频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阵主的性命精血以外,更致命的是从天外射来的铁箭,强劲的箭势连凝功锁脉都无法阻挡,殷横野只能以身法闪避,一时陷入僵持。
  远方天际轰隆隐隐,空气中水气渐浓,乌云慢慢掩去了阳光。
  视线不佳,不利远攻之器,铁箭却不受影响,不但落点奇准,穿透力更是一次比一次强。殷横野缓不出手破坏阵壁,屡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当今武林,如猿臂飞燕门、狮蛮山、铁鹞无鞅等以射艺着称的门派,久不闻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哪里找来这般神射?”
  百忙中锐目疾扫,见山腰上一抹乌影,被山风吹开大氅,露出浑身劲装,曲线宛然,远眺亦觉玲珑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过头顶,绝非江湖形制,只部曲中能见得,弓弧回映着渐渐转薄的日头,绽出蓝汪汪的利器光华,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殷横野熟知掌故,灵光一闪:“那是……‘食尘’!”捋须大笑:“巴蛇千种毒,其最乌梢蛇!原来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声音随功力远远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听闻。
  乌梢蛇自无毒性,殷横野随口所引,原诗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间盛传,若在野外打杀乌梢蛇未竟全功,乌梢蛇必定尾随而回,伺机报复。漱玉节年少时以恩仇必报的明快作风,得了“剑脊乌梢”之号,岂料在老人说来,却成了埋伏出手、暗箭伤人之“毒”。
  以漱玉节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过谷间猎猎作响的大风,但呈品字形飕飕射落、几乎同时到达的三枝铁箭,差不多可以当成她的回复。殷横野仗有“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虽被困于阵中,倒也避得潇洒自若;除非山巅之上能以这般功力射术,齐发百箭,那还稍具威胁,然而世上岂有第二柄食尘弓刀,哪来第二名“剑脊乌梢”漱玉节?
  除开无力再战的雪艳青,分立两侧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无丝毫行动,仿佛只等漱玉节不紧不慢一轮滥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这种荒谬到近乎愚蠢的散漫姿态,令殷横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跷。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思忖之间,铁箭接连落下,殷横野从容闪避,或信手吐劲震偏来势,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间。“……就是现在!”堂内聂雨色忽一喝,飞快转动术式,殷横野顿觉胸腹间如遭炮烙,不及惨叫出声,蓦地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兜头盖落,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单膝跪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山腰上漱玉节福至心灵,挽弓疾放,离弦的铁箭仰天划了道陡弧,悍然飙落!
  殷横野无法起身,运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头,在身前凝出一丈锁限,层层磨耗箭速,然而势不能止;箭镞至面前尺许,殷横野解开锁限复又凝起,却是在眼鼻之前凝成一枚拳头大小,压缩至极,铁箭如削中一团捆实的鞣革圆球,偏开寸许。殷横野奋力侧首堪堪避过,逼出满头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怀中的雪艳青,刀交右手,跃出栏杆,俯首疾奔如鹰鹞,拖刀直扑而来!
  殷横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口无言。
  ——为……为什么他不受阵势所限?
  (这到底是什么阵?到底是什么阵?)
  囊中烙铁般的炙痛将老人拉回现实。他看见耿照越奔越近,绝命的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嘲讽他半生无敌,卓然立于武道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最终却只能跪地不动,犬死于荒山僻院里——直到他瞥见少年那透出腰带的炽亮白光为止。
  化骊珠。耿小子并未伤重到须藉外力的程度……运使骊珠之力,是为了在这怪异的阵象中行动自如么?
  原来如此。所以南冥没掩杀过来。没有化骊珠的人,无法在阵里行动——想到南冥,殷横野余光一瞥,发现血袍疯僧颈间的髑髅串下,早已不见刀魄踪影。刀魄……如炙炭般灼烫着他的衣囊里,贮放的正是用以克制佛血异能的刀魄。
  由镂空的廊庑栏杆望入,雪艳青腰间所佩的刀魄亦消失无踪,遑论耿小子身上那枚。如此紧要之物,不会恰好都在战斗中丢失,况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间并无天佛血,他们拿刀魄去干了什么?
