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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208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2:47

【第六卷:五色帝牙】第二十六折: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大堂之上,众目睽睽,横疏影不慌不忙,只咬着圆润的唇珠,浅浅一笑。
  「说来说去,大太保还是为了这桩。」她随手端起茶碗,揭盖轻刮水面,嫣然微抿:「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雷奋开双手抱胸,冷笑不语,一副「瞧你弄什么玄虚」的神情。
  横疏影环视全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东海正邪两道捐弃成见,携手以抗,其后集结了六位符应天数的高手扫平妖氛,世称『六合名剑』,迄今《东海十绝歌》等民谣仍传颂不绝。圣战劫馀,除琴魔魏无音外,昔年的『六合名剑』中尚有一位在世,诸位若真有心,该上断肠湖向杜掌门请教降魔大计,何必来为难一个孩子?」
  「还是……杜掌门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动蛾眉:「当此危难之际,仍不方便现身与众武林同道相见,以荡魔氛?」
  类似的耳语在三十年间,流传于东海武林黑白两道。有人说杜妆怜在对抗妖刀的圣战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必须假断肠湖中一处天然秘境镇住隐患,有人说她被妖刀毁去美貌,从此不见生人;更有人说她在圣战中痛失所爱,性情变得乖张孤僻,故而离群索居……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关于杜妆怜的流蜚却始终不曾稍减;只是敢当着水月代掌门及二掌院的面大胆诘问,今天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染红霞猛被问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脸骤寒,沉声道:「横家姊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会说话!姊姊的意思,是说杜掌门德高望重丶剑艺超卓,当年又是镇伏妖刀的『六合名剑』在内,如今妖刀复生丶琴魔前辈骤逝,领导众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门其谁?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当团结一致,于断肠湖畔会师,恭聆杜掌门的指示才是。」
  「我可没这么说。」雷奋开嘿的一声,抱臂冷笑。
  谁都明白这是横疏影的声东击西之计,谈剑笏却似觉有几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门,令师与魏师傅都是三十年前打过妖刀的,如今魏师傅不幸仙逝,总算尚有杜掌门在。寻那耿姓少年固然紧要,其中关节,少不得还要向令师请教。」
  雷奋开「哈」的一声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几遍,摇头耸肩。
  谈剑笏一张紫膛面皮微微胀红,怒道:「大太保若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下官也只是提出意见,与诸位参详。」雷奋开双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语。谈剑笏想起自己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负有七派合纵的重责大任,勉强按下胸中怒火,转头追问:「代掌门,你意下如何?」
  许缁衣澹澹一笑,摇头道:「只怕并不能够。」
  「这……这又是为何?」
  难得听她断然拒绝,谈剑笏难掩错愕。
  许缁衣正要开口,染红霞却蹙眉道:「师姊——」
  许缁衣微微摆手,示意不妨,柔声劝解道:「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此事关乎东海丶乃至天下苍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岂非愧对历代水月祖师?」染红霞欲言又止,心中几番天人交战,终于还是退到一旁,扶剑静听。
  许缁衣低垂眼帘,温言道:「家师三十年前于妖刀一役中,受了重伤,始终无法痊愈,为养病体,长年隐居于一处秘境,与外界声息不通,连我也不得见。上一回见着家师,乃家师收宜紫为入室弟子之时,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谈剑笏失声道:「杜掌门不在水月停轩内?」
  许缁衣微笑不答。染红霞沉默片刻,忍不住抬头:「此事不足外人道,还请谈大人见谅。」俏脸紧绷,似有一丝微愠。
  总算谈剑笏混迹官场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头脑袋,省起自己一时口快,竟尔失言:「这是水月一脉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前和盘托出,实已不易,杜掌门身受重伤,难免招惹仇家上门,行踪岂能轻易泄漏?」面皮红热,讷讷地闭上了嘴。
  邵兰生见机极快,接口道:「代掌门,贵我七大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杜掌门更是今之栋梁。如代掌门不弃,花石津左近多有良医,家兄对此道也颇有涉猎,不定能为杜掌门尽一份心。」
  许缁衣微笑道:「多谢三爷。众所周知,家主精研药石二十馀年,堪称东境武林的国手大名医。然家师之患,牵延甚深,当年也曾遍访名医,皆曰『不可治』;家师花费十年光阴,终于悟出『身剑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专心悟练本门至高的『悉断天剑』。」
  邵兰生精研剑法,熟知各门各派的路数,闻言不禁一怔,奇道:「这门《悉断天剑》是杜掌门新创的剑法,抑或是前人所遗?」
  须知水月剑法首重悟性,以入门三十六势铸炼根基,别无其它。
  但凡弟子一入门墙,只能学丶练水月三十六势,直到悟出一套独一无二的剑法,经掌门人核验无误之后,才能获准进入「凝芳阁」,阅读历代先贤所留的创招图谱,以求精进。故而水月门下人人所用剑法不同,『水月剑式』云云,不过是统称而已,并无实指。
  因此在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虽历史最短,门下又多是娇弱女子,剑术水准却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位置,百年来迭有奇人佳作,朝气蓬勃,丝毫不显名门暮沉,龙锺老态。
  江湖上流传:自杜妆怜十八岁满师以来,一共创制了十三套剑法,号称「红颜冷剑·十三断肠」,质量堪称历代之冠。但无论是杜妆怜的创制,抑或凝芳阁中的古籍,都没有一门唤作《悉断天剑》的名目,又何来「本门至高」之说?邵兰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许缁衣澹然道:「三爷误会了。『悉断天剑』不是一门剑法,而是家师钻研本门历代剑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说,待修得清静无垢丶善巧方便慧门,身剑两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为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杜妆怜在东海辈份甚高,声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时期虽有弭平妖刀的盖世功绩,却逢「五极天峰」丶「凌云三才」等绝世高手纵横宇内,指宰江山,论武功论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龄女郎能及。而后白马王朝一统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但光是在东海境内,除了琴魔魏无音,至少还有一个人的武功被公认在杜妆怜之上,她始终是坐三望二。
  杜妆怜从年轻时便要强好胜,揣想其心,应是多有不平。
  众人皆想:「这杜妆怜只怕是老煳涂了,放着剧患不医,却硬拿老病之身练武悟剑,练到遗世独立丶诸事不知,恐难指望。」只邵兰生一人听得悠然神往,拈须微笑道:「好一个『悉断天剑』!待得杜掌门出关,定要亲向她老人家讨教一二,以开眼界。」
  「这是水月停轩最大的秘密,原不该轻易泄漏。」
  许缁衣抬起明眸,目光一一拂过在场诸人,澹然道:「为防邪派滋事,敝门三十年来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说与诸位知晓,还请看在七大派过往盟情,万勿泄漏。缁衣代敝门上下,先行谢过。」领着染红霞敛衽施礼,袅袅下拜。
  水月一门的掌权之人亲自执礼,横疏影丶邵兰生等赶紧起身,连称不敢。
  雷奋开「哼!」一掸衣摆,径自离座,也丝毫不占她的便宜。
  许缁衣微笑颔首,柔声道:「多谢诸位,多谢大太保。」雷奋开懒得答腔,转头一屁股坐下,支颐跷脚,一副懒惫模样。
  谈剑笏心中过意不去,暗忖:「杜妆怜之事,这些年虽耳语不断,总是水月一门的大秘密。今日迫于无奈,竟当众说了出来,不好再强人所难。」转头对横疏影道:「二总管,既然魏师傅丶杜掌门两条线索都断啦,烦你把那耿姓少年请将出来,下官肯担保不会有人为难他。」
  众人视线集于一处,灼灼如炬,竟是不约而同。
  满座皆是修为过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凛冽逼人,直与实剑无异;横疏影不通武艺,雪腻腴润的婀娜娇躯弱不禁风,又怎能以一抵众?身子微微一颤,忍不住低垂粉颈,转头端起茶盅,欲避锋芒。
  邵兰生心中不忍:「她一名娇弱女子,没有内功根底,当不得这般气势逼迫。一下不好,轻则心神浮动,致病伤身;重则凝气透体损及心脉,从此留下无尽祸根。」
  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这个剑见无形的凝肃之局。
  忽听一声沉喝:「交人!」声音不大,震动却如擂鼓捶钟,轰得众人心头一滞。
  这一下彷佛唤魂钟丶定音鼓,阶下护卫横疏影的何煦丶锺阳二少不由自主弹起身来,胡乱伸手往腰间一按,「铿丶铿」两声,佩刀却抢先倒撞出鞘。两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钢刀坠落地面。
  金阶上一声脆响,横疏影手中的瓷盅坠下,破片随着四溅飞散的琥珀色茶水,摔成了一圈细小碎花。她面色白惨,倚着镂空的凋花椅背吁吁娇喘,雪腻的胸脯起伏如波,强笑道:「大……大太保声如洪钟,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范么?」
  邵兰生霍然起身,檀木剑「铿!」脱鞘而出,雪晃晃的剑尖一指,厉声道:「雷奋开!横二总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狮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来赔么?」染红霞丶谈剑笏俱都转过头来,面带愠色,对以此举同感不满。
  雷奋开耸肩冷笑:「临事不决,正须当头棒喝。你们一个个都想要那耿照,装什么好人?」邵兰生一时语塞,面色铁青。
  横疏影轻抚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城同属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该为正道尽一份心。」
  雷奋开冷笑。「再好听就不如唱戏了。如有诚意,赶紧把人交出来是真。」
  「这,只怕妾身也不能够。」
  谈剑笏见她身段放软,以为事情终归有个完满的结果,不料横疏影话锋一转,听得谈大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二……二总管!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嫣然一笑,唇际抿着一抹促狭似的姣美弧线,好整以暇地说:「是这样。
  当日云上楼一战,才知这位耿照原来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敝上见他身手不凡丶侠义为怀,很是欢喜,特别飞马奏请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卫。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请耿大人充当特使,将他携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给老台丞。
  「那妖刀是祸世邪物,事态紧急,耿大人连夜出发,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难,不让各位与耿大人相见。」
  在座诸人中,只有染红霞知道她说的是谎话,耿照前往荼靡别院丶被采蓝弄伤手掌,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其时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时间,说是清晨虽也不妨,然而决计不是什么「连夜出发」。
  雷奋开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丶威震一方的「天行万乘」,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唬弄?挑眉一哼,掸衣而起,冷笑道:「横疏影!这等话语连三岁孩儿都蒙骗不过,看来你是铁了心脾,要吃罚酒啦。」
  他就这么随意一站,也不见摆什么架势,众人忽觉大堂里气息一窒,彷佛连窗外的天色都黯澹下来,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猛一回神,雷奋开还是随意地站在原处,双手垂落,连拳头也没握;定睛一瞧,窗外阳光普照,哪有什么乌影阴霾?
  邵兰生想起与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凛,暗忖:「这老地痞的『铁掌扫六合』又更精进了!当年他使那一式『紫气东来』时,还须佐以精妙掌法丶浑厚掌劲,于招式拆解间逼出无形杀气,乘隙夺人,如今却是踏步即出……看来日后对上这厮,须得加倍小心。」
  横疏影神色如常,有意无意望了染红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误会了,这不是缓兵之计。我流影城还须立足东海,既已答应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妾身何必自找麻烦?实在是各位来得不巧,人既已离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谈剑笏皱眉道:「能不能请二总管派出快马,将耿照追回来?就算连夜赶路,两条腿总快不过四条腿。」
  横疏影笑道:「好啊!我这就让锺阳调来马队,还请谈大人圈出路线,料想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谈剑笏听得一愣,才知自己碰了个老大的钉子,铁面微微一红。
  横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双脚跋涉,一天不过十馀里,再算上渡水过桥丶膳宿歇息,若沿途顺利,约莫旬月(十天到一个月)可至。耿照身负机密任务,须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择路前往,连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道路。」
  埋皇剑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东海的极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势力进出东境的门户;而朱城山位于东海道东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间还隔着赤水丶优波河丶难陀河丶千月映龙川等众多支流。
  从流影城到埋皇剑冢,不啻是越过大半个东海道,谈剑笏率领院生西行时倚仗舟马,都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何况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专拣小径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踪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雷奋开沉默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冲横疏影一竖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横疏影!这招致之死地而后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认栽了。只是放眼东海,每一条河道都是我赤炼堂的地盘,除非他能插翅飞将过去,要不,迟早得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可不敢担保能还你一个好手好脚的小东西。」
  横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刀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炼堂之物,而是关乎东海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苍生的重要刀器。诚如大太保所说,此刻七派须捐弃成见,团结一致,料想赤炼堂也不会自外其中。」
  雷奋开冷哼一声,咬牙低道:「我可没这么说。」
  横疏影环顾厅内,朗声道:「赤眼妖刀也好丶耿照也罢,我流影城皆无居奇以待的私心,诸位若早来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万劫妖刀交与谈大人一般,更无二话。事已如此,也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人所难料。
  「依妾身之见,七大派不妨相约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同往白城山一会,一方面谒见萧老台丞,请他老人家主持灭魔大计;另一方面,料想其时耿照与赤眼刀已平安抵达,各位也能向他一一问明,解除心中疑惑。」
  谈剑笏心头大喜,击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万劫丶赤眼两把刀都回到了白城山,连耿照也在埋皇剑冢的保护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节制,自然是最最理想的结果。
  青锋照与赤炼堂素不对盘,邵兰生当然不愿耿照落入雷奋开手里,三月初三白城山的上巳之会一旦确立,雷奋开就不能再对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这样——于公于私,对青锋照最为有利,跟着点头:「二总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锋照愿受萧老台丞的指示,为阻妖刀覆世尽一份心力。」
  许缁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别驾急于为爱子求医,不愿再耽搁,眼看形势底定,对横疏影一稽首:「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与二总管道谢。」转头便走,更不停留。沐云色非是奇宫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宫主发言,只说:「我会为二总管把话带到,待敝宫宫主定夺。」
  「有劳沐四侠了。」横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动人。
  谈剑笏见众人已有定论,打了个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回白山准备,三月初三,与诸位在白城山相见。」又想到沐云色身上有伤,形单影只,难保鹿别驾去而复返,在半路埋伏偷袭,携手道:「沐四侠,咱们一起下山罢?下官送你一程。」沐云色点了点头,嘴唇微歙,却未发出声音;面容憔悴白惨,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许缁衣也起身告辞,横疏影命侍女随染红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请代掌门稍坐片刻。片刻间风流云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厅堂里除了主人,只剩邵兰生丶许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奋开。
  一路至此,雷奋开的盘算可说是尽皆落空,他不忙着离开丶重新布局,反而一副悠闲懒惫的模样,与初现身时的风风火火别如天渊。横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不祥,唤人换过茶水细点,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兴致,也来做妾身的客人么?」
  雷奋开也不回答,抓起盘中的酥点大嚼起来,双眼一亮,怪声道:「这是什么玩意?滋味不坏。」
  他越是不着边际,横疏影越觉不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京城着名的点心,以油酥和面,一层面夹一层馅。一般做到五层而不显厚腻,滋味纷至沓来,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这色点心却足足有九层,九为极数,故称之为『千叠凤凰』。」
  邵兰生听得食指大动,也从手边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块入口,果然酥皮薄而不腻丶油香滋润,馅子甜中带咸,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丶莲蓉的甜润丶糖冬瓜的爽口丶果仁的松脆丶干贝丝的鲜;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咸蛋黄合而为一,令人回味无穷。
  「我明白啦!」邵兰生笑道:「凤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黄的『黄』。馅料中若无这一品,甜咸两味便难以调和,好一个『千叠凤凰』!」
  横疏影笑道:「我从京城带来这点心的做方,但馅料的增减丶改五层为九层等,却是出自本城名厨呼老泉的手笔。单论滋味,实已好过了京城一品斋的千层蛋黄酥,堪称一品。」
  邵兰生道:「久闻三总管大名,今日一尝,果非幸至。若能亲见一面,则此行无憾矣!」横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点心的雷奋开,澹然道:「三总管刚做完这点心,便赶着出城啦!我托他办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与三爷引见。」
  两人正说笑着,忽见何煦匆匆奔入,不顾礼数,凑近横疏影耳畔,低声道:「启禀二总管,城外的『指纵鹰』都不见啦!五百人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没留下。」横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变,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奋开把整碟「千叠凤凰」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的细碎残酥,笑道:「横疏影,任你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你道我带五百人来,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么?」
  横疏影俏脸微沉,心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奋开冷笑道:「赤炼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画影图形,并且着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东海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纵鹰就会将耿照的画像连同缉捕令,分送东海境内各处河津码头;谁能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早晚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盘算,早在他意料之中!)横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约丶江湖道义的羁绊,甚至是妖刀之于正道丶之于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邵三爷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雷奋开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邵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雷奋开!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决议便不容你藐视践踏!耿照若有什么意外,你也脱不了干系!」
  雷奋开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窜而来的暴民,小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三月初三,咱们就在白城山见了。」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水流却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丶可让三辆四乘马车并行通过的大桥,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镇的必经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馀人丁,连同驻军丶眷属,以及累世长居山腰山脚的百姓,算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遑论王化丶承恩等四镇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饭营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丶摘了野菜担去镇上兜售的,载了牛羊布匹送进城里的……过桥的人们形形色色,始终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一条木造的便桥之前,忽有一伙明火执仗丶凶神恶煞似的魁梧大汉,手里挥着明晃晃的钢刀,在桥头设置岗哨,要过桥的人全都被拦了下来,一个个仔细盘问;稍有应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绳索圈在一块。
  随着天光大亮,等着要过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辆篷顶骡车「喀答丶喀答」地踅了过来,也加入了等待的队伍。赶车的是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汉,他踞在车座上等了又等,百无聊赖,见前方排着的是一对母子模样的男女,那老妈妈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穿着山民间流行的短褐丶草鞋,扁担两头挑着柴捆,腰后还有一柄磨利的手斧,显然是从朱城山下来的樵夫。
  队伍移动缓慢,却非是全然静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纪,无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队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几步,另觅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汉唤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这样挺辛苦的。若不嫌弃,请来我车上歇坐如何?」挪动身子,拍拍空出来的车座,俯身道:「大娘!我一个人坐这儿挺无聊的,您来陪陪我罢。」
  中年樵夫犹豫一下,终不忍母亲受苦,频频相劝;老妇原是不肯,挨不住儿子与那虬髯汉子殷勤,终于还是爬上车座,双手交握,向大汉低头:「感谢您啊,好心的大爷!龙王大明神保佑,赐福给您这样的好心人。」大汉呵呵直笑,点头道:「那就多谢大娘的金口啦!托福丶托福!」
  车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担着柴,跟在骡车旁边,与大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虬髯大汉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中年樵夫摇头,片刻又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人罢?
  呸,净是欺负善良的老百姓!」老妇听见,慌忙「嘘!」一声:「小声点!你逞什么能?他们有刀啊,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亲,悻悻然闭上了嘴。
  大汉满脸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后方队伍越排越长,忽听有人大声鼓噪:「喂!前头在搞什么玩意儿?」两名武官装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队伍里响起一片嗡嗡低响,此起彼落:「……哎,是流影城的人!」
  「来啦来啦,终于等到啦!」
  「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那两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张罗竞锋大会的事,各司人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为辛苦,所有人员的轮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分批让卸下勤务的弟子去镇上散散心,四个时辰内便即回城,不准留宿过夜。
  这两人天没亮便下了岗哨,相偕下山散心,却遇着拦桥检查,忍不住越众而出。
  桥头的那群红衣大汉围了过来,为首之人形貌狞恶,粗声道:「你们两个才不是玩意儿!滚回去排好,再要罗皂,老子一刀噼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钢刀:「我入流影城三年,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噼流影城武卫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土匪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钢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转,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头唤众人过桥,忽然腰间一痛,那红衣匪徒飞起一脚,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弹,双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呕出酸水。
  「你流影城来的呀?正好!」红衣汉子踩着他的脑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边去仔细盘问,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伙齐发一声喊,七丶八把钢刀分架着两人,缴下佩刀,便要拉进绳圈里去。
  总算另一名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头脑清楚,见了这伙穷凶极恶的德行,再与赭红衣衫稍一联想,白着脸道:「你们……你们是赤炼堂的人?」红衣汉子狞笑:「看来你要聪明一些。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们过桥去,老子也懒得与你缠夹!」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气连枝!这儿离流影城不过几里,你敢在我家的地头拦路圈人,是当流影城没人了么?」
  红衣汉子左顾右盼,同伙间爆出一片轰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连扇了那矮弟子几耳光,揪着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凑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这是镇东将军府颁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经将军批准丶擅入东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斩!有窝藏流民丶供与棉衣食水者,一体同罪!」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来,冲队伍一扬文书,大吼:「我们现在怀疑,这里有人窝藏流民,因此设岗盘查,贯彻将军的命令!无辜之人,自然不用担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扫过身前队伍里的百姓,所经之处人人低头,无不股栗。
  「排到队子里的人无故离开,就是心虚!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绝不宽贷!听到没有?」
  风声呼啸,更无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开熘丶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风报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妄动。红衣汉子满意点头,指挥手下将那两名巡城司弟子捆起来,也不盘问什么,径自扔进圈禁处,与其它可疑之人同置,颇有示众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声咒骂:「将军府颁得什么『禁徙令』,都教这帮匪徒拿来为非作歹了!这儿离边境不知有几百里,从没见有什么四道流民。真正该正法的,只有这帮无法无天的凶徒!」
  老妇唯恐被红衣人听见,双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摇晃:「龙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说两句成不成?」
  队伍前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赶进绳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过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没有妇人女子,也无老妪幼童。之后又有几名巡城司弟子到来,也是不由分说便被逮住,扔进围着绳圈的溪畔湿地,照例一句不问;遇到唠叨或抵抗的,便饱以一顿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啊?」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二十;之所以还抓了其它年纪相仿的平民百姓,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是避免目标乔装改扮。这种撒网捕鱼的作法很笨丶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虬髯大汉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观察赤炼堂帮众的行径。
  待查的队伍约莫等了一刻,终于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帮忙搀扶她下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丶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游移,身体紧绷,颇似惊弓之鸟。
  (是他!)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吩咐,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检查哩!」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那个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真个是大海捞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过了一会儿,忽然颤着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却是见过的。」自顾自的咯咯发笑,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帮忙认出了这厮,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谀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桥头,蓦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心想:「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错过了。」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着他大方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虬髯大汉笑道:「你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而那驾车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却是此际应当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
  那赤炼堂的小头目杨七在帮中尽管身分不高,也是混过江湖的,岂不知「策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这位……是天门鹤真人的高足么?失敬丶失敬!」胡彦之笑道:「大哥客气。我师父只剩我这么个徒弟活着,没比过也不知是高足还是低足。」
  杨七干笑:「胡……胡大侠说笑了。」心想方才的恶形恶状都给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着,说是嫉恶如仇;倘若苏道长镇他不住,只怕还要费一番力气应付。
  却听苏彦升寒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彦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阵子,横二总管精打细算,硬是不肯吃亏,非要我带个人去求医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后还想再来,只好勉为其难,走他妈的一趟。」
  苏彦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胡彦之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觉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彦升与杨七面面相觑,杨七惊喜交迸,苏彦升却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横疏影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杨七!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杨七一声令下,十几名赤炼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布帘掀开,只见车内躺着一名全身丶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着拭汗用的白巾,睁着一双空洞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杨七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八九岁丶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见鬼了!
  苏彦升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胡彦之:「你!把那耿……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彦之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丶浑身发颤,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这位是流影城的厨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噼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那个血啊,啧啧……」
  苏彦升失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着挥手:「别……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赤炼堂众也不知所措,怔在当场。
  胡彦之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妖刀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噼坏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彦升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当日万劫横扫之下丶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噼头夹脸地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啪!」杨七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彦升愕然闭口,瘫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侠,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明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丶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检查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冒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杨七的目标,从头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抬头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十分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头目,办事却如此细心谨慎,难怪赤炼堂壮大如斯,叱咤东海水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威风啊!
  连横疏影横二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量?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丶侠名远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自己这等水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这……胡大侠,小人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丶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水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紧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心寻你爷爷开心?」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奇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马上骑士一身赭红劲装丶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着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雕。
  马鞍畔除了长短兵器之外,还有绳索丶水壶,以及左右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着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心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于心。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丶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悄悄打了个暗号,封锁桥面的数十名赤炼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长短兵器,将篷车围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丶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杨七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贪功,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鹰」
  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着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糜烂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着喉头酸水,胡乱挥手:「可……可以了!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小心将纱布缠好,目光如电,冷然道:「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着!」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于他的气魄威仪,生怕自己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着尘沙越来越小丶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煳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胡彦之驱车前进,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数里,再也看不见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后,才「吁」的一声,在一处山泉边停下骡车。
  「难为你啦,赶快起来!趁现在没人,把那玩意儿洗干净!」
  全身包满绷带的「阿傻」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条,趴在草丛里干呕起来。片刻,他将塞在鼻孔里的两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头一脸的秽物,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庞来。
  「化妆成阿傻」这个点子固然冒险,却得益于胡彦之周游天下时所学的精妙易容术,以及他曾经跟随号称「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坏办案三年丶与各种惨死奇尸朝夕相处,不但尽学仇不坏的断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伤口化脓丶甚至露骨渗髓的模样。
  仇不坏不仅是京左六邑间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审案查案,据说只要是他看过的尸首,没有找不出凶手的,先帝特赐「代天除恶」的金字腰牌一面,许他便宜行事,不受六部三司节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圣」的美誉。纵使赤炼堂设下天罗地网,也万万防不到仇不坏嫡传的骨相之术。
  「易容术的最高境界,便是『改变骨相』。」胡彦之得意洋洋:「许多易容术会被看出破绽,大抵也是出在这一项。掩饰表象丶欺骗目光,对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术,要做到化高为矮丶易胖为瘦丶转女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极。」
  耿照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我脸上弄了什么,怎能这般传神?」
  「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你也不会开心的。」胡彦之耸了耸肩:「况且,有碧湖姑娘的伤疤对照,做出来的效果也特别逼真。只要故意做得夸张一点,便能唬住那些不长见识的水匪。」
  耿照一脸佩服。「老胡,你和姊……二总管一样神机妙算,都猜到了赤炼堂一定会包围朱城山,才想到这等脱身之计。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一定是硬闯下山,然后被他们逮个正着。」
  「厉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摇头:「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没想到赤炼堂会一边上山要人,一边在山下逮人。这一招很是厉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开的是哪一边他们都要赢。咱们只闯过了头一阵,赤炼堂将你的图像传遍各处河津码头,易容术不能整天黏着脸面,久了会长疮生脓的,此后行动须得加倍小心,否则将寸步难行。」
  耿照洗净头脸身体,掘了个坑将纱布衣服埋好,钻进车里,从垫褥下取出预藏的新衣换上。「要出发罗!」老胡跃上车座,回头瞥了帘内一眼,不觉失笑:「喂喂,穿着那身衣裳不难受么?还不赶快换下来?」
  「老胡,这样他不明白的,得让他看见你的嘴。」
  耿照对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飞快打了个手势。
  「阿傻,快换衣服,我们要出发啦!」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3:04

【第六卷:五色帝牙】第二十七折: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原来阿傻子云上楼昏迷后,得程虎翼程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即便苏醒,身子虽然虚弱,神志却十分清楚。老胡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耿照的《道玄津》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横疏影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蓬车,并要求胡彦之保护阿傻,往王化镇郊的《夜炼刀》修玉善居处一探。「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流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却没有像胡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可堪托付。」横疏影晨间秘密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
  「胡大侠若不答应,妾身……真不知道靠谁了。」
  胡彦之对阿傻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来,灵光一闪,笑道:「流影城中卧虎藏龙,怎会没有高手?承二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岳宸风那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人,恐怕应付不来。二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典卫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横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与琴魔遗言一并面呈萧老室丞。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分敌我之别,邪派固然有染指妖刀的可能,东海正道七大派里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只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两方,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胡大侠还想与他同行么?」
  胡彦之陡然省觉:「琴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六大门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横疏影说不交就能不交代。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鱼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气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笑道:「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镇,起码前头十几里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横疏影垂头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胡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关系密切,若岳宸风吩咐下去,放眼东海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胡彦之何等精明,问言一凛:「不妙,岳宸风三日前离山,赤炼堂与将军府关系密切,自己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放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总管的吩咐,我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二总管帮忙。」
  「胡大侠请说。」
  「请二总管安排一只支持兵,驻扎在龙口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横疏影笑道:「胡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胡彦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二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对妖刀下手?东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这下通通在我手里啦!二总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斗也栽得不轻。」
  横疏影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到,却要从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蓬车在羊肠小径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傻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安静地从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耿照拆下车底的活板,取出一只近三尺、宽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横疏影用以贮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是受各方觊觎的妖刀赤眼。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导。老胡的配剑《狂歌》毁于万劫的不复刀气,横疏影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天字级对剑相赠,出发前一并藏入暗格中。
  胡彦之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蓬车在山间不住转换道路,始终没有遭遇到赤炼堂人马盘查。耿照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北随意乱聊;老胡却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子又讲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终扭头远望,反应冷淡,这一路轻松闲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胡彦之「吁」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下来骡车,指着「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王化镇的地界,向东再行一刻便入镇区,向北是鬼头岭;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便当越城浦。流影城镇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岩等无一缺漏,看得耿照乍舌不下。
  胡彦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爷子隐居之处,你还记不记得在哪里?」
  阿傻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项,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胡彦之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二人正色道:「从这里开始,咱们就算入了险地。岳宸风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若阿傻所言为真——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摄奴既能寻到了他,岳宸风肯定也知道修老爷子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耿照皱起眉头。
  「杀阿傻灭口,杀你泄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必岳老师会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与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闲事……除非独孤天威不想跟镇东将军府门这口气,摸清楚他岳宸风的底细,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里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脑袋等着岳老师的实力。」
  商议妥当,老胡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安置在手边,耿照佩刀在腰,连阿傻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兵突然袭击。驱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里许,车架无法再进,老胡将骡子系上一株老树,辕……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遮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栋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淤泥涂垩的夯土墙斑驳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这里?」老胡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傻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直觉触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
  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转角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老胡踏在岩畔挥舞双剑,示意二人上前。
  「我这里处处都看过了。他妈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老胡笑骂:「真是怪了,难道岳宸风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径,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真是一览无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耿照耸肩道:「兴许还是没找到这里吧?若无阿傻引路,我们恐怕也找不到。」
  居间的大屋虽然是茅顶土墙,却无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两栋小屋:一栋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栋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摆着简单的床褥几垫,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里,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不住地发颤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胡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老胡摇了摇头,面色凝肃:「过不了,一辈子就会困在血色的梦魇里,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眼便能瞧见。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摄,刹那间动弹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胡彦之冷冷一笑,眸中却无笑意。
  「他只能,学会和恶梦做朋友。」他轻声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着与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觉遍体生寒,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想想还是不对,语带试探地问:「老胡,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胡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晕头啦?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长眼睛,给人家一点空间,如此而已。」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赫见黝黑的斗室里,东一块西一块、发黑似的溅满了大片褐黑色污渍,地上、墙上、破烂的竹椅上……简直是无处不在。积了蛛网灰尘的屋角地面,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识得是女人的衣物一类。
  茅舍简陋通风,就算什么血腥秽气,两、三个月见也已散得干干净净,然而一见室内的景况,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其势凶猛,宛若野兽肆虐一般,叫人不禁掩鼻侧首。
  「看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
  胡彦之稍微推开门扉,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里各处——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地上染血的柴刀,还有四处散落、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摇头道:「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阿傻一刀劈了摄奴,还算便宜了那厮。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藉,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长、阔便与一柄寻常单刀相似,可见喷洒的金刀惊人。以这片血迹为中心,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了小指粗细的斜长血点,触目惊心。
  耿照暗想:「看来,这里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
  据阿傻之言,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艺业都在这条左膀之上;年老重创,又失了用刀之手,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耄宿虎落平阳,惨死在摄奴的凌迟酷刑之下。
  「以残留的足迹来看,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修老爷子屋里维护孙女与阿傻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彦之蹲下身来,指着地上交错如虹的激烈扫痕:「若非如此,以『夜炼刀』修玉善的造诣,就算他年迈体衰,摄奴也未必能是对手。」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举袖拂去尘埃,见排上朱漆陈旧,以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叹道:「这块排位带将回去,足以证明阿傻说的是实话。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总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铸月炼兮月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铸月刀法,补天秘式,从此都成绝响!」
  「『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
  两人转往东厢,此处倒是未受破坏,只是久无人居,积灰甚重。屋内有竹制的书架、桌椅,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胡彦之随手拍去灰尘,拉开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又打开书畔的屉匣,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
  耿照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老胡,你在找什么?」
  胡彦之低头不语,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翻到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纸看得十分仔细,不住抚额点头,一会儿才接口:「喏,我在找这里。」
  将手里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题着《清河后录》四字,另一本则是《铸月殊引》。耿照奇道:「这是……族谱么?」
  老胡大笑。「傻子,这是刀谱。」随手一翻,那本《清河后录》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头录有修氏历代先祖名讳,蹈海不显紧凑,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整页挤满蝇头小楷,写的似是八股策论一类。
  而《铸月殊引》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讲述修家先祖开辟铸月山庄的沿革与艰辛,后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气韵生动,纤纤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飘飘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却又不觉得丑怪。
  图解不比心诀,字数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见「铸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样,扉页写着:「曰『接天云路』。霏微阴壑兮气腾虹,迤逦危磴兮上凌空;云路迥接,灵仙仿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象闻此兮欲升烟。」
  那图绘得极有灵气,女子敛目含笑,双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身上装饰的璎珞、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其势灵动,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响。
  他心念一动:「原来这图是举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只见下一帧图里女子持刀平举,丰满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飘扬,连头顶梳的灵蛇髻都微微扬动,整幅图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时醒悟:「原来如此!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撩,更是乘势一跃,由上往下劈落!因此发飞衣扬,可见刀势猛烈。」想起注解的那句「想象闻此兮欲升烟」,脑海中的下劈之势略消火气,蓄劲三分,模拟羽衣飞升之态,果然下一幅图像横刀如吹笛,余势不尽,斜斜挥去。
  耿照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不由得继续往下瞧,连看了七八帧图像,看得津津有味,灵光一闪:「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连,大开大阖。
  图中那柄剑刃刀看似颇沉,刀柄又异常弯长,若稍微握后一些,以刀身的重量来带动招式,旋扫起来为例一定十分惊人。」
  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们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转移、力量分配,是如何以强击弱,使材质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其细腻之处,又与刀客、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只觉得图像中的意涵不尽,似有弦外之音,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许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彦之啧啧两声,坏坏一笑:「武功图谱我见多了,图画得这么好,字却这么少的,倒是头一回遇见,可见这本刀谱的奥秘全在图上。」
  耿照黑脸一红,不敢再看,蠕蠕道:「修老爷子家里,怎把刀法武功全写进了族谱中?」
  胡彦之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录有铸月刀法的,书皮上一定写着」铸月刀谱「么?那可就大错特错啦。像清河修士这种名门,武学家门是分不开的,传于谪长,录于宗轨,和家法,祭器一样,都是代代相传。这部」铸月殊引「中记载了修家的成名武艺铸月刀法,而另一部」清河后录「所附,则是」补天秘式「中的心诀。
  耿照恍然大悟。
  「是拉,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门出身,难怪懂这些。」
  胡彦之笑而不答,从行囊里取出一只油布小包,将两本小书妥善包好,递给耿照。
  「给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摇头:「我……。我不能要,这又不是我的东西,也……不是你的。总之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俩都不能拿。」
  胡彦之冷笑:「也对,这是修老爷子的事物,可修家连最后一个女娃都不在了真要物归原主便随老爷子和小姑娘埋进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烂掉。你是这个意思?」
  耿照辩不过他,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占夺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彦之也不生气,摊开从抽屉里搜出的一大摞图纸,小心理平:「这是修老爷子过世前正写着的刀诀,我一见这屋里的笔砚灯芯,就知道他在整理着诉,写的恐怕也是他毕生使刀的经验,不想让先人专美于前。照你的说法,也是要在老爷子的坟前一把火烧了,才算干净?」
  耿照一时语塞,虽仍倔强地不肯开口,但心念电转间,隐约又有些动摇。
  胡彦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说这些东西都留起来交给阿傻,你觉得怎样?」
  耿照眉目一动,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谱不能烧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后。耿照顺势回头,见壁上悬着一柄铜装长刀,与画中所绘竟有几分雷同。「连那把修老爷子的佩刀《明月环》」,也得为阿傻留下。如果不再让他用天裂妖刀,咱们总得替他想撤不是?「「这一路凶险尚多,我们不能把宝压在同一处。明月环刀给阿傻护身,你带着这两本刀谱,修老爷子未完的刀谱就由我收着,反正总得有个人先读懂了。才能传授这给阿傻。除非咱们三个太倒霉,给人一把通杀了,要不至少也有一个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爷子的遗惠不至泯没。」他将整条手稿层层对叠,褶成了烧饼大小,取出了另一只油布包封存妥当,藏如贴身的内袋里。耿照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接过装有那两部刀谱的油布小包,也收进了贴肉的衣袋,再重新装束好腰带。
  「你呀,真是个死脑筋。」老胡笑他:「偷抢固然不对,真到了舍生救死的紧要关头,便是窃国夺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讲原则当然是好,但是有句话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怕污了双手,啥事也别想干。」
  耿照苦笑道:「我说不过你。」见老胡还在东翻西找,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便将壁上的明月环刀摘了下来,道:「我去瞧瞧阿傻,顺便拿到给他。你……也别翻太久,怕是真要变贼。胡彦之不由失笑,呸呸两声,继续翻箱倒柜。
  阿傻已不在小屋里,耿照在茅舍后的悬崖边寻到了他。
  崖畔隆起两堆土冢,插着两片削平的银桦木,白烁烁的面上却无只字。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写字之类的精细活,勉强刻上修老爷子与修姑娘的名字,只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傻身边,恭恭敬敬地向土冢磕了三个响头,合什默祷:救苦救难的龙王大明神,请接引老爷子与修姑娘早登极乐,来世清静无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轮回受苦。虔祝完毕,又伏地磕头。
  阿傻只是呆呆坐着,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修老爷子的佩刀。」耿照将「明月环」放在他手边。「老胡说了,要你拿这把刀替修老爷子祖孙报仇。我们还找到修老爷子的刀谱心诀,等老胡融会贯通,便传授与你。程太医说了,天裂刀有违天道,你只要再持握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傻木然接过,缓缓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铜绿之间,顿时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环刀离鞘,他双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洁的桦木空牌不住轻颤,银白色的细碎木屑犹如雪花簌簌而落,却始终无法利落刻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丑陋,竟连「修」字的起笔也无法顺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动起来,仰头嘶嚎,声音嘶哑如兽,令人不忍卒听。
  胡彦之闻声奔来,却见阿傻拖着明月环刀,旋身大扫大划,拖得沙石激荡,犹如走马;烟尘散去,地上写着大大的「宿缘」二字,每字约莫一丈见方,仿佛非得这尺寸,才能让他无力的双手刻落笔画,不致歪斜。
  阿傻两肩垂落,颓然跪倒,「锵!」一声轻响,明月环刀脱手坠落。
  耿照心中不忍,弯腰替他把刀拾了起来。
  「这是……修姑娘的名字么?」阿傻生硬地点了点头,目光空洞,仿佛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胡彦之远远望着,神情十分复杂,片刻才摇了摇头,施展轻功沿来时的小路掠向崖下,并未惊动屋后二人,敏捷如鹰的魁梧身形闪入林间,霎时不见。
  耿照却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只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缘」七个字,另一块则写「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将刀退入鞘中,捧还阿傻。「我和老胡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让你能练武功。或许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亲手为他们刻两块新的墓碑。」耿照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是七叔跟我说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样子,说七叔尽管只有一条胳膊,在耿照心中,七叔确实全东海最好的铁匠,打铁的功夫连天字号的首席屠华应也比不上。「……水月停轩染二掌院的那柄昆吾剑,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着同万劫妖刀对砍几次,丝毫不落下风。」
  「老爷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么对得起他们?」耿照握住他的双手。「你要打起精神。无论如何,还有我和老胡,我们都会帮你。」
  「……为什么?」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每明白过来。
  阿傻面无表情,飞快的打着手势。
  「你们,为什么摇帮我?我的学海深仇,关你们什么事?」
  「路见不平,本来就该拔刀相助。况且,我们事朋友啊!」耿照想了一想,补充道:「老爷子和修姑娘,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或许他们错了。或许,你们通通都错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却很苦:「我是个双手俱残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收容过我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更凄惨,若不依仗天裂刀那种妖魔鬼物,还谈什么报仇?不过事一场笑话!
  「我只要天裂刀,就够了!杀他之后,我也不想活了。当日若非是你,我早就亲手将那厮杀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现在还说什么帮忙,说什么朋友!
  真要报仇,给我天裂就好!」
  他豁然起身,将明月环刀高举过顶;耿照福至心灵,连忙一把拉住。
  谁知阿傻胳膊虽细,以耿照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它拉住,指尖反被一股柔韧之力震开,猛然想起老胡之言,心念电闪:「莫非……这就是什么」
  道门圆通之劲「?微怔间,阿傻已甩开握持,猛将明月环刀抛下山崖!
  耿照扑救不及,不禁恼火,回头怒道:「这是修老爷子的遗物,你怎能如此对待恩人!」阿傻面目僵冷,单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手飞快交错:「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爷子和修姑娘的是摄奴、是岳宸风,不是你!他们救你是处于善意,他们照顾你,是因为你们彼此投缘,那是他们的好心、他们的情谊、他们的选择!你不要用因果命数的郎中之说,来污蔑对你这么好的人!」
  阿傻嘶声嚎叫,用力一挥,一股淳厚劲力应手而出,两人猛然分开,双双坐倒。
  耿照这辈子还没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经验,失足顿地,益发恼怒;撑地一跃而起,还想再跟他议论分明,谁知道阿傻却闭眼抱头,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两人推搪拉扯,胡乱扭打了一阵,终究还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风,抓着双腕猛将阿傻压按在地上,翻身跨骑在他的腰腹之间,两人贴面喘息,犹如小孩斗气打架。「你把眼睛睁开……给我把眼睛睁开!」耿照怒道:「这样耍赖算什么?
  睁开眼来!」
  阿傻自是听不见,双脚乱踢,奋力挣扎。忽然锵的一声,一物飞上断崖,差点砸中阿傻的脑袋;震动所及,两人一齐转头,竟是方才坠落崖底的宝刀明月环。
  正自错愕,一双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边,老胡顶着满头落叶断藤冒出脑袋:「他妈的!是谁乱丢刀子,险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来你们也爱这调调!」
  耿照、阿傻连忙起身,双方均是余怒未消,谁也不搭理谁。
  胡彦之抱胸啧啧,一双贼眼往来电扫,斜眼冷笑:「好你个小子!居然是杆双头枪,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过下去瞧瞧,你们居然就好上了。要是胡天胡地也不打紧,扔把刀子下来灭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连女人都没和你抢过,难不成跟你抢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还胡说!」胡彦之难得看他大发雷霆,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事物,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气稍平,想想也不关老胡的事,说来还要感谢他捡回宝刀,忽然转念:「是了,老胡,你怎么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么东西?」
  「我去找摄奴的尸身。」胡彦之耸肩道:「被野兽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肠流,不过头脸尚在,虽然烂的泛紫发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仑奴的模样。」
  他顿了一顿,转头直视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摇问清楚。以你的身体状况,决计没有一刀砍死摄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是天裂刀附体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体时,我俩也打她不过,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彦之淡淡一笑。
  「那是当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当日在烽火台,你和我大概难以幸免。我练得也是道门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阿傻,我观察你行走,坐卧,甚至运用肌力的姿态多时,这点你毋须瞒我。
  「此外,你一刀砍开了摄奴的胸骨肌肉,进刀或可凭蛮力,拔刀却必须依赖巧劲,若凭气力硬拔出刀来,尸体上必留痕迹。天裂刀给了你杀死摄奴、逼退岳寰风的刀法,但无法给你须苦练数年方有小成、法门秘而不宣的道门圆通劲。那也不是你岳王祠的祖传武功,是不是?」
  阿傻喘息渐平,沉默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是一个女人教我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双手连挥:「我也不确定是武功。偶尔身体不适或精神萎靡时,照着做会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时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彦之一撩衣摆,拉开马步功架,竖掌一立:「来你推我一下」。啊傻犹豫片刻,双手抓着老胡的手掌使劲推,无赖却如蜻蜓撼柱,却是连老胡的发毛都没多晃一下。老胡见他推得脸色发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试拉。」说着便要起身,啊傻正要松手,胡彦之突然一勾一送,使了个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到。耿照眼尖窥破,急到:「老胡!你——」语声未落,啊傻却双臂横栏,画了个圆圈,顺便勾转,坐倒之前及时被老胡拉住,连他自己也颇为惊讶,看看老胡,又低头看看脚尖,皱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间,身体到底作了什么反应。
  「舍己从人,天方地园,未及动念,劲发于前。」胡彦之替他拍去衣上尘土,笑着对耿照说,「便在真浩山总坛,内功有这种造诣的彦字辈弟子,双手十指都用不完。啊傻练的这门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无心无念,暗合道发自然的路子,若为他打通了双手的筋脉,再点拨一路上乘的刀剑外功,只怕你现下打他不过」。
  耿照闻言大喜,脱口欢叫道,「那真是太好了」。老胡往他脑门敲了个暴栗,笑骂道「喂喂,你话不要只听一半啊,打通双手筋脉,你以为是上馆子吃饭那么简单,我会带他走趟一梦谷,请求岐圣伊黄梁施救,莫说那厮脾气古怪,有些……呃,不怎么体面的嗜好,便是伊黄梁肯施救,这种事情可没包生儿子,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转身,背对着啊傻。淡淡道:「是么,治好双手,才是痛苦的开始,你以为练上乘武功就像吃饭喝水,有付出就有收获莫。或许对阿傻来说,这些原是毫无意义,他要的只是那柄天裂刀,完纳恩仇此身随去,对世间一点依恋也无,又何必多吃这些零碎苦头。」
  耿照一时默然,无言以对。「好啦,上路罗!」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着双剑向山下走。「阿傻,咱们改天再找个时间回来,给老爷子修姑娘扫墓,前前后后好生整理一翻,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今儿不是时候,万一岳辰风大队杀来,那可麻烦之至」。
  阿傻不治可否,沉默一会儿,低头迈开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头再看一眼,耿照追上前,将明月环刀塞到他手里,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缓缓说道:「这刀或许不如天裂,杀不了岳辰风,你带着在路上防身,总比匕首强。」
  阿傻捧着铜绿潺烂的古朴环刀,肩头微微颤抖,猛一抬眼,竟然开口说话。
  「我……不……怕……死!」。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出口犹如兽咆,语调暗哑之离,难以竹听,但唇型咬字却是清清楚楚,半点也没错。这次耿照却没生气,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为活着很苦很艰难,你要花很多力气,吃很多苦头,才能够说服你自己,他们舍命救你是件有意义的事。着比死,要艰难得多了。」说完,头也不回追上老胡,经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满地腐叶的光秃林经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跪地豪泣起来,瘦小单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后俯,频频以首撞地,似要将满腹痛苦一股脑儿发泄殆尽。然而他依旧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在那个属于他的血色夜晚里,阿傻已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今生,他将再也无法流泪。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3:26

【第六卷:五色帝牙】第二十八折: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送走谈剑笏、许缁衣等一行,不觉已过晌午。
  横疏影在偏厅摆下宴席,与邵兰生小酌一番,席间就四府竞锋一事交换意见,大抵不脱过往「联剑携手」的默契。两人屏退左右,讨论诸多合作分工的细节;商议停当,一顿饭也差不多吃到了头,邵兰生起身告辞,不多作逗留。
  横疏影清晨便即起身,除了处理千头万绪的城务,更经历六派齐至的阵仗,好不容易送走邵三爷,独自一人回到别院。她已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内谁都不许来打扰,连霁儿服侍过更衣洗面之后,也不让继续待着,打发她回去自个儿院里歇息。
  「你昨儿也折腾了一夜,回去睡一下罢。」
  横疏影换过一身轻便的晨褛,抬起鹤颈般的细长皓腕,闭目支颐。薄如蝉翼的雾露轻纱里透出细雪般的白皙藕臂,肤光柔腻、曲线腴滑,不知是刚换了新衣又沁出细汗,还是肤质太过细润,在光线幽暗的寝居之中看来,竟如象牙般泛着一抹柔和的光泽。
  说者无心,听的人却不由得大羞,霁儿嗫嚅道:「我……我不累。」撩裙跪地,捧着主子肉呼呼的柔腻裸足,用温水巾子小心擦拭,细细按摩。
  自昨晚识得男女之事后,霁儿的世界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得二总管的身子美不胜收,盼望自己将来长成后,也能有那样的动人美貌,因而倾慕不已;此刻再与二总管肌肤相亲,脑海里却禁不住地涌现昨夜的旖旎情事:他的舔吻,二总管的舔吻;他的抚摸,二总管的抚摸;他的粗长火烫,还有那又疼又美的悍然深入……想着想着,腿心忽地一阵湿滑,竟尔漏出一小注温浆。蓦地面颊微刺,睁眼只见横疏影伸出一根姣美纤长的食指,轻刮着羞她:「贼丫头!脸红得像柿子一样,太阳都还没下山呢!这便春情泛滥了?」
  霁儿直想钻进地里,又恼又羞,又隐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惊慌窃喜,心尖儿仿佛陡被一把抽上了九霄云外,起身跺脚:「二……二总管!您又欺负齐儿!」
  横疏影掩口失笑,伸手在她柔嫩的俏臀上拧了一把,连连轻拍:「去、去、去!先回院里睡得饱饱的,晚上再来伺候笔墨。」这话原本也没旁的意思,她心中所想,的确是挽香斋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待批公文。霁儿却活像猫儿给踩了尾巴,气鼓鼓的涨红粉脸,一把端了瓷盆巾子,扭着小腰板儿闹别扭。
  「不、不来了!二总管,您老是……老是笑话人家!」嘟着嘴扭出门去,又圆又翘的小粉臀裹着裙布左晃右摇,踮步细碎,渐行渐远;虽仍是小小女孩儿,举手投足却多了一丝成熟妇人的韵味。
  横疏影神倦体乏,片刻才想起昨儿夜里「磨墨」的香艳事来,噗哧一声,不禁笑骂:「好个淫荡的贼丫头!明明是自己心里有鬼,倒怪起人来啦。」想起昨夜三人同榻、颠鸾倒凤的情景,不禁面颊发烧,被恣意刨刮过的细嫩花径又热辣辣地一疼,温温的汩出一股羞人的丰润液感。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你回到姐姐身边,别说霁儿,就算是染家妹子、那姓黄的贼眼丫头……无论你还欢喜多少女子,姐姐也绝不喝醋,都愿意为你收入床第,与你同榻缠绵……)她独坐片刻,勉强打醒精神,起身锁好门窗,走进那间四面无窗的小小内室。
  横疏影一向睡得不多,眼下也已过了平日午憩的时辰,但她必须强迫自己修养精神,以待今夜的鬼雀召唤。古木鸢划下的三日之限已至,关于耿照的调查与处置,她必须给组织一个明确交代。
  她取出暗格里的铜管与天珠铜印,拔下发簪,小心拉出卷在铜管内的箓草薄纸,想着该怎么用最精简的字句,向神秘的姑射首领提出集会报告的请求。身后,忽响起一把磨砂似的冷冽语声。
  「你到把这事放在心上。」
  流影城中本就有秘道通往骷髅,只是她万万料不到古木鸢竟会白日献身,亲自走这一趟,吓得魂飞天外;总算还有一丝清明,强抑着转身的冲动,玉手轻抚剧烈起伏的雪腻酥胸,垂落粉头,死咬着不停磕碰的贝齿,颤声低道:「我……正要向您报告。」
  刺探同僚的真实身份,又或窥看其真面目,在姑射里是唯一的死罪。她无法确定白日里秘密潜入流影城的古木鸢是否戴着面具,但她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说。」
  内室一角,不知何时冒起一蓬绿焰,飘散着那股既令横疏影熟悉、却又万般恐惧的浓浊甜香。是犹如掩盖尸臭一般,浓烈到几乎让人难以喘息的香气。
  横疏影小巧白皙的额头轻抵着妆台,一方面是防止自己受不了这逼人的恐惧,不知何时会失控回头,另一方面也为了支撑发抖的娇躯,顿了一顿,颤声开口。
  「是……是。指……指剑奇宫有一门奇异的武学,名唤《夺舍大法》,可将自身的心智神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琴魔临死之前,便以此术施于耿照之身。」
  将从耿照处得来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巨细靡遗,毫无保留。
  「按你之说,耿照等若是琴魔魏无音的再世之身,甚至继承了琴魔的武功见识,才得以对付妖刀?」
  「耿照非是奇宫嫡传,那《夺舍大法》仓促施展,似不完全。他平时并无琴魔的记忆,几次面对妖刀,均在逼命的一瞬不意使出奇宫武技,才得侥幸逃生,我在云上楼曾见他与天裂交手,确实如此。」
  古木鸢冷冷一哼。
  「所以,你认为他并不危险?」
  「我……我认为他相当危险。」横疏影环抱胸脯,尽量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据我所知,耿照并未学过上乘武功,胡彦之宣称他是」刀皇传人「完全是一派胡言,其目的乃为向独孤天威讨保此人,才随口编派,不足采信。但耿照对付天裂的身手,却连兵圣南宫损都不得不承认,普天之下只有刀皇才能教出。《夺舍大法》虽不完全,绝非毫无效果;对姑射来说,此人绝不能留。」
  「你也知道,此人绝不能留?」
  古木鸢哼的一声,声音平板依旧,斗室里却如风云卷动,横疏影顿觉浑身气血一晃,满眼黑掩至,几乎难以喘气。古木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莫非纵虎归山,便是你杀人的法子?」
  「他……我……不能在……流影城……」压力一松,横疏影附在梳妆台上无助颤抖,美背不住起伏,宛若垂死羊羔;喘息片刻,终于匀过一口气来,口唇边黏着几绺汗湿得鬓发,俏脸惨白,艰难开口:「云……云上楼一战,消息传遍江湖,他若死于流影城,不唯独孤天威要追究,只怕东南六大派、镇东将军府也不会善罢罢休,追根究底,对我等至为不利。耿照的《夺舍大法》承接不全,不受刺激,也说不出个端倪,威胁性不如琴魔急迫。」
  「我……我放他下山,假他人之手杀之,耿照死的无声无息,决计不会牵连到流影城来,灭口、守密两全其美,乃上上之策。」
  古木鸢冷哼,「放下山去,你怎知必死?」
  横疏影定了定神,想起耿照,心头一暖,益发宁定起来,低声道:「凡事必有变数,就算亲自动手,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我的推测,这一路只通往幽冥途,耿照若能逃出那人的追杀,就算是您亲自下手,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她小赌一把。
  古木鸢在姑射之中,是不容反抗的权威,冷酷无情、生杀予夺,却非是一位自把自为、妄自尊大的领袖。与其说他喜怒无常,不如说无关喜怒;他决定要杀得,必然是因为那人妨碍了组织,不管是喜欢或憎恨,他都会很冷静的将之除去,不带一丝情绪,只求精准有效。
  这种直如春秋秉笔一般、近乎铁面无私的性格,令他对阿谀奉承全然免疫,讨好他、哀求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小小的挑衅却可能激起古木鸢的兴趣。
  「便是琴魔复生,真有心要杀,他就一定会死。」
  「我只知那人的实力,未必在琴魔魏无音之下。」
  古木鸢的声音毫无起伏,平板的像是枯竹曳地,风过林摇。
  「这就是你安排胡彦志一路保护他的原因么?」
  「不,那是我确保耿照一定会死的安排。」横疏影面色苍白,唇畔泛起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那是九分的算计、一分的嚣狠,是赌徒临盅一掷,就连丝毫退路也不留得豁命决绝——「带上胡彦志,正是他必死无疑的保证!」
  篷车下的鬼头岭,离了盘肠山径,「咯搭、咯搭」转入一条笔直郊道,这路说窄不窄,最狭处约容三四辆马车并举而行,路面是车马人步给走出来的,虽然不甚平整,却无碎石断树拦路,比颠簸的山径要好得多;夹道遍植榆树,早春的花期未止,高大笔直的树冠上光秃秃一片,枝丫如十指聚捧、争相朝天,颇有几分料峭萧索的味道。
  举目除了榆林黄土,便是起伏低缓的丘陵;行出数里,仍不见田舍,道上也无行旅骡马,不知怎的,耿照却觉得地景十分眼熟,说不出的亲切,掀帘问道:「老胡,我们要上哪儿去?」
  「这条路一直往下走,下一个岔口往东边,就是龙口村了。」老胡坏坏一笑:「我拜把兄弟家里,听说有位貌美温柔的姊姊,老子可要专程瞧瞧。」
  耿照大喜:「这是往龙口村的路?」
  胡彦之笑道:「除非你住的是另一个龙口村。要不,再个把时辰你就到家啦!
