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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尤伯青凑趣开筵 贾端甫临崖勒马
抱真子便说道:“这贾端甫,不是做那甘肃臬台的贾廉访么?那是我认得他的。他是个有名的暮夜却金,坐怀不乱的君子。怎么也被这人编入小说里头?”诞叟道:“你到船上慢慢的看(口虐),这书亦并未理没了他的好处。”原来这贾端甫,名崇方,是南通州直隶州人,九岁上他父亲就没了,家里光景极寒,幸亏他母亲莫氏娘家尚可过得,按月贴补他些,才得混口饭吃,附在村学馆里读书,天份却甚聪明,十二岁上开了笔,做的破承题,先生说是很有意思。二十岁上就进了学。谁知到了次年正月里,他母亲就死了,接着他的外公莫怀恩也就一病不起,他两个娘舅,一个叫莫仁,一个叫莫信,都是市侩。他弟兄两个看老子一死,就在争夺家产,那肯再来照顾外甥。这贾端甫没了靠傍,衣食更无着落。过了母亲的百日,就托亲友替他找个馆地。却好州里钱谷龙师爷,要请个西席替他的小儿子破蒙,有人推荐就请他过去,每月修洋四元。他好在单身人,也敷衍够用了。
这龙师爷,名钟仁,号实生,是浙江萧山人,年纪有六十多岁,就了三十多年的州县馆,于百姓的脂膏上虽然不甚顾惜,于东家的面子上却是十分恭维。所以,馆运很好,积赚的幕囊也很不少,他的太太早已死了,大的儿子是太太生的,名叫玉年,号伯青,在衙门里跟着学幕,也有二十多岁。小的儿子叫玉田,号研香,才七八岁,是姨太太生的。姨太太据说姓杨,东台人,有的说是花烟馆里的,有的说是一位东家收用过的丫头,因为太太吃醋,送与这龙师爷的,却也不知其底细。但是这位杨姨太太,打得一手的好烟,能把烟丝拖到一尺多长,然后卷起上在斗内,又是一双好小脚儿,进门就生了一位小姐,是梦见飞燕投胎生的,取名玉燕,又起了个号叫做梦飞。今年已十一岁,脚是他姐替他裹的,也甚校这贾端甫教的就是这姨太太的儿子龙玉田。这玉燕小姐每天早晨,也跟着识几个字,读两句女儿经、千家诗。光阴迅速,在馆里不觉也就坐了两年,与这龙师爷的大少爷及衙门里的几位师爷,也就混的很熟。
这一天是四月里的天气,正值通州城里出会,衙门里的书启师爷文彬如、征收师爷盖子章、巴吉人、账房师爷周德泉陪着州里二少爷增郎之,一齐到龙师爷公馆里来,约龙伯青去看会,顺便也就邀了贾端甫一同去。走了两条街,街上男女老幼往来的,真如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又走了几步,只见一群妇女,浓妆艳裹,在一家铺内看会。看见他们来了,有一个穿雪青纺绸单衫,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连忙喊道:“二少爷到这里来看!”这增二少爷望着他们,笑道:“你们全在这里?”
跟手也有叫龙少爷的,也有叫巴师爷,也有叫老周的,咭咭叭叭,听不清楚,大家就顺步进去。贾端甫也就跟着过去,只见一个个妆研斗眉,虽非王嫱郑旦,态度亦自撩人。只恨自己一人不识。再细看这铺子,是一爿洋货店,掌柜的登时拿了一包香烟、一枝蜜蜡烟嘴送到增二少爷手里,说道:“二少爷请用烟,好两天不见了,今天天热,开两瓶荷兰水吃吃罢。”增二少爷道:“也好,只是扰你不当。”掌柜的道:“二少爷好说,只要二少爷多照顾些,就是了。”周师爷向掌柜的道:“刘子经你前一回送到衙门里的荷兰水,可不好,是隔年陈,走了气的,我们东家很生气,你可赶紧带些好的来。”刘掌柜忙道:“前期到的货,原不是顶好的,因为衙门里要的急,慌忙凑着送进去就是现在开的味儿也不好,师爷们请尝尝看,再过两天,就有老德记的带来了,一到就送两打过去。”一面说一面叫小伙计开了几瓶,倒在玻璃盅里。刘掌柜拿了一杯,用新手巾擦了擦口,恭恭敬敬的送到增二少爷手里。只见增二少爷怀里坐的穿雪青纺绸的姑娘,劈手把杯子夺了去,就喝。增二少爷望他说道:“小银珠,你怕喝不得呢!”小银珠把眼睛一斜,伸手在增二少爷脸上一摸,说道:“我倒是怕你喝不得罢,好意替你抢过来,你倒要说人。”龙伯青在旁拍手道:“只怕你们两个都喝不得。”刘掌柜慌忙又拿了一杯过来笑着说道:“这是董荷兰,不要紧的。”还未送到增二少爷跟前,只见小银珠把二少爷的头一掰,把喝剩下的半盅,送到二少爷的嘴里喝了。
文彬如、龙伯青齐声喝彩道:“好一个交怀盏!”二少爷也笑了。小银珠望他们瞧了一眼。刘掌柜把这一杯递与二少爷,然后拿了两杯敬周师爷、龙少爷,又招呼小伙计到各人面前分送。
龙伯青的一杯,也是与一个穿玄色绸衫的姑娘分喝的。增二少爷就向那穿玄色的问道:“文卿,你肚子疼的毛病可好了么?”
文卿道:“有时夜里也还要发,那丸药吃了也还断不了根。”
增二少爷道:“只要龙少爷夭天替你捺着肚子,就好了。”
文卿听说,就把手里未吃完的荷兰水,望增二少爷身上酒来。
龙伯青用手一栏,只听邦郎一声,玻璃盅子砸得粉碎。巴师爷道:“文卿,这遭你要赔了。”刘掌柜忙说:“不要紧的。”
又叫小伙计递过手巾来擦手。可怜贾瑞甫在旁看的眼馋心热,只恨没人理他,自己低头看了一看穿的衣服,也实在配不过,惟有暗暗的自己叹了一口穷气。不一时听见锣声响亮,说是会已到了。小银珠站在杌子上,一手扶着增二少爷的肩头,一手拿一块湖色熟罗手帕,微掩香唇。还有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岁左右,拉着周师爷说:“姨夫,你抱着我看。”旁边坐的一个穿湖色熟罗夹袄的姑娘,约有二十多岁了,说道:“十二宝,你留心你的脚,不要碰脏了老周的衣裳。”周德泉真个把这小姑娘抱起来看。这小二宝看见门口有个卖纸做的小龙的,又叫:“阿姨!我要买个小龙玩呢。”文卿回过头来说道:“桂云姊姊,我说不要带这小东西来,你看只是吵。”巴吉人站在门口赶紧买了一个递与小二宝。旁边一个十二三岁、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也就牵住巴吉人道:“我也要呢,你敢不买给我?”巴吉人只得又买了一个,递与他道:“兰仙,我看你这么点点年纪,就会吃醋要强,将来大了不晓得要害多少人呢?”兰仙把那龙望地下一甩,说道:“甚么叫吃醋!我吃哪个的醋,你倒说说看?”巴吉人忙弯腰拾起来,送与兰仙道:“怪我说的不好,我的宝贝不要生气。”说的大家都笑了。文卿说道:“真真作怪,这点点小东西也会撒娇。”龙伯青低低的说道:“恐怕是跟你学的。”文卿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说:“你拿我开心,回来再同你算帐。”说着,外头一对一对的灯牌花伞,又是锣鼓、棚秋、千架纷纷过去。贾端甫躲在人家背后,也看得不甚清楚。
约有半个多时辰,会已过完,小银球又买了一面玻璃砖的镜台,一盒香水。文卿等也买了些洋粉、洋胰、香水、头绳等类。自然是记在这班少爷师爷帐上的。小银珠拉着增二少爷,要他同去。文卿也同龙少爷咬耳朵。大家本来都有去的意思,自然一齐答应。贾端甫是同来的,大家也不好意思撇他,他也不好意思单走,只得跟着同行出了店门。几位姑娘在前,究竟大街上,这些少爷师爷不好过于放浪,只得稍为退后几步,走了两个弯子,已快到西南营了,这里地方较为僻静,银珠就站着,等增二少爷走到跟前,一手扯住说:“我走不动了,你搀搀我尝。”巴吉人道:“我看不如爬在二少爷身上,叫二少爷掬着走罢。”小银珠嚷道:“小巴你不要油嘴滑舌的,回来要你的好看!”龙伯青道:“他这么大了,你还说他是小巴,你究竟要多大的巴,才够你吃呢?”文卿把他打了一下道:“你这人,他们说话干你甚事,要你多嘴。”小银珠向着文卿说道:“姊姊,你再不管管姊夫,他更要无法无天的了。”文卿道:“我管得住他么?除非花家的爱宝来,那就制得他服服贴贴的。”龙伯青道:“阿弥陀佛,一百零一个局的也要吃醋。”
文卿道:“你该叫他的局么?还要嘴犟。”说着,已到门口,大家一拥而进。打杂的忙招呼:“陈奶奶,快打帘子,二少爷来了”一面又喊:“李奶奶、大杨奶奶、小杨奶奶!拿文卿姑娘、桂云姑娘、兰仙姑娘的茶碗!”只见银珠、文卿、桂云的都是菜缸子,兰仙的是茶碗,余外的都是客茶碗。打杂的送进一碟瓜子,小银珠免不得分敬一回。敬到文师爷面前,问道:“爱珍姊姊可好?你咋儿晚上甚么时候走的?”文彬如道:“我倒有好几天不去了”小银珠道:“说的好听,昨儿晚上是一只狗,在爱珍房里登到三更,我出局到那边还张见的,只怕是今天早上回去的罢。”文彬如道:“你尽管骂,回来问爱珍就知道了。”小银珠道:“他肯说?”说着已敬到贾端甫面前,问了一声:“老爷贵姓?”贾端甫连忙答道:“姓贾。”
小银珠敬过瓜子,坐到增二少爷怀里。增二少爷就伸手摸他双乳,他也半推半就,听二少爷伸手过去,细细的摩挲。这边桂云就到炕上替周师爷打烟。文卿趁人不见,拉着龙少爷到自己房里去了。小银珠坐在二少爷怀里低低的问道:“这贾老爷在衙门里做甚么?他的相好是哪一个?”增二少爷笑道:“他么,在龙少爷家里教读,他要攀相好可不容易呢。”小银珠道:“怎的?”增二少爷笑道:“他一个月的束修,才够吃一个乾茶缸子,若要住夜,你们下头的嘴忙一夜,他上头的嘴要忙一月还不够的呢。”说的小银珠笑着要撕二少爷的嘴。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无如贾端甫一人静坐听得清清楚楚。一团火直透泥九,欲要发作又不敢发作,要走又不能走,只好装做听不见,走去看壁上挂的对联,写的是:“银烛高烧花欲睡,珠帘半卷月常圆。”款是银珠词,史清玩、铁顽戏赠。晓得是增朗之送的,却也不见甚么好处。一时钟上已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只见陈奶奶拿了两盘点心进来,一盘是猪油白糖小包子,一盘是虾仁汤麦饺子,大家随意吃了些。文彬如道:“天不早了我们走罢。”龙伯青也搀着文卿走了过来,问说:“点心也吃过了,我们怎样呢?”增二少爷还未答言,小银珠忙说道:“不许去!”龙伯青道:“不去怎样呢?要就在此吃便饭罢,算我的东。”增二少爷道:“又何必你做东呢!”小银珠道:“应该罚他,他先头在门口拿我开心。”“开的好!”
龙伯青道:“我替你把二少爷留下来,你不说好好的请我吃些点心,谢谢我,还要罚我,真是岂有此理。”小银珠道:“点心不是才吃的,你难道没有吃么?”龙伯青道:“那个不算,要你自己身上的。”小银珠向他啐了一口,说道:“你才同文卿姊姊两个人,在房里不晓得吃些甚么,只怕馒头、水饺子都吃饱了,才跑过来。”文卿道:“你们说话要牵上我,你看你,拿馒头把二少爷吃,连小襟钮扣子都散了,还要说人。”
小银珠低头一看,果然不错,羞的把脸一红,走开去钮好。
文卿也就不再说了,回头叫道:“小杨奶奶,你到厨房里关会一句,要一个便饭加帽子,天气热,菜要清爽些。”小杨奶奶答应了一句,就如飞的跑去。大家说说笑笑,真是欢娱,嫌日短,不觉已是掌灯时候。小杨奶奶走来说道:“菜已齐了,还是就坐,还是等一会?”龙少爷望着增二少爷说道:“怎样呢?”
增二少爷道:“我们就吃罢。”于是吩咐摆席。增二少爷的小银珠,龙少爷的文卿,周师爷的桂云,都是老线头不用交代。
巴师爷就是兰仙,文师爷是花家爱珍,盖师爷是郑家云仙,大家都知道的。龙泊青写了两个外局的条子,顺便问贾端甫道:“端翁,可有相好?还要做煤不要?”贾端甫道:“我没有,可以不叫罢。”龙伯青也就不勉强他花这一块半钱。大家入席,一时,头菜上了鱼翅。花爱珍已来了,坐在文彬如旁边,低低的问了一句:“昨儿回去关门没有?”却被小银珠听见,扑嗤的一笑,指着文彬如道:“你还要赖,这回可是不打自招了。”文彬如道:“足见没有过夜。”小银珠正要回话,桂云望他丢了个眼风,也就不开口了。爱珍又问龙少爷:“为甚不叫爱宝?”龙伯青道:“改天再叫罢。”口里说着,却向文卿挪嘴,文卿趁势就拧他的嘴说道:“你叫不叫关我甚事,我又不曾不准你叫,你望我挪嘴?”拧的龙伯青急声讨饶,大家哄堂大笑。这个当口,郑云仙已走进来,向大家招呼,文卿方才放手。巴吉人道:“真是救命王菩萨来了。”一回儿文卿自己弹着月琴,唱了一枝“满江红”。银珠叫琴师拉着胡琴,唱了一枝“天水关”,余外也有唱青衫子的,也有唱阔口的,也有唱小调的,真是弦管嗷嘈履高交错。一会唱停,文卿又按着各位敬拳,那些姑娘也参错着,分敬三个五个八马对手的乱喊,钏响丁冬,珠喉清脆,也有抢着代酒的,也有按着杯子不许多喝的,媚态柔情,令人心醉。不过贾端甫吃的是镶边酒,不但倌人除了照例敬拳之外,不与交谈,就是同席的客人也无暇与他说话。虽在热闹场中,却无限的凄凉景况。目睹诸人,真足令英雄短气。好容易把这一席酒熬过了,各自散坐,爱珍逼着文彬如同到花家,龙伯青也被文卿拉去,周德泉也要到桂云房里去敷衍敷衍面子。贾端甫正在没法,周德泉晓得增二少爷是要同小银珠亲热一阵的,恐怕他们这些人跟进去讨厌,连忙说道:“端翁、吉翁、子翁都到桂云房里烧烟去罢,我的老姘头房间,端翁也应该赏鉴赏鉴。”可怜贾端甫一腔冷气,幸得周德泉这一句话,才回转点热意过来。可见周德泉是老走江湖,随便甚么人不会得罪的。
大家跟着周德泉到了桂云房里,周德泉让盖子章烧了两口烟,自己也吃了几口,桂云已到别的房间去应酬客人,只有小二宝在房里打混。又谈了些闲话,一看钟上,已有十一点多钟,约计增二少爷同着小银珠两个人,也应该亲密够了,却好听见打杂的喊:“陈奶奶,姑娘的酒局姓王的,在花家!”周德泉就趁势同着众人,走过小银珠房里来,说道:“天不早了,我们走罢。”小银珠还不肯放,说道:“我的酒局一会儿就回来的,不要走。”周德泉道:“今天出来了一天,让他回去罢,万一老爷子查问起来,怎样说呢?日子长呢,弄翻了那倒不好。”
小银珠听说,只得要了。叫陈奶奶打了盆热水,让二少爷洗了手、搭了脸,然后亲自拿二少爷的湖绔长衫、夹纱马褂,替二少爷一件一件的披上,把周身的钮子一个一个的亲手替他钮好。周德泉又到文卿房里去看尤伯青,见他已醉的不堪,和衣倒在床上,盖着一床毯子,喊也喊不应,文卿已出局去了。周德泉同小杨奶奶说:“不必惊动他,我们先走罢,但是不要叫他受凉。”小杨奶奶连连答应道:“是,是,师爷请放心,我好好的服侍他就是了。”大家走出来,到了路上分手各散。
贾端甫回到馆中,约模已在三更以后,一灯如豆,壶茶不温。服侍书房的那个小三儿,坐在房门槛上打磕睡,东倒西歪的,推了半天才醒。叫他看可有开水没有,小三儿说道:“上房厨都已早关了门,哪里还有开水?”贾端甫无可奈何,只好叫他去睡。一面把房门关好,坐在椅子上默想:同是一样的人,他们有钱有势就如此快乐,如此光辉,我一介寒儒,不但没人理睬,还要被这些浪子淫娼,奚落嘲笑,怎能有一日让我吐一吐胸中的这口恶气呢?想了半天一无门路,只好上床去睡,心中又气又闷又羡又妒,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闹到天已黎明,肚里吃的些酒食不能消化,真是穷秀才无口福,一时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开了房门,要去出恭。这龙师爷的公馆,上房同厅房都是四开间,一进上房旁边,就是厨房、厅房,旁边就是书房。各自一院,厨房绕书房背后,却有条小街可以通到门房,不走书房经过书院子到厨房,却也有门可通。毛厕在大门下首角头,须由厅房转出。贾端甫恐开这几重门惊动人,晓得厨房里口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是堆灰的,比毛厕近便些,拿了手纸就到那里出恭,才蹲下去,只听得通上房的角门呀的一声开了,心中吃了一惊,这空地在角门上首斜对过,定睛一看,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龙钟仁最得用的管家毛升。他却忽忽出去,没有看见空地上有人,再看角门口,有一双瘦小金莲的尖子露出,还有黑缣丝苏滚单裤的影儿,一闪把头朝外一探,旋即缩了进去,轻轻的把门关上。贾端甫未曾看见面目,不知是龙钟仁的姨太太,还是龙伯青的少奶奶,心中十分惊讶。出完恭,起来走过角门口,看见地上有黄澄澄的一件东西,拾起一看,是一枝金茉莉针,心中好不欢喜。回到床上脱衣再睡,倒也就沉沉睡去。八点多钟方才惊醒,赶紧开门,龙玉田已来上学,停了一会玉燕也来认字。贾端甫因想,我今儿早上碰见的不知究系何人,这金茉莉针也值不多钱,若还了本人或者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因等玉燕认过了字、读完了诗,向他说道:“我今夭天亮起来,到厨房后边空地出恭,在角门口拾了一件东西,不知是哪个掉的,你拿到上房里去问问看。”就把那枝金茉莉针交与玉燕,玉燕一见说:“这是我娘的,我娘正在那里找呢,让我快点送去罢。”拿了茉莉针,抱了书包,匆匆的跑了进去。
杨姨娘往常也还没有起得这么早,今天因为送了毛升出去关了角门进来,上马子解手摸摸这茉莉针不在头上,床头边也寻不见,心里就怕是送毛升出去的时候掉的,所以不敢安睡,一早起来到角门口一找不见,马子巷里也寻过了,又叫小丫头、迎春、老妈子、王妈把房里堂屋里地下细细的扫着也没有,迎春床上同自己床上枕头边也都找过,那龙钟仁烟病既大精神又不济事,每天晚上被这杨姨娘总要翻住了一回,事毕之后即与死人一般,非第二天十二点钟不能苏醒,所以杨姨娘找了一早晨的茉莉针他竟一些不知。玉燕在书房拿了这针,兴兴头头的跑了进来,一到堂屋门口就喊道:“娘!茉莉针有了。”杨姨娘忙说:“不要喊,把你爹爹吵醒了,要骂人的。”玉燕走到房里,把这茉莉针交与他娘。杨姨娘接过一看,低低的问道:“你在哪里拾到的?”玉燕道:“是先生今天天亮的时候,到厨房旁边空地上出恭,在角门口拣到叫我拿进来的。”杨姨娘一听,心头鹿撞,不由脸上一红,连忙吩咐玉燕不准乱讲,又嘱咐迎春、王妈不许在老爷面前提这掉了茉莉针的事,我以后有好处给你们,若要乱说仔细你们的皮。大家晓得他是得宠的姨太太,而且他做的事体,眼睛里看的也很多,哪个敢来多嘴。
杨姨娘一面梳头一面细想,这事已被贾先生看见,若然漏泄风声,到这老东西的耳朵里去,那可是个不了的事。要趁事未发觉同着毛升走呢?又舍不得这一双儿女,左思右想,如何是好?