  殷横野忽想起,伊黄粱所转述的冷炉谷龙皇祭殿一战里,胤铿最后的杀着。
  他不知道耿照从哪儿弄来祭殿的龙息之阵,但毫无疑问,是他殷横野亲自把成阵的础石带了进来,甚至贴身收藏;死于此间,必为耿家小子所笑。这是不折不扣的“自讨死耳”,是对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残酷无情的讽刺。
  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乱发覆额的瘦脸,冷不防伸手入怀,握住那枚正源源输出能量,以维持大阵运转的石卵,见耿照身形顿止、判断这一击已难奏功,仍稳稳将手中刀朝老人脖颈旋掷而来,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殷横野不禁露出掺杂愤恨与激赏的复杂神色。
  放手从来是最难的。可惜了,耿小子。方方面面都是。
  他运起全身功力,将滚烫的刀魄捏成虀粉,厉声喝道:“……破!”那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压迫顿时一空,祭殿之阵应声而散!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41:04

第二八九折 倩入苦海 君莫辞劳
        “盟主恕罪。”
  赶在密议之前,离开许久的南冥恶佛终于回到冷炉谷。
  正为决战人选伤透脑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内堂,不料铁塔般的寡言僧人甫一开口,头一句便是请罪。
  南冥前愆历历,天罗香内亦有所闻,堂内随侍的两位迎香使以为他又杀僧尼,还敢回来请罪,这是失心疯啊!不禁色变。她二人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来,还没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头一个——不仅未携兵刃,特地沐浴梳妆,换上新衣,此际深恨盛装不便,遑论厮杀拼搏。
  耿照嗅得双殊香汗湿滑,兼之俏脸铁青,忍笑命她俩退下。两人违拗不过,远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没叩钟传警,肯定往姥姥处报讯去了。
  “……大师何罪之有?”
  他摆手看座,南冥却不稍动,身面颇见风霜,只颈间髑髅串子雪白光洁,被铁肌衬得加倍精神。
  “我欲为盟主请援,奈何座师不允,只给此物。”由囊里取出半截雕花铜棍模样的物事来。
  南冥恶佛为天鼓雷音院遣入红尘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处知悉;那位极力推崇他为当世救主的使者是谁,自也毋须多言。却没想到当日恶佛辞行,是为自己回转莲宗八叶,求取这支传说之中的僧兵劲旅,早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耿照定会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我是此世的三乘法王”。从结果看来,怕终究是说了。
  那物事长约尺许,径逾三寸,通体泛着乌金钝芒,刻满古朴异纹,仿佛由形状大小不一的龟鳞嵌成,仅居间一截光滑如镜,几可鉴人,差不多就是单手盈握的长短。
  “这是什么?”耿照反复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莫非莲宗出借了一件神兵?
  “我不知道。”南冥恶佛眸眼垂敛,面上阴晴不定,沉道:“我问座师,亦说不知,只让拿来。”
  难怪他这么火大又内疚了,耿照闻言恍然。看来八叶座师也非好相与的,打起糨糊禅是一把好手,解决问题的不二法门就是模糊它:汝既有请,吾亦有授,至于两者间有无关连,则不在考量之内。
  耿照倒也不怎么失望,支辞以抚:“无妨,看看便知。此物如何开启?”恶佛的面色阴沉:“座师说了,遇缘则开。”这已经不是忽悠,敢情是彻底被玩弄了一把。少年一下不知怎么安慰好,尴尬之余,讷讷接过;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息间,脐中光华大盛,透出衣布,浑身气血剧震,颅内嗡响,竟生出强烈的共鸣!
  (是……是骊珠之力!)
  匆匆回神,赫见落了一地的铜鳞碎块,那棍筒的“壳”竟已应声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洁铜环里,束着一卷古旧皮纸,泥潭灰炭般的气味迸散开来,仿佛能嗅得岁月流光。两人仔细取下,展于书案,见卷中写满蝌蚪般的怪异文字,有几帧图形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曾于聂雨色炮制的阵基木柱上,看过类似的镌刻,趁四少入谷会见褚星烈时,将古卷交由聂二判读。
  “这鬼玩意儿叫《山岳潜形图》,至少题头是这么写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的古鳞文,怕没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不是你家二少爷吹牛,当世没几人能辨。但你猜得没错,这确是阵法,虽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强大的阵基,能于阵中镇压万物,似山岳镇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岂有这般便利之事?水是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扬也是你,都让你玩好了。”
  “不,的确是有的。我亲身经历过,在龙皇祭殿里。”说着,耿照从匣中取出四枚刀魄,推至满脸不信的苍白青年面前,定定瞧着他。“以此为阵基的话,你能复现这山岳潜形之阵否?”