  你有几年没回家了吧?」
  耿照点点头。「我七岁上朱城山,就没再回过龙口村啦,也不知变成怎样。」
  他此番亡命天涯,最大的遗憾就是临行之前没来得及往长生园与七叔道别,为此耿耿于怀。对老胡的安排,耿照心中感激,低声道:「真是多谢你了,老胡。
  若非这一趟,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阿爹和阿姊。」
  胡彦志贼眼一转,啧啧两声:「我这忙可不白帮。要是你阿秭不怕嫁给道士做道姑,你可得替老子美言几句。」两人相视大笑。
  「若往西去,过了浮仙镇,可抵赤水古渡;渡江之后你向西去白城山,我则带阿傻入一梦谷找」歧圣「伊黄粱。」老胡笑完,正色道:「不过龙口村离赤水也不远,又是你家乡,咱们沿着江岸找个无名渡头,雇一条小船摸过江去,那才叫作神不知、鬼不觉,也省得与赤炼堂、镇东将军府那帮爪牙鹰犬硬碰硬。」
  耿照喜道:「如此甚好!」
  再走片刻,忽见路面变宽,一片平坦。远处地平线的尽头,黄土郊道一分为二,可供三乘并行的大路往西,连夹道种植的白榆都高逾三丈,笔直齐整。
  东边却只剩一条黄泥小路,没入一片低矮榆林,林畔搭着一间茅顶草棚,模样虽然简陋,篷子里却是高朋满座,似无虚席,路旁还有乡人挑担卖菜,沿路并置鸡鸭竹笼,反倒比西边通往浮仙镇的大路更热闹。
  胡彦志指着草棚笑道:「看来你家乡虽是小地方,乡人却十分勤奋。咱们去歇歇腿,喝碗茶水,顺便打听一下消息。」两人正说话间,忽听车后一阵马蹄嗒嗒,三骑碎步而来,当先一人大喊:「让开、让开!挡了爷的道,仔细你的狗腿!」
  胡彦志冷笑:「老子打狗专吃狗腿肉,看看是谁该仔细!」不欲生事,将蓬车停在路旁。
  谁知那骑马的疤面大汉「吁」的一声勒住缰,持鞭一抽车柱,「你这车瘸的么?要学王八挡路,仔细你的脑袋!」横过鼻梁的斜疤隐隐泛红,似正呼应着主人的腾腾怒火,恍若一条肥大扭动的滴血蜈蚣。
  「是、是!」胡彦志缩成一团,赔笑:「是小人混,大爷莫生气。」余光一瞥,马上三人都是一身劲装,背弓跨刀,鞍头两侧都是挂着沉甸甸的袋子,马匹蹬跳之间,袋中不住叮当作响。
  三人之中一人疤面、一人秃首、第三名虬髯大汉的身前横坐着一名少妇,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肌肤白腻、容貌娇美,荆钗布裙难掩其丽色。
  少妇身子僵硬,面色煞白,瑟缩在虬髯大汉臂间,一动也不敢动,宛若身陷猫爪的小乳鸽。包裹严实的粗布衣襟被扯开一边,露出雪酥酥的细腻粉头,既是修长如鹅,却又极富肉感,裸出的肩线犹如一团雪绵,连锁骨都只是小小一抹,当真腴润已极。
  她胸前饱满非常,扎紧的缠腰之上,撑出满满一大片隆起,已是沟壑难分,行进间抛弹跌宕、上下起伏,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黏腻手感,仿佛抛甩着半融雪脂,可见双峰之伟岸绵软,极是傲人。
  耿照掀帘望见,面上一阵烘热,恍惚间竟不自觉地拿来与姊姊相比:横疏影的胴体比例完美,既纤美又腴润,腰细胸大,双腿修长,当真是再增建一分便觉有憾,堪称世间绝品。少妇不及她的灵秀优雅,白皙腻润处差堪仿佛,然丰腴却犹有过之。
  至于相貌,横疏影之美自非一名村姑可比。但少妇生得眉目清秀,也算是美人。
  少妇与他目光相触,忽地大颤起来,一双清澈的杏眼中满是求恳,仿佛将行溺毙之人,连一份浮草也不放过。耿照警醒过来,罢免汉子却一甩马鞭,粗声喝道:「看什么?仔细你的狗眼!」
  另一名秃头汉字拨转马头,扬声道:「别跟乡下人穷蘑菇!到前头歇歇脚。」
  一夹马肚,与那名虬髯大汉并辔,夹着美貌少妇绝尘而去。疤面汉子自讨没趣,撂下几句狠话,赶紧拨转马头追上前。
  「看样子……」耿照举手遮头,沉吟道:「那三人似是路匪,鞍袋里装的是抢来的金银珠宝。马上得女子也是被他们劫夺而来,非是自愿相从的。」
  老胡笑而不答,驾车前进。
  耿照见车行愈左,不像要在草棚歇脚的样子,诧道:「咱们便不管了?」
  胡彦之微微一笑,低声道:「不忙,再瞧一会儿。」
  此时已近傍晚,日头西移,写了「茶」字的店招随风飘扬,气氛悠闲静谧。
  那三名路匪一入茶棚,似是钳制了众人的行动,所有人都缩在座位上低头不语,连跑堂的堂馆都躲在一旁,簌簌发抖。
  原本座无虚席的茶肆,只剩店外道旁的竹笼里鸡鸭振翅乱鸣。铺子里静悄悄的,一点生气也无。三匪距着最里头一张桌子,隔着店铺的茅草檐子看不真切,但少妇还陷在虬髯大汉臂间,总是没错。
  胡彦志不动声色,驾车缓缓通过茶肆,并未回头。
  不仅如此,骡车越走越偏,居然驶上了西边的大路,径往浮仙镇的方向行去。
  「老胡!」耿照忍不住掀帘探头,急道:「我们不去龙口村了吗?」
  「坐回去!」胡彦之低喝,片刻缓了缓语气,小声道:「先绕绕,晚些再折回去。」
  耿照从车尾的遮帘探头,他耳目远胜常人,便在风声车轧之间,仍听得茶肆中那名疤面匪大叫:「再跟爷爷顶嘴,仔细你的狗命!」白光一闪,反手抽出腰刀。铺里一片惊叫,夹杂着女子喉音,众人似已吓的腿软,竟无一人稍动。
  「老胡!」耿照回头大叫。
  「坐好!」胡彦志头也不回:「别忙。再瞧瞧……」话没说完,又是「唰!」
  一声利落劲响,店中一名坐着的客人忽然没了脑袋,黑影的肩头之上空空如也,应声落地的颅状重物一弹一跳,呼噜噜地滚到了一边去!
  耿照本欲纵出,忽一迟疑:「那落刀的声响——」陡地听见女子尖叫,那美少妇身影一晃,已被虬髯汉子压倒;更不犹豫,提着碧水名刀跃出车篷,飞也似的奔相茶肆!
  铺中的路匪早等着他来。
  那名脑门光秃、头尖如鳗的匪徒擎刀在手,霍然转身:「来得……」末尾「好」字尚在喉中,骤觉劲风压面,脱壳的碧水名刀「铿」扎扎实实砍在刀上,砍得他虎吼迸血,两臂被一股骇人巨力压往胸口,护手的刀盘撞上膻中穴,撞得他仰天跌出,连着板凳、筷筒,和身撞翻了一张空桌。
  另一名疤面客不及挥刀,已被一只甩出的鲛皮乌鞘砸中鼻梁,拖着喷泉似的血箭撞向柜台。便只一停,少年足尖蹬出,箭一般射向挟持少妇的虬髯汉子!
  (好……好快的身手!)那秃头汉子毕竟是从本岛菁英中挑选出来、负责这次行动的好手之一,使个「鲤鱼打挺」翻起,吼道:「拦住他!」
  环绕虬髯大汉的三、四桌里,各有一名埋伏的弟兄自凳下抽出兵刃,熟铜棍、手梢子(与双截棍相似,两端长度不同)、月牙刺、凤头斧、子母柳叶刀,五样兵器从五个不同的方位收拢圈子,堪堪在桌前将人拦住。
  耿照身形被阻,只觉前后左右都是兵刃呼啸,比之于当日云上楼发狂的阿傻、无坚不摧的妖刀天裂,却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凝神闭目,陡地大喝一声,挥刀狂扫,身边仿佛突然冒起一大片银灿灿的溃雪刀浪,泼风涌出,无孔不入!
  五人陡被斩了个措手不及,瞬间攻守易位,忙不迭地回过兵刃格挡。
  交睫之间,各自接下十几记斩击,一记重过一记,被砍得手足酸软、气血翻腾,每接一刀便不禁小退半步;一轮快斩下来,五名刺客「噔噔噔」退出丈余,颤着肩膀各寻掩护,哪像五任合打一个?简直是个个都被五人合围,几被刀浪灭顶。
  这是耿照头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无双快斩」,威力之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铺口一人笑道:「使得不坏。不过这帮东西不是什么上等货色,你捡要害处砍,用不上这么多刀,瞎费力!」使熟铜棍的那人双手兀自发颤,忽听发话之人已来到身后,回身便是一记朝天势。
  老胡抬脚将棍头踏在地上,膝锤一顶,撞得那人哼都没哼,当场晕死过去。
  被耿照甩鞘打中鼻梁的那名疤面匪,正捂着伤处扶柜起身,老胡大喝一声:「躺下!」吼声夹着浑厚的内息,那人仿佛被迎面打了一拳,新伤加上旧创,竟尔鼻血狂喷,后脑直挺挺撞在柜上,这回便没再起身了。
  「仔细你的头,别撞傻啦!」
  老胡踢了那烂泥也似的疤面匪一脚,双手负后,大笑走进茶铺。
  躲在柜台后的伙计似被他一啸震的眼冒金星,挣扎探头,胡彦之「砰」一拍柜顶,笑道:「没你的事儿!躲好、歇息、不挨揍,听到没有?」那柜台底面是三片柜板钉成的「凵」字形,被他这么一拍,轻飘飘的薄板台子入地寸许,却不摇散。
  伙计魂飞魄散,见这大胡子大手一起,柜上牢牢嵌着一枚银锭子,面与板齐,又惊又喜,忙缩着脑袋将银子撬出,躲回柜底。「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好汉爷您请自便!」
  胡彦志伸脚挑了张板凳坐下,见一干刺客不敢妄动,举手亲切招呼:「上呀!
  大伙儿别客气,快出点力,打死了算你们本事。要不太阳快下山啦,咱哥俩还得赶路,恕不相陪了。」利剑般的目光四下巡梭,所到之处无人敢撄,往来几遍,仰头打了个哈哈:「小耿,看来他们不打啦!咱们走罢。」一挥衣袖,便要起身。
  耿照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刀尖指着虬髯汉子,对那名脸色苍白的美少妇道:「这位姊姊,烦请你走过来,我们送你回家。」眼角余光瞅着,以防虬髯大汉有什么动作,转头扬声道:「店铺里外不相干的人,还请先行离开!店家,茶资都看我们的帐,也请先离开罢。」他担心两人一走,难免连累茶肆里的无辜百姓,欲连店主一并遣走。
  胡彦之笑道:「他妈的,净是慷老子的慨!那银锭够你们全村人喝茶啦,拿了钱还不快滚蛋?」伙计唯唯称是,连滚带爬地摸出了柜台。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却一动也不动。
  虬髯汉子仍是紧抱着怀里的美少妇,低头不发一语,茶肆里的其它个人也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垂首低头,安静坐在位子上。整间店铺里里外外,静得悄然无声,只余道旁竹笼里的鸡鸭骚动,兀自呱呱不休。
  耿照持刀上前,几乎到了能拘着少妇的距离,缓缓伸手。
  「姊姊别怕,来!把手给我。」
  少妇怯生生地抬眸,浓翘的乌黑弯睫犹如排扇簌簌轻颤,当真是楚楚可怜。
  她似曾鼓起勇气,想要挣脱虬髯汉子的挟制,终究还是不敢,细嫩的玉手抬起些个,旋又放落,身子不住颤抖。
  那四名刺客各持兵器,散了开来,连秃头汉子也持刀起身,只是慑于胡彦之的武功,谁也不敢造次。虬髯大汉仍是低头静坐,犹如泥塑木雕。
  胡彦之冷眼看着,心想:「难不成是被人下了药?」走进一张板桌,伸手搭上一名端坐不动的庄稼人肩膀,暗中以擒拿手法扣住肩井穴,一只尾指悄悄搭上庄稼人的头脉。
  「脉搏、体温都正常。奇怪……」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壶茶,掀盖凑近鼻端。
  霎时间,一股奇异甜香扑鼻而来。「不好!」他急忙闭气,猛将茶壶掷出。
  「当!」碎瓦四溅,四名刺客如闻信号,一起杀向胡彦之!
  几乎在同时,虬髯大汉抬起头来,猛把少妇挟在身后,抽刀直劈耿照!
  耿照早有防备,谁知虬髯大汉的力气大得出奇,两刀交击,耿照竟退了一小步,大汗身下的板凳微晃,却未起身。蓦地身后一阵破空声,秃头汉子也扑了过来,大喝道:「看倒——」
  耿照随手格住,「唰!」一声轻响,一股极细极锐利的劲风已至眼前。
  杀招临门,耿照先折腰、才闭眼,髻顶一触地面,身子便即弹起,挥刀往虚空处一击,堪堪挡下一道狞恶的夺命黑影。
  秃头汉子本拟将他一招断首,没想到这少年竟两度避过袭击,应对之巧简直到了未卜先知的境地。
  他出道以来,不知以指间的奇兵格杀了多少成名英雄,从未失手;此番所遇,可说是前所未曾有,不禁坚起大姆指,脱口赞道:「好样!据闻阁下是刀皇武登庸的当世传人,看来传闻不假。」
  不再假扮路匪之后,他连口气都变得冷严肃起来,说话间左掌不住的空舞,轻锐劲急的唰唰异音此起彼落,伴随着一团伸张驰的乌影,每一下都能截下片块桌板,一截木凳,连瓦制的茶壶杯盅都应声两分,锋锐近乎鬼神。
  耿照不敢托大,打点精神听声辨位,幸亏他眼力、耳力远远胜过常人,不费什么力气便能捕捉到乌影的动态,避过杀机。
  「这「甩手刃」难在制程,当然操控也是不易。」耿照一边格开乌影,一边说:「只是如你这般使,便以乌金玄铁打造,早晚也给弄断。」
  另一头胡彦之听得哈哈大笑,那秃头汉益发恼火,恨道:「今日若教你生出此地,我钩蛇曹无断从此江湖上除名!」左手一收,乌影[啪]!在掌中化成一枚沉黝的圆饼钢铊。
  此物名为[甩手刃],本体是一根极细的精钢丝锯,须掺以乌金或玄铁一类的异质材料,以特殊的锻造之法才能铸成,非是常见之物。
  锻好的丝锯连着玄铁打造的圆铊,另一头则接以玄铁指环,可说通体皆是名贵稀有的材料。圆铊的剖面呈[工]字形,丝据缠绕于轴心处,使用时以圆铊的重量离心甩出,断物后还能借由旋转之力收回,十分刁钻难防。
  耿照曾为七叔绘制的兵刃图样中,就有这一门甩手刃,七叔还详细解说了制程用法,不意今日却救了耿照的性命。否则以钩蛇曹无断在江湖买命榜中能占一度之地,全靠左掌衫藏的这枚甩手刃,许多成名好手一回头便死于回旋丝锯之下,耿照初出茅庐,江湖阅历有限,一旦遭遇断难幸免。
  胡彦之以一敌四游刃有余,连腰后的对剑都没拔,一双肉掌打得四人东倒西歪,心思都在耿照这边,心中暗忖:钩蛇曹无断?江胡杀手中,似有这一号人物。
  难道岳宸风以为这种货色,能取本大爷的性命?隐约觉得不对,百忙中拾起地上的钢刀,唰唰几刀杀退四人,将刀掷给耿照:「小耿,别玩了,太阳快下山啦!」
  曹无断又怒又喜,心中冷笑:蠢!待你接刀,瞧老子卸下你的一条臂膀!
  甩手刃依恃圆铊重量去返,在可预计的轨迹之上有着无与伦比的杀伤力,他虽不知耿照为何能看破铊刃的去返,但钢刀从天而降,接刀的方位却是无可改变的,只消算准时机出手,耿照形同自已把手臂送到丝锯上头。
  曹无断本欲以刀缠住耿照,伺机打出甩手刃,谁知耿照自已粘了上来,碧水名刀无得泼水难进,单打曹无断似不过瘾,更回头与虬须大汉过招!
  眼看他越打越快,曹无断一念收起钢铊,却再无出手的机会,只能拼命地舞刀接招,稍一迟疑便即遇险,竟连一口气也缓不过来。
  眼前的少年看似一分为二,彷佛他与虬须大汉都各与一名完整的耿照对打,而非前后夹攻,又过片刻,曹无断只觉得刀速更快,势头更沉,自已似乎受两人合攻,真气已应接不暇,刀落声却如秋鳞飞散,雨打横塘,叮叮咚咚不绝于耳;[嚓]的一声轻响,使刀的右手已然中刀。
  他速度一慢,耿照就变得更快,曹无断心中,已非惊惕两字所能形容,眼中所看、耳中所听,肌肤所感、鲜血所流,——全都是刀,或者说是白茫茫一片的刀风刃雪,身如暴雨扁舟,四周呼号咆哮,彷佛无休无止。
  他挣扎着舞刀格挡,眼睁睁看着挥刀的手被看不见的刀风劈得血珠飞溅,紧接着刀锋粉碎,刀盘迸开——到最后,他的刀已毫无章法,只是双手胡乱挥动而已,有左掌中的圆铊及右手残剩余的刀柄对抗漩涡碎搅般的雪亮刀流,然后又被吸进恐怖的漩涡里——曹无断大叫一声,奋力后跃,居然就这样跳出刀光迸裂的圈子。
  他累得跪地哮喘,却难掩雀跃:我——挣脱了!我挣脱了!他杀不死我——他杀不死我!掷下右手的断柄,见耿照不知何时已双刀在握,转头急攻虬须汉子,雪浪般倾盖崩下的刀风简直就象四个打一个,虬须大汉单臂舞刀、须发猎猎,浑身都是刀痕,若非此人不知疼痛,早已倒地不起。
  曹无断见耿照背向自已,恶胆横生:[老子——这便收拾你!]举起左掌,忽觉空空如也,低头才见自已一路拖开了一条凄历血痕,赖以杀人的圆铊甩手刃落在耿照脚边,边有四散零落的五根指头。
  他怔怔瞧着血淋淋的、光秃如鸭蹼的左掌,痛感这才追上了耿照的刀速。
  曹无断握住手腕倒地衰嚎,犹如浇了滚油的耗子,身子不住翻腾扭动。
  而虬须大汉的承受力也到了尽头。耿照大喝一声,右手之刀与虬须大汉的单刀相击、轰然迸碎,如当夜与老胡练习时那样,数不尽的碎片飞溅开来,刺得两人遍体鳞伤。
  耿照及时停住左手刀,没将大汉连同少妇劈成两面三刀半,岂料那虬须汉子全无痛感,一只手直直穿过耿照两面三刀臂之间,由下而上,牢牢扼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手掌大如蒲扇,指若铁钳,要是换了旁人,这一下只怕已给扼得暴目吐舌。碎骨而死。总算耿照天生怪力,死死扳住他的指掌,右手松脱刀柄 ,抓着少妇往身后一抛,嘶吼道:「老——老胡!」
  胡彦之一腿将四人扫倒,飞身上前,堪堪接住少妇。
  少妇软绵绵的缠在他怀里,敞开的襟口透出一阵阵温腻馥郁的幽甜乳香,依稀见得襟里雪峰傲人已极,连乳沟都硬生生挤成清浅一线,酢脂堆溢到了锁骨下,满怀都是绵软玉乳。
  老胡将她一轻放在一旁凳上,低喝道:「快逃!」她小手揪紧他的衣角,呜咽道:「我——腿软啦,站——不起来。」两排浓睫轻颤着,杏眼一闭,怕得滑下泪来。
  眼看耿照单膝跪地、面色胀紫,胡彦之当机立断,让少妇斜倚着凳上另一名僵坐的茶客,双足连蹴,封了地下四人的穴道。正要飞身去救人,忽听少妇一声惊叫,原本坐在她身边、似被迷药制住的那名茶客,陡然间动了起来,回臂将她攫入怀里;胡彦之应变极快,回身一掌拍去。
  这掌轻飘飘的不带风声,茶客脖子一歪,右手扼着少妇粉嫩的脖颈,左手挥掌相迎。双掌相接的瞬间,喀啦,一声,茶客的右臂骨应声折断,呆滞的面上一阵扭曲抽搐,忽如游园梦惊、入世还阳,表情突地丰富了起来,一怔之后,倒地大声喊痛。
  胡彦之将少妇拉过业,脚尖一踢茶客背心,踢得他晕死过去。
  他心中一凛:奇怪!这人出手不像全无武功,掌法确是一流好手的架式,怎地内力如此不济?将少妇安置于另一张桌畔,阴手将周围人等的穴道都点了。脑后[啪]!一声劲响,胡彦之拔剑一格,飕飕飕的一阵,鞭索绕着剑身缠卷几匝,鞭梢忽朝胡彦之面上一昂,喷出一股腥臭毒液。老胡须松脱长剑,侧头避过,长剑被鞭索拖了回去,那奇异的鞭梢兀发出[屐屐屐屐]的单调的声响,一边扭曲颤动,宛在活物。
  鞭索的末端是一只缠了鞣革的长柄,彷佛遍生鳞片。握着鞭柄的,正是原本缩在柜台下直打哆嗦的茶肆伙计。
  伙计一揭鞭子,从响尾鞭梢下取下长剑,青白的面孔原来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天生如此。长长鞭索如水一般流下、像蛇一样盘起,环着身周籁籁抖成了偌的圈子。胡彦之只看了鞭子一眼,便知这茶肆里所有东西,都在那条鳞皮响尾蔡的攻击范围之内,无论躲到那一处都难以幸免。
  而鞭索不比刀剑,在技艺精纯的人手里,鞭梢轻轻一扫,便能带下一块新鲜的皮肉,瞄准人身如咽喉、软骨、腰肾等柔软处,轻则筋摧肢残,重则杀人取命。
  他见识过天门鞭索一脉的能为,对长鞭的威力知之甚深。安排这样一个人埋伏在此,终于让胡彦之能稍稍正视这场逼杀。
  在少妇与小耿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然而只消一动,毒蛇般的响尾鞭稍所点,可能是他的双眼、可能是少妇的咽喉,抑或小耿的后腰命门。这赌注稍微大了些,至少超过眼下所能负荷。
  他将手脚放软,四肢百骸松到了极处,强摄起焦急之心,面露微笑。[所谓真人不露相,搞了半天,总算等到正主儿啦。]他把全身的灵活者集中到面上,除了夸张的表情,四肢五体就像半截枯木,静得毫无生机。这为使对方的杀气失去目标。在这种情况下出手,对方形同把先机交到他的手上。
  [伙计]淡淡一笑,青白的脸上波纹不惊,既非惊异,也无欣喜,同样是一片死寂。
  [胡大爷客气。我定是犯了什么错,否则方才那一鞭,原该取了胡大爷的性命。]口气自尊自大,神态却无懈可击。他想让我觉得他是个忘形之人——胡彦之暗叹一口气,在对手的秤盘上添了一枚砝码。
  [银锭。]他笑得一派轻松:[我以落羽分霄天元掌]的掌劲,将银锭打入台中,岂是一名乡下茶肆的伙计能徒手撬出?可惜阁下稍一不察,居然在这种小地方露了陷,要不方才那一鞭,又或是那鞭稍之毒,我可能真的躲不过。]那人想了一想,还是摇头。
  [这就没法儿了,要杀胡大爷,我真需要那枚银锭。]胡彦之脸色一微变,强笑道:[是么?就算你练有守风散息的奇功,可以从外物受的形貌、变化、以及残留的真气,准确测出施力者的根基修为、内息特性、甚至是外人所不知的运劲法门,难道——我就不能诓骗你吗?]那人淡淡一笑,面如霜映。
  [除非胡大爷只出一成功力,如此守风散息难免误着。]胡彦之额沁豆大汗珠。身后不远处,耿照气息将尽,仍扳不开虬须大汉的手掌,喉间迸出痛苦呜咽。胡彦之并未回头,额汗却更加明显;趁他偶一失神,伙计单臂一抖,环绕周身盘成数匝的鞭索飕然飚出,如风似电!
  本能地一跃而起,锐利的鞭风掠过身侧,爆出一蓬碎布白花!
  他惨叫跌落,抱着左腿连滚几圈,从靴筒外扯落一条被打烂的厚革绑腿,衣裢之下渗出鲜血。鞭稍只不过轻殷过腿侧,却把皮绑腿 、靴 筒、裤管等一并打烂,更打得他皮开肉绽,重伤了左小腿。
  长鞭宛若神龙,凄历的破风声临空矫矫,盘绕着扫向后进,鞭梢扫过虬须大汉手肘,骨肉应声二分!肘臂被削断的一瞬间,指掌肌肉一缩,耿照被断手扼得仰头拱腰,如钢片般结实的身体用力蹦紧、剧烈抽搐,齿缝间迸出长长的闷嚎,似将断气。
  [小耿!]胡彦之忍痛爬起,赫见鞭索旋绕而回,硬生生拉掉了一名端坐之人的首级,又朝自已卷了过来!他奋力一跳,脑门却撞上了茶棚的茅顶横柱梁,刀似的鞭风再度从右小腿侧掠过。
  他摔下地面挣扎着滚了开来,又从衣褂下拉出一条破烂扯裂的皮绑腿,瞠胀的双眼溢满血丝,脖颈粗红,口里不住发出[荷荷]声响,涎汗同流,点滴如注。
  鞭风着体之痛,竟连老胡也抵受不住。
  ——原来那人鞭梢喷毒的伎俩,只是一条计。
  只有武功练不到家的人,才会用毒当作辅助。然而响尾鞭梢的却是使对手错估其本领的陷阱,以他的鞭法造诣,根本不须用毒。
  (可——可恶!)[镇东将军府账下,只有一名使鞭之人——]胡彦之几将嘴唇咬破,万般艰难地说:[敢问阁下,是不是靖波府内人知名人称神鞭无敌的古魂古长老爷子?
  ]那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方才拉掉的那颗脑袋,才是靖波府神武校场之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古老爷子使的是一柄 四尺十三节的宝塔雷神鞭,与在下的响尾鞭大相径庭,胡大爷只怕错得离谱。]言下之意,是指雷神鞭大不如响尾鞭了。
  胡彦之依言望去,果见地上那颗头颅皓发银眉、下颌方正,深刻的嘴角抿着一抹果毅刚强,更像是传言之中年近六旬的神鞭老英雄。然断首处乌紫一片,并无惨血,面色也已微微发青,显是死去多时。
  [在下冷北海,人称[奎蛇]。区区贱名,敢辱胡大爷清听。]胡彦之当然知道[神鞭无敌]的成名兵刃是一口三十六斤重的硬鳞钢鞭,先前不过是随口套话罢了,岂料竟套出了古双魂古老爷子的首级。
  须知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幕府之中,多是东海首治靖波府的武林名宿,那帮世家子弟专声闻过宝,真要较量手底下的功夫,胡彦之所忌岳宸风一人。倘若这名自称[奎蛇]冷北海的神秘杀手是岳宸风所派,杀了同幕为僚的神鞭无敌古双魂,岳宸风那斯如何向镇东将军交代?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胡彦之咬牙道:「岳宸风派你前来,你却杀了古双魂古老爷子,难道不怕岳宸风处置你?」
  那「奎蛇」冷北海面露微笑,淡然道:「谁说古双魂是我杀的?待胡大爷死后,世人只知「神鞭无敌」古双魂是天门掌教的关门弟子、「策马狂歌」胡彦之胡大爷所杀。此中因由,自是耐人寻味。」
  胡彦之见他并未否认,心中一凛:「这批杀手,果然是岳宸风的人!怪了,他从那里弄来这些个旁门左道?」首疑已释,余话慢来,眼下当以救人为先。他径自扶桌站起,一跛一跛走向耿照。
  冷北海见他大刺刺地背对自已,青脸骤寒,薄唇一抿,响尾鞭裂风旋动,唰的划开冰冷凝肃的空气,这回不现牵制下盘,鞭梢直取胡彦之的后脑!
  胡彦之的身形,倏然消失不见。
  鞭梢却未落空,胡彦之原本所在处飞来一条板凳,响尾鞭一击之下,登时爆成飞粉;木屑尚未落尽,又是一条板凳飞至,正撞上鞭劲疾吐——顷俄之间,长鞭接连击碎数张桌椅,整间茶铺烟尘弥漫,如堕五里雾中。
  冷北海反应极快,手腕一抖,响尾鞭旋绕而回,将前后门守得水泄不通,心中疑惑:「奇怪!他双腿已伤,怎能如此神速?」忽听胡彦之大笑:「想不通么?瞧瞧这个!」
  冷北海一闻声息便即挥鞭,感觉便是打到了什么东西,却无法辩清。犹疑间,一物破雾掷来,他以鞭卷至足畔,只觉入手颇沉,却是胡彦之被打烂的皮绑腿之一,裂开的绑腿夹层里露出一条条泛着钝光的长锭子。
  (这是——铅条!)他一身艺业全系于「守风散息」这门奇妙武功,出神入化的鞭法不过手而已,真正使他百战不殆、得以在买命榜中位列前沿的,其实是这种无孔不入、精准神秘的感知术。
  从目标战斗过的现场、用过的兵器,甚至摸过的一只茶杯、睡过的一床枕席,便能洞悉其根基深浅、内息特性,犹如裸身示人,一出手便能攻其最弱,是足以令世间所有学武之人提心吊胆的魔眼。
  ——「刺探」与「估算」。正是「奎蛇」冷北海最可怕的克敌法。
  现在他赫然发现:自已严重低估了胡彦之的轻功造诣。以他留在银锭上的内息推测,这人绝对不可能拥有这般神出鬼没的轻身功夫,简直——简真就像白日移影、梁间滑行的幽魅一般!
  (且慢!留在——银锭上的内息。银锭——)——「守风散息」的估算,几乎不可能出错。
  ——除非只出一成的功力,如此则难免误差。
  他不敢相信胡彦之那掌只用了一成之力,但逼命一瞬,已不容犹豫。
  冷北海是一名相当出色的杀手,相信条理而毫不固执,随时保持调整的弹性——他无法看穿胡彦之鬼魅般的行踪,却知耿照身处何地,长鞭「唰」地一挥,欲使围魏救赵之计;蓦地银光一闪,鞭柄上突然失去重量,长长的鞭索应声飞去。
  能由柄索相连之处,一剑斩断舞动中的长鞭,除了高超的剑术、精纯的内功,更一等一的手眼身法。
  他忽然想起:观海天门之内,传有一部名唤「律仪幻化」的轻功,据说练成之人不仅能平地飞行、易形换位,更能增益根基,使内力修为一日千里。倘若胡彦之练成「律仪幻化」,则继天门祖师云来子之后,数百年精通此功的观海第一人!
  冷北海终于失去一惯的冷静算计。
  他汗流夹背,却仍不肯放弃,从鞭柄中抽出箱霜匕,转身接战。
  胡彦之为剑柄磕飞他的匕首,左掌划了小半个弧,轻飘飘地印上冷北海胸膛,浑似流萤不沾羽,点对发劲若雷霆,轰得刺客血雾醺天,仰头倒飞出去!
  「瞧好了!这才是十成功力的「落羽分霄,天元掌」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3:49

【第六卷:五色帝牙】第二十九折: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强敌终于倒地,胡彦之不敢耽搁,飞也似的掠至耿照身边。
  扼在耿照喉间的断掌青筋纠结,肌肉一束一束贲起,几近扭曲,显然已在离体前被人施了某种刺激筋脉的怪异手法,五只铁指皮绷骨立,如痉挛般剧烈收缩,牢牢嵌入颈间肉里,勒得肌肤透出青酱紫色,颈动脉浮凸鼓动,犹如陷网之鱼。
  耿照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身子微微抽搐,似将断息。
  胡彦之本以为无巧不巧,细查之下才知连冷北海挥鞭断手,都是整个狙杀行动的一环,勒颈的断掌难以取下,若以刀剑硬将它支解,势必伤及耿照的颈脉,进退俱是两难。
  它拄剑而起,目光阴霾,忽地摇影掠出,长剑架上一人的颈侧。
  「站起来。」
  利剑加颈,那人乖乖起身。胡彦之神色森冷,押人回到耿照身畔,厉声道:「解开那双手上的禁制!再玩什么花样,休怪我无情!」
  那人咯咯掩口,笑得花枝乱颤:「忙什么?人都咽气啦,救了也白搭。」雪白的襟口颤出一片眩人的乳浪,竟是那名美少妇。
  她一反先前抬眸颤抖、楚楚可怜的模样,明明容貌衣着均未改变,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柳眉斜撩,杏眼灵动,红艳艳的樱唇微微噘起,衬于酥白雪腻的傲人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小小的鹅蛋脸儿看起来十分年轻,还留有一丝芳华正茂的青春少女气息,妩媚的模样却十分老成,浑身满溢着瓜熟蒂落的少妇风情。
  胡彦之冷冷一笑,美少妇忽然颦眉轻呼,白皙的颈背已被剑尖刺破,沁出一点饱腻殷红,更衬得肤光胜雪,倍显精神。「你再多说一字废话,我便削掉你一只右耳;数道三你还不动手,便再添一只左耳。耳朵削完了就换鼻子,鼻子削完了再换手指。」他冷冷的道:「一!」
  美少妇咬牙狠笑,心不甘情不愿地握住断掌,也不见动什么手脚,那铁一般揪紧的五根指头忽然松开,耿照胸膛一鼓,仰头呜呜吞息。
  「小耿!你怎么样了?」胡彦之不敢贸然撤剑,低头急唤。
  耿照双目紧闭、四肢瘫软,尚不能言语,但胸膛不住起伏,呼吸渐复如常。
  老胡稍稍放下心来,好不容易又有了说笑的兴致,斜睨少妇:「不容易啊你,那两位什么什么蛇的卖命火并,还不如美人籣指一拂,我是走了眼。姑娘是哪条道上混的,也拿个岳寰风的好处,来干这卖命榜的营生?」
  少妇轻拂膝裙,娇娇一笑,哪有半分杀手卖命、道中火并的模样?举手投足浑似初为人妇的邻家少女,春情满溢、含苞吐蕊,说不出的娇羞衬喜。「奴家姓符,名叫符赤锦,也有人管叫」血牵机「。」她歪着粉颈微颦柳眉,支颐侧首:「这个诨名儿,奴家不喜欢。从前奴家的爹爹,都喊奴作」宝宝锦儿「,你……你若是答应不告诉别人,奴家……也让你这么叫。」说着雪颜蒸霞,连颈间都泛起淡淡酥红,当真是肤如凝脂,动静都掩藏不住。
  胡彦之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忍不住替她鼓掌叫好。美貌的女子他见多了,烟视媚行有之,骚浪淫荡有之,可在利剑加颈之下还忒爱演、又演得如此生动自然,既娇羞又妩媚,此姝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但「血牵机」符赤锦这名号,他却十分陌生。
  若非信口胡诌,其后必有难以测度的来历。曹无断持有珍稀材料铸成的怪兵,冷北海鞭法高明,更练有难得一见的奇术「守风散息」;还有把玩着半截断臂、言笑晏晏的美貌少妇符赤锦……打从进入茶铺以来,可说是到处都透着古怪。
  老胡正转心思,却见符赤锦单手托腮,满目依恋缠着他撒娇。
  「奴家到底是哪露了馅儿,教胡大爷看破了手脚?」
  胡彦之冷笑道:「你换了村姑的妆扮,却忘了换鞋子。」
  符赤锦笑道:「这个不算。不是忘,是别人的鞋儿奴家实在穿不惯,脏也脏死啦!胡大爷眼也忒贼,这便让你给盯上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
  「瞧了你双红绣鞋,也算眼贼?你费心乔装改扮,却忘了襟里的那件织锦桃红小兜,可不是寻常村姑能穿得上。要说露馅,那处露得才多哩!」伸手往胸前一比,夸张地划了个棉被叠山似的大弧,一双贼眼色迷迷的,口中啧啧有声。
  符赤锦才知自己一番照作,老早就被他识破,平白饶上了亵衣奶脯,让胡彦之大饱眼福,不由得双颊滚烫,一路红到了雪腻腻的胸口肌肤,连忙伸手揪紧衣襟,怒极反笑:「胡彦之,奴家记住你了!」舞袖拂去,那断掌骤然一合,悠然又锁住耿照的喉头!
  胡彦之挺剑急掠,怒喝:「你干什么!」却已救之不及。
  她侧首让过,颈畔曳开一抹细细血痕,点足退到了虬髯大汉身后,两双玉一般的小手翻飞如蝶舞,「啪啪啪!」连拍几掌,原本端坐不动的大汉猛一抬头,残剩的左臂如电挥出,抄刀堵住了胡彦之!
  胡彦之硬闯不过,连发数招,那人始终身不离凳,臂膀、腰腿给抹了几剑,攻势丝毫不减。宽阔的肩后只露出一双清澈妩媚的翦水瞳眸,那符赤锦裙飘袖扬,竟也未作壁上观,只是身形被虬髯汉子遮去大半,看不清她究竟做了什么。
  老胡想起先前虬髯大汉与小耿鏖战时,使的是断掉的右臂,一般的灵活自如,犹如惯用之手,世上又几人能左右开弓、正反皆能?除非时背后有人操纵!登时醒悟:「是你搞的鬼!」
  虬髯汉子身后,传来符赤锦银铃般的清脆笑语。
  「来,胡大爷!快来见过阎浮山飞鸣寨的当家、人称」铁斧撼宇「的许季山寨主!」她咯咯笑道:「在奴家近期炮制的傀儡之中,这具时最满意的了,筋血畅旺、走脉灵敏,搬使起来利落称手,可惜被你们弄坏啦!」
  东海境北的阎浮山胡彦之没去过,飞鸣寨的恶名倒是闻名已久,据说是一伙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剧盗,当下无所顾忌,剑尖一颤,于重重刀影中,「噗!」
  灌入那虬髯大汉许季山的胸膛,直入烧红的刀子刺入牛羊脂,长剑透背而出,挟着鲜烈横猛的血腥气。
  符赤锦「咭」的一声嗤笑退走,饱满晃荡的酥胸距染血的剑尖仅只一寸,小巧的绣红鞋尖若蜻蜓点水、蜂鸟寻花,粗布外裳下红裙翻舞,婀娜的身影又没入垂坐的人影当中。
  胡彦之不欲缠斗,正要俯身救耿照,背后一名茶客又挥掌攻来。老胡火冒三丈:「躲在人肉盾牌后头,算什么好汉?」符赤锦两双素手按在茶客背门,左旋右转,既像浣纱又像揉茶,腰如摆柳,乳生惊涛,说不出的诡丽动人;百忙之中扑哧一声,抿嘴笑道:「胡大爷傻啦?奴家本不是好汉,只是个弱女子。」
  茶客只是寻常乡人,不比恶贯满盈的许季山,胡彦之不欲伤他,倒转剑柄,肘接臂弹之间真气鼓荡,左臂便如铁鞭一般,抡风直进。人肉傀儡不知疼痛,筋骨强度却远不如鹤着衣的关门弟子,登时被打得踉跄倒退,溃不成军。
  符赤锦咋舌:「好横的拳掌!胡大爷打死人啦。」将茶客一推,双手虽离背心,他却依旧蹬腿挥拳,朝胡彦之扑去,只是悬丝傀儡断了线,头两拳还挟有些许蛮劲,手脚一旦伸出,再收回时便涣散起来,摇头晃脑一阵,才散架似的五体投地。
  胡彦之三两下便摆平了一个,麻烦却未休止。
  符赤锦改变战术,花蝴蝶般穿梭再桌凳之间,绕着胡彦之打转,所经之处东拨一下、西弄些个,那些呆滞的茶客乡人便「登」的弹了起来,挥拳往胡彦之扑去。
  也不知她是如何操控,随手轻拍几下,卖菜的大婶、挑担的货郎……怎么看都不像练过武的普通百姓,起手居然也严谨有度,绝不含糊,不分男女老少,打的都是人身要害,招式手法如出一辙;攒拳并指,动作精准细腻便是胡彦之武功高强,亦不敢逞强硬受,投鼠忌器之余,转眼间即被人肉傀儡围住。
  胡彦之周游天下,见多识广,知道有「躺尸拳」,「役鬼功」一类的武技,专门制人筋脉关节,临阵时忽然施展,能教敌手自掴一记耳光,又或倒踢自己一脚,被传得诡秘重重,其实只是「分筋错骨」与「借力打力」两门手法的混用组合罢了:压按特殊的穴位以干扰脉流,触发身体非自主的反应,再使用挪移借力的招数制敌,在武学中又被成为「授形法」。
  授形法的原理并不出奇,放眼近日东胜洲,也有几个传承久远的流派对此专研甚深,其中不乏神来之笔,但就胡彦之记忆所及,却无一家与符赤锦所用的手法相似、效果又如此神奇惊人的。
  须知授形法针对,乃是活生生的、具有行动能力之人,中招者在打斗之际受制于分筋刺脉、倒分挪移的精妙招式,一时身不由己,并非真有什么鬼神附体、移魂夺舍的离奇事。
  而符赤锦操控的人里,有近乎被下药昏迷、不通武功的乡人,有断臂失神、全无痛感的绿林好手,这些人在她手里仿佛掌中傀儡,无分轩轾,一般的方便好用,随手一碰操纵自如,能与耿照、甚至胡彦之这等高手过招。
  如许季山这般数百斤的巨汉,若无自主之力,以符赤锦之较小婀娜,连教她背着许大寨主走路都有困难,何况时像操纵布偶一般,搬弄着与高手相斗?任凭胡彦之向破了脑袋,也无法透析其中的手法。
  然而,对付授形法却有个颠扑不破的诀窍,百试百灵。只消避免肢体碰触,又或者以兵刃相斗,便毋需担心被授形法所制;又或自己的修为远高于对方,自也不怕分筋透脉及借力打力的路数。
  胡彦之不惧授形法,却缓不出手搭救耿照,渐渐烦躁起来:「我将这里的人全杀了,看你玩得出什么花样!」
  符赤锦格格笑道:「那感情好。只是胡大爷的动作要快些,好一会没气啦,你那小兄弟怕又再死了一回。」
  情况危机,胡彦之暗忖:「罢了罢了,今日万不得已,只能少伤人命!」暗提内元,便要施展极招,忽地腰间一紧,被人张臂抱住,却是先前晕倒在柜台前的疤面大汉。
  那人与曹无断、冷北海时一伙,老胡自无顾忌,挥掌拍落,打得疤面汉子脖颈一歪,如烂泥般软软垂落,顿时毙命,然而双臂却像铁箍般牢牢箝着老胡的腰,至死不放,力量大得出奇。
  胡彦之目光扫过小耿颈间的短掌,心中一凛:「不好!」奋力抬腿,踢得疤面汉子的脊背一隆,胸中爆出骨碎的闷响,下盘仍一时难脱;挣扎之间,五六名茶客扑叠上来,如挂尸般拖住了他左右两臂。
  符赤锦笑嘻嘻的,从重重人影后飘了出来,玉一般的白皙小手隔空盖住他双眼,由上往下一抹。
  肌肤虽未相触,但她幼嫩的掌心暖烘烘的,温湿滑腻中蒸腾着一股幽兰馨香,正是女子怀腋乳间等羞人秘处,最最动人的芬芳。胡彦之眼前一黑,明明意识清醒,灵魂却像自气体里被抽离出来,一时间天旋地转。
  「胡大爷睡吧!您倦啦,快些闭眼歇息,让奴家好生伺候……」
  符赤锦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隔着温暖沉厚的深水,仿佛有回到了孕育化生之处,徜徉在母亲腹中羊水里的摸样。
  胡彦之闭目垂首,苦苦与铺天盖地而来的异种沉倦纠缠,意志力终于冲破身体禁制,睁目振臂,将一众纠缠的茶客震飞出去,双手重获自由!他一把攫住符赤锦的皓腕,拉至身前,咬牙嘶声道:「你!快撤了那只鬼手!要不……我杀了你!呲目垂首、宛若兽咆,令人闻之股栗。
  符赤锦被他满布血丝的怪眼一瞪,娇躯不觉微颤;忽地微笑,以指抚颊,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奴家在想,天门掌教鹤真人知不知道他最得意的弟子、当世仅存的唯一传人,竟有这兽一般的面目?」
  胡彦之双目暴瞪,「嗷」一声吼,右掌曲成虎爪,叉向她娇嫩的喉头!
  符赤锦被叉得昂颈悬起,小巧的绣红鞋不住踢蹬,痛苦的神情不过一瞬,右掌微抬,又由上而下往胡彦之面前抹去。他眼前再度一黑,心神涣散。
  便只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窒,符赤锦双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腕间的阳池、内关两穴如受针攒,无数细小的气针窜进手少阳三焦与手厥阴心包两处经脉,体内充盈的真气却一下子失去本能,并未应运护体,似乎侵入的非是外物,气针瞬间走遍全身,逐一接管各处。
  胡彦之满面错愕,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将她放下,铁一般的虬劲臂膀全不听使唤,仿佛是他人之物。
  女郎纤细修长的脖颈犹在他掌间,符赤锦雪面煞白,饱满的酥胸急剧起伏,神情却毫不惊慌,姣好的唇线抿着一抹淘气的笑容,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女孩。
  「幸亏胡大爷见多识广,奴家才能逃过一劫。」她咯咯轻笑:「你以为,奴家使的是躺尸拳、役鬼功一类的功夫,胡大爷仗着自己功力精纯,远胜奴家,不怕被分筋刺脉的手法所制,这才放心与奴家拳拳相接罢?可惜,奴家这门」血牵机「并非是那种唬人的障眼法,是很高深的武学哩!」
  胡彦之全身气血运行如常,真力犹在,却似被封了周身要穴,动弹不得。偏又与点穴不同,并不是一点力量都使不出,更像是被人刻意扰乱了输送意志的通道,尽管心中不断送出命令,四肢百骸实际接到的却极少极少。
  他紧盯右掌,不断命令它用力束起,扼死怀中笑意盈盈的娇美女郎,平日再熟悉不过的五根指头却只是痉挛似的微颤着,犹如抚爱一般,不住轻触女郎的雪颈。
  「你……到底是谁?」胡彦之涨红铁面,额际颈间青筋浮露,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没良心!」它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笑中带着一抹娇羞,随手从髻上拔下一枚发簪。「都说与你听了,奴奴名唤符赤锦。小时候爹爹呀,都管叫」宝宝锦儿「。」
  那簪子长逾四寸,尖端锐利如针,远看以为是荆枝,通体泛着涸血一般的乌沉钝光,显然是锁功针一类的恶毒器械。簪头雕成了小小的蛇首形状,昂头吐信、七寸游离,有股说不出的凉腻鲜活。
  符赤锦含笑经簪尖刺入胡彦之右臂根部,约莫肩腋相交之处。奇的是那个位置并无要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脉点,针尖入肉,胡彦之激灵灵地一痛,左臂突然行动自如,还未动念,已本能抓住簪子;符赤锦轻按着颈间老胡的巨灵掌,一眨眼又剥夺了他的行动能力,簪子分分刺入,一边笑着夸奖:「胡大爷真是好汉子!这锁功针入体最是疼痛,难得胡大爷一声不吭。」将簪子一搠到底。
  那处是无筋无穴的三不管,满满都是健硕肌膈,尖针皮肉硬碰硬,痛得胡彦之汗冷浆迸,齿逢间死咬着长长的一声低吼,虎躯剧颤。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咬牙骂道「他妈的!你锁的是哪一门的王八功?刺在这不知所谓的鸟地方!老子……」
  符赤锦封了他周身大穴,教老胡硬生生吞下一长串污言秽语。
  眼见大功告成,她似是松了口气,从襟里摸出一条细练的小小金坠,重新贴肉带好。
  细雪般的颈肌环着一圈金线,意外衬得肤光益白,连金链子的澄黄辉茫也变得柔和起来。鸡心似的实心小坠在腴沃的乳肌上弹跳几下,撞得白酥酥的腻乳一阵震颤,浅细的乳沟被黄金的分量压得一沉,金坠如置于半融的雪花酥油之上,微微下陷分许,外廓被柔软的乳肌轻轻咬住,不在动摇。
  茶铺另一头,冷北海扶着撞烂的桌凳颤巍巍起身,惨白的瘦面上溅满点点血珠,模样十分狼狈。
  符赤锦噗哧一笑,挑眉斜乜:「这样还打不死,冷老七,你也好长进了。」
  「姑……姑娘客气」冷北海勉强支起身子,艰难地盘坐调息,破碎的前襟散开半幅,露出内里的缀磷软甲。若无此宝,他恐怕已毙于天元掌之下。
  符赤锦走到耿照身畔,拢裙侧身蹲下,素手一拂断掌,无根铁指立时松开。
  眼见耿照双目紧闭,一探他胸口脉搏,不觉惊呼:「哎呀,居然还有气!这人……莫不是九命怪猫?冷老七,比起他来,你可丢脸了。」
  她起身拍了拍手掌,一派轻松自在。
  「虽有波折,总算完成任务,咱们回去交差吧。」
  「此……此番姑娘立了大功,却是踩着我黄岛兄弟的血肉尸体。」身后,冷北海突然开口,虚弱的语声冷冽依旧,似是强忍着极大的不满。「姑娘的血牵机绝学如此阴损,用在那些个无知乡人身上不妨,那地土蛇谭彪却是本岛下属,虽非姑娘的红岛所辖,却也是帝门中人,岂能做傀儡来使?」
  「你还记得我是红岛的主人?」
  符赤锦面如桃花,丽色生春,笑意却一寸寸褪去。
  「从刚才到现在,你喊我姑娘,这便是你们黄岛的规矩?我若是口口声声唤何君盼作姑娘,只怕你要与我拼命。还是在你的心目中,躲在部下身后一事无成,要人保护的才是主子,身先士卒的便不是?」
  「小……小人知错。」冷北海勉力调匀气息,按膝俯首:「但姑娘的言语辱及本岛神君,恕小人斗胆,不敢再听。」
  符赤锦板起俏脸,冷哼道:「你叫我什么?一犯再犯,掌嘴!」
  以冷北海之伤重,自问没有忤逆他的本钱,更不迟疑,提掌「啪」重重扇了自己一耳光,扇的淤肿破碎,淌下一抹血污。
  「神……神君恕罪。」
  「方才若不能得手,再来便是你了,何况是地土蛇谭彪?」符赤锦冷道:「任务失败,生不如死。此间的取舍思量,还轮不到你冷老七来教训本神君!」
  冷北海无语。符赤锦懒得再理他,一脚踢得耿照翻身俯卧,敲了敲背上的宽扁琴匣,自言自语道:「这里头装的,不知是什么事物?」抓着他后头衣领,一把提了起来,不觉诧异:「怎地这般沉?」
  她自由修习血牵机秘术,一遇活体便随手施展,别的小女孩玩泥狗木偶布娃娃,小符赤锦玩的却是活生生的小鸡小鸭,年岁稍长一些,举凡婢仆乳娘和猫狗驴马,在她眼里俱是傀儡玩偶,是闲坐无聊,闺阁呢语间可以随手把玩,自得其乐的事物。
  那血牵机的奇特内劲如千丝万缕,动念即至,她伸手往耿照后头一拂,牵机劲便似丝虫入体,耿照双目兀自紧闭,身躯却站立起来。符赤锦一手按他颈椎,另一只小手自琴盒的缝隙间摸进背门,气针与耿照周身的气脉相接,轻轻往前一推,耿照便垂头走到胡彦之身边。
  「来,同胡大爷打个招呼,胡大爷可疼你啦,为了你弄到这步田地,好惨呢!」
  她任意推挪,还真让耿照举手挥了几下,一边操弄,还侧着小脑袋同他说话,恍若玩着心爱布娃娃的小女孩,捏细的语声别有一番童趣。
  胡彦之要穴受制,神智却十分清醒,暗骂:「他妈的!这小娘皮疯的厉害,老子真倒了八辈子的霉!」
  符赤锦继续对耿照自言自语:「来,听话,给姐姐帮个手。」小手运化推移,耿照弯腰伸手,插入老胡臂下,将他直挺挺的举了起来。
  符赤锦笑逐颜开,喜道:「真是亲宝宝!你比许大寨主根骨更好,是天生的傀儡之材,姐姐带你回岛,练成了如意身,咱们一辈子都不分开,好不好?」侧耳做倾听状,忽地俏脸飞红,笑哧一口:「呸,你这小坏东西,净转些下流心思,好不要脸!」
  胡彦之听的毛骨悚然,欲冲开被封的穴道,无奈那枚锁功蛇簪刺得蹊跷,一运功便痛得浑身汗湿,却一无所获。符赤锦笑道:「胡大爷真是好汉!要不是你非死不可,用来炼成如意身,定也好用的紧。」笑顾冷北海:「我先走一步了!