停了头不梳,拿了水菸袋一筒一简慢慢的吸,忽然想到贾先生独居无偶,他抬了这茉莉针特地叫玉燕送进来,未必没有个意思在里头,虽然是个穷书呆子,到底年纪还轻,比这老东西总要好些,不如与他些甜头,堵住了他的嘴,那就不怕他了。
主意想定,放了水烟袋,把头慢慢的梳好。龙钟仁还未睡醒。
又停了一会,那龙钟仁才在床上转动。杨姨娘伏到床前说道:“将近十二点钟了。”龙钟仁慢慢的起来,穿衣着裤,洗脸漱口。王妈送上一碗莲子,龙钟仁吃了一半,杨姨娘忙把烟盘摆好,烧了十二口烟上在几枝枪上,一口一口的递与龙钟仁吃。
把这十二口烟吃完,精神才渐渐的活动了些。停了一会便叫开饭,龙伯青在衙门里吃的时候,多连他的少奶奶共是五个人一桌。龙钟仁只吃了浅浅的一碗饭就不吃了。杨姨娘吃完了饭,又打了十二口烟。龙钟仁吃毕已是两点三刻,然后喊提轿子进衙门。毛升进来拿了烟枪包,跟了龙钟仁而去。到了傍晚,龙玉田放学进来,杨姨娘密密的叫迎春拿了四个碟子,一碟南腿,一碟糟虾,一碟跨鱼,一碟香肠,都是家里收藏,龙师爷留以自奉的。还有一壶竹叶青的好绍酒,送到书房与贾先生说:“是姨太太,因为先生送还茉莉针酬劳的。”并低低的嘱咐道:“晚上把房门虚掩着,不要睡,三更多天姨太太有要紧的话,同贾先生面谈呢。”贾端甫一听如奉了玉旨纶音,满心欢喜,连连答应道:“遵命、遵命!”一面吃着酒一面心中细想:好生徼幸。到了一更多天,听见厅上轿子声音,说是师爷回来。
只见毛升提着灯笼,照着龙钟仁慢慢的走进上房,向来上房晚饭总在八九点钟,吃了饭后照例是杨姨娘打烟,毛升在套房里头挖烟斗、通烟枪。等龙钟仁吃完了烟,还要收拾烟盘。每天在上房里,总有个把时候的忙。杨靖娘乘空走进套房,告诉毛升说:“今夜不要进来。”毛升问说:“怎么?”杨姨娘道:“我今早受了点凉,夜里要静养养呢,明儿再来罢。”毛升笑着低声道:“你也有讨饶的日子,这可服输了。”杨姨娘拿手在毛升额头上一指道:“小油嘴,不要发驩,总有一天叫你不得了。”杨姨娘说完这句恐怕龙钟仁知觉,又连忙跑到外房爬到烟铺上去。隔了一会,龙钟仁吃完了烟,毛升收拾好了烟盘出去。王妈把厅上的转堂门关上,杨姨娘拿出几个小菜碟子,服侍龙钟仁吃了一杯参茸百岁酒,又吃了一酒杯的丸药,看看已十二点钟,然后收拾睡觉。不到半点钟的功夫,这杨姨娘已把龙钟仁服侍的妥妥贴贴,酣呼睡去。
杨姨娘是较惯了的准头,拿得稳稳的,掀开被窝套了一条嫌丝裤子,一件捷法布小衫,一件窄袖玄色绸衫,一件夹纱背心,又把头拢了一拢,耳环也不带了,会上闩了一枝空心金凉簪,同那一枝茉莉针,轻轻的把房门一开,又开了角门,走那厨房院子,到了书房院子门口,见门系虚掩,推了进去,在书房窗子眼里一张,只见贾端甫桌上摆了一本书,正在默坐凝思。
杨姨娘在门板上用指头轻轻的弹了两下,贾端甫赶紧开了门,让杨姨姐进来,一面向杨姨娘道谢送的酒菜。杨姨娘向他一笑道:“菜是家里现成的,酒也不好,我又没有能自己来陪你,对不住。”说着就在书案对面一张凉榻上坐下。贾端甫连忙倒了一碗茶,送到杨姨娘嘴边,杨姨娘就着他手里喝了两口,摇摇头。贾端甫把那剩的半碗喝完,把茶杯放在书案上,也就在凉榻上靠着杨姨娘的娇躯坐了下来。杨姨娘把一只金莲跷起说道:“我才在角门口下台坡一滑,几乎跌倒,脚孤拐还酸呢。”
贾端甫一手搭在金莲上,轻轻捻着,一面把脸贴着杨姨娘的香腮,嘴里说道:“我对不住你,黑夜里跑这些路。”杨姨娘也就把脚搁到贾端甫的身上,说道:“我的乖乖,我实在爱你,就随便为你吃甚么苦,我都是情愿的。”贾端甫一手握着金莲,一手搂着香肩,问道:“你几时同毛升相好起的,今儿毛升进去不进去?”杨姨娘在他身上轻轻的打了一下,说:“你不是好人,你管他做甚么。”贾端甫道:“我已经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你何必还要瞒我,你把同他相交的情形细细的同我谈谈,我们以后好打通了做事,省得你瞒我我瞒你的,弄出些话把来。”
杨姨娘一想,倒也不错,这是难得两面光的事,不如替他两边都说明白,排定了一家一天,才得平服呢,脸上一红就说道:“我随便说,你知道你可不准告诉人,也不准拿我开心笑话我。”贾端甫道:“这个自然。”杨姨娘叹了一口气道:“唉,说起来话长。”一手指着贾端甫手里握的那只金莲,道:“这样东西真不好,无怪现在的人要讲究天足,总是他是个祸根,这也是我前世的孽缘。前年夏天有一天晚上,龙老头儿有点感冒,要我替他捶腿,却叫毛升在床面前替他烧烟。我呢穿了一条旧官纱裤子,就跪在踏板上,两只脚尖恰好靠在毛升腰里。
一路捶着,那脚尖自不免摇动,在他腰里揉擦,毛升以为我是有意于他了,抽空就拿手把我的脚一捻,我也不好意思喊得,就让他摸摸捻捻的顽了半天。捶完了腿,看龙老头子已昏昏睡去,毛升拿了烟盘到套间里去收拾,却望我把手一招,我千不合万不合跟了他进去,就被地占了我的便宜,以后我又怎能摆脱他呢。到今儿已两三年了,今儿早起又被你撞见,大约也是前缘,我的身体今天可交给你,你若同毛升说明,大家和和气气的往来,保你还有好处,你若负心告诉了人,我可做鬼也不依你的。”说着就向贾端甫怀里扑了过来。贾端甫趁势替他缓了私小结束,露出一寸檀槽。杨姨娘已是浑身欲火发动,并无一毫推拒。贾端甫也放出胯下英雄,正欲贯革直入。这书再照这样做下去,那就成了《金瓶梅》、《肉蒲团》了。然当此间不容发之时,叫贾端甫怎么勒得住手呢?请诸位停一停替他想想看罢。
第二回 赘烟富室大度能容 买笑秦淮酸怀难遣
却说杨姨娘在那书房里头,玉体横陈,春情荡漾,贾端甫同他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然心里想道:这杨姨娘,今天是因为我撞见了他同毛升两人的私情,才拿这身体来塞我的嘴的,并不是贪爱我的才貌,同我有甚么厚意深情,那是不可靠的,毛升同他却是多年的交情,晓得他又同我搭上了,那有个不吃醋的道理,万一同我为难起来,他是个家人,没有甚么要紧,我是个秀才,又是个处馆的,这种声名传出去,那还再有人请教么?而且到那时候,这杨姨娘必定护着他,那龙老头儿是不甚明白的人,我还要吃点眼前亏都未可知,不如现在忍一忍欲念,将来被人家晓得,我还可以落一个夜拒奔女的美名,何苦贪恋这一息息的欢娱呢。想定主意,就站起身来把裤子紧好,走到那书案面前的椅子上坐着。这杨姨娘还当他有甚么过门拜候的毛病,在那榻床上娇声浪气的喊道:“我的乖乖,你怎么的?把老娘弄的这个样子,你倒跑掉了,快来罢。”只听见那贾端甫正言厉色的说道:“我一个圣贤子弟,几乎被你这很货所误,我同你家老爷是多年宾主,你的儿子、女儿都是我的学生,你怎好这么无耻呢?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不比那些奴颜婢膝的家人,你拿我当作甚么样的人看待,还不快替我滚出去。”杨姨娘听见这话,真如雷轰电掣一般,又气又惊,正要同他辨驳两句,只听这贾端甫一叠连声的催着“走!”杨姨娘只得套了裤子,掩了胸襟,揩着眼泪,爬下炕来。还想同贾端甫说两句情话听,那贾端甫催着走的声音愈喊愈高,杨姨娘恐怕被人听见,只得恨恨而去。这也要算贾端甫临崖勒马的工夫了。然而,贾端甫如果不招那金茉莉针,不收那酒菜,不开那书房门,不套问那些淫活,这杨姨娘又何至如此出丑呢?
杨姨娘出了这一回丑,真是恨入骨髓,就在龙钟仁面前说:“这贾先生又懒又不通,教的女儿的诗,多少白字连我都听得出。每天睡到学生去上学,房门还没有开,还时时刻刻的在玉燕前,打听我穿的衣裳、戴的首饰、疏的头、裹的脚,还叫王燕同我说,叫我挑块手帕子送他。我看他是不怀好意呢。幸亏我是个正经人,还肯一一的告诉你。要是那些没有把握、专爱少年小伙子的人,恐怕已经请你戴上绿帽子了。”那毛升也有时在旁边说:“这先生声名本来平常,有两回钩着大少爷出去吃花酒,整夜的不回来。”这龙钟仁的耳朵本来是棉花做的,怎禁得这爱妾宠仆天天在面前唆播。况且乎,这些教书先生本觉得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还有甚么顾惜呢,不到一月就借事为由把贾端甫辞了。贾端甫明晓得是杨姨娘从中作祟,无如见不着龙钟仁的面,无从同他说起,而且晓得说也是无益的,只得卷卷铺盖出来,却是逢人便讲这段佳话,并且说得淋漓尽致,几乎要替杨姨娘画出一幅杨妃出浴图来。所以,人人晓得,这贾端甫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贾端甫被龙师爷辞馆出来,正在走头无路,却好正逢科考,居然考了个一等第二。又替一个考拔贡的富家子弟帮帮忙,这位学台是个专重时文楷法的,于经古上不甚考究。贾端甫代做的也还过得去,也就高高的取了。得了三百块钱的谢仪,登时就活动了许多。其时,贾端南已是二十三岁的人,正是授室的时候,只因光景穷无人物色,只好朝雉徒歌而已。这回考了个一等第二,登时补了凛就有人来做媒,说的又是一位富翁的女儿。
这位富翁姓周名敬修,是个做花布生意的。家里约有数万家资,老夫妇两个年过半百,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得的迟才八九岁,女儿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样富厚人家的女儿如何搁到这么大还未出阁呢?原来其中有个缘故。这位姑娘名叫似珍,虽是生意人家的女儿,却生得十分灵慧,若是教以诗书,何尝不可成名成为进土。争奈,这用家是向来崇信“女了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的。周敬修又不通文墨,哪里肯延师教这女儿读书。
然而,天生慧质人不能搞,到了十岁左右,听见亲戚邻居的妇女们说些故事,唱些小曲,他一听便会。一会便解于那缠绵徘怨的小曲,更能体会出他言外之意,也要算个灵心蕙性的女子。
到了十六七岁,生得面如满月,又会修饰,虽是家常妆束,亦自楚楚动人。这年夏天天气甚热,到晚更甚。这周敬修是个经纪中人,早上一早就起身料理店务,到晚就倦不过,二更总要安眠的。这姑娘深闺年事,逸则生烦,到这将近标梅的年纪,就是夏天夜短也还嫌他更长。这天晚上周敬修老夫妇两个都睡了,用的于老妈子看见无事,也到他房里去歇着。这位周似珍姑娘,他嫌床上热,一个人躺在天井里竹床上假寐,到了三更过后,坐起来看着那皓月将圆、银河欲泻,正在出神,忽见一个人影打后楼院子里走出来,经过这院子里旁边的廊檐底下,要向前边柜房里去,吓了一跳。再看那人似乎不是个凶恶的模样,他就低低的问了一声:“是那个?”只见那人也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见是姑娘一个人,就托托胆子放大了走了过来,说道:“是我!”周姑娘再细看这人,也只有十五六岁光景,生得齿白唇红,一张小鹅蛋脸儿,眉峰耸秀,眼角含情,头上梳了一条光溜溜软松松的鞭子,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透风对襟的小衫,下身穿一条虾青官纱散裤管的裤子,手里拿一托杭州细编的薄扇,颊上微红似羞似喜。原来是那学徒的白骄仪白小官。
姑娘见是他不由的心里跳了一跳,低低问道:“后楼是郑先生的住房,你深更半夜的在他那里做甚么?”白小官道:“不过玩玩罢了。”周姑娘道:“做甚么玩,会玩到这会子,我看他郑爱南也不是个甚么老实东西,怪道我常常看见他买些吃的用的东西与你,你这回子收拾的这么干干净净俊俏俏的躲在他房里,半夜才跑出来,你两个人在里头还有甚么好事可干,亏得你也是个男儿家,怎么这样不要脸的。”那白小官听说,脸上更红了一红,低声说道:“姑娘你说到哪里去了,叫人家怎么好意思。”周姑娘说道:“你晓得不好意思,不会不要做,你不做我也不说,我也不来管你们这些事,我只明儿把我今天晚上看见的情形,细细的告诉我爹爹,让我爹爹慢慢的问你们两个人。”这白小官一听着了慌,就在姑娘膝前跪了下来,好姑娘恩姑娘,不住口的央告。这周姑娘也不由的脸上一红,说声:“你快起来,倘然被人家看见,算甚么样儿。”这白小官见姑娘没甚恶意,才定了起祸之心,又起了不良之念,就将两手搭在姑娘膝上,嘴里央求手底揉擦。这局姑娘少不得拿手来推他的手,那晓得这白小官的一双尖手,生成的又绵又滑,真是《诗经》上所说的“手如柔美”,这周姑娘握到手里怎能不动心。心里一动,那眉眼之间自有一种描摩不出的春情冶态。那白小官本是一个柔媚的男儿,那有看不出来的呢。赶着姑娘两手来推,拉着姑娘的手就势站起来,往姑娘身上一扑,学那西人相见的规矩,行了一个接唇大礼。依白小官的意思,就要在这竹床上演一出会真记的酬简。倒是周姑娘不肯,说这星月之下怎好如此呢?撇开手望房里就跑,那白小官就像那游龙戏凤的正德皇帝追了进去,到了房里周姑娘就叫他把房门关上。他二人究竟在里头做些甚么?白小官甚么时候才出来?做书的没有跟着过去,也就叙说不出。
隔了年饰,那晓得这位周姑娘忽就得了一病,终日呕吐,时刻酣睡,四肢无力,茶饭到口就厌。有时想吃两样时新的菜蔬水果之类,好容易弄得来,吃了几回又不吃了。周敬修老夫妇两个对心爱的女儿十分着急,请了几个先生来看也说不出甚么病源。有的说是受凉停经的,有的说是血气热缩的,有的说是脾胃受寒的。幸亏开的方子都是些八面风的药,吃下去虽然没有见效,却也没有出旁的岔子。又过了三两个月,这姑娘呕吐的毛病也就渐渐的好了,却又变了一个怪症,肚腹胀大腰粗腿肿。周老头儿甚是焦闷,倒是周老太婆稍微懂得点医道,没人的时候伸手要在他女儿的肚子上摸摸。周姑娘害羞,平方百计的躲着不肯让摸。周老太婆说是娘女两个有甚么要紧,定见逼着要摸。周姑娘没法只好掩着脸让他娘摸了一摸,这一摸才晓得这个病真是厉害。这姑娘肚子里竟是躲的一个妖怪,还会动呢。周老太婆一惊非小,连忙追问他女儿得病的根由。周姑娘满脸羞惭,因为病根已经被娘摸着,又倚仗着凭日为父母钟爱,只得撒娇撒痴的把怎样上了白小官的当,得了这病的缘故吞吞吐吐的约略告诉了他娘。周老太婆一听气的甚么似的,就在他女儿脸上打了两个巴掌,骂了两句不要脸的婊子。羞的这姑娘羞得哭了,顺手拿把剪子就要望喉咙里戳。周老太婆着了慌,赶紧夺了下来,也不敢再抱怨他女儿,反将好言安慰,并说既已做下这事,现已没法。你爹爹跟前是终久瞒不了的,我替你想法子罢,你可不准寻死觅活的,闹的大家知道。这姑娘也就借此收常到了晚上,周老太婆把女儿的病源委婉曲折的告诉了周敬修,口口声声都说是白小官不好,害了他的女儿。
又说女儿已经要寻死了,你可不准再难为她,送了他的命,那我可是不依的。周敬修听了这话,如何不气。但是女儿家做了这种事体,把他打骂狠了只有寻死的一条路。他若寻死了,这老太婆必定要闹个不肯开交,那是怎么好呢?况且也无益。要同白小官算账,他又是个孤身人没有家业的,算不出个道理来,徒然弄的通国皆知,心里仔细一想只好叹了一口气,忍耐不言。
到底是阅历多年有含养的人不肯乱来的。第二天周老太婆把向他老子说的话同他老子的情形密密的告诉他女儿,这周姑娘才得一块石头落了地。依这周姑娘的意思,就想把这白小官招在家里,其实倒也是一床锦被。争奈,这周老头儿夫妇两个嫌这白小官家道寒微,怕被亲邻耻笑,不肯把这已破的明珠轻掷。
反借事把这白小官撵掉,又密密的找了些好药把这姑娘肚子里的怪病医好。老夫妇两个做的却甚秘密,以为外人一些不知。
不料这种事体最易传扬出去,无风尚要生浪,况是真藏实证的事。不多见时,亲戚邻友早已都知,只不好意思当面说笑。他老夫妇两个所以屡次托人做媒,晓得些的人家不是说八字不合。
就是说斋方非偶,以致耽误到二十四岁。
这回媒人替贾端甫提亲,贾端甫也是个本城的秀才,这些事那有一些不知的道理。只因自己一想,是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寒儒,现在又失了饭,莫讲没人肯拿女儿给我,就有人肯拿女儿给我,我又拿甚么来养活呢?难得这么一位富翁文人可以招赘上门,不但目前免了孤单,日后也还有个倚靠。而且那个白小官听说已不知流落何处,这事有无也还没有甚么实在的凭据,怎好因旁人蜚语误了这美满良缘,想定主意也就欣然应允。那周敬修见他是个新补的廪生,觉得面子也还好看,倒也不计较他的光景寒微。这贾端甫就拿那替人代枪得的谢仪三百元,打了一头的包金压发荷花、别子一对、点翠环子一副、煮金手镯两个、戒指做了一套、宁绸的披风棉袄一条、大红湖绉裙子还有些小袄裤之类送了过去,算是过礼。那边也回敬了一套抱褂靴帽。贾端甫又自己买了一项新小帽子、一双新缎靴子、一件新棉袄、一件玉湖绉棉袍子、一件金酱宁绸军机马褂、一双茶青湖绉棉套裤、一件蓝宁绸背心,也要算是焕然一新。
就在九月里挑了一个日子,招赘到周家门上。这天周老头请了几个读书进学的亲友子弟,陪着新郎拜堂见礼坐床撒帐。以后这几位陪新郎的就邀着新郎到府上坐席,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轮流着劝酒,散席之后,拥着新郎到新房里来闹房。逼着新郎同新娘对吃两碗酒,新娘的两碗是在嘴面前抿了一抿由两个伴婆代吃了,新郎的两碗却是不准代,大家看着他干了方才肯散。
贾端甫酒量本不过好,到这光景竟有八九分的酒意,众客散后,伴婆伏侍新郎新娘卸了大妆,关了房门出去。这时候洞房深掩,画烛高烧,贾端甫看了这位新娘子,一表人才,风流富艳,当此酒醉花迷,也就如身入广寒宫里遇着了奔月嫦娥。但求亲捣元霜无暇问他的曾偷灵首了。那位新娘也还遮遮掩掩,伸伸缩编的做出许多难禁难推的态度,究竟是否原壁无瑕,贾端甫既不甚考究,做书的更无从悬瑞,从此贾端甫在这温柔乡里,靠着泰山、伴着矫妻也十分安乐。更喜得是时来运来,到了第二年就生了一位千金,取名静如。
这年正逢科场,丈人帮了盘川,到南京应考,考费不多,不敢久住,出了场就搭了轮船回到家里,到了十月里放榜。这天他翁婿母女四人正在盼望,直到夜里天快亮的时候,忽听见一棒锣声,接着就听得那敲得震天的响。他丈人连忙披衣起来,心中又惊又喜,那贾端甫同那周似珍姑娘也都起来。开门一看,果是报子来了,心中不欢喜。当时他丈人周敬修开发了报子的喜钱,在菩萨祖宗面前点了香烛,领着女婿磕了。天亮以后就有许多的亲友前来道喜,不但他丈人面上光彩非凡,就是这位周似珍姑娘,平日亲戚中晓得他那件事体,本不大瞧得起他,现在看见他的姑爷中了举,指日就是位诰命太太,那些姑姨妹妹、远亲近邻也就不由的同他亲热起来。可见,人生只要富贵,有时一长可盖百短。成败论人贤者不免,何况这些妇女们呢?