  
做为阵基核心,至为关键的那枚刀魄被毁,源出祭殿、威比龙息的山岳潜形大阵应声而破,殷横野身上的千钧重压顿时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脱禁制的气血内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聂雨色调动阵势,气壁“刷——”急拢于边隅,及时将暴绽的指芒怒吼阻绝在内。
  这不是能够事先预测的变化,无论结阵的方位或强度,皆难困住峰级高手,徒然恼人而已。“……无聊透顶!”殷横野眦目欲裂,指锋如暴雨怒蜂,狭仄的阵壁被疯狂暴击撑挤变形,所有碎裂忠实反聩,堂内聂雨色惨嚎一声,仰天栽倒,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迟,几无一处留白。
  “……走!”耿照挟雪艳青掠向内堂,几于同时,山腰间寒光一闪,又一道箭弧直奔天际,来势还慢着些许,云中雷声隐隐,那箭芒似乎亮得过头,与前度亦有不同。
  漱玉节固是强射,区区铁箭却也没能威胁到殷横野,正欲破壁而出,恶佛又纵身扑来。耿照回头见得,急唤:“大师不可!”蓦地焦雷暴绽,天顶那枝箭像被击中了似的,刹那间流华炽爁,宛如挂日,就这么“停”了一瞬,以致殷横野清楚瞧见箭形——那决计不是羽箭。若将矛尖似的箭镞、扁刃凸棱的狭长箭杆,以及其他几处不常见的部件重新组合,它看起来更像一柄细直的长剑。
  殷横野忽想起几片残简,关于五帝窟的守护圣器——(那是……那是玄母剑!)
  滞于云中如悬针的锐影汲取电芒,忽作千影,数不清的电光箭芒直飙而下,破空声不绝于耳,魂飞魄散的殷横野奋力斩破阵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庑的南冥恶佛急停顿止,右手五指屈并成狮掌,引冲力于肩臂,啪啪啪连击三记,竟凭空轰出殷横野身形!殷横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惊之余避无可避,挥掌硬接。巨力对撼,两人反向弹开,殷横野狼狈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飕飕射落的蜂芒箭火吞没!
  传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为龙皇铁卫所有,除维护真龙周全,亦随玄鳞奔赴战场,决胜万里,刃前无不俯首,夸称环宇至强。此即为龙皇铁卫战无不胜的手段。
  世上唯有这门射术,能开启食尘玄母之禁,令其显露真身,展现无上的威能,帝窟五岛中仅宗主可习,与两柄圣器一同传落,堪称帝字绝学之首,其名目世人多已不闻,殷横野还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读到的。
  ——《蛇虹弥天,三日并照》!
  耿照只来得及将雪艳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扑在她背上。
  轰隆声落,无数尘灰兜头倾盖,整座宅邸仿佛连着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相连的、撑起的、叠架的,俱都甩脱了牙,这二进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轰成焦土,触目仅余烟烬,像极了被“熔兵手”毁去的百品堂。
  居间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细直长剑,刃间炙红辉彩渐褪,青烟缕缕,复现寒光,不知何时已由箭矢恢复成剑形,也令人无从揣想,适才那如箭雨般连珠射落、挟着炽爁雷电炸毁一切的惊天之威,究竟是如何办到。
  抖落尘盖,耿照见身下玉人动也不动,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颈侧;雪艳青浓睫微颤,却未睁眼,鼻端吸吐依旧是轻不可辨,空着的那只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意无事。知道闭目摒息、免遭落灰呛着,显是意识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浑身血渍黏灰的聂雨色半拖半坐,找了个掩蔽,冲他呲牙一颔首,怕也是动不了了。
  耿照忍痛撑起,挥散落尘,一跛一跛越过横七竖八的倾圮,直至室外被山风一吹,终于回神,但见满目疮痍,玄母所击涵盖整座内庭,烧出个完整的圆来,齐整得毫不真实。在径逾六丈的大圆内,无一物不是焦烂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铺石、青白玉雕成的石灯笼、粗可环抱的硬柏苍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药硝石。
  而大圆之外,轰塌的内堂门廊等,则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若被打个正着,决计不是眼前这般。
  耿照匆匆环视,未见殷横野踪影,料他被恶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料想亦难逃出生天——直到本该是院门的废墟下有一物祟动,露出一具残破人形。
  “……大师!”