  那尾钩蛇若没咽气,记得一并带上,莫误了与当家的约期。」
  冷北海双掌横叠胸前,兀自盘膝调息,右颊高高肿起,面色阴沉,并未接口。
  符赤锦嘻嘻一笑,玉臂舒展,控着耿照往铺外走去。骤然几声嘶鸣,硬蹄刨地如铁,原本拴在铺外的三匹骏马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束缚,甩鬓狂奔进来!
  符赤锦失声惊呼,连忙一拧小腰避了开来。危急间不忘运掌一推,以防刚到手的玩具被踏的四分五裂。当先那匹骏马冲入铺里,接连踩坏几双长凳,被惊得左突右撞,忽两人立起来,庞大的身躯顿成血肉活墙,将耿,胡二人与符赤锦隔成两边。
  耿照叉着老胡扑前几步,握住蛇簪一伸手,迅速无伦的拔了出来!
  胡彦之痛得仰头狂嚎,旋又急喘着大笑:「小……小耿,拔得好!」
  符赤锦才知耿照早已恢复意识,只是一直隐忍不发,伺机摆脱控制,气得脸都红了,一拍马臀飞跃鞍顶,挥掌朝他脑门拍去:「贼小子,找死!」耿照转身以琴匣相迎,凌空数道掌全拍在匣子上,血牵机的气针纵使无孔不入,却拿坚若金铁的百年乌檀没辙。
  符赤锦边闪躲马匹边追赶,但耿照动作委实太快,几次出手都只能打中背后的木匣,反震得她掌心刺痛,隐隐发麻。两人绕着满铺的桌椅东奔西窜,蓦地一声震天巨吼,屋顶簌簌落尘,老胡终于冲开穴道,从他怀中一跃而起,翻身跳上马背!
  胡彦之马术精绝,胯下骏马挣扎一阵,陡地踏蹄人立,调头朝符赤锦奔去!
  这下换符赤锦惊叫躲避了,连冷北海也挣扎着逃开来。趁此良机,耿照回头奔出茶肆,见一骑不住在铺前打圈,马背上伏着一名面色青白的瘦弱少年,正是阿傻。他攀着马缰吁吁作声,被拉着绕了几圈,终于制服马匹,一跃而上。
  「多谢你了,阿傻!」耿照回过头去,尽量如阿傻看见嘴型,扬声大喊:「老胡!」
  胡彦之策马奔出,冲阿傻一竖拇指,笑道:「你好样的,老子欠你一回!」
  阿傻双手揪着耿照的衣角,脸上犹有余悸,突然抖颤着咧嘴,顿时难以自制,竟然大笑起来,嗓音虽暗哑怪异,神情却是紧绷后的无尽酣畅。耿,胡二人一愣,四目相交,也跟着想起来,原先对阿傻的芥蒂俱都抛到九霄云外。
  双骑并肩绝尘,掀着薄土黄雾一路驰远,风里只余三人豪迈爽朗的笑声,久久不绝于耳。
  符赤锦咬牙切齿:「这帮混帐!」鬓发散乱,一缕乌丝自白皙的额角垂落,雪肌披汉,模样十分狼狈。眼角余光见冷北海自怀里取出一枚蛇形号筒,无声无息转身抓去,点了他的穴道。
  冷北海瞠目倒地,符赤锦凌空挥袖,稳稳接过抛落的号筒,收入缠腰间隙。
  「神君你……」
  「失败的是你们这帮废物,可不是本神君。这么巴不得人家知道吗?」她怒极挥掌,抽鞭似的拍在马颈之上,血牵机神功到处,连马匹都前蹄一软,扑簌簌的跪倒。符赤锦翻身飞上鞍顶,一扯马缰,懊恼得狠抽狂蹴,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若追之不及,看本神君剥了你的皮!坏事的畜生!」
  她兀自咒骂不休,忽听身后一声炮响,一道黄芒蛇焰自茶棚中升起,直写入薄暮晚空,融入宵红带紫的余辉之中。
  「可恶!」符赤锦灵光一闪,登时醒悟:「原来那尾钩蛇尚未死绝。这帮天杀的狗奴才!」但已经来不及回头灭口。转念又想:「那三人必定会躲开火号,以免装上伏兵。这样更好,哼!」缰绳甩动,往龙口村的方向急驰而去。
  她骑术精湛,鞋尖踩着马蹬,蛇腰打浪,臀股离鞍,俯低身子减低风阻,不意倾出一双白皙耀眼的雪乳,半球逆风弹动,连襟内的莲红肚兜也裹不住,满满的乳肉颤跳不休,几乎溢出襟口,煞是好看。
  奔驰之间,胡彦之心思飞转,暗忖道:「据闻慕容柔是出了名的雷霆铁碗,目中连一粒沙砾也容不下,镇东将军府中决计不能圈养这些邪魔歪道。难道……这帮妖人真不是岳宸风所派?」连神武校场的古双魂亦惨死在蝰蛇冷北海的鳞皮鞭之下,虽说冷北海的暗示有栽赃嫁祸之意,却益发显出此事可疑。
  想起符冷二人口中的红岛,帝门,当家等,胡彦之心中一凛:「莫非是赤炼堂排出的杀手?」以那美貌女子符赤锦的武功行径,更像七玄界的妖魔鬼怪。但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赤炼堂雷家,都万万不可能与七玄界中人合作。
  想着想着,远方忽传两声炮响,一前一后,落日尽头升起橙黄色的蛇状烟花;相隔不久,又再度炮响,只是这回却在更西之处,耿照大喊:「老胡,你看!」胡彦之逆风笑道:「浮仙镇那厢,十之八九藏有伏兵!这帮妖人蛇里蛇气,却没料到咱们不去浮仙镇,正所谓蛇鼠……」
  他突然闭口噤声,眼神从错愕,意外,最终沉落下来,陷入一股难言的阴冷。
  ——蛇。
  钩蛇,蝰蛇,蛇烟花,如响尾蛇的鳞甲长鞭。以蛇为号的组织门派……胡彦之神情严肃,对耿照大声喊道:「小耿!你或是流影城,近期可有招惹七玄中人?」耿照愕道:「七……七玄界?没有啊!我不……」
  陡地会过意来,双眉一挑:「你是说,方才那些是七玄界的人?」
  胡彦之沉吟不语,片刻后才接口:「东海境内只有一个以蛇为标记的组织,正是七玄之一的帝窟!据说五帝窟隐藏在一处名为环跳山星罗海的秘境之中,门主之下另有五岛神君,俱是七玄界中有数的高手。」
  「星罗海?」耿照喃喃道:「那是什么地方?是如飞瑶岛等五岛奇英一般,也在海外么?」
  老胡摇头。
  「不知道!我也没去过,东海老子可说是走遍了,无一处叫环跳山的宗派,更无什么港湾湖泊叫星罗海的,这肯定是掩人耳目的黑话,但那性符的小娘皮自称神君,说是什么红岛之主,赖皮蛇也提到帝门中人,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难道他们……是为了赤眼而来?」耿照逆风大吼。
  「不知道」。老胡两手一摊,大摇其头。
  「五帝窟绝迹多年,有风头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最起码也是元气大伤,半死不活,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环跳山星罗海。
  按理七玄中人要夺妖刀,也轮不到五帝窟先出手!」与脑海中浮现的见闻逐一印证,更觉得诡秘重重,暗忖道:「红岛主人若指火神岛赤帝神君,那是姓符没错……但应该是火日玉精符承明,哪儿来的血牵机符赤锦?说是女儿年纪也不对。
  黄岛该是土神岛无疑,可黄帝神君也不叫何君盼,更加不是什么要人照看的小姑娘,这些是打哪儿冒出的西贝货?」
  他苦思难解,急驰剑喉头一甜,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若非及时抱住马头,只怕已滚落马背。「老胡!」耿照面色不改,忙探手抓住他松脱的马缰;「你怎么了?」
  胡彦之与岳宸风对过一掌,虽以天元掌力卸掉紫度雷绝的霸道掌劲,又得程太医悉心治疗,内伤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再加上锁功簪造成的损害,又迫不得已运功冲开穴道,伤上加伤,路途颠簸之下,再也压抑不住。
  「别……别停!」他双手环抱马颈,死咬着一口血,闭目低道:「快……快到龙口村去!」
  三人继续奔驰,不多时便见到前头一片灯火通明,暮色间矗立着一幢幢竹篱茅顶的屋舍,高低错落,概比鳞次。耿照离乡虽久,却认得村口的一棵老槐树,树冠逆影与梦中的依稀仿佛,只是周围的景物已有不同。
  「龙口村到了!」
  其时夕阳并未全没,但一眼望去,村中户户窗板缝里均透出灯光,道路中,广场上静悄悄的,连一条野狗也无。耿老铁的房子在村后溪畔,打铁铺子临着溪水,方便淬火生炉,耿照本想直奔家中,岂料老胡双手一松,竞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耿照一勒马缰,与阿傻双双抢下,一左一右挽起老胡,见他跌得一脸血渗沙点,所幸只是皮外伤,赶紧就近挑了一户人家,急急拍门。「有人在吗?有人在吗?」耿照呼喊一阵,屋内始终毫无动静,本欲推门一探究竟,老胡却动了动指头,指着一旁放落的窗板。
  耿照二人登时会意,阿傻将窗板一掀,却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陈旧的木方桌上点着一支齐眉粗细的牛油大烛,燃得只剩拇指长短,烛台,桌顶爬满烛泪,显是燃烧已久。
  角落的炕塌之上,倚窗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庄稼人身上常见的衫裤布鞋,上身的短褐衫子袖长及肘,其外并无罩衫,衬子一类,可说十分简朴,男子低头不动,似是睡熟,仔细一看,他胸膛微微起伏,轻细的呼吸声亦清晰可辨,并非是死尸。
  但耿照却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
  (太……太干净了!)男子绝不超过二十岁,面貌清秀白皙,甚至可说是十分英俊,脸部的肌肤光滑细腻,连一粒豆斑疤痕也无,眉毛似是经过精心修剪,斜飞入鬓,不见一根杂毛叉生,简直不像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衣着也怪。虽是庄稼汉打扮,然而短褐也好,布鞋也罢,全部是簇新的,仿佛是灵堂前烧化的纸偶一般,假的混无半分真实之感。耿照目力极佳,远远便见得男子低垂的头侧插着一根细细金针,正想上前察看,突然哗啦一声,似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
  「我去后头看看。」他对阿傻比着手势:「你保护老胡。」阿傻点了点头,以肩膀支撑老胡半边身子,扶他坐上板凳,右手按着腰后的明月环刀,双目四下巡梭。
  耿照掀开吊帘,见厨房地上碎了一把陶壶,后门支支呀呀的摇晃着,打翻陶壶的人却已不知去向。他自后门蹿出,赫见门外一辆双驾马车,车内并置着两具棺材似的长木箱,内衬的丝绸软垫,被睡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轮廓;与其说是棺材,更像是放置名贵刀剑之用,只是以木箱的尺寸,所贮恐怕是人而不是刀剑。
  再往前约莫三四间房舍之后,也停着同样款式的马车,一样无人看守。远处屋舍后恐怕也是如此。耿照满腹狐疑,忽然掠过一念,不由得毛骨悚然,返身奔回屋内,见老胡睁眼抬头,似是恢复了意识,急得大叫:「老胡,我们快走!这……这是埋伏!」
  胡彦之双目尚未完全聚焦,勉力瞥了屋内的年轻男子一眼,闷声低道:「他……那人,是死的?」
  「不!」耿照面色煞白,回头急道:「那是炮制过的活傀儡,就是符赤锦说过的如意身!」村头的这些房子里恐怕都预放了一具如意身,她……她早料到了我们会来这里!」
  胡彦之猛地警醒,扶着两人的肩头挣扎站起。「快……快走!此地不能留了,我们赶快离开!」
  忽听门外几声长嘶,骑来的那两匹骏马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砰砰侧身倒地,口吐白沫,眼见不能活了。
  就在同一时间,炕边的窗板被悄悄推开,伸入一双干瘪如柴的手臂,将年轻男子颈子间的金针拔起,男子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忽从炕底拔出一柄青锋剑,和身直扑三人!
  老胡首当其冲,随手拔出阿傻腰后的明月环刀,另一手搭着耿照的肩头,铿铿锵锵的与男子对过十余招,双方攻守兼备、法度严谨,一时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具年轻俊秀的「如意身」仿佛不知疲累,出剑越来越快,老胡初初惊醒,手腕指掌不够灵活,对招间被他一缠一绞,明月环刀坚然落地;男子乘势一剑刺来,老胡不闪不避,侧颈让剑锋拉出一道长长血痕,攒指成拳,一记重重捣入男子心口!
  男子身子一拱、双脚离地,摔落时屈膝趴跪,整个人伏在地上抽搐,再也站不起来。胡彦之弯腰拾起明月环刀,猛然穿墙刺出,只听得窗板外一声惨叫,一名仆役装扮的矮小老头被刀锋贯穿背门,登时毙命。
  「快……快走!」老胡拔刀还鞘,面如淡金,唇畔淌出血丝。
  「嗯。」耿照带着两人穿出后门,将马车上的长箱拖下丢弃,将老胡安置在车厢里,驾车飞快冲出道路。远处忽有烟尘逼近,来人身影看不真切,但裙袂猎猎飘扬,似是女子装扮。
  「那妖小娘皮追来啦!」老胡急急掀帘,抚胸道:「往……往水边去!咱们找地方渡江,才能摆脱小妖妇!」说完立刻靠着厢板盘腿闭目,头顶渐渐冒出氤氲白雾。
  他必须争取时间尽力恢复。
  倘若符赤锦有能耐先移走整座村庄的人,安排众多如意身在此等候,只为了预防茶铺的第一线伏杀失败,还有第二道防线可堪弥补;那么,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前方或许还有第三道、甚至第四道的伏线。
  而那具「如意身」的实力,则令胡彦之心惊肉跳。
  根基深厚、反应灵敏,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只有「无人操纵」而已。
  他不敢想象方才若是符赤锦在屋里,那场战斗的接过会往哪个方向发展。符赤锦在茶铺中所展现的实力,尚不及她实有的五成,关键便在于傀儡素质的良莠。
  ——横疏影承诺的援军呢?是全都被消灭了?还是她根本就不曾派遣?
  (可……可恶!)拉车的两匹马发足狂奔,但耿照毕竟没有染红霞黑夜驱车的本领,轮轴在碰撞间不住发出令人胆寒的崩裂声,车厢弹撞之剧烈,离翻覆仅只一线。
  夕阳剩下地轴彼端的最后一抹晕紫,夜之灰翳爬上天穹。哗啦啦的流水声已近在耳畔,马车沿着河边狼狈急冲,牵头忽然亮起两点炽萤,似是火炬的光芒。
  「有……有人!」耿照回头大吼:「老胡!渡头……渡头有人!」
  车尾吊帘被灌入车厢的狂风刮起,衔尾急追的符赤锦虽在龙口村耽搁片刻,但随即又跟了上来,马车毕竟不如单骑迅捷,双方的差距越缩越短;再继续下去,被追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胡彦之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先上渡头找船去!」他扶着车门探往前座,沉声道:「一会儿你跟阿傻想办法上船,我看着你们下水,待收拾了那窝蛇,立即便追上去!」
  「不行!要走一起走!」
  「一起走谁也走不得!」老胡抓紧他的肩头,忽然神秘一笑。「你别忘了,老子一早便安排了伏兵,到时真要拍拍屁股走人,哪个灰孙子也拦不住!你们两个拖油瓶别来坏事,老子还有几十年的安生日子好过!」
  马车冲出道路,轰隆一声巨响,车辕撞碎在渡头的界碑上,拉车的两匹马一折一鼠,拖得残骸零星四散。车中三人及时跳了出来。只见那渡口十分简陋,搭着一条浮桥伸入水中、权作码头,码头前有一顶茅草遮篷,篷后只系着一条小舟,更无其它船只。
  草篷之前,插着两支一人多高的火杖,燃起冲天烈焰,照的四周明亮如昼。
  一名白发老人踞着一条陈旧长凳,冷冷地注视三人。
  老人的肤色黝黑如铁,白须白眉,身穿宽大的白麻褐衣,袍袖宽如鹤翼,腰间系着一条蒲草绳子,衣襟大敞,露出瘦骨嶙峋的瘪肋胸膛;下身亦着裤脚肥大的松垮白白麻质地的荷叶逍遥巾。
  装束似是逍遥林野的深山高隐,倨傲乖张的眼神却透着一股烟嚣火气。
  老人身后的地面插满长长短短的兵器,小至刀剑鞭斧、大至枪矛棍棒,呈半月形环绕着板凳,连成了高低错落的锐角屏风。一个人纵有十六支手,恐怕一次也使不了这么多兵刃。耿照不明就里,恭恭敬敬朝老人打了个揖,朗声道:「老丈,我们有急事要渡河,能否请老丈通融些个,把船借给我们?」
  老人理都不理他,冷哼一声,目光越过耿照的头顶,直视他身后的胡彦之。
  「你便是胡彦之?是天门鹤老儿的徒弟,那个『策马狂歌』胡彦之?」
  胡彦之淡淡一笑。
  「晚辈正是。」
  「这便不会错了。」老人点了点头,怪眼一翻,冷笑:「那你知道老夫是谁?」
  「知道。」
  「哦?」老人稀疏的白眉一轩,几绺垂在额头前的散发无风自动,似是他目中所绽的精光凝成了实体,一瞬间划出锐利劲风。「你……识得老夫?」
  胡彦之还未接口,河面上忽然「砰!」一声炮响,澄黄蛇焰再度冲上天际,回映出一艘缓缓驶近的大船,船上人影晃动,船工的呼喝声清晰可闻,似正下帆举桨,准备靠岸。
  老人脸现不耐,啧的一声,似对大船、黄焰等甚感厌恶。
  「便是原本不识,现下也该知道了。」胡彦之笑道:「前辈乃是五帝窟符老宗主座下、统辖西方金神岛的白帝神君薛百螣,昔年与苍帝神君肖龙形并称帝门双璧、左右战神,以一手《蛇虺百足》」的神功纵横七玄界中。当年与前辈的一战,家师至今仍时时提起,嘱咐晚辈道中遇见,定要多多拜上您老人家。「这老人正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人称银环金线,乃五帝窟一脉有数的前辈高人。
  至于「帝门双璧」 、「左右战神」云云,却是胡彦之随口胡说。那苍帝神君肖龙形二十五年前即为五帝窟公认的第一高手,号称苍岛战神,薛百螣虽年长许多,排名却始终在肖龙形之后。
  老胡之师鹤着衣未接掌青帝观之前,与薛百螣有过一场君子剑决。薛百螣成名极早,其实「蛇虺百足」的奇功已有所成,而鹤着衣却是大器晚成之属,自然讨不了便宜,相斗不过百余合,即为薛百螣所败。
  鹤着衣不以为意,经常与胡彦之说起此事,极言「蛇虺百足」的厉害。「为师就是太笨了,资质驽钝,非要到了三十岁以后,根基历练俱有长进,才能与此功一较短长。」
  「那老子呢?那老子呢?」胡彦之难掩心痒,却故意装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你啊,可惜就是太聪明了。」身形高大的垂老道人摇了摇头,似是十分遗憾。
  「恐怕要到四十岁以后,才能是『蛇虺百足』的敌手。日后若是道中遇见,定要离此人远远的;真要避不过,记得谦恭执礼、尽力退让,要不就抬出为师当年败战的糗事,跪地求饶,以图全退。切记!绝不可与此人交手。」
  胡彦之嘴上不服,心里明白得很:牛鼻子师傅是个不说空话的人。
  他手心里捏了把冷汗,强自镇定。薛百螣却眯眼仰头,微露出一抹缅怀之色,片刻才道:「符宗主、肖龙形、鹤老兄……这些名字许久没听见啦,竟也有些怀念,我是老了。」低回片刻,抚着膝腿道:「老夫与令师也算是故人了。你死之后,老夫定会亲自送你上真鹄山,你尽可放心。」
  「若有人因此很感动的,请前辈务必告诉我。晚辈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耍嘴皮归耍嘴皮,胡彦之却无一刻不动心思,暗自推想:「他跳过小耿、阿傻不问,头一个便找上了我。难道……招惹这帮人的,竟是老子?不对,牛鼻子师傅与他不算有仇,听老银蛇的口气,杀了老子似乎还挺对不起故人,折扣既不能打,就送点小礼物什么的……」
  抬头见那艘大船缓缓靠岸,船舷处有水手抛出缆绳,四、五条大汉跃上浮桥套缆系绳,拉纤似的将船头拉近。近处细瞧,那船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初看以为是五桅沙船,其实不过是条单桅江舟,吃水平浅,但甲板设有舒适的舱房,是江上常见的客货船只。
  江舟泊稳,船上的水手架好桥板,从舱里迎出一名黄衫女郎,簇拥着上了岸。
  那女郎约莫十八九岁,生得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蛋儿,下颌尖尖、皮肤细致,模样十分端丽秀美。
  她腰如细柳,个头虽不甚高,身段却颇为窈窕出挑,一身明黄单衫柳黄裙,里外包得严实,犹如书香门第的闺秀;领上围了圈雪纱细丝领巾,竟连交襟处的一小片肌肤锁骨也不露,但巾上支起鹅颈似的半截雪项,细直挺秀,骨肉匀停,行走间约束裙腰的系带长长曳地,当真是坐牵织草、行归落花,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女郎踏上桥板,过着雪履罗袜的小小脚儿差堪盈握,其时不兴缠足,尤其行走江湖的女子多为天足,女郎的足形修长织美,尺寸却小得可爱,望之惹人遐思。
  她身边始终有七、八条锦衣大汉环绕,装束虽不尽相同,但身上都有一色的暗金绫绸,或束腕或围腰,或结巾作带,个个生得精壮结实,显然都是练家子。
  众人来到草棚边,似是碍于薛百螣的威仪,无一敢近。一名蓄有燕髭、神情精悍的中年汉子抱拳附身,恭恭敬敬道:「『铁线蛇』杜平川,见过老神君。」
  薛百螣冷哼一声。「你们说要打头阵,老夫让你们打;说要守西大路的浮仙镇赤水古渡,老夫也让了。现而今,老夫连这半片草棚、一条板凳,也留不住了么?」
  杜平川长揖到地,语带还是一贯的平稳,神情不卑不亢。「老神君息怒。我家神君一见信息火号,便即赶来,想与老神君并肩作战,绝无他意。黄岛上下一片诚心,尚请老神君明鉴。」
  胡彦之心想:「看来这年轻姑娘便是小妖妇口里的何君盼了。奇怪,黄帝神君何蔓荆算算年纪,也该是七老八十的老妪了,怎能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儿?
  况且女儿尚能随母姓,但何君盼无论是内外孙女,却都不能姓何。」
  却听一把温柔洞庭的细腻嗓音道:「薛……薛公公,是我不好,见得火号一起,便让杜平川他们起锚,思虑不周,请您莫要生气。」她口气怯生生的,倒也非惊慌失措,只是略微拘谨,似不惯当着众人之面说话。
  杜平川低声轻道:「在人前须称呼『老神君』。」
  何君盼弯睫一颤,低声道:「我……我知道了。」
  但薛百螣听到那一声「薛公公」,乖张嚣戾的模样微微一敛,眉目间温和许多,冷哼一声,别过头去,随口道:「忒多人拥着她跑上跑下,还当你们神君是三岁孩儿么?不知所谓!」杜平川躬身应道:「老神君教训得是。」
  渡口前一声马嘶,一骑跳蹄而止,鞍上翻落一抹婀娜裳影,气势汹汹,正是符赤锦。「三岛神君都齐啦,胡彦之,你好大的面子!」她一撩粗布长裙,连露出内里的半截红缎下裳也不在意,荑尖一指,冷笑道:「这厮弄死了我一具『如意身』,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谁都不许争抢!」
  薛百螣目中精光暴绽,转过头来,森然道:「娃儿,你好大的口气啊!」
  符赤锦正在气头上,冷笑还口:「老神君,奴家是娃儿没错,可也是红岛的神君!」薛百螣重重一哼,嗤笑:「赤帝神君很了得么?在五里铺失了手,来这儿逞什么威风!」黄岛众人一片哄笑,何君盼蹙起蛾眉,嗔怪似的瞥了一眼,杜平川立刻出声斥喝,众人才闭了嘴。
  符赤锦俏脸涨红,咬牙道:「老神君教训得好!我符赤锦在那儿跌跤,便要从哪儿站起来!」织足一点,挥掌拍向胡彦之!
  腾地长空鸟影飞啸,迳朝她脑门抓落,总算符赤锦没气得理智全失,及时从袖中翻出一对明晃晃的分水峨嵋刺,铿地一声接住鸟影,却是一只铁链飞挝。铁链的一端握在薛百螣手里,他冷冷道:「符赤锦!你这是目中无人,定要和老夫过不去了?」
  符赤锦咯咯娇笑:「哪儿能呀!奴只是……」霍地转身一刺,利尖迳取老胡。
  胡彦之低头避过,薛百螣勃然大怒:「冥顽不灵!」也不见起身探手,身后一杆丈八蛇矛「呼!」直刺符赤锦面门,二人竟隔着两丈之遥斗了起来。
  老胡权衡情势,决定从最弱的一环突破缺口,低声道:「我动手制住穿黄衫子的姑娘,你教程快力气大,先带阿傻上船,拦阻的通通扫落水底!听到了没?」
  耿照皱眉:「那谁来开船?」
  「老子会!」胡彦之眨眨眼:「这种船我一人就能驶。我没跟你说过我上过船当过水手么?」耿照忍不住叹息道:「你的人生也未免太精彩了……」语声未落老胡已振臂跃出,直扑码头上的何君盼!
  谁也料不到他重伤之余,还有这等惊人的行动力,只闻叠声呼喝,何君盼身边的护卫已倒成一片,不是被老胡掌劈要害、足踹头脸,便是反抗时被他运劲震倒,竟无一人能沾到衣角。
  那「铁线蛇」杜平川稍好一些,与老胡换过几招,章法、招式颇为不俗,掌上劲力却大大不如,被老胡使了个虚招,一脚踢飞出去。「此人……怎地如此不济?」胡彦之没料到这条临时想出的三脚猫计策竟轻易得手,大喜过望,欺身上前,一掌扣住了何君盼的肩头!
  这娟秀的妙龄神君娇怯怯地弱不禁风,老胡不敢制她死穴,只抓住左肩窝处,顿觉掌重的肩头浑圆细小,柔若无骨,小瞧得令人生怜;便是隔着层层外氅、罗衫,仍能感觉她的肌肤无比滑腻,直如敷粉,提问还比他的掌心更高了些许,仿佛握着一团热乎乎的腻软温绵。
  何君盼似是不通武艺,身体姿态完全不是一名武人该有的架势,便如寻常闺阁女子,通体无一处不是破绽,毫无应变之能,浑身簌簌颤抖。
  胡彦之强抑着开口安慰她的冲动,正想回臂入怀,胁迫众人就范,何君盼忽然抬头,低声道:「放开我!」小脸煞白,秀目里却蕴有怒意。老胡心道:「原来是个烈性女子。」益发觉得可爱,不加理会,转头大叫:「小耿!快过来!」
  何君盼怒道:「大……大胆狂徒,竟……竟敢这般无理!」她连生气都是细声细气的,拼命挪开身体不与他碰触。老胡心中一怔,不由失笑:「原来你的气不是被人挟持,而是给男人碰了身子。」笑道:「姑娘见谅,我不是有意得罪。」
  何君盼蹙眉道:「你不放开,便是有意!再这样,我要打你啦!」
  胡彦之哈哈大笑,眼看耿照已掠近船头,黄岛众人投鼠忌器,全都不敢拦阻。
  何君盼将右手拢在袖中,隔着袖布格开老胡右掌,老胡「咦」的一声抖腕欲擒,居然抓之不及。她提起左掌,照定他的胸口虚劈了一记,胡彦之猛被一股巨力撞得倒飞出去,鲜血溅满前襟!
  何君盼脱出禁制,另一厢薛、符两人早已罢斗,薛百螣飞挝一出,利爪深深刺入耿照左肩,被铁链一路拖下船来,疼得他失声惨叫,双手死死抓着链头,几乎痛晕过去。阿傻拔出明月环刀,被黄岛众人逼至船头一角,被擒也是时间早晚而已。
  老胡差点被打晕过去,所幸何君盼无甚经验,出手拿捏不定,并未将胸骨打折,但她根基之深、掌劲之强,远在冷北海等人之上;光以内功之精纯,甚至还胜过了精擅「血牵机」的符赤锦。胡彦之今生所遇女子中,竟数不出一个内力比她更高的。
  薛百螣收拢铁链,提起一具置枪的盘顶石磨,将耿照压在底下,压得他口角溢出鲜血沫子,一边冷笑:「若无几把刷子,怎能做得黄帝神君?年轻人,她这一手『过山刀』的无形刃,滋味可好受罢?」
  胡彦之苦笑,勉力收聚丹田里的余劲,缓缓撑地站起。
  背后,符赤锦咯咯笑道:「老神君,这厮狡猾得紧,先将他料理了,奴家再向老神君好生赔礼,恭恭敬敬聆听您的教训。」忽然素手覆额,举目远眺,喃喃自语道:「咦,怎地又有船来?何君盼,你们黄岛是开烟花铺的么?放个不休,要是引来了不该看、不该听、不相干的人等,岂非自找麻烦?」
  何君盼轻蹙柳眉,似是恼她无礼,又嫌她神态轻佻,索性闭口不答。杜平川拍去身上灰尘,平静接口:「符姑娘,若无火号指引,我等也找不到此间。是了,本岛派冷北海等与姑娘一道,于五里铺埋伏,火号既出,怎地只有姑娘一人追来?」
  符赤锦冷笑:「一死两重伤,俱是这厮干的好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盘桓,笑道:「老神君,这是您的场子,便交由您来发落。再有旁人来打扰前,赶紧逮了这三人,打发交差。黄岛的也没意见罢?」
  眼看河上那艘船越来越近,何君盼点了点头。杜平川拱手道:「都按老神君的意思。」
  薛百螣冷睨着胡彦之。「年轻人,老夫于令师也算是江湖故旧,便看这桩,你死前老夫可以答应你一件事。」胡彦之抹去嘴角血渍,咧嘴笑道:「晚辈要的不多,想与前辈借艘船渡江,顺便请您让一让。」
  符赤锦「咭」的一声,嗤笑起来,隐带着一丝恨意,似还记着如意身之仇。
  薛百螣上下大量着他,胡彦之夷然无惧,掸了掸染血衣襟,一脸满不在乎。
  「好。」良久,薛百螣嘿的一声,放落踞腿,大马金刀地跨凳直视,目光如刃:「只消你从老夫手底下走过一百卅七合,平了令师当年之数,老夫,便放你过江去!」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4:04

【第六卷:五色帝牙】第三十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色变。
  符赤锦俏脸一沉,怒道「老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平川为防两人一言不合,又动起手来,赶紧缓颊:「老神君,万一有什么闪失,断难向那人交待,况观海天门自诩正道,当年剿灭妖刀后,便领着头与七玄翻脸,率先消灭了狐异门,栽赃嫁祸,卑鄙下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为了这厮与自家人过不去?」
  薛百胜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家人?谁是自家人?能向老夫发号施令的只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么东西?他的事,关老夫屁事!」
  符赤锦寒着脸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尽早与那人分个高低,也好替大伙省事。还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胜面无表情,眯眼只瞅着她,片刻才慢慢吞吞道:「世上只有你符家之人没有资格说这话」
  符赤锦如遭重击,身子微微一颤,面色阴沉,不再言语,白皙饱满的酥胸剧烈起伏,几乎将姣好的樱唇咬出血来。
  胡彦之听得蹊跷:「看来,这回五帝窟的高手倾巢而出,却是受了一名外人的指使,老银蛇满面不豫,心不甘情不愿的,看来有把柄落在『那人』手里。那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么玩艺?」眼前唯一的生机便是与薛百胜打平一百卅七合,比起浴血冲出重围,老胡已心满意足了,哈哈一笑:「晚辈想与前辈讨一条板凳,歇歇腿儿。」
  草棚中只有一凳,杜平川见机极快唤人从舟上取了一条来。
  薛百胜冷眼看着,哼笑道:「怎么,死前还想舒坦些个?」胡彦之振袍坐下,笑道:「前辈坐在凳上,晚辈也不好多占便宜,咱们坐着打好了,谁要是离了凳,便算是输。」其实以他受伤之沉,若无板凳支撑身体,恐怕连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胜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着打都行。老夫要离了一寸半分便算是输。」凳腿让你折了,也算我输!这样,你还有没有话说?「胡彦之笑道:「要是前辈再借晚辈一对长剑,那就更好了!晚辈是使双剑的,空手向前辈讨教,未免太过无礼。」
  忽听「扑哧」一声轻笑,犹如风过银铃,无比动听。众人吃惊回头,发笑的竟是黄岛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道这一笑甚不得体,连忙伸手掩口,玉靥飞红。轻咳了两声,视线转向别处,弯睫眨巴眨巴地扇云排风,一双清澈分明的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显心虚。
  众人不忍令她难堪,一愕之后都装着若无其事,连薛百胜也无不悦。
  她自己却过意不去,犹豫一瞬,又低声道:「薛公公,真是对不住。这人真……真赖皮。」说完,忍不住面露微笑。身旁诸人都笑起来,只杜平川还是一贯的沉稳。低声道:「在老神君面前,需称『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辩解,垂眸轻道:「我知道啦。」
  胡彦之得美人一笑,精神百倍,接过薛百胜递来的两柄青钢剑,奇道:「咦,好薄的剑柄!」轻轻一交击,轻笑道:「晚辈练有一路出责无回的剑法,威力之大,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时若抵挡不住『蛇虬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尚请前辈海涵。」
  薛百胜微微一怔,不觉失笑。
  「啧!老夫竟有些喜欢你了。来,废话少说!死生有命,刀剑无眼,你留心自己就好,不比替老夫担心。」双手微伸向后,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张开,宛若龙爪,眯眼诡笑道:「来吧!」
  胡彦之道:「好!」剑尖交剪,径取薛百胜头颈要害!
  薛百胜身后成排兵器突然「动」了起来——火叉、大斧、九曲戟、竹节钢鞭、劈水亮银錾,各式长短兵器如波浪般接连倒落,纷至沓来,只见薛百胜双臂挪移,脚踢肩滚,胡彦之不得不易攻为守,舞剑左格右档,硬是将此起彼伏的器械反击回去,似被围在数人、乃至十数人间混战,竟无一息之裕。
  (这……便是「蛇虬百足」?)须知胡彦之讨凳非是赖皮,而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策略。
  两人坐着交手,约定先起者为败,双凳相距不过四、五尺,能容刀剑一类短兵相接,枪、戟、钢鞭等重长械便无用武之地。
  以他受伤之重,光以钢鞭自身的重量挥击,他便绝难招架;要闪避飞挝,镖刀,小流星等飞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板凳将战圈锁死在五尺之内,应是他最为有利的情况。
  谁知薛百胜仿佛浑身都长了手眼,脚跟往后一踢杆尾铁𨱔,长一丈四的红缨铁枪便由上而下倒落,枪杆的中心贴在他肩背上挪来滚去,枪尖便如凤点头般吞吐晃扫。威力丝毫不逊于双手平持。
  他双手始终拢于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弹撞,便将整排兵器操使如浪,锐不可当;胡彦之被攻了个左支右绌,双剑几乎把持不住,一咬银牙:「罢了罢了!若再藏招,恐怕连三十招都撑不过,遑论百卅七合!」蓦地大喝:「前辈留神,晚辈得罪!」双剑一合,形势倏地一变——雪崩似的灿烂银光忽从他两臂身侧轰然倾落,锐风呼啸,刮面生疼,旁观众人禁不住退了一小步,漫天乱舞的长短器械一撞上银光便即溃散,薛百胜双臂一振,被逼得也击出两柄薄刃长剑在手,袍袖翻飞,硬撼胡彦之的银波快剑!
  两人均是以快打快,长剑交击声密如骤雨,无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顿觉华光刺目若千阳,交闪如电的剑刃回映着猎猎刮动的炬焰,快到连剑形臂影也不见,两人俱包在一团银光之中,战况难以廓清。
  耿照被盘顶石磨压在凳旁,身处战团最中心,看的矫舌不下。不只因为两人的动作太快太精准,攻势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防守者却能一一回击,宛若镜映,而是老胡老胡所用尽管是剑招,那泼风似的路数耿照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无双快斩」!)在老胡手中使将出来,无双快斩不止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剑重过一剑,仿佛前一剑余劲未散,下一剑已狠狠砍至,薛百胜双剑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毕竟是年迈血衰,扬弃内息运化一味斗快斗狠,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蓦地老胡暴喝一声,双剑齐下,往薛百胜肩头处斜斜砍落,劲力之强气势之猛,压得凳脚入地寸许,薛百胜不得不交叉接击,两柄剑猛被压至胸前。
  胡彦之虎目暴绽精光,正要一鼓作气将他压倒,忽地两胁剧痛,竟遭两柄薄刃青钢剑贯入;喉头一甜,一抹鲜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胜双手持双剑,正被自己牢牢压制,除非他有四只手,否则如何能够?
  胡彦之强忍剧痛,赫见薛百胜两只袍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对铸铁般的黝黑手掌,左右食、中二指间各箝着一柄薄刃青钢剑;而双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则箝着另外两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胁下的,与前两柄一模一样的薄刃青钢剑!
  近距细看,薛百胜十根手指的指节比常人更长,骨节突出,指间的肌肉异常发达,布满突疣般的硬茧,尤其是箝着第二对剑的中指、无名指,其扭曲灵活的程度,简直就像第二只、第三只食指一样。
  三指间不但能夹着两柄剑与胡彦之过招,还能在架住来剑的一瞬间,将第二对剑往下分刺,制住胡彦之。
  蛇本无足,若能凭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虚幻之足。
  (原来这就是「蛇虬百足」的真面目!)胡彦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头见过的卖艺人的手法。卖艺的郎中取八文铜钱来,双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双拳交错、吹一口气,则右手剩三文而左手变五文,如此变换不休,有个名目叫「八仙过海」。
  他私下缠着郎中欲一窥秘诀,郎中将一枚铜钱置于指间滚动,又将铜钱平放于掌心,翻掌朝下而钱不落地。「若胡大爷能练到以掌纹夹住铜钱,这门戏法便是小成了。」郎中笑着说。
  「我不信。」胡彦之哼笑:「你能用掌纹夹住铜钱?」
  「小人不用掌纹。」郎中道:「小人练此道已超过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条纹路都练出了茧子,茧子又化成皮褶,最后竟成了一只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只掌里能塞入五枚铜钱,八仙过海又有何难?」
  「精通百兵」不过是薛百胜的烟幕,如何罗列在后的各式长短兵刃,以及拢住两只手的宽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虬百足」练的,其实是指力。
  不仅练到要持兵应敌,更须灵活如蛇,将兵器在指间自由变换。
  「我服了!」胡彦之哈哈大笑,鲜血混着唾沫淌下颈颔;薛百胜默然良久,忽然抬头:「你这路剑法,莫非是天门剑脉的七言绝式『天阶羽路自登仙』?」
  胡彦之又咳出几口血沫子,无视两肋正插着利剑,豪迈大笑:「差得远了!不瞒前辈,以晚辈内伤之重,使不出『天阶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辈自创的一路剑法。」
  薛百胜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创的剑法?」
  「正是。」
  薛百胜难掩错愕,几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么名目?」语气竟自有一丝萧索。胡彦之微笑道:「叫『寒雨夜来燕双飞』。我那牛鼻子师父使剑是天阶羽路,飘飘欲仙,老子差得远啦,也只能混作两只傻鸟。」
  薛百胜嘿的一声,拔剑撤手。胡彦之咬牙闷声,仰头滚落板凳,单臂捂着肋下伤口,欲拄剑起身,无奈内外交煎、新旧相叠,又吐出一口鲜血,半身染红,竟难撑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胜淡然道:「你赢了,年轻人。你们走吧。」
  起脚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冲开,忙一跃而起,直奔出数步才膝腿一软,肩上创口之疼与胸背淤血之痛一起迸发,咬牙撑住疲软的身体,奔过去将老胡搀起。
  五帝窟众人面面相觑,但白帝神君出口无回,何君盼低声凑近杜平川耳畔,粉唇轻合几下,杜平川回头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来。
  符赤锦咬着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却要害苦五岛之人!」薛百胜冷笑道:「世上也只有你符家之人,没资格说这话!」符赤锦铁了心要留人,纤足跃起,居高临下,挥掌拍向胡彦之的头顶。
  薛百胜霍然跃起,右手五指洞穿板凳,就这么提着横挥出去,与符赤锦隔空对了一掌,侧身道:「还不快走?」耿照与阿傻一人一边,搀着老胡踏上码头,直奔薛百胜的竹篙小舟。
  薛百胜知她「血牵机」的厉害,提着板凳一指,两人相隔足有四、五尺远,冷然道:「符家娃儿!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谁能留得下他们!」符赤锦粉面煞白却忌惮「蛇虬百足」的厉害,不敢近身与他缠斗。
  耿照等三人万般艰难地来到船边,正要下去,水面忽有一道凌厉刀气,呼啸着划水而来,所经之处白浪掀起数尺高,眼看就要将三人劈成两半!
  「留神!」
  薛百胜感应气机,未及回头,抢先飞起一脚将石磨踢过去,转身时人已纵出,左掌指间带风,「呼!」一声甩出一杆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板凳径向刀气扫去!
  耿照等三人及时趴下,刀气自头顶掠过,轰然一声,石磨、曲戟应声两分,薛百胜挥凳一格,整个人被撞得倒飞丈余,落地时不由得踉跄几步,咬着一口鲜血稳住身形,手中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抚胸口,让耿、胡等三人先退下码头,一张黑黝红亮的面皮涨成紫酱色,浑身剧烈颤抖,似忍受着极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异状,扬声道:「老神君!可是丹效过了?」
  符赤锦蹙眉道:「应是为挡那一刀,提运内力超过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压不住了。」想起一事,提声叫道:「快盘膝坐下,散息于脉!你越是运功抵抗,不但白受痛苦,更将催化雷劲,后果不堪设想!须借外力方可压抑。」脚步细碎,绕过了胡彦之等,直往码头行去。
  薛百胜盘腿调息,忍痛一挥袍袖,厉声道:「不……不比!你练那歹毒阴损的武功,还想拿……手碰一碰老夫?滚开!」符赤锦停下脚步,惨白的脸上兀自挂着一丝狠笑索性闭口不语,却不似要落井下石。
  河面那条渔舟越来越近,转眼靠上岸来,船头一前一后立着两人:后头那人身形胖大、黑如锅底,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而前头那人生得魁梧雄壮,目似伏威,一身黑袍玉带、披风飘扬,犹如微服出巡的功臣武将,头顶却以一只金冠束发。
  豪迈的燕  与书生气的包巾玉钗合而为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显轩格,正是镇东将军麾下武 首席、威震东海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船未停梢,岳宸风 着杀奴跃上码头,撇了一眼薛百胜的狼狈模样,微笑道:「适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这一刀竟未留刀。误伤了老神君,在下好生过意不去。」
  薛百胜面上紫气大盛,嘴唇青白、浑身剧颤,已无余力斗口,苦苦咬牙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语。岳宸风双手负后,清了清喉咙,朗声笑道:「刚才是谁说要放人的?」众人皆不敢出声。
  符赤锦妩媚一笑,妖妖娆娆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谁敢呀?不过就是有人犯浑,一时得了失心疯。所幸主人神功盖世,一举擒贼,奴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瞟了众人一眼,见薛百胜自顾不暇,三岛中除了自己,更无第二名能震慑全场之人,领头盈盈下拜:「红岛神君符赤锦,恭迎主人圣驾!」
  杜平川犹豫片刻,也对何君盼使了个眼色,率黄岛众人躬身道:「参见主人!」
  岳宸风哈哈大笑,一挥披风:「都起来吧!诸位不必拘礼。」大步走下码头。
  行过薛百胜身过时,见他浑身不住颤抖,不知是因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这般献媚场景的屈辱。岳宸风勘误人消轻轻一脚,便能踢死这麻烦之至的老东西——即便没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胜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杀死这顽固的老儿也许才是仁慈太过。晚过两天再发丹药给他,足够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到时,他还没被雷劲贯体的痛苦给弄疯的话,岳宸风心满意足的笑着,负手走向今晚的猎物。
  瞥见岳宸风的一瞬,胡彦之忽然懂了。
  脑海中电光石火的一掠,他想起当日在云上楼时,耿照所转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与岳宸风最后一次约斗折戟台,阿傻兄弟俩身无长物,只能以岳家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说:「……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这,够不够份量?」
  岳宸风回答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盘据环跳山的五帝神君,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
  阿傻读的是唇语,以他当时的阅历,不可能判别「环跳山」与「五帝神君」
  是什么,因此记的是同音异义的别字,并把「神君」错记成了「神兵」。而后在云上楼当众诉冤,耿照译的便是同音别字,老胡因而错失了是关键的环跳山、五帝等词语。否则以其见闻广博,早发现了两者间的牵连。
  ——我近日才杀败环跳山的五帝神君,身价暴增。
  ——五帝窟绝迹多年,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星罗海。
  江湖传言并没有错。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么方法打败了五帝窟的五岛高手,迫得他们封关退隐,绝足江湖。但这则流言只说对了前半截,后半截却不为人所知: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外道成为其私兵,暗中干着杀人越货、剪除异己的勾当!
  当然老胡的判断也没有错。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赤炼堂,都不可能与七玄勾结。
  ——勾结这帮妖魔鬼怪的,是岳宸风胡彦之咳出几口鲜血沫子,冷笑道:「岳宸风,你与外道勾结,不怕慕容柔知道了,要砍你的脑袋?」岳宸风哈哈一笑,点头道:「胡兄说得极是,故而今日之事,万不能教将军知晓。」
  胡彦之「呸」的一声,一抹唇际的血渍。
  「岳老师笑得这么无耻,肯定要杀人灭口了。」
  「那到不是。」岳宸风环抱双臂,抚颔笑道:「耿照是刀皇传人,又通晓妖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这般紧要,非但不能杀害,还须尽力保护;若能供出妖刀种种,慕容将军便能<私藏妖刀,图谋不轨>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妖刀,这个籍口更是万金不换,价值连城。」
  胡彦之心想:「赤眼与小耿之事传得好快!这可不妙。」以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府勾结之深,料想今日赤炼堂围朱城山之后,横疏影势必要给个交代;岳宸风若一直埋伏于左近,得知此事并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岳宸风续道:「至于那位阿傻兄弟,我俩虽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旧识一场。当年我既未杀他,今日也不忙着杀。」顿了一顿,微笑道:「今夜非死不可的,只有胡兄一位。」
  胡彦之心中一凛:「他原不必杀我。如此着意要杀,其中必有蹊跷。」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又咳出血唾。岳宸风抱臂冷眼,笑意渐凝,鼻端重哼了一声:「你笑什么?」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拍拍胸口缓过气来,一指周围众人,斜也而笑:「你老底都翻出来啦,还弄出这么一大家子劳师动众的,要还杀不了我,抓不到这两个小的,不知会不会很呕?」
  岳宸风面色不变,老胡 唇长啸,林中忽冲出一条巨大的乌影,四蹄放开人立而起,咆声犹如虎啸,吼得所有的马匹都腿软跪地,功力销差的人也抵受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来策影极通灵性,他身形巨大,若与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难以蒙混下山,故一路独行专走山陵险道,有时赶在三人之前,从远处山峰上眺望监视;有时又远远跟在后头,循着气味追踪,俨然是一名追迹高手,随后保护三人。
  老胡与他搭档已久,默契甚深,若无哨声信号,又或老胡失去意识、无法自保,否则策影决计不现身,为三人守住最后的一条退路。
  策影冲进人群里,蹄飞口咬、迅捷如风,黑夜中看来直如鬼神异兽,五帝窟众人几时见过这种怪物?顿时被驱赶得溃不成军。符赤锦、何君盼等首脑纷纷走避,场面大乱。
  老胡观紧时间,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风掠过,耿照一抓缰绳翻身上鞍;弯腰一捞,也把阿傻提了上来。胡彦之重伤无力,脚软坐倒,策影急停扭转,小磨似的铁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后后踢飞几人,猛地咬住胡彦之的衣领往后一甩,也将老胡抛上背鞍,掉头狂奔而去!
  符赤锦气急败坏,尖声大叫:「挡住大路,别让他跑啦!」黄岛众人如梦初醒,才合力推倒马车车厢,挡住出入渡船的道路。
  谁知策影作势欲奔,忽然回头涉水,经过江舟时后腿猛蹬,「轰」一声巨响,将舷头踹出一个大窟窿,连坚固的龙骨都被踢得爆碎开来,整条船剧烈摇晃之间,斜倾着向一旁滑开,岳宸风乘来的那条鱼舟顿时被压得稀烂。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冲入水中,前进的速度丝豪不减。
  岳宸风虎目圆睁,暴喝道:「刀来!」杀奴翻开刀匣,宝刀赤乌角再度出鞘。
  一道逼命刀风横扫而出,匡当一声吞鞘收匣。策影嘶吼一声,身子一陡的歪斜,几乎将老胡甩入水中;踌躇不过一瞬间,他又继续蹬蹄探头,身形旋即没入漆黑河面,游出了炬焰能及的范围。
  赤乌角出 ,绝不落空。
  只是岳宸风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愤怒之余,不由赞叹:「好一头韧命的畜生!我一刀能斩断石磨,却斩不断他的身腿!」符赤锦秀发覆额,模样十分狼狈,几乎忘了自己今日曾两度被马儿追得团团转,片刻才喃喃说道:「那匹马……居然会游水!」
  岳宸风冷哼一声:「他不是普通的马,是出自天镜原的罕世奇骏紫龙驹!」
  懒与缠夹,纵身跃出,掠上码头另一边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上点,浑厚内劲之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入夜后河水寒冷,耿照身负内外伤,一下水的瞬间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几乎失温。所幸他身子强健,勉强还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离了河岸,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前后左右只闻水流声声,什么也看不见。
  耿照心中大急,抓着缰绳唤道:「二哥,再往前便要没顶啦!二……二哥!」
  策影一扭马嚼,耿照反被他拖了一下,略微冷静:「二哥不会自踏险地,除非……他会游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浅,只能凭着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变,判断他虽离岸好不阵了,却未因此下沉,看来确是栽着三人游向对岸,不觉失笑:「旁人若听我向马儿求助,还让他怃平心绪,定以为我疯了,殊不知二哥通灵神异,只怕还在常人之上。」回头唤道:「老胡、老胡!」胡彦之却无反应;伸手往后一摸,才发觉他入水失温,内伤加剧,竟尔晕了过去。
  他赶紧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视物,成了真正的瞎子,自然无法回应。然而他虽然身子发颤,牙关磕得格格作响,一推之下犹能挪肩缩颈,意识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阵颠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渐渐习惯了夜色,能隐约辨出周围的景物,老胡还是动也不动地趴在不匣上,气息断悠微弱。过了赤水之后要往哪儿去,耿照毫无概念,策影却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东而去。
  耿照查觉蹊跷,伸手往马臀上一摸,只觉触手温黏,策影「虎」的一声低吼,他才发觉:「不好!难道二哥受了伤?」任凭他如何扯缰呼唤,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灵,扭头回顾,赫见河上粼粼波光之间,一叶扁舟如电射至;船上之人虽难辨面目 ,然而披风猎猎飘扬,长篙随手一点,小舟便破流直进、如鼓风帆,除了岳宸风外还能有谁?