忙了几天周敬修预备了盘川,叫他女婿贾端甫约了他那新科同年达友仁号怡轩,一同动身到芦经港搭了船,不多一会功夫就到了江阴。上岸到学台衙门去填了亲供,玩了两日,又同上轮船到南京去拜老师。刻朱卷打托势,住在状元境一家客栈里头。
这南京是六朝金粉胜地,十二朱楼虽成陈迹,然中兴以后,曾文正公当那戎马倥偬之际,力持大体,首复旧观,使那荒凉禾黍之场,一易而成内藉莺花之地。后来,薛慰农先生又为之提倡风雅,鼓吹声华,也就不减于《板桥杂记》所载的顿老琵琶五京颜色。当那夏秋之交,红袖凭轩,画船近岸,记得有一位先生做的竹枝词有两句道:“郎君来时你太早,晚风齐倚玉栏杆。”真是描写得神。就是这严冬的时候,暖阁红炉也不殊那党家的销金帐里,这两位孝廉应酬了几天,空了下来皆想领略领略这秦淮的风景,而且这状元境离钩鱼巷又不远。贾端甫还未启口,这达怡轩是个旷达不羁的人,就先开口相邀。贾端甫想:我如今是个新科举人,与从前教书的时候寒酸气不同,大约到窑子里去,他们也应该巴结巴结。就一口应承。
两人装束齐整,把人家送来的贺敬折了两对,各人揣在身边,一同前去到了六八子家。偏偏这贾端甫却赏识了一位最红的姑娘,名字叫做双铃的。达怡轩也赏识一个叫月红的。那本家及房里奶奶看没熟人领着来,又摸不着这两人的底细,虽不敢十分冷落,也不敢十分兜搭。两人坐了工会,先是双铃有人叫局,随后月红也有人来叫,两人只得站起身来要走。开销了两块钱。那房里奶奶淡淡的留了一句,也就让他们去了。
两人回到寓中闲话一会各自就寝。贾端甫细想,这双铃态度风骚神情淫荡,真不愧绰号叫做“活鲫鱼”,比那通州的小银珠要高得多。今儿初见无怪他不甚采理,明天我去摆抬酒,大约总可亲热亲热。好在是人家送来的贺仪,就花掉些也还不心疼。起了这个念头,第二天一早就同达怡轩说了,因为人少又约了一位同寓的候补佐亲老爷冯吟舟、隔壁书铺掌框的师父,还有前一回考寓的房东也是个读书人,叫安小斋,约定晚上七点钟,在六人子家双铃房里吃酒,这几位自然是都愿意的。贾端甫又同冯吟舟谈了一阵,问了问吃酒的规矩,同吃酒以后一切的规矩。
饭后两点钟,贾端甫就邀着达怡轩、冯吟舟同到六八子家打个茶围。到了双铃房里,双铃才起来,正在靠河窗口桌子面前坐着要梳头,看见他们三人进来,笑着招呼大家坐了。泡了茶,贾端甫就向房里高奶奶交代了一个六大、六小,六点钟来吃,高奶奶出去吩咐了一声,月红头上插着两枝桃簪也过来,应酬了两句,又说:“达老爷到我房里去坐坐。”达怡轩口里答应却未起身。月红也就回房自去梳头。
这时候天色尚早,嫖客未上市,所以甚觉清闲,三个人倒很坐了一会儿,双铃梳着头无甚事,同着高奶奶也很同他们说笑了一阵。达怡轩说:“我们出去走走罢?”高奶奶说了一声“晚上早些来”,双铃的头还未梳完,望着贾端甫笑了一笑说:“我不送你了。”月红也走出来招呼。
三人出门匆匆而去,冯吟舟走到路上说道:“在这双铃姑娘房里能坐到这半天,双铃又肯这样的招呼,端翁的面子真算是足极了。”贾端甫。心中也自暗暗的得意,觉得比昨天有趣了些。
三人回到寓中,坐了一会,又有人家送贺仪来。贾端甫、达怡轩忙着写了诗帖交与来人,到了五点多钟的光景,贾端甫就同了达怡轩、冯吟舟,又顺便邀了隔壁的习师文一齐,走到六八子家。
此时双铃房里无人,高奶奶就掀开帘子让他四人进去、一看双铃不房里,说是出局去了,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敬了瓜子。问他名字说叫小金子,倒也是个小本家。一会儿月红也来见了一个面。正盼着双铃回来,只听见外头打杂的喊了一声:“高奶奶,金大人来了。”这高奶奶连忙跑了出去。贾端甫在帘缝里偷看,只见一位二十多岁圆方脸的少年,头上戴了一顶缎棉小帽,面前钉着一块避邪玺的帽花,脸上架着一个金丝墨晶外国眼镜,身上反穿着一件云狐犴尖的马褂,青灰素缎的皮袍子,甚么统子却看不出,还有一位年纪约在四十左右,穿着也十分富丽,大约也是一位阔人,后头跟着几个跟班走了进来。高奶奶慌忙迎到院子里,说道:“金大人、刘大人,请到对过房里将坐一下罢。”金大人登时站住,脸上放出一种不愿意的神气出来,说道:“怎么?房间里有客么!”高奶奶连忙陪笑道:“是个过路客人,来打茶围,就要走的,好大人先在三宝房里略微坐坐,已叫人催双铃去了。”这金大人似乎还有不悦之色,幸亏同来的那位说道:“蔚翁,我们就在三宝房里坐一坐,让他赶紧就去收拾房间罢。”那三宝也立在对过房间门口,亲自打着帘子喊道:“金大人、刘大人,请到我房里坐一坐罢,双铃妹妹也就回来的。”这金大人却不过情,才勉强走进去。
高奶奶赶紧进房拿了茶缸子过去,一面又叫打杂的快些到隔壁去,催双铃回来,说金大人来了。一面跑进房里,向着贾端甫道:“贾老爷,对不住,只好请你让一让房间里。”贾端甫望他愣了一愣道:“我们有酒呢,这回子让了房间,回来酒在那里吃呢?”高奶奶道:“这金大人来了,那是没法的,不但此刻要请诸位让让,就是回来吃酒,也只好在对面客厅里罢,实在是对不住。”贾端甫还在不肯答应,这高奶奶又说道:“诸位老爷是外路来的,大约不知道这位金大人是公子哥儿的脾气,说声翻了脸,不但我们吃不住,就是你老爷面子上也要下不来呢。”贾端甫还要说话,达。治轩是随遇而安的人,就说:“我们让让又何妨?同是一样的吃酒,又何在乎这间那间,免得叫他们为难。”那冯吟舟听见是金大人,更是早已吓酥的了,也在旁苦苦相劝。贾端甫只得忍着气把房间让出。高奶奶把他们让到下手堂屋旁边一个姑娘房里。这房里,一个姑娘头上贴两张头风膏药,躺在榻床上。高奶奶向他说道:“凤仙姑娘,这里有几位吃酒的老爷,借你房里坐坐。”那凤仙慢慢的抬起身来说了声。“请坐!”又一位一位的问了尊姓。看那凤仙,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一脸的烟气,又黑又瘦,虽是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一层的黑光。开出口来,喉咙又粗又哑,那高奶奶把他们引到房里就匆匆的走了,去招呼金大人。
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听见高底小脚声音咭格咭格的从外头走进,料是双铃回来,只听才到对面台阶,口就喊道:“金大人,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一面说着一面到那边房里去,以后说些甚么便听不见了。贾端甫满望双铃到了对面应酬一会必要过来,谁知竟如空谷足音,不但双铃不曾见面,就连高奶奶也不过来。达怡轩同那习师文谈些近来新出的书籍,冯吟舟同那凤仙在炕上烧烟闲谈,倒也不甚觉得。只有贾端甫意往神驰,有个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的光景,真个焦燥异常,却又不好发作。又等了一会,只见打杂的领了一位客人进来,却是安小斋。贾端甫连忙起身让坐,安小斋说:“舍间有些事,来迟来迟,劳候劳候。”又同大家招呼。贾端甫一看钟上已有八点,就问打杂的说:“我们的酒摆罢。”打杂应了一声:“是!”,走过去告诉了高奶奶。那高奶奶才过来说道:“对不住,双铃就过来了。”又问;“各位老爷就有相好的姑娘罢?”贾端甫也跟着问了一问,达怡轩自然是月红,冯吟舟是向来叫刘琴家瑞云的,习师文是叫王二家的翠宝,只有安小斋没人,高奶奶就荐了这房里的凤仙,他也就点头答应。酒已在堂屋摆好,大家推逊着入坐。双铃才过来敬了各人的酒,在贾端甫旁边坐了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就架等出席,叫小金子来陪着。上了几道菜,局也陆续到齐,琴师上来,也就是小金子代唱了一技小东人。各人叫的姑娘也都照例应酬了一枝,就是那个凤仙也还哑着喉咙唱了一枝小调。各人的局或是初叫,或是不大出来玩耍的,所以这些姑娘都不过敷衍门面,不甚亲热。还是习师文同翠宝彼此咬着耳朵,说了几句体己的话,也不知他们说些甚么。只见上头房里又来了几位客,都是鲜衣华服,仆从如云,在房里摆了一桌便饭,而欢呼谑浪之声与这边席上冷热大不相同,尤触耳的是那双铃又娇又媚又圆又脆的声音,叫着金大人,这个声浪被那不知趣的风吹到贾端甫的耳朵里头,真个叫他难于排遣。贾端甫向那习师文低低的问道:“这位金大人是谁?”
习师文还未回言,那冯吟舟道:“你不晓得么?这金大人就是现在第一位军机大臣金中堂的孙少爷,才从湖北督销交卸回省,现在当的是筹访局的总办,还兼着武备学堂”,早晚就要放缺的,就是制台诸事也要将就他些呢。”贾端甫听了这话,也就默然不语。不一时局已先后散去,菜也陆续上完,大家见主人无甚兴致,也未十分闹酒。贾端甫又让了两杯,大家都说酒已够了,吃饭罢,于是吩咐上了干稀饭,大家胡乱吃了些,一齐散去坐到凤仙房里。冯吟舟又吃了两口烟,贾端甫叫人叫高奶奶来,把酒钱当时开销了他,高奶奶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达怡轩说:“天已不早,我们走罢。”大家穿了马褂,高奶奶忙叫双铃、月红过来送了一送,说了句:“明儿来。”
这里几位才走出房门,那双铃已跑过那边,仍旧陪着金大人去了。
贾端甫出得大门,看见街上摆了几对官衔大灯,也有钦加二品衔、江苏特用道的,也有某某局总办的,也有某某学堂总理翰林院的,也有统领某某军记名简放道的,也有头品顶带记名提督军门的,也有钦加三品衔即补府正堂的,还有些吹熄了看不出字的,那蓝呢绿呢四人轿摆满了一街。他们五人侧身而过。贾端甫才晓得,这嫖之一字是穷措大不能轻易问津的。走了一会,安小斋分路回去。到了门口,习师文拱手道谢作别而去,进了楼房,冯吟舟亦说了“多谢端翁,明儿再会”回房去了。贾端甫、达怡轩二人到了房中,茶房送上茶来,二人坐着谈心。明儿不知他们还去钓鱼巷不去,请诸位也明儿再看罢。
第三回 流瀣相投高谈道学 睚眦必报巧遇冤家
却说贾端甫同达怡轩谈了一会,看看天已不早,也就各自睡觉。贾端甫睡在床上,想起今天花了十几块钱,只见了双铃两面,并没有一句体己的话儿,真是不值。若要再同他斗一斗气,争奈这金大人势大财丰,真有卵石不敌之势。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是可惜花了的银钱,又想恋着双铃的媚态,又恨敌不住金道台的势焰,心中就同泼了些油盐酱醋一般,真是说不出什么味儿。这一夜的难过与在通州看会的那一天,大略相同。
看书的诸位,这天同去吃酒的共有五人,同是受的一般滋味,那几位何以并不觉得难过,独有贾端甫如此呢?须知道,达怡轩这个人,我处什么样的境界,自有什么样的景象,那些炎凉骄谄的世态,皆是随境而来,于我身何与?所以,绝不放在心上。习师文、安小齐两人是如鼹鼠饮河,就像这天的样子,以为已经甚乐,还有什么不足?冯吟舟这种人,是从父精母血里带来的一种服从性质,看见这些贵倨公卿,觉得他们都是天神降生,应该享受崇奉,我们是应该屏气敛足,退避三舍的,所以视为理所当然。独有贾端甫资秉出象,随处有个出人头地之思,而又为境遇所限,又不能随遇而安,就有这种抑塞感慨之气。这是他的坏处,却也是他的好处。毕竟与那些甘为人下的不同,所以,将来的名位也比他们高的多了。此种人却不常有,非是豪杰耶是奸雄,不然那些堂子里气死的人恐就不少了呢?
贾端甫因受了这两番冷落,从此深恶烟花,绝迹不入青楼。
有人同他谈到风月闲情,他不是正言弹驳,便是掩耳不闻。就有些说到那谢太传东山丝竹、白乐天江上琵琶的,他也说,这正是他两位生平的短处,所以他两人终身的名位勋业,也就不能冠绝一时。我们是要代圣贤传道,为国家办事的人,万万不可学这前贤的短处,见人就是此等谈风。未曾做得风流名土,却作成了一位理学名儒。达怡轩也还邀了贾端甫两回,要去复东。贾端甫执意不愿,也就罢了。两人住了几时,打了有一二百块钱的把势,仍旧结伴回到通州。第二年,贾端甫进京会试,那盘川自然是他丈人预备的。他复试取了个二等,那会试的卷子恰恰荐在一位副总裁厉尚书手里。
这厉尚书官名叫凤文,直隶人,后来也做到协办大学士。
殁后,朝廷予谥文贞,将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也要算是当时一位名臣。他生平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岁上断弦之后,既不续娶,又不纳妾,只有一位寡媳,也是系出名门,十八九岁就守了孀,领着一个遗腹孤儿,侍奉这位公公。真能柔声怡色,曲意承欢。厉尚书吃的饮食,非这位少奶奶亲手调治,吃的就觉不甘。厉尚书穿的衣服,非这位少奶奶亲手披扣,穿的就不舒服。早朝晏息,皆要这少奶奶在左右招呼。有时,厉尚书病了,这少奶奶便彻夜不眠,亲尝汤药的伺候。就是溺器,也须他亲手递送。他也绝不嫌秽亵,真要算是天下难得的孝妇。
这厉尚书也能爱惜儿媳,常言道:官久必富。厉尚书虽一直做的是京官,却是门生故旧甚多。岁时馈赠也就不少。他又是向来自奉俭约,敝车骡马,上达九重的人,家里又只一媳一孙人口甚少,有些亲戚本家,因为厉尚书正气逼人,皆不敢轻易亲近,也就没有甚么分利的人,所以宦囊甚为充裕。这位少奶奶要甚么就有甚么,金刚钻、祖母绿、外国白金、珍珠美玉的首饰,无一不备。只有珊瑚、霞红的颜色,同那赤金的,因为是穿的终身孝,所以不要,却是这种淡妆素服更觉得光彩照人。
厉尚书屡掌文衡,爱的是清真雅正,大约时文能揣摹,仁在堂试帖能揣摹,功夫深些的,总合得这位尚书的法限。这位厉尚书得了这贾端甫的卷子,真是臭味相投,爱不忍释,慌忙拿着送与大部裁傅中堂去看,意思想要中他一个会元。傅中堂细细的看了一遍,说:“这人理法尚清,但是笔下过于峭刻,毫无一点活泼的天机,恐怕这人将来就是大用了,也不过是王介甫一流,不近人情的人物,不中他也罢了。”厉尚书那里肯听。傅中堂不能过拂厉尚书的面子,只好把他低低的排在榜里,中了一名贡士。这大约也就是他不欺暗室一点阴骘所致。
场后,贾端甫去拜老师厉尚书。一见极为称赞他的功夫,又见他举止端严,衣冠古朴,谈论吐属大半本于程朱语录,是自己一路的方正人物,心中甚是喜欢。
贾端甫复试二等,殿试二甲,朝考也在二等。引见下来用了一个主事,签分刑部。恰好山东司里有个江苏的同乡司官,就把他拉进这司走。接着同乡团拜、同年团拜、请老师、老师请,真个酬应不了。厉老师请同门的这天,居然派他执壶,这真算非常的体面。一直闹到七月底边,才算清静清静。新科进士到这时候,都要请假回籍省亲。这贾端甫本已无亲可省,就是扫墓也还可搁在脑里,看看丈人妻子更是不要紧的,倒是要散散朱卷,打打托势,张罗两个住京的旅费是第一切己之事。
所以,也就随着众人照倒请了一个假。因想:我这回到家是个两榜京官了,本地官府自然也要拜往拜往,住在丈人铺子里似乎不像样子,于是先写信托同年达怡轩,代他找了一所三间两进的房子。又在京动身前几天,写了封信与他丈人,说是叫他夫人先搬到新房子里住着,门口贴好了报条,钉好了进士的匾额,雇一个男仆、一个女仆、一个烧饭的。用度还是要请他丈人接济的。他丈人接到这信,本来是个心爱的女婿,现在又中了进土,做了官,那来的信比那道土的符咒还要灵些,就—一的依着他布置。
不多几天,贾端甫锦衣归里。头一天打芦泾港到家,不免辛苦,又有些附近的邻居亲友,过来道喜,更觉劳乏。做了官的人身体是尊贵的,自然要在家歇歇。他丈人周敬修算他第二天必定要来登门,忙把店堂后头一间客屋铺设齐整,还备了些点心菜蔬,穿了衣帽专诚等候。谁知到晚并未见来,叫出店的打听打听,说:“今天坐轿子出来,只拜了州里的惠大老爷,同花布捐的王大人,就回去了。”到了第三天,他丈人有些熬不住,只好穿了施子马褂,套了靴子,戴了大帽子,先到女婿府上来道喜。那周敬修走到贾端甫的门口,看见旗锣牌伞站满了在街上,说是州里惠大老爷正在里头会着,周敬修不敢进去,只好站在门外老等。这位惠大老爷在里头谈了好半天,才听见里头喊送客。外头的头锣红黑帽衔牌红伞一个个的站立齐整,又停了一会,才看见蓝呢四轿抬了出来。原来这位州大老爷就是增朗之增二少爷的老翁,名字叫惠椿,号叫荫州。他看见贾端甫用了京官,又听见本地会试的举人回来说起他是厉尚书的得意门生,所以见他回来,应酬的格外周到。头一天拜了之后,第二天就赶紧回拜。先是贾端甫叫人挡驾,他定要登堂道喜。
挡了两次挡不住,只得请了进去。一见面就行了大礼,起来笑着说道:“老同门你怎么这样的客气,我们同在厉老师的门下,那就是通家至好,以后尽管便衣常到兄弟那边去坐坐,我也不时要来请教请教,千万不要见外。”又问了厉老师同京里的些情形,所以坐了许久才端茶告辞,走到台阶子下要上轿的时候,还拉着手说了许多话。就是多年换帖至好,也没有那么亲热。比到他前年相待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这惠大爷的轿子出门之后,周敬修才敢走了进来。贾端甫却也降阶相迎,他向来是跟着似珍姑娘叫爹爹的,这回中了进土,却在那爹爹上头加了“丈人”两个字,“叫了一声“文人爹爹”,说道:“我昨天本来就要过来请安,因为拜了州里同花布捐两处,谈的工夫都不小,在轿子里又坐了半天,实在有些腰酸,只好就回来了。今儿要过去又听说州里要来回拜,恐怕他定要拜会,不能不在家里等等,果然挡了几次再挡不住,坐到这时候才走。
你老人家倒先来了,真是对不祝”
说着就邀他丈人在炕上坐着,送了茶。他也坐在对面炕上,衣冠相陪。周敬修是个生意中人,看见这样官腔官板的,实在弄不惯。坐在炕上动也不是,靠也不是,真弄得他手足无所措了。心里要想到里边去看看女儿,争奈这贾端甫只管讲京中考试的规矩、胪唱的仪节,及些官场的情形,剪不断他的话头。
周敬修又不懂得这些,惟有唯唯而已。隔了半天,贾端甫的话才祝周敬修正要开口,只见贾端甫从京里带回来的一个管家戴着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个拜帖、一个拜匣上来。回道:“州里惠大老爷送来的贺仪四十两,还有一份请帖,请老爷明天的申刻吃酒。”
周敬修听那管家的声音,是个扬州人。贾端甫把帖子同封套细细的看了一看,叫这管家在厅背后转堂门口,把新用的刘妈喊了出来,在转堂门口递与刘妈,交代太太暂时把这银子收好,并叫太太在那窗口书桌横头文具盒子里面,拿一张印好的谨领谢的帖子,一个木红封套,一枝笔同墨盒子,交代拿出来。
又等了一会,刘妈托谢帖、封套、墨盒,拿了出来,仍站在转堂门口,交与这管家。这管家恭恭敬敬的拿出来,放在炕桌上。
贾端甫在那谢帖上角端端正正的写了“敬使一元”四个小字,又在身边表袋里挖出一块洋钞,封在木红封套里,又在面上写了“茶敬”二字,旁边注了“一元”两个小字,交与管家。连帐子拜匣待交州里来人回去道谢,又叫这管家托请帖放在护书里,预备明天去吃酒的时候面缴。托墨盒子同笔在转堂门口交与刘妈拿过去。这边,周敬修看没有事了,才说道:“我女儿好么?我要看看他。”贾端甫沉吟了一下,想这是没得说的,只好拿着官腔喊了一声:“张全!”那个京城里带回来的扬州管家,又戴着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上来,垂手站着。贾端甫向他说道:“你叫刘妈传话,同太太说,外老太爷要进来看太太呢。”那张全到厅背后转堂门口,叫了刘妈,同他说了。
那刘妈进去回了太太,又出来到转堂门向张全说了声,太太说请。那张全回到厅上,垂手回说:“太太说,请外老太爷到上房里见。”然后,贾端甫邀着周敬修下了炕,张全在前领道,走到转堂门口,张全站住了脚,喊了一声:“外老太爷过上房来!”里头刘妈又接着出来引道。其实,只隔了一个院子,却费了许多的周折。那周敬修带来的一个出店的,在家里是见惯了这位姑娘的,有的时候还同这位姑娘坐在一张板凳上,拣枸杞头儿洗豆芽子呢。今儿看见这位姑娘做了太太,意思要想过去替姑娘请安,顺便看看上房里的铺设。刚走到厅背后,那张全连忙拦住道:“不要乱走,我们老爷吩咐过的,男底下人不准进这转堂门,女底下人,不准出这转堂门,若要违犯了不但砸了锅,还要送到衙门里吃板子呢。”那出店的把舌头一伸,说道:“做官的规矩真正厉害。”连忙缩着脚退了出去。周敬修走到堂门口,这位周氏太太已穿着补褂红裙,打房里出来。
因为他老翁第一次上门,行了一个大礼。贾端甫就让周敬修坐在堂屋中间神柜面前方桌旁边上首一张椅子上,自己也在下首一张椅子上相陪,叫周氏太太在下首旁边椅子上坐着。周敬修父女还未交谈,贾端甫又讲起京里做官的话来,又是半天才祝周氏太太才问了一声:“娘这两天可好?”周敬修道:“好的,只是狠记挂你,说过一天要接你回去玩玩。”周氏太太看贾端甫没有搭腔,也不敢贸然答应,只含糊糊的应了一句。周敬修又问:“前天送来的三十块钱收到了么?这个月想也够用了。”周氏太太说了一句:“收到了。”贾端甫接着道:“丈人爹爹,家用呢,三十块倒也可以敷衍,但是我既在家里,这官场来往是免不了的,茶水灯烛、轿钞赏封,一切开销自然不少,还要开贺请酒,这两个月的用度竟拿不定呢,请你老人家再送二百块钱来罢。”那周敬修把眼睛瞪了一瞪,又不好回答,只好勉强答应。正在谈着,只见那个张全又走到转堂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帖子,叫刘妈来,回说花布捐王大人来回拜。贾端甫便邀了周敬修到外面去坐,可怜他父女两个见了面,彬彬有礼的坐了半天,一句家常话也没有能谈,这也真是做了官太太的苦处。走到厅上,周敬修恐怕王大人要进来,匆匆就走。
贾端甫送了丈人,然后叫管家出去挡驾,那晓得一挡倒也挡住了。
到了第四天的饭后,贾端甫不能不到丈人家去了,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带了跟班,来到丈人家里。周敬修连忙接到店门口,邀进店堂背后客座里。贾端甫倒也行了一个大礼,谢了他丈人,然后又到里头替丈母也磕了头。他那小舅子也从村馆里回来,同姊夫见了礼。贾端甫送了他一个墨盒子,两校开过了的笔,说是他殿试的时候用的,替他发兆,将来也像他一样。
周敬修夫妇两个欢喜的了不得,赶着教出店的去弄点心,又要留女婿吃饭。贾端甫说这倒不必,今天是州里请我,稍为坐一坐就要去的。谈了一会,看了一看表上,已有四点多钟,叫提轿子再拜两家客,就到州里去吃饭。周敬修知道不能再留,只得送他上轿而去。这贾端甫家本寒素,父母又见背得早,平日来往的亲戚本不多,这回中了进土,本地官府又同他来往的厚,那些人看了十分羡慕,只要是有弯子可以叙得过来的,都来上门认亲。也有读书的,也有做生意的,也有当衙门的,不过总想在他面子上治点光,或在官府面前说两句话,或荐个把小小的馆地,也是好的。就是他那两个娘舅莫仁、莫信,有多年不通往来,这回也先上门来替外甥道喜,还要过来帮忙。在贾端甫呢,本来不愿意把惹这些人的,因想了一想,一来是桑梓之情难却,二来就要开资,这些人既来认亲,那有不送些资仪的,积少可以成多,大处不可小算,至于以后的事再想法子撒开他们,也不难的。当时也就不十分拒绝。忙了几天,贾瑞甫又去上了几处本支的祖坟,拣了日子开贺,官场生意亲友人等多多少少的都送了些贺仪。就是那位龙师爷,当时彼此虽然不欢而散,此时也还送了四块钞。到开贺之后结算下来,总共也收了有三四百块钞的光景,也就不算少了。
他开贺是挑了两个日子,一个日子请官场,一个日子请的是本城亲友。到了请亲友这天,把三间厅的隔板打通接着廊檐,勉强摆了十二桌,幸亏都是借的板凳。若用椅子就万摆不下了,却是坐的满满的。贾端甫各桌送了酒,坐在中间檐口末席相陪。
上了两道菜,让了几杯酒,贾端甫举着杯子向着各席道:“今天蒙各位高亲贵友赏光,我贾崇方不胜荣幸之至。我却有句话要趁着各位高亲贵友通同在坐先告过罪,望各位干了此杯,听我贾崇方一言。”
大家皆略略举了一举杯子,侧耳静听,寂然无哗,只听见贾瑞甫说道:“我贾崇方,托众位福庇,得中两榜,通籍朝端,便是一个朝廷的命官,儒林的表率了,在国就要想做一个正色立朝的臣子,在乡就要想做一个守正不阿的绅士。但是要做名臣正绅,自然先打立品起,凡有替人说事荐馆等事,那是最干碍品行的,我可发誓不为,恐怕各位亲友不知,看见我做了京官常与地方官来往,有些事体要托我向官府关说关说,或是要谋个托征收厘金之类的馆地,要找我推荐推荐。那时,我要答应呢,坏了我的品行声名,那是我断断不肯的。若要回报,岂不叫来托的人下不去?所以,今日当着大众说明,望诸位高亲贵友,总要原谅,免得临时见怪。还有一说,我目今是个京官那不必说,将来提了员外,做了郎中,得了京察,放了府道,那时是做外官了。外官衙门最坏事的,就是官亲,你们不看见那时报里论的么,可谓将官亲的弊端,发挥净荆将来找放了外官,我那衙门里可一个官亲也不用,倘各位高亲贵友以俗情相待,到那时远道见访,不要怪我贾崇方无情,不但衙门里不能破例位置,就是盘川也分文不能送的,宁可将来回家尽情负荆请罪,在官的时候,可不能不惜守官箴的呢。”这一席语,说的各亲友面面相觑,默默无言,有两个善于奉承的读书人,还说端翁这话真是做官的正理,而且预先向大家说明,免得人家不知误犯,到那时进退两难,更是端翁忠厚待人的地方。只有那达怡轩在东首靠墙的一个桌上冷笑了一声,低低的说道:“做官的正不正、清不清全在自己,那里有会被人家带累的呢?