  三步并两步奔去,少年不顾覆瓦滚烫,奋力扒开那人身上墟残,见恶佛胸下大开,肚破肠流,焦烂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创口兀自冒着骇人热气,这般焦灼便在肌肤表面都能要人性命,况自体内发出?下半身更与烬土融成一片,难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击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横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脱逃,是恶佛福至心灵的狮掌三击,将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倾落的殛天箭芒轰个正着。南冥恶佛亦被殷横野的掌力弹至院门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创如斯,而是何以未死。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气息,徘徊于世?
  “大……大师!”这种程度的伤根本无从施救,耿照慌了手脚,只能拼命朝伤口里滴血。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还未滴落,泰半为热气所蒸,化雾散去,只留下扑鼻的血腥之气。少年狼狈的面上爬满渍痕,分不清是汗是泪,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连雄浑的碧火真气亦不能尽卸,竟是恶佛。
  耿照与垂死的巨汉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眸光清澄,无嗔无恨,可说是平生仅见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说遗言,忍着焦灼没敢惊扰,闭口静听。
  “适才三击,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难解;缘来顿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为名。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权作谢礼,望……盟主不弃。”
  “大师谢我什么?”耿照茫然不解。
  恶佛微微一笑。“我代苍生……谢盟主入苦海。”
  耿照识他至今,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从没想过这张黥满鬼形、丑得骇人的狰狞面上,能绽出这等宁定笑容,越发心慌,话中所蕴之悲悯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红了眼眶。“大师,勿要弃我……我定救得大师!这句我听不明白,还须大师开示……大师万勿弃我!”
  恶佛含笑松手,蒲扇般的铁掌垂落,顺势扯断颈绳,光洁的髅骨散落一地。
  巨汉扣住一枚,缓缓拍打,仿佛划拳作歌也似,闭目吟唱:“他山本山无处,法门空门俱罔;杀遍虎豹蛟龙,掀翻尘世血浪。汰!身里身外皆樊牢,几回天上神仙葬?”说着哈哈大笑,连道:“过瘾,过瘾!惟汝为囚,好自为之!”雷般的豪笑忽绝,眉结顿松,更不稍动。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狱”的西狱里,不是每间牢房都能见光。这座落于天井中、不过丈余见方的砖房,难得三面墙顶都留有铁槛小窗,白天里日影递移,始终都能有光。
  砖房原为独囚之用,而后屡经易改,重新清出来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此际房内四壁,均以火漆绘满佛字,这回时间充裕,越浦衙门的吴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与内监的仓促手笔不可同日而语。
  聂冥途蜷在阳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叶,左踝的脚镣还有条长铁炼钉于砖墙,铁镣的圈径是数日一调的,尽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锁禁。西狱的严密非是衙门内监可比,典卫大人交代下来,这名囚犯每日仅有一碗粗粮、一盅食水,牢头可是确实执行,食水里连半朵油花都没有,遑论肉食。
  没了《青狼诀》的回复异能,兼之丹田既毁,曾经纵横黑道的“照蜮狼眼”聂冥途,也不过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习练半生的至阴功体虽付东流,畏光的遗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紧闭双眼,凭藉本能挪动身体,避开对面小窗投入的阳光。
  聂冥途想过各种结局,独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地烂着,耿小子甚至给他安排了大夫,确保伤势得到治疗。待衙门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价,教他坐穿牢底为止——(耿……耿照!杀千刀的小王八蛋……爷爷同你没完!)