  「难怪二哥拖着重伤,还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岳宸风的阴郁性格,已方三人一马绝难幸免;对耿照来说,其中取舍不难。他拍拍马颈,说道:「二哥!这两个便交给你啦。你英明神武,是马中的盖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有逃过一劫,兄弟再来与你吃酒。」拍了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马缰塞到他手里,以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下马」二字。
  阿傻如梦惊醒,霍然回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将老胡攀在腰间的右手牵与阿傻,解开琴匣系带往地下抛,右脚跨至鞍左,猛的向道旁草丛一跳,双手抱头连滚几圈,忍着肩伤剧痛咬牙起身,三步并两步的溯来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躯回头,奔前几步,虎声低咆,仿佛正气急败坏的唤他回来。耿照也走向前去,挥手道:「二哥,驮着三个人咱们谁也逃不了,你明白的。」一人一马对望良久,策影啡啡两声,踏着蹄子退了两步,又恢复成睥睨雄视的马中王者,大如柑橘的湿润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马背上的阿傻在腰后摸索一阵,将明月环刀抛给耿照。那是除了不能开封的赤眼之外,三人身上仅剩的武器。「谢了,阿傻。很高兴能交你这个朋友。」阿傻怔怔望着他,神色复杂,策影却不再留恋,掉头往东边去。
  寒冷的河风吹来,现在风里只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环刀,在岸边静静等待着岳宸风。身为诱饵,他必须使普猎者明白自己价值连城、便于得手,比起浪费时间去追逐不可知的对象,不如张嘴将自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窥视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个籍口;一个严刑拷打逼出口供后,慕容柔会欣然接受,拿来对付流影城的籍口。
  所以他只是诱饵。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绝不能落到岳宸风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来到河岸十丈之内,才慢吞吞地迈开脚步,往西边走去。透过已熟悉夜幕的惊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岳宸风脸上的变化。耿照一点也没有算计他的念头,比心机耿照决计不可能是此人的对手,他只是把事实摊岳宸风的面前,让他自己估量追哪一边更划算。
  ——像岳宸风这样的人不惊怕,他们的弱点便只有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证言,但逮到耿照却能得到最多的好处。
  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里看到了贪婪之光,终于放下心来,死命地发足狂奔。
  策影驮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东路逃去。
  在他与胡彦之浪迹天涯的这些年里,这不是老胡头一回晕死在他背上,任他驮着东奔西跑。紫龙驹通常活得很长,强韧的生命力与超乎想象的长寿,使他们能长成异于常马的巨大身形,甚至拥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过往的每一次,策影总是靠着敏锐的嗅觉、惊人的身体素质,以及对危机的灵敏直觉,带着重伤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现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惊怵似的奇妙感应重又轻刺着紫龙驹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东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条火龙!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银般的眸中回映着炽亮吞吐的红艳火舌,没有惊恐,只有愤怒。那并不是缠绕着焰火的红龙怪物,而是突然自两侧林中同时亮起的成排火炬,连绵一片,宛若张牙舞爪的火龙。
  自与老胡搭档以来,策影腾空越过一片人墙、一片火墙,甚至是一片尖刃密挤的兵器墙的次数,已多得数也数不清:「一拥而上」、「重重包围」等字眼,对来自极境天镜原的异种神驹而言毫无意义,能令它稍稍却步的武器只有一种。
  炬焰随风晃摇,绑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头不断溅出油渣火星,举火之人皆是一身漆黑的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单肩皮甲,护腕、绑腿也以黑革鞣制;从苗条的身形上看来,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边,都邻着另一名弯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谱。箭阵远远近近,从道旁至树顶,将策影一行团团围住。以紫龙驹的神速及强韧健壮的身躯,或许这样的阵仗依然留它不住,却足以将马背上的两人射成刺猬。
  箭阵之后,一顶华盖覆纱、金檐垂旒遇到大帐停在道中。那金帐底平如床榻,四面设有女墙似的雕栏,栏柱盘鳞,精致的雕刻上细细贴着金箔,无比华贵;帐子两侧各有一条碗口粗细的朱漆轿杠,前后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抬,可以想见行走时之平稳舒适。
  金帐白纱里探出一只芊芊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纱帘,轻轻戳出尖细如茭白嫩笋的形状。「好一头魁梧暗藏的畜生!」帐中之人语声动听,却丝毫不显做作,颇有后妃威仪:「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烟!」
  左右躬身领命,取出数只粗圆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洁滑亮,一头嵌着铜光灿灿的金属蛇首,作张牙吐信的狰狞形状,铸工极其精巧,蛇首之上鳞片宛然、园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后亦镶以鳞甲铜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后铜座上伸出两只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带斜肩背挂,以支撑圆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设有药室,黑衣女郎举火点燃筒后引信,蛇口中忽然喷出大股黄烟,喷射力量之强,烟出犹如一条矫娇黄龙,笔直而不散,随着圆筒飞甩而来,从不同方向汇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猛地人立起来,它虽有一脚踢碎江舟龙骨的万钧巨力,却无法与踢不着、咬不到的浓烟对战;见周围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从人群头顶一跃而过,忽地四蹄一软,挣扎着跪倒下来,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数名黑衣女飞抢上来,趁着黄烟迷眼将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脚绑了下去:老胡周身却无法靠近,策影奋力挣扎,四蹄乱踏,歪歪倒倒地兜着圈子乍起倏跌,始终将老胡护在脚边。
  众人畏惧它巨大的身形与濒临失控的惊人怪力,只敢远远绕着圈子,眼看豨蛇烟由黄转白、由白转薄,最终散成了几缕青丝,始终无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烟」是极厉害的蒙汗药物,药效遇血即发,若无伤口,便是大量吸入也无损害;但哪怕只是擦破小小油皮,药烟一沾鲜血立时钻脉入体,散发极快。
  一筒施放完毕,连狮象也要不支倒地,与弓箭、暗器搭配使用,专制凶猛狂暴之物。
  帐中女子见那黑马后腿受创甚深,连挨了几筒豨蛇烟,兀自摇颈蹬蹄,一见人近,张口便咬,悍猛绝伦,不禁叹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只怕难以驯服。也罢,莫屈了英雄烈士,给它个好死。放箭!」
  「且慢!」
  一条人影自树顶跃下,从容走入箭阵中围。附近的黑衣女郎们挥烟举火,只见来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头,脸上居然戴了个五颜六色的纸糊面具,似是在市集里随手向货郎买来的,可笑得近乎诡异。
  奇怪的是:那人走过策影身畔,它却一反先前的暴烈,并未加以攻击。那人轻抚马头,而策影的体力也终于到了头,「砰」的一声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壮马腹剧烈起伏,缓缓阖起漆黑的巨眸,赤红的巨口不再开欷撕咬,似是放下了心。
  他径直走到帐前,抱拳躬身:「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请宗主见谅。」
  被尊称为「宗主」的帐中女子沉默不语,似正打量着来人,片刻才道:「见阁下的模样,应是不必浪费时间,询问你的身份来历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
  两个人说话,总不爱好哦你你我我的,不成样子。」
  那人的糊纸面具底下一阵窸窣,仿佛微微一笑间,唇颊碰着了粗糙纸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东西,见不得光。」他的声音平稳宁定,听不出年纪,虽说着轻松近乎轻佻的言语,感觉却一本正经,浑不似信口开河之辈。
  「鬼先生」随手挥过一缕烟丝,余袅自指缝间飘然逸去,叹道:「久闻五帝窟的豨蛇烟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失神药,见血闭脉,连封豨修蛇一类的传说巨兽也能轻易药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马出自西北绝境天镜原,世称『紫龙驹』,寿长百岁、悍猛绝伦,是丝毫不比封豨、修蛇逊色的罕见异兽。」
  帐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纱内的苗条丽影似是摇了摇头。
  「我必须告诉里:无论里拿什么讨保这一马两人,我都不可能答应。里又何必赔上一命?」鬼先生微微一笑。「宗主的问题,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龙驹不攻击我,显然与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宝爱性命,宗主这般阵仗,连紫龙驹都难以逃脱,我也不是三头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进来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声道:「这么有把握的提议,我倒想听一听了。」
  「请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关机密,无有亲信,唯宗主一人能听。」
  这一回,帐中女子并没有考虑太久。
  她轻轻打了个响指,所有的黑衣女郎都躬身一揖,迅速退了下去,没有一个跳出来苦劝主子三思而行假作忠诚的,她们只娴熟利落的绑走了阿傻和胡彦之,把瘫倒的巨马留在原地。
  ——若无解药,豨蛇烟的效力足够它睡上几天几夜,便是紫龙驹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从心底佩服起她来。是谁说寡妇好欺的?帐中女子简直是他这几年所遇见过的第二位优秀领袖;比起头一位,她甚至还不须以假面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实亡的帝门宗主名位,光以黑岛水神岛之主、拥有「玄帝神君」
  称号,人称「剑脊岛梢」的漱玉节在十余年前,也是帝门五岛中首屈一指的名剑,号称五帝窟内剑术、弓术第一人。还有一群穿黑衣的妙龄小妞来保护,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终于连抬帐的力士也悉数退走,风中道上,只余隔帐相对的两人。
  「妖刀三度现世之事,宗主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帐中漱玉节单盘跏趺,作吉祥坐,置华丽的金帐如佛龛。即使周围已无属下,她谨慎的姿态依旧丝毫不变。「这与五帝窟何干?」
  「妖刀与天源道宗、与七玄界的关联,宗主知之甚详,我便不赘述了。三十年前妖刀现世,七玄以狐异门为首,捐弃成见,与三铸四剑携手合作,以抗妖刀,这是何等的襟怀!」
  「妖刀隐世后,那些『正道』却栽赃嫁祸,反回头灭了狐异门,更籍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门等,诬七玄为外道邪魔,翻脸逼杀。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宗主以为是天年,抑或人祸?」
  漱玉节安静聆听,并不接口。
  这是既定的事实,全无讨论的必要。她始终防着对方使缓兵计,心中有只小沙漏正缓缓流淌,一旦逾越某条底线,这场对话便即结束。漱玉节在这点上十分厚道。她不想浪费对方所剩不多的时间。
  鬼先生道:「日前洪泽津的啸扬堡发生血案,『虎剑鹰刀』何负嵎一家被杀,虎翼飞梭剑惨遭断折。啸扬堡的照壁上头留有四句血书:」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晓?「漱玉节抬起头来,平静的神态终于掀过一抹波澜。
  武林中人可能并不知道,一向与青锋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观海天门习艺的何负嵎,乃出自五帝窟黄岛的何家一脉。
  何负嵎的先祖离开黄岛之后,在外自立门户,开创了啸扬堡的庄园基业,严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际,既保守族裔秘密,也严禁与黄岛本家联系,一直延续至今;便在帝门五岛之类,知者亦属寥寥,除了漱玉节与薛老神君,恐不脱单掌五指之数。这其中牵连复杂,旁人难以廓清。但无论如何,被杀的何负嵎是黄帝神君何君盼的远亲,乃土神岛一脉。那留书者所杀的,终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节想了一想,缓缓道:「七玄中人,不会自称『魔宗』。」
  鬼先生点头。「宗主高见。但三铸四剑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这消息一出,可以想见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对七玄伸出捕猎之手;也许,这便是他们一开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还是鱼肉?」
  他从怀里摸出一对密柬,指尖运劲,书柬便平平射至帐前,笃的一声边缘嵌入栏中,但漱玉节并未伸手取下。「这封邀帖里写明了地点、时间,欲请七玄各宗首脑一唔,共商大计。宗主既是帝门之首,自也应在受邀之列。」
  「大……计?」漱玉节轻声覆颂,平稳动听的喉音里辨不出喜怒好恶。
  「妖刀现世,或许是一个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选错了边,遭致如此下场,这回或许应当记取教训,别做良图。」鬼先生娓娓说道:「参加这场七玄妖刀大会,只有两个条件:须至少拥有一样道宗圣器、并权领七玄一门之人,方能出席。所谓『道宗圣器』,便是昔日天源道宗所释出的诸样宝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玄的复兴。」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尘弓』。」鬼先生道:「五帝窟这两样镇门之宝,亦出自昔日天源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资格的七玄首脑。届时在下将在信中所载的秘密地点恭迎大驾,齐为七玄界的复兴大业贡献一份心力。」
  漱玉节思索片刻,摇头道:「我对七玄的复兴大业不感兴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对『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劲之法,不知感不感兴趣?」
  胡彦之惊醒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盖叶影随风婆娑,然后才是叶隙间的满天繁星。
  正扶着树干坐起身,陡地胁下一痛,才想起自己已身负重伤;轻抚腰腹,发现伤口不但包扎妥适,层层白布间还透出一股清凉的药气香,敷裹的恐怕是极为上等的金创药。
  他披衣而起,却不见小耿及阿傻的踪影,不远处策影正跪地吐息,看来颇为虚弱疲劳,见他起身却昂首低咆一声,也挣扎着要起来。胡彦之示意它继续休息,举目四顾,赫然见到立于对面另一株大树下的「鬼先生」。
  「啧。」他撇了撇嘴,仿佛很倒霉似的:「居然是里救了我。」
  「跟里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节外生枝,你总当是耳边风。」鬼先生双手抱胸,轻哼了一声。「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赶了回来,你只怕已成了一头箭猪,外带一匹罕世的宝马陪葬。弄到这般田地,你觉得很有趣么?」
  「我帮你一回,你帮我一回。童叟无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气,试着活动肩背,却疼得呲牙咧嘴。「我那两个兄弟呢?交出来。」
  「我来的时候只瞧见一个。双手缠着布条,相貌清秀的那个。」
  「人呢?」
  「交给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我总得拿点儿什么,同人家交换你的小命不是?」
  胡彦之啧的一声,面无表情,扶着树干摇摇晃晃起身:「啪!啪!」弹了两记响指,策影也挣扎着跪立起来,摇鬃低咆一阵,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边。
  「组织的计划,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个会碍到『组织的计划』?」他刻意强调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与耿照相干,另一名少年便不相干。」
  胡彦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干『组织』屁事!」
  「接下来我还有得忙,没工夫跟里在后头替你收烂摊子。你自己留神,别把命弄丢了。组织的事与你无涉,不许再接近骷髅岩,一切待我命令行事,听到没有?」也许早已习惯胡彦之的桀骜不驯,鬼先生也没想听他好声好气地应答,交代完毕,便即转身。
  「你们『组织』的消息灵通得野狗似的,你早就知道人在哪里了,对吧?」
  身后胡彦之忽然开口,齿间仿佛咬碎怒雷,隐震伏野。「那人,我见过了。你明知我从流影城来,怎不问一问?」
  「鬼先生」闻言停步,却未回头,语气里似有一丝不耐。「我不想同你瞎缠夹。这个当口,别拿小事烦我。」
  「对我,可不是小事。」胡彦之牵着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缓缓自他身畔走过;交错之间,冷不防地举臂一挥,从后方打掉了他脸上的糊纸面具。「你忒爱戴面具见人,别戴这种货郎叫卖的便宜货。我把里的宝贝藏回了老地方,这辈子就算里跪着求我,我都不会再戴一戴,你之间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头,明明目光森冷,却仿佛强抑着满腔怒腾。
  那是种备受伤害的意冷心灰。
  「……听到了没,『深溪虎』?」
  【第六卷完】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4:36

【第七卷:碧火神功】第三十一折: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耿照在黑夜中狂奔。
  他绝不能落入岳宸风之手,否则将置流影城于险地;又不能逃逸无踪,让岳宸风绝了贪念,掉头去追老胡和阿傻。现而今,漆黑的夜幕是耿照唯一的掩护,他发狂似的向前奔跑丶毫不择路,一边跑一边弄断树丛矮枝,甚至直接冲进低矮刺人的灌木丛里,沿路留下明显的痕迹,将岳宸风引向荒僻野地。
  等耿照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正跑向一团火光。
  (不好!)
  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连累。
  黑夜之中,跳跃的焰光了映出门楣高槛的虚影,依稀可见建筑之外倾圮的山门华表,似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宫观庙宇。耿照既发现此处,岳宸风必也不会错过;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岳宸风赶到之前尽快离开。
  一入山门,一股鲜浓肉香扑鼻而来。篝火之前,一抹修长窈窕的雪白衣影正转动着火上的串枝泥包,纤纤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莹,微带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
  他纵身跃入,本欲发话,忽地一怔,竟尔忘言。
  破庙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装的双层缠腰裹得严实,却丝毫不觉雪绫斜纹绸的质地厚重,可见腰身之细。她戴着一顶覆纱帷笠,长长的雪色纱帷垂至腰背,遮去头颈面孔,纱中隐约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说是瑞雪,其实更似羊脂白玉,丝毫不逊于纺雪轻纱。
  他平生所识女子,染红霞的相貌丶胴体都是极美的,然而英姿勃发,犹在美貌之上;时霁儿娇俏可喜丶黄缨精灵古怪,堪称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然而真要说是「绝色」,唯横疏影一人。
  横疏影姿容绝世,倾城倾国,成熟的娇躯腻润丰盈,床笫间曲意承欢,更是世上罕有的尤物。白衣女郎不露容颜,便这么简简单单往火旁一坐,风姿却足令人动魄惊心;而静中有动丶修长健美之处,又与横疏影不同,俱都有慑人心魂的大能。
  耿照呆呆望着,不觉想起了流影城中的心爱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黑夜荒野,我却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赶出庙门火畔,让她挨饿受冻。」狠下心肠,拱手朗声道:「得罪!请姑娘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如若不从,恐有性命之忧!」
  女郎纱笠微动,「噗哧」一声,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纤纤素手拾起一根三尺来长的枯枝,却非是用以自卫,反倒随意拨动火堆,意态闲适,肢体动作竟是说不出的端丽好看。
  「以一名拦路匪而言,你也算礼数周全啦。」
  银铃似的嗓音温柔动听,带有一抹大家闺秀的书卷气,彷佛正与自家幼弟闲聊,友善而不轻佻。「宫观无灵,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谁人独有。如若不弃,也请坐下来烤烤火罢。」一指火上泥包,慢条斯理道:「这半只野兔,我一人原也吃不完,愿与君子分食。」
  耿照暗暗纳罕:「好个沉着女子!」但岳宸风转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强的恶徒正追赶我,我一时大意,竟循火光而来,为免遭受牵连,请姑娘即刻离开!冒昧之处尚祈见谅。」
  女郎轻轻打火,低头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你怕我泄漏你的行藏,是也不是?你放心罢,道中相逢,便是有缘,我不会出卖你的。」
  耿照急得双手乱摇:「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来,我便指点方向,让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单手支颐,薄如蝉翼的雪纱袖管滑落肘间,露出半截鹤颈般的修长藕臂,肌滑犹如敷粉,曲线似水圆润,当真是秾纤合度,难再增减一分。
  这动作原无一丝挑逗,耿照却心头一跳,竟有些脸烘耳热,赶紧驱散绮念,摇头道:「姑娘说笑了。那人多疑且贪,若见此间有火,必定前来搜捕,姑娘据实以告也好丶为我隐瞒也罢,那人必定不信。我一开始便错啦,原不该往篝火的方向来,如今请姑娘离开,也只是亡羊补牢而已。」
  「原来如此。」女郎点了点头。「我若一走了之,难道便能逃过?那名歹徒若寻不到你,必定于左近仔细搜查。这夜黑风高的,我一名女子举火独行,早晚还是要被他发现。」
  耿照摇头道:「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这儿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东边逃,如此便不会连累姑娘。」
  女郎粉颈一缩,举起手背掩口,火光下只见她幼嫩的掌心红通通的,说不出的好看。耿照面红耳赤,赶紧别过头去,忽想起情况紧急:「奇怪!我到底是怎么了?都到了这当口,还有心思理她美不美?」正要催促,忽听女郎温婉笑道:「暗夜遁逃,你一定是身带宝物,这才引人觊觎。我猜对了么?」
  耿照下意识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声,捏着粉嫩的掌心捂嘴轻笑:「你呀,真是个老实头!你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耿照警觉心起,正要退出门去,蓦地一股热辣辣的劲风由下而上,直扑面门!
  他反应快极,下腰丶撑地丶转身一气呵成,堪堪避过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琴匣之坚丶赤眼之锐,能当天下间所有兵器掌风一击,再不回顾,转身跨步,飞也似的朝观门掠去!
  女郎赞道:「好俊身手!」也不见她如何运使,手中枯枝一分为三,灰黑枝头冒着大蓬的烟条火星,冷不防地击中耿照的双腿膝弯,以及左肘后方的软麻筋处。
  膝弯是人身最柔软的地方之一,被烧得霜灰的火枝击中,不啻是烙铁加身,耿照闷声倒地,剧痛中兀自护着头脸往门槛滚去。女郎也不追击,斜柳般俏立火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拨,无数烧红的柴炭卷着炽亮火星铺天盖落,炙得耿照弹跳翻滚,惨叫不绝,始终构不着门槛起身。
  她细白的左掌迎风一招,耿照忽觉左脚受制,整个人被迤逦着拖过一地炭碎,衣裤被炙出一个个乌黑破孔,肌肤焦灼迸血。
  女郎双手飞快缠卷,将他拖到了篝火边,总算耿照神智未失:「我脚上……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忍痛翻身,双手往左踝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一条软滑凉腻的透明丝线。
  那线极细极韧,扯之不断,耿照右脚高高抬起,使劲往地上一踏,「喀啦!」一声砖碎地陷,稳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将他一把拉起。耿照右膝跪地丶左脚压平,双手绞住那看不见的透明丝线一扯,女郎一声轻呼,反被拉了过来!
  雪白俪影纵体入怀,笼着蝉翼轻纱的两条藕臂仍不住缠卷,耿照还来不及反应,双腕已遭束缚,被拉着越过头顶扯至颈后,连两踝也被缠得向后屈起。
  女郎随手一束,顿时将他绞如满弓,耿照的脊椎几欲断折,咬牙惨哼,「碰!」一声侧倒在地,扬起无数积尘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轻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尘,虽不见面目,风采却极动人。
  「你的绘影图形于一日之内,传遍赤炼堂各处水陆码头,那图像栩栩如生,见人即悟,堪称是现今最脍炙人口的江湖耳语。在三江五岛十八水道行走之人,没有不知道的。」她拢裙侧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来,单手支着下颔,似是饶富兴致:「耿照啊耿照,你都自顾不暇啦,还有心神照管一名野地里的陌生女子?」
  耿照懊悔不已,强忍着筋骨剧痛,咬牙道:「你……你是岳宸风的爪牙?」
  白衣女郎闻言一凛,心念电转之间,已然听出关窍:「追你的是岳宸风?」
  「八荒刀铭」的威名震动东海,无论黑白两道,谁也不愿无端招惹。耿照只道她是怕了岳宸风,暗忖:「难道她不是岳宸风派出的杀手?」奋力挣扎道:「岳宸风稍后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纵将我交出,他也必杀姑娘灭口。你……你快放开我,我来引开岳宸风!你我既无仇怨,何须如此?」
  女郎恍若不闻,似是陷入沉思;片刻才回过神来,细声轻笑:「别人怕他,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随手点了耿照的穴道,双掌翻飞如粉蝶,收起一团约如鸡蛋大小丶滑滑亮亮的半透明丝索。
  耿照虽动弹不得,总算紧缚尽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减。
  就着火光望去,丝团在女郎的掌心里隐约成形。她随手揉捏,原本鸡蛋大小的银丝轮廓转眼成了鹧鸪蛋丶鸽子蛋,最后只比黄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怀襟一掖,丝团便消失不见。
  她又像变戏法儿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红嫩白皙的掌间,嚓嚓两声,割断耿照肩胸上的皮带,将琴匣拉了出来横放膝上,赫见两处匣扣均各有一枚黑黝黝的铁锁。
  女郎挥匕削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小小的锁头丝纹不动。
  「这是……玄铁锁!」
  她识得厉害,不再白费力气,略一思索,又将琴匣调了头,这次砍的却是另一侧的两枚暗金铰炼。谁知铿铿几下,铰炼依旧是完好如初,刀过无痕,连金面儿都没削落一丝半点。
  女郎收起小匕,抚着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抬起头来。
  「我就直说了罢。要说是刀皇传人,你的武功委实不到;依岳宸风的性子,决计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能用上乌金铰炼玄铁锁的百年铁檀匣,所贮岂能是俗物?」看着雪白的帷纱轻轻晃动,耿照几乎能想象她嫣然一笑的模样。
  「你我虽无仇怨,但这三个问题实在太过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只好先委屈你啦。况且……我想找的那个人,还须着落在你身上。」
  耿照闻言不禁一凛。
  「谁?」
  女郎似是一笑,也不接口,玉颈低斜,帷笠上的轻纱微微晃动,作侧耳倾听状,曲线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动,却陡地绷紧起来,彷佛绵柔已极的细雪一凝,转眼顿成坚冰。
  耿照忽觉风声有异,门外夜色处,似有魈影魅翳自远方来,那感觉难以形容,却又清晰灵动,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觉,竟比重纱之中的女郎还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点了他的哑穴,轻提他的衣领,小心翼翼将耿照藏入坛上半圮的塑像后头。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萨高约五尺,彩绘斑剥,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龙座子也有五六尺见方,龙身盘绕丶探爪捧珠,似比其上的菩萨还要惹眼,堪称夺主喧宾,正是东海境内最最常见的庙供形制。
  岁月无心,凋朽处一应公平。那龙身比神像更加宽阔,也更坏得七零八落,龙头折圮在神坛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将耿照的脑袋遮得严实;衬与四下的积尘蛛网,掩蔽浑若天成。
  耿照横躺在神龛之中,隔着横七竖八的龛板缝隙勉力转动眼珠,却见坛下篝火跳动,雪白的窈窕衣影来回走动,举手投足宛若谪仙,总不似人间所有。
  女郎浑身裹得密不透风,起身后纱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少妇符赤锦,简直就像出家守戒的尼姑,按说他应是心潮宁定,难起波澜。谁知他看得血脉贲张,竟是难以自拔。
  且不说薄纱袖管里两条若隐若现的匀直藕臂,女郎的背影娉婷挺拔,依稀见得帷纱里腰细颈直丶下颔尖尖,曳地的白裙益发衬得双腿修长,臀似牝蜂;行走时足尖交错,摇曳生姿,既似白鹤盈秀,又有母豹的优雅敏捷,衣裳在她身上非是遮羞,而是野性的延伸与展现。毋须显山露水,仅仅冰山一隅,已教人万般期待。
  她若是烟视媚行,故作娇痴,断不致如此迷人。
  难就难在女郎始终温婉娴静,言语间教养十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旧不露一丝匪气,彷佛天生如此。「贞淑」与「危险」两种完全相背的属性,似乎在她身上取得了完美而巧妙的平衡。
  偏偏她出手又极毒辣,两人既无瓜葛,照面不过须臾,已整治得耿照筋骨伤折丶肌肤焦灼,为害恐怕还在岳宸风之上。耿照既懊悔又愤怒,然而目光稍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再也移不开来,彷佛陷入漩涡激流,竟难以自拔。
  他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见地上没了琴匣踪影,才陡然醒觉:「事已至此,我还在犯浑!」忙集中精神,想象血液在体内四窜奔流,百骸肌肉汲饱了鲜血,慢慢鼓胀开来,似将脱出脉穴筋络的框架……
  神坛之下火尖一摇,一条魁伟的衣影负手而入,厚底长靿的乌皮六合靴一跨过高槛,满地的草屑尘沙无风自动,来人正是循迹而来的岳宸风。
  白衣女郎并膝倚坐,衣袂丶帷纱为之一扬,随着窜动的火光焰影,被激得猎猎有声。岳宸风浓眉一轩,虎目中迸出精光,虽挟着进门的气势锋锐迫人,耿照却清楚见他面上掠过一抹异色,彷佛无比震惊。
  「是……是你!」
  女郎波纹不惊,信手拨火,透出帷纱的银铃语声仍是一般的温柔动听。
  「许久不见啦,倒像见了鬼似的。若非我戴着纱子,岂非吓傻了你?」似觉这话说得有趣,「噗哧」一声,又举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虚握的掌心红如鲜剥石榴,被火光映得一片剔莹。
  但岳宸风却笑不出来,铁青着一张棱角分明的粗犷俊脸,抱臂凝立,再也不肯稍近些个,彷佛篝火畔坐的不是一抹千娇百媚丶风姿绝世的雪纱俪影,而是一头白毛利爪丶血口尖牙的狰狞妖蛛。
  耿照心想:「她……到底是谁?怎地岳宸风那厮如此忌惮?」
  他于武功一道所知有限,白衣女郎虽轻而易举便打倒了他,但自耿照涉足江湖以来,被「轻而易举打倒」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实在分不出是女郎的武功高些,还是岳宸风的本事更强。单以眼前所见,似乎女郎那「别人怕他,我可不怕」的笑语,非是空穴来风。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岳宸风寒着脸,抱臂沉声道:「说罢!你今日专程拦路,到底有什么目的?」
  女郎迸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摇头叹息道:「你能有今天的光景,怎么说也得感谢我呀。看在我俩过往的情份上,难道我便不能找你叙叙旧么?」岳宸风锐目环视四周,陡地放落双臂丶「唰!」一振披风,冷哼道:「把那耿姓少年交出来,你我还讲得上『情份』二字。」
  女郎悠然自若,曼声道:「荒林僻野之间,你怎地便咬定了是我?」
  岳宸风冷笑道:「奇货由人,过目不取,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你问我要人,我还正想问你要人呢。」她轻轻一笑,语声依旧无比动听,口气却隐有一股山雨欲来的沉潜按耐。「当年分道扬镳时,你说岳宸风丶岳宸海兄弟双双死于沉沙谷折戟台,是你亲手所杀,岳王祠一脉自此断绝,再无威胁。
  「我这趟重回东海,却听说岳家遗孤上流影城向独孤天威城申冤,某人在不觉云上楼被一柄天裂刀杀得汗流浃背,丑态毕露。现今江湖人都说,你这『八荒刀铭』是杀人越货而来,那横里杀出的厨房小厮才是正宗的岳家孤苗,眼看要代表流影城在今年的锋会之上,向你岳老师讨个公道。」
  她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与讥诮,岳宸风面色铁青,不发一语,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抽动,冷笑道:「都说『一夜夫妻百世恩』,听说姘头未死,急着赶去重温旧梦么?想当年,我也弄得你欲死欲仙,怎不见你这般垂念?」
  神坛后的耿照浑身一震,蓦然省觉。
  「原来,她便是阿傻那个狠心的大嫂!听起来,她与岳宸风那厮似非一路人……怪了!当年她二人联手谋夺岳王祠的基业,因何分道扬镳,直到眼下才又相见?」
  岳宸风的言语猥琐无礼,白衣女郎也不生气,噗哧一声,以手背掩口,低头似是凝视火光,片刻才道:「谁更精强悍猛,便教女子多挂念些。忒简单的道理,岳老师听着不羞,我都替你可怜。」
  岳宸风虎目一眦,踏步生风:「明栈雪!你——」
  那白衣女郎明栈雪曼抬粉颈,轻笑道:「是你自己要提的,可不是我爱说。」
  总算岳宸风理智未失,一步既出,忽见明栈雪抬头,过往的记忆掠过心版,铁塔般的昂藏之躯顿时停住,右手本能一握,才省起未带杀奴同行,手边自无赤乌角刀。
  明栈雪温婉一笑,语声细柔:「这几年你名头好大,我走遍天下五道,到处都听人讲起『八荒刀铭』,说五峰三才俱已凋零,当今天下高手若要重新定榜,其上必有姓岳的一席。你事业做大啦,心思却不如以往周密,你一身艺业系于刀上,随身岂能没有赤乌角?」
  岳宸风面色铁青,嘴角微微抽搐,沉声道:「没有赤乌角刀,我一样能杀人。明栈雪,你若爽快将那耿姓少年交出,我俩交情仍在。我时时念着你当年在石城道上救我一命,以及后来的种种提携之情;若非是你,绝无今日的岳宸风。」
  这话即使在耿照听来,也明显放软了身段,意在求全,明栈雪如何听不出来?
  她纱笠微动,「啊」的一声,温柔动听的语声里透出一丝恍然:「我明白啦。你做这事,原是见不得光,不能教人看见丶不能教人听见,只能偷偷摸摸的来。迟了,不知后头会有什么人追上,不能预料有什么人会被卷入。所以你刀也没带,孤身一人便追出来,偏生遇上了我,也只能干着急。」
  岳宸风被说破心事,进退维谷,气得切齿横眉:「你……到底交是不交?」
  「不交。」明栈雪柔声道:「我还要靠他,去找我的海儿呢!还是岳老师处有得交换?你藏了他这么多年,那部《虎禅杀绝》的真本也该到手了,你去把海儿带来给我,我还你个活绷乱跳的耿照,不缺一边一角。」
  岳宸风虎目迸光,铁拳一抡,足有三寸厚的半毁朱漆山门顿缺一角,咬牙低咆:「他不在我手上!」
  「我可以等。」
  纱笠低斜,明栈雪端坐如仪,苗条结实丶曲线玲珑的背影姣美难言,尽管不露一丝裸亵,周身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肉体魅力。「你把他藏起来的那一天就该知道,终有一日,须得给我个交代。」
  岳宸风双手抱胸,怒极反笑:「交代?那你又如何给我一个交代?你趁我不备,悄悄将《火碧丹绝》传给了那个毛头小子,想当作双修鼎炉,取我而代之,难道也是好意?《火碧丹绝》是我拼了性命盗出来的,是你我一身超卓内力的根本,你竟……如此轻易传给了他!」
  耿照闻言一怔,心想:「看来阿傻身上的神奇内功,便是他口中那捞什子的《火碧丹绝》。」又听得「双修」丶「鼎炉」等字眼,略一思索,登时省悟:「原来阿傻的大嫂引诱他,非为什么男女情欲,而是为了修练内功。岳宸风适才说『取我而代之』,难道他一身武艺,也是与明栈雪双修而来?是了,难怪他对明栈雪如此惧怕,还说:『若非是你,绝无今日的岳宸风。』」
  只听明栈雪轻轻一哼,声音仍是那般温婉动听,却透着一丝冷蔑。
  「岳宸风,你我初遇之时,你不过一介牛衣束发,饥冷于道,我为你解通丹绝秘本,更牺牲我自己的清白修为,助你练成此功;说要汲你内丹增益功力,不过是借金还贷,原也天公地道。我没向你追讨功力,你却将我苦心培养的一只元阳鼎炉给藏了起来,还敢要我交代?」
  岳宸风阴沉地俯睨着她,火光在面上一阵跳动,宛若峭崖投影。
  良久,他阴恻恻一笑,缓道:「你这又是何必?就算还了给你,也不能用啦。他敢睡我岳宸风的女人,我本想一刀骟了,只因杀绝秘本尚未到手,万不能弄死了他,便以烙铁毁了他双手。你真该看看他皮焦肉烂丶嘶声惨叫的模样……」
  明栈雪浑身一阵,猛然抬头,怒叱道:「你敢!」
  耿照只觉眼前白影一晃,她俏生生的倩影依稀还坐在火畔,身子已闪至岳宸风背后!
  岳宸风手足不动,明栈雪的残影一欺近他背门,铁塔般的魁伟身形竟凭空绕了个圈,反到明栈雪身后,呼的一掌,劈向她千娇百媚的脑袋!
  耿照只觉一颗心直欲蹦出喉头,才生出喊叫之念,却见那抹窈窕衣影应手摇散,纱笠却从岳宸风背后晃了出来;岳宸风身子一动,披风摇散残影,下一瞬又出现在难以想象的方位——两人就这么影叠影丶身化身,动静无风;几霎眼间,已从神坛前丶门槛儿边转了一圈回来,掌腿无形趋避如魅,徒留满室翻滚的黑白残影。再静止时两人又停在篝火畔,岳宸风圈转双掌正欲发出,明栈雪的匕尖抵正他心口,皓腕一抖破衣刺入,双方高下立判。
  岳宸风一败涂地,面如死灰,嘴唇歙动几下,低声道:「我原以为经过了这么些年,已足与天下英雄一较短长,没想到……」双肩垂落,不再言语。
  明栈雪轻轻一笑。「你虽练成了『蹑影形绝』,无奈我《天罗经》已大成。『虎箓七神绝』纵使神异,岂能与『七玄界第一武典』并论!」
  眼见七神绝中的绝顶轻功讨不到便宜,岳宸风垂头丧气,却仍不肯信,颤声道:「你……你竟练成了《天罗经》里的武功?」
  明栈雪笑语温婉,却难掩得意:「我当年发下重誓,未练成天罗宝典,此生不再踏入东海一步!多亏了碧火神功的无匹内劲,终使我跨越藩篱,练成了宝典内的诸般绝学,才得重返东海;归根究柢,还得感谢你。」
  「……原来如此。你没搁下碧火功就好……」岳宸风低声喃喃,蓦地抬头狞笑:「老子这些年来,还等着收你的元阴内丹!」
  明栈雪察觉有异,心念未动,匕首直搠入他的心口!谁知「笃」的一记闷响,刃尖如中败革,居然难进分许。她猛地一刺,匕身两端受力,弯如弓弧,终于铿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明栈雪不禁变色,失声道:「金甲禁绝!」欲再使《天罗经》所载的轻功「悬网游墙」脱身,岂料娇躯一晃间,岳宸风却如照影随形,更欺近几分:「走哪里去!」一掌轰得她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神坛前的干草堆里。
  她背脊一触地面,旋即撑地跃起,姿态曼妙如舞,显然岳宸风那开碑裂石的一掌打在这娇滴滴的妙龄女郎身上,非但未能取命,明栈雪还留有馀力。
  耿照素知「八荒刀铭」能为,不由得咋舌:「连老胡硬接他一掌也不免要见红,这女子好生厉害!」
  岳宸风双臂一振,仰天长啸,震得梁间簌簌落尘,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肤,竟连一丝血痕也无,生满黑茸的虬劲胸肌掠过一抹金红暗芒,稍纵即逝。他活动活动头颈,面上狞笑益盛,大踏步走了过来。
  耿照虽对明栈雪无甚好感,也不禁替她着急,只见明栈雪并未起身,径自盘腿端坐,似在运功调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见岳宸风一扫颓势,风风火火来到女郎身前,巨掌一挥,明栈雪头上的纱笠「呼!」临空飞起,散开一头乌亮的如瀑长发。
  明栈雪一动也不动,岳宸风却蹲下身来,伸手捏着她尖细的下颔,端详片刻,眯起虎目赞叹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动人。我以为这些年已渐渐不再挂念,今日一见,始知大错特错。世间美人再多,却无一名尤物如你。」
  他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品着滑如浸乳丝缎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没有人敢对我这么不礼貌了。胆敢如此的蠢人,我会锯断他们每寸肢体,挖出双眼丶割断舌头,再用烧红了的小铁箸,一点丶一点耷黏着挟下他们全身的皮肉……奇怪的是:我一见了你的容貌,却都暂时忘了这些念头。」
  明栈雪闭目仰头,强自运功压下脉中雷劲,忽然开口。
  「你……你若想以酷刑折磨于我,我便咬舌自尽,让你什么也得不到,到头来一场白忙。」
  岳宸风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劲,竟然还能开口说话,闻声身形如影一晃,无声无息退至门边;落足之际,原本所在处似还留有残像,一丈的距离间乌影层叠,若有数名振衣舞袖的岳宸风。
  明栈雪堪堪镇住体内隐患,浓发一摇,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银铃轻笑。
  岳宸风面色铁青,这次却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杀机隐现。
  明栈雪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才幽幽一叹,曼声道:「我认栽啦,岳宸风。多年不见,没想到你的武功进步如斯,好厉害的虎箓七神绝!」
  岳宸风容色稍霁,「哼」的一声,狞笑道:「中了紫度雷绝丶还能开口说话的,你明姑娘也是我平生仅见的第一人。待你眉间的紫气布满印堂,雷劲便在体内结成了丹,如无我的『九霄辟神丹』化解,你将求生不得丶求死不能。届时你若还笑得出,岳某人才真是佩服。」
  明栈雪封了身上几处穴道,知他所言无虚,胸中却仍有一丝不平,忍得片刻,终究还是问了出口。「碧火神功虽是内家绝学,却不能无端飞进,你的内功进境如斯,定是另有奇遇。我说的是也不是?」
  岳宸风微微一怔,不觉失笑。
  「都到了这时候,你还争什么?」
  「你既未否认,那便是啦。」明栈雪淡然一笑。「我说呢,你怎能在短短数年之内一口气贯通七绝,原来又是天上掉下来的遇合。你这人要说有甚长处,便是运气之好,令人瞠目结舌。」
  岳宸风面色一沉,正要反口,蓦地微凛:「小贱人虽要强好胜,决计不会在紧要关头一味缠夹……莫非,她在等什么人出手?」长笑道:「你若巴望着谁人来救,算盘可就打错了。」
  明栈雪端坐不动,轻笑道:「是么?」
  哗啦一声瓦破檐穿,一条乌影跃入庙中,凌空挥掌拍落。
  岳宸风转身相接,双掌对击,来人内力不及,顺势后跃,手中乌枵木拐一点,稳稳踏上中庭残破的青石砖地。
  岳宸风收劲吐息,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接招的右掌心麻痒难当,血脉所经,整条手臂都刺热起来,不由心惊:「好厉害的毒掌!」见来人拄杖而来,不愿贸然硬拼,忙施展形绝「藏形蹑影」退至火畔,丹绝「碧火神功」的雄浑内劲于体内运行一周,将毒素悉数化去,点滴不留。
  便只片刻工夫,来人从容跨过高槛,却是一名瘦小佝偻的黑衣老妪。
  她双目明亮,步伐虽慢,落脚却极是利落稳健,风帽中漏出几绺斑驳灰发,干瘪的小脸上蛛纹密吐,相貌并不特别丑陋,只是老迈已极,说有百岁也不难取信于人。
  檐外,无数条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点地,就这么吊在半空中随风轻荡。
  仔细一瞧,这一干女子虽然黑巾覆面,但个个身段窈窕,乌丝般滑亮的紧身夜行衣上飘着五彩斑斓的鲜艳饰带,显是正当妙龄;藕臂间掠过一抹丝滑银光,却是攀着极细的绳索缒下屋檐,在夜空里看来宛若悬蛛,艳丽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以岳宸风的内力修为,若有人一近破庙数十丈方圆,断不能逃过他的耳目,这帮妙龄女子却又是如何掩至?岳宸风心念一动,忽想起七玄中人传有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随风入夜,恍如细雨浸润,能麻人舌嗅闻听,令中毒者五感渐钝而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妪几眼,顿时了然于心,冷道:「据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是『天罗香』的地盘。蚳夫人深宵驾临,不知有何见教?」
  被称为「蚳夫人」的老妪凤目一翻,拄着乌枵杖望了他几眼,低声道:「尊驾好眼力,竟认得老身。」
  岳宸风从容笑道:「天罗香的势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三甲,谁不知『代天刑典』蚳狩云蚳夫人的大名?贵门三代宗主都受过夫人的教导,放眼当今七玄界中,数不出一个比蚳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长老。」
  蚳夫人拄杖一笑,闭目低道:「年轻人,你的嘴很甜哪。」从缠腰的内袋里取出一枚龙眼核大小的黑丸,低声道:「这是本门『五艳妍心散』的解药。你含入口里,从这扇大门直直走将出去,别要回头,一个时辰后毒素自解。」
  岳宸风听她有意圆场,只道是对掌之后心知不敌,萌生畏惧,笑道:「恐难如夫人之意!人我要,解药我也要。凭夫人的武功,只怕拦不住我。」
  蚳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过,那便不要打。」竟背转身去,慢吞吞地踱出了庙门。却听明栈雪叫道:「小心,别让她封住此地!」
  神坛里外的耿照丶岳宸风闻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这蚳夫人不是来救她的么?她怎又出言提点岳宸风?」
  岳宸风却不由一凛:「难道是……糟糕!」施展形绝掠至门边,忽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交错纵横的雪练将整个山门封起来,细密的网罟大如铜钱,仅容一指穿过。
  岳宸风提掌劈落,只觉银丝既绵又韧,触手沾黏,他这掌运上了七成功力,竟然击之不穿。他双掌交叠,轰然击出,连胡彦之丶薛百螣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的紫度神掌,偏偏对银丝蛛网一点用也没有。
  手掌击上丝网,不过将它撑挤出单臂五指的形状,无论延展得再深,终究无法穿破,内力反而加速逸去,几乎不受控制。岳宸风在山门前略一耽搁,两壁破窗外也都复上了丝网;抬头上望,屋顶的破网孔洞外银光灿灿,一绺一绺的丝束交错纵横,竟无一丝空隙。
  岳宸风猛然回头,怒不可抑:「这便是天罗丝?」却是对明栈雪问。
  她淡淡一笑,柔声道:「是呀,我当初只带了一卷随身,你也见识过的。总坛可多着啦,要捆住一间屋子,原也能够。」耿照想起她随手一挥,便将自己一路推过火堆,系绳却肉眼难见,暗忖道:「原来那便是天罗丝。」
  岳宸风面色一沉,伸手道:「拿来!」
  「拿什么呀?」明栈雪嘻嘻笑着,口吻一派天真烂漫。
  「五艳妍心散的解药,还有那柄匕首。」岳宸风冷笑:「天罗丝水火不侵,凡铁难断。我见你用过一柄匕首裁丝,东西呢?」
  明栈雪耸了耸肩,背影依旧优雅好看,动作中却有一丝少女般的淘气俏皮。
  「五艳研心散是以五种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药,选用哪五种毒物丶配比如何,天罗香中人人不同,别说我无解药在身,便有丹药,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她说着似觉有趣,掩口「噗哧」一声,怡然道:「至于那柄裁丝匕,方才已被你的『金甲禁绝』所断,岳老师紫度神掌一挥,连破片都不知飞到了哪里,小女子爱莫能助。那天罗丝质地奇异,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断,刃尖须浸泡特制的药水,反复锻打,经三年而成。秘方在《天罗经》里有详细记载,你要不要看?」
  岳宸风怒极反笑:「人是你引来的,能眼睁睁看你毒发身亡?明栈雪啊明栈雪,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儿?」怒目一睨,瞳中溢满赤红血丝,犹如猛虎伏岩,状欲噬人。
  明栈雪忍不住笑了起来。
  「谁说她们是来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畅,直笑得前仰后俯,无视于岳宸风的杀人目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轻抚酥胸:「我自回东海,已挑掉了天罗香五处据点。有名有姓的共杀死织罗使五人丶迎香使七人,没名没姓的弟子更是不计其数,逼得一人之下丶众人之上的蚳姥姥非亲自出马不可。我若不死在此间,姥姥只怕难与我师姊交代。」
  她末尾几句提高了声调,随风远远送出,庙外听得一清二楚。
  山门之上,雪白丝网映出一抹佝偻身形,蚳夫人低声道:「叛徒!早知今日,当年我便该再加把劲儿,力劝掌门斩草除根丶赶尽杀绝,也不致枉死了那些个忠心耿耿的徒众。这五艳研心散若能要了你的命,还算是你的造化,落在老身手里,定要将你剥皮拆骨,割成一条条的,教你求生不得丶求死不能!」
  岳宸风的目光来回巡梭,面上馀映艳红丶跳动不休,心中却是惊移不定。
  「难道……贱人转了性,这回说的竟是实话?还是她与蚳夫人串通一气,编派了这一大套,来诓骗于我?」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低声问:「人呢?」
  明栈雪知他问的是耿照,轻轻一笑,悄声道:「给我一刀杀了,尸身投入井里,你信是不信?」岳宸风不置可否,又问:「东西?」明栈雪明白其意,下巴微抬,一双妙目投向他身后梁间。
  岳宸风馀光瞥去,果然见贮装赤眼刀的那只乌檀琴匣横放在梁上,背匣的革带与琴匣一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浓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还沿着壁角缓缓淌落一抹乌红,只是没于隳墙败土之间,也不怎么惹眼。
  「她不知耿照紧要,没准真是一刀杀了,取其财货珍宝。」
  岳宸风并未全信,只是盱衡情势,先求五艳研心散的解药,生离此地,以脚尖在地上写了个「逃」字,又望了梁上一眼。明栈雪却轻轻一抿,探出莲瓣儿似的小巧白绣鞋,将那「逃」字抹去,写了个「海」字,抬眸望了琴匣一眼,笑意嫣然。
  岳宸风面色铁青,迟疑片刻,咬着牙缓缓点头。
  明栈雪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姥姥,昔日在总坛之时,你对我虽说不上好,却做到了『公平』二字,该骂则骂丶该赏则赏,与旁人并无不同。我怨恨师傅丶怨恨姊姊,怨恨天罗香众人,独独不怨恨你。」
  门外,蚳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这步田地,说这些都已迟啦。早在你盗《天罗经》反出宗门之时,你的下场便已注定,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忽听门里一声低呼,明栈雪急道:「哎哟,姥姥!你怎地给说了出来……」突然惊叫:「你……你想做什么?那是我师门的宝物,你休想……啊——」
  从网罟望进去,岳宸风魁梧的身形恰恰挡着明栈雪,果有几分侵凌的模样。
  蚳夫人心念一动:「莫非她未将身怀《天罗经》一事透露给他知晓?不好!」乌枵杖一点,小小身子凌空飞起,扑入山门:「撤!」拐杖所指,雪练蛛网应声两分。
  山门之中,岳宸风早已蓄势待发,听得脑后风至,霍然转身;只见蚳夫人已至,左手食丶中二指宛若鸟爪,径取岳宸风双目!
  这本是兵法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蚳夫人毕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先前吃过岳宸风掌力的亏,不欲正面相擀。谁知岳宸风不闪不避,闭上眼睑,竟以人身之中最柔软的双目相迎!
  蚳夫人乃当今七玄界数一数二的大长老,平生经历过无数风浪,生死相搏之际,谁敢平白卖一双照子给她?不觉气恼:「兀那小子,敢置老身于胡底!」半空中易虚为实,指钩朝他目中插落!
  「笃」的一声,岳宸风面上金芒一闪,指尖却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韧如革,不像是柔软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了眉骨。这样的横练硬功蚳夫人闻所未闻,一怔之间岳宸风双掌交错,「唰!」一声扯下她的数层缠腰,屈膝上顶;蚳夫人叠掌一接,顺势飘退。
  岳宸风扯烂缠锦,一把从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栈雪的腕脉,将她掳至身前!
  「你!」明栈雪咬牙一抬头:「不守信用!」
  岳宸风纵声长笑:「与虎谋皮,谁人之过!」
  蚳夫人双足落地,挥舞木杖,蛛网正欲重新织起,岳宸风挟着明栈雪踏前一步,狞笑道:「老虔婆!你要《天罗经》,还是一团烂纸?」蚳夫人面色一凝,伸手制止左右,挑动疏眉,低声道:「你待如何?」
  岳宸风道:「我不欲与天罗香为敌。就按照你原先提议,这小贱人交给你们,天罗香让条路给在下离开,莫要逼虎伤人。」心中却暗自盘算,先带赤眼离开此地,回头再趁蚳夫人落单之时下手袭杀,又或命五帝窟众高手牵制,伺机夺回明栈雪。
  蚳夫人不欲节外生枝,点头道:「如此甚好。阁下武艺高强,可要划下道儿来,日后江湖相见,天罗香才不致错杀了朋友?」
  岳宸风笑道:「区区贱名,便不劳夫人费心了。」挟着明栈雪走上前去,蚳夫人也拄杖缓步而入。
  明栈雪忽道:「岳宸风!我以《天罗经》交换一条生路,你竟要将我交出去?」
  岳丶蚳两人双双停步,蚳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铭』岳宸风!自诩正道,必不遵守与七玄中人的约定……难怪,难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岳宸风却是暗叫不好:「小贱人移祸江东!」正欲辩解,顶上「呼」的一声落下一物,蚳夫人的距离较近,杖尖一翻一挑,稳稳将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乌檀琴匣!
  岳宸风眼中杀机一露,蚳夫人对他已无点滴信任,两人仅静止一瞬,双双动起手来!
  便在此时,明栈雪忽伸手往踝边一抹,似是割断了什么,如箭离弦般掠向破窗!
  蚳夫人被岳宸风的雷绝掌震退两步,已然追之不及;岳宸风施展形绝,堪堪追至明栈雪身后两臂之遥,伸手难及,索性凌空一掌,正中其背门。
  明栈雪藉势撞在破窗外的天罗蛛网上,伸手一抹,整个人便穿了出去!岳宸风恍然大悟:「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间!」既失一鹄,不可再失一鹿,忙将琴匣负在背上,纵身跃出山门。
  院里高高低低据满了黑衣彩带的妙龄女郎,地上横躺着几具尸体:窗边两人,井畔一人,半圮的围墙被穿破一扇窗格,四周布满血迹。蚳夫人拄着拐杖,静静踏着青石砖地凝视着岳宸风,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蕴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墙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蚳夫人身前。
  「启禀姥姥,墙外有三名姊妹不幸殉难,算上落井的两人,死者共计八名。那人已不见形迹。可要继续追赶?」
  「不用。你们撞在她手里,也只是白白牺牲而已。」蚳夫人轻道,双目却牢牢盯着眼前之人。「岳宸风,交出《天罗经》,天罗香上下决计不为难你。」
  岳宸风冷笑。
  「你是她姥姥,岂不知明栈雪说谎成性?小贱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荡,伤天害理之事做得多了,这等信口雌黄的无聊话语,夫人切莫当真。」
  蚳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他口中的「明栈雪」,原来是记忆里那个白衫白裙丶明艳不可方物的小女孩。
  那是她闯荡江湖之后,自己取的名字罢?印象中蚳夫人从没喜欢过她。她这辈子看过太多丶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只会替自己和别人带来灾祸,便是十几岁的小女娃也不例外。
  她暗自叹了口气,决定在此时此刻稍稍纵容一下自己,做一点任性的事。
  ——天罗香的女子纵使十恶不赦,也只有我等天罗香之人能够针砭处罚!