我不信古来那些名臣正士,难道他都是断绝六亲的么?”贾端甫耳朵里。也微微听着两句,心里想道:他是个同年的举人,若同他兜搭起来,设或他再响响的说两句不中听的话,那时同他辩也不好,不同他辩也不好,倒不如装作不听见过去罢。这正是他的天禀聪明,一入仕途就会了这见风收帆的诀窍,无怪他将来要宦途得意呢。贾端甫把话说完,又拿着杯子劝着大家道:“我只顾说话,把众位的酒都耽误了,请干一杯。”一面又催管家斟酒。不多一会莱完席散,众亲友各自告谢而去。
贾端甫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也到州里去过两次,惠荫洲也来谈了几回,又托惠荫洲写了几封信带在身边,先在场下,后到扬州、南京、上海、江苏各处官尝盐务、商号张罗了些,约摸也有千金左右,回到通州,已自腊月中旬。这天看见报上的电传阁抄,是傅中堂逐出军机创职回籍,却把厉尚书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他看见他的恩师进了军机,不觉怦然心动,就有个王阳在位贡禹弹冠的意思。忙忙收拾过年料理进京,只因要带着家眷走,不带老妈子,路上无人服侍,带老妈子,通州人听见进京,觉得路远得狠,要的工价甚昂,这是个日长岁久的事体,怎能不打算打算呢?张全乘机说道:“小的也只一妻一女,妻子本是北边人,女儿也方三四岁,本想带着进京,不如叫他路上服侍太太小姐,求老爷赏份盘川就是了。”贾端甫也觉得很便当,就叫他赶紧到扬州接了来。贾端甫计算,张罗的钱为数不多,又同他丈人商量硬要通挪一千银子。可怜这周敬修是个视一钱如命的生意人,怎经得这女婿左一次有一次的刮削呢?然而又因他官尊势大,有三分爱他的心,还有三分怕他的心。只得忍着肉痛,照数替他汇了进京。贾端甫算了一算,总共腰里有两千多金,京里还有印结可分三四年的用度,也可以敷衍得过,就带着这位周氏夫人、静如小姐、张全夫妇,连他那小女儿一齐动身。通州雇的男女仆人、烧饭的都开销了。
周敬修还亲自带着几个出店的送他们到芦泾港,帮着搬东西上轮船。这驳船也就松了缆,开去了。
贾端甫到了上海,在长发栈住了两天,搭了新济轮船,到了天津,坐火车到京,暂在杨梅竹斜街的斌升栈住下。第二天,赶紧到厉老师宅子里道喜。他是十点钟进内城的,在门房里坐了有一点多钟,老师方才回来。回事的把他的帖子送了上去。
厉大军机一见大喜,就请在书房里谈了半天,留他同着吃了饭,同他说道:“近来我竟忙得狠,人家看了阔,其实没有甚么意思,不过朝廷的恩典厚,不敢辞。”贾端甫道:“老师是清望著于中外,不但朝廷倚为柱石,就是天下苍生,亦无不额手仰望的。”师生两人谈的甚为投契,到三点多钟,方才回去。次早到衙门里销了假,又在总部胡同、老师宅子左近,找了几间小小的房子,把家眷搬了进去。江苏同乡翰林部曹,在顺治门外几处胡同里住的居多。他却另有意见,一来离老师宅子近,何以时常过去授业,二来内城用度省些,三来他是个要讲道学的人,免得住在城外有些亲友要拉去吃馆子、听戏,坏了声名,多了是非。所以,住在哈达门内清静些儿。他晓得老师是不收礼的,只拣了在上海买的几件素色外国缎的女衣料,送与那位寡世嫂。看见几件衣料又狠中意,也就破例收了。从此他不时就到厉大军机宅里走走,门房里几位得用的回事、管家,也都混的狠熟,他到了宅子里,只要老师回来空着,总是他在面前陪着闲谈。若老师这天没空,他就躲在门房里不露面子。厉大军机看他来的时候无一回不凑巧,晓得他是个方正而又精细能干的人,并非那种一味古板迂腐无用的可比,心中格外喜欢,里头有甚军机事务,不时也就同他谈谈。他却是谨守温树不言之戒,从无丝毫漏泄,老师更加赏识。但是,他既是一位军机大臣的得意门生,天天可以同这军机大臣见面的,他虽然不肯同人家应酬,人家也争着要来同他亲近。他却狠有分寸,凡是他自己的同乡、亲友来找寻他,就一概正言厉色的回绝,说是我虽然常在敝老师处走走,但是所谈的皆是穷理尽性的学问,立身行己的功夫,至于朝政外事。我固一概不问,老师亦极不与我谈的。若要讲到说项推毂的话,我这位老师固是铁面无私,一毫关节不通风的。就是我兄弟也还知自爱,怎肯为人家滥作曹邱呢?那些人也就不敢强以所难。若是同厉大军机那一面有点瓜葛的人,要他在里头敲敲边鼓,说两句好话,他倒也乐于成人之美。而且他说话的法子又巧,候的时候又准,只要是他答应说的无不灵验,从不会碰钉子的。这些得到好处的人,也甚感激,遇着进京、出京、年下、节下,大约都有些馈赠的。
只要这人送的诚实慎密,他倒也不肯过拂人情,总要照数笑纳的。如此两三年下来,他一个极清廉的穷京官,倒也不求富而自富。就是他那位管家张全,也沾光不少。可见只“财”之一字,只要运气来了,甚么官皆可以发得,也有个莫之为而为的道理在里头呢。
这天,正在厉大军机那里闲谈,忽见外面回事的拿过一个手本、一个帖子来,手本上写的是同知衔指分广东试用知县增辉,帖子上是小门生增辉,上头粘了一个红签子,写的是系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惠椿之子。几个小字还夹着一封信,信面上是夫子大人安禀。贾端甫在旁一看,心里想道:这不是通州的增二少爷么?他怎么忽然到京里来呢?这回就是来找我老师的门路,可也碰在我的手里,且慢慢的叫他吃点小苦,他才晓得人不可以貌相呢。这厉大军机一面拆信一面说道:“惠荫洲的儿子也捐了官了,这倒不能不见呢,就请在那边小花厅坐罢。”
究意这增朗之为甚么进京?恐怕下一回的书还说他不完,请诸位停停再看罢。
第四回 龙伯青忍辱绍箕裘 增朗之避风登仕服
这位增朗之,为甚么丢着那最快活的少爷不做,跑到京里来呢?原来那增朗之的老翁请的那位钱谷龙师爷,自从把贾端甫辞了之后,另请了一位姓王的秀才,是个扬州人。这王先生不但做人圆到,笔下灵动,并且丝弦萧管、京调小曲,无一不精。到馆一个多月之后,每到放学的时候,就自己以此消遣。
这男女两个学生,正是投其所好,也就跟着要学,这王先生倒也不吝教诲。谁知这两个学生读书的天份有限,学唱的天份甚高。那女学生更是天生成的一串珠喉,又圆又脆,唱起那小荣归来,虽只十一二岁的人,那一种轻倩柔媚之神,能令人魂消心醉,比那些西南营的姑娘要高得多了。丝弦到手就能成声,而且抱的式样、弹的指法都是不学而能,真是个生有夙慧的。
就是那男学生,虽说逊于乃姊,喉咙却也不错,唱起那旦脚的昆曲京调,宛转如好女一般。这王先生见学有传人不胜欢喜,也肯尽心指授。不到一年工夫,这两位高足,于那唱歌音律科的学问竟能领得卒业文凭。龙老头儿有这一双儿女,又有一个千娇百媚的爱姬,还有一个克绍箕裘的令子,家道又很温饱,也可以娱此暮年。不料他财多身弱,老态渐增,初只步履需人,后则渐成瘫痪。当那贾端甫登第回家开贺之后,这龙老头儿已是卧床不起一月有余。依着惠荫洲的意思,看这位钱谷龙师爷不能到馆,就想另请高明,幸亏这龙伯青向来恭维得增二少爷十分受用,到这时候就在他老翁面前说道:“这龙师爷在老爷子衙门里也将近十年了,平日处的也很好,办的公事也从没有碰过上司的钉子,现在病着,虽然不能逐日到馆,这世兄龙伯青在衙门里学的年数也不少,平日公事也就有一半是他办的,遇到有要紧的事体,也还可以叫他在老翁跟前商量请示。今儿若因为龙师爷病了,就辞了他另外请人,岂不叫人家看得咱们待朋友太薄么?”惠荫洲听他贤郎的这番议论,倒也十分近理,也就将就下去。那龙伯青听见感激万分,但是自家的底子自家知道,心里想着他待我的交情虽然甚好,然而没有甚么可以牵绊得住他的地方,这交情总靠不祝老翁的病看着是不会好的了,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这馆是终究要脱的。我是个没有出过手的人,到那里去谋馆哩?必得要想个法子,笼络住这人才好。这天又在小银珠家吃酒,两个人到了酒酣耳热之时,这龙伯青开口道:“我承朗翁这番相待,真是情逾手足,无恩可报。意思要想联一个金兰之好,但是我年纪稍长两岁,似乎不当。”这增二少爷正在高兴头上,满口应允。
第二天,龙伯青赶紧写了份帖子,穿了衣帽,到增二少爷书房拜换。增朗之也连忙叫人去写帖子,说明早一准登堂。这龙伯青又吩咐厨房预备一桌酒菜,又同姨娘、妻子、妹妹说道:“明天须要早点收抢收拾,怕他是要请见的。”次日十一点多钟,增二少爷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叫家人拿了一个如弟帖子,来拜龙少爷。龙伯青赶紧穿了衣帽,迎了出来,到厅上行了礼,交了兰谱。增朗之叫家人拿好便帖子,拜龙师爷。龙伯青连忙自己拿着帖子进去回,出来说道:“家父虽然不能起床,因系通家至好,不敢客气,请到房里相见,但是不可行礼。”
增朗之应了,跟着龙伯青进了上房,到了龙钟仁的房里,走到床面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老伯!”那龙钟仁在床上拱了一拱手,说道:“小儿承蒙不弃,许订昆弟之好,真是高攀,将来一切总望格外看觑,我是老的不能动了。不过拖延日子得一天算一天。”增朗之又安慰了两句道:“老伯这病不要紧,天气暖些就会好的。”那杨姨娘、龙玉燕同着龙伯青的少奶奶水柔娟,都打扮得花团锦簇,在堂屋里等着见礼。龙研香也从书房里叫了进来;龙伯青就邀着增朗之出来—一相见。增朗之看那杨姨娘虽是半老徐娘,而风致不减,这位世妹更是娇小玲珑,两个双眼睛箍儿含着一汪秋水,真是个天生尤物。就是那位把嫂,似笑佯羞的一种小家风度,亦自撩人。这三个美人对着这豪华公子,彼此都有个恋恋不舍的意思。那龙研香见了礼,先回书房去了,龙伯青就让着增朗之在堂屋里坐。杨姨娘们也都坐在旁边陪着闲谈。那杨姨娘的谈风最好,问长问短的,亲热异常。隔了一回,毛升上来请示说:“菜已好了,开在那里?”龙伯青体贴增二少爷的意思,说:“我们通家至好,人也不多,不如就开在上房里一桌吃罢?不过简亵些儿,未免不恭。”增朗之连忙说道:“哥哥说甚么话,我们既成通家,我是天天要来的,一桌吃最为热闹。”杨姨娘忙叫王妈、迎春来收拾桌子。水柔娟也叫他的丫头连儿帮着搬椅子。一时摆好座位,上了碟子。是增二少爷的首座,龙伯青对面相陪,龙玉燕坐在上首横头,杨姨娘同水柔娟坐的是下手横头。那龙研香是向来在书房里陆先生吃的。龙伯青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酒,增朗之也回敬了大家。八席坐下,上了两道菜,杨姨娘向着玉燕取过增二少爷的酒杯,亲自斟了一杯酒,玉手纤纤的送到增二少爷手里。增二少爷满心欢喜,一饮而干。玉燕接了过来,又斟了一杯送去,隐隐有个成双的意思,这位小姐真是天生的解人,那增二少爷更加欢畅。大家谈谈笑笑,虽皆初见,倒也无拘无束,真个淳淳。男女杂坐,履鞋交错,当此之时,一石亦不醉了。这一席酒,比请他在西南营小银珠房里吃台花酒还要入胃些,一直吃到四点钟方才散席。增朗之又到房里陪着龙老头儿谈了一刻,这才告谢回衙。龙伯青也就跟到衙门里去办公事。这增朗之三日两日,总要到龙家走走,看看这龙老伯的病体。这样要好的如侄,可谓难得之至。与杨姨娘混得熟了,因为不大好称呼,就拜了杨姨娘做干妈,取了两件衣料,一枝金簪,两个嵌宝戒指,一对金镶藤镯,孝敬干妈妈。又送了这干妹妹龙玉燕一枝同心如意,金簪一对,玻璃翠的兜幅。
这干妈妈,也送了一个平金扇套子,系了一个交颈鸳鸯的玉扇坠儿,一个自己绣的双龙戏珠坠青的滨榔口袋做见面礼,又弄了几样体已的菜,款待这干儿子。这天龙伯青在衙门里公事忙,没有得回来,就是杨姨娘、龙玉燕、水柔娟三个人陪着吃的。
席间杨姨娘叫玉燕弹着琵琶,唱了两支小曲,又唱了一支虹霓关的京调。增朗之乐到不可收拾。隔了几天,杨姨娘又叫玉燕亲手挑了一块狗牙子边的玉色湖绉手帕,雪青纺绸的兜肚挂了法兰绒的里子,是增朗之天天来看着这位小姐亲手挑的,做好了就叫这小姐亲手送与哥哥。那增朗之欢喜非常,就当着面伸手进去,把那兜肚贴身带好,说道:“是干妹妹送的,我不敢不把他靠着身体带着。”那位小姐听了脸上一红,杨姨娘还说明儿夏天再叫你妹妹做两个单的送你。从此这增朗之来往更频,进来出去也不必用人通报。无论龙伯青在家不在家,一任他随随便便的穿房入户,真算是个通家至好。
这一天,是三月里的天气,增朗之进来,但见这一院花光珠帘底下,各处人声寂然,他走到房里看那龙老头儿朝着里床沉沉睡着,再走进套房看那干妈妈坐在马子上呢,抬起头看见有人进来,吓了一跳。再看是增二少爷,就说道:“你怎么轻轻悄悄的跑了进来?人家上马子呢,你快些出去罢。”这增朗之走到杨姨娘面前,弯着身子靠着杨姨娘的脸,旁边低低的说道:“干妈妈上马。干儿子来服侍服侍,也是应该的。”杨姨娘扑嗤的一笑,说道。“你这小涎脸。也不嫌臭。”增朗之道:“干妈妈的马子,我敢嫌臭?就是叫我替干妈妈揩屁股,我也是情愿的。”说着,就伸手拿了手纸,意思意要来搭了。那杨姨娘恐怕未必就肯让他揩,但是这样的好干儿子叫杨姨娘如何打发呢?或者像那补缸戏上,王大娘款待他干儿子胡老儿的法子,款待了他这干儿子一顿也说不定。这种秘密事情不但做书的不甚清楚,就连那玉燕小姐在那套房后首的半间房内,只隔了一层板,他晓得不晓得,也就不得而知。
两人走到外房,看那龙老头儿还是沉睡未醒。又隔了半个多月,交了立夏的节气,这位龙钟仁竟被那一殿秦广王下了一个关书,请他去办森罗宝殿的广储交代去了。这龙伯青兄弟,自然遵制发丧,衣裳棺木皆是现成的,也不十分费事。这时候,省城镇江的当道慕友,听见这通州谷师爷捐馆的信息,就纷纷的写信来荐朋友。这位惠直刺的意思倒也有些活动,就是那位刑名师爷陈仲言,也劝他另延,说这席面的责任重大,恐怕世兄吃不下呢。无如他这位贤郎是得了他龙家的特别好处,而且还有无数的希望,怎么肯不尽力呢?也用不着那龙伯青嘱托,他就热心为友一口一声说道:“古人说的,一死一生可见交情。如今龙老伯尸骨未寒,怎么好就另延他人呢?况且龙伯青办了半年多下来,也没有误过事,他又在一块久了,晓得老爷子的性情,遇到事体也还容易商量,换了一位未知道他公事如何,品行如何,脾气如何,万一还不及这龙伯青,那又怎么样呢?”惠荫洲拗不过他这位贤郎,只好换了关书,就请这位龙伯青师爷袭承父业,一面找那书启师爷文彬如,写了几封信回复当道的几位宪慕说,龙钟仁老夫子的世兄在敝署襄理多年,现在不忍辜负死友,已经订定蝉联的话。那些荐馆的见他念旧情殷,也就只得罢了。这里龙伯青拣了个日子,开吊出殡,把他老翁的灵拒暂守在城内一个庙宇里,停放未满百日,龙伯青就赶紧进衙门办公事。又嫌那所房子不吉利,搬了一个公馆,前进系三开间的厅,西角头另有一院,同这厅平排的两间书房,上房是五间开的前后房,上首外一间是杨姨娘住的,内一间是龙玉燕住的,下首外一间是水柔娟住的,内一间另在廊檐上,开个门是龙伯青的内书房,里面也有门,可以通到水柔娟房里。
又嫌那张大床是龙老头儿在上头放的,也不要了。增朗之另外托人在上海买了两张宁波式的红木嵌花合欢床,一张送与他干妈妈杨姨娘,一张送与他干妹妹龙玉燕。虽然穿素,却都铺设的齐齐整整,收拾的干干净净。
这位增二少爷自然来的更勤,同这杨姨娘不但是握雨携云,公然的停眠整宿。就是那玉燕小姐也在旁边送茶装烟,增朗之有时把他抱在膝上,低唱浓情艳句的小曲,或弹套月琴,或吹枝笛子,大约每天总在他干哥哥身上的时刻居多。有时打打麻将,龙伯青在家自然亲自奉陪,不在家就是他的爱妻水柔娟恭代。龙伯青是有心要同他那先世四位灵君里头第三位的支派连宗的,况又爱弟情殷,所以才不来管他们的闲事。有一天二更时的光景,增朗之来了,龙伯青在家不在家他也没有打听,一径走到他干妈妈房里,却不见人。再走进干妹妹房里,看见玉燕倚在床上,手托香聪的不知想些甚么。见增朗之进来却也并不起身,增朗之也就到床上挨着玉燕坐下,一双手搭在玉燕腰上,一只手握着玉燕的手,问道:“干妈呢?”玉燕回说:“不晓得。”增朗之伏下身去看着玉燕的面孔,低低的问道:“恐怕又到毛升房里去了罢?”玉燕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说道:“你管他呢!”增朗之又问道:“你晓得他到毛升房里做些甚么?我现在找他做甚么?”玉燕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做些甚么鬼事!”增朗之道:“妹妹你不知道,我来教你。”说着那手就要伸了下去,玉燕连忙用手来拦,说道:“你还找我娘去罢,不要同我闹,再不就到我嫂子那边去玩玩罢。”增朗之道:“好妹妹,他们怎么能及得妹妹呢?我想妹妹想得久了,好妹妹,你也应该可怜可怜我。”说着又来动手。这玉燕要想起身,无奈身子是被他压住的,要想喊,又是平日玩笑惯了的,怎么同他认真?而且晓得全家都倚靠的是他,就是喊也不中用,好在这身上的皮肉差不多没处不经过他的手,又何在乎这一点点地方呢,也就不去十分保护。待得两人抬身起来,那杨姨娘却打外边走了进房,羞的这位玉燕小姐低垂粉颈,满脸朱霞,用手遮着胸膛,轻轻的说道:“娘不在这块,干哥哥跑来就把我欺负了。”杨姨娘说道:“干哥哥欢喜你,那是顶好的事情,还有甚么说呢?你今天就好好的陪着干哥哥睡罢,先起来吃口酒也好。”两人各自披衣起床,杨姨娘叫迎春烫了一壶木樨烧,凑了几个碟子,三个人在房里浅斟细酌。增朗之看这玉燕羞惭无言,异常娇媚,真个是出落得别样风流。吃了酒,杨姨娘叫迎春替他们把床上被褥铺好,他干兄妹明公正气的解衣就寝。
第二天睡到正牌时分,两人方才一同起床。
过了几天,增朗之打了一枝嵌珠软镶的压发玉枝、花花别子一根、金兜索子一副、金镯一对、玻璃翠的耳环送与玉燕,因在服中不好送得衣料,另外又私自送了二百块钱与他干妹妹做体己的用度。干妈妈跟前也送了一百块。比到那上海堂子里,替红清官人点大蜡烛的规矩,也差不多了。增朗之日在他母女二人身上缠混,不但家中琴瑟置而不御,就是那西南营小银珠的房里也就踪迹甚希增朗之既已一箭双雕,也应该适可而止。
那知他是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必欲使诸葛三君同归帐下,然后为快。这天却好是龙少奶奶的生日,他就厚厚的送了一个寿礼,又办了一桌席,却连龙伯青一齐请的,六点钟的光景入座,又央求龙玉燕弹着月琴,唱了一枝上寿的京调,先还猜谜行令,后来就左一杯右一杯的敬着寿星。那水柔娟本来也觉得这次弟的春风应该吹到他的枝上。三五杯下去之后,不觉烘动春心,与这增朗之目盼眉语,做出无限风情,也顾不得蒿木砧在座了,这龙伯青倒也有唐中宗亲自点筹的气度,不过究觉自己在座人家说笑有许多不便,正思设法避一避贤路,恰好周德泉在西南营也是替桂云做生日写了条子来,邀龙伯青、增朗之两人去吃酒,龙伯青趁势说道:“我正有话要找他商量,我就先去罢。”就站起身来到房里去穿马褂,出来又问增朗之道:“你回来去不去?”增朗之道:“我是主人,不能不终局,这边叫的早,我说来的,但是吃酒可以不必等,迟早是说不定的。”
龙伯青笑着道:“你就不来也没甚么,要紧不过又要叫小银珠抱怨两句。”说着就匆匆的走了出去。这里水柔娟见无碍眼之人,更加开怀畅饮,吃得个杏眼如饧,桃腮欲滴。那增朗之也有了几分酒意,有一杯酒是水柔娟猜子儿输的不肯吃,增朗之竟胞到他座儿上,挨着他坐下来,搂着他的粉颈要灌,那水柔娟趁势把那身躯望增朗之身上一贴,粉脸望增朗之怀里一偎,迷迷糊糊的说道:“我实在吃不得了,任你拿我怎样罢?