  老人在心里不知咒骂了他多少回,用尽一切恶毒字眼,半梦半醒间,忽觉置身于一片草枯树凋、生机灭绝的景致里,仿佛是个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类的物事似遭火焚,难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铁的僧衣巨汉背向趺坐,似正低头诵经,脑海深处随即响起嗡嗡低语。聂冥途听得耳熟,忍不住又凑近些个:“……南冥?”
  巨汉并未回头,偈唱声落,忽然大笑:“惟汝为囚,好自为之!”拂袖起身,迳朝一团光晕行去。那团华光极其耀眼,不知怎的却不觉刺目,聂冥途遮眉望去,只见光里还有一条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悬长剑,手里拿着一张判官鬼面,五绺长须飘飘,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长相,身形却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么——”老人忽会过意来,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让你失心疯,胳臂肘往外弯!干什么干什么,怕黄泉路上寂寞,专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还没玩够哩,滚你的罢!”捧腹大笑,忽又诟骂不绝,状若癫狂。
  巨汉低下头,似是念了声佛号,偕那青袍长身之人走入华光,自始至终,都未回头。聂冥途没料到那厮既骂不停,亦骂不转,抄起木石残碎一股脑儿扔去,犹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团倏然消失;适才巨汉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异红光,周遭草叶不住枯黄凋败,飞禽坠落、游鱼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么宝贝这般厉害?”
  聂冥途弯腰伸手,指尖尚未触及,地面便已层层剥开,露出一枚鸽蛋大的彤艳宝石,红光映亮了老人从错愕、惊诧,直到垂涎贪婪的诸般神情。
  碰到异石的瞬间,草枯叶黄的郊野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虚空里的、透出刺目光华的天佛图字,无数光字结成六面,囚笼般将他围困其中。
  幻境里聂冥途无法闭眼,无处不在的天佛图字化成光柱,齐齐射入眼窝。他抱着脑袋惨嚎,颅中沸滚如浆,按着两侧太阳穴的手掌被高热牢牢黏住,怎么也拔不开。
  佛图异光似熔去了体内诸元,兀自不足,光芒顺四肢百骸流淌,所经之处,不管骨骼、脏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积聚,伴随着铁浆入肉的可怕灼痛——聂冥途算不清痛晕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视武林的残虐生涯里,这样的痛苦也是绝无仅有的。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复意识,又再度嗅到混杂了排遗腐草的牢房气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么痛的梦。
  极度的酸痛与脱力感,使他无法任意转动脖颈,就这么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图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该阖上眼皮。
  见鬼了。
  七水尘烙在他脑海里的“梵宇佛图”,竟如梦境所示,化作金灿灿的佛字融浆“流”出了脑袋。现在,天佛图字再也不能困住他。天观妖僧的绝学炮制了他三十余年,决计不会无端自解,按照那个怪梦的后半截,“梵宇佛图”或许并未消失,而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聂冥途暗提一口真气。
  久未运行的经脉丹田就像积锈咬死的机簧,每一动都令他疼得迸汗,却是扎扎实实地动了起来,浑无半分花巧,就像被什么补起了原来的缺损与隳坏,变得更加结实强固,只需要一点打磨修整……
  
耿照跪在圆寂的南冥恶佛之前,怔怔发呆。
  此战早知必有死伤,恶佛自告奋勇接下第一击,岂无必死的觉悟?只牺牲一人便教那厮伏法,实已不能更好了。饶是如此,少年依旧悲不可抑,正低声复诵着巨汉的离世偈语,忽然间心生不祥,回身一记寂灭刀劲悍然出手,来人迎着隔空刀气飘然闪退,怡然笑道:“世间无用残年处,祗合逍遥坐道场!看来南冥恶佛平生作恶太甚,纵使改邪归正,仍落得如此下场,实令人不胜希嘘。”
  “……殷横野!”