  这事,死也轮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诩「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当真。」蚳夫人低道:「你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脱得赤条条的,证明你身上没有《天罗经》,之后要走要留,任君自便。」
  「也好。」
  岳宸风口含黑丸,深吸了几口冰凉干冷的夜息,确定全身真气运转如意,五感尽复聪明,活动活动指节,狞笑道:「我一直想试试,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的天罗香,武功究竟还剩几成!」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脉一通,四肢终于恢复自由。
  他跃下神坛,伸展酸麻的肌肉关节,忙不迭地拍去头脸沾上的蛛网灰尘。
  不久前,岳宸风才凭着一双肉掌杀出破庙,中庭内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蛛门女郎,蚳夫人率领剩馀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团混战的激烈战场,如今只馀冷风习习,说不尽的凄冷寥落。
  耿照弯腰揭开一具女尸的面巾,虽瞠目吐舌丶死状凄惨,但扭曲苍白的五官依稀辨得出主人芳华正茂,也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纪。
  他本想将尸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岳宸风去而复返,连挪动尸首排列在一处亦不可得,心中为诸女暗诵佛号,忽然膝弯发软,一阵地转天旋,蓦地想起:「是……是那个什么『五艳研心散』的毒!」扶着古井边缘想稳住身形,手掌却在井缝里的青苔上一滑,整个人头上脚下跌了进去。
  噗通一声,冰寒刺骨的井水涌入口鼻,耿照双手乱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错落的井壁砌砖,仰头冒出水面,一边呛咳,一边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好不容易把肺中的积水呕出。
  这井昔日是庙中修道人所用,破庙占地不小,想来极盛时要养不少徒众,井虽挖得不深,井栏却做得宽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葱似的扑跌入井,光是狭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头破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着井壁,支撑身体不往下沉,双眼渐渐习惯黑暗。
  透过头顶照落的一点月光,赫见水面上浮着一大把丶一大把的黑发,左丶右丶对面的井壁处各都搁着一具女尸,耿照想起适才明栈雪穿出院墙时,顺手杀害数名天罗香弟子,其中坠入井中的有……两人。
  他忍不住全身发冷。
  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女尸面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撑她们的头颅和身体,要不了多久,当水灌满了肺部之后,尸体便会逐渐下沉,直到腐烂至某个程度才又再度漂浮起来。
  只有在正对面的第三名「女尸」,胸口以上还浮在水面。就和他一样。
  他勉力打醒精神,试图从幽暗中分离出「女尸」的轮廓,只可惜冰冷的井水无法冲淡毒素,五艳妍心散的毒正透过血液行遍他身体各个角落。耿照顿觉胸口有股说不出的闷痛,尽管井水冷彻心脾,他却似乎能清楚感觉到心脏掐挤丶扩张,又掐挤丶再扩张的动作,挟带着鼓动似的隐隐闷痛……
  「五艳妍心散其实并不是毒,而是一种蛊。」
  「蛊……蛊?」
  耿照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才发现是「女尸」在对他说话。
  「像粉一样的鳞蛊被吸入体内之后,便会顺着血液流到心脏——人身上最温暖的地方——开始准备孵化;麻痹五感知觉的,便是在孵化的过程中,由剥落的鳞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阶段,你只觉得耳目不灵,略感头昏,因为鳞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物,找个好点的大夫抓一帖温补祛邪的药,睡一觉起来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蛊孵化之后,无数蚁卵大小的丝虫钻入心脏的一瞬间,那才叫做『毒』。你知不知道身中五艳妍心散的人,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死;便是死了,寄生在心室的丝虫依然活得好好的,剖开腔子挖将出来,还能见着一颗千疮百孔丶又却五彩斑斓的肉心,上头如有万蚁钻动……」
  耿照一阵恶寒,胸口益加烦闷,胡乱打水:「别……别再说了!」肩臂一软,差点又滑入冰冷的井水中灭顶。
  「女尸」拉起右手边同伴的湿发,扯去面巾,从扭曲大开的黝黑嘴洞里掏出一枚物事,掷了过去。虽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应仍是远胜常人,无须眼观辨位,随手一攫,便将东西抄在手里,却是枚冷硬浑圆丶弹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里。」
  「什……什么?」
  「女尸」道:「这是五艳妍心散的解药。含在嘴里,药气从舌下咽喉透入体内,蛊虫最讨厌这药的气味,不用你伤脑筋,它们巴不得立刻逃出你的身体。蛊虫一离血肉,一刻之间便会死亡。」
  恍惚间,耿照想起岳宸风抢夺的那枚解药,依稀便是这等模样,便在井水里随意掏洗几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顿时一股浓烈药气冲上脑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精神大振,烦恶倏减,忽然想起曾在哪里听过「女尸」的语声口吻,不觉愕然:「原来是你,明栈雪!」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5:16

【第七卷:碧火神功】第三十二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明栈雪以藏在指间的裁丝匕划开丝网,破窗而出,一路施展轻功掠出外墙镂窗的同时,还杀死了八名蚯夫人麾下的彩衣女郎!其中两具尸首便坠在这水井之中,怎还能……
  耿照搜寻着记忆,蓦地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她所使的障眼手法。
  「你是在想,」幽深如苍艾纂染般的对墙底,又响起那把温婉动听的喉音:「『她不是已穿墙逃出去了么?怎还能出现在井底?』我猜的,是也不是?」
  五艳妍心丹的蛊毒解去后,耿照的知觉逐渐恢复往常的灵敏,只觉明栈雪说话中气不足,咬字也不如先前清晰利落,显然口中也含了枚解毒黑丸;唇曲间不住轻轻磕碰,似是难耐井水冰寒,心想:「她到底是受了重伤,也难为她能躲在这水底如此之久。」略整理一下思绪,摇头道:「你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躲在这里。将这两位姑娘掷下水井时,你也跟着跳了下来,故意在井畔留下一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明栈雪「嗤」的一声,声音听来饶富兴致:「我若早已落井,是谁在外墙杀人?从井栏到外墙窗下足有五丈之遥,我可没有隔山打牛的本事。」
  耿照一听她如是说,心中再无怀疑,沉声道:「因为你在井边杀的不是三人,而是四个人。你将第四人当作暗器,对准镂窗用力掷出。蚯夫人吩咐手下严密把守,外窗底下定然埋伏有人,而且不只一位。
  「窗底两人听得风声,以为是你,起身要拦,恰恰被尸身撞得头破血流,当场毙命。黑夜里照明有限,其时破庙中又正打得激烈,蚯夫人的手下一见外墙窗破、窗下三尸横陈,任谁都会以为是你杀人之后逃逸无踪,岂不料你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古井一步,一切只是障眼法而已。」
  对墙的明栈雪沉默片刻,忽然咯咯轻笑起来,笑得水影微晃、月映碎摇,不多时又剧咳起来,空洞的咳嗽声迥荡在井中,连耿照都听得出她胸中积郁颇深,呛咳直如呕血,偏又气力不继,难以遏抑,忍不住提醒:「你受伤不轻,何必这般发笑?」
  半晌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水面上啪啪轻响,似是明栈雪正以手抚胸。
  「你若是……若是做了件得意之事,却无……无人知晓,岂不气闷?」
  「什么?」耿照不禁一愣。
  明栈雪又笑了一会儿,絮絮轻喘道:「我这条计于九死一生之际灵光闪现,执行得分毫不差,偏生不能教岳宸风和姥姥识破,否则便是一条死路。若非你从天而降,我要少了多少乐趣?」
  耿照心头一沉,缓缓摇头。「你的乐趣,竟要赔上这么多条人命。」
  明栈雪轻笑道:「此乃『藏叶于林』之计。死得少了,何以成林?」
  耿照愕然无语,本欲出言反驳,话到嘴边,忽觉心冷:「她的声音如此动听,口吻又斯文有礼,教养十足,怎地说的话、做的事却如此恶毒?」没来由地严憎起来,想起与她同浸一并,不禁遍体生寒,当真连片刻也待不住,四下摸索井壁,欲循隙攀爬。
  明栈雪道:「你若不想葬身于此,最好别轻举妄动。」过了一会儿,听得井中依旧回荡着水声,知道耿照并不搭理,又道:「姥姥本事虽高,若论卑鄙无耻,却非是岳宸风的敌手。『横罗织网大阵』只困得他一时,依我推算,岳宸风在半个时辰之内必能脱出包围,返回此间。」
  耿照没听过人称天罗经中第一绝阵的「横罗织网大阵」,也不晓得「代天刑典」
  蚯狩云蚯夫人究竟有何能耐,却早猜到岳宸风若能脱身,必定去而复返;时间拖得越长,生机越见渺茫。
  然而井底潮湿,砖缝间生满青苔,滑不留手,莫说攀爬,离水之后连支撑身体也颇不易。他试了半天仍不得要领,心中烦躁,没好气的回口:「正是料到岳宸风会回头,才须尽早离开不是?」
  明栈雪嘻嘻一笑。「现在上去能跑多远?岳宸风的轻功,你适才亲眼所见,你比得过他么?出得此地,附近的地理形势你可熟悉?这四野无光的,该逃往哪里?」
  耿照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语声虽细柔,却有股说不出的咄咄逼人。
  明栈雪稍停片刻,黑暗中只听得她娇喘细细,渐转浓重,一会儿才轻声道:「我骗岳宸风说已将你一刀杀了,尸首弃置在这井中,以他之猜忌多疑,必以为我在井里设了陷阱,故意诱他来此。岳宸风一向自负聪明,定然不依我的说辞,刻意反其道而行。
  「姥姥却是个死心眼的,若走脱了岳宸风,一定回破庙来截他。岳宸风不得不回来,姥姥也不得不追杀,两边都无仔细搜查的余裕。待他们二度退走,你我才能安然离开。」
  耿照听出道理来,虽未接口,却已停下了动作。
  那井水十分寒冷,翻搅时湿衣贴肉、遇风沁骨,固然难受得紧,但端坐不动却也无法适应其寒,不管坐得再久,仍被冻得不住发颤,体温渐渐流失。他小心不让胸膛低于水面,以免寒气直刺心口,更加难当。
  明栈雪明白自己大获全胜,咯咯轻笑:「岳宸风自傲心计,殊不知他想得再多再复杂,却往往在最简单的地方留下破绽。」耿照忍不住低声道:「要说心计,你也不遑多让。」明栈雪笑道:「哎呀,你这是绕弯骂我么?」
  耿照不想与她这样残忍恶毒的女子亲昵调笑,索性闭口。
  不知又过了多久,头顶远处似有一丝动静,明栈雪低声道:「入水至鼻,不要乱动!」
  耿照会过意来,咬牙缓缓沉入奇寒的井水中;胸口低过水面的瞬间,陡觉心脏一缩,彷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鬼手抓住,闷、刺、痛、冷……诸般感觉蜂拥迸发,若非他耐力过人,只怕立时便要晕厥过去。
  水面上漂浮着两具浮尸的黑发,浓发飘散,几乎满满地占据了整个并围。
  顶上的月光照不到井底,耿照缓缓靠近左侧俯身悬浮的女尸,把半颗脑袋藏入阴影之中。井上窸窸窣窣一阵,忽然「笃笃」几声空响,一物被抛了下来,差一点打中耿照的脑门,原来是一只连着破旧粗绳的打水桶。
  (不好!难道……难道她猜错了,岳宸风竟要下来一探?)
  所幸这恐怖的景象始终都没发生。
  来人提着桶绳在井中乱搅几下,似在试探有无机关,忽听几下女声清叱,接着一阵金铁交呜,掌风呼啸。岳宸风提声如雷,大喝:「蚯狩云!你定要如此相逼么?」
  有人低声应了几句,说话间刀剑掌风始终不绝,自是那天罗香的第二号人物蚯夫人。耿照不禁佩服起来:「居然全如她所料!岳宸风心计再毒,却也毒不过阿傻的大嫂!」
  这回岳宸风不欲久留,打斗声片刻便去得远了。
  耿照又小心等了一会儿,慢慢从水里探出半身,耳贴着井壁仔细聆听,确定顶上已无声息,才悄声道:「喂!上头没人啦,咱们上去罢?」连唤几声皆无人应,这才发现不对,赶紧推开水面浮尸游过去,及时捞起一具曼妙浮凸的修长胴体。
  原来明栈雪的身子已严重失温,只凭一只玉手攀紧砖缝,才不致灭顶。
  耿照双手环着她结实苗条的柳腰,只靠双腿踢蹬浮在水面,臂间微微用力一筵,明栈雪忽然呛咳起来,接连呕出胸中积水;尽管喉颈剧烈抽播,身子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显是一路苦苦支撑,导致内患加剧,一发不可收拾。
  黑暗中不见她的容貌神情,耿照也知不妙,低唤道:「明姑娘、明姑娘!我……我带你上去好不好?」鼻端一贴近她的发顶,井中满是藻泥闷潮的湿冷空气中顿时混进了一丝新鲜的苜蓿香气,衬与怀中玲珑有致的软玉温香,不由得心神一荡,难以自持。
  明栈雪却动也不动,似未苏醒。
  耿照立泳片刻,竟觉自己的体力也在快速流失,当机立断,单手解下身畔女尸的腰带,在明栈雪的柳腰上绕了两匝,将她缚在身前,低声道:「这里不能待啦。明姑娘,我带你爬上去。」
  明栈雪「唔」的一声,绵软的两只纤长玉手勉强挂在他颈间,粉颈一斜,蚝首就这么无力地偎在他颈窝里。耿照收拾绮念,抓住打水桶上的粗绳试了试强度,确定足以承受两人的体重,踩着井缝攀缘而上。
  他臂力过人,怀中虽多了个明栈雪,一旦习惯了湿滑的井壁,攀爬的速度却快得超乎想象;双手飞快交握几次,眼前骤地一亮,上身已浸入银亮的月华,距井栏只剩数尺。
  耿照精神大振,忽听「嘤」的一声,一只尖细的下颔轻轻摩掌着锁骨,肤触腻滑无比,香泽微温、吐息如兰,排扇似的两弯浓睫眨巴眨巴地扫着他的颈侧,明栈雪终于醒了过来。
  耿照低声道:「明姑娘,我们要出井啦!」
  明栈雪琼鼻中轻唔几声,无力抬头,弯翘的睫毛又褊了几下,直褊得耿照颔颊生风、又痒又刺,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眼见自由在即,他心情大好,忽觉有趣:「她的睫毛又弯又翘、又厚又挺,倒像城里刷洗马匹的猪毛鬃。好好一个人,眼上却生了两排硬鬃刷子,不知看来是什么怪模样?」正欲握绳,怀中娇躯一震,明栈雪不知何时已侧转过头,盯着井绳急唤:「别……别握绳子!」
  这两句彷佛用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酥胸不住起伏,高耸傲人的双峰隔着湿衣紧压耿照的胸膛,触感软中带硬,既腴滑又坚挺,充满不可思议的饱满与弹性。
  耿照探出的右手一缩,只靠左臂支撑两人重量,滑落尺余才又重新稳住,险象环生。凝眸望去,赫见井绳最上端数尺间,错落地插了几根细如发丝的牛毛针,非对正月光难以望见。
  若无明栈雪及时喝止,无论耿照如何出手,终不免要被牛毛针插入掌中。
  那针回映着月光,透明之中泛起一丝蓝汪汪的艳彩,想也知是喂了剧毒。
  明栈雪于腰间微一摸索,取出一只小巧的蛛爪银钩,玉手轻扬,一抹银光飞上井栏,发出「铿」一声脆响。
  她随手拉了两下,将一条几近透明的细索交给耿照。
  「用这条天罗丝,咱们从另一头上去。距井口三尺时踏着井壁一蹬,运劲跃出,落地后不要乱动,先看清楚再走。井栏内外,也可能布了毒针。」明栈雪低垂粉颈,缓缓调匀气息,才又补上一句:「如果是我,就会这样做。」
  这般心计,已超过耿照所能想象,他不敢自作聪明,乖乖依言蹬墙,一跃而出。
  早已熟悉井底幽黑的双眼,一旦置身月下,顿觉举目皎然,周身无不纤毫毕现。仔细查看脚下,不见有牛毛毒针,耿照松了口气,心想:「要比心计之毒,岳宸风毕竟不如你。」
  他收起银钩丝线,解开腰间束缚,将明栈雪横抱臂问,双目机警地四下巡梭,一边缓步倒退至山门边。
  门内籍火未熄,劈里啪啦的烧得正炽,耿照一靠近便觉暖和,连忙眯眼侧头,避免双目受损。忽地怀中玉人微动,明栈雪拉着他的衣襟低声急道:「停步!到……到这里就好。」
  「怎么?」他浑身紧绷,不住东张西望:「又……又有埋伏?」
  明栈雪「咕」的微弱一笑,缓过一口气来,指着阶台上一路蜿蜓至脚下的水渍,低道;「庙门内多是灰尘稻草,这水一路……一路滴将进去,就算干透了也会留下痕迹。」
  耿照一凛,不禁回望水痕,喃喃问道:「岳宸风还会再回来?」
  明栈雪轻道:「插了毒针,定要回来收尸。这么多年了,他多疑的性子一点也没变。」遥指着筹火不远处的一只绫锦包袱:「用银钩丝线勾过来。」
  耿照小心将她放在门边,将那只包袱给「钓」了过来,回头递去。
  「咯,你的……」忽然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火光掩映之下,倚门闭目的女子竟有着一张难以言喻的绝美容颜。
  重伤后的瓜子脸蛋浑无血色,反倒显出羊脂玉般的剔透晶莹,焰火、幽影在她五官分明的俏脸上不住地跳动交错,却扫不出一丝微瑕,犹如握在手里细抚多年、莹润细腻的象牙滚盘珠。
  投映而来的籍火光芒由红转橘、由橘变黄,时而又化成炽艳的刺亮;影子更是深深浅浅,黑、紫、靛蓝、深赭……不一而足。无论投在她面上的色彩如何变化,放眼望去却只得一个「白」字,所有的流辉浓彩不过是映衬,在那样纯粹白哲的完美之前,也只能相形失色。
  耿照全然想错了。
  那样弯、厚、挺、翘的睫毛,并不像两把装在眼上的排扇鬃刷。也只有那样惊心动魄的黑浓,才能为她紧闭的双眸留下三分稚气、三分温婉,三分的妩媚娇瞠,以及一丝难以形容的危险剽悍。
  除此之外,这却是一张端雅娴丽的脸庞,理当口吐仙纶,不染人间烟火气。
  耿照呆望良久,终于明白她为何要戴那顶遮脸的纱笠、阿傻的大哥又何以愿意为她而死一想起阿傻和岳家的悲惨遭遇,他骤然省觉,一颗心迅速冷了下来,尽管胸中难掩坪然,那种血脉贲张、眼酣耳热的晕眩感却逐渐消退。
  明栈雪似已习惯了他人怔望着自己的模样,接过包袱至于膝上,小心解开系结。
  耿照知是她的随身行囊,本不应多看,却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眼角余光匆匆一掠,恰见她翻出一条鸦青缎面儿的小巧抹胸。
  那抹胸用的是上好的素面绫锦,沿边儿滚一圈银线,颈、背四条系绳亦是同款的葱银,款式温婉高雅,一点都不淫冶放荡。但不知怎的,黑滑缎底泛着绿紫光的雅致鸦青色,一衬上她白哲细腻的乳色象牙肌,突然变得无比诱人;想象优雅保守的亵衣中裹着她高耸弹手的双峰,那紧压着他胸膛的坚挺饱实,鸦青缎子的保守优雅却使得色欲更加张牙舞爪,呼号、索讨着其中掩裹的结实胴体。
  他觉得自己只差一点,便要扑上前去扯烂明栈雪湿透的衣裳、期待衣里会浮现一条一模一样的鸦青肚兜来,好让自己撕得条条碎碎,一把攫住那对蹦跳弹出的坚挺乳峰……
  耿照费了偌大的力气,才将自己从失控的淫艳想象中拖将出来,仓皇而骇异地掩饰着全然失控的脸红心跳。
  明栈雪却恍若不觉,从叠得齐整的衫裙之间摸出一只描金小盒,然后将衣衫按原样叠好,连外头的绫纹包袱巾都裹得分毫不差。「放回去。」耿照按她的吩咐,以银钩丝线又将包袱抛回原处。
  明栈雪打开描金小盒,盒中有两枚龙眼大小的药丸,一枚碧如琉璃烧炼,通体晶莹,微带透明,说不出的温润;另外一枚却是赤红如火,透出些许暗金,看似份量颇沉。
  她手捧金盒,罕见地微露迟疑,几次拈起那枚碧绿琉璃丹欲放入口中,幽幽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回盒里。
  耿照心想:「莫非是这盒伤药太过珍贵,她竟舍不得服用。」转念又觉好笑:命都快没了,珍宝还留之何用?想想再无郢碍,抱拳道:「明姑娘,今日蒙你相救,真是多谢了。你既有疗伤灵药,想来也不需要我再罗唆,就此别过。请。」转身便要离去。
  岂料明栈雪又是一阵剧咳,气力俱一哀。耿照听得不忍,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明姑娘!你本事这么高,若能及时服药,待身子大好后,谁也奈何不了你。何苦为了身外物,却来为难自己?」
  明栈雪低头不语,突然「咕咚」一声斜斜倒地,竟已晕厥。
  耿照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拍去鬓边发际的草屑,火光映红了怀里的端丽容颜,不觉看得痴了。
  「这么美的姑娘,却有咸毒心肠。」回过神来,又伸手轻捏她人中。
  明栈雪浓睫瞬颤,犹如蜻蜓飞上玉搔头,「嘤」的一声,悠悠醒转……
  「明姑娘,我喂你服药。」耿照欲开盒取药,却被她按住手背,才惊觉她浑身颤抖、小手寒凉,显然是伤后失温,其症十分严重。
  「这药……不治我的伤。」明栈雪苍白一笑,樱唇颤抖。「寻……寻一处安全的地方,我……我能运功自疗。快离开此地,晚了,便……走……走不了啦。」闭目斜颈,似又昏厥过去。
  耿照莫可奈何,想到岳宸风随时可能回来,总不能弃她于不顾,把心一横,将小金盒妥善收入怀中,横抱着明栈雪奔出山门华表,待视线熟悉夜色,便发足往黑夜里奔去。
  两人在井中浸得浑身湿透,顶着寒风奔行,连身子健壮的耿照也受不住,不多时便冻得嘴唇发紫,不住簌簌颤抖,双颊颅中却如有一只火炉,隐隐虚发汗热。他心中暗忖:「不好!这样下去,怕连我也要病倒。」抱着明栈雪,躲入树下一块大山岩后避风,但闻山间风紧鸦啸,举目四野一片漆黑,心中忽觉旁徨,茫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听见了没?」衣襟微微一紧,明栈雪偎着他的胸膛,颤声轻道。
  耿照心念一动,宁定下来,陡觉风中隐隐有股杂音,辨不清人声抑或金铁交呜,只是混杂在风声呼啸、禽呜兽咆等天然的野地声响之间,就是觉得极不自然。
  「那是什么声音?」
  明栈雪打了寒颤,摇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跟……跟着过去,记得拣有……有路处走,便能见得有人。」
  耿照会过意来:「若无柴火、大氅等保暖之物,明姑娘撑不过今晚。」
  岳宸风的紫度神掌何其厉害,连老胡铁打的身子都挨不了一下,这娇滴滴的女郎却硬生生受了两掌!明栈雪全身的内力全用于抑制雷劲、以免爆发,再无运功御寒的余裕,此刻身子骨只怕比一名不懂武功的弱女子还不如,受寒一夜,极可能便要了她的命。
  耿照恢复镇定,循声而去,靠着皎洁月光走了数里的弯绕山路,铺着石板的山径穿过一片茂密树林,眼前骤然一宽,耸出一片丈余高墙,飞檐翘脊、壁染朱红,巍峨处丝毫不逊于朱城山巅的流影城。
  他不禁一愣,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方才一路蜿蜓直上,怕不是到了半山腰。林间野地,怎能有这么气派宏伟的大院?」
  那朱红宫墙沿着山腰间的平台向两侧延伸,左右眺望均不见尽头。远处似有一座门房似的突出耳房,却未悬挂灯笼,只是院中灯火通明,似也无须灯笼来照。
  奇妙的是:原本那股莫名怪声在二人进树林前忽然停止,「铿、铿」几声激越的金铁交呜后,倏地化作风流云散,只余低呜呜的些许人声,然而听似极远,片刻亦消失不见。所幸大院上浮着一片晕黄,尽管远处不见高墙,仍足以当作路引。
  耿照不欲惊动院里人,取出银钩抛过高墙,「铿。」勾住内檐,小心抱着明栈雪翻过墙檐,纵身跳入院中。
  那院落甚是广阔,地上遍铺大片的青石砖,形制、用料可比流影城的内城规格,甚至犹有过之。院中每隔几丈便竖有一盏莲灯,是莲台铜柱中置着一盏油灯,上覆防风的琉璃灯罩;糜廊砌起的高台下也是每隔几尺挖出一个方孔,与檐上对衬的瓦陇中俱都置入莲灯,与其说是「明如白昼」,却更像走入出尘仙境,上下一片灯霭浮溢,美不胜收。
  耿照落地时吓了一跳,抱着明栈雪躲入一丛修剪齐整的山茶中,不禁咋舌:「点上戒多灯盏,一夜要燃去多少灯油!此地定是某位大官巨富的山间别墅,却不知是何人的物业,铺张竟可与城主相比?」
  院中虽然灯火通明,廊间的厢房却都是一片漆黑,耿照不敢贸然进入,沿着院墙往荒僻处走,远离大院之后,赫见一座谷仓似的两层木造建筑,独门独户,不与他处相邻。
  那木屋左右是空旷的晾衣场,置着一座座空架子,屋外堆满木耙、扫帚之类,却无相邻的下人屋舍,门窗缝里透出些许微光。耿照掩至窗下窥看,只见屋内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四壁均高高堆着一束束草料,屋内连一副桌椅也无,壁上嵌着一盏琉璃莲灯,便是光源所在。
  他推门而入,里里外外巡过几回,确定无人之后,才将明栈雪抱了进去。草料仓的二楼挑空,仅沿墙筑了个「回」字型的踏板,宽约两尺余,还不容一人平躺翻身,以一条木梯上下交通;待四面的草料堆高至顶,便可站在踏板上以铁耙翻动。
  屋内门窗紧闭,隔断寒风,自是比外头温暖。
  两人躲在屋角的草料堆深处,耿照还特别翻来几捆草料,在藏身之处外叠了个交角,表面看来便似垒草成堆,任谁也猜不到里头还藏得有人。
  透过壁上油灯微明,只见明栈雪双目紧闭,嘴唇面上白得微带透明,竟无一丝血色,眉间隐隐有一团大如鸡蛋的青气。她双手环抱肩头,瑟缩在干草堆里不住颤抖,身下的草料被湿衣一压,转眼便已浸透。
  耿照一坐下便觉不对,湿掉的草料非但无汰保暖,反而更易受寒,赶紧跃出藏身处,隔着草堆褪去鞋袜上衣;微一迟疑,连腰带、衫裤也一并解下,全身脱得赤条条的,抓起一把干草将全身抹净,抱着一束捆好的草料偎入干草堆里,顿觉无比暖和,彷佛上天下地,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
  「明姑娘……」他鼓起勇气,隔着草料堆轻声道:「你……你须将衣裳脱了,才能以干草保暖。否则湿草与湿衣一般,难以提供温暖,再这样下去,要受风寒的。我……保证绝不偷看,你尽管放心好了。」
  明栈雪「唔」的一声,半天都没动静,过了许久才断续传出意章声响,湿衣一件一件递了出来;迟疑片刻,终于递出一条温湿的系带抹胸,缎料触感细滑,虽也是素面无花,仅仅沿边儿滚了圈黑绿相间的精致蝶纹,却是明艳饱满的宝蓝色。
  耿照满脸胀红,一接过便立刻塞入草底,彷佛被那滑软的宝蓝抹胸灼了手。
  为了驱散濒临失控的想象力,他赶紧推了几捆干草束过顶,低声道;「明……明姑娘!你……你用干草抹抹身子,再将湿掉的草束换掉,会……会舒服很多的。」
  明栈雪「嗯」了一声,轻声道:「多谢你了。」喉音微颤,似仍不住发抖。
  「不……不客气。」
  耿照躺回草堆中取暖,裸身与干草一触,才发现下体勃昂充血,硬得弯翘怒起,直如一柄狞恶的鬼头弯刀,不由得大窘:「好在没被明姑娘发现,否则岂不当我是淫贼?」依稀记得上回硬到这种程度,正是与横疏影纵情欢好之时,心中忽生出一丝异样。
  他对明栈雪的所作所为全无好感,即使她拥有凡人难以抵挡的绝世美貌,也无法扭转耿照发自心底的僧恶。
  巧笑倩兮、谈吐温婉的明栈雪无法吸引他,但瑟缩在草堆中,不住颤抖的柔弱女郎却令他心生怜惜,彷佛她不再是那个庙里杀人如麻、井中工于心计的女魔头,只和他一样,是孤身落魄江湖、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以及一男一女刻意压低、却依然放肆的调笑。
  「别……别在这儿……庆如哥,夫人还找我呢!你怎么带我来这儿?」
  「嘿嘿,这儿只有我,可没有什么夫人。」
  「哎呀,你……讨厌!」
  (糟了!)
  咿呀一声,门扉被推了开来,两条交颈的长长斜影投映而入,女子唔唔轻哼着,身子不住扭动,男子却有一脚已踏了进来。
  耿照无处躲藏,再顾不得男女之嫌,翻入明栈雪藏身的交角,顿觉身下覆着一具温软玉体,两人胸膛相叠,幸而被她挺拔饱满的双峰高高推起,并未贴面碰鼻;下身与她平坦的小腹紧密相贴,其中夹着一条滚烫粗硬的怒龙,连他自己都觉灼人。
  明栈雪轻哼一声惊醒过来,慌忙并起一双赤裸浑圆的修长玉腿。
  耿照无暇解释,凑近她耳畔道:「有人!」明栈雪点了点头,遂不再挣扎。
  两人并头交卧,一动也不动,两颗心却不住贴肉相击,砰砰有声。
  他胸口压着的两座硕峰绵弹劲实,饱经锻链的乳肌虽然极富弹性,却保有乳房柔嫩的肤触;挤赠中似有一物悄悄勃挺起来,硬如樱核,大小也差堪彷佛,却更柔韧软滑,膨大间又刮又顶的触感实在妙不可言,磨得他乳间一阵酥麻,恍然醒悟,原来是明栈雪的两枚尖挺乳蒂。
  思虑至此,陡地又硬挺几分,火烫的怒龙暴出青筋,跳动几下。
  明栈雪浑身一颤,受惊似的轻轻呜咽一声,随即咬唇忍住。
  他强抑欲火,深呼吸几口,胸膛缓缓往下移动,欲避免两人乳首厮磨。谁知明栈雪的蒂尖虽硬挺如樱桃小核儿,乳房却是柔嫩弹手,被他贴肉一拖,乳尖微微掘入绵软的乳内,往下拉长,刺激无比强烈。
  她咬着唇挺腰昂颈,簌簌发颤,双手死死抓着干稻草,也不知是疼是美,一条粉雕玉琢的浑圆左腿忍不住略微屈起。
  耿照身子往下滑,忽觉杵尖自一片微微贲起、柔软滑腻的芳草丘上迤逦而过,她紧并的腿心一开,耿照的阴囊骤往下沉,滚烫的杵身滑过两瓣嫩脂似的娇软肥凤,卡在一条蜜缝间,微陷入肉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呼一声,不敢再轻举妄动。
  明栈雪被耿照结实的熊腰一挤,两条长腿不由自主地分跨开来,并拢不得,蜜壶被那滚烫狰狞的怒龙贴肉熨灼,全身不住轻轻发抖。耿照经横疏影悉心调教,已非是昔日懵懂无知的鲁少年,知道明栈雪并无引诱之意,娇嫩的蜜缝间干爽凉滑,浑不似情动心动,尴尬万分,悄声道:「明姑娘,我退后些……」
  明栈雪双臂缠住他的腰,咬牙颤声道:「别动!一动……便冷得紧。」
  耿照微微一怔,保持原姿势不动,轻将干草拨了过来,密密覆在两人身上。
  明栈雪双臂搂着他取暖,身子却不如初时紧绷,颤抖渐止。耿照唯恐压坏了她,改以双肘撑地,两人身子紧密相贴,再无一丝空隙。
  那对男女在门畔温存一阵,女子轻轻吐了一口气,颤声道:「庆如哥,你放我回去。我服侍夫人睡了,再……再来寻你。」
  被称为「庆如哥」的男子低笑道:「你若不回来,我便到夫人房中寻你。」
  「啪」的一声脆响,女子似是打了他一记,笑道:「死相!净耍嘴皮子。」低声道:「夫人那里,我……我晚些再去。」男子大喜,一把将她拉了进来,反手紧闭门扉。
  女子惊叫一声,不住咯咯娇笑。两人一路搂搂抱抱,直似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耿照暗暗叫苦:「什么时候不来,怎偏偏挑中这节骨眼?」身旁垒起的草束突然「砰」的一摇,那「庆如哥」竟将女子扑倒,便在先前耿照藏身的干草堆上,与耿、明二人仅隔一道松松软软的干草墙。
  女子娇声乱叫,轻喘道:「这儿……这儿怎地有张现成的草床?」
  男子低声笑道:「龙王大明神在上,早算到了你今儿春情泛滥,在这儿给我俩备了洞房。」女子不依不饶,瞠道:「我洞房才不要在草料房里!啊、啊……轻些,揉坏人家了……」
  一阵寒伞声响,蓦地「草墙」一晃,几件衣衫接连披上草堆顶,可以想见外头那两人俱已一丝不挂。男子叹道:「你这一身细皮白肉,真个是比豆腐更嫩更滑,偏又温香得紧。我当日在和合房中一见,便害了相思病啦!」
  耿照从狭窄的草捆缝间望出去,依稀见得两具赤条条的裸里身躯正自交缠,那女子腰肢纤细骨感,视野所及,连小半截的臀股曲线也无甚肉感,略显单薄,但屈着腿儿去夹男人时,雪呼呼的股弯却也有一股未脱稚气的腴嫩,与霁儿扭腰开腿、娇娇承欢的模样差堪彷佛,约莫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男子的形容原也没错,少女肤光如雪,确是吹弹可破,然而比之明栈雪玲珑剔透的乳质玉肌,顿形失色。耿照看得两眼,只觉男子满口淫词,说的便是自己身下的丽人,贴着肌肤温泽一熨,丝滑细腻、如敷细粉,滋味难画难描。
  草墙之外,男子捉住少女一双乳鸽似的小巧嫩乳,十指抓握恣意揉捏,少女闭目斜颈,「呀、呀」的婉转娇啼,腿心被大大分了开来,屈着两条小小腿儿不住晃颤,忽然惊叫一声,伸手往腿间捉住一物,睁眼大发娇瞠:「还没出水呢!庆如哥,你这物事这般粗长,硬弄进来,还不疼死了我?」
  男子淫笑:「死是自然要死的,只不过是让你魂飞天外,美了个欲死欲仙。」
  少女羞道:「我那日在房里见了你这……大物,心儿便一直蹦蹦跳,恨不得……恨不得代替夫人挨上一回,真是死了也甘心。」
  耿照好奇心起,凑近草缝一瞧,见少女双手在腿心交握着,支起的雪白大腿上露出半枚鸡蛋大小的紫红鳗尖,其下俱为娇躯所掩,难窥全豹,心想:「这样便算是大了么?似也没甚出奇。」忽然发现明栈雪也正凝眸望出缝隙,一对上他的目光又闭起双眼,装作熟睡,两人心中各有一丝异样。
  男子见佳人守紧雷池不肯放行,岂容到口的美肉飞了去?柔声哄道:「你且忍耐一下,一会儿包管你欢喜得飞上天去,怕还不肯让我拿出来。」少女怕得不肯,娇声求饶:「庆如哥!你先……先揉揉我这儿。」
  男子莫可奈何,捉住她一双玲珑玉乳左捏右揉,少女双手持着那根长物,把着鳗头似的红钝杵尖挤开幼嫩的肉褶,抵着玉门上下轻刮,一边抿着小嘴哼颤着,慢慢胀红了小脸。
  男子喜道:「好莲儿,这倒是出水的好法门!」索性跪坐不动,专心享受少女的动作。
  耿照见少女雪靥娇红、闭着眼睛甚为受用,禁不住地脸红心跳,渐渐生出欲念。
  他原本便硬得厉害,龙杵一面被明栈雪温暖肥腻的外阴轻轻黏咬着,又被自己结实的下腹肌肉压挤,不啻于双手包覆:如今再见到少女动情的娇痴绮态,刺激更加强烈,忽地马眼一酸,沁出些许透明黏液,隐约有一丝出精似的快感涌现。
  耿照不知男子兴奋时会分泌少许透明黏液,交媾之际得以润滑女子花径,与女子情动时分泌爱液相同,以为自己竟泄了出来,窘得撑起身子,以免黏液沾上明栈雪的身子。明栈雪不明所以,顿觉搂着自己的温暖雄躯忽然离身,娇嫩的肌肤耸起一片寒栗,一双玉臂愈发搂紧。
  耿照腰背上下几次,始终难以起身,卡在她蜜缝里的怒龙却磨出了火,厚实挺翘的肉姑伞缘沾满了黏滑的浆液,滑动时益发快美舒畅,感受也更清晰强烈。
  明栈雪的阴户便如一只饱腻紧实的肉贝,外阴肥厚柔软,须剥开之后才会露出两片鲍唇似的鲜嫩肉片,触感柔韧而极富弹性,曲折多褶的形状犹如厚实完整的鲜捞藻叶,连摩擦时又脆又嫩、黏滑深裹的奇妙触感也像。
  总算耿照心底还有一丝清明,暗忖道:「不好!难道是我不知不觉射出精水,才会黏滑如斯?不知……不知她发现了没?」但身下的感觉委实太美,见明栈雪双目紧闭,身子不住轻颤,明知这是借口,却对自己说:「她睡着了,不知道的。我……我若离了她,谁来为她取暖?」咬牙挺动臀股,缓慢的、安静悄然的上下摩擦,下身的液感却越来越重,直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彷佛一边研磨还一边漏出浆来。
  忽听男子道:「莲儿,你这么湿啦!能进去了罢?」
  少女握着爱郎的杵尖,搅得蜜缝里唧唧有声,闭目呻吟道:「哥……莲儿出好多水,好想要的……」男子抄着她的膝弯大大分开,腰肢一沉,「唧!」淫靡汁响,阳根已排闯而入。
  耿照听得颅中烘热,迷迷糊糊想:「原来女子磨着磨着,便出这么多水。」想起横疏影、霁儿情动之际,阴户确是湿洒洒的又滑又腻,下身一阵厮磨,只觉淫水已沿着阴囊一路流淌到股间,心想:「她……也想要了么?」身子略微沉下,胀得紫亮紫亮的钝尖剥开黏闭的柔韧内唇,挤入一团温腻之中。
  明栈雪再也无法装睡,奋起余力想并起大腿,只可惜伤后乏力,徒劳无功。
  她双臂本环着耿照的肩背贴身取暖,此际也不及回过身前推拒,所幸她双峰坚挺饱满,久经高明武学锻链的乳肌丰厚劲软、无比弹滑,堪堪阻在两人之间,勉强拱腰提臀,足尖撑地往上逃开些个,无声地凑近他耳畔唤道:「不……不要!」唇间芳泽迸裂、气声断悠,却远比少女莲儿的苦闷呻吟更加诱人。
  耿照听得惊心动魄,再难自持,忽听莲儿叠声叫唤起来,似是被一轮挑刺,原本晃晃悠悠的呻吟陡地拔尖,坠下时都断成了一个个促急的短音,螓首乱摇,哀叫道:「不要……不要!啊啊啊……不要!弄……弄死人啦!啊……」
  男子剧喘着淫笑:「口里说不要,却扭得这般浪!还……要不要?还要不要?」
  莲儿尖叫:「要……要!哥再……再大力些,快插得莲儿深……深的,啊……」
  耿照如受催眠,更无疑义,搂着她往上一顶,巨龙挤过了一圈紧凑窄小的坚韧肉褶,满满插入一只鸡肠似的温热细管中。
  明栈雪正踞起足尖,抬腰挪臀想要躲避,这姿势恰好合了阴茎由下往上的腔位,猛被贯得身子一跳,两条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高高弹起,娇嫩有力的腔管内一阵逼命似的拈挤痉挛,不由自主地蜷紧剥葱似的姣美足趾,死死咬着一声呜咽,浑身剧烈颤抖。
  便在荒谬绝伦的情境下,两人深深地合而为一。
  耿照再无退路,专心的、缓慢而有力的抽插着美丽的女魔头,配合着草墙之外放浪呻吟的偷欢男女,一次又一次撞击着身下紧致诱人的绝美娇躯。
  明栈雪的肢体柔媚动人,但每寸肌肉都有着与娇柔的美态绝不相称的、无比惊人的弹性与劲力。即使她无力挣扎,只能无助地任他尽情肆虐,绝佳的身体素质却极为诚实地回应每一次的深入与搓揉,彷佛棋逢对手。
  像这样充满力量的美妙胴体,耿照此生仅在染红霞身上尝过一次,但染红霞的处女花径却是无比娇嫩,需要被人轻怜密爱,难以承受纵欲狂欢的粗暴。而明栈雪的腔户却不同,平滑的肌肉紧实有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插入,如何挑、刺、旋、扭,都被紧裹着不断收束,便是静止不动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掐挤也不曾停止,彷佛陷身章管。
  耿照根本来不及变换体位,或者改换什么花样,只是不由自主地抱紧她、使劲抽插着,越是用力快感越是强烈,不由担心弄坏了她。
  她的双手无力地悬在头顶之后,修长的美腿被大大挤开,软弱地蜷着脚趾颤抖晃摇,闭目咬唇,断气似的剧烈闷喘,连摇头哀呜的力气也无,看似任他欺凌强暴,一逞兽欲。但与外在的柔弱全然无关,她体内深处的生命力异常强悍,那是自然发动的本能,明栈雪的身体正同样有力地回应着、掐挤着,丝毫不落下风,像要把他拧断一般……
  男人的撑持终于到了尽头。
  莲儿一阵抽播,失声娇啼:「莲……莲儿要丢了、要丢了……啊啊啊啊啊……」
  耿照咬牙一顶,紧抱着明栈雪腻滑汗湿的结实胴体,无比凶猛地喷射出来。彷佛呼应着腔内紧迫到近乎疼痛的异常快美,他射得又急又狠,浓浆喷薄而出之时,甚至被压缩成块粒状的滚烫浆液刮痛了马眼,他咬着牙轻声闷哼,脱力般俯卧在明栈雪坚挺傲人的乳峰之间。
  他从没这么疲累过。
  但不知为何,闻着她怀汗间那股子混杂了发香乳甜的异嗅,枕着她湿滑的柔嫩粉肌,指尖抚过她傲峰险壑的曲线……欲望的回归快得令他来不及心惊胆颤,阴囊中射到隐隐虚疼的异样感尚未消退,龙杵倏地又昂扬勃挺,就地在湿润依旧的紧凑蜜壶里硬到弯弯翘起,满满的撑挤着弹性惊人的小穴。
  缓缓的抽动已无法满足耿照的欲念,他撑起上身,攫住那对蹦跳如脱兔的高耸乳峰,支着膝盖用力抽插!
  明栈雪被他拱得柳腰悬空,丰满结实的上半身不住乱摇,端庄的容颜、温婉的气质早已不知所踪,挺腰低首的姿势让她白哲的臀股更加惹眼。那布满汗珠的梨形丰臀浑圆硕大、曲线挺翘,屈起的腿根处鼓起一球球肌肉,但却一点也不消损她的美丽。
  那是如母豹一般、既危险又疯狂的美丽。
  草墙外的两人云收雨散,累得几乎昏睡过去,但也听到身旁草堆里传出男人兽咆一般的低吼。莲儿吓得掩胸而起,失声道:「庆如哥!有……有东西!」男人面色铁青,扶着柱子勉强起身,颤声道:「别怕,是人!」鼓起勇气大声道:「是……是谁?快滚出……」哗啦一声草束飞倒,一名肌肉贲起如铁的赤裸男子嚎叫而起,身上挂着一名肤光赛雪、玲珑有致的美丽女子。
  那庆如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女子身上之白,并非披着顶级的雪练白绸,而是真正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男子捧着她浑圆的雪臀上下抛掷,湿濡狼籍的粉红股间套滑着一只婴孩臂儿粗细的暗红怒龙,进出之际不住挤溢腻白乳浆;女子昂首攀着男人的颈子,汗湿的浓发恣意披散,咬着唇不发一声,牝兽般粗浓的喘息却异常催情。
  这般妖艳的景象哪里像人?简直就是佛图里走出来的、青面撩牙的大暗黑天!
  庆如浑身发抖,蓦地大喊一声,竟扔下莲儿不管,转身朝仓门奔去!明栈雪正攀着耿照的颈子,苦苦承受他疯狂的顶撞,每一下都刺入穴底花心,刺得她又美又疼;总算她还有一丝清明,张口往他肩头咬去,娇声颤道:「别……别让他走脱了!」
  耿照肩上一痛,清醒过来,不及放下怀中玉人,就这么捧着明栈雪的雪臀大步追去,每跨出一步,龙杵便随着腿部肌肉的剧烈张弛,在湿透的紧凑穴儿中绞扭上旋;脚底板一踏地面,大如鸡蛋的硬钝杵尖撞入花心,两人交合处已无一丝缝隙,每一下却都能顶出汁来,一路喷撒玉露花浆。
  明栈雪终于抵受不住,张口娇啼了起来,倍极淫艳。
  「好……好酸!啊啊啊啊……不、不要!要顶坏了……要顶坏了呀!啊啊……」
  耿照被她叫得心散神溃,到了欲出不出的紧要关头,却离庆如还有三步之遥,眼看一构不着,便要推门逃出。
  明栈雪忽然回身一扬,一抹莹润细光正中庆如颈背,他倒头撞上了门板又仰天弹倒,更不稍动。她又取下另一枚珍珠耳坠反向掷出,裸着倒在干草堆里的莲儿娇躯一弹,旋即没了声息。
  耿照一把将她压在柱子上,将她一双浑圆结实的腿子抄在胸前,抵紧她无比弹滑的坚挺圆乳,踞起脚尖死命向上顶,只觉杵尖陷入一团又紧又酥、软腻韧滑之处,远比想象中更深更紧迫。
  「唔……哼……啊、啊、啊啊啊啊!」
  明栈雪昂着天鹅般的雪颈大颤,浑身肌肉绷如钢片,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息,粗喘如母兽一般,抽播着受了他滚烫的浓精,点滴无漏……
  ……
  直到天明以前,耿照一共在她体内射了四次。
  不,也许是五次,或者更多……
  他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与横疏影、霁儿那次的欢好不同,明栈雪似乎榨干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精力,明明是她娇弱无力的受着、任他恣意蹂躏,耿照却没有那种占据美人胴体,春风一度后的昂扬与精神。
  ……咋夜,似乎是自己强占了明栈雪。
  他不明所以、不知所之,甚至还来不及责备自己,怎地毫无来由的变成了一头野兽,还未羞愧于背叛了姊姊、背叛了霁儿,只觉得疲倦而已。那是出乎异常的疲劳。
  明栈雪趴卧在干草堆里沉沉睡去,如婴孩一般浑不设防。
  耿照勉强打起精神,取下那莲儿的外衣为她披上;便在她完美的胴体被衣衫一寸寸掩上的当儿,他仍禁不住地坪然心动。一闭上眼睛,昨晚她的无助与顺从彷佛历历在目,如果她因此变得善良、变得不再滥杀无辜,甚至愿意弥补她曾经造成的伤害,或许能拥她在怀里也会很好。
  一瞬间,耿照忽然生出一种「她是我的」的强烈感觉。
  他对明栈雪做的事,此生从未对其它女子做过,甚至连一丁点念头也不曾有。为染红霞解毒时,他也是怀着解救她的念头;横疏影对他则是倾心相待,以身相许……只明栈雪不同。是他主动占有了她,就像野兽一样。
  耿照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为她理着紊乱的额发,满心生怜。那是她昨晚被他强占时所留下的痕迹,犹如牲口身上的烙印。
  窗外天才蒙蒙亮,耿照依依不舍地起身,走到了倒地的庆如身边,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两个人,赫然发现他肌肤青冷、瞠目吐舌,竟已死去多时;颈后嵌着一枚温润的珍珠耳坠,从此之外别无其它伤口,死因昭然若揭。
  他面色铁青,飞奔到莲儿身畔,少女同样气绝多时,同样是珠坠取命。
  耿照猛然回头,明栈雪轻轻舒了个懒腰,玲珑有致的身形曲线在晨间微光中美不胜收,堪称倾世。她娇慵无力地拥着外衫,倚墙而坐,见耿照的目光严峻,一路从剔透小巧的玉趾直上,瞧到了赤裸的腿根处,苍白的粉脸泛起一丝娇红,咬牙恨道:「色鬼!贼心不改,还想来欺凌我么?」语声温婉娴雅,却是说不出的诱人。
  耿照闭口不答,心思飞转,片刻才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才对。」
  明栈雪淡淡一笑,并腿斜坐,拉齐外衫衣角,试着将赤裸的玉腿掩起。
  「你不由分说,强占我的身子,犯了『奸淫女子』的大罪。我未押你去见官,只拿些物事做为补偿,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有什么面目来质问我?」
  耿照想起先前的荒诞绮念,心中更加羞愧,咬牙道:「那的确是我的错,要杀要刚,悉听尊便。但一桩归一桩,我……我曾与其它女子欢好过,从不曾如此疲惫。」一指她腿心处:「昨夜我射……射了这么多回,你却连一丁点儿都没……没流出来。」
  明栈雪看着他满面通红,忽然噗吓一笑,抿嘴道:「怎么,你从前每回都让别的女子流出许多么?」耿照大窘,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无论是横疏影或霁儿,总被他灌得浓浆四溢,流得满床狼籍,此时却不知如何还口。他定了定神,缓缓道:「还有你额间的青气。头一回我们做……做过之后,青气便消了,只是我当时糊涂,并未察觉。在那之后,你便能运使内力了,便用珍珠坠子打死了他们两人,是不是?」
  明栈雪见他面上殊无笑意,笑吟吟地望了他一会儿,才温言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子。在井底之时,我还道你是有些傻运气,此刻方知是真聪明。你猜得一点也没错,我用了一门神奇的采补之法,将你的阳精转化为助力,为我驱散体内的雷劲。」
  「采……采补之法?」
  「没错。」明栈雪笑着点头。
  在耿照印象中,「采补」云云,不过是江湖郎中用来骗女子身子、诈财取色的幌子,还曾对琴魔发过议论,斥为无稽。这话从明栈雪这女魔头口里说出来,教他如何能信?
  「『双修』乃道门之中最精深的功法之一,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你以为是骗人的把戏?我练的这门『碧火神功』是道门正宗,我与岳宸风一身造诣,全来自这套功法。我用以练成《天罗经》,他以之贯通『虎录七神绝』,说是当今东胜洲上第一流的内家绝学,料想非议不多。」
  她美目流眄,丽色生春,忽地温柔一笑:「这样吧,咱们来做个交易:你助我疗伤,我呢,就教你这套武功。你说好不好?」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5:30

【第七卷:碧火神功】第三十三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不过一夜缱绻,明栈雪借由肌肤相亲间的些许掠影浮光,对耿照性格的掌握却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耿照遇事冷静、观察入里,决断明快,然而在精细的智性之下,却潜藏着如兽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转他的负面观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丢出一个错综复杂、或藏有弦外之音的问题,他就会像一头窥见甘美猎物的野兽,尽管竖起耳朵、望风警醒,最终却无法压抑潜藏的狩猎本能,纵身朝目标飞扑过去。
  ——明栈雪的提议里本就充满蹊跷。
  虽不明白她的伤势有多严重,但以昨晚掷珠杀人、稍触即死的情况看来,明栈雪纵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伤之前,要对付耿照已是绰绰有余,生杀予夺,犯不着与他「商量」,更不须平白饶上一部珍贵的碧火神功秘诀。
  除非……修习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疗伤法门。
  耿照脑海中掠过「双修」这个字眼,昨夜狂乱的交媾画面又涌上心头,心尖儿一吊,忍不住面红耳赤,但也不过一瞬而已。他强抑心猿意马,微冷的双目炯炯放光,盯着明栈雪不发一语,静待她细说分明。
  明栈雪将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信手将裹着结实胴体的外衫拉紧,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坦承相对、公平互惠,一向是我与人合作的原则。我会将我的伤势对你如实说明,关于修练碧火神功一事也会详加解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尽管发问,只要是于此有关的,我都绝无隐瞒。待你弄清楚后,再来考虑我的提议,如此可好?」
  耿照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好。」
  「那岳宸风的紫度神掌厉害非常,掌中蓄有阴雷潜劲,打在不通武艺的人身上,便只是开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劲便钻脉入体,在五脏六腑、甚至骨内髓中结成雷丹。
  「这雷丹缠着筋脉脏腑,以人体血气养丹,滞于体内的时间越久,丹结得越坚实壮大,犹如多年沉痂,难以拔除。雷丹又会与脉中的内息相冲,发作起来极其痛苦,一旦运劲逾越了界限,雷丹便会爆发开来。
  「我曾亲见岳宸风习练神掌,将一名死于雷劲的高手剖开腔子,脏腑爆碎如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极为凄惨。紫度神掌在虎录七神绝中号称威力第一,名日『紫度雷绝』,便为此故。」
  老胡提过岳宸风掌中蓄有雷劲,但耿照听她娓娓道来,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说了是「紫度雷绝」,何来此问?明栈雪听得莫名其妙,微蹙起两弯形状姣美的淡细青蛾,陡然间才又会过意来,不觉一笑。
  「这有什么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俩的内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伯仲间,我即使未因大意轻敌、着了他的道儿,亦当出尽全力,方有胜机。他抛弃尊严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则稍有差池,岂非白忙一场?」
  耿照心想:「到底相识一场,如此出手,也未免太过毒辣了。」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说出口。
  明栈雪察言观色,淡然微笑:「真要杀我,那岳宸风倒也还舍不得。紫度神掌与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虽未习练神掌,却能以碧火功一点一点化消雷劲,这也正是岳宸风打的如意算盘。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十分耗损内力,纵能保住性命,这一消一长之间,我便再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当作元阴鼎炉,于增进功力大有裨益。」
  她见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释道:「『碧火神功』乃道门双修术的无上至宝。当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岳宸风,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册,与我一同研读参详;那时我的武功见识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册里的功夫厉害非常,却不是一人所能练成,须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横,便与他双修那碧火神功。
  双修之术,是男女双方互为鼎炉,以精、气、神为药,功法为炉火,从而炼出内丹;结丹之人,不仅身轻体健、精力无穷,更能延年益寿,最终达到不老不死的长生之境。与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属末流。
  我与岳宸风合鼎同火,这才练成了碧火功,对彼此而言,从对方身上所汲取的功力最是精纯自然,绝无走火入魔之虞。休说他将我重创之后,便打我功力的主意,今日若换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一有机会,我也必将他吸得点滴不剩。」
  她抬起一双盈润动人的翦水瞳眸,抿着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与他两人的功力全汇于一人之身,纵使还要打点折扣,只怕世间也少有敌手了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转念明白过来:「所以你故意引诱阿傻,与你做出败坏德行的逆伦之举,其实是悄悄将碧火功传了给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将他的功力收为己用?」
  「阿傻?」明栈雪微微一怔,登时会意,笑道:「你是说海儿么?原来他现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儿。是你给他起的么?」
  耿照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他,已经没有名字了。是你和岳宸风联手,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他便只叫做阿傻。」
  明栈雪将他紧绷的怒意都看在眼里,笑吟吟的也不生气,掠了掠发鬓,斜着玉颈道:「你别误会啦,我是真欢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欢喜我。我没打算将他吸成废人,他是我精心挑选的元阳鼎炉,要一辈子乖乖陪在我身边,与我修习碧火功,将来练至飞升之境、同成脱俗仙侣的,我怎会害他?」不怀好意地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轻笑:「我猜得没错,你果然识得海儿。」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话,只觉这魔女心机深沉,多待在她身边一刻,又不知要中什么阴谋诡计,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本事低微,学不来你的什么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学。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就此别过,请。」转过身去,便要行出大仓。
  明栈雪也不拦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仓门前,才好整以暇地说:「你那匣子落到岳宸风手里,还想不想拿回来?」耿照闻言一震,不由得停下脚步。
  「论武功、论心计,当世怕也只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夺将回来,你信不信?」
  这话从全身仅裹着一件单薄衫子、并起一双赤裸美腿娇娇斜坐的苍白女子口中说来,却有一股难以反驳的强大说服力,令耿照无法置之不理。
  岳宸风之强,就连老胡那样的豪杰都难以抗衡,但自明栈雪出现后,岳宸风每一着都不脱其算计,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创,岳宸风、蚯夫人仍是拿她不住,任她在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徒呼负负……
  耿照这才发现:明栈雪虽是浅浅笑语,却不由得自己不信。
  ——如果是她……绝对能够夺回赤眼!