你定要把我灌醉了做甚么呢?”那龙玉燕看着觉得太不像样子,且不免微含醋意,就悄悄的走回自己房里去了。这水柔娟靠在增朗之怀里,云鬓全散,娇肢半躺,闹了一回不觉酒涌上来,增朗之连忙把他娇躯放开些儿,一手托着额角,一手搂着纤腰,让他向着地下吐了。迎春赶紧过来揩抹,连儿也连忙递了茶来与水柔娟漱口,又打手巾来,增朗之接了替水柔娟慢慢的揩着,又叫连儿再打一托来替水柔娟擦了一擦,却顺便自己也揩了一揩。同着杨姨娘把水柔娟弄躺到房里,水柔娟已是骨软如绵,任人播弄。杨姨娘知趣也就抽身走开。增朗之看龙嫂醉到这个样子,把兄又在不家,这‘有事弟子服其劳’一句是不敢辞的。怕他把嫂再吐,连忙跑到床上先替他宽了外衣,卸了簪饵,褪了莲钩,然后替他把上下里衣一齐解脱,拿了床薄棉和合鸳鸯被,替他轻轻的盖好。这水柔娟真如吃了醉仙丹的光景,双眸紧闭,百体皆情,增朗之忙了半天也狠觉得吃力,坐在床前歇歇,取了水烟袋慢慢的吸着,又叫连儿浓浓的泡了一壶茶,恐怕他把嫂醒了口渴。那增朗之坐了一会到将近三更的时候,想那把兄是不见得回来的了,要想走又怕把嫂没人陪伴,空房胆怯,要想秉烛达旦,争奈睡魔催人,而且当此清秋深夜,让把嫂一人独寝,更恐他酒后受凉,踌躇再三,也只得轻轻的钻进被窝学那熨体荀郎,慢慢睡去。那水柔捐一觉醒来,纱窗曙光射入罗帏。睁眼一看,见这拥肩并枕的人不是把兄,却是把弟,幸喜是天天见惯的人,也还不十分惊讶。只轻轻的把他推了一推,说。“你甚么时候跑到我床上来的?”这增朗之被他推醒,擦了一擦眼睛,笑道:“我昨儿晚上这么样子服侍你,怎你竟一些不知?”水柔娟在他身上轻轻的打了一下,说道:“人家被你捉了醉鱼儿,不同你算帐,你还要拿人开心。”
说着就披了衣服起来,上了马子,在脸盆里洗了手,摸摸那茶壶尚温,倒了一碗喝了,又倒了一碗尝了一口,拿到床前递与增朗之喝。增朗之抬着身子,就他手里喝了水。柔娟看看天色尚早,仍旧解衣就枕。后来据增朗之同人谈起说:“这水柔娟相貌虽不及杨姨娘、龙玉燕两人,而他这操纵自如的本领,却远在他母女两人及小银珠之上,本是个书班的女儿,也是被龙伯青勾排上了才娶过来的。”两人起来的时候,已是红日满窗,好在计算龙伯青这时候在那文卿床上,也不过刚刚起身。
杨姨娘也有毛升作伴,彼此都还不甚寂寞,只不过撇的龙玉燕略为苦些。增朗之穿好衣服,洗了脸,漱了口,仍旧走到杨姨娘房里。杨姨娘望他笑着说了一声:“恭喜!”他也笑着坐了下来。迎春送上一碗莲子,玉燕也打房里出来,望着他拿手在脸上刮他,也有些觉得对不住的光景。摸了一换头上辫子毛了,就央告玉燕替他梳一梳。玉燕说道:“我不会,你叫嫂嫂替你梳去!”增朗之连忙望着玉燕作揖,亲妹妹、妙妹妹的再三央求,杨姨娘笑着说道:“燕儿,你哥哥既如此求你,你就替他梳一梳罢。”玉燕却不过情,回到自己房里拿了自己用的梳蓖,出来替他把头发打开,慢慢的梳好,然后把流蓖拿回房去。增朗之也就赶紧跟着进去,拉了玉燕一齐躺到床上,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小心。初时王燕只有不理,后来也渐渐的和悦了。
两人亲热了一点多钟的时候,各自起来整了一整衣裳,玉燕又减迎春打了盆水,两人洗了洗手,搀着出房来坐了一刻。看着已快十二点钟,增朗之要回衙门。玉燕忙拿挂在壁上的糊绔夹衫,替他披上,又拿夹纱马褂,也替他穿好。增朗之又走到水柔娟房里,打了一个照面,水柔娟也就像那堂子里的规矩,说了一句晚上来。增朗之笑着应了一声,走回衙门,进了上房,他的少奶奶犹云娘问道:“是不是又在小银珠那里住的?”增朗之道。“可不是,昨儿晚上被他们灌醉了,小银球不让走,只好住在那里。”他这位犹氏娘少奶奶也是善于自遣大度能容的人,只笑了一笑,也就不往下追问。只可怜这小银珠却冤冤枉枉的替那位龙少奶奶担了一个恶名。这龙家六条玉臂抢着这一个情郎,一天一天的自然有许多的风流佳语,但是这回书已经觉得描摹太尽,容易引动阅者春心,做书的再没有工夫细细的替他编这一篇秽史了。
却说这龙伯青公事笔墨上虽不见得十分考究,那个人的经济学问却是绝顶的精明。从前只因脚跟未定,不敢放开手段去做。现在既做了夏征舒,又做了杨国忠,近来更做了一个海潮珠的崔子,既就有挟而求,还有甚么忌惮,也就大开方便之门。
这通州地方本来好议,更兼地属滨江沙州,案子最多,争沙州的业户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而且这种案子里头的纠葛,皆是可东可西的,其中互有是非并没有甚么一定不移的,断法更好,高下其手,有些可以径自作主的,那是不必说了。就有时遇着迹涉嫌疑,非幕宾所能下笔、所能进言事体,就叫老婆妹子在床边上逼着增二少爷替他想法,总要弄通为止。既有这种好门路,那个不来走走?真个是其门如市,他这两三年的进项,比他老子几十年的积蓄差不多,可以相抵。可见拿这“色”字去换那个“财”字是一件最便宜的事体,真要算得发财上策。无怪近来凉血部中的种族日见繁滋了,但是鼓钟子宫声闻于外,通州又是沿江一个小小的码头,这风声岂有不吹到上司耳朵里去的呢?更有两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司生劣监在那上控呈子里头,将他把弟兄两人的行乐图,略略描写了两句,上司密派委员查了一查,不但所告皆实,竟还有两件不能形诸纸笔的事,皆有真赃实据可指。上司听了赫然震怒,本来要把这位惠直刺立时撤参,因为这位惠直刺京里照应他的固然很多,就是年节寿喜,他的馈送也比人丰盛,怎么好意思动他的手呢?只得下了一个严札,叫他把这劣幕赶紧辞退驱逐出境,从严管束子弟,以息浮言。又有一位文案委员,密密的写了封信与惠荫洲说:“这回事体极峰,查实之后,欲以白简从事,费了多少唇舌才能挽回。现在师恩虽然宽厚,就必须赶紧遵照宪礼办理,不可再因循回护,万一京里有了折子,或是梓台那边动了手,那就无可为力。”惠荫洲接到这个札子,并这幕府的信,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把这位龙伯青师爷连夜辞退,又叫帐房师爷同捕厅,催他携着家眷即日搬到别处去住,不可在此逗留,致讨没趣。
又把儿子叫到面前,严严的训斥一番。这时候,这位增二少爷真是无可如何,就如李三郎到了马鬼坡,六军不发,虽是心爱的妃子,也就没法保护,只得让他自去。惠荫洲又拿了这札子,同那封幕府的信,到刑名师爷陈仲言那里,请他做个禀帖,把感恩引咎立时遵办的情形禀复,还要写封回信,谢谢这位幕府。
那陈师爷连连答应,当下说道:“本来这龙伯青闹的也实在不堪,把我们处大席馆的脸面都丢尽了,二少君平日倒也是个明白能干的人,不过被这龙家的混帐男女引诱坏的。现在龙家虽已撵开,二少君还在衙门里,恐怕地方上那些不得志的小人还要作浪生风,好在二少君身上已经有了功名,不如叫他引见到省,既息了此地的风潮,又成了一个正经的事业,岂不两全其美?”惠荫洲听了陈师爷这番话,也深以为然,就说道:“仲翁这话很是,我再去叫了小儿训诫一番,照着这样办罢。”说罢,起身过去。诸位也请明儿再看罢。
第五回 戒懔四知正言规友 政成百里密疏荐贤
却说那惠荫洲听了刑名师爷陈仲言的话,心下很以为然,晚上,就将儿子叫到面前同他商量。增朗之心里想:龙家三艳已经去了,坐在家里无事,总不免想着,不若藉此散散心也好。
就说道:“陈老夫子这话狠是,儿子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在家里坐着终久不是事,出去阅历阅历,也可长见识。”惠荫洲道:“那么,明儿叫周德泉写信到上海,托蔚丰厚替你捐足三班指省分业。但是,到那一省好呢?”想了一想说道:“广东藩台包容斋方伯,他在江苏多年,我做江都的时候,他办提工局,同我共的很好。这人也还宽厚和平,易于伺侯,广东省官场局面听说也还好,海道往来也还便当,不如到广东去罢。”增朗之应声:“是!”惠荫洲说道:“你以后做了官,从前那些脾气可全要痛改。这做官的前程是最要紧的,总第一要保住不出甚么岔儿,那才不至于折本呢。无论甚么事,总要格外小心,无论甚么人,千万不可得罪上司。吩咐的事体,无论是不是做得到做不到,总得把面子敷衍过去,就是有些能说不能行的地方,宁可教百姓吃点苦,万不可同上司违拗。不拘他是甚么样子脾气的上司,没有一个不喜欢捐顺风旗子的。你看我在安东那一年,上头要办蚕桑,那个地方岂是种得来的?我也叫没法,自己下乡,硬逼着百姓把已种的秫米拔了,种下桑秧,只有沿大路的一条地方如此办法,里面的地面我也不去同他们顶真。
后来上头派委员下来查看说淮安府属我办的最好,就把我调了江都,还在折子上切切实实的保举我。就是升补这通州,根子也还在此。至于绅土们,更要敷衍得好,来托件把事体必得要答应的。就是理短些,也要想法子替他斡旋。这其间利害所关不浅,我亲眼看见得好处的、受害的皆不少,可为前车之鉴。
圣人说的: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这真是做官的要诀。我今天这些话,皆是我十余年来亲历其境,狠得了些益处的,你可不要当做耳边风。”增朗之连连答应着:“是,是。”这是他父子家传的治谱,有志做官的,却都应该学学这部书上做官的法子,最多稍为学点,宦途总可得意的。但不知这做书的他到底做过官没有?他做官又是用的甚么法子?几时见着诞叟倒要问问看呢!
增朗之看老翁没有甚么说话,也就退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却有一个白面即君,陪着他少奶奶坐着,见他进房却赶紧站了起来。你道是谁?原来他这位少奶奶犹云娘是陕西人,他老翁也是个举班的江苏州县,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呢,从小儿过继与他一个堂房哥哥,在陕西原籍。一个呢,留在身边,他在南京候补时候,有一位同乡的同寅,因为犯了事后,往黑龙江效力,却狠存了几文,留与他一个姨娘,带着个小儿子住在南京。
这犹云娘的老翁,因为这位同寅临走时曾经托他照应照应,他没事就常去走走,却连这位姨娘衾寒枕冷的苦处,他都照应到了,就同他生了这位云娘小姐。又同这姨娘借了钱,捐了个大花样,补了一个很过得去的缺。原同这位姨娘约定,到任之后接了过去同享荣华。他太太又早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妾,这位姨娘心里很为愿意。那晓得到任之后,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
这位姨娘就带了那位老爷的少爷、这位老爷的小姐一齐来找他。他竟屏诸大门之外,连他亲生这位云娘小姐都不认,并吩咐地方保正,这女的如再不走,就要当流娼驱逐。这姨娘没法,只得跑回南京江宁府里,告了一状。江宁府晓得他是藩台面子上的人,闹了出来岂不叫藩台为难?就叫他的几位同乡替他调处。这几位同乡断的倒也公平,叫他把借的这姨娘钱还了,把这女儿领回去,彼此一刀两断。他拗不过公论,才把这云娘小姐收回去的。惠荫洲在江都任上,他也做甘泉,就彼此结了亲。
后来他的儿子死了,媳妇永远住在娘家,据说跟人逃走却也不知其详。丢下一个孙子,取名犹蔚,号叫子蒸,比云娘小两岁,从小儿姑侄两个在一块儿玩耍,就极为要好。云娘过门之后,他的老翁不久也就身故,那个妾也别外嫁了人。这犹子蒸孤身无依,就来投靠这姑母。那增朗之是常常宿柳眠花的,全亏这犹子蒸早晚进来陪伴着姑母,替他解解闷儿,犹云娘才不觉得有锦衾独旦之感。这回见增朗之走进房来,就叫了一声姑夫。
晓得今天姑夫是要住在房里的,夫妇之间总有些秘密话谈,而且天也不早,就走出来,云娘也未相留。犹云娘因为丈夫久不进房来,想说两句门面上的醋话,继而一想:丈夫今天受了他老子的许多教训,心上人儿又都去了,何苦再去怄他?也就和颜悦色的相迎。说道:“你在老爷子那里谈了这么半天,可还要吃口酒再睡?”增朗之说:“也好。”就叫丫头烫了酒。两个对吃了两杯,收拾睡觉。这犹云娘本来是个惯家,枕席上也还不减于水柔娟。今天要替丈夫开开心,更加着意奉承。增朗之觉得家鸡风味也还不减于野鸳,倒也有个久别初归的光景。
枕头上又讲起老子要叫他出去做官的话,这犹云娘也极力赞成。
第二天早上,惠荫洲叫周海泉写信与上海蔚丰厚的金守峰,托他替增朗之由候选知县捐足正班,指分广东试用,并加一个同知衔。不多两天,金守峰的复信来说,已经上兑,惠荫洲就打发儿子动身,汇了两千银子与他为引见的用度,又写了几封京城里当道的信与他带去。增朗之到了上海,住的是长发栈。因为家人们在房里铺设行李,他就在房门口立着闲看,只见间壁房间也新到了一位客人,年纪也只三十左右,问起茶房,说是杭州来的,听说也要进京。正说着这位客人,姓范名承吉号星圃,是个杭州孝廉,他本由优贡用了知县,因为还想会试占一个翰林,故未掣签分发。近来听见科举将停,想着就点了翰林也没有意味,倒不如就在州县出山混混罢。此次也是预备到京掣签引见的。彼此谈起,皆无甚耽搁,就约着一同进京。
这增朗之见家人把房间收拾好了,就叫去雇辆马车拜客。范星圃问他:“拜那几位?”增朗之道:“要去拜蔚丰厚同新马路的一位管通甫司马。”范星圃道:“管通甫也是熟人,蔚丰厚也有往来,我们就同去罢,不过我还要拢一拢日升昌。”增朗之说:“那也很便。”范星圃也叫管家去雇车,增朗之道:“星翁不到别处去,我们就一车罢,热闹些。”范星圃说:“也好。”两人同上了车,到了后马路蔚丰厚,两人帖子进去就请了。金守峰同范星圃是认得的,晓得那位是增朗之了,就说:“我前天接着周德泉的信,知道朗翁就要动身,计算今天是招商的船,大约朗翁必到,所以有个朋友约我去碰和,我还没有去,不想果就等着,星翁倒也同来,可谓有趣之至,两位是同来认识的?”范星圃说是同住在长发栈,彼此谈起都要进京的,结个伴热闹些。金守峰又向增朗之道:“实数已填好在我这里,朗翁还是就带去,还是临走再取?京里头我已关照,我们号里招呼过,等朗翁自己到京换照。”增朗之道:“费心费心,实收暂时存在这里,我临走再取罢。”金守峰又同范星圃说道:“令岳大人前天由汉口汇了一千银子来,是五天的期,那却没有甚么要紧,星翁现在要用不要?”范星圃道:“那是预备到京用的,就托你们替我汇罢。”坐了一刻,范星圃说道:“我还要到日升昌去呢。”金守峰道:“今天就是日升昌的袁子仁,请我在周宝宝家碰和,这时候怕他早已去了,我看星翁不必扑这个空,回来我在江南春奉约两位,顺便邀了袁子仁在那里会罢。”范星圃道:“也好,朗翁我们去看管通甫要!