  耿照眦目欲裂,正欲使出“风起于青苹之末”,蓦地视界一花,殷贼忽自身前冒出。
  这一下虽然快绝,却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虚境中与刀皇战过无数回,应对“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着地一滚,又向斜里跃开,顷刻三变,次次方位不同,一气呵成,竟无丝毫停顿,刁钻已极。
  老人左掌箕张,地面一块焦石迳自弹起,如系丝索;扣指一弹,焦石“飕!”朝耿照面门射去,总算少年应变快绝,起身时手里已抄着半截残木,堪堪磕飞来势狞猛的“暗器”,那木条也应势爆碎开来;破片飞溅至殷横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弹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对,频拾频舍,接得左支右绌,匀不出一丝进退余裕。
  殷横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强挡开一枚“暗器”,手里残剩的半截棍状物尚不及换新,已被后两枚接连击中,手臂荡开,露出空门。殷横野猿臂轻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顿觉胸膛剧痛,如遭尖锥插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紧心口挣扎难起,已无力再战。
  殷横野嘴角微扬,正欲上前,蓦地飕飕两声铁箭射落,一杆羽箭落在他与耿照之间,另一箭却直挺挺插在半毁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颤摇,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动,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虾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现在堂里后进,但听箭镞破空声不绝于耳,沿老人倏隐复现的动线插满一列,直到为未塌的屋顶所阻,铁箭再也射不入为止。
  连奄奄一息的雪聂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横野足下不停,迳由堂底右侧的门廊,走入大院第三进。骧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过一院,到了这第三进走势一转,微没入山背,从漱玉节的位置已看之不进,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剑,也难射及。
  在殷横野心中,始终不以为逄宫会与萧谏纸、耿照合作。
  若有逄宫通风报信,萧谏纸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惊蛇,教自己提早发难,沉沙谷内又岂能浑不设防,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毫无道理。以龙蟠、数圣之智,联手须下不得这般臭棋。
  如此一来,“刀魄防佛血”一说仍可为真,逄宫翻遍经籍而得,萧谏纸的案头功力也非泛泛,双方不约而同查到了一处。只恨耿家小子阴险狡诈,反过来利用刀魄催动龙息大阵,龙皇祭殿本在冷炉谷内,掘出这点祖传棺材本来,也不算难以想像。
  殷横野原以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机灭绝的异象后,天佛血早应移往他处,毕竟战阵无眼,难保不会有什么闪失,直到漱玉节适才情急之下,连射两箭为止。射向两人之间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对盟主痛下杀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节为何怕他往后进去?
  答案只有一个。
  天佛血仍在此间,只不过被那条尚未归还的碧鲮绡严密裹起,藏在这座慕容私邸里的某处。殷横野双手负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进院里的长廊,见廊间悬满长长的书画挂轴,宛若旗招,头一幅题着“铁骨丹心终化烬,沉沙谷内丧忠良”两行大字,绘的是百品堂焚毁,谈剑笏与他出招对峙的场面,字、画全都是成骧公手笔,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难得的是:舒梦还实际上不可能画过这样的画,固然无从临摹起,绘制之人却把舒氏的布局、构图,乃至习惯于不起眼处画一两只鸟雀松鼠等细节,学了个十成十,若非殷横野本身就是书画一道的大行家,花费数十年的心血钻研,亦精膺伪之术,怕要以为成骧公在数百年前早已预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图传世。
  画中谈剑笏团袍官靴,叠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极具神韵,识者一望即知,却被巧妙地重组微调,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横野虽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带一股妖异的夸大和扭曲,仿佛妖魔化人,又将破皮钻出,恶意宛然,不言可喻。
  题诗之外,另有无数小楷绕图为注,几无余白,密密麻麻的错落排列既齐整又婉媚,带有一股特别的韵致,亦深得骧公身骨精髓,写的是当日沉沙谷事,为文风格亦是舒氏体。
  殷横野一帧帧瞧将过去,每幅图说的都是自己不为人知的阴谋,能学百家字到这等造诣的人,普天之下不脱单掌五指之数,显然是萧谏纸残废后,软禁中百无聊赖,写以自慰;起初尚能扬起嘴角,讥讽堂堂龙蟠沦落如斯,只能以书画复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挤不出一丝笑意。