  明栈雪手握交襟,轻倚墙角,垂目拂去膝畔沾着的干草屑,淡然笑道:「当年我与岳宸风修习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飞猛进,除了我二人的资质颖悟之外,更得益于一副珍稀难得的灵丹妙药『玄水云华丹』。那药分雌雄两枚,女子服阴、男子服阳,各有补益,用于男女合修,则效用倍增,进境不可同日而语。」
  耿照忽想起那只拈金小盒里的青、赤两丸。昨晚情欲爆发,来得既快又猛,扫落她的衣物时,金盒早已不知遗落何处。
  却见明栈雪随手从身下草堆摸出一只黄澄澄的物事,「喀答」一声揭开盖儿来,盒底一碧一红,两丸如滚盘珠般相互吸引旋绕,正是当日明栈雪舍不得服用的丹药。
  「看来趁我昏睡之际,她已找到金盒,并且藏了起来。却不知……她还做了什么安排,打得什么算盘?」
  明栈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这些年来我费尽辛苦,才又在平望都中寻到了这对『青璃赤火丹』,一样是滋阴补阳的灵药,自然要好生收藏。
  原想寻得海儿后与他一起服用,增益修为,无奈中了岳宸风那厮的紫度神掌,为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劲。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难得,更胜过当年那两枚云华丹;而你又根骨奇佳,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尽复旧观,甚至犹有过之。岳宸风不明就里,届时我俩杀他个措手不及,要想抢回你那只木匣,又有何难?」
  她的提议极其诱人。
  耿照如今是众矢之的,又失了胡彦之这等强而有力的臂助,别说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便只想一路平平安安、顺利抵达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亦难如登天;如五帝窟这样强横的敌人,沿途不知还有多少,凭他现下的能耐,委实是凶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岳二人的内家宝典,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功,阿傻不过与她参研少时,懵懵懂懂间便练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门圆通劲。与明栈雪一同修习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实力,更能获得强力的伙伴——那是犹胜受伤之前,武功、心计均不在岳宸风之下的,状态已臻巅峰的明栈雪!
  凝思片刻,耿照纠结的眉头渐渐开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决心。
  「你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好了,一点儿也不费力。」明栈雪笑道:「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午后再与你讲解碧火功的心诀。我也要知道你对穴位、筋络了解到何种程度,内功不比外门功夫,须于用心处用功。」
  耿照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我不学碧火神功。」
  明栈雪一时还以为听错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疗伤,还是不愿学碧火功?你可知道,除非我伤势痊愈,否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助你夺回那只匣子?还是你不相信,我有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这份能耐,所以我不愿学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强功力。」
  耿照缓缓道:「世上有一个岳宸风,已是祸非福;我若助你练功疗伤,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药力,不过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计更毒的岳宸风罢了。就算除去了岳宸风,遗患却不在岳宸风之下,我助你疗伤之恶,岂非胜过了岳宸风?」
  他伸手指着草堆里并置的两具尸身,浓眉一轩,神情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明姑娘,岳宸风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里,你与他并无差别。」
  明栈雪听得微怔,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花枝乱颤,罕见地没有了一贯的温婉娴雅,笑声大胆而放肆,彷佛见到了什么稀奇无比的怪物。耿照冷冷回望,不发一语,直到她慢慢收了笑声,抬起一双炯炯放光的明眸,绝美的容颜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却无笑意。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脸许久许久,才又低垂粉颈,随手拂着膝下,微带透明的纤纤玉指宛若鲜剥的菱白笋尖,不住在枯黄的干草屑间翻滚如搅浪,彷佛五只活生生的雪精,灵动纤巧,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过去,一时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轻咳两声,耿照才回过神来,不觉胀红面颊。
  明栈雪便像逗完了猫儿似的,将左手五指缩回衫里,方才一瞬间涌现的尴尬、失望、愤怒、阴狠……俱都一扫而空,彷佛从来不曾有过,又回复成那个雍容温婉、成竹在胸的美丽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头不自量力、却又不知死活的流浪猫仔,全因她的宽容溺爱才得以存活,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来找我。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一抱拳,霍然转身。
  「后会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当」一声巨响,一瞬间,偌大的草料仓里空气彷佛全被压挤到了一处,然后才又迸碎开来;远至梁柱仓门、近至脚下地面,彷佛无一物不在震动,巨大的共鸣从里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里的脏腑舌头全都震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然撞击,却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复而消失。很快的,第二声、第三声……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数着这骇人的撞击巨响,心中隐约有了模糊的轮廓,只是怎么也无法与昨夜所见、所闻产生联系。
  (是……钟声。)
  只有百年古刹的巨钟,才能发出如此宏亮的金铁声响。但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微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见耿照默然无语,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断的性子,没等他回话,自顾自地笑着接口:「如你所闻,方才乃是寺里的晨钟声响。此钟声闻百里,震动三川,全东海仅此一座,别无其它。」
  耿照错愕道:「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笑道:「其实你想说的是:『寺院里怎能有婢女出入,还与男子躲入草料仓翻云覆雨,恣意偷欢?』殊不知这寺里不仅有女人,还为数不少,你没听那小婢开口闭口都是『夫人』么?」
  耿照心念一动,转头奔至那被称作「庆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从干草堆中拉出尸首,赫见男子顶着一颗青白的大光头,因为趴卧整夜之故,面部已显现出大片红紫尸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仓底的衣衫鞋袜,昨夜于昏灯下看来以为是灰褂白裤的装束,就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详,才知是木兰色的僧人中衣。这衣由一长一短的五对布条缝缀而成,又称「五条衣」,是比丘日常劳动、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时穿在里头的衣物,别处难见。
  「怎会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绪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头。「你……动手杀了比丘?你不知残杀出家人,是万恶不赦的无间之罪么?」
  明栈雪听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来啦,听说你是中兴军出身的,难怪如此反应。你家里拜的是龙王大明神,还是佛祖菩萨?」耿照面色一沉,怒道:「这与你屠杀僧人,又有什么干系?」
  明栈雪也不生气,抿嘴道:「他昨儿可逍遥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时,有哪一点称得是比丘?我杀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罢了,也要去无间地狱么?」耿照为之语塞。
  须知在东胜洲全土,东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莲宗身为小乘佛教一脉,主张闻法信受、自求涅盘,曾手绾东海三分之一的势力,与天元道宗、沧海儒宗等分庭抗礼。宗主号称是佛陀世尊的弟子,亲聆过佛陀的教诲而成阿罗汉,一日从天而降驾临东海,让百姓结成秘社,修法超脱轮回,以成正果。
  这样的诉求大大违反了统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莲宗先与统治东海的龙族相抗,龙族灭亡之后,又遭到央土王权的血腥镇压,与薮源魔宗双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数百年。
  是故东境最早有佛,却也是遭排佛、灭佛最为惨烈的区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龙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鳞族统治时期的历史记忆,以及残缺不全的莲宗遗制而形成的奇异产物,有道有佛,却又非佛非道。放眼东胜洲全境,除了东海一地,再找不到这样的信仰。
  而风行其余四道的大乘佛教,则是从西方跋山涉水而来,因受央土王权的欢迎,一跃成为显学。又重新传入东海,不过是近一百年间的事,多少还是挟着央土王朝的统治强渡关山,影响力毕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铁出身中兴军,所谓「中兴军」是指三十年前独孤阀起兵时,从各处响应投奔的义军,其人来自天南地北,战后天下底定,五道残破、百废待兴,这群异乡兵便就地落籍,被遗留在全然陌生的东海之滨终老。
  耿照从小随父亲、姊姊念佛拜菩萨,崇敬出家人,龙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陆续有东海当地之民迁入混居,渐渐也听惯了本地人口诵「龙王大明神」的尊号。
  对他来说,杀害比丘与僧人破戒,同样是不可思议之事。
  明栈雪笑道:「都说了东海无佛,你又何必认真?我告诉你,昨儿你爬上的这座山头,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兰山,山上梵刹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为『泽被教化』而设。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唤莲觉。」
  越城地当三川汇流之处,乃东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称「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枢纽,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终年络绎不绝,繁华犹胜于湖阴、湖阳两城。
  阿兰山位于郑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视江流,古称「桅杆山」。太祖武皇帝驾崩后,太宗独孤容继位为皇,他在一统天下的战事中看过太多血腥杀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脱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为「阿兰山」,号召东海仕绅捐献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耳古刹,广闲丛林,成为东境首屈一指的佛门传香。
  莲觉寺号称「阿顶三川第一刹」,大名自是如雷贯耳,耿照暗忖:「本以为行至荒僻无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敌人追踪,没想却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莲觉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门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明栈雪,独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缝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观了个无人的空子,推窗跃了出去;回眸一瞥,见窗板晃摇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润如水的女子曲线,没于草黄深处,却说不清是腰是腿,或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回首遮眉,阳光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无其事地往门墙的方向走去!如今想来:昨儿夜里那座没挂灯笼的小耳房,兴许就是莲若寺的某个偏门。循着原路出去,毋宁是眼下最安全无虞的选择。
  走着走着,迎面忽见两名黑衣小沙弥并肩行来,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着精洁、容貌清秀,头顶刮净的淡细青皮之上并无戒疤;眉弯细细,竟似描黛一般,细小的身子犹如乌檀化灵,十分巧致。二人低声说笑,神情、动作均不脱童稚气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发现他的存在,吓得掩口惊呼,停下脚步。
  耿照故作镇定,合什顶礼:「两位小师父早。」又继续迈步向前走。
  那两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觎,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忙将他唤住:「哎呀!施主,前头是阿净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无比动听,却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吓一声,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净院来。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净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给逗乐了,两人挤眉霎眼、你推我攘的,俱都笑作一团,却似春风催放,黑缁衣上颤着两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莲觉寺是东海首屈一指的佛门道场,寺中不但有僧人与来路不明的侍女偷欢,比丘竟还与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彷佛此地所拜之佛,与他从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让你们好好待着别乱跑,偏你这浑球听不懂人话!」耿照差点跳起来,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对:「听此人口吻,似把我当作了旁人。」莲觉寺内迷雾重重,他正缺一个堂而皇之的掩蔽身份,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静观其变。
  一名青年僧人气呼呼地赶了过来,那两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礼,乖乖巧巧地齐声道:「恒如师兄。」
  被唤作「恒如师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满腹硝石火药,一遇这酥麻娇软的甜脆喉音,登时也软了手脚,红着脸干咳两声,讷讷道:「清音!你……你们别跟外人说话。若是被法性院的师叔们瞧见了,只怕又要责骂。」
  那先前与耿照说话的小女尼清音颈子一缩,吐了吐丁香颗似的细软小舌,笑道:「还好只有恒如师兄瞧见。不说啦,兰音,我们走罢。」拉着师妹一齐离去,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圆翘有肉,行走间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颇有风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红心跳,好半晌才会过神来,想起正事,扭头一瞪耿照:「你们这些个作死的乡下人!都说了不准到处乱闯,你居然敢闯到阿净院去!」彷佛连拉他、揍他都嫌弄脏了手,抬脚便往耿照身后连踹几下,犹不解恨,自己一个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阵黄土飞扬。
  耿照身强力壮,挨几下自是不痛不痒,让那恒如像赶狗似的沿路驱赶,又回到了草料仓附近。只见在草料仓的另一侧墙边,蹲了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几二十岁之间,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的藤鞭,跟拉着一双破斓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横如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师父说得是、大师父说得是!」回头瞪了耿照一眼:「能来莲觉寺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龙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称是,偷拿眼角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条碎碎的斓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贩卖人口的李三与恒如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二十几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货要养到能见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刚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大师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乡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屹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会期间,慕容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寺抄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褊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恒如来到后进一处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原本廊瘫的四面都各有几名小僧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恒如到来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礼。恒如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把衣衫脱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得赤条条的。
  恒如向小僧们使了个眼色,众僧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大师父!俺又没犯事儿,干哈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恒如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僧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耿照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恒如命执役僧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杓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颈、捣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阵轰笑。
  耿照幼时在龙口村,曾见猪只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僧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撒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恒如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三乘论法大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法使钦差,寺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入寺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踏不得佛门清静之地!」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恒如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这里没有你们的大明神,只有佛!我,就是你们的佛,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看看你们信奉的龙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来佛国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这……哪里是佛门?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恒如彷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佛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滂,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两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像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挺,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却听恒如说:「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干活儿。」唤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
  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除了我或其它『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
  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刹如林,寻路下山,哪还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在井边取水洗去落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虽身陷异地,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刹,由来已有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汰性院、铜铄院、优婆离阁……等僧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骚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奸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它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
  「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
  耿照无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钟,彷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罗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纠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彷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罕弟子一齐列队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
  迟凤钧认得他的脸。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5:46

【第七卷:碧火神功】第三十四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在不觉云上楼,迟凤钧曾亲眼目睹他自狰狞的邪兽——天裂妖刀之下,解了岳宸风之危。迟凤钧亲眼见过他为阿傻口译那谜样的手语「道玄津」,看过他二人联手揭穿岳宸风的伪善假面,看过他俩面对岳宸风时一杀一救,看过耿照如何从邪兽血吻中救出阿傻……
  迟凤钧认得他!
  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公务繁忙的东海经略使大人不会记得那张脸……那张最终在「不觉云上楼」震摄全场、昂扬风发的年轻面孔。但现在耿照连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
  「一德师父!」他尽量压低声音,垂眸侧首,嘴唇轻轻歙动;从旁边看来,就像乘隙打了个哈欠。「这箱子交给我罢。」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规似的交错回转着:「后边……省力些。」
  寺内正传弟子地位较高,常遇执役杂工献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软,忙不迭地与他调换位子。耿照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一到后列,登时被掩去大半面容,只从一德肩上露出一颗新剃的大光头。
  锣鼓声中,一名身穿乌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的大官跨入院门,五络长须迎风飘扬,挺准凤目、清健如竹,正是总管东海一道的抚司大人迟凤钧。
  数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见时,这位东海父母官只一袭俭朴青袍,书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却是穿戴齐整,身上的公服色泽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质地厚实的锦纹团袍做成曲领大袖、绣金横栏的形制;腰束御赐的翠毛细锦勒帛,外系金镑通犀玉带,以彰显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份;头带乌纱直脚楼头,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样是清瘦有礼、眸光温润的中年文士,此刻却别有一番威仪。
  只是迟凤钧迟大人不爱铺张的习惯还是老样,随身只带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门公人,算上山门外简陋的双抬便轿,至多六名随从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异常耀眼,也不过就是一县县令的排场。
  那法性院的首座显义迎上前去,合什顶礼。
  「阿弥陀佛!抚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远迎,尚祈大人见谅。」
  「大和尚客气了。」迟凤钧也合什还礼,清朗一笑。「俗人俗务,多扰清听。眼看三乘法会之期将近,若是耽搁了寺里的准备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人推让一番,把臂相偕状甚亲热,并肩行入院中。迟凤钧忙着与显义大和尚说话,双目不曾斜视,自也不会留意旁边齐齐低首的僧众弟子。
  耿照才刚松了口气,忽见恒如的目光瞟了过来,下巴一抬,低声道:「快跟上!警醒些!」四人忙抬起那两只大红木箱,亦步亦趋地进得院里。
  法性院是莲觉寺中最大的别院,历史也最为悠久。院中的建筑多是数百年前莲宗盛极之时建成,还保留着垒石成台、上筑木构的古制。石台高约四、五尺,比现今风行的二尺台基还要高得多,用大块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龟甲积,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筑的外壁则不用砖石,皆以整颗完整的桅杉或金丝楠等珍贵大料刨成厚寸壁板,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须一根铁钉。梁上也无多余的装饰,然斗拱堆叠如层峦,更见工法的巧妙。
  金丝楠的大料笔直而节少,木纹里带有金丝,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越见光亮,滑顺如缫丝,故而得名。也因此院里的建筑都不髭漆,不同于一般寺院五彩斑斓、极描精绘的装饰,只露出光裸油亮的木色,在阳光照耀下隐带辉芒,衬与满院的苍茂松柏,散发出一股古老宁静的庄严与肃穆。
  迟凤钧与显义边走边聊,恒如领着四人远远跟着,隔着四名带刀护卫,保持着无法听清二人交头接耳的距离。耿照落在队伍的最末尾,只盼迟凤钧别回头,更莫要一时兴起、忽然想认识显义的徒子徒孙之类;走着走着,队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样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叠成龟甲状的台基,上头的屋舍等全是木构,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浓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丝丝金缕,显然年代久远,犹在满园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处却非古旧,而是建筑的诡异结构。
  这座堂子乃是由十间长方形的独立屋舍所组成,俯视如轮轴,每间屋舍仅有末端的边角相接,居中围成一个小小的正十边形呈放射状,每屋之外有三边围廊环绕;仔细一想,才岭现长屋与长屋之间尽管有外围廊应相连,实际上却是相邻而不相接,十屋共计四十面墙,竟无一面墙是由相邻的两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间长屋的屋顶,均采最复杂的九脊歇山式设计,重檐叠幛、层层相因,最后竟垒出了八十个悬山面、共两百四十条屋脊,造型单纯、毫无花饰的斗拱一层叠一层,看来便似莲花海一般,陡地壮观雄伟起来,其繁复精巧令人瞠目。
  迟凤钧昂首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抚须喃喃道:「大和尚,这座『十方转经堂』无论看过多少次,每回亲睹时的震撼却不曾稍减。叹前人的智慧何其高远,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壮阔的伟构!」
  显义眉目不动,似无所感,但终究不好扫了抚司大人的兴头,接口道:「这座转经堂最好之处,在于十间精舍不共一墙,相邻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异常结实,连一丝声息也不漏,是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
  「密议」二字似是触动了迟凤钧,一下将他从思古幽情拉回现实,持须微笑,转头问:「是了,几位行老、巨商们都到了么?」
  显义稽首道:「回大人的话,都到啦,正在『东之天』里候着。」
  转经堂的十间长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东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数来的第三间。
  迟凤钧造访莲觉寺的次数频繁,每回议事均选在这转经堂,对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点头道:「大老板们日进斗金,辰光宝贵,莫让他们久等。」迳自往东之天间走去。
  显义浓眉一动,上前揽住,低声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禀报一事。大人这边请。」挽着迟凤钧的臂弯,引他走入为首的「上之天间」。恒如见机极快,回头一瞪四人,低唤:「跟上!」抬着礼物上了阶台,便在上之天间的门廊间候着,静待师父召唤。
  那长屋从外观看来,便知屋内空间不大,约莫是流影城中一间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长一些。两丈之内对面相望,耿照没把握不被认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转经堂又在院里深处,院门外俱是显义的弟子徒众,阶台下还有四名带刀衙差,要硬闯出去实有困难。
  他悄然四望,抓紧时间思索脱身计,灵机一动,耸肩将抬木一顶,箱角正撞着前头一德的膝弯处。一德痛得微一跟枪,及时掩口,硬生生捣住一声惨叫;抬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弯腰,堪堪将木箱接住,没碰着廊间的木地板。
  恒如恶狠狠地回头,低声咒骂:「你作死么?没用的东西!」一德不敢接口,低头揉着伤处。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都将东西放下,乖乖站好。一会儿首座若唤,再将箱子抬进去。」另外二人如获大赦,赶紧也将箱子轻放落地,四人仍是鱼贯而立,谁也不敢抬头。
  耿照站在最后头,一见恒如回过身去,立刻蹑手蹑脚地闪过屋角,一溜烟似的窜至廊底,纵身往两屋交角处的垂檐一跃,伸手攀住斜纹镂花窗格,猿猴般爬上檐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墙壁与屋梁间的镶板,最顶端有一条固定用的木格称做「由额」,与固定斗拱、横梁用的「阑额」之间还有一小段空隙,只比横掌而入的高度略宽些,以供室内通风。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着强横的臂力支起身子,试图抬脚勾上飞檐,却无法克服那如莲瓣层叠般的厚重斗拱;接连摆荡几次仍不成,双眼恰巧凑上那一小段空隙。只见屋内迟凤钧、显义两人分作宾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实木墙所隔的声音,也意外地清晰起来。
  「大和尚,你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叙旧罢?」迟凤钧放落茶盅,从容一笑:「说罢,你想要什么?若论金银珠宝,别说我那寒碜的东海臬台司衙门,只怕连『东之天』里坐着的那票大老板,手头的现银都不及莲觉寺阔绰;若想当官,你该找镇东将军府的门路,而非我这有名无实的经略使。我实在想不出,我能帮你什么?」
  显义哈哈大笑。
  「同迟大人说话,真是爽快得很,一点儿也不费劲。」
  一离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訾目挑眉,龇牙咧嘴,每一句都说得很用力,说话间白牙闪闪、口沫横飞,衬与那张筋肉纠结的纠劲面孔,便似淌着口涎的饥饿土狼突然开口说起了人话,表情偏又极其丰富,说不出的怪异。
  「这回圣上下旨,着平望都的效国寺派遣琉璃佛子前来,于本寺举行三乘辩经论法大会,广邀天下高僧,一统佛门三乘,并拔擢东海修为高深的佛法学问僧入京。」显义嘿嘿笑道:「小僧不才,想请大人代为引荐,与法使钦差琉璃佛子大人私下论一论佛法。」
  「辩经」是僧人为了理解经义,采取相互诘问辩论的方式来引证佛法,是央土佛门常见的活动。显义若想在法使钦差的面前一显能为,临会辩经也就是了,又何须私下请托引见?明显便是想走后门。
  迟凤钧凤眼一眯,抚须呵笑。
  「怎么,大和尚也懂佛法么?」
  显义却一点也不生气,跟着眯眼捻髭,嘿嘿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众生皆有佛性,小僧有、大人有,连路旁的狗子也有,哪个不懂佛法?」起身推开房门,大喊:「都抬进来!」
  (不好!)
  恒如一回头唤人,便会发觉耿照不见;若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不能翻上屋顶,耿照的形迹便即败露,想逃也来不及了!他奋力摆荡身体,希望一举将自己甩上檐顶,无奈支撑檐角的斗拱太过厚重繁复,飞出的角度悬殊,根本无法由下翻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下的照壁板忽被推开,一只黑袖倏然卷出,缠住耿照的腰际,「飕!」一声将他整个人扯了进去!耿照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数寸、软如棉花的积尘上。
  那尘土怕积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一落下,只发出既轻又细的「嗤嗤」声响,连灰粉也没怎么扬起,尘土黏结压实如云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条厚棉被上。
  兔起骼落间,恒如的身影已晃过屋角,依稀听得他压低声音怒问:「……人呢?怎不见了?你们谁……」一德的嚅嗫回答不易听清,似提到解手之类。
  耿照惊魂甫定,又觉好笑,苦苦忍着噗吓一声的冲动,挥去浮尘四下张望,才发现置身于一条横梁之上。那梁横过整幢「上之天问」,是将整株楠木刨成方柱,面宽三尺有余,跨坐着都嫌裆开难受,盘腿绰绰有余,还不必多费力保持平衡。
  他身后坐着一人,身穿漆黑的比丘尼缁衣,略嫌短促的裙下伸出两条浑圆结实、白皙无瑕的修长玉腿,衬着幽暗的梁间背景,便如一双曲线绝美的裸腿浮在半空中,其上又虚悬一张笑吟吟的如玉娇靥,连拢成一束、披在胸前的乌黑浓发也消失不见,竟是明栈雪。
  耿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动,黑暗中忽然又现出一只鹤颈般的细长皓腕,一根尖细纤美的如玉食指飘到了明栈雪姣好的唇畔,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微抿,示意他闭口噤声,又指了指他身下压的那片照壁板。
  (原来她……一直跟着我。)
  耿照会过意来,心中五味杂陈,却已不及细想,连忙轻手轻脚将卸下的照壁板又装回原位。
  从阑额缝间望出去,恒如正风风火火自脚下走过,行进间不住左顾右盼,口中低声咒骂,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间的木地板上,发散着急躁又茫然不解的烟硝火气。
  屋内显义面色一沉,探头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抬进来!」
  「是……是!」恒如一咬牙,只得与一德挑起那只沉重的大红木箱,摇摇晃晃地抬进了上之天间。显义冷哼一声,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打开两只红箱,里头竟装满了黄澄澄的金艇!
  「大人,便是黄金之中也有佛性。这一箱是小僧孝敬大人,另一箱却要拿来与佛子论一论法。」
  梁上不见迟凤钧的表情,仍听他一声长笑,语态悠然。
  「大和尚,琉璃佛子乃效国寺首屈一指的学问僧,曾登坛说法,压服来自天下四道的三千僧人,连南陵缘觉乘的僧团高僧都推崇他是『法王转世』,乃于佛灭度千年之后首度降生于东胜洲,欲重新统合三乘、结束教门分裂的圣人。你……竟要用一箱金子收买他?」
  显义面上毫无愧色,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受了讽刺,反倒像抓住了他的语病,浓眉横挑、剑髭戟张,嘴角还沾着几点唾沫星子,却忙不迭地裂开血盆大口,翻搅着腐败内脏似的肥厚肉舌,嘿然笑道:「大人这话,一点也不懂佛。凡人供养比丘须用三净肉——不见杀、不闻杀、不疑为己故杀。我这箱金子连条猪狗都没死,比三净还干净,正好让比丘供养比丘。」
  明栈雪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声噗吓,黑暗中直如香花绽放、玉露逢春,说不出的秀美脱俗;目光中除了轻鄙,竟也隐有一丝佩服。
  耿照心想:「这人固然脸皮奇厚,口才的确不俗,狡辩中也有急智。」
  迟凤钧似是懒与争辩,摆了摆手,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东海以外的各寺僧团,连三净肉也不能吃。罢了,你托我做这净人,欲求佛子何事?」
  显义陋了陋嘴,嘿嘿两声,随手摸着大光头。
  「小僧不说,大人也是水晶肚肠,清楚得很。敝寺法琛长老来日无多,如蒙佛子惠允,上书举荐小僧接掌住持,他日佛子接掌效国寺、甚至坐上国师大位,在东海也有小僧于门前座下,长效犬马。」
  东海各大寺院的住持,乃由朝廷委派,如同各地官署。
  显义虽握寺中大权,一旦法琛长老圆寂,朝廷或可指派其它「显」字辈的弟子接任住持,甚至征召他寺名僧前来亦不无可能。显义汲汲营营,正是为了保住自家的地盘饭碗。
  迟凤钧手持须茎,笑道:「大和尚若想讨好佛子,有一条门路远胜万两黄金。」
  显义喜动颜色,急忙道:「请大人指点。」
  「传说昔日大日莲宗灭亡之后,在东海留有八条余脉,人称『』。」迟凤钧道:「琉璃佛子此番前来,要开的是三乘论法大会。佛子代表的是央土佛门的大乘正宗,而南陵诸封国所信奉的缘觉乘僧团,也将派代表与会;届时若无大日莲宗的声闻乘代表出席,佛子要如何『统合三乘』?大和尚若能请出之人,佛子必定青眼有加。」
  显义面色一沉,原本丰富的表情倏然不见,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
  「小僧出家二十载,没听过有寺院叫『』的。土生土长的东海人,只知日莲院流传于江湖杂谈,既没人见过、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有,更不曾有人亲身遭遇过。
  「之说,便与狐仙、鬼怪等相差彷佛,四百年来只存在于街谈巷议、茶楼酒馆,是吃饱喝足了拿来嗑牙,孩儿啼哭时用以遏止之物,比龙皇应烛的传说更加虚无飘渺。一提起『』二字,旁人便知是要说故事。」
  他浓眉压眼,血丝迸溢,翻出一抹凌厉的精光。
  「大人要我找这种东西,小僧不如送黄金算了。」
  迟凤钧呵呵直笑,摇了摇头。「我非东海出身,游宦数年,不知所以,幸有大和尚教我。这两箱物事我会为大和尚送到,成或不成,还得看佛子的意思。」
  两人素有默契,显义也跟着站起来,相偕走出「上之天间」。
  耿照松了口气,正欲说话,不料明栈雪却摇摇头,凝雪冰晶似的纤细指尖往身后暗处一比,檀口微启、香尖轻弹,无声地做了个嘴形:「跟我来。」屈起浑圆修长的一双裸腿,俯在梁间翘起美臀,缓缓地朝黑暗中爬去。
  她身上只披了件不合尺码的女尼缁衣,耸起险丘似的挺翘美臀,在三尺来宽的梁面上手脚并用、徐徐爬行,尽管敏捷如母豹,连一片积尘都未抖落,但过短的衣摆在臀股问上下滑动,白哲的腿根处紧绷着结实滑润的肌肉线条,依稀见两瓣肥美如厚嫩兰叶、熟润似闷红牡丹的酥腻娇脂,在黑幕摆荡间若隐若现,令人血脉贲张。
  从身后看来,明栈雪的小腿足胫十分纤细修长,趴跪时膝弯两侧绷起青筋,衬与凹陷处的淡淡橘红,与她那既敏捷又平衡、彷佛不多费一丝余力,矫健而优美的动作相比,竟出乎意料地显得可爱。
  这一刻的她似乎一点都不危险,沾着灰尘的小小脚儿充满女人味,还有那翘起半裸雪臀,门户大开、浑不设防的可爱姿态也是。耿照呆呆望着,一时竟忘了跟上。
  明栈雪听身后毫无动静,一回过头便对上他欲火熊熊的灼热目光,省起自己正如牝犬般耸臀爬行,窄小的梁上不容她并起腿根,两条修长健美的白哲裸腿永远只能一前一后地交错着,不住压挤腿心处肥嫩的花唇……
  这种无心使媚、却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让她罕见地大羞起来,两朵红云倏地飞上雪靥。
  明栈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样却娇软软的一点也不吓人,兀自细声斥道:「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负气似的拧过头,三两下爬到尽处,拢着裙底按梁一撑,双腿悬空摆荡,又轻轻巧坐上横梁。
  耿照如梦初醒,胀红一张黝黑面皮,也跟着爬过去。
  梁问空隙不容一名成人起身,只能趴跪着一路爬行。
  耿照背对着「上之天问」里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栈雪身旁时,双眼已渐渐熟悉黑暗,不觉一愣:「这……这是什么地方!」举目只见横梁的尽头,乃是一根巨大的心柱,须两人合围方能抱起;而心柱之上,如轮轴般接着十条横梁,四向发散,恰恰伸往「转经堂」的十间长屋!
  「这梁顶……是相通的?」耿照低声道。
  「我也是钻进了梁间,才岭现这转经堂的奇妙构造。」明栈雪定了定神,雪靥红潮渐褪,轻笑道:「这十间长屋便像车轮里的轴辐一样,以我们脚底下这个十边形的小小空间为轴心,向外发散出去,虽然无一面墙相与共,屋顶却是彼此相通。」
  耿照曾随七叔学过精细的尺规制图,并为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绘制图样,打铁与木工虽是截然不同的技艺,但对于重心、短长、配比、榫接等精度的要求却是一致的。
  他仔细观察心柱与横梁之间的结构,轻声点头道:「嗯,这根大柱子与十屋各自的构柱(嵌在墙壁袒的柱子)共同分担了屋顶的重量,才能稳稳支撑起层层相叠、如此庞大而繁复的九脊式结构。」
  「还不只如此。」明栈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着心柱环视一周,发现每间屋内或因方位互异,从顶上阑额空隙处透入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体上都保持着某种宁静幽暗的气氛,故有人活动的房间必须点上灯烛。由心柱往十个方位一一扫视,哪间房里透出灯光,就代表其中有人。
  适才迟凤钧、显义所待的「上之天间」往右数去第三间也透着光,而且还更加明亮。
  忽听「咿呀」一声门扉开启,灯影中似有数人起身,壁上一片参差晃摇,清楚听见显义开口:「诸位,迟大人来了。」随后一片恭维推让,除了迟显二人外,现场至少还有四个人,声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头,却听明栈雪压低了声音轻笑道:「你明白了么?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转经堂任一屋中,都听不到其它九间屋子里说什么;在屋子外以耳贴壁,也难以听入三寸有余的木墙。但只有在这儿,却能清清楚楚听见十间房子里的动静,谁也提防不了。」
  「这是……这是刻意设计的机关么?」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龌龊。」明栈雪笑道:「若有心要窥人阴私,机关该设在底下这十边形的空间里,十面墙上各安规孔听道,十间动静俱在掌握之中,又何苦爬上梁来?」
  耿照一想也对,脚下安置心柱的十边形空间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怕自建成以来都不曾有人至此,况且出入无门,要当作密室使用委实也太过困难;「十间传声于一柱」的奇特现象,或许纯粹是无心所致。
  明栈雪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窥看「东之天间」里显义众人的谈话,点了点头。明栈雪单手一撑,拧腰跃起,两条笔直浑圆的美腿凌空交错,如蝴蝶般飘落在第三根横梁上,依旧是悬脚横坐的姿态。
  耿照虽不谙轻功,胜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跃莲塘连跳过两根梁面。前头的明栈雪正要继续爬近些个,陡地想起方才春光尽泄的窘迫,玉靥一红,板着俏脸故作无事,低声道:「换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躁着脸讷讷扶着梁顶,从她身上跨将过去,两人腰腿相贴、隔衣厮磨,俱都沉默不语。狭小空间里热流滚沸,无比迫人,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久久不绝于耳。
  明栈雪无处闪躲,一阵面红耳热,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咬着唇一拧他的小腿。
  耿照吃痛回头,却见她俏脸生寒,纤纤柔芙一比,正对着他的心口,又在耳畔作势吵嚷,竖指抵唇,要他安静一些。耿照莫可奈何,双掌用力按住左胸,果然鼓动声略微平息,却听另一处兀自「噗通噗通」响着,忍不住抬起头,同时明栈雪也垂落目光,四只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耸尖挺的浑圆左胸。
  所幸房里的六人俱未听见。
  圆桌之上,早已备妥酒菜,迟、显二人未至时,先来的四人便小酌开来,打发时间。主客既来,六人分坐停当,一齐举杯。
  迟凤钧朗声道:「此番朝廷遣使东来,弘扬佛法,着下官召开三乘论法大会,用度均由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支应,幸有诸位慷慨解囊,筹备工作方能顺利进行。下官此杯借花献佛,向诸位聊表谢忱。」众人皆称不敢,一饮而尽。
  耿照听了一阵,终于摸清在座诸人的身份,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沈四大行会商帮的领袖。
  东海道的商业从北而南,分为三大中心:北是镇东将军坐镇的靖波府,南方则以湖阳、湖阴两座双子城居冠。然而要说到商业之盛、影响之大,首推被誉为「东胜洲第一大河港」、位于三川汇流之地的越城浦。
  ——河川主、支流汇合处,谓之「浦」。
  越浦自古便是舟马集中的良港,后来设立官署、建城经营,便称越城。今人所说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围村镇的庞大区域。
  越城浦的商贾分工细密、吞吐量惊人,各帮各行均有严密的行会组织,主要掌握在江、桓、戚、雷、沈等五大家族的手里。行会首领势力极大,连臬台司衙门都不得不礼敬三分,客客气气地与他们协调联络,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逼镇压,予取予求。
  「东之天间」内,但有江、沈、戚、桓四家,却独缺雷家的代表,言谈间也多是闲聊,显然雷家之人未至,其余四家也不谈正事,与迟凤钧打起了你推我闪的浑水太极,尽拣些雪月风花来说。
  迟凤钧碰了几回软钉子,微笑举杯,静听众人闲聊,面上看不出有丝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这位迟大人当官着实不易。镇东将军府的一介布衣幕僚岳宸风欺他,面对姊姊之时身段亦软,连越浦四大行的头儿也不买他的帐。这般辛苦的一品大员,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无聊,忽地门扉轻叩,裂开一线,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启禀首座,雷大人到。」显义横眉一挑,起身应道:「快请!」屋内诸人俱都离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噗头粉靴、衣锦饰繁,面上带着亲切笑意。
  同样是五络长须、身形高瘦,迟凤钧举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读书人;此人却有股说不出的江湖气,步子轻快稳健,行走时衣袂不动,不带一丝风声。
  明栈雪本欲开口,樱唇微动,忽又噤声,眯着美眸一端详,用指尖在梁间尘上书写:「此人内功不弱,勿出声息。」耿照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迟凤钧似是不识来人,显义忙与他介绍:「大人,这位便是雷家的大帐房、大总管雷门鹤大人,两位亲近亲近。」迟凤钧笑道:「莫非是人称『凌风追羽』的雷门鹤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门鹤满面堆笑,拱手道:「区区匪号,敢扰大人清听!雷某这几年已洗心革面,不闻『凌风追羽』四字久矣。如今只安生做点小买卖,适才让抚司大人一喊,一下还不知是谁哩!」众人尽皆大笑。
  迟凤钧笑道:「四太保说笑啦。放眼东海各水路码头,谁人不知赤炼堂的雷四太保?近年雷总舵主深居简出,我听说赤炼堂事无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里里外外无不妥适,帮务发展得好生兴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耿照浑身一震,才明白「凌风追羽」雷门鹤这个万儿,何以这般耳熟。
  原来五大商帮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炼堂!
  ……
  对江湖人而言,赤炼堂雷家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一。
  但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于此的平民百姓来说,赤炼堂雷家是郦江漕运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势力横跨盐、漕、渔、铁等,无处不在。江湖人念兹在兹的刀剑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干,甚无可道的一项。
  ——而赤炼堂的总舵,便在越城浦。
  这下可好。耿照连夜奔逃,谁知峰回路转之后,竟又撞到了赤炼堂的手里。也难怪明栈雪慧眼一照,便即发出警告,在执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录里,「凌风追羽」雷门鹤论武功论资历,皆非好相与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正主已到,迟凤钧察言观色,起身拱手:「不瞒诸位,今日下官邀诸位前来,为的还是三乘论法大会。镇东将军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莲觉寺附近兴建一座清跸行馆,让我们妥善觅地,尽快动工。」
  一名身穿团领窄袖的双鸾锦袍、头戴云巾的青年「哼」的一声,低声道:「我道怎地,原来又是问咱们要钱。」
  他约莫三十出头,颔下蓄有豹髭,在与会众人中是第二年轻的,一身装扮颇有武风,精绣抱肚、腰系踝镘(踝镘带,系指上有带环,用来佩挂弓、刀筝配件的胡风腰带),还比雷门鹤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样也特别不客气。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丝帛巨商,家财万贯,这位桓家少东桓严高平日最好舞枪弄棒、逐猎放鹰,在城里有个外号叫「蟹眼高」。迟凤钧素闻其行,只笑笑不接口,迳从袖中取出一份数折图纸,原封不动,屈指缓缓推至桌心。
  「下官携来蓝图一纸,乃将军亲定,请各位过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业的行首,专门经营南来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长龄是土木间架的大行家,见众人投来目光,也当仁不让,拱手道:「抚司大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爷请。」
  戚长龄展开图纸,来回端详几遍,目光一凛,表情却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大人,依草民看,这座行馆的间架似乎太……太铺张了些。临时用的行馆,需要盖这么大的屋舍么?」
  桓严高伸长脖子细看了图中标注的尺寸,不禁变色:「迟大人!莫非你当我们是有钱的凯子,银两多到花不完么?只住一回的行馆,需要盖得这般富丽堂皇、巍峨壮观?你……」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米盐巨商江坤微微举起手来,制止了桓严高。
  论资历论财势,桓严高只得乖乖闭嘴,老大没趣的坐下来。
  「迟大人,这场法会既是将军的脸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东海万民的脸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宫,我等也绝不推辞。况且,世问以银钱计量之事,若有我等浦商办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办到。」七十几岁的老人眯着眼睛,怡然道:「敢问大人,这间行馆须得几时完成?我等皆十分关心琉璃佛子抵达越城浦的时间,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迟凤钧微微一笑,试图掩去瞬间掠过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佛子的行程。」桓严高抱胸冷笑,余人面上亦微露不满。迟凤钧面色镇定,续道:「不只下官不知道,将军大人也不知。为防有变,将军下令行馆须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误。」
  此话一出,就连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为之色变。
  桓严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从无到有,还得要弄得金碧辉煌,眼下连地都没有,居然限我们在十五天内完成!」瞪着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来:「沈世亮,你沈家的好女婿!你舅子大公无私,把咱们都当成了二楞子肥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经营瓷器、漆器、珍宝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与慕容柔为妻,成了镇东将军的大舅子。浦商家大业大,自有规矩,对镇东将军府一向是阳奉阴违,历朝历代的将军们也宁斗郊狼猛虎,不与家犬为难,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慕容柔素以铁腕着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越城的浦商们始终防着有朝一日,将军会把脑筋动到三川之地来,对沈家与将军府联姻一事寄予厚望,认为此举能大大缓和与北方的对立。
  谁知自从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云后,慕容柔便对浦商施行种种新规,编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连天。当初欢天喜地嫁出女儿的沈家,顿成众矢之的;「沈家合亲示弱,助长北方气焰」的说法喧嚣尘上,俨然形成舆情。
  见沈世亮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桓严高益发张狂,拍桌道:「还是这趟混水,又只有你沈家不用淌?你大舅子爱妻心切,来帮着沈家削弱对手,好一举吃下越城百里的富户么?」
  「好了!」
  江坤抬起头,皱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锐光,在场静得彷佛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少说两句。这几年沈家出的钱,也没比桓家少过。」
  桓严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气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静地望着对桌的抚司大人,缓缓开口。
  「大人,银钱使得够了,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但银钱虽然好使,却不是这般使法儿。」老人淡然一笑。「老朽斗胆一问,将军何以要这么大的行馆?」
  「这是将军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实转达而已。」迟凤钧从容回答。
  纵横商场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几眼,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而身旁始终笑容可掬、不曾说话的雷门鹤,却突然开口:「方才大人曾说,这是一座『清跸』行馆。莫非不是将军欲建来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贵族?」
  迟凤钧神色微凛,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回复如常,淡然道:「关于这点,下官还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书,只是将军的使者有约略提到。将军府那厢也是近日才接获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来弘法,欲统合五道三乘,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事。皇后娘娘笃信佛教,更蒙佛子点破,前世乃如来座前的净莲天女,今世为护持佛法而降生于东胜洲,专为统合教门分裂,因此皇后娘娘非常重视。」
  雷门鹤亲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后娘娘要派遣哪一位亲王郡主为使,前来东海代天?据我所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贵胄,更是圣上的亲叔叔,若由他代表皇后娘娘,可比任何一位亲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强。」
  迟凤钧摇了摇头,沉声道:「四太保想错了。据下官接获的消息,欲来东海护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懿尊圣驾!」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5:57

【第七卷:碧火神功】第三十五折: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白马王朝自开国以来,还没有皇后出平望都东巡的前例。
  太宗文皇帝在位时,为清平吏治、安定人心,据说曾巡视过央土全境,御驾甚至远及南陵道,其事迹多流传于茶楼酒馆的说书人口中,近年还出现了两百余折的定本「文皇狩」及续集「文皇南」,讲述太宗文皇帝如何率领一干本领高强的侍卫,与老丞相陶元峥、大学士邵中和等文胆智囊巡视地方,铲除贪官污吏的故事,颇受到广大听众的欢迎。
  事实上,太宗的巡视仅及于央土、南陵交界,以镇南将军与青丘国主等南陵代表的接待做结。往来不到六个月的行程,朝廷上上下下却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准备,各项工作千丝万缕,盘根错节,耗费无数财力、物力,绝不像说部里的那般轻巧。
  效国寺的琉璃佛子东来一事,京里、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等已筹备了半年有余,笃信佛法的皇后袁氏固然是背后最有力的推手,却从不曾听闻她要亲自前来。
  若迟凤钧的消息无误,不只臬台司衙门、出钱出力的浦商们大乱阵脚,只怕连慕容柔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说到了底,这事里也不是谁想害谁,稍有差池,东海众人全都是输家。
  「圣上……」沈世亮喃喃道:「会让皇后出京么?」
  「这沿途是由谁担任护卫?现下……走到哪儿了?」
  「行馆便是懿驾的驻跸之所么?那要盖成什么样?」
  「都静一静!」
  江坤老人一敲杖拄,满屋子炸了锅似的七嘴八舌顿时一停,彷佛通通自坛隙间被吸了出去。
  老人想了一想,抬起黄浊的双眼,定定望前。
  「迟大人,十五天内盖好的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当作栖凤之所,这是掉脑袋的事,不开玩笑。老朽在城外望春原上有座避暑别墅,占地广表、林园齐备,去年才大略完工,尚未迁住,有幸做为懿驾居停,当为我江氏满门几世修来的福气。」
  迟凤钧起身道:「老爷子果决睿智,下官深感佩服。」拱手为礼,深深一揖。
  江坤微微一笑,颤巍巍地还礼道:「大人客气。」他一离座,众人也都站起。
  「但老爷子的好意,怕无用武之地。」
  老人疏眉微挑,终于露出一丝愕然。
  「这是为何?」
  「皇后娘娘传有口谕,此行不得铺张,不得扰民,一切以清平朴实为要,须彰显圣上尊佛弘法的宽仁德化。娘娘本想寄居在莲觉寺中,但将军以安全为由不肯让步,几经交涉,最后才决定在莲觉寺附近觅地,简单盖一座栖凤行馆,好与参加论法大会的宾客有所区隔,也便于陈兵保护。」
  越浦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一时接不上口,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梁上的耿照却不禁摇头,暗想;「占民居为行馆固然是扰民,要在十五天内觅地再盖一座新的,难道就不扰民了么?朝廷里的人,想法还真是奇怪。」
  他不知江坤在望春原的别墅足足盖了五年,占地千顷,其中有山有湖,规模可比皇家林园,不知耗费了多少银两;买地起一座栖凤馆的代价,或许还比不上园子里的一厢月角。因此迟凤钧一听江坤的提议,便即起身行礼,抚司大人很清楚老人在弹指间所做的决断看似轻易,背后却代表着何其庞大的数目。
  兴建栖凤馆的决议已定,迟凤钧任务达成,不再逗留,于是起身告辞。众人欲送出门去,迟凤钧坚辞不受,便由显义代表送行。
  东之天间的门扉闭起,外头的脚步声便即不见,桓严高也不管人是不是走远了,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匡」的一声重重放落,哼道:「这个慕容柔一逮到机会,便来打抽风!这下可好,却把皇后娘娘也招来啦,要怎生收尾?」
  戚长龄低声道:「吃你的酒罢!少说两句行不行?」桓严高哼的一声,斜睨着沈世亮,冷笑不语。沈世亮低头喝着闷酒,也不欲与他冲突,似是心事重重。
  「东之天问」的门关了,「上之天间」的门却随即打闲,显义与迟凤钧又回到了放置那两只贮满黄金的大红木箱之处,迟凤钧唤从人抬了木箱出去,低声嘱咐:「皇后娘娘亲临论法大会,除将军之外,流影城的昭信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等,也将齐聚莲觉寺,食住起居,还要请大和尚多费心。」
  显义嘿嘿笑道:「小僧理会得。佛子那厢,还望大人为小僧做个净人。」亲热把臂、亦步亦趋,将迟凤钧送出房门。
  梁间耿照闻言一凛,心思飞转,突然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
  他离开流影城,是为了将妖刀赤眼送到萧老台丞手里,并说明琴魔临死之前的遗言、夺舍大法如何作用等关键情报,让老台丞能掌握大局,领导正道于第三次的妖刀战争之中战胜外道,伏魔降妖。
  「萧谏纸也可能不是好人。」在流影城时,姊姊曾再三提醒他:「表面上德高望重之人,暗里也可能卑鄙下流,做尽坏事。你上白城山时须仔细观察,再决定是否对他吐实;这柄赤眼妖刀,便是留给你自己的一条退路。」
  耿照听得迷茫起来。
  「退路?」
  「若你感觉萧谏纸不是好人,只消把赤眼还给他,说你是来还刀的便是。反正此刀本就出自剑冢,因缘际会才落到你手中;便是物归原处,我们也无甚损失。」横疏影眨了眨美眸,一瞬间露出些许小女儿似的调皮模样,盈盈笑道:「他若问起云上楼的事,便推说是刀皇武功之妙,糊里糊涂间救了岳宸风。」
  「这个简单。我最拿手的,便是糊里糊涂啦。」他记得自己当夜如是回答,两人赤裸裸的相拥微笑,一旁的霁儿倦极了正熟睡着,兀自吮着雪嫩尖翘的大拇指。
  想起横疏影,他心上淌过一片暖流,曾经征服占有那样的绝色佳人、得她倾心相爱的满足与极乐重又涌上心头,思路更加晓畅宁定,暗忖道:「与其冒险犯难,穿过赤炼堂、岳宸风的重重追捕,倒不如留在此地,等萧谏纸自己送上门来!」
  越城浦是赤炼堂的总舵所在地,他们大概也料不到悬红的目标竟如此大胆,不去亡命天涯,却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晃荡……左思右想,这都是条出人意表的好计。留在莲觉寺等待机会面见萧谏纸,远比穿越危险的封锁线到白城山来得更好。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取回赤眼妖刀。
  ——岳宸风是镇东将军的亲信,届时,他也一定会来莲觉寺!