天已不早,让他好去碰和,省得人家三缺一的老等。”金守峰造:“不要紧的,我已经交代他们,先替我叫花文兰代碰着,你们看见通甫顺便代我约他一约,我也不写字儿了。”两人又喝了口茶,就上了马车去访管通甫。
这管通甫是浙江绍兴人,名字叫德宽,在上海住了多年。
他的交情最广,没有一省没有托他办的事体,也没有一省的大员他不熟,他是个候选同知,年纪也有五十多岁,就在上海靠此混混,也不预备出山,他每天的应酬也就很忙。这天倒还在家。他们两位进去,管通甫见了增朗之道:“台甫是朗之,我们是初会,尊大人却是很熟的,前回赈捐保案的加街还亏尊大人代托的呢!”增朗之也说了些客套话。管通甫又问范星圃:“这回可是引见了?以星翁的才调甚么官不可做,又何必点翰林?”又问:“令表兄郑琴防近来如何?”范星圃道:“他光景可不好,到省两年还没有得过正经差使,他老太太近来又多病,真为难呢。”又谈了些各省的外选调动,范星圃道:“我们还想到张园去逛逛,通翁可以同去罢?六点钟金守峰约在江南春,托我们代邀通翁。”管通甫道:“我还有点事要到公信洋行去,找个朋友说话,张园就不奉陪了,晚上在江南春会罢。”两人上了马车到了张园,在安垲地方泡了茶。这天不是礼拜,游人不多。增朗之是初到上海,看这地方明窗四敞,浅草如茵,果然甚是有趣。忽见来了两个靓妆女子,跟着两三个娘姨大姐,知道是书寓堂子里的倌人,看他面目虽只中材妆束极为时款。坐了一会,来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同着一个穿素的走到面前,看见范星圃连忙招呼说:“星翁几时来的?”范星圃连忙站起来说道:“才到。”邀着一同坐下,这两位又同增朗之彼此请教。这穿素的姓江号志游名师陆,是个嘉兴副榜住在斜桥,从前同人家开过一个报馆,他两位哥哥皆很阔,时常接济他些。那戴金丝眼镜的姓冒号谷民名邦善,如皋廪生,是水绘园的后人,上年保了经济特科没有取,在望平街开了一个书社,两人都是新学家的领袖。问起范星圃,晓得他要进京引见,冒谷民道:“星翁此次出山,真是同胞之幸,记得那回在这里演说的么?这遭坐而言的,可以起而行了。”范星圃道:“我们官卑职小,有何用处?”江志游道:“只要不忘初志倒也不在乎官之大小。”正在谈着,忽见一个大姐在范星圃身上一拍道:“几时来的?”范星围回头一看,是他做的倌人林风云的大姐,回说道:“今天才到。”看见凤云在那边桌上,也彼此招呼,谈了两句,看看天已不早,各自分散,又叫马车在黄浦滩兜了一个圈子。到了江南春,金守峰已先到,说道:“我也刚来,袁子仁还要在号里转一转呢。”范星圃道:“管通甫我已代邀了,一会儿就来。”不一时管通甫、袁子仁都到了。
金守峰还约了一位江苏候补知府叶勉湖,名字叫传钊的,是四川人。客齐入座,金守峰说:“大约在座都是喜欢热闹的,自然就要叫局了,星翁这回叫那个?”范星圃道:“才在张园碰着林凤云,我已经同他说了,就叫他罢。”金守峰又问增朗之道:“朗翁还是叫大先生呢,还是叫小先生呢?”增朗之道:“随便罢。”金守峰道:“那么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朗翁回来自择罢。”金守峰就荐了迎春二街的六滚香,范星圃的王桂香、管通甫的文彩仙,都是金守峰向来晓得的,也不再回,连袁子仁的周宝宝,他自己的花文兰,都写好局票发出去。不一时,局已到齐,增朗之看那顾宝琳,真是明眸善睐,可惜太小,不过十一二岁,那六蘅香约有二十外点,态度也还风骚,散席之后,同着范星圃在林凤云、六惠香两处打了个茶围,一同回寓。
第二天,管通甫请在松盛胡同文彩仙家,又添了一位公信洋行的买办屠桂山,他叫的是平安坊的李秀卿。这六蘅香晓吃俱增朗之是户好客,下了身份的恭维嬲着,翻过去摆了个双桌,因为客少,范星圃替他添请了冒谷民、江志游两位,江志游叫了个昆曲好手张五宝,冒谷民叫的是美仁里的聂倩云。席散之后,六蘅香硬留着增朗之住了,怎奈他的相貌不及龙玉燕风致,不及杨姨娘本领,也不及犹云娘、水柔娟。增朗之是曾经沧海的人,并不十分留恋。范星圃也在林凤云家吃了桌酒,恰好新裕船到,两人也就收拾动身,天津也未耽搁。
到了京中,同在西河沿的高升店住下。第二天增朗之带了老翁的信,要去见那厉大军机。范星圃也就托他先行问候,到了总部胡同宅子,投进帖子去,这就同那第三回书中,厉大军机看见帖子相接了,回事的把增朗之领到小花厅,不多一刻,厉大军机出来相见,增朗之见了太老师赶紧行礼,厉大军机弯腰立受,增朗之又站说着:“小门生的父亲吩咐替大老师请安!”
厉大军机一面让座一面说:“你老人家可好?我同他倒有好几年不见,近来缺况如何?前回制台保了他,其实进来走一趟也就可望放缺的。”增朗之回道:“通州的缺近来还不如前,父亲本来也很想进京,只因地方上绅民都不让走,前一回请开缺引见,禀帖都已写好,被两个绅士硬拦着不准发,所以也就迁延住了。”厉大军机又问:“你这回可是来引见的,从前下过场没有?”增朗之应道:“从前下过两场,父亲因为近来听见科举要停,所以叫小门生引见到省历练历练的。”厉大军机道:“那也不过是他们那些趋时的人,在里头兴风作浪,始而要废八股,既而又要停科举,学堂同是一样的为国求贤,只要那选才的取土必端,不上那些轻薄少年的当,都可以拔取具才。又何必轻言改革呢?你看本朝多少名臣,那个不从八股科第里来的?也不见得定要策论学堂才能造就人才,朝廷的意思也还未定,再看罢。”又问:“你这回是一个人来的,有同伴的没有?
现在住在那里?”增朗之回道:“昨天到京,就下在西河沿高升店,有一个同来的浙江人,优贡知县范今承吉也是来京引见的,范令说从前也见过太老师,明天就要过来请安。”厉大军机道:“这人我却听说笔下狠好,我见过没有可记不得,他明儿来谈谈也好。”又问问江南的事情,就端茶送客,送到厅门口,厉大军机就不再送,那贾端甫晓得老师会客之后,大约要进去歇歇,早已溜回自己宅子去了。增朗之回到店里,却好范星圃也从他老师洪中堂宅子里回来。增朗之向他说道:“厉大军机那里,我已经替你说过,他说晓得你笔下狠好,叫你明儿去见呢。”范星圃说:“费心费心。”次日饭后,范星圃穿了一件宽腰大袖拖天扫地的蓝夹袍子,旧缎子外褂钉了一个旧夹金绣的补子,那雀子已经要快飞去了。坐了车来到厉大军机门下,厉大军机还未回来,在门房等了一到,送了一分门敬,恰好,厉大军机朝罢归来,看见帖子,也就请见。这范星圃是新学旧学、词章性理、经济考据无一样读不来的,晓得这位大军机脾气,所谈的皆是些只须饬纪整纲,不可妄更法制的一派议论,又说到财政不足,范星圃讲的是财政重在节流,而现在多从开源上着想,不知国家的财源无不出自百姓,若为国家再求开源,百姓岂不格外吃苦?如那直隶的苛细杂捐,还要行甚么印税?几近于民不堪命。前次那道逾旨,真是轩恤民艰、力固邦本的深仁厚泽。近来各省专讲制造兴作,一年耗费繁多,倘将这些上头略为节省些,岂不也就可以足用了呢?这一席话,说的这厉大军机托额点了又点,真是赏识,约谈了有一点多钟才出来。
隔了几天,直隶会馆团拜,厉大军机因怕繁琐,只早上到了,一到就回来了。管会馆的一位司官格外恭维,单送了一桌菜到宅子里来,厉大军机一想:增朗之的老子馈赠甚殷,这回他儿子带来的东西也狠不少,现成的酒席不如请他来吃一顿,总算尽一尽情,那范星圃人也很有道理,与他住在一处就一起请了罢,叫贾端甫来陪陪。想定了,就吩咐回事的写个单子去请,这单子送到高升店,增朗之、范星圃两人才从馆子里赴席回来,见单子上写的是:“翌午菲酌候光,范老大爷、增大老爷”,底下注了个西河沿高升店,贾老爷底下注的本是总部胡同,那贾老爷一条下面,已经恭恭敬敬的写了“敬遵”两字,他们两人也赶紧照写交与来人,增朗之一想:这贾老爷定见是那贾端甫了,老人家本说过,他是厉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我这回还没有去拜他,从前在通州又见过的,明儿同席见着岂不难以为情?他是厉大军机赏识的人,不可得罪,不如趁此刻去拜他一拜,再重重的送他五十两的代土仪,他一个穷京官见了必然高兴,将来还可托他在屏大军机面前说两句好话呢。当时套好了车,写了个代土仪的汇封套,签子旁边注了“五十两”三个字,取了张五十两京平松江银的票子封在里头,插入靴页揣在靴桶子里,上了车。到了总部胡同刑部贾的门口停了车,帖子进去,倒也请见,行了礼分宾坐下,贾端甫道:“朗翁我们倒久违了,尊大人好?”增朗之连忙应道:“家父替端翁请安,端翁向在京好,宝眷记得那年是同进京的,现有几位公郎?”
贾端甫道:“敝眷进京的时候只有一女,前年又添了一个男孩子。”又寒暄了几句,增朗之在靴桶子里取了靴页子,拿出那个封套来,说道:“此次到京,因为既要坐轮船,又要换火车,行李多了难于照顾,所以没有能带得甚么东西,这里有些须薄敬聊代土仪望乞笑纳。”说着把汇封套双手送了过来,以为贾端甫必定欣然接受,那里晓得,贾端甫接到手里看了一看,登时脸上颜色一变,做出一种凛然难犯之色,开口说道:“我们读书做官的人,这‘操守’二字是最要紧的,就同女人家的名节一般,我虽是个寒土,却向来于这些上头最有把握,通籍两三年来,从未受人家丝毫非分之财,岂不知道这部曹是个穷京官?然而贫乃土之常,只有学那君子固穷的一法,不是我说,朗翁此番是要到省为民父母的了,这品行是最要讲究,‘钻营奔竞’四字,万不可犯。现在朗翁送我这份厚礼,把我贾端甫当作何等样人看待?就是朗翁也未免自待太薄,岂不闻关西夫子所说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么?我因为在家里承尊大人见爱,所以阁下来了我就赶紧请见,那晓得阁下是为乞怜营私起见,我就不敢亲近了。”说着把封套交还增朗之,就端茶送客。
只气得这增朗之目瞪口呆,心里要同他辩驳两句,嘴里又说不出来,只好忍气吞声而去。从来贾端甫见着同乡亲友来找他寻门路的,他就把这段事体说在前头,使人家不能进言,所以他“暮夜却金”的美名也就传扬殆遍。
第二天午后,大家都到了厉大军机宅子,等厉大军机回来一齐进去。席间谈论起来,贾端甫也深佩服范星圃的见解,彼此颇为相投。次日,范星圃拜了贾端甫,过一天,贾端甫也去回拜了,彼此聚谈了几次,两人取径虽然不同,而做官做人的宗旨则一,所以愈谈愈觉合式,有个惟英雄能识英雄的光景,两个人就订了金兰之好。这范星圃掣的是江西省,这一次引见单子江西省的知县只有两个人,那一位姓任名纯号天然,大兴县人,原籍安徽。他的胞兄叫做任善号令龙,是个援贡用的工部司官。这任天然的父母都已过世,他也曾考过一次小考,学台说他笔下也很畅达,但是,八股的篇幅不大合格,而且还有些伤时的话,碍于功令把他取了一个佾生,他从此就不考了,在各处衙门局卡营里谋了处笔墨馆,后来,被一位盛京将军敬熙帅赏识了,请了他去办折奏,又叫他捐了一个策省,县里替他保了一个以知县分省补用,这回也是掣签的。
他的夫人和氏名叫韫玉,同他是姑表兄妹,同岁生的,他两位的母亲姑嫂之间最为相得,时常交换乳哺以为戏杂,他两个三四岁上同在一处玩耍,六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是同在一起识字读书,真是两小无猜,彼此都有个鹣鹣蝶鲜之意。不过没有像那小说书上所说的,互赠表记私结丝罗耳。两家父母都甚通达,并不拘定姑表之嫌,就给了一重亲上的亲,到了却扇之夕,玉台镜下果是老奴,自然非常爱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还小呢。韫玉小姐一位哥哥名叫用颐号养田,也是个两榜部曹,任天然到奉天去的时候,韫玉小姐在那里过了一年,因为怯冷,就托从小用的一个丫头名叫可儿的叫任天然收了,自己仍旧回到京里娘家暂住,却又替大的一个儿子定了和养田的女儿爱卿。任天然因敬熙帅升了兵部尚书,也就同着回京引见,同范星圃在吏部演礼会见,因系同省同寅,彼此都拜过了,不多时引见下来,范星圃、增朗之都到厉大军机那里禀见,恰好两人去后,贾端甫将将进来,厉大军机同他谈起这两个人,贾端甫说:“这范星圃是个远到之才,断不久于百里之任。”
厉大军机亦深以为然,贾端甫又说:“这增朗之是个浮薄子弟,前次接到家乡亲友来信,说他这回是因为闹得不得下台,奸占幕友妻女,串通幕友弄钱,几乎把他老翁的功名送掉,不得已才叫他引见到省的。”厉大军机见了增朗之见面,本嫌他举止轻机,听了贾端甫这番话,更不喜欢,原想不去招呼他、因他老子惠前洲是从前挑取誊录的门生,自从选了盐城县出去,那时自己还是内阁学土,到而今,十多年来,他每年冬天总是二百金的炭敬。就是那年做那东安的苦缺,他都未少分毫,遇到生日还重重的另送。而这交情全在未进军机以前,是很烧过一阵冷灶的,与那些锦上添花的不同。他儿子虽然不好,到底不好意思不照顾照顾,他临走的时候,还叫一位军机帮着写了一封信与广东督抚,说这增分是某某尚书的通家子侄,年富力强,请推爱器使的话,看似极平淡的一封信,然而广东督抚就奉如律令。增朗之到省不久,就委了一个厘差,这且按下不提。再说那范星圃,领凭之后各处辞行,范星圃人品出众,守旧的人喜他的诚笃,唯新的人喜他的高华,凡据要津的他无一个不处的极好,早已争着致书江西当道替他揄拂,并用不着他自去投荐。他出京之后,又回到杭州,接了他夫人罗氏同他的一位小令郎,然后到江西禀到。
这江西抚台姓梁名廷植号培庵,是一位秉性爽宜,爱才如命的人。范星圃来到省的时候,就接到几封京信,就说他是个长材,见了面听他的一番谈吐,真个名下号灵,就委了他当本衙门的文案。正值朝廷要变通政治,他代拟的一个折子论古酌今,大中至正笔墨,又挥洒自如,真个是崇论宏谦,不愧名臣奏疏。梁培帅欢喜非常,不久就委了他署庐陵县缺。他晓得这优贡知县补缺甚难,同那禀号商量,替他挪垫加捐一个海防通缺的花样,那禀号管事的见他是抚台赏识的红人,那有不肯通融的呢。他到了庐陵两个月内,就结了三百多起的词讼,不到一年,学堂也建设了,警察也办成了,工艺厂、农学厂都次第开创,真是百废俱兴政平讼理,梁培帅更加喜欢。调了他的新建县,补了他的东乡县,他调新建,这庐陵就委了同他一起引见出来的那位任纯接署。因为这任纯到省之后,进了课吏馆,梁培帅于课吏一事最为认真,月月总到一两次的,看见他做的策论,填的日记,笔墨狠好。范星圃委缺出去之后,就委他进衙门办文案,看他当差极为诚慎,是安详沉实一路,也就狠为赏识,所以就委他去接范星圃庐陵县的手。任天然在院上晓得这范星圃是扰台一面明保,一面密保,说他是江西第一良吏,才堪大用,折子已经拜发了,想他如此政声卓著必有非常经济去接他的手,真恐怕极盛难继呢。究竟任天然做的何如,请诸位慢慢再看罢。
第六回 学步后尘苦心独运 荣膺简擢袒腹双栖
任天然奉委署理庐陵县,因这前任范星圃是既得明保,又得密保的人,接手真不容易。所以到了任,无一事不细细的虚心请教,那范星圃却因调了首县匆匆就要起程,凡事只虚说大意就已双旗荣发。那知任天然接印之后不到一月,那范星圆手里所结的案子,有大半全来翻控。任天然想:这庐陵的百姓真个刁健,前官初去就想翻案,必得要警戒一二才好。及至坐上堂细细的一问,再把卷里的堂判一看,才晓得这位名吏的审理词讼是有断无听的,不拘你什么案子,他只把两造的呈子约略一看,就拿定主意如何断结,到了堂上大致问了几句,就照他自己的意思判断,不管你平服不平服,勒着具结,两造再要辩论,他就把惊堂一拍说:“本县一天要审结多少案子,还要办多少别样的公事,那有工夫同你们多说呢?”又传别案的人证审问了。可怜这两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事,才能到得公堂见了县官,含着多少下情,要想伸诉却竟不容置喙,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断结,有些案子此造吃亏彼造还占便宜,有些案子所断的办法竟与两造的事理全不对应,弄得原被告皆觉为难,有一两起跑去上控,上面总说这县官是一个名吏,所断极为公正,不得逞刁读诉,就使问或批准让该县提集人证复讯秉公定断,到了县里还是给代一个硬断了事,所以后来必然没有人去上控。可见这地方百姓,遇着了明干的官府比遇着那昏冗的官府更要苦呢。任天然到任之后,百姓见他审了几起案子,都是平心静气一个一个的细问,遇到那乡下老实胆小的人,更是和颜悦色的问话,使他走了那惧怯官府的心,得以尽情倾吐,到了判结的时候,还要尽问他们有什么不平的地方尽管申诉,不必勉强,总要两造真正情舒心服无话可说之后,令其具结就是。
遇到刁狡健讼饰词逞辩的,他也是按着本案的事理中证的口词,同他详详细细的辩驳,使他遁词俱穷,伪情毕露,然后加以惩戒。所以,这些旧案都来翻控。任天然见他们有这种苦衷,却也不能替他们伸理。但是,前任结过的案,其中清理实在相悬的呢,自不能不为之平反,但凡大致不差的,也还要牵就原断,以存此体,比那自己手里审理的案子,更多一层为难。
再查查他办的那些学堂、警察、工艺厂、农学厂,外面的装满,都极为冠冕,细按起来,则学堂的教习就先不能服人,警察除掉官府经过站道整齐,此外的责任没有一人知道,工艺厂不过雇了几个外间开铺子的匠人,在里面随意教教,农学厂更无道理了,筹的经费半属纸上谈兵,接起常年实在数目来,没有一半可靠,有些捐款都是硬逼着那人承认,好在只要他在纸上写几个字,并不逼着他要现钞,那些人也只得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答应了再说,刀一要按簿实追起来,那可就真正为难,即令叫他倾家贩业,亦复无补于事。办的人呢,说的天花乱坠,占了面子走了,可难坏了这位接任的官,若要据实上达,不但上司未必肯信,必说前后任不合,故意挑剔,而且总还是责成后任妥为整理担子,还是脱卸不掉,徒然多一痕迹,况他是扰台明保的人,扰台断不肯自己认错,恐怕还要说接任官无才,连现成的事都做不好,前一有个撤调,自己的功名还在其次,那后任来的官,鉴于前车势必变本加厉,地方上更要吃苦。任天然想到这层,只得静气手。已替他逐件设法料理,总弄到四平八稳,使前任的罅隙皆弥,百姓的元气无损,却真费了许多心血,才算替这位名吏揩干净了屁股。偏偏他的一位本府苑大等名式金的,本是一位青年翰苑理学名儒放出来的,不晓怎样得了心疾,初仅谈到公事东拉西扯胡帝胡天,还不要紧,有一天三更多的时候,忽然把任天然传了去,任天然不知何事即至,见了面这苑太尊说是他的两位如君要谋害他,叫任天然替他拿办。任天然晓得是他有些疯了,同了府里的刑钞师都带劝带拦的闹了一夜,才把这位太尊的痰火压平了些。过了几天,这位苑太尊到底跑进省去见了抚台,谈他衙门里姬妾、仆役、幕友、当差同着地方绅士都要想法谋害他,连县官都被他们串通了,好容易才逃进省来,要求派兵查办。扰台听了十分诧异,后来细看他的神气,晓得他得了疯病,只得将他留省医治,另委了一位全太守景周来署这吉安府事。这全太守号似庄,是任天然的安徽同乡,由荫生用的光禄寺署,正截取同知分发直隶署,官声很好,在河工里保了知府,一位直隶藩台很为赏识,请制台明保他了,恰好这位藩台升了江西抚台,就把他奏调过来。
梁培帅到了任也很喜欢。他在省里当的都是面子上的要差,同任天然也常见面很要好,任天然却晓得他的脾气,口里极其谦和脱俗,那堂属的规矩仪节可丝毫错他不得,胆子板小,肩膀极窄,可什么事都要尽到,他的属员无才,他竟要当面嘲笑,属员有才却不免暗中忌妒。任天然听见他来做本府,晓得又要多费一番心思去对付他,打听他到了就赶紧远远的接出去。见面的时候,这全太尊就说道:“我们至好,何必如此客气?以后大家总要脱略些,不要拘这些官样文笔才好。”任天然连连答应,却是参堂站班上衙门没有敢少一点过节儿,供应的也格外周到,三日两日总到他衙门里走走,大事小事无不上去请示,却把那办法暗暗的度到这全太尊心里,让他吩咐出来.上行的禀帖,通变有面子的事体,总说是出自本府的主意,下行的告示遇有讨好的地方,总说是府宪的恩典。所以,一年下来,这位全太尊同他共的极为合式,两季的考语都极好。后来新放的实缺到任,这全太尊交却回省,又在抚台面前极力的保举,这架培帅真是个爱才的上司,第二年又是一个明保。那范星圃是送部引见,全似庄、任天然也都得了传旨嘉奖。
再说那范星圃做了两年首道,又到他本任东乡做了两三年,那官声也与在庐陵差仿不多。那晓得他的官运甚好,他的家运却不佳,他的世兄已有八九岁了,本是种过牛痘的,不知怎么又出起天花来,碰到一个庸医,用了两贴凉药以致内陷,这位少爷竟被散花天女收去。他的太太,是汉黄值道罗欢悦的千金,正因娇儿夭折不胜伤感,忽然,又接到汉口的电报,罗欢悦中风出缺,这位罗氏夫人,痛子哭父水米不沾,淹淹成病一个多月,日复一日,也就驾返瑶池。这位名吏就抱哀师之痛,又增锦瑟之悲,未免有情,谁能道此计心再恋。此东乡县缺,请咨入京引见梁培帅,望他飞饬倒也十分高兴,登时委员接署又替他加片奏保,请予破格录用。他在省中料理交代,结算私囊也忙了几个月,才带了夫人儿子的灵枢,顺便回杭安葬。然后到京,仍旧住的是西河沿高升店,这时候,他的老师洪中堂正是军机第一位当权的,他带了一桶江西官窑磁器,一个亨达利买的英国最大八音钟,一套银水碗,一枝羊脂玉的如意,几套空织的袍褂,两盒真正万州血燕,配了些浙江水礼,孝敬老师。老师见了甚为喜欢,全数赏收,同他当面道语说:“你在江西的官声真好,很替家做脸。”谈了半天,次日又去见了屏大军机,扯了那位贾端甫把兄。这时候,贾端甫已经补了主事,得了秋审处的提调,这刑部司官进了秋审处的四提四坐,那提升京察外放是可以操券的,彼此宦途得意,相见甚欢。贾端南道:“上年得信,晓得老弟断弦甚为记念,近来已续写胶么?”