  于殷横野平生最自负的书画一道上,萧谏纸竟已远远抛下了他,不只学得像,而是彻底通解了成骧公的书法绘画词章,在舒梦还没写过、画过、吟过的题材里,咨意挥洒,无入而不自得;此非模仿,甚至不能说是致敬,而是与之对话,双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数百年的辰光,乃至阴阳生死之隔,激荡出灿烂的火花。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殷横野始终无法理解舒梦还这个人。无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带着深沉,拘谨何以狂放大器,绝望之际何以能光明疏朗……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个纵情诗酒的骚客、指点江山的将帅都要难懂得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横野拒绝承认自己才不如舒梦还,直到看见这片悬轴之海。萧谏纸拥有的才华不在舒梦还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隐身在图画后嘲笑自己——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挂着四条巨幅,排得密不透风,分别是欺骗玄犀轻羽阁铸剑、策划妖刀阴谋、构陷狐异门,以及邬昙仙乡灭门血案,都是殷横野秘而不宣的恶举。
  他冷笑拂袖:“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萧谏纸啊萧谏纸,好死不如赖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指风一掠,四条长幅齐轴而断,刷刷落地,露出空荡荡的内堂。
  堂内原有的摆设俱已移去,除了萧谏纸坐着的云厢轮座,旁边并排着一架竹躺椅,一名长发乌黑、肌色白惨,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灵,连脖颈都难转动,靠背经过精心调整,让他的视线可以穿过轴幅缝隙,毫不费力地望见院里的景况。
  殷横野没想到藏身轴幅后的,竟有两人,更没料到会是这人亲临战场,一怔过后,不由失笑。“萧谏纸,合着我是笑错了你,你居然还不是最不要命的。你这条残命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了,褚无明,何苦又巴巴赶着来送死?”作势回头,夸张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是了,原来这里是天字第一号厢房,你们两个捡回狗命的特意来此,欲送我最后一程么?作梦!”面色忽狞,指锋一横,堂前高槛“轰”的一声爆碎,无数破片被呼啸风压卷入堂中,劈劈啪啪散了一地。
  萧谏纸神色漠然,不为所动,扑卷而来的木碎全打在云头车上,瘫痪的下半身为及腰车厢所掩,并未伤着分毫。谁也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从未见过你。”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缓缓说道,唇舌虽仍有些不灵便,清澈的眸光却冷锐如实剑,并非残忍无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种危险之感,闻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曾碰过面。我记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过的每一处、见过的每个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种记得,而是每个画面都像图片一样,存在这里……”艰难举起右臂,点了点额际,旋即脱力般重重坠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声闷响。
  “我非常肯定,我们未曾谋面,没有远远出现在彼此曾历之处而互不相知,没有共通的人脉交集,从来不曾在一时一地,一起出现过,遑论识面辨人。”
  苍白男子冷冷望着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无明?”
  “‘思见身中’。”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遗憾似的轻轻击掌。“这种天赋举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过生就一两个。偏你们奇宫的《夺舍大法》邪门得紧,居然能后天练就,难怪,难怪。”
  褚星烈眉头微蹙,下眼睑忽微微抽搐起来,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静如死物的瘦脸上乍现倏隐。“……难怪什么?”
  “难怪做为刀尸,你炮制起来特别费劲,当时我还以为失败啦,没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尽显刀尸之能,迄今犹能止娃儿夜啼。”说着从怀里取出枚小巧玲珑的褐色蝉笛,拎着轻轻摇晃。“当年驱役你的‘号刀令’,就是这一只,不若今世的号刀令威风煞气,胜在携带方便,三十多年来我始终贴身带着,当是纪念。”
  褚星烈剧颤起来,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却无法活动自如,令他的抽搐颤抖活像木雕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图象一般的记忆画面,是不是总缺着一段,像被什么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凑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虚实渲染,连自己都辨不出真伪?”殷横野露出既得意又残忍的笑容,对鼠亮猫也似,继续轻晃那枚蝉笛:“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起疑了,对不?只是不肯面对‘自己或被人动了手脚’这个恐怖的念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极有信心,最终却在天雷砦杀死了两名同伴,将屈咸亨重残如斯……这些年,你是怎么面对他的?屈咸亨最终原谅你了么?”
  褚星烈下颔绷紧,眸光森寒,苦苦抑着身颤,可惜力不从心。
  “‘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师弟,纵横东海的刀魔,可不是谁都能绑上秘穹搓圆揉扁的。”殷横野像是在细细品味一般,狞笑着紧盯他的双眸,怡然道:“现下,你总该想起来了罢?出手将你拿下,击溃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