  思量之间,显义又回到了屋里,迟凤钧离开之后,众人再无顾忌,议好兴建栖凤馆的分工事宜,吃喝一阵,纷纷起身告辞,自又由显义一路送出山门。
  过不多时,左手边一间屋内突然一兄起烛光,算算次序,应是位在另一头的「南之天间」。耿照好奇心起,欲绕过心柱爬前窥看,明栈雪侧耳倾听,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她的掌心温热柔腻,肤触之细致,简直难以形容。耿照近距离间嗅着她的发香温泽,好不容易抑下心猿意马,却听房里一人嘿嘿笑道:「方才闲人甚多,不好说话,兄长莫见怪。」竟是显义的声音。
  耿照心想:「兄长?谁是他的兄长?」忽听一人笑道:「你我多年结义,情同手足,何必客套?」这声音却是适才听熟了的,赤炼堂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
  雷门鹤道:「迟凤钧那厢,你都打点好了么?」
  显义笑道:「黄澄澄的金艇子,哪有不好的?人家说东海抚司是个大大的清官,依小弟看,不过是价码开得不够,小气家家。待他为我引见佛子,我再多送上几箱,法琛老东西一死,这住持之位便入小弟囊中,飞也飞不去。」两人齐声大笑。
  雷门鹤道:「贤弟,老哥哥可要提醒你,诸事未定前,千万别弄死了法琛,要不朝廷饬令一颁,把位子交到他人手里,你便后悔莫及。和尚七老八十啦,须得备有一些吊命的物事,紧要关头才能从阎王手里把人抢回来。」
  显义嘿的一声,枭声窃笑:「不需要!老东西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再活个十几年我看不成问题。便是老糊涂啦,人有些痴狱,坐在那儿一整天都不说话,喂他什么便吃什么,连馊水生肉也辨不出。」听他的口气,不只真这么试过,还觉得十分有趣。
  雷门鹤有些讶异。「照你之说,便是佛子为你疏通,也还要等上许久不是?」
  「等朝廷的饬令下来,我便拿个蒲团问死了他,说是夜半圆寂,寿终正寝。」显义得意道:「外头风声传了许久,都说法琛长老久病难愈,突然死了也不奇怪。」
  耿照不由得一阵恶寒,忽听雷门鹤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万梅庵那厢,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显义也小声回答:「没什么动静。我着人日日监看,实在是看不出什么门路。」
  「越是如此,越有古怪。否则,我想不透老头子为何要窝在那里,死活不出。」
  「他将偌大一个赤炼堂都交给了兄长,要说是欲擒故纵,这饵也太大方了些。」
  显义的声音似有些不以为然。「兄长若心上有刺不舒坦,让小弟发令召集,率领众兄弟杀将进去,要不一把火烧了万梅庵,管他有什么古怪,通通烧成一把炭!岂不干净?」
  「万万不可!」雷门鹤低声喝止:「且不说老头子自个儿的武功,光是身边一刀一剑,便已十分可怕;这俩煞星行踪成谜,多半埋伏在老头子的附近,保护他的安全。还有雷奋开那个老流氓,长年在外活动,他手里头的『指纵鹰』也十分厉害,绝不可轻举妄动。
  「贤弟在诸位兄弟之中,办事最为稳当,为兄这才安排你到莲觉寺来,你千万别让我失望。我们离成功便只一步,更要忍得,知道么?」
  「兄长放心。小弟说说罢了,不敢误了兄长大事。咱兄弟俩许久未见,小弟特别备下了酒菜,兄长且喝几杯再走。」
  「不了,堂里真的有事。」雷门鹤的声音拉远,却带着一丝苦笑:「有时候,我觉得老头子放手让我抓权其实没安什么好心。『日理万机』这四字,我算是尝到了厉害。」两人大笑出门。
  门扉一掩上,明栈雪小手一撑,忽如蜻蜓点水、蝴蝶沾花,轻轻巧巧地掠至「南之天间」的梁上,乌衣「剧!」如乳燕投林,顺着横梁一溜烟地滑入房中。
  「喂……喂!你……」
  耿照唤之不及,忙手脚并用飞荡过去,也跟着跳进南之天间。
  房间里不设地板,却以空心木台叠高,上铺厚厚的蔺草席垫,草垫的油黄色泽犹如琥珀蜜里带着一丝钳碧,虽然色浓而旧,却干干净净的不见足迹污渍,显是长年脱鞋入屋所致。席上不用桌椅,只一张方几、几只蒲团,几上置有酒菜,几畔除了几坛子酒,还有一只白瓷水盆,内有清水棉巾,供宾客食前净手之用。
  明栈雪笑吟吟地并腿斜坐,拧了布巾擦净头面双手,又从几上取一只干净的海碗打水,撕下一小幅裙角,沾水将赤裸的娇小脚掌擦干净。
  她乌浓的长发整束笼在左胸一侧,低垂粉颈,细细擦拭着香滑的小脚,如玉颗般浑圆晶莹、微带透明的足趾拭去尘灰,逐一显露出原本的可爱模样,幼嫩的脚底板儿没有一丝粗皮硬茧,白哲中透出一股近乎粉橘的淡淡酥红。
  与她的从容美态相比,耿照顿觉自己彷佛是一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大牯牛,根本不需要跟着她一起跳下来,心中毫无来由一阵气馁,气势不知不觉便弱了一截。
  明栈雪将巾子洗净拧干,扔了给他。「咯,擦擦头面。梁间灰尘很多,脏也脏死了。」一指他脚下:「把鞋袜也脱啦。你不想留下满屋子的脚印,告诉和尚有人来过罢?」
  耿照本想拒绝,但明栈雪抓他心思极准,知道他不是一迳执拗耍脾气的性子,对于客观形势的判断、是非真假的重视,还在个人好恶之上,决计不会拒绝一个正确的提议。果然耿照稍一迟疑,还是乖乖褪了鞋袜,拿巾子抹净头脸,才至几旁坐下。
  几上一碟五香酱驴肉、一碟桂花烧鸡,加上一碟红糟爆螺片,都是下酒的菜,虽然切声精细,却不是什么拿得出来的飨客美馊,倒像自家人夜中兴起,于灶边随手切来佐酒一般,完全比不上「东之天间」里的那一桌豪华盛宴。
  雷门鹤走得匆忙,桌上的碗筷动也没动,饮酒不用杯子,只摆着两只朝天海碗,其中一只给明栈雪拿来盛水洗了脚儿,她随手褐开酒坛封泥,斟满了另一只碗,又夹了一块桂花烧鸡到小碗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津津有味。
  耿照本还板着脸冷眼瞧着,但他一整天下来什么也没吃,看得猛吞馋涎,看着看着,腹中突来一阵打鼓似的呜呜楞呜。明栈雪噗吓一笑,连夹几筷扔他碗里,笑悴:「吃呀,傻子!显义大和尚请客哩,不吃白不吃。你还有这么多的大事要办,饿死了值得么?」
  耿照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明栈雪咬着筷尖笑嘻嘻的,似觉有趣,斟满海碗端了过去,抿嘴道:「你呀,吃慢些!又不跟你抢,别噎着啦。」耿照骨碌地灌了一大口,槌着胸膛将食物全咽了下去,继续埋头大嚼。
  他见明栈雪净拣那桂花烧鸡落箸,刻意留了整只片成四、五段的肥鸡腿给她;所幸另一盘酱驴肉又香又嫩、极是入味,份量又多,一阵秋风扫落叶,顿给他扫了个清光。酒足饭饱,抬眼便见明栈雪笑意盈盈,夹了一片桂花鸡腿细嚼慢咽,面上不由得有些躁;干咳两声,没话硬找话聊,心虚似的讷讷问道:「你……呃,你的伤全都好了?」
  「好了六七成。」明栈雪放落碗筷,抿了一小口酒,取巾子拭了拭嘴角,凭几斜坐。「碧火神功与紫度神掌是一馊同源,若耗费功力不嫌心疼,化消雷劲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我现在的内力,也只剩下过去的六七成,先前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沉默良久,转过了无数心思,缓缓抬头。
  「我若助你合修碧火神功,你的功力便能尽复如常?」
  「加上『青璃赤火丹』,以三月之功完全吸收药力,起码能比原先再增加个三五成。」
  「若……只有十五天呢?」
  明栈雪美眸一转,笑道:「你若用功勤些,我有把握能恢复到从前的功力。」耿照皱起浓眉,微露失望:「丁也不能赢过了岳宸风。」明栈雪笑道:「就算五五平手罢,再加一个练就碧火神功的耿照如何?杀他个出其不意,总能拿回你的匣子。」
  「好。」耿照反复考虑,终于下定决心,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我助你修补功体,十五天后,你助我夺回那只匣子。」
  明栈雪伸出白哲柔嫩的右掌,两人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
  碧火神功的口诀不过千余字,听来却似天书,语多隐晦。明栈雪以筷子蘸酒,在几上书写解释,同时传授穴位、经脉等相关知识。
  耿照本以为双修之术不过就是男女交合,淫靡粗鄙,无甚可说,然而碧火神功贯通人体奇经八脉,抱元守窍、摄心归一,神心相注,虽然字数寥寥,却是博大精深,丝毫不容小觎,不禁收起了轻视的念头,细细揣摩。
  明栈雪聪明绝顶,讲解时简单扼要,内家养气炼丹的学问牵涉极广,她却只挑与练功相关的说,说到哪儿便解到哪儿,不欲以其它驳杂之物污染耿照这张白纸;果然耿照专心致志,吸收极快,偶尔提出问题,总能切中精要。她只花了个把时辰,便将功诀大致解毕。
  「这门碧火功与其它道门功诀一样,练的都是精、气、神。」明栈雪道:「『精』,是指一切精微有用、滋养人体的有形物质,古人说:『夫精,小之微也。』而『气』是充盈于人体之中,构成活动的无形之源,无火而能令百体皆温,无水而能令五脏皆润,阴阳阖辟皆存于此,一线未绝则不亡。
  「而『神』,却是生命现象的总称。古代丹家有云:『生之而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人的性命既始于男女两精交媾,后天又须靠食水滋养,可见『神』之一物,并非虚无飘渺、不可感知,精与神之间还是能够交感沟通,相互影响。故丹家炼丹、内家练气,全都根源于这个理论。
  「只要掌握由『精』连结到『神』的关窍,便能以人为之力操控生命现象,借此延年益寿,拥有各种神通。相比之下,拥有浑厚的内力,反应灵敏倍数于常人,感应气机、发在意先……等等,不过是小道而已。」
  耿照沉吟片刻,忍不住问:「明姑娘,这碧火功既是道门正宗,是练精养气的大道,为何要用……用双修这般法门?我虽不懂内功,但依功诀听来,一个人练原也使得。」
  明栈雪琼鼻轻哼,挑眉一笑:「一人练,岂不可惜了这神妙无端的至上功诀?」料想以他追根究底、不问清楚绝不罢休的性子,不解了心头这个疑问,练功时必成病根,支颐笑道:「你可知道,人还在母体之中犹是胎儿时,不但任督二脉天生是通的,连其余奇经六脉也晓畅无阻,整个身子便成一周天循环,无须饮食,只由脐带接受少许营养,便能迅速长大?」
  耿照摇了摇头。
  明栈雪笑道:「你从初生时长到现下这个身形,耗费无数五谷食粮,还足足用了十几年的光阴;比之婴儿时,也不过长成了三五倍。你想想,你在母亲腹中从一丁点肉长成人形,大了几十、甚至几百倍不止,却只用了十个月的辰光。
  「只因胎儿是世上『神』最精纯之物,多少内家锻链身心,便为了返还『先天元胎』之境,练出先天胎息。」
  「原来如此。」耿照蹙眉道:「但这与双修法门又有什么关系?」
  明栈雪一指他的小腹,笑问:「来!考考你,这里叫什么名字?」
  耿照想也不想,冲口道:「下丹田,藏精之府也。方圆四寸,有神阙、关元、气海、命门等要穴,天一元气,化生于此,乃真气升降开阖之枢纽。」
  明栈雪满意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此既是男子藏精之处,也是女子养胎之处。一般内功是透过身体锻链,养出内息,等内力修练出先天胎息,再借此观想自身,以悟出连结生命的金丹大道,也就是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
  「普天下的内功诀窍,九成九是这种『精气合一』的修练法门。倒也不能说它不好,只是收效极慢,算它三十年好了,从古至今,也没几个练成的。」
  耿照仔细回想碧火功的口诀,除了交媾之外,走的也是「精气合一」的路子,借由吐纳、导引等锻链身体,从中练出内息,与明栈雪所说并无不同。「那……碧火神功又是如何?」
  「碧火神功独树一帜之处,便在于『精气分离』的创见,乃发前人之所未发。」
  明明就是练精化气的功诀,何来分离之说?耿照益发听得糊涂起来。
  「精……精气分离?」
  明栈雪笑道:「若无双修,则碧火神功便是一部高明的内功而已,你天资若好,又得明师点拨、毫不藏私,苦练个十几二十年,因缘际会,也能成为一代高手。但若是男女合修,两人依功诀媾合,于下丹田处结成先天元胎,再将元胎之气收为己用,旁人要练三五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你随手便能撷取,并且日日精进、取之不竭,则三五载间,便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内家高手!」
  ——撷……撷取先天元胎之气!
  (原来,这便是碧火神功能速成高手的秘密!)
  明栈雪见他露出震惊的神情,丝毫不以为作,笑吟吟的说:「当年我悟通这个道理时,震愕的程度决计不下于你。我方才授你的功诀中有一段三百多字的(通明转化篇>,当为整部碧火神功的精要,我便是从中悟出了『授胎截气』的道理。」
  当然,「授胎截气」只是刻意加以形象化、使其便于理解的一种比喻。
  并非随意找一名女子合欢行淫,在花心里射精受孕便能截取先天胎息,须双方均练有碧火功,合鼎同火,方能获得效果。明栈雪昨夜所强使的采补之法别有他授,非是碧火神功的明典正宗,这点耿照既不明所以,她也毋须解释。
  岳宸风手上的那部《火碧丹绝》秘本中除了千字功诀原文,更多的却是后人的注释,洋洋洒洒百余页,将修练内功的法门透析精微,旁征博引、无不佳妙,独独对这三百字的<通明转化篇>一笔带过。当年明栈雪翻阅时便觉有异,索性由此入手,终于窥破碧火神功的秘奥。
  她美眸滴溜溜一转,正色道:「双修练功,非是行淫取乐,你不必真欢喜我,我也毋须对你托付终身,就像两个人对练双刀或双剑一样,须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否则对练中稍一失手,难免伤己伤人。一旦练罢收功,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干;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情感责任,自也不会对不起你的心上人。」
  耿照本专心听她说明,冷不防「心上人」三字钻入耳中,一怔之间,脸便胀红如柿子一般,张口结舌,却一时接不上话。
  明栈雪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对捉弄到他一事极是开怀,半晌才止住了笑,轻拍着高耸的胸脯,不怀好意地瞟着他,掩口道:「被我猜中了罢?你死活不肯学这碧火神功,原来早有了心爱之人,怕对不起她么?」
  耿照闻言一愣。心……心上人?他的心上,又都有哪些人?
  「哎呀,瞧你双目游移、闪烁不定,可见还不止一个人哪!」明栈雪啧啧赞叹,一脸佩服的模样。「真看不出你戒老实的模样,原来也是情种。」
  耿照窘得恨不得破席钻地,把头都埋进土里。然而被她一逗,却也禁不住浮想翩联。
  他若与明栈雪合修碧火功,姊姊深明大义,一心想他成就大事,若能习得世人梦寐以求的绝顶神功,横疏影只怕还会押着他练。霁儿虽然嘴快,老像个小姊姊似的对他指东划西,其实对他十分温柔依恋,知道了多半也只闹会儿脾气,转头又服侍得他无不妥贴。
  小黄缨呢?她一定会红着脸笑得坏坏的,又似有些心痒好奇,整天拿「小淫贼」之类的话取笑他,闹得他大感窘迫;说不定,还会缠着他说要学哩!唯一会生气的,也大概只有染红霞了……
  就凭他。也有资格拿染二掌院做心上人么?
  当日采蓝的尖刻斥责,似又回荡在耳畔,耿照神色一黯,咬了咬牙,负气似的抬头,沉声道:「时间宝贵,我们须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闭始练……练碧火功,若岳宸风提早前来,我们也没奈何。」
  明栈雪察言观色,也不说破,浅浅笑道:「何必再找?这儿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如此隐密,他们议事的地方,定然是法性院……不,说不定是莲觉寺中最安全、最不受打扰之地。要练碧火神功,此时此刻,便是最好的所在。」
  「现……现在?」耿照胀红了脸,结巴起来。
  「是呀!」明栈雪故意眯起美眸,玉靥欺近些个,启樱唇、吐兰息,颤声轻道:「你……相唧不想要我?」她饮了小半碗白酒,酩红熏蒸,粉面含春,便未刻意使媚,微醺抿笑的模样便已十分诱人。
  耿照心跳加剧,忙不迭地跟枪后退,明栈雪忽然板起脸来,皓腕一翻,牢牢地扣住他的手腕,耿照顿觉半身酸麻,再也使不上力来。
  「我说过了,你我只是交易,各取所需、银货两讫,你毋须对我有什么心思。」
  明栈雪收起戏谵的神情,正色道:「但男女双修的时候,非动情不能结丹,欢好时若无情绦、若非倾心贪爱对方的身子,直至情难自己之境,便不易孕成元胎。我不管你心里有谁,修练碧火功时,你只准想我、要我、渴望我,一心只想与我交欢,就像你昨晚没问过我是不是愿意,便一迳奸淫玷污了我的身子一样。」
  想起昨夜莫名其妙的兽行,耿照羞愧地低下了头,咬牙不发一语。
  「你或许觉得,我是如魑魅魍魉般恐怖的女魔头,杀人如麻,我行我素,这点我不想否认。我费尽心血练得绝世武功,所求也不过就是『我行我素』四字,没什么不敢说的。
  「但我,却非是淫乱放荡、不在意身子污洁的女子。我有过的男人屈指可数,虽未从一而终,也绝不是人尽可夫。若非岳宸风暗施偷袭,形势严峻至此,我不会与你合修碧火功。」
  明栈雪说得很慢,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彷佛怕他听漏了:「我说过了,这是一场诚心相对的互惠合作,你我各取所需,两不相欠。我毋须牺牲色相,彷佛非要引诱你不可,你再露出那种轻鄙不屑的神情,我便杀了你——若教我下定决心,我保证,你会死得非常痛苦。」
  耿照悚然一惊,想想却也觉得颇有道理。
  明栈雪虽出手毒辣,对他委实不坏,几次蒙她搭救不说,就凭她的倾世美貌,要找人合修有甚困难,何必三番两次忍受一名本事低微的毛头小子羞辱?想到自己曾对难以反抗的她做出那种事来,又听得「诚心相对」四字,心中大感歉咎,低声道:「明姑娘,是我不好。我会记住你的话。」
  明栈雪没想到他认错如此干脆,微微一怔,松开了他的腕子,半晌才道:「碧火功与青璃赤火丹都是稀世宝物,我一人无汰独吞它们的好处,须与他人分沾雨露,才能受益。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选你。」
  这话的确切中耿照内心深处的疑问。他始终对明栈雪怀有戒心,除了阿傻之外,这或许便是最大的症结所在。
  「我挑选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我现在先不说,待你神功略有小成之后,我再告诉你。」明栈雪温婉一笑,柔声道:「另一个原因,若世上注定要诞生第三名身负碧火神功的绝顶高手,我要他绝不与岳宸风站在一边。原本我希望这人是海儿,他心中爱我,决计不会与我为敌;这个希望如今已然破灭,所以我选择了你。」
  但阿傻已不再爱你了,耿照心想。宿缘姑娘尽管离开人世,在他心上所占的份量今生将无人能敌;是你亲手埋葬了那名唤作岳宸海的纯真少年,现在活着的那人没有名字,是你全然陌生之人。
  当日在云上楼,阿傻向他溯及过往之时,对「大嫂」这手势不兴半点波澜,平平淡淡的,远不及对「大哥」或「那人」的悸动。他心中的伤口是永远不会好了,失去负咎与偿还的对象,唯一支撑阿傻继续活着的,如今只剩下复仇而已;那段阴湿淫靡的记忆只是伤口上腐斓不全的痂,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耿照突然觉得明栈雪很可怜。
  这一切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除了阿傻死去的大哥之外,那一段过往的所有关系人里,只有她一人被遗留在过去。
  「只要明姑娘不与岳宸风一般作恶,我绝不会对付你的。」
  他心中不忍,这两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字字皆发自肺腑。
  明栈雪却只微微一笑。那并非是赞许、甚至赞同的眼光,更像是大人看待孩子的童言童语,露出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摇头的莫可奈何,但其中似无恶意,也算是另一种坦然。
  「我们……开始罢。」
  她双手撑着蔺草铺席,恣意伸展长腿,雪白赤裸的玉趾扳得长长的,轻抵席面,曲线玲珑的结实娇躯向后挪动着,缓缓退向屋角。她的表情平静而认真,口吻中有一丝丝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似是猫儿伸懒腰撒娇一般,动作说不出的妩媚,却又极其自然。
  「在练功之前,我们必须极为动情,便像……便像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又或是好不容易才得幽会偷情的男女。你要来挑动我,就像对你心上之人做的一样。」她红着脸垂落目光,极力掩饰的羞赧紧张中又隐约带有一丝兴奋,咬着樱唇轻道:「你觉得……我哪里美?」
  像明栈雪这样姿容绝艳的女子,还希罕男子的赞美么?耿照被问得不觉一愣,口干舌燥、心跳如鼓,勉强定了定神,吞吞吐吐道:「你……你的脸蛋很漂亮。」明栈雪柳眉竖起,瞠道:「你若是我的情人,我一脚把你踢下床去!」语罢连自己都觉好笑,红着瓜子脸蛋儿噗吓一声,抬脚轻轻做了个踢人的动作。
  她的裸足白腻无瑕,粉橘色的脚掌便似猫掌上的软垫般腴嫩肥美,但玉趾却又修长浑圆,足问腰弯入一洼粉匀细润的小小凹陷,白哲酥红的足弯里透出些许青络,益验显得足形纤长秀美,一点儿也不觉短小肥厚。
  耿照看得入迷,喃喃道:「你……你的脚也好看。脚掌便似猫儿一般,却又白得象牙也似。我……我方才在梁间,便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定很细很滑。你打水洗脚的样子,我觉得真是……很美,温婉娴静,像图画一般。」
  明栈雪微微闭起秀目,粉面却益发酷红,彷佛有一丝害羞,又听得十分欣喜,轻声道:「没……没人夸过我的脚好看。」
  耿照红着脸,低声道:「是真的好看。」
  她尖尖的下巴抵着肩窝,呻吟似的细声呢喃。
  「我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并不是脚。」
  耿照彷佛着魔一般:「那……是哪里?」
  「你看不见么?」
  耿照摇了摇头。「我只看见你的脸,和……和你的脚儿。」
  「在衣服底下,你看不见的。」明栈雪红着脸咬着嘴唇,企图用挑衅的目光遮掩坪然如潮的羞意:「你……你自己打开。」
  耿照扑上前去,将她按倒在席榻上,明栈雪「嘤」的娇呼一声,乌衣的腰间系带已被扯了开来,左右两襟大大翻了开来,衣领被剥至肩下,露出里头那件宝蓝色滚黑绿蝶纹边儿的肚兜来。
  她的乳房浑圆饱满,异常尖挺,将艳丽的宝蓝色缎面撑得高高的,耸起两座乳廓分明的傲人双峰。
  耿照一手攫住一只,用力揉搓,弹滑紧实的乳肉隔着软滑的绸缎满溢出箕张的五指,单掌竟难以全握,只能从两侧攀住外缘向上一托,虎口撑着既绵软又有弹性的乳肉,清楚感觉出圆滚滚、沉甸甸的坚挺乳形,以及越接近腋下肩窝,她那饱经锻链、充满弹力的结实肌束。
  他隔着细滑的缎子恣意享受她傲人的乳球,无论十指如何抓放搓揉,总能满满抓得两手绵乳,已分不清是缎子滑还是乳肌酥滑,但双峰尽管难敌凶猛的禄山之爪,怎么捏都能感受到球一般的乳廓;耿照印象所及,横疏影的雄伟在于柔软硕大,染红霞的傲人在于坚挺结实,但要说到「浑圆」二字,却无一个人的乳廓手感能如明栈雪这般清楚佳妙。
  明栈雪的双峰极是敏感,被他一阵风狂雨骤,宝蓝缎子给抓得无比狼籍,她咬着牙苦忍着乳上的酥麻快感,喘息却逐渐变得粗浓;忽然「呀」的一声惊叫,昂起线条姣好的修长玉颈,浑身簌簌发抖,却是耿照低头舔舐,濡湿的宝蓝肚兜渲染出一小块铜钱大小的靛紫,伏贴的湿布浮出一点黄豆大小的豆悲形状。
  他张开嘴巴,用上下两排牙尖轻轻嗑咬着肉豆悲,明栈雪吃痛不住,一瞬间既疼又美的快感冲上脑门,本能地伸手要推,双腕却被他两手拿住,双双压在壁上。明栈雪纵使只剩六成功力,要制服耿照却是绰绰有余,此时却不自禁地全身岭软,并着赤裸的腿根不住摩擦,一点力量也使不上。
  耿照粗暴地啃吻着,那又软又韧的肉豆壳齿间「剥」的一声,倏地胀成了樱桃核儿般大小,骄傲地挺翘起来,彷佛被他口中呵出的热气蒸活了,不住轻轻昂首。
  明栈雪「啊」的一声,颤声娇吟:「别……别!好……好难挨……」酩红的玉靥便似醉酒一般,弯翘的浓睫剧烈颤抖,腿根抽播似的轻轻厮磨,双手无助地挣扎着。
  那求饶似的娇弱呻吟更激起了他的占有欲,耿照匀不出手来,索性用嘴摸索着她细腻如玉的光滑颈背,在明栈雪的哀唤声中,以牙齿咬住肚兜的黑绸系带,抬头咬了开来,再衔住宝蓝肚兜的边缘,甩头一把揭闻。
  明栈雪「呀」的一声,娇唤似噎在喉头,雪白的乳肌骤没了温暖的遮覆,一下子全然暴露在男子的眼前,细腻柔滑的肌肤顿起一片微悚,却更衬得乳色的肤质莹润如玉,吹弹可破。
  她说得一点都没有错。那双赤裸修长、近乎完美的白哲玉腿,的确不是她全身上下最美的地方。
  明栈雪的双乳浑圆饱满,那乳廓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圆形,雪白细腻,便如胸前栖着一对皎洁无瑕的圆月一般,即使因身形斜倒、双乳微微摊平,但乳廓仍然是完美的正圆,结实的胸腋肌束与傲人的乳量,使乳房在躺倒时仍保持完美的球型半弧,形状美不胜收,令人爱不释手。
  昨夜草料仓中照明有限,看不真切,此时才见她的乳晕极小,几近于无,雪白浑圆的乳球上翘着两点淡樱色的尖翘乳头,更衬得双峰浑圆硕大,润泽直如满月。
  耿照松开了她的腕子,两手抓得满满的,用粗糙的掌心摩掌着细嫩的乳头,喃喃道:「果然是好美的乳房!」明栈雪咬着一丝呜咽,双目迷蒙,娇红的粉面上难掩得色,轻喘道:「你……喜欢么?」
  「喜欢!」
  耿照用力攫住,神识渐渐迷茫,浑身欲火难禁,一把将她翻了过来,从后方抓住她饱满的双乳,恣意感受那完美的浑圆与坚挺。明栈雪屈膝跪在榻席上,把全身重量都挂在他掌间,拱起蛇腰翘起圆臀,双手伸到背后去解他的裤头。
  那木兰僧衣的褂、裤同用一带,衣带松开,宽大的裤头滑落在地,一条滚烫弯翘的狰狞怒龙倏地弹出。
  明栈雪正屈膝向前倾,双腿大大分开,胀得紫红的弯刀怒龙由下而上,「啪!」
  一声打在她肥美湿润的肉缝上,浆湿黏腻的声响极是淫靡。
  她「啊」的一声身子一颤,几滴清澈的汁液应声溅上榻席,蜜缝被粗大的阳物挨鞭似的一弹,最敏感的地方热辣辣一痛,针刺般又疼又美的奇异感觉窜上脑门,紧闭的花唇吸啜似的一开一歙,忽然扑簌簌地漏出一注花浆,尿一般淅浙沥沥淋了一榻,却无一丝异嗅,闻如闷湿微腐、正是浓香最盛时的肥厚兰瓣,带有一丝淡淡的血似腥甜,恰恰是她腔中的甘美气味,极是催情淫艳。
  耿照的怒龙卡在她的蜜缝里,硬得发疼的弯杵之上兀自滴着汁水,弄湿了胯间大腿。
  他欲焰高张,正要抱着她浑圆柔软的雪臀,就地正法,回过神来的明栈雪却一把捉住了两腿之间的巨大凶物,轻喘着摇动雪股,用湿淋淋的阴户轻轻滑动,便似跨骑木马一般。
  「别急!」她红着脸咬唇窃笑,轻声道:「还不是时候。」
  转过身来,一样是跨骑在他粗长的阳物之上,两人面对面立跪着,明栈雪极轻极利落地摇动雪臀,浑圆的臀瓣微微陷入两个小小圆凹,腰股问鼓起两团结实有力的肌肉,湿淋淋的阴户在阴茎上来回滑动,鸡蛋大小的肉姑一下滑过蜜缝卡在股间,一下又擦刮着肛菊倒刷回来。
  她越动越快,强劲的肌力不住释放力量,两人一阵肉紧,仰头轻轻咚嗦着。
  耿照欲火难忍,张臂欲抱,明栈雪却抓着他敞开的衣襟滑下杵根,顺势将僧衣剥下,一手捉住怒龙轻轻套弄,一手却攀上他黝黑结实的赤裸身躯,笑嘻嘻道:「还不是时候哩!」己伸出丁香似的细小舌尖,细细舔着他的乳头,从乳下、肚脐一路往下,双手交握着勃挺的男根,张口将杵尖含了进去。
  耿照顿觉尖端传来一阵细小的擦刮异感,瞬间没入一团湿热腻滑之中,与插入腔中的美妙触感略有相似,但受异物侵袭的压迫感却更强。明栈雪的小舌灵活如泥鳅一般,尖端不住往马眼处戳、刺、挑、转,耿照下身一颤,几乎被弄得站立不住,肌肉强健的粗壮大腿剧烈抽播,小腹似将痉挛。
  这样的刺激一点也不会让人想要射精,但下半身的所有肌肉却不听控制地剧颤起来,耿照双手紧紧压住她的蚝首,踞起脚尖打摆子似的不停抽播,彷佛只能将阳物奋力往前戳刺才能稳住身体。
  明栈雪却柔顺地毫不挣扎,细嫩的小手环抱着耿照绷紧的臀股,一点一点将怒龙纳入喉中,用津唾滋润,任他失控地挺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柔嫩口腔壁忽然一阵吸啜,猛地仰头拔出怒龙。
  耿照顿觉她湿润紧迫如腔户的喉管间产生一阵强大无比的吸力,阴茎反向拔出的动作却使吸力加大了一倍不止,阳精似将喷出的瞬息间,「剥!」已脱出樱桃小口,泄意硬生生被中断,无限膨胀的欲火非但不能抒解,更转化成一股莫名的烈火躁动!
  「我要……」他抓着明栈雪浑圆细嫩的香肩,几乎要将她悬空提起:「给……给我!」
  明栈雪一点也不抵抗,像头雪润润的温顺小羊,身子被他微微抓起,却顺势捧起一对尖挺饱满的浑圆雪乳,夹着湿淋淋的狰狞巨物,上下滑动起来。
  「还……还不是时候。」
  酥滑汗湿的乳间香肌,触感却与她温暖的小嘴绝不相同,没有那种蟑管似的迫人吸啜,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骄人弹性,视觉上的满足更是无与伦比:明栈雪全身赤裸,乖顺地跪在他脚边,小手捧着浑圆的雪白乳球为他细细套弄,乳峰在她娇小的掌间似乎变得更大更尖挺,粉樱色的乳蒂从指间昂翘而出,随着上上下下的紫龙不住颤动。
  彷佛知道这样的触感比不上口里喉间,明栈雪浓睫轻颤,垂着粉颈张闲小嘴,撑圆的两瓣樱唇触着杵尖,一边轻点一边啜含……
  「唔……」耿照只觉自己即将爆炸,眼耳之中灼热得几欲迸血,低声道:「快给我!我要……我要狠狠的弄你……快!」
  柔顺的明栈雪持续用双乳摩擦着,约莫是乳间快美难抑,手指已忍不住轻捻着胀红膨大的勃挺乳蒂,万般艰难地娇喘道:「还……还没!还不到时……呀!」一声短促惊呼,已被耿照架翻在地,双脚大开,不住喘息。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压得她两膝抵肩,两条笔直的修长玉腿仰天屈起,红润润的阴户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肥美湿润、绉折丰富的两瓣藻状肉唇胀红如兰,像小嘴一样不住开歙,缝间淌出一道清澈细流,直至股间。
  他十指压上榻席,手掌却伸到她的肩腋之下,牢牢架开她的手脚,怒龙抵着蜜缝狠狠贯入,「唧——」一声挤得汁水如注,直没至底!
  明栈雪「啊」的短短一嚎,旋即没了声响,只能张大小嘴唇瓣剧颤,承受着男子如狂风暴雨一般的猛烈抽送!
  耿照死命地抽插,彷佛杀红了眼,口中迸出野兽般的嘶吼,「啪啪啪啪」的激烈肉击声回荡在南之天间里,无休无止,还有抽送间绝不中断的唧唧水声。
  明栈雪双手下意识地作揪被状,虚空中却什么也抓不到,苦闷地乱摇蚝首,蹙着眉头,发出窒息般的「呜呜」娇吟,充满乳浆状爱液的嫩腔中却全然不觉泥泞,蟑管似的肉壁疯狂描挤着,令每一记抽插都比前度更加辛苦艰难,却偏又带来无与伦比的快感。
  与娇弱无助的外表全不相称,她那如牝豹般强而有力的结实胴体被唤起了野性本能,要与狂暴的入侵者同归于尽。
  高潮即将到来的瞬间,她忽然睁开迷蒙的如丝媚眼,双手食指奋起余力往耿照身上一点,一股激灵灵的痛楚掠过他的背脊,彷佛脊柱被人活生生抽出一般。
  疼痛一现而隐,耿照却趴倒在她饱满汗湿的雪乳上,浑身剧汗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脱口便是失神前所记得的最后一句:「还……还不到时候……」这才清醒过来,心中有愧,撑起上半身低道:「我……坏事了,是么?还……还不到时候,我却……」
  明栈雪轻喘不休,勉力伸出玉手,颤抖着为他抹去脸上的汗水,兀自咬着发白的嘴唇与痉挛不止的身子,以及那逼疯人似的腔中快美相抗,望着他的眼神却是爱怜横溢。
  「傻……傻瓜!当你再也忍不住,就是正确的时刻啦。你做得很好,我……我现下满心里都是你,我很欢喜……你呢?」
  耿照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紧束着嫩腔里的杵身又硬又烫,又极舒服,但除了高张的欲念之外,心中似多了块温温融融的地方,既想恣意采撷蹂躏身下的娇美花朵,又想令她欢喜满足,美得魂飞天外,不觉低声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想让你欢喜快意。你欢喜我,我很开心。」
  明栈雪满意地点了点头,紧迫至极的腔管中竟又酥颤着一夹,「唧!」挤出一小注稀哩呼噜的气泡浆水,似是呼应着心头一跳。连她自己也浑没料到有此异状,不禁羞红了苍白雪靥,娇娇含笑,柔声道:「是时候啦。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开始修练碧火神功了。」
  【第七卷完】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6:30

【第八卷:百鬼夜行】第三十六折: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明栈雪着他搬开方几蒲团,让耿照平躺在杨席上,自己却裸着汗津津的雪白胴体屈膝跪立,修长的玉腿一跨,如骑马般坐上他结实的腰间。
  她握着里满腻白浆滑的龙杵,将钝尖纳入如鲜藻般厚嫩酥润、绉折丰富之处,就着润泽,一点、一点吞进翻出肥美外阴的两瓣肉唇—坐到底时,两人均昂颈仰头,颤着吐了口长气。
  「好……好紧凑……」杵茎被一团温热软肉紧柬着,光是这个插入的动作,已令明栈雪不住抽搐,膣中虽娇嫩无比,控制收缩的肌肉却强而有力,如婴儿握拳,一掐一掐地排拒着异物的入侵。
  耿照喃喃赞叹:「你里头……真是窄小得紧,像……像鸡肠一般。」扶着女郎结实白皙的修长柳腰,便要抛耸起来。
  明栈雪兀自轻喘不休,还未从他的壮硕粗长里全回过神,忽觉怒阳蠢蠢欲动,拱着丝滑般美背大叫一声:「呀!」双手死死掐握着他的胸膛,几乎要掐出血痕来;咬牙一阵酥颤,半晌才勉力回口:「别……别!你那儿太……太大啦,我……有些吃不消。」按着平坦的小腹微蹙着眉,吃痛的表情如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喉音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
  从耿照的角度向上看,她一双豪乳尖挺如峰,沉甸甸的乳房下缘坠成了两弯完美无瑕的正弧,圆得不可思议,就连立面的弧度也是曲线丰盈,如两只悬在胸前的半圆乳球,细腻的肌肤光洁如丝,更突显出圆的饱满。
  像这般硕大的乳量,直立时很难维持形状;重量集中在下缘的结果,常会将上半部的胸脯弧线拉平,锁骨下甚至微微露出胸肋,而失去支撑的乳房则向下向外沉坠,将失去原有的尖挺。
  但明栈雪长年修习上乘武学,全身更无一丝余赘,肌肉可比极富弹性、百炼如纸的顶级薄钢,肩下至腋窝的两柬韧肌拉紧硕大的乳球,下缘坠得浑圆,上端仍保持着完美的弧线,如耸瓜实;若非双峰俱圆,于乳沟处微微挤溢着分开,原是连一丝外扩也无,挺拔尖翘之至,足令人欲仙欲死。
  耿照目眩神驰,双掌轻托,只觉触感温绵细软,却不失紧致;以指腹稍稍掐挤,微一松手,饱满的乳廓又「蹦」地弹回原形。
  他十指轻抓倏放,逗弄兔儿似的把玩着这对美乳,颤起溃雪般的乳浪酥摇,乳尖昂起轻晃,细小的粉晕几近于无,似春风中摇枝吐寒的花蕾,分外惹怜。
  「啊……」明栈雪的乳房极是敏感,慌忙抓住池的腕子,咬着唇发出愉悦的呻吟,却没有阻止他的意思;片刻似是适应了腿心里的粗长紧迫,缓缓摇动雪臀,湿润的膣管犹如不合脚的靴拗兜裹着,「啪滋、啪滋」的前后驰骋起来。
  她双膝着地,踮着脚尖用力,修长的脚掌泰半立起,玉刻似的姣美足趾压上油黄杨席,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泛着珍珠润泽,白皙的脚背透出淡淡青络,关节处却是酥腻的粉橘,娴雅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淫艳。那样的美丽蒸腾着色欲,宛若交媾时的温热汗泽。
  但耿照却无法分心欣赏。
  明栈雪的动作像波浪一样,轻缓却极富节奏,鼓胀欲裂的肉茎被她折来刮去,在里满温黏的窄小肉团中翻搅着,一瞬间几乎让耿照产生错觉,误以为夹紧着怒龙的是那两瓣熟瓤结暴般的浑圆雪臀,鼓着一团团结实有力的肌肉,而非是柔嫩的膣户。
  「你……是头一次演练碧火功,我……我来带你……思……唔、唔……」她慢慢加快动作,雪臀一挺一耸前后画弧,套弄间从不会停落。耿照只觉交合处磨得发热,肉杵上擦刮般的锐利快戚如潮涌至,才发现明栈雪并未坐在他身上,而是以膝趾着地,双手撑住他的手掌,悬空摇动臀股。
  这个动作极是费力,但她施展起来却是滑润如水,半点迟滞也无,绷紧的肌肉不断在雪白的大腿、浑圆的臀瓣、细长的小腿间乍现倏隐,强健的肌力与娇美胴体竟是毫不扦格,交织成难以言喻的奇淫魅惑,犹如置身妖异缤纷的艳画,浓厚色欲在两具汗湿的肉体间酝酿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明栈雪不只身体敏感,更极易出汗,发丝一络络地黏上酡红的面颊口唇,也黏着湿漉漉的粉颈香肩,盆发衬出肌肤雪白,如抹乳浆。
  她一轮猛摇下来,力道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快。
  耿照正苦苦支撑,以免被摇得精关失守、一泄如注,但扭腰驰骋的明栈雪委实太美,双乳抛跌如玉兔狂奔,尖挺的乳房高高弹起,又重重摔击在肋上,「啪滋啪滋」的拍肉声中不断挤出汗珠,四散飞溅。
  她呜咽般的呻吟、娇媚的胴体与酡红的雪靥,简直充满了魔性,耿照只觉杵中似有一条无穷无尽的丝线,不住飞快地从酸刺的马眼中「飕飕」抽出,线颤脱出肉缝的一瞬间,便时全身精元溃迸而出的致死之刻,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挡,最后索性闭上双眼,认命似的享受着垂死前的无上欢愉——也不知过了多久,始终没等到那音落弦崩的刹那,肉茎上掐挤套弄的快感依旧不减,然而在阻断视线之后,似不再逼命似的鼓动精关。
  耿照抓着灵台一霎的清明,忽然明白过来,按明栈雪解说过的啸法功诀,牙关一咬、绷紧耳膜,意存下丹田;耳中一窒,再不闻明栈雪娇腻的喘息。
  耳目闭绝,他的心神迅速沉淀,犹如坠入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
  倏忽之间,琴魔所传授的那篇千字怪文浮上心头。思绪所及,耿照的意识慢慢解离,无身可置、无所可之,无可名状……遁入虚静的耿照并不知道,自己刚跨过了一个艰难高槛,亦即道秘中所谓「不即不离,勿忘勿助,万念俱泯,一灵独存」的入门境界。修道养气士称「正念」、「炼心」、「意守」,赋名甚多,不一而足,所指却都是这一层最最关键的、遁入虚静的根本功夫。
  寻常修道人以为「虚静」便是打坐冥思,三思守」便是想象气在体内运行,第一步便练错了,后头便是照着不世出的金丹秘籍修练,也练不出结果。当武功练到了某个层次,能摄心观想、不受外物所扰时,即便不通丹道,也能自行遁入虚静,窥破玄机。
  故世间的绝顶高手中,不乏延年长生、华发复乌之人,纵使年事已高,血气不如少年人畅旺,动手过招却丝毫不逊于青壮,便是因为勘破了这最关键的一步,才能由武人道。
  跨骑在耿照的身上,明栈雪也正苦忍着身子里那股逼疯人似的快美,着力加速驰骋,摇得香汗淋漓,云鬓散乱,难以自抑地娇唤起来;一睁开如丝媚眼,却见耿照闭目不动,呼吸渐趋平稳,绷紧的大腿肌肉虽持续抽搐,不受控制地回应着交媾的强烈快感,神色却宁定平和,不由得一凛:「他明明身无内功,怎……怎地却通晓这『入虚静』的法门?」惊愕之余,差一点守不住心神,急迫间难以停住规律摇动的大腿腰臀,被滚烫的巨龙贴肉一刨,险些尿出精来,死咬着一声呜咽,揪着他的胸膛簌簌发抖,却不敢停下;勉力收摄绮念摇动一阵,才又渐渐回复空明。
  她身子极是敏感,可说是媚骨天生,否则当夜耿照失去理智、贸然用强时,她也不致湿得一塌糊涂,轻易就被占丁身子。女子骨媚者,极不适合锻链双修功法,盖因元阴松嫩,花心易采,先天便吃了大亏,她为练碧火神功甘冒偌大的风险,可说是吃尽了苦头。
  明栈雪与岳宸风俱是天资过人,又得《天罗经》、《火碧丹绝》两部奇书从旁辅助,得以参透碧火神功的双修门径。
  无奈「入虚静」的功夫与聪明才智无关,只能心领神会而得,研习之初竟难以寸进,差点途了性命;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这才天机顿悟、关窍大开,从此跨越天堑,一日千里。
  与所有的道门内秘一样,「入虚静」亦是夺舍大法的入门基础。耿照于指剑奇宫不传之秘中无意所得,却助他跨越了道门至宝碧火神功的修练藩篱,头一回便进入了常人难得的虚静之境。
  他神宁体松,无所依凭,主心意识从混沌幽明之中缓缓浮起,再次取回权百骸、交五感的主导时,感受已与前度截然不同;明栈雪湿润窄小的穴儿仍吸啜着滚烫的怒龙,以骑马打浪似的韵律节奏宰制着两人的交合,但那股酸麻爽利的旋扭紧迫却非掏空,更像是一种导引。
  耿照并未捧起美臀狂顶乱耸,依旧躺着不动,放任明栈雪恣意驰骋,但身体各处筋肉已随着雪臀的旋扭剧摇相应而动,冲撞着、摸索着、尝试着、配合着,要与她趋于一致,最终达到身心和谐的理想情境。
  此时「南之天间」若有不知情的第三人撞进,定会震慑于眼前所见:容颜绝世的美丽女子全身汗湿赤裸,浓发飞散,支着雪白的娇躯像发情的母豹一般,在男人身上忘情地摇动雪臀,艳丽的结实胴体因快感如潮,泛起一片片桃花般的淫靡绋红。
  这般情景,光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便已销魂之至,但亲身承受女子蜜穴紧束、滋滋套弄的幸运男子,却闭目不动,浑身轻轻抽搐,喉间滚动着呜呜低咆,除了不住沁出黝黑肌肤的大片汗珠,便似睡着了一般;偶而大腿或腰臀会掠过一抹肉眼不易察觉的颤动,就像有条小蛇自薄薄的皮肤下倏地扭身钻过,乍现倏隐,一点也不引人注意——耿照并非不解风情,全无反应;相反的,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四肢百骸里最不易支配、平日最不常使用,却又影响身体至深的所有微小肌肉正剧烈运动着,血液大量涌入这些被忽略的角落,奔腾着贯通日常行、走、坐、卧几乎用不到的筋脉穴位,撕咬、钻入、撑挤、鼓胀,收缩、累积着堆叠着,等待着需要力量爆发的时刻……腹间似有团火焰隐隐成形,约莫便在下丹田之间,随着明栈雪的起伏摇晃不停滚动。那样的感觉混沌不明,有时热源在腰肾之间,有时又从腹部上浮离体,无法确定位置,甚至无法辨别是不是幻觉,只觉十分灼热。
  渐渐温热灼烫之感越滚越结实,彷佛火焰里结了心子,变成了一只柔韧又富弹性的小皮球,一弹一滚的,被顶在硬胀的杵尖打转,随着明栈雪烈马似的坐落耸起、坐落耸起……被压挤紧实,甚至能感觉团子被杵尖与花底上下一合,猛被塞进明栈雪柔嫩的腔子深处,旋搅着其中满溢的温腻浆水,咬成凹陷的小钵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爱叫床、惯以剧喘发泄情欲的明栈雪绷紧身子,仰头大叫,尖挺的双乳向上一抛,腰腿俱软,「噗滋!」一坐到底,窄润的膣腔几被巨阳贯穿,强大的撞击力道挟着无数气泡沫子,把花径里的汁水挤了出来,浓白清浆混作一片,稀里呼噜地流满了耿照的胯间。
  肉茎剧烈一束,他不由自主弹坐起来,顺势将仰倒的玉人抱了满怀,两人交合的姿势由女上男下的「兔吮毫」,一变成为贴面而坐的「鹤交颈」,正合了(通明转化篇)里的截气法门。
  明栈雪本想等身上的快感稍退再引导他就位,孰料这少年天资过人,第一时间便自行迎合上来,而此际正是收效最好的绝佳时刻,不用花时间循循诱导,连一丝精元也不逸失浪费,心中窃喜:「我没看错,他……果然是最好的元阳鼎炉!」尖细的下颔偎在他颈窝里,咬牙轻喘:「使……使『转化诀』,啊、啊,快……快!」碧火神功非是邪道采补之术,一人无法完功,须得双方功行合一,同时发动,方能吸收精胎的先天之元。
  耿照虽也舒畅至极,但比起欲死欲仙、浑身酥软的明栈雪,情况却不知好上多少倍。两人一精熟一专注,功法几乎同时发动,配合得妙到巅毫。
  化字诀一经发动,顶在杵尖花心处的那枚火球突然裂开,熟气丝丝迸散,与其说是「钻」入四肢百骸,倒不如说是融融渗入,才刚经过剧烈运动的肌肉筋脉彷佛浸入一团温水之中,温热舒泰的奇妙感觉以两人交合处为中心,次第向全身扩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浑身上下无不舒畅,所有毛孔似乎都变得更纤细灵敏,一点也没有交合后精疲力竭的感觉,被箍在温湿肉穴里的杵茎依旧坚硬无比,似比交欢前更勃挺有力。
  他张开眼睛,见明栈雪正睁着一双妙目,笑吟吟地凝望自己,彤红未褪的雪白娇靥汗津津的,紊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口唇边,虽是风狂雨骤后的凄媚模样,却无一丝狼狈娇疲,肌肤隐隐焕发乳质辉晕,流光莹然;自识得她以来,当以此刻最为美丽。
  耿照看得怦然心痛,怒龙又更胀大些个,一跳一跳的火劲逼人。
  明栈雪猝不及防,挺着柳腰娇呜一声,红着脸啐道:「坏……坏东西!」咬着唇狠狠瞪他一眼,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幽怨羞意。
  耿照搂着她,抚摸她光滑湿润的赤裸美背,皱着眉头露出一丝茫然迷惑,片刻才道:「这……便是碧火神功的双修法么?怎么我……没……」摇了摇头,似觉此问荒诞,难以出口。
  明栈雪把脸藏在他的颈畔,也环着他结实的背肌,闭目轻笑:「你想说的是『怎么我没出精』,是吗?男女之精,所结的是肉胎,是真正的胎儿,肉胎固然也有先天胎息,但汲取不易,百中只能汲取二一。因此采补之术只是末流,功法稍一不纯,弊病丛生,万万比不上道门正宗的双修法。」耿照喃喃道:「采补……也与肉胎有关么?」明栈雪笑道:「男女交合同登极乐,阴阳相济,便生元胎。但元胎是『气』之至纯,没有形体,须得男女两精媾合,才能化生胎儿。采补便是应用这个道理,盗取元胎已成、肉胎未生时,所产生的先天滋补之气。」男女之精结成肉胎,男阴女阳却结成元胎。
  女子修练采补之术,必须让男子在体内射出精水,而男子采补则多寻黄花闺女。
  这是由于处女未曾有孕,初次高潮之时生命自求延续,释放的女阴最为浓厚;等到女子多行房事,身体便视交媾为常态,所出或不如第一次那样精纯。
  耿照明白过来,忍不住微笑:「我以为男女双修,都要射出来才算了事。」明栈雪笑道:「都知道你海量汪洒、腹容甚深,一逮到机会,便拿出来说嘴。」耿照见不到她的神情,嗅到她如兰香息喷在颈窝里,湿湿热热的又有些酥痒,声音却有一丝狡黠,想起晨间「你每回都让女子流出许多」的对话,不禁大窘,隐约有股挑逗似的心痒,欲火渐渐复燃。
  明栈雪这口舌之快逞得不久,「噫」的一声抱着他的颈子簌簌发抖,原来是花径里的粗硬巨物竟又胀大了些许,已紧凑得不能再紧的小穴儿硬生生受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装下的,只觉那阳物贴肉已极,彷佛连伞状的肉菇、杵身上暴起的青筋等都能清晰感受,大小形状,绉折突起,无不历历。
  耿照轻轻抚摩着她的臀股,虽然雪肌柔嫩、肤触细滑,但那浑圆美好的形状却是由一团团的结实肌肉所组成,硬挺而极富弹性;她稍稍使力,即是身不由己的抽搐痉挛,浑圆的臀瓣一紧,中央便陷下小小一凹,腰上股间的肌肉纠束成团,变成圆中带角的奇妙形状。
  他用手指感受着她身体的美妙变化,抚得明栈雪轻轻发颤,宛若受伤的兔子,鼻端轻促着愉悦而又无助的娇哼。员奇妙啊!耿照忍不住想,如此强悍的肌肉、如此敏感的身体,怎能同在一名女子身上?