范星圃道:“期年才遇,尚未议及,却也在四处留心,老哥有甚么相巧的人家,尚求代为作伐。”又谈了半天方散。范星圃这回到京原想京城当道,阔老之中有甚么相巧的姻缘,结他一重也可以,做一个泰山之靠。到京里打听了一阵,竟没有甚么机会,那些黑尚书乏侍郎他又看不在眼里,也就有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光景。到京以来,终日酬应,空的时候也不多,晚上有时还要同着两位军机阔少票号财东,到那石郎胡同韩家潭一带领略领略风景。
有一天,一个通裕金店掌柜的胡式周谈起说京里有位姓华的大富翁,真是家货百万,京城张家口做的生意不知多少,前年死了。只有一个儿子还小,两个女儿却生得貌比嫱施,才逾左鲍,就是丝竹管弦、琴棋书画也无一不精。范星圃听了甚是动心,就托胡式周替他打听打听,说合说合,朗式周慨然应允。
过了两天去问回信,明式周说打听得这两位姑娘说亲的虽多,他的娘却还没有答应,就是星翁的事情也托人说过,那边也没有回报,却也没有就允嫁,再托人探探罢。过了几天,又去催那边,还是个活动话,范星圃甚是焦急无聊。有一天傍晚,应酬清些没有坐车,也没有带家人,独自一个到外门散散,顺步走到前门口,看这些车马往来嘈杂,无处立足,又走了几步不觉进了城,走到玉河桥边,这地方宽阔平整,远看着洋场上一道平路两面洋楼,倒还有些风景。正在看着,忽然,一个车把势跑到面前说:“老爷坐车去逛逛罢。”范星圃问他到那里去逛,那车把势道:“只要老爷赏二两银子,包你有好地方去。”
范星圃一想,本来听见京里有种黑车,这大约就是了,好在今天无事,试他一试何妨呢。就在身边拿了二两一张的银票与了这车把势,那车把势把车赶过来,也是个大鞍见车,那匹骡子也很高大,比外头雇的要好得多呢。跳上了车,先也是慢慢儿的走,后来这车把势加上两鞭,那骡子就如飞的跑去,左转右弯不知绕了多少圈子,真弄得不辨东南西北。看看天色黑了,这车把势也不点灯,任着这车在黑地里走。范星圃心里倒也有些发急,然而无可奈何,只好听他去跑。总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一个宅子门口,车把势把车停住说;“请老爷下车。”
范星圃道:“乌黑的下来怎么呢?”车把势道:“那不是有人来接了么。”再一看,果有一个人提着一个灯笼前来引导,就跳下车,车把势又交代了一声:“老爷紧跟着他走,不要乱跑。”只得随着灯笼进了大门,一进曲曲弯弯不如走了多少路,有些门口也有人坐着,有些地方也有人往来,却彼此都不闻问。
范星圃心里也有点数儿,只跟着灯也不去管他那些。末后走进一所高大上房,是五开间大玻璃窗,就有老妈把他领到上首一间外房坐着,也有些丫头老妈在里头,也不来问他的信。停了一会,搬出菜来斟了酒,请他坐,一个丫头低低的说了句:“奶奶就来。”又隔了一刻,又有两个丫头掌着灯,照着一个二十左右的美人进来,一张鹅蛋脸,高高儿的鼻梁,一双桃花眼光彩照人,风神俊逸。进了门就说:“忝怕你饿,所以叫他们先开饭,我却失陪了。”范星圃也站起来招呼了一声说:“奶奶赏饭也不敢客气,已先吃了两杯。”这位奶奶也就在旁边坐下,丫头递上杯筷,也陪着吃。范星圃低低的问了声芳名,那奶奶望他笑了一笑,没有回言,他也不敢再问。吃完了饭,那奶奶挽着他手到房里坐着,也是有说有笑的,却绝不问及姓名来历。房里收拾的美丽非凡,床上是锦衾绣褥,彩慢罗帏,靠床面前一张条桌子,那边一个钟箱,里面一架大挂钟,陈设的光怪陆离,范星圃也看不清这许多,大约是同那聊斋上所说的天宫一般。又坐了一会,一个丫头拿了两碗冰燕场送与他,同那奶奶各吃了。一个老妈子就来开了辅,下了罗帐,走到范星圃面前说:“老爷先睡。”范星圃就把外面衣服脱下,那老妈子接了过来连忙折好收入柜里。范星圃又要了夜壶解了小手,上床脱衣拥装而卧,那老妈子把床面前的鞋子也收起来。那位奶奶还坐在窗口吃着水烟,同丫头、老妈们说笑。又一会儿,听见院子里许多男人家脚步声音,又听见一个人喊了一声道:“九奶奶睡了没有?”一个老妈子连忙应道:“没有睡。”只见一个男人家,有三十多岁的光景,走了进来。穿着袍褂,戴着翎顶,隔着帐子,却看不出那顶子是甚么颜色,大约总不是绿的。进房就在当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丫头忙点了火过来装潮烟,一个老妈子倒了一碗茶,那奶奶也同他谈了些闲话。忽然,看见这男人家站起来,身朝床面前走,范星圃虽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到这时候,也不由的吓得汗流浃背,想今天可是毁了。幸亏这男人家是走到钟面前看时刻的,说道:“呀,已经快两点,不早了,我要去了。”那九奶奶道:“这个钟总快到将近一刻的光景,明儿要收拾呢。”这男人道:“那容易,你明儿交代长富就是了。”说着招呼掌灯老妈子打起帘子,这男人家走了出去,范星圃才放心。然后,这位九奶奶卸了妆,解了手,用了水,丫头收拾干净,把挂的保险灯吹息了,留了一张桌灯,移在床面前条桌上,关了房门退入后房。这位九奶奶一笑,搴帏解衣入帐。毕竟这一宵风味如何,做书的没有干过这种险事,不敢妄谈,或者同在上海堂子里吃过双怡,大致差份不多也未可知。第二天,到八点多钟才起来,还是那个打灯笼的把他送了出去,依旧是那辆车,上车之后仍!日转了几个弯子,不过觉得比昨天晚上快了点,到了玉河桥,那车把势说道:“老爷请赏点酒钞,另外雇车去罢,我不能送了。”范星圃跳下车,又给他十吊钞的票子,自己步行出城,回到店里,他的那些家人说:“老爷到那里去的?昨儿家人们找了一晚。”
范星圃道:“被一位老爷拉去打了一夜的牌。”又问有没有事件,那家人回道:“没有甚么事,就是通裕胡老爷今晚清在国兴。”范星圃一人静坐,想起昨夜虽是十分缴幸,却也十分危险,这种事真不可再的,倒是这华家的亲事,那是可以财色双收的事,今晚必得再切切实实托一托胡式周。晚上,胡式周来催请到了国兴,那国兴主人佩秋就连忙迎着招呼进去,其时到的客人还少,范星圃就拉了胡式周到旁边密密的同他谈这华家的事体,胡式周说道:“华家呢也还愿意,但是,听说有位江苏引见的道台还有位翰林也在那里求亲,所以,华家还要拣一拣呢,我再竭力的替你想法罢。”稍停,客齐入坐,不过是两位京友,还有几位外乡进来引见的,因为书里没有他们的事,做书的也就不去打听他们的姓名,想来看书的也不限言要一个个去考究的。
近来,京里自从南班子一来,甚么林佳生、谢珊珊、杨宝珠、花宝琴名震通过,朝贵争趋,不但令那北地胭脂减色,就是这菊部生涯也几乎为他们占尽,竟致车马寥寥,这些相公却也远不及。从前做书的也懒得细细的去摹写他们,大约不外乎唱两枝曲子,敬两杯酒而已。隔了几天,天气渐暖,是在园子里引见的。范星圃居然蒙恩召见了一次,又到各位军机那里叩谒,洪中堂说:“上头意思很喜欢,大约就有好音,你且等着罢。”厉大军机也说:“朝廷正在破格用人,上头说你人很明白,大约是个好消息呢。”范星圃回到外城又应酬了几天。那天,正在店里剃头,只见贾端甫飞了一个信来说,顷接宁河师函知阁下已简守衡州,专此驰贺云云。接着,又见一个专马来,是头班达拉密孟京堂的信,也是这话,叫赶紧到园子里预备谢恩,他这一见欢喜不尽,随后,就有长班人等,前来道喜。这天本来还有酒局,赶紧叫人辞了。一面套车到园子里,托孟京堂办了谒恩折子,又到洪中堂、万大军机两处转了一转。第二天,折子进去又叫了一回起见下来,就到各位军机那里叩谒,幸喜在园子里住的都不远,一天就可以见齐,那洪中堂、厉大军机自然有一番欣贺勉励的话。在园子里住了三天才得回城,道喜的纷纷不绝。
那如天下的事喜必成双,这范星圃竟是催官红鸾同时照命的。原来那华家因求亲的多,主意正在不定,听见范星圃放了缺,看这个人以一个知县就特旨简放知府,将来必定要大阔的,就有了几分意思。胡式周又去讨信,华家说:“好是很好,但是要想请过来让大姨太太见一见,不知肯与不肯?”胡式周道:“大约总做得到。”赶紧跑来告诉范星圃,范星圃欢喜非常,约定改天过去见,因为要冠冕些,连夜托胡式周捐了个三品衔。
到了那天,胡式周来约他,就戴了亮蓝顶戴,拖着条重线的花翎,穿着一身簇新的袍褂,钉了一副钉线的孔雀补子,坐了大鞍儿车,用着顶马,同着胡式周的车一齐来到华家。见那宅子也很像样,有个管帐的出来迎到第二进厅上坐着。停了一刻,里头说声:“请!”那管帐的领了范星圃款步而入,看那位大姨太太已经立在堂前,也只四十左右的年纪,据说姓黎,是个清风店的名妓。范星圃因为想他的女儿,也管不得这许多,见面就行了大礼。那位黎姨太太却也回了礼,就请在堂屋里坐着,丫头送上菜来,黎姨太太问了些到京的情形及家里的人口,范星困—一回答,觉得两边房里有许多人看,钏韵衣香隐隐约约,但不知可有那心上人儿在内,想来总不见得好意思自己偷看的。
谈了一会,黎姨太太说:“请范大人外边用点心罢。”范星圃就出厅到外边用了点心,同着胡式周一齐托那管帐的道谢上车回去。次日,胡式周前去问信,那华家见这位花太守一表人才,风流惊洒,前头太太又无儿女,那有不允的呢,不过要在京招赘住两个月才能动身。胡式周告诉范星圃,自然一一遵命。就检了日期行聘下礼,好在那女家一切妆奁都是现成的,喜期离下定的日子只隔了半个月多。这天,华家请了几位做京官的亲友,陆这新郎。原来这位华富翁正室早放,这黎姨太太生了两位千金,大的叫素芳,今年十九岁就是今日的新娘。小的叫紫芳,才十六岁。这黎姨太太生了两位千金之后,七八年没有坐喜,华富翁又讨了一个萧姨太太,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延年”,可怜不到三岁,这富翁一病呜呼,丢下这百万家财,留此一些钱。这两位姨太太,一个说入门在先,一个说母以子贵,彼此各不相下,华富翁在日就已分居。这天喜期,虽曾扼人通知那萧姨太太,也没有前来见礼,这黎姨太太可也不去再请。晚间酒阑人散,范星圃进了洞房,见这新人玉润珠圆,温和明媚,真个名不虚传。这一宵恩爱,做书的也就描写不荆范星圃放出那一种借玉怜香的手段,真个是闺房之内事,有甚于画眉数日之后,不但调得这新妇宛转随人,就是那位小姨也就熟不拘礼。有时讨论些古今的诗词,有时讲究些名人的小说,到了傍晚,三个人就煮酒谈心。这位泰水夫人;司或也还入坐凑趣,又嫌闷酒没味,行行酒令,猜猜诗谜,继而又定了个以曲代酒的罚例,好在这一位风流太守,两个窈窕佳人皆是知音,更唱互酬极尽激闺乐事。这一天,范星圃拿了一幅花剑在窗下挥毫,这紫芳姑娘恰恰走来说:“姊夫你在写甚么?”
范星圃道:“我写的两句歪诗,好在紫妹妹看了也不要紧的,你就替我改改罢。”说着,站了起来,让紫芳坐了,自己却站在旁边同看,紫芳拿起来一看,见是几首闺情本事,诗里所写甚么:“绣衾乍展心先醉,翻属檀郎各自眠。”还有甚么:“一笑倩郎搔背膀,插尖不许触鸡头。支枕凭肩娇欲亸,范郎亲解凤头鞋。晓明不放即先起,故把莲钩压枕腰。”许多艳冶秀人的词句,紫芳脸上一红,把诗笺望桌上一放道:“你把姊姊不可告人的事情都描写出来,被人家看见算甚么呢?”范星圃道:“我做两首送你好不好?”紫芳道:“我不要你说这些混话。”范星圃道:“那何敢呢。”隔了一天,就做了八首七律,皆是含蓄蕴藉的清词华句,绝无一点押亵的话头,工楷写了一把泥金聚头扇面,一面叫素芳画的落花蝴蝶,配了一副象牙骨子送与紫芳,紫芳也甚喜欢,若问他做的这八首诗呢,做书的恐怕他还不及韦应珠、韩前生做的,所以没有抄出来,也是善于替他藏拙之一道。这天晚上,紫芳就弄了点体己的菜,算是谢谢姊夫姊姊的。三人入坐,范星圃说:“每天拿唱来抵酒,这个法子也还不公,今儿我们每人唱一套,一个唱,一个吹笛子,一个带板,彼此轮流,免得你推我诿的。”素芳、紫芳也都说好。于是,素芳先唱了一套小晏,是范星圃吹的笛子,紫芳带的板,吃了两杯酒。范星圃唱了一套乔醋,紫芳吹的笛子,素芳带的板,大家又喝了几杯酒。催着紫芳唱,紫芳却不过,只好唱了一套琴挑,是轮着素芳吹笛子,范星圃带板,唱到“那我待要广:承这羞渐,怎应他那一声”两句上,范星圃望紫苦笑了一笑,低低的说道:“你应了罢。”那紫芳脸一红说:“我不唱了。”范星圃赶紧作揖说:“好妹妹,不要气,我再不敢乱说了,求你唱完了罢。”紫芳望他瞅了一眼,重新唱了下去。这温柔乡的滋味真个说不尽,若要一天一天的替他叙起来,做书的可没有个放笔的时候。总而言之,范星圃困是看这紫芳的才貌胜于乃姊,而且这份家私也必得要二乔兼顾才能望三分有二,所以,在他身上处处用心,不时的拿话打动。
这位小姨却也知他意在沛公,在那有意无意之间也微露怜才之隐。范星圃想,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不是可以硬来的,不如以情理相感或者可以有几分希望。这天,素芳到亲戚家里辞行,被他姑母留住了。范星圃想,这真是一个好机会,就跑到这小姨房里,”先说了几句家常话,忽然问道:“紫妹妹,你看我同令姊的伉俪如何?”紫芳道:“双心一袜还有甚么说呢?”又问道:“紫妹妹,你同你素姊姊的姊妹何如呢?”紫芳道:“同气连枝也是再好没有的。”范星圃道:“我也是这么说,但是,我因爱你姊姊就不得不爱及妹妹,我想你令姊同我出京,你在京里闺中失了一个良伴,况且京城豪华的子弟多,风雅的子弟少,以妹妹这种人才,配了一个蠢俗市侩,固然有屈娇姿,就配了一个纨袴儿郎也不免辜负这锦心绣口。”说的这紫芳低垂粉颈,百感交萦。范星圃又说道:“我自说见了妹妹,这一种爱怜的心思伏入脑筋,不是说句轻薄的话,真个被妹妹把魂灵儿勾去了,明知妹妹是玉质琼姿,怎敢妄思非分,然细数古人中仍就英皇成案的也不知多少名士美人,这心事久已要想同妹妹谈谈,只是不敢冒昧开口,今天,实在忍不住了。”
说着,就立起身来望着紫芳作揖道:“总要望妹妹怜念。”那意思还要想下跪,紫芳连忙止住道:“你且坐着,你平日的深情蜜意,我也不是一些不知,但是你叫我怎样呢?”范星圃道:“只要妹妹依了同着出京,你令姊的亲情淑德难道还有甚么不相容么?将来白头相守,在我呢,双美兼得自当曲尽温存,在你姊妹呢,珠玉索联,亦免时化离别,妹妹以为何如?”只见紫芳听了这话也不答应,也不发怒,低了头默默凝思。范星圃晓得有几分愿意,不致翻脸了,就走到面前,轻偎玉体,斜抱香肩,紫苦连忙推他道:“我就是答应你,也是终身之事,怎好这样轻薄呢?”范星圃道:“男女相爱,必得要肌肤相亲,方能坚固不移,做蒙妹妹金诺,务求趁着今晚无人,先成好事,生米做成熟饭,一切就容易商量,否则设或令堂有个异议,亲戚有句闲言,那时叫我怎样,妹妹又怎样,还是背了今夕之盟呢?在我固不愿,恐怕妹妹亦不肯出事罢。”紫芳听他说的近情切理,而且平素已早被他挑动,此时,又经他拥抱了一会,更觉春意满怀,只好腼腼腆腆做了个长生殿里的貌国夫人。第二天,素芳回来,范星圃将这事告诉他,央求他作成,素芳本来爱怜妹子,而且生性温和,也就没有甚么说的,见了妹子倒反安慰了几句。紫芳羞愧难言,素芳本想同他娘说明就效英皇,因恐在京里有亲戚人家议论,不如出京再说,但劝他娘带了妹子一问到任上去。黎姨娘本有些舍不得女儿,也就答应了,把京中一切事体托了一位老管事的靳忠甫料理,他同萧姨娘本来不分而分,也没有甚么放不开手的事。
范星圃又到各位军机那里禀辞,洪中堂见了说:“湖南抚台那里,我已在信上替你提过,你去了必赏识的。”其余各处都去辞了行,凡是湖南、江西、浙江三省有点面子的京官,都送了些别敬。那位喜夜却金的把兄贾端甫那里也送了一分,那贾端甫倒也破例莞收,并没有像待增朗之那样的拒绝。华范两家里里外外的忙了半个月多,诸事方才停当,找一家客店包运行李,共是五百块钞,连几位头等大车、轮船、大餐间在内价钞还不算贵。动身这天,到车栈上来送的两家亲友,人也不少,那胡式周、贾端甫都来的,看着开了车,方才各散。贾端甫回到家里,见书房桌上摆了一本玉折汇存,里头夹着一张本目的上谕,只见上面一道是:厉凤文著无庸,在军机处行走,钦此。”
又一道是:刑部尚书熊丙炎著在军机大臣上行走,钦此。贾端甫看了这两道谕旨,吓得魂不附体,却是为何,下回便知道了。
第七回 甘小就正立知机 恶作伪才媛择木
贾端甫看了那第一道上谕,他的恩师出了军机失了冰山,已觉无所倚靠,还不十分着急。看了那第二道上谕,这军机大臣却是补的他本部堂官,这位堂官向来同他不大合式,常说他是个一无性情的人,外面做的言现行矩,骨子里头也还是些狗肺狠心。倒反不如那些大大方方要两个钱,讲究点声色自娱的倒还光明磊落些,而且恨他只知道趋奉着厉大军机,也带着几分醋意。贾端甫那时候,因为是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把这位堂官却也不放在眼里,不再去揣摩他的脾气,这就是他的本事不如那位把弟范星圃的地方了。这回见他进了军机。一想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要想再去巴结他,恐怕也巴结不上了。闷坐了一会,打听着厉尚书已经回了宅子,赶紧跑到那边去安慰安慰。
问起甚么缘故,厉尚书道。“这两天因为外省有几处上折子,要废科举办学堂,我说这是祖宗成法不可轻更,那晓得拂了洪中堂的意思,在上头说我见解拘执。现在百度维新,必得要有两个讲求时务的在枢垣襄赞,方能共济时艰。所以把我挤了出来,熊炯臣就是因为他学堂办的好,所以才叫他进去的。我们是老旧无能的人了,且看他们这一班维新经济的好手,怎么支撑这个时局罢。”贾端甫说道:“老师所讲的是法古尊先的正经道理,朝廷虽一时求治太急,用了他们这些新进喜事的人,久后必定还要念及‘人维求旧’的这句古训,倚重老成典型的,藉此暂时恰养恰养也好。”厉尚书道:“我心里倒也没有甚么,省得天天要起早,就是住在园子里,也真不方便,你晓得的,我家里就只有你嫂一人跟我到园子里服侍服侍,又要记挂家里,无人在家里照料照料,又恐怕我在那里没人调护,真个兼顾为难。如今倒可以在家安坐,况且我又没有甚么至亲子侄在外头做官,必得要靠我声光照顾的人,更觉得一无挂碍。”
谈了一会,贾端甫辞了出来,赶紧到衙门里去走走。秋审处的那几位提坐,正在商量约齐了去替熊大军机道喜。见他来了,有一位坐办那幼嵇员外,名叫那锻的同他向来要好,就向他说道:“我正派人去催你,我们要到熊大军机那边去,你叫你的赶车的不要卸了。”说着大家一齐穿了补褂,套好了车,到了熊大军机宅子门口,真是一登津要冷热迥殊,那道喜的人,已经填门塞巷,熊大军机又预备车马搬进,园子门前更显拥挤。
这八位到了,回事的管家知道,全是本部最有面子的司官,赶紧就上去回。这位熊大军机是个阳分人,真做得出,说那七位一起请见,这贾老爷道乏改日在衙门再见罢。那管家照着传话出来,贾端甫听见这话,脸上真是下不去,心上又更加焦急,比在那小银珠家听增朗之奚落的话,还要加上一层难过,然而没法只得退了出来,没精打彩的上车回去。第二天,去访那位同事,同郑幼嵇员外商量说:“熊大军机呢,平日同我就有点过节儿,我也晓得我这脾气有些不合时宜的地方,以为我们做大位的人,总应该大度宽容,不料昨天竟如此相待,以后要想好处恐怕不见得。你替我想想,应该怎样呢?”那幼嵇道:“你我知己,你既同我商量,我却不能拿那泛泛地的宽心丸子来搪塞你,你须要他们晓得,这些做大位的人,那醋劲儿比人家的姨太太还要厉害些,在那不得意的时候,没有抹煞得好,到了他一旦得意,那可真难于补救。熊大军机平日就常在我们面前,说你是个厉党,倚着军机的势为焰,把本部堂官都瞧不起,现在他进了军机我就替你悬着,昨天竟如此做得出,那以后更不用说了,万一到了年下同你开个玩笑,那你可就吃不起,就算他没有这种辣手,但是,这京官做到尚书升是无可升的,调呢也轻易不会调他,年纪又不大,圣眷又好,在这部里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提员外提郎中,那还有个一定的资格,堂官不能过于抑制,那京察一等可全在堂官手里,他在部里一日,你总一日想不到好处,难道你预备做一辈子的刑部司官不成?
我替你打算,你已经是补了缺的人,倒不如就了截取直隶州,出去运气好,三五年里头也还可以做到实缺,道府比京察外放也差不多,这是兄弟的愚见,承端翁见爱,所以就倾心相告,端翁再自已斟酌罢。”贾端甫想想部幼嵇的这番话,也真有道理,就说:“承幼翁指教,我就这么办罢。但是,我这脾气恐怕外官也不相宜。”郑幼嵇道:“这倒不然,外官圆话的太多,近来,有些省抚,把那些油腔滑调的看厌了,倒往往赏识端重谨厚的多,只在各人仗着本事去做,总而言之,非运气不行,你道以为何如?”谈了半天,贾端甫告辞。
回家想了一夜,也只有走这一条小路,就去捐了历俸,在吏部呈请截取分发,又想想那一省好呢?因想起河南扰台胡霖胡雨帅是厉尚书提拔起来的,那位藩台乔方伯官名叫名俊的,又是本司掌印出去的,平素相处也很好。河南省的直隶州缺分也还多,就指省河南引见出京。那熊大军机也晓得是避他的风头,因为他一个已经进了新审处补了缺的人,肯如此小就,总算是认亏吃的,也就高高手不再同他计较了。
这贾端甫初中进土,在家乡开贺的那天,就满口拿定了是要提员外、升郎中、得京察、放府道的人,那晓得已经看着要如愿的事情,忽然出了这个岔儿,竟提不了员外,升不了郎中,得不了京察,放不了道府,还要出去做个候补官儿。可见,事由前定,俗语说的“满饭好吃,满话难说”,而况这做官是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的事体,怎么能自己拿得稳稳的呢?
然而,他京官的运气已终,外官的运气甚好。到了省,这胡雨帅因为他是厉尚书的门生,甚为亲热。不多几天,就委了地河工局的提调。这位乔方伯更为契重,说他是学有本源的人。
乔方伯正兼着学务处总理的差使,就同抚台要了他,兼着学务处的提调,面子要算好极了。那学务处的委员甚多,懂得学务的却甚少。贾端甫看着皆不足与谈,只有一位参议兼高等学堂总理的魏琢人太史,见了两面觉得甚有道理。这位魏太史官名行坚,是江西南昌府人,未满弱冠即入词林。后来,因为参了一位当道大员,这位大员勋位名望甚为朝廷倚重。他这折子上去,不但没有参得动他,反传旨严加申饬,几乎送了前程。他见风头不好,就告养回家。这胡雨帅做江西粮道的时候,就同他很要好。到河南抚台,正值朝旨申饬各省县办学堂,就把这魏太史卑礼厚币的请来开办。胡雨帅于学堂的事体,本来丝毫不懂,全仗魏太史维持。布置高等学堂预备科开学的这天,行礼已毕,教习领着学生上来参见,胡雨帅要想说两句内行话,就望着魏太史道:“这学生的功课里头,体操一门那是最有益的,我天天还要做那八段锦的功夫呢。算学一门似乎可以随便些,难道叫他们学成功了,到洋行里去做刚伯杜么?至于地理,这是琢翁贵省的人最讲究的,琢翁想来也总高明的了,来龙去脉水风木火那是不容易考求的呢,他们在这学堂里学成了就能够替人家看地么,还是也要到山里去走走,磨练磨练呢。”魏太史晓得他全弄左了,怕他下不来台,只好含糊答应了两句,拿别的话岔开去,这番话却是通学堂都听见的。魏太史虽然再三叮嘱,不准传说出去。然而,那里拦得住这许多嘴呢,恰好同时有一位省抚,也是因为要办学堂,开了个单子叫那学堂总理买几部书,那位学堂总理,把单子一看共是五个字,分作三行,第一行是“抉微”两个字,第二行是“天文”两个字,第三行是“雷”一个字。这位总理看了不解,只得上去请示道:“奉大帅发下单子吩咐买几部书,那‘扶微’大约是几何‘抉微’了?”那位省抚点头道:“不错!”这总理又问道:“请示这‘天文’买那一种呢?”那位省抚道:“亏你是一位翰林,连个‘天文’的书都不晓得,可笑可笑。”说着就端茶送客。
那个“雷”字,这位总理也不敢再问。回到学务处,请了几位提调、文案、教习,大家猜拟不出。有一位悟心好些的,忽然想着道:“大约是那‘电学’的‘电’字之误。”大家齐说“不错”。这两件事被一家报馆听见了说:“这‘地理’对‘天文’真是天造地设,工巧绝伦。”就拿来登在报上。
再说这位魏太史少年时候,词率里夫最好,做点六朝小品温李香奁一时,无出其右,通籍之后,殚心经籍研究说文,继又结交名流,讲求新学。后来见这新学的流弊太多,几至牵动国脉,怕为比匪所伤,又力矫其弊,格守着圣经贤传尊君亲上的道理,真是识实古今,学通中外,而且言坊行表趋向必端询,不愧为学界津梁,师儒表率,把这河南的学堂办的井井有条。
学堂里的学生,虽不能淬励精神,翊卫邦族,却个个循规蹈矩,没有一些争竞嚣张之习,要算是时下办学堂的一位能手。见了这贾端甫,也觉得针芥相投,没事就常常遇从,彼此意见都说这学堂的教科第一最重的是经学,若各门学科不从经学入手,将来皆成为无本之学。所以,他们讲究的学堂功课,首在读经解经,比那从前讲八股的时候,倒还讲的认真些,这也是保全国粹的大道理。有一位过路的狂上同他们说道:“经书里惟有一部《论语》是最为有益于身心家国之书,文字亦简而赅,贱而奥,朴而华,为人生所必应读的,左氏为文笔之袒不在经书之列,却也不可不读,此外,皆是些断碣残碑。禹贡是个不全的地舆图,月令有如隔年历本,只好视为商彝周鼎,作为一种最高贵之陈列品而已,又何必费有用的精神,钻研这无用的故纸呢?”这两位说这狂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要请抗台拿办驱逐,扰台因为这位狂士也是当代知名的,未敢轻易动手,这位狂土也就望望然而去了。
他们两位逢到礼拜学堂放假,就迭为宾主煮酒论心。这天,又是礼拜的日期,贾端甫得了一条极大的黄河鲤,又新由南货客人带来的金华茶,堡上一天,买了几盆菊花,就约了这魏太史衔杯赏菊,又谈到政治上,魏太史道:“他们讲新学的,总说不可用专制手段,其实,天下事非专制不行,就是他们外国说起来呢,有甚么君主、民主、立宪、共和的,分别替他按实了考较起来,也还脱不了这专制的主义,像我们这个学堂,要不是我们用专制手段压服住了,这两年,不知要起了多少风潮,怎能够这么服服贴贴的呢。讲到治家更非专制不可,不专制,儿子不服老子的管教,妻子不受丈夫的约束,那还成个甚么人家呢?”正说到这里,只见他的管家手里拿了一封信,匆匆的跑了来,魏太史忙问:“甚么事体?”那管家回道:“今天早上,老师出了门,太太就叫家人雇辆车,说到于太太那里去,家人说:‘家里有车,何必雇外头的呢?’太太说:‘那骡子不好,会岔眼。’家人就到街上展了一辆,太太就叫小桃拿了一个包袱,一个铺盖卷,一只箱子,一个提盒,还有镜盒等类装在车上,家人问小桃带这些东西做甚么,小桃说太太要在于太太那边住两天呢,家人也就不能再问,也没有要人跟,说路近有车把势行了,省得多个人跨在辕子上讨厌。刚才侄少爷到老爷内签押房拿件公事,看见案上一封信,说是太太写的,里头说的话甚是希怪,侄少爷即加了一张信封了口,叫家人送来,请老爷看了,吩咐怎么办法。”魏太史听了甚是诧异,连忙拆开看,里头一张信笺上写的是:者之书,情节甚奇,就呈察阅。婶母至今未归,应如何办理?恭叩福安。
福安佳男传经谦笔再看那小信封上面写的是:“留呈庵带主人亲展”,下款是“碧珍手缄”,抽出里头是三张离合如意的毒花笺,上头写的是:遁庵主人亲鉴:絮自奉裳衣,荏苒八载,初以主人才名署于乡里,直声震乎云端,伊然一代伟人。自必有非常德业,惭非德耀,获致伯写,窃引为三生之幸。造依侍既久,始知主人生平学术经济,都从“心劳日拙”四字中来,谨就确有可指者数端,为主人陈之。
主人以乞养辞官,乃归里之后,高堂之甘旨常虚。而主人之樽盘必备,德色评语,时中伤乎庭帏,侧帽扶轮,徒饰观于戚□,迨至金拨就萎,风木增恶。主人侍疾曾无尝药之诚,枕块犹恋桑中之好,而徒以表阡尘墓,为惊世骇俗之方,此见主人之所以为孝过也。
主人,兄有孟皮,疾如贡父。
主人不求第萌,俾荆树以重荣,转燃豆箕,致棠华之遽陨,道得独攘腴产,犹忧侈说并祧。此则主人之所以为弟也,若光临财之际,主人素以千驷不顾自矜顾,何以主讲岳麓修脯一支十年,未及一载,以燔内不至,托故而行,而预支之修,未闻以丝毫还壁。
主人之产,因如是乎?至于中构之事,更有不堪为外人道者,即如令侄麟如,名为依阮籍之光,实则赖怀赢之助,此中暧昧,他人不知,宁王。絮之日待。
房帷者,亦忧襄如充耳耶,絮频年体察,知主人之宅心行事,断无作善降祥之理。为之妻李者,将何以仰望终身?因念良禽择木而栖,贤士择主而事。臣之于君,”既有斯义,妇之于夫,何独不然。泰西男女,离合固可自由,即在支那,伊古以来,妇人之下堂求去者,亦史不绝笔。絮蓄此态久矣,前在寻阳,获见主人表弟池客中书,以英挺之姿,具磊落之概,方方主人,其诚伪相判奚啻霄怀,絮宁为诚者妾,不愿为伪者妻也。所以不亟亟相从者,良以孟子去齐,三宿书画,既余惓惓之情,何恶悻悻以去。且以主人智慧卓尔,识见过人,或能猛省前非,亦未尝不可白头相守。近见,主人颠倒黑白,日益加增,欺世盗名,若将终身,斯真不可救药矣。伏念絮湘弦数遍,已属残春,若再含垢忍无,郁郁居此,必致终论藩溷,未免负此性灵,用是薄检奁妆,长驱就道,古人绝交,不出恶言,不忍面谪主人之短,是以不别而行,而又不肯如玉清之私通,用特留书告别,一声鄙忱。从此,使君不妨另自有妇,罗敷亦自有夫矣,素念主人于此等处,尚能达观,当必夷达视之,不以追骑相追。万一主人未能免俗,必欲置诸法网,罪以潜奔,在絮固不辞紧线之差,恐主人办转扬推簿之站,似林匕均有不利,当望高明反复审之。书不尽言,千万珍重。
长沙何絮留后魏太史看了这信,沉吟了一会,贾端甫问是怎的,魏太史本想把这信送与贾端甫看看,商量商量办法,但是信里头所说的话,实有不可告人之处,贾端甫虽是至交,也不便与他晓得。
想了一想,把信望怀里一揣说道:“没有甚么,内人急于要回娘家,怕我拦他,不等我回去就动身了。”当时就叫那管家来说道:“你回去告诉侄少爷,即说信我收到了,没甚么要紧,我回来再说罢。”他仍然与贾端甫吃酒谈心,从从容容的吃了饭才回去。他本想派人去追,又想这位夫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万一遍了回来,当着人把这些话说个淋漓尽致,叫我怎么收场,又叫我怎么在此地做人呢?倒不如忍忍气听他去罢。这真可以算得个有学识有涵养的人了。然而,看书的诸位替他设身想想,除了这样还有甚么万全之策呢?
他这位何氏夫人,小名柳光,名号籍贯都已见过,不必再提他。父亲也是个名士,早不在了。十七岁上嫁这魏太史,做续弦。他本是个阔达不羁的才女,就他这书信也可略见一斑,同这矫揉造作的魏太史怎合得来呢。这就是我们中国婚姻,不由男女自择的毛玻在南昌,同这魏太史的表弟章廉相见,就彼此有意,恰好章廉是由举人考取内阁中书要进京,魏太史就了河南的学堂,两人各带家眷一齐动身到了九江,同住一个客栈,因等轮船耽搁了几天,这个当口何碧珍就同章池客,了却那五百年前的孽债,本想跟着他溜进京去,因怕九江人多,万一闹出事来。不免都要吃点眼前亏,所以,没有敢轻举妄动。
在这河南住了两年,心里实在忘不了那称心如意的情节。晓得这些满脸道学气的人,最怕人窥侧他的隐衷,更怕人把他那不可告人的事体,当着大家掀出,使他那个架子装不成功,所以写了这书信,以为钳制他不敢追缉之计,其后卷了些金珠细软,带了一个丫头,雇车扬长而去。到了路上,才同这赶车的说起叫他送到顺德府上火车,这赶车的说我甚么都没有预备,又没有带办套牲口,怎么能走呢?这位魏太太道:“车上东西轻,单套也行了,至于应用的物件,我多加你些钱,在前头站上买,有甚么事总是我担承,断不会叫你吃亏的。”那赶车的也就肯了他。熟料,这书信到了魏太史手里,必胜于埋伏着十万断后精兵,果然魏太史不出这女诸葛所料,不敢以一矢相加,可从此知道此娘子军的背水奇阵了。这何碧珍到了顺德,加倍给了车价,打发那赶车的回去,带着小桃上了火车。到京的时候,已有五点钟,暂在骡马市的佛照楼住下,写了一封信,叫店伙送到潘家河沿内阁章老爷宅子里,请章老爷就来。这章池客恰好才从馆子里吃酒回家,刚下车,进门就接到这信,拆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池客中翰夫子爱鉴,妄自洪都识荆,即深依恋,猥以残质,获接帏裳。一夕邮亭,三生梦石,当时即拟追步红拂,奔侍药师,只以两家车从在途,耳目繁多,恐累清德,遂尔忍恩割爱,劳燕分飞。别后膏沐无心,泪痕常洗尘,妾之思君如是,不知使君之念妾何如?
近与伧父诀别,有泰西男女离合自由之权,间隙来都,投托字下。妥之婢之,惟君新命。敢乞速临赐存,一商进止。俟奉台命,再当整理荆钗,晋谒大归。临颖仁盼,饰言面陈。敬请刘安!何絮检衽谨上。
章地客看了这信,倒也觉得十分奇异,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当下就对店伙说道:“你回去说我就来。”又吩咐赶车的不要卸车,他进去转了一转,交代了不实等他吃饭,就出来上了车。一出街口,就到了佛照楼,进去一见面,这何碧珍就盈盈下楼,章池客连忙还礼,说道:“表嫂你怎么来的?”何碧珍道:“我已经同那魏琢人思断义绝了,你这样称呼,那可不好。”章池客又改口叫碧妹妹,何碧珍说:“也不好。”章池客道:“你叫我怎么称呼呢?”何碧珍道:“我如今是你身边的人了,叫我柳儿也可,叫我何姨娘也可,听你的便罢。”
章池客道:“那总不好这么样罢,我们彼此以字相称何如?”
何碧珍道:“那也随你。”当下,坐下细谈别后之事。章池客道:“你大约还没有吃饭,我们叫几样菜,弄点场来吃吃罢!”
何碧珍道:“不但要你在一块吃饭,并且你今天可不能回去,我到了家里不敢争夕,今天才到,你可得在此陪陪我,我还有多少话要同你谈呢。”章池客说:“这也没有甚么不可。”
一面叫店伙计去叫菜打酒,一面吩咐赶车的说:“你把车赶回去罢,我今天不回家了,明儿八点钟来接。”不一会,店伙烫了酒拿了几个下酒的碟子来,两人对前,谈到临走写的那书信,何碧珍细细的背与章池客听,章池客道:“写的真好,只是说的阮微毕露,未免太刻毒些。”何碧珍道:“不是这样如何制得住他?我怎么能平平安安、放放心动的来找你呢?我可同你说,我是心服情愿跟你做妾的,你家太太跟前我总低头取小,尽我做妾的道理。”章池客道:“那总太觉屈事,我们再商量罢。”何碧珍道:“不是这么说,我要不愿就是叫我做贵妃、福晋、夫人,我也不要做,我要愿,就是叫我做个外妇私窝。通房丫头也没有甚么不可,我看不独我何碧珍一人为然,凡是天下的女子,没一个不为此心的。不过受了父母男人的束缚,叫做没法罢了,而且我觉得,只要男女合意不拘一夫多妻、一妻多夫都无不可,那泰西人要讲一夫一妻的道理,似乎还未能体贴的十分透澈。”章池客拍手道:“这话很是狠是,卿真可话解人。”两人又喝了两杯酒吃了饭,谈了一会,收拾就寝。宦海钟·88·这一宵的欢爱,真是新婚久别兼而有之。直睡到红日满室,方才披衣同起,好在这内衙门一月误班的日子有限,所以甚为清闲,又叫了两碗面