  「你这样的身子……很辛苦吧?」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不知怎地明栈雪却听得明白,闭目微笑。
  「是啊,所以我很讨厌男人,讨厌……同男人欢好。若不是为了碧火神功,我绝不让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再碰一碰我!」明明是狠烈烈的绝决话语,被她喘息似的说得娇软无力,宛若欢好时的垂死呻吟一般,耿照非但不觉情冷,除了一丝莫名的怜惜之外,反而更加欲火高涨,缓缓摇动臀股,极轻、极慢,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之中,那平静起伏的海面。
  他心中还有一丝疑虑。
  「若我射了出来……」他用鼻尖磨蹭着她的颈背,试图从娇嫩的颈肌里刨出发根细柔的苜蓿香。「是不是就不好了?对修练碧火神功,会有什么影响么?」明栈雪缩着颈子咯咯轻笑,不知是被呵痒了还是觉得有趣,喘息片刻,突然微向后仰,一只修长藕臂探入股间,冷不防地捉住耿照的阴囊。
  「男人一出精,便是消耗。」要害失陷,他「唔」的一声龇牙咧嘴,露出痛苦之色。明栈雪却咯咯直笑,杏眼滴溜溜地一韩,满脸都是促狭:「射得点滴不剩,把这儿都掏瘪了,折你几年阳寿!臭男人!」她定定地望着他,容色娇艳欲滴。
  「你……又想要了,是不是?」耿照点了点头。明栈雪轻叹一声,拉过榻席上狼籍一团的乌黑尼衣,从内袋里取出那只掐金小盒,捏起那枚暗红色的赤火丹喂入他口中,自己也服了另一枚碧琉烧炼似的青璃丹。
  二度合修,明栈雪已毋须以女上男下的「兔吮毫」姿势,扮演引导他周身和谐、遁入虚静的角色,两人保持贴面相拥、跨腿跪坐的「鹤交颈」之姿,明栈雪持续摇动雪臀,耿照向上挺耸,很快便双双进入虚静之境。
  激烈却富含韵律的交媾持续了半个时辰,在青璃赤火丹的药效催动之下,两人以交合处为中心,沸滚的火丹于其中翻腾鼓胀,在攀上巅峰的一瞬间,极精极纯的元胎之气才被二人分别吸收。
  这次行功的时间比前一次更长,但耿照通体舒畅,丝毫不觉疲累;睁开眼睛,才发现全身毛孔大开,将两人里入一团蒸腾的薄薄雾丝,房内飘散着清香药气,犹如仙境。
  「明姑娘……」甫一开口,唇上忽觉一阵温腻,明栈雪伸指止住了他的话语,搂籍他的脖子躺了下来,两条修长白皙的无瑕玉腿缠着他的腰,轻声道:「练这碧火功对身子大是有益,越练精神越好,你我若不出……出了来,折腾一日一夜也不会想歇息。过犹不及,一样是不好。我们现下不练啦,不许你再运用心诀遁入虚静,要痛痛快快的射……射出来,今晚……才能好好休息。」她闭着眼睛说,面上羞意宛然,说不出的动人。
  耿照再也控制不住,正要大耸大弄时,明栈雪突然睁开眼睛,露出狡黠的妩媚笑容,抱着他的颈子轻轻一吻,看似曲意迎合,却是乘势凑近耳畔:「我们有书在先,须坦白合作,我也不来骗你。你出精后,我可要拿来采补,莫要浪费啦。」欲火熊熊,哪里还管这些?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她两膝压在乳上,压得她两腿仰天大开,胯间的结实腿筋绷得紧紧的,雪白的腿心里隆起一只肉贝似的肥美外阴,早己是汁水淋漓,厚藻似的小阴唇一颤一颤地开歙,吐着湿热温息。
  耿照扶着肉茎一抵,钝尖剥开绉折丰富的肉唇,「噗!」一声狠狠贯入,直没至底!他端着明栈雪的身子奋力抽插,将雪臀抬离杨面,风风火火地一阵狠犁,插得一抹荔浆似的透明浓汁淌下外阴,淌过菊门,流下股沟。
  明栈雪的泌润丰富,淫水的量既多又清澈,气味浓郁如熟透微腐的厚肉兰叶,淫靡催情,但无论怎么用力抽插,总不会摩擦成不透明的乳浆状,而是像勾了薄芡的新鲜荔浆。
  耿照欲火腾腾,连把玩她那双绝顶美乳的时间也没有,一迳闭眼狠插,除了她急远的喘息声外,最大的刺激便是逐渐弥漫开来的兰麝气味,还有下体处越来越湿、彷佛在水里插穴似的奇异感觉,不觉一凛:「她……怎地这么多水?」天外忽然飞来一个念头,他将明栈雪的双脚一推,整个人往下滑,双掌牢牢压着她的腿根,张口去舔蜜缝。明栈雪身子一僵,本来死活不肯喊叫、只低吟喘息的矜持陡地抛到了九霄云外,两条翘高的美脚打摆子似的大颤起来,失声浪叫:「别……不要、不要……哈、哈、啊啊啊啊啊——好……好酸!不……不要舔那儿……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用双手拇指翻开胀卜卜的肥美外阴,以舌尖剥开绉褶腻滑的酥润嫩脂,抵住一枚幼儿指头般、又翘又韧的小小蒂儿打圈,原本汩汨涌出蜜缝的清浆越来越多,便似注水一般;忽然一蓬强而有力的水注从蒂儿下激射而出,味道却清洌而无异嗅,喷得他一头一脸都是,竟是明栈雪泄了身子,尿出精来。
  耿照起身将她压住,滴着一脸的清浆淫水,再度挥戈长驱,满满占有了她。
  明栈雪身子敏感,高潮筒未消退,陡被怒龙贯穿,兀自痉挛的花径加倍紧缩;耿照握着她那双尖挺美乳,重重捣了几十下,这才痛痛快快地射了出来。
  明栈雪与他四唇相吮,身子却痉挛如岸上之鱼,蛇腰挺拱一阵,被蜂拥灌入的滚热浓精烫坏了,颤着又大丢了一回,美得魂飞天外,什么采补功法都来不及运使,全成了口舌之快。
  她动弹不得,耿照喘息着拔出来,又腥又热的浓浆从狼籍的蜜缝里淌了一席,流个不停,弄脏了她雪嫩的大腿臀股。他用食中二指沾了些许,拉开一条晶莹液丝,笑着逗她:「你看,这回你也流了不少。」「坏……坏蛋!」明栈雪又羞又气,又是好笑,眯着如丝媚眼,絮絮娇喘着:「跟……跟你说着玩儿呢,鸡肠小肚的……小男人!」耿照笑了笑也不接口。
  她玩心大起,随手往他腿间一捋,忍不住瞪大眼睛,失声惊呼:「你……是还没消软,还是又……又想要了?」耿照一把将她翻了过来,摆成了翘臀趴俯的狗爬式,一对尖翘挺拔的浑圆美乳压在杨席上,犹如两团发醒了的膨大雪面。明栈雪双膝着地,两条修长玉腿微微内八,踮着脚尖的模样分外无助。
  他紧箍着玉人沉落的水蛇腰,龙首剥开蜜穴肉褶抵住,俯身贴她颈背,低声道:「我再射给你一些,让你好好补一补身子。这回,你可别又美慌啦!」浑厚的嗓音轻振着她微带透明的薄薄耳廓,热气一烘,明栈雪只觉浑身酥麻,敏感的花底竟隐隐漏出浆来—而她已穿戴整齐,依旧裸着一双修长玉足,盘腿坐在离烛光最远的角落,手捏法诀,似是在调息吐纳;面上光晕莹然,仍是这间千年木室里最美丽动人的一景,衬与浓发缁衣,竟似莲花座上的菩萨天女,不只美艳,更有圣洁之感。
  耿照神智清醒,慢慢回想起适才的荒唐:他一共在她的身子里射了四次,两人足足做满了两个时辰,才将他浑身鼓胀的精力发泄一空。
  明栈雪到底丢了几次,只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回都是来得又快又猛,根本不及采补;总算最后一次耿照不如前度威猛,她运起「汲」字诀死命的吸,终于将耿照采得点滴不剩,倦极睡倒。而她略作收拾后,便一直用功调息,运化至今。
  杨席上东一块汗渍,西一片淫浆,还有头几回明栈雪的身子不堪快美,来不及运功采补,让他灌了满腔精华,溢流在席上一小洼、一小洼的。密闭的空气中混杂了这些淫艳的异味,不断提醒着耿照,自己会与她度过何等的欢愉时光……:如果能够,他希望这个女人不要是明栈雪。除了她,谁都可以——耿照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海里的杂识。穿戴整齐,也学着明栈雪盘膝坐下,按她所授的心诀吐纳调息。
  丹田中隐约有股热流,以虚静法门入定后,他想象热气循筋脉运行,果然心思所至,那道细细的热流便到哪里,所经穴位无不一跳,肌肉中彷佛汲饱了鲜血、蓄势待发,却又不是拉满弓弦不得不发的紧绷,而是很松、很舒泰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内力!)他意守心念,导引内息走遍十二正经,回忆施展功诀时那些陌生隐微、平日不常使用的肌肉,一一复习明栈雪所授的穴位心法。但内息走到奇经八脉时,却无法一气贯通,须各自独立而行,远比想象中更花时间;用功完一递,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耿照收功睁眼,通体如浸温泉,却见明栈雪笑吟吟的坐在身前,赞许道:「你天资极好,用功又勤,进境之快,说不定还远超过了我原本所想。但要记住『欲速则不达』,功诀再妙、禀赋再好,也不能练过了头。今天不许再练啦。」耿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索性点了点头,也不接口。
  明栈雪似未留意,笑道:「我出去找点吃的,你可别乱跑。」耿照忽道:「明姑娘,还是我去罢。」直想逃离这个充满合欢艳嗅的淫靡之地,抢先站起身来。
  明栈雪抬望了他一眼,一瞬间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慢条斯理地拂着裙膝,淡然说道:「你会轻功么?」虽是含笑凝眸,口气却不似先前那般亲昵娇憨,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了开来,彷佛隔着一片看不见的水晶帘幕。
  耿照被问得语塞,一时难以还口。
  「我会轻功,我去找吃的。你莫乱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不惜杀光全寺侩俗人等,也要保住我的合伙之人。」说着盈盈起身,踮着步子长腿交错,敏捷而优雅地走到门边,临去之前回头一笑,月光穿透门缝映上如玉雪靥,只有「冷艳」二字可堪形容。
  「遇到危险时,松胯沉腰,自足底涌泉穴发劲,便能上梁。这是轻功之根本,你好生参详。」门扉轻晃,咿呀一声重又闭起时,人已消失不见。
  房里没了明栈雪,耿照却不如想象中自在,她离开时的神情、话语犹在心头,耿照才发现自己竟有些许失落,甚至有几分懊恼。
  他在房中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屋外一阵脚步细碎,警醒地站起身来吹灭残烛,无声地贴着壁影最幽暗处,一动也不动,这才微感诧异:「我记得这屋壁隔音效果极佳,日间显义等每次进出时,总是一掩门扉便内外隔绝……奇怪!怎么现在我却能听见屋外的动静?」殊不知他耳目本较常人灵敏,吸取先天元胎之气后,内力从「无」到「有」,其中差别岂可以道里计?
  屋外廊间似有许多人往来奔走,他侧耳倾听,总觉人人落脚之时,一足的步子都比另一足稍重,纵使不知有多少人接连跑过,他却听得清清楚楚,无一例外,转念立时醒悟:「是了,他们手里提着东西!」
  忽听脚步声停在「南之天间」前,耿照不及细想,松胯沉腰、足底发劲,运气往上一跃,便这么轻轻巧巧跃上了横梁,还差点收势不住,一头撞上房顶。还来不惊喜赞叹,房门「碰!己一声撞了开来,几名和尚提着齐眉棍冲进房内,探头四望。
  外头有人叫道:「有没有?有没有?」房中一人回头应道:「也不在这里!」
  耿照越听外头那人的声音越觉耳熟,陡然想起:「是显义的徒弟恒如!」只见几人又提棍奔出,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至,屋外炬焰燎天,似都聚集到了转经堂的廊下广场。
  他冒险踩着横梁走到屋前,就着最近的阑额缝隙凑眼一瞧,广场上黑压压的聚集了几十名和尚,人人手提棍棒,似都是身穿木兰僧衣的正传弟子,无一名是剃头伪装的执役假侩。
  恒如背对着他,站在阶台上居高临下,大声道:「各位师兄弟,!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那飞贼害死了庆如师弟,下手极是毒辣,我们今夜一定要将这厮逮住,免再牵连无辜!」众人纷纷附和。
  耿照悚然一惊:「糟糕,庆如的尸体被发现了!」忽听一名弟子大声道:「恒如师兄怎知是外贼?说不定是那些个募来的贱役所为。」恒如冷笑:「我早已料到,这几日都是点齐了人头之后,拿铁链锁死了役所门窗,没有我脖子上的钥匙,哪个还能进出!」众人皆道:「恒如师兄高见!如此说来,定是外贼啦!」恒如大声道:「外围铃索触动,我已派人沿着院墙搜索,贼人插翅难飞。我等从寺中逐院搜查,来个内外夹攻,今夜教他来得去不得!」将弟子们编成数队,分路而出,片刻火炬焰影便散得干干净净,转经堂外又是一片夜幕低垂;风中偶有几声鸦枭乱啼,除此之外,连一点声息也无。
  明栈雪的推断极为精准,转经堂果然是莲觉寺中最僻静的角落之一,周遭别无其它建筑,除非法性院首座吩咐,否则无论侩俗都没有靠近此地的理由,不像山净院一般,即使院落无人居住,还是要点上满院莲灯,明如白昼。
  耿照担心明栈雪的安危,本想出去寻找,但转念便知恒如口中所谓的「飞计不是明栈雪:飞贼扰寺一事已发生了好一阵子,起码不是昨天露的徽兆,而栈雪却是昨夜才至,此其一也;再者,若是明栈雪暴露行藏,以她的武功和习谁发现谁就被灭口,绝无侥幸,更不可能引发如许骚动。
  看来只是庆如的尸体凑巧被发现,那飞贼平白背了黑锅,罪状再添一条。
  ——那么莲儿呢?她的尸首又到哪里去了?
  他正踞在梁上反复思索,忽见廊前黑影一闪,一抹模糊的人形轮廓欺了过不是女子身形,比之于适才站在广场上的弟子们,那人的身量也高了将近一个照于黑暗中凝聚目力,见那人鬼鬼祟祟摸上经堂,咿呀一声推开门扇,无声无入了上之天间。
  (他……就是那名飞贼么?)耿照没想到员有这么个人,一时好奇心起,返身钻入心柱,却听「上之天间」的门扉又「咿呀l地小声闭起,投在壁上的烛焰微光里已无人影晃摇,「东之天间」的门旋即被推开;要不多时,黑衣人果然又来到了「南之天间」里。
  从横梁下望,那人身形果然高大,身披黑氅,以黑巾蒙住头面,却侬稀能见得光溜溜的头形。房内残烛已熄,门窗又是紧紧闭起,所幸耿照双眼已熟悉黑暗,再加上新近练出的碧火功内息,凝目细看,赫然发现黑衣人脚上趿着一双僧人穿的丝履,黑氅下露出小半截的红黄袈裟,耿照心中暗忖:「看来恒如全然猜错了。这人不仅不是外贼,还是掩人耳目的内贼!」黑衣人在房中随意翻找,有几分漫无目的的感觉,「南之天间」只有一张方几、几只蒲团,一眼便能看完。
  黑暗中传来几声宪率,似是黑衣人皱鼻闻嗅,房中那股混合了精液、汗水与淫汁的奇特气味还未完全散去,耿照正暗叫不好,他又逐个拿起蒲团翻来覆去的检查,除了触手微湿,还留有些许淫水汗渍之外,自是全无异状。
  黑衣人轻哼一声,推开门缝眺望一会儿,敏捷地闪出房去。
  耿照犹豫了一瞬,咬牙从梁上滑了下来,也跟着推门而出。
  法性院里与日间所见已全然不同。没了日光焰炬,满院之松突然变得高大阴森,荫遮极密;若是夜里头一次来此,在任两座建筑遥遥相对的距离之间,肯定会以为是误闯了什么山野荒林,何时从树影里跳出一头豺狼也不奇怪。
  耿照虽然没练过什么轻功,但他身手本就远较常人敏捷,在林野间夺路奔逃时,还会与岳宸风这等超卓高手相持一阵,但黑衣人的身法诡异,一眨眼便不见踪迹,耿照只能运起新得的碧火功先天内劲,将五感知觉扩张到最大,于风过叶摇之中辨别出衣裳摩擦、脚踏松针的微妙不同,眼中虽不见实影,却一路追到了一幢灯火通明的精舍之前。
  这精舍恐怕是整座法性院中最明亮之处,黑衣人一到了光下,身形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耿照躲在树丛里,见那人一溜烟地绕到了精舍之后,传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喀搭声响,似是推开窗格一类。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却见恒如率着几名弟子,匆匆奔至精舍前,隔着门牖躬身:「启禀师父,弟子是恒如。」虽放开了嗓子,神态却十分恭谨。
  耿照心中一凛:「这便是显义的住处!」见恒如连唤了几声,屋内却悄无动静,手心里不禁捏了把汗:「他现在冲了进去,便与『飞贼』面对面啦!奇怪……难道颢义并不在屋里,还是已为那人所害?」正转着心思,忽听屋里传来一把低沉的粗哑嗓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听来的确是显义的声音,只是有些模糊黏滞、中气不足,彷佛是刚刚睡醒。恒如越喊越觉不对,本已想推门进去,此时赶紧将手掌缩了回来,垂首道:「弟……弟子打扰,请师父恕罪。」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又传出显义的声音:「你有什么禀报?」口气里似有一丝不耐。恒如心知来得不巧,小心道:「弟子已加派人手四处巡逻,务必擒住那飞贼,请师父安心歇息。弟……弟子告退。」显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恒如自讨没趣,领着弟子们匆匆离开,炬焰下只见他面色青白,似是懊恼不已;众人前脚才刚踏出院门,屋后又是「喀搭」一响,一抹鬼影似的黑衣人形从精舍的另一头滑了开去,一溜烟窜入树林。
  耿照见四下无人,贴着墙角追过去,心中思量:「此人若非善于模仿显义的声音与语调,便是显义本人!
  黑衣人搜查转经堂的顺序,恰是日间显义分几拨招待访客的安排。招待浦商自然是公开的行程,但贿赂迟凤钧、密会雷门鹤等却是私下所为,负责抬来金子的恒如等或许知道「上之天间」里的事,却不知后来显义与雷门鹤在「南之天间」密会;同样的道理,负责安排酒菜的人,也许在「东之天间」与「南之天间」都送了菜肴,却不会知道在「上之天间」里的事。
  况且,以显义与雷门鹤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南之天间」里的饮食是他自己另行张罗的,以免被人发现他与雷门鹤会后有会。这也正说明了为何屋里的酒菜无人前来收拾——因为除了显义,根本无人知晓此事。
  他只消在翌日,派个不相干的弟子去收拾碗盘即可。谁也不知他是前一天在此,密晤了一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神秘宾客。
  ——这个黑衣人,极有可能便是显义本人!
  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他故意触碰铃索,把弟子们引出法性院,回头去搜查转经堂,看看白日里来过的那些人,是否会经留下过什么……耿照反复推敲,又觉此说未免一厢情愿,黑衣人在转经堂待不到一刻钟,以显义的身分,想独自在转经堂之内待个一时二刻,犯不着掀起这样的骚动。
  耿照突然停下脚步。
  风里,已经没有衣服摩擦或踏碎枯叶的声响,黑衣人的形迹就这么不见了。
  耿照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古老的书院之前,同样是石砌高台,同样是原木所造,这幢阁子却与转经堂不同,岁月施加在它身上的痕迹,已超过千年不朽的金丝楠所能承受,无可自制地现出了龙锺老态。
  连院前的青石砖也远较他处古老,接缝中填满了松叶尘沙,彷佛是一道道鱼尾皱纹。阁子的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一千娑婆」的旧额匾,书院四周的松树植得特别紧密,环着最外围的青石砖种了好几重,树影交错地掩去了书院楼阁的轮廓。
  若非耿照摒除视线,只凭耳力追踪,很可能会以为是一片接山松林,根本走不到这里。
  ——这样,就说得通了。
  黑衣人制造混乱,真正的目标是这座古老的书院,转经堂之行不过是顺便而已。
  风里再度传出了踏碎松针的细微轻响。
  耿照听音辨位,不由得心口一缩,额间沁出冷汗;霍然转身,赫见黑衣人站在自己身后一丈处,双脚并立,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垂落,露出覆面黑巾的双眼如狼一般绽放冷冽精芒,似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残忍笑意。
  (糟……糟糕!)要逃已经来不及了。黑衣人右手平伸,掌心向上,由胸前滑到了身侧,向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覆面巾上似乎挤出一抹微笑的唇形,优雅而缓慢的姿态在月下说不出的诡异,犹如一只活了过来的傀儡偶人。
  耿照脑中一片混乱,还没回神,鬼影却一晃即至——黑衣人双手屈作兽爪,「唰!」一声撕裂了他胸口衣衫,带血的指尖随意一甩,右手五指已扣住他的咽喉!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5 00:56:52

【第八卷:百鬼夜行】第三十七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
  经过五里坡的惨烈一役,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危急之间全身鼓劲,丹田里的碧火功内力虽称不上「浑厚」,却是世间武人毕生苦练也未必能得之精纯,先天元劲还先于意念之前,倏地由颈问透出。
  黑衣人指劲如刀,本拟五爪一收,便能将这小和尚的脑袋齐颈割下,谁知手掌一触喉头,小和尚的颈间肌肉竟晃颤起来,彷佛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条条又滑又韧、带着黏滑汁液的老鱼皮,既像固体又似液体,形质变换之间,一股绵密的无形气劲鼓荡而出,爪势顿时一滞。
  电光石火之间,耿照左臂上格、仰头缩腹,硬生生摆脱了断颈之厄,却觉周身尚有余裕,「啪!」脚跟一踏,劲力上涌,右臂如弹弓一般抡扫而出,黑衣人「咦」的一声缩胸避过,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左手五指再取他颈项!
  耿照被顺势一扯,倒像自己把脖子凑上爪尖,重心既失,只能束手待毙,不知怎地胸中犹有一口气在,仍觉得余势不尽。
  黑衣人左手一叉,猛将耿照叉得脚跟离地,身子轻飘飘向后一倒,却比黑衣人左臂尽伸的距离要再飘出寸许;黑衣人身子微拧,左臂暴长一寸,但体势已变,这一爪纵然还是碰到了耿照的咽喉,却无一束断铁的杀伤力。
  耿照双脚落地,「碰!」向前跨了一步,左臂格开指爪」呼的一声,又是右拳正宫击出!
  这回轮到黑衣人体势用尽,却无碧火真气连绵不绝的奇效,忙回爪护着胸口膻中要穴;「啪」的一声拳掌相交,黑衣人顺势飘退,如鬼影般无声落在一丈开外,直似纸鹞落地,连烟尘都不掀半点。
  耿照却觉全身气血一晃,胸口烦恶,忙运起明栈雪传授的调息之法,片刻才将气息稳住,碧火真气流转全身,严阵以待。
  黑衣人双手抱胸,打量着他的架势,冷哼一声:「铁线拳?你不要命了么?」
  他语声低沉沙哑,其实不易辨别,只能说他的声音与显义是同一类人,都如铁沙磨地,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再压低声音说话,听来相差不多,无法做为辨别的依据。
  如果观察显义的时间再长一点,或可从口吻语气来判断,但眼前耿照却缺乏对照的样本。反过来想,若黑衣人不是显义,那么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印象,来比对出寺里谁才是这个蒙面夜行的鬼祟之人。
  「你是什么人?」
  耿照决定边引他说话,边寻找脱身之机——从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来,「转头就跑」绝不是好办法。更何况,他裸出的胸膛上还有五条血淋淋的凄厉爪痕,血渍一路淌过腰腹,染得腰带上一片湿濡。他不敢想象背对此人的后果。
  「黑……黑夜擅闯本寺法性院重地,你……你想干什么?」
  若恒如亲眼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感动得要死。在禁地独对这样一名鬼影似的恐怖刺客,莲觉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正气凛然、认真负责,死到临头还不忘维护寺中威严的小和尚。
  黑衣人低头看着右手,森寒的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笑意,戴着黑丝指套的五只指爪沾了黏稠的液体,耿照光是随意一瞥,都觉胸口一阵热辣辣的痛。「你挺眼生哪。是广如的弟子,还是妙如的?」
  这口气听来,又像是显义说的了。
  但耿照根本不知广如、妙如是谁,甚至不确定真有这两个人,还是黑衣人随口试探,灵机一动,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颤声道:「你……你跑不掉啦,恒如师叔带了人,不多时便要找到这儿。你……你害了庆如师叔,定要拿你去见官。」
  黑衣人兀自看着沾血的指爪,半晌都不说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有人来。
  耿照正觉不对,却听他嘿嘿两声,低笑如鸱枭一般,抬起一双异光闪烁的眸子。
  他的瞳仁是妖艳的鲜黄色……一瞬间,耿照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又觉是碧磷磷的深浓绿色,总之不是正常的眸子,心头微寒。却听黑衣人道:「莲觉寺拿了人,决计不会去见官。而会使铁线拳的,多半是中兴军之后,破落军户哪供得起子弟出家?你小子不错,差一点就骗到我了。」
  (这口气……和显义好像。)
  笑的声音也是。虽说如此,耿照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黑衣人冷笑:「你,便是那名飞贼么?」见耿照闭口不语,自顾自道:「喊得出恒如与庆如,想来也在寺里潜伏许久。有没有兴趣,做一笔买卖?」
  他伸出那只沾了耿照鲜血的食指,朝他身后一比。
  「这阁子里,有一样我要的东西。你替我找了来。」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找?」耿照忍不住开口。
  黑衣人绿瞳一闪,似又绽出黄光来。耿照几乎可以想象他咧嘴一笑的模样,血一般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里头有机关呀!会死人的。」
  耿照本想发问,一瞬间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拒绝了这个交易,耿照当场便血溅五步;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机关下,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
  「我若死在阁里,你要的东西便拿不到了。」
  「我会教你进入阁子的方法,起码在你拿到东西之前,不会这么简单送了你的小命。」黑衣人的锐眼中似又掠过一抹残忍笑意。
  耿照心知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除非明栈雪就在附近,那也得撑到她赶至现场才行;反过来想,黑衣人若真要杀他,却不必搞出戒多花样,节外生枝。思量之间,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要找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若非形势险峻,耿照差点晕过去。「不……不知道?」
  「可能是一部经书,可能一轴画卷,也可能是一张零碎的纸头,或者是刻有字迹的牌匾。」黑衣人冷道:「重点是,我在找的东西上头,可能会有『叶……日……声……莲……八……闻』这五个字。只要出现这些字的物事,你通通都拿出来给我。」
  这座书院虽不甚大,但好歹也有两层阁楼,里头不知能放多少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要翻上一遍,还要一一核对是否有那些字头,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
  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嘿嘿笑道:「今夜翻不完,咱们明夜继续,若明夜还找不到,后天继续。总有一天,能把阁子都翻上几翻。」耿照心想:「他以死要胁,却有把握让我每夜都前来此地,莫非……他的指爪里藏有什么毒物?」心念一动,本能地按了按胸口伤处,痛得皱起眉头。
  他先前闪躲及时,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并未伤及筋骨,说话之间血流已止。黑衣人见状,嘿嘿笑道:「我爪中无毒,阁子里却是其毒无比。你一进去便即中毒,就算我不唤你,你夜夜都会想来。」
  耿照脑海中闪过明栈雪赤裸的诱人胴体,不觉面颊发热,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听出黑衣人的讥嘲,冷道:「反正我若死在里头,你什么都别想拿到。」
  黑衣人道:「这阁子的一楼全是机关,你若睁开眼睛,不但将受机关迷惑,绝对无法抵达二楼,更会受机关所害,毁了你的双眼。须闭着眼睛,按照我教你的口诀来做,上了二楼之后才能睁开。」顿了一顿,森然道:「你若不听,我的双眼便是榜样!」
  他眼中交错闪烁着碧绿与鲜黄的异光,便似妖怪一般。
  耿照悚然一惊,心想:「白天并未细看显义的双眼,说不定……说不定这毛病是。到了夜里才犯的?」他听说世上有种夜盲之症,患者白天看得见东西,入夜之后却会变成瞎子,便是点上灯烛也不能视物;黑衣人的害症,抑或与此相类。
  如此一来,显义夜里闭门不出、不见弟子,似乎也说得通了。任何人一见这双怪眼,决计不能视若无睹,「法性院首座入魔」的消息一传将开来,莲觉寺住持的宝座从此与显义无缘。
  况且,他要找的东西也有蹊跷。
  叶、日、声、莲、八、闻……这六字在脑海里随意排列,耿照没花什么力气,便得到了「日莲」、「声闻」、「」三组词汇,正是他白天在迟凤钧与显义的密谈中听熟了的一大日莲宗正是小乘中的声闻乘一支,而莲宗遗留在东海的八脉,人称「」!
  (他果然就是显义!)
  虽拒绝了迟凤钧的提议,但为了住持大位,显义终究还是来此发掘莲宗的讯息。迟凤钧提起时他之所以如此冷漠,或许是因为曾在阁子里吃过大亏,从此留下一双「入夜魔眼」的残酷害症,故觉不堪回首。
  耿照心中已有八九成的把握,但未褐开面巾之前,对他来说都不算尘埃落定。
  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在青砖上画了个方格权充阁子,标明窗门楼梯各处位置,一边传授口诀:「开门揖盗一线走,进五退六似尺蟆,存身何须垫龙蛇?七星踏遍建金瓯;日行天中阳火至,周流六虚纳中宫,变通莫大乎四时,朔旦为复引黄钟……」
  口诀一共三十二句,前十六句是进去,后十六句则是出来,用的却多半是金丹功诀,把方位、数字、高低等,故意用晦涩的丹道术语掩盖起来。
  这长诗在旁人听来有若天书,但耿照才得明栈雪讲授,更以极其香艳的法子身体力行,消化一遍,犹如用功读完书的学生,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订做的卷子,每道试题简直就是为了让你把脑袋里的答案填进去似的,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往往黑衣人一句说完,还未讲解,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绘制的简图,方位丝毫无错,彷佛未卜先知。
  黑衣人念完口诀,冷冷斜睨:「你倒是精通道秘,是谁的弟子?」冷不防探爪而出,「唰!」朝他臂上抓落!
  这一下快如闪电,耿照原该躲不过,但黑衣人方才动念,耿照便觉一阵森冷,寒毛悚立,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已做好闪躲的准备,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致。
  黑衣人只用三成功力,但一抓落空,只扯下一只袖管,也不禁「咦」的一声,蛇一般的橘黄眸中闪过一抹妖异的磷碧。
  耿照向后一跃,随手摆开铁线拳的架势,怒道:「喂!有你这么做买卖的么?不想合作就算啦,划下道儿来,咱们分个高低。出手暗算人的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总是一本正经,便在流影城与长孙斗口,也多半是长孙扮参军他扮苍鹘,只有瞪眼搭腔的份。为符合「飞贼」的身份,只好一改平日习惯,尽量说得「匪气」些;脑中模拟的不是别人,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范浪子胡大爷。
  黑衣人扔掉袖布,冷笑:「阁子里的机关,比这个还要厉害百十倍。你若连这爪都避不过,横竖也是个死,不如让老子一爪毙了干净。」目中似蕴着邪邪一笑,嘿嘿道:「你站在阁子前,先闭眼再开门;门扇一开,须按口诀行事,到走完阶台才能睁眼。出阁时先喊一声,同样是出来之后关妥门户,才能打开眼睛。」
  耿照深吸一口气,依言走到阁子门前,闭上眼睛,故意粗着嗓子大喊:「你可别又出手偷袭,小爷跟你没完。」黑衣人冷哼一声,并未接口,声音比方才更加遥远,足见他畏惧阁中机关,早已避了开来。
  耿照心中估量着逃命的可行性,略一迟疑,碧火真气忽生感应,颈背上吹来一阵腥热喷息,一只利爪从身后轻轻握住他的颈子,黑衣人低哑的语声震动耳廓:「你若想乘机逃跑,又或揣了东西便想一走了之,捏断你的颈子便只需要这点时间。」
  耿照浑身汗毛竖起,勉力一笑:「呸!小爷说一是一,又不是你。」心中叹了口气,忖道:「耿照啊耿照,如果门一开便是万箭穿心,也只能说是命。」伸手推开阁门,踏了进去,反手又将门扉闭起,连半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但阁中并没有万箭穿心。
  静谧的屋里有种陈旧的气味,像在阳光下曝晒许久的檀木之类,静静散发着浓郁而干燥的香气。耿照原以为阁中应该灰尘极重,即使是十方转经堂那从未有人去过的心柱梁间压成了厚厚云母状的尘毯,嗅来仍带有浓重的土味。
  这里却没有类似的味道。檀木的气息干燥而清爽,并不刺鼻。
  机关轴心中的铁件一定会有的油味,屋里也完全闻不到。但这也许是因为许久无人触动的缘故,耿照想。他默背着口诀,按照诗句中所隐藏的指示迈步、转身,低头爬行……闭着眼睛让时间变得相对漫长,缓慢复杂的动作也比想象中吃力。
  耿照手扶栏杆,滴着汗水弯腰走上十级阶台,伸手往上一顶,推开两扇外翻的暗门,终于可以直立起来,走完剩下的五阶;转身、蹲下,摸索着暗门上嵌入的凹槽暗扣,将暗门重新关起来一「好了!」
  他睁开眼睛,并没有想象中从四面八方射出的怪异光芒袭击双眼;待眼中旋闪的一兄点消失,瞳仁渐渐熟悉了黑暗,耿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隔间的广大空间里,彷佛连呼吸都有回音。
  这里的空气虽然与楼下同样干燥,却有一股独特的蠹腐之气。这样的气味耿照十分熟悉,流影城中举凡帐房、藏书室、挽香斋……所有堆放大量文书的地方,都会弥漫着类似的味道。
  取出黑衣人交给他的竹管火绒吹一兄,耿照点着了角落里的莲灯,莲花形的精瓷灯盅里还有小半碗的清澈灯油,油面上连一只蚊蝇的尸体也不见,与在阿净院中所见相同。
  耿照回过头去,不觉睁大了眼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阁楼顶上都是书。以支撑横梁的问架柱子为轴线,这二楼放满了书架,一排又一排的,整整齐齐陈列,书架上堆满一卷卷的书与轴幅,耿照随手抽了一本翻阅,果然是佛经。
  而阁楼的四面墙却未设置书架,而是围起一圈雅致的围栏,由上往下看来,整个平面就像是一个「回」字,四面的围栏里设有三级高台,每一级都整齐排设着木雕的千手观音,每尊约莫半人高,比例无不相同,但姿态神情却没有一尊是一样的;当莲灯被点亮时,置身其中,彷佛被数百尊千手观音居高临下包围着。
  耿照想起门楣上悬挂的召一千娑婆」古匾。阁中观音虽无三千之数,但普照众生的胸怀已不言而喻,众观音眉眼垂落,法相庄严,等高齐列的雄伟壮观,令人油然生畏。
  书架的两侧多挂画轴,图中绘着各式罗汉,随手一算也有三、四十帧。
  耿照不懂布局笔法,见画中罗汉或坐或卧、抬手跨腿,模样栩栩如生,还能清楚辨出降龙、伏虎等罗汉,在他看来自然是画得极好的;所幸画中并无落款,也无题跋之类,否则要一张一张去找「日莲」、「声闻」、「」等字样,也是一件苦差。
  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阁子里只有四盏瓷灯,四角各一盏,就算全点起来,也只看得见观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摇晃,瓷盅里的半盏清油也不知能燃多久,耿照索性吹灭了三盏,只留最靠近暗门的一处,从第一座书架的最上层搬下一叠书,盘腿坐在莲灯前翻阅。
  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大致把第一座书架上的书翻完,拣出三本题记上有相符字样的经书,其它都归还原位。即使耿照对大日莲宗或日莲院一无所知,也知道这三本都是极其普通的佛经,其中决计不会有什么秘密讯息,黑衣人怕是打错了算盘。
  (但……他为何如此肯定,我今夜以后还会想再回到这里?)
  他将书籍放回书架,突然发现乌檀制的书架上刻满了细小的花纹,仔细一端详,似乎是某种文字,却是一字也不识。翻过手掌,惊见掌中也印满了类似的凸纹,想起适才翻书无聊,一手撑在木地板上,赶紧趴下身去凝眸细看,果然地板上也刻着极细极小的怪异文字,梁柱、柜板,就连观音身面……到处都是,简直就像符咒一般。
  还有更惊人的发现。
  书架、木柜、围栏等,甚至是观音莲座与背轮上的铜件,乍看色泽与一般黄铜无异,但以利器轻轻一刮,登时便留下一条锐利而明显的刮痕,其中闪动着耀眼的澄黄辉芒一(是……是黄金!)
  在这个宽广的房间里,所有的木制品都被刻上不知来路的怪异文字;而所有的铜件,却都是黄金所制!
  「难怪……难怪他这么有把握!」
  若耿照真是「飞贼」,此地便活脱脱是一座宝库,光是要把所有的黄金镶件剥取下来,恐怕就需要好几晚的工夫才能完成。就算黑衣人不说,夜行取财的飞贼又岂能不要?
  耿照从书架的屉柜中找到一柄铜匕,握柄制成莲座三钴杵的式样,十分别致。他小心从书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来,藏在鞋中;犹豫片刻,随手拿块布巾把铜匕包好,收入绑腿中,抓紧时间继续翻书。
  再回到转经堂时,天已蒙蒙亮着,法性院外已隐约有执役僧在走动。
  耿照轻轻推开「南之天间」的门,闪身而入,明栈雪从梁间一跃而下,沉着俏脸道:「你上哪儿去了?再晚些回来,我便要大开杀戒……咦,怎么受伤啦?躺下!拿过蒲团叠高,小心扶着他躺下来。
  耿照鼻青脸肿的,浑身筋骨酸痛,胸膛上的爪痕本已结痂,此际又迸裂开来,汨汨缢出鲜血。明栈雪早已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虽仍是乌黑尼衣,尺寸却明显合身许多,内襟里还露出白色的棉制单衣,脚上也套着一双雪白的罗袜。
  她撕下裙里的单衣下摆,先浸了盆中清水抹净伤口,再拿干净的棉巾吸干血水,处理金创的手法甚是娴熟。
  耿照疲累已极,一身僧衣濡满汗血污渍,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头脸手脚也沾满泥巴,是咬牙硬拖着伤体蹭回来的,再无余力,只得乖乖躺着任她摆布。明栈雪离开片刻,回来时不但带了金创药、跌打酒,干净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还打了两盆清水。
  「你真是厉害。」耿照强睁着浮肿的左眼皮,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痛楚的微笑:「简直……简直跟八爪章鱼没两样。那水……是用头顶回来的么?」
  明栈雪噗吓一笑,再也板不起脸儿,顿如冰消瓦解、春风拂过,彷佛整间房里都亮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又忍不住蹙眉摇头,轻声叹息:「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便给人打成了这样。你们男人啊,个个都好勇斗狠,打架之前,怎不先秤秤自己的斤两?」轻轻撕开他左边袖管,赫见肘关节瘀肿如球,肌肤都胀成了青紫色;给风轻轻一吹,耿照便疼得皱起眉头。
  「那人卸了你的关节?」明栈雪以指尖轻搭着检查,见他露出痛苦之色,俏脸微寒,似是既生气又心疼,不觉动了一丝杀机。
  耿照心中微感异样,上半夜的不欢而散彷佛早被遗忘,两人之间又回到了相拥交颈时的亲昵,咬牙强笑:「又接上了。不过是想让我吃点零碎苦头,要真打残了我,那人只怕还舍不得。」
  明栈雪瞪他一眼:「逞强!」检视过的确没伤到骨骼,放心下来,轻叹了一声,拿起跌打酒替他擦抹化瘀。耿照痛得龇牙咧嘴,她倒是咯咯直笑,两人谁也没再提那段不愉快的对话,好像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耿照在娑婆阁里待到下半夜,查完三座书架,眼见灯油将尽,拿了几本经书权作交代,为防黑衣人起疑,还特地撬下几枚金钮、金环揣在腰带里,又闭着眼睛打开暗门,按照后十六句诗里的口诀走出阁子,关上门扉。
  才一睁眼,还来不及说话,一记沉重有力的膝锤便将他撞得离地而起,旋又回过一脚勾他侧腰,耿照眼前一黑,整个人飞下阶台。
  黑衣人边笑着,边狠狠痛殴他一顿。耿照这一生还没有被人这样打过:拳头、膝盖、手肘……黑衣人用锻炼到不逊于铜槌铁瓜的可怕凶器,无情地痛打着他全身上下最柔软脆弱的部位。
  那人似乎精通刑术,深谙如何制造人体痛苦的最大极限,而又不伤及筋骨,到后来耿照只能以双手保护头部,像一团烂泥般在地上翻滚弹动,从喉管中不受控制地压挤而出的惨叫哀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叫得活像个娘儿们,小瘪三。」黑衣人静静地评论,边踹着他弯如熟虾的身体:「快别丢人啦,像条汉子勇敢些。」
  「你为……什……我……拿了……」耿照颤着手从怀里摸出几本经书,抱着头、侧着身子高高举起,试图阻止他暴虐而疯狂的踢打。黑衣人果然停了下来,手把手的握着那几本经书,笑声听来十分亲切。
  「我就知道你办得到,做得好哇!」
  「那你……为……为什么要打……」
  耿照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从溢满鼻腔喉内的鲜血中发出声音,让它听起来像有意义。黑衣人完全了解他的痛苦,也明白他想要表达的,而且还有问必答:「我只是想一让你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的命,你的疼痛恐惧,你可怜的、小小的哀求……通通都归我管。」
  他笑着说:「没有我点头,你会一直痛下去,还会越来越痛,痛到你撕心裂肺,每回你以为到了尽头,我都能再打破疼痛的极限,让你讶异于原来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痛楚。除非我准了你;要不,你连死都不能。」
  「啪咛!」一声,他卸脱了耿照的左肘关节,以最疼痛的方法。
  黑衣人足足凌虐了将近半个时辰,用重手法卸开他左肩、左肘、左腕,以及左手小指的两处指节,然后再一节一节装回去一重新装上关节的疼痛,有时还在卸下关节之上。即使耿照的身体较常人强健许多,更有碧火真气保护要害,那样的疼痛也使他濒临崩溃,几乎支持不住。
  他开始相信,黑衣人这么做是正确的。
  世上,再也没有比痛苦更有效的控制手段了。
  经过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他觉得无论是谁,第二天晚上同样会乖乖回到阁前等待,绝对不会逃走;极度的恐惧会使人放弃希望,放弃抵抗,只想依从单一纯粹的命令,远比黄金或毒药的控制更为彻底。
  耿照在残酷的疼痛折磨中保护精神的方法,就是使用「入虚静」的法门,将意识抽离肉体之外。他一度觉得自己似正居高临下,看着黑衣人恣意刑虐地上那团蜷起痉挛的瘫软肉球,一点都不觉得那就是自己……
  最后,黑衣人把他拖到松林里弃置,连他藏在腰带里、已被踢得扭曲变形的金件也搜刮一空,笑得扬长而去。
  「明日子时,我在阁子前等你!」恐怖的笑声令人浑身战栗,宛如恶魔。耿照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慢慢醒转,拖着伤疲之躯挣扎而回,所幸从娑婆阁到转经堂沿途皆僻,并未被他人撞见。
  他将阁楼中所见,以及对黑衣人就是显义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了明栈雪。
  「显义必然会武,但我不觉得他武功很高,起码远不如我。」
  明栈雪将他褪得一丝不挂,用湿布擦洗全身,替胸前的伤口裹好金创药后,再于瘀青处点上跌打酒,细细搓揉。她手掌幼嫩细滑,肤触本就极佳,按摩之中又运上了碧火功劲,耿照只觉玉手所到之处无不舒适温暖,似乎平白挨上这一顿,也不算太过冤枉。
  明栈雪却没理会他这层心思,专心替他按摩着,一边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沉吟道:「除非他修为远胜过我,那么以我的眼力,或许便看不透他的深浅。这可能性不高,依我看,他的武功至多与雷门鹤在伯仲间,我不会接连走眼,一口气看错了两个人。」隔了一会儿,轻笑道:「明晚我同你一块儿去。将他抓了起来,让你吊着毒打一顿消气。」
  耿照摇了摇头。
  「你一出手,这条线索便断啦。那娑婆阁的神秘机关、黑衣人的真实身份,他的目的为何,还有莲觉寺与日莲院的牵连……你不觉得,这里到处都藏着秘密?」目光往几上一瞥,从书架上削下来的秘文薄木还搁在那里。黑衣人搜身之时,并未搜到他鞋里。
  「那上面的文字——我觉得它像是某种文字——你见过么?」
  明栈雪随手拿来端详着,轻轻摇头。「没见过,奇怪得很。」
  「那黑衣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若杀了他,我们仅有的线索就断了,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耿照移开目光,枕着蒲团望着房顶,像是在对自己说。「明晚,我自己去。若明晚解不开这些谜团,后天晚上我还会去,一直到我觉得可以了为止。」
  说这话时,他的身体正簌簌发抖着。明栈雪轻抚着他结实身躯上的惨烈瘀青,明白他何以这般坚持——那是因为恐惧。
  黑衣人的恐怖手段,像蛊毒一样侵蚀着少年的神经,逃避只会留下永难磨灭的巨大创口,一生都再也无法痊愈;除了面对、并将其打败,没有其它的办法。现在的耿照非常害怕,或许他的人生至今,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弱小不堪,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他曾面对过像岳宸风那样强大而恐怖的对手,挫败并不能毁灭他的自我认同,但黑衣人却是玩弄、摧毁人心的好手,他控制痛苦的手段与武功高低无关,而是关乎人性。
  惨遭凌虐、难以想象的疼痛等,从今夜开始,将成为耿照的永恒之梦,每一晚都会令他从恶梦中惊起,冷汗直流,旁徨无措,直到他可以正眼相对,视之如常为止。
  一如果当年,她也有这样面对巨大创伤的勇气,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与不堪,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明栈雪轻摇螓首,彷佛要驱散某个不切实际的荒诞念头,对耿照笑道:「好罢。但我们现下是合伙关系,你若有个什么万一,世上哪来第二副青璃赤火丹?我要跟去瞧瞧,那厮若起了杀心,算他倒了八辈子霉。」耿照也笑了。
  「不过,」片刻她低垂粉颈,轻声道:「依我看,就算明晚你去,他还要毒打你一顿。这种以痛苦控制他人的手段就像放蛊喂毒一样,必须逐次增加剂量,才能获致效果。你……还能受得住么?」
  耿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微微颤抖着。他是身体先作反应之后,心中才涌起害怕的感觉。意识到这点时,耿照不由得面色惨白。
  这只代表黑衣人的手段非常有效,若非耿照以「入虚静」的法门抽离意识,抵抗崩溃,说不定现在已经丧失自我,成为任黑衣人予取予求、不需以锁链缚之也绝不敢逃跑的傀儡。
  「还好我们练了碧火神功。」他勉力止住颤抖,苍白一笑。「不止内力保护了身体,入虚静的法门也可以暂时忘却疼痛。若非如此,说不定我早就疯了。」他这才发现,一说到「我们」两个字时,心头竟有一股暖流淌过。他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
  明栈雪对着他顽皮一笑,两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处。
  她静静地跪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缠满白巾的胸膛,低声道:「不只如此,碧火神功还能加速身体自我回复,锻链你的身心内息,让你今天晚上再面对他时,只会比昨晚更加强大,更不易击倒。」
  耿照会过意来,面红耳赤,喉头「骨碌」一声,浑身发热。
  「我……我今天这样,还能练碧火功么?」
  明栈雪含笑解开衣带,漆黑的丝绸尼衣与内里的雪白单衣自浑圆的肩头滑落,里头一丝不挂,尖挺浑圆的雪白美乳骄傲地耸着,嫩红色的乳蒂早已高高翘起,轻颤一如风中蓓蕾。
  她饱满的阴阜覆着一片细细的乌卷黑茸,支起的大腿不仅浑圆修长,更充满紧致优美的肌肉线条。内外两件衣裳「唰!」滑落在榻上,现在她全身上下,只剩下那双雪白的罗袜而已。
  「你忘啦?修练碧火神功,只有一个非如此不可的条件。」她握着他狰狞滚烫的雄性象征,温柔地跨坐在他腰际,浑圆的雪臀高高翘起,手中细腻地抚着持着,彷佛怜惜他一身狼籍,满眼都是不舍。
  「现在,我满心里都只有你啦……你呢?」
  再醒过来时,已是四个时辰以后的事。
  耿照精力充沛,全身真气流转,毫无窒碍,身上的青紫竟如明栈雪所说,痊愈的速度令人不可思议;除了腹侧等少数较严重处,其余部位已大致化瘀,连胸膛上的五爪伤痕都收了口子,痂皮脱落,露出淡淡的五条粉色疤痕。
  这固然是碧火神功的妙处,却也得益于青璃赤火丹的惊人药力甚多。
  用过午饭之后,明栈雪针对如何运动真力护体、化解内外冲击的法门,又特别为耿照进行讲解,并亲自示范演练。「来!」她眨了眨眼睛,作势拉高袍袖,将半截鹤颈似的雪白皓腕搁在几上,狡黠一笑:「咱们来扳扳腕子,比一比气力。」
  耿照凝着她修长滑润的腕臂线条,只觉美不可言,除了以指尖轻柔细抚、感受雪肤上的娇匀酥颤之外,就连粗鲁地多碰一碰都是亵渎,更遑论蛮力相向。
  「明姑娘,我力气很大的。」他摇了摇头,露出微笑。「你武功虽然高,但身子骨毕竟是女孩儿家,比这个不好。一个不小心,会弄伤你的。」
  明栈雪咬着唇,娇嫩的雪靥红彤彤的,神情既是狡狯,又似有些羞喜。
  「你舍不得了,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噗吓一笑。
  「傻小子!你若是扳倒了我,差不多能单挑岳宸风啦。只管使劲罢,本姑娘若真是让你扳动了一丝半点,我『明栈雪』三字从此倒过来写!」
  「这个花红也不好。」耿照笑道:「你的名字就算倒了过来,还是挺好听的。」明栈雪咯咯直笑。
  结果却大出耿照的意料。纵使他天生神力,但明栈雪纤细的腕子却像铜浇铁铸一般,彷佛在几上生了根,任凭他扳得额际冒汗,最后用上了两只手,那只线条柔媚的雪腻皓腕仍一动也不动。
  明栈雪指着他搁在几上的手肘。「咯,你这儿有块骨头,便是你支撑在几上的支点,你摸摸是不是?」耿照依言而为,果然如此。
  她再拉着他的手,摸摸她的肘子。
  「但我这儿,却有两块骨头,再加上挪移而来的肌肉,肘上共有三处支点,稳如鼎足。你所使的每分气力,都被我原原本本导至方几四脚,再均匀地送至地面;就算你能把地面压出一个坑来,我的腕子仍是稳稳地立于几面,不是你气力不够,而是它根本不会倒。」
  耿照仔细一瞧,果然她的手肘支撑处,正是整张方几的正中心。这一切早在明栈雪的算计之中。
  「人体的肌肉、骨骼、筋脉,有很多是你一生中极少用到,甚至不会用到的,但它们并非没有作用。而碧火神功能让你将全身每一束肌肉、骨骼都练到随心所欲,能任意挪移,想怎么用便怎么用。」明栈雪正色道:「但要挪动哪一块骨头才能不被敌人打倒,要运用哪一束肌肉才夺走敌人的支点重心,则属于武功招式的范畴,碧火神功的心诀无法教会你这些。须得累积足够的临敌经验,扎扎实实地与人交手过招,体会过够多的武功招式之后,碧火神功所赋予你的自在如意之躯才能发挥最大功效。」
  「明姑娘的意思是……如果我懂得方法,他便卸不了我的关节要害?」
  「或在他动手之前,你自己先将关节卸了,随时能再接回来,伸缩张弛,如意自在。等你全身的肌肉骨骼皆可任意挪移之时,他便想弄痛你,你也能将疼痛处移动隐藏,让他流上半天的汗,全是白费功夫。」将擒拿手法的诀窍一一传授。
  「我本想指点你一路小擒拿手,但若习练不够纯熟,临敌时反是自误。」明栈雪道:「你把关节拆卸的擒拿原理记熟,稍晚练功时多挪移相关的肌肉骨骼,今晚便能派上用场。」
  傍晚两人提早用了些细点,稍事休息,又练起碧火神功的日课,练足一个对时,耿照才痛痛快快地射给了她,两人同登极乐,快美无比,交颈相拥而眠;直睡到了月上中宵,才精神饱满地起身整装,依约前往娑婆阁。
  他醒来时,明栈雪人已不见。
  耿照心中明白,若两人一起出发,不但容易被黑衣人发现自己埋伏了人手,在内心之中更是摆脱不了对明栈雪的依赖,如此将永远无法克服对黑衣人的恐惧。明栈雪刻意避不见面,便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其实……她对我还是挺好的。)
  耿照独自。一人前往那隐藏在松林之中的神秘书院娑婆阁。
  黑衣人已非昨夜身披黑氅的打扮,而是刻意换了一身鱼皮密扣的黑衣劲装,一见他来便「喀啦、喀啦」拗动手指关节,邪气的碧绿黄瞳露出一丝残忍笑意,似是在唤醒他身心之上的恐怖记忆。
  「你来啦。」
  黑衣人嗓音嘶哑,风里只觉他的嘿嘿笑声直如鸱枭,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在那双黄绿魔眼之前,他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样。青蛙的速度、力量未必便输给了蛇,但那样的恐惧却是上天赋与,深深印刻在心版上,无以抗之,故称「天敌」。
  「今……今儿的黄金……」他根本不必假装,一开口便不由自主战栗起来:「须……须留给我。小……小爷不……不做赔……赔本的买卖。」
  黑衣人笑道:「这个自然。」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动作。
  耿照闭上眼睛打开大门,再度按前十六句诗的口诀来到阁楼上。
  昨夜点过的莲灯里尚有灯油,他又从第四座书架上搬来了经书,正想着要先查经还是先四下探访一番,眼角忽然瞥见了一幅罗汉像。那并非是接邻的书架上所悬挂,而是书架阵列里的某一座,只是于他随意一站之处,刚好从书架与书架的缝隙问看到了画。
  罗汉像似被其它书架的影子遮去下半部,因照明有限,幽暗中只见罗汉睁着铜铃大眼,一指戟出,或许是灯焰晃动之故,竟觉这一指气势逼人,凝眸望去,忽有股被指劲贯穿额头的错觉;那指风穿脑而过,直指身后的观音围栏,直没壁中。
  耿照灵机一动:「莫非这是暗示?有什么线索……藏在壁中?」
  他兴奋转身,欲从前、中、后三排观音木像问,找出墙壁或阶台的异状,也想过要跨进围栏或挪开木像。整座阁楼里,还有其它的罗汉像……每帧罗汉所指,是不是藏有更多线索?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直到寅时过后,他才按口诀走出了娑婆阁,模样看来极是疲倦。黑衣人照例从门后忽施偷袭,又结结实实将他打了一顿,携出的六部经卷搜刮一空。
  耿照依明栈雪所传授的舒筋挪移法门而为,果然伤害大为减轻,不像昨夜那样几度晕了又醒、醒了又晕,但依旧疼痛得紧;他运起遁入虚静的意守心诀,避免精神在痛苦折磨中崩溃。
  不知是身心较前夜有飞跃性的进步,还是黑衣人忽然珍惜起替自己搜索阁楼的好帮手,耿照觉得刑求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而且距离原本预期的程度略有落差,似乎再被打上半个时辰,又或落手重些亦不妨。
  黑衣人抓着他的右踝,一路拖行至松林里弃置,前脚才离开,耿照便一跃而起,吐出口中血唾,运起碧火真气调匀气息,施展轻功回到了转经堂,房里却不见有人。约过半个时辰,天已薄明之际,明栈雪才又翩然而回。
  「你跟踪他?」
  「不,是他跟踪你。」明栈雪笑道:「我花了点儿时间与他兜圈子,教他知难而退。这人武功很高,决计不是泛泛之辈,他一决定抽身,连我都没来得及盯住。你昨天没被他给折磨死,足见我真是教得好。」
  耿照忍不住笑了,片刻又微微皱眉。
  「如此一来,他若不再找我,只怕线索又要断了。」
  明栈雪摇头。
  「那也未必,他没见到我,不知我是什么来路。下边儿的王舍、阿净两院都是外客,要混进寺里容易得很。那黑衣人若真是显义,也该先疑心院里的客人;若不是显义,便应该开始怀疑他了。
  「至于他找不找你,就看他有多渴望阁子里的东西。」她笑吟吟的侧首:「人真要贪图起来,刀里火里都肯去。你没听说过『饮鸩止渴』四字么?」
  「是了,阁子开关时,明姑娘也在现场?」
  「在,不过隔得挺远。那人武功很高,我不想冒险。」明栈雪道:「阁里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我瞧不出有什么机关。不过那人没有骗你,在你开门之前他便躲得远远的,不敢往阁中再看一眼,看来是顾忌不假。」
  「嗯。」
  耿照沉吟片刻,本想与她说件事,忽见她又换过一袭干净的尼衣,身上还有洗浴过的淡淡皂香,发梢湿濡,整个人便像水做的一般玉雪可爱,诧异道:「明姑娘,你方才洗过澡了?」
  明栈雪得意地说:「是呀,与那人兜了一阵,汗流浃背,便去阿净院洗了个澡,找小尼姑的新衣裳穿。」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递来一个热腾腾的纸包:「咯,莲觉寺香积厨的大馒头。你算是抢了第一笼的头香,连住持跟显义大和尚都排在典卫耿大人之后,吃你检剩的馒头。」
  耿照心中感动,拿起一个剥成两半,小心撕去底皮,将半个软绵绵的馒头心子给了她。明栈雪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吃着,晕红的双颊活脱脱便是一朵沾着露水的娇艳桃花,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转着,神情似笑非笑。
  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耿照只觉心尖儿慌慌的一吊,浑身都不自在,吃了两口馒头,随口又找话聊。「……碧火神功当真厉害,我刚才便不觉怎么疼啦。晚上再遇着他,说不定便像挠痒痒。」
  明栈雪摇了摇头,忽然严肃起来。
  「内功修练到了某个程度,便会遭遇瓶颈,这是以后天之力强渡先天之境,必定会发生的情况,也就是俗称的『心魔』。心魔一起,轻则停滞不前,从此难以寸进;重则走火入魔,内息岔走,甚至瘫痪丧命。
  「常人要练上三年五载,才初窥内息的门径,练足了十年功夫,方能有遭遇『心魔』的资格。但碧火神功与其它门派的内功不同,进境极快,故心魔也来得特别快,特别的凶险。如未妥善处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意思也就是说:要不了三年五载,碧火神功便会生出心魔?
  耿照闻言一凛,小心问道:「那……我的心魔什么时候会发生?」
  「一般来说,是第三天。」明栈雪望着他,一点都不像在说笑:「若我所料无差,今晚,将是你修练碧火神功以来的首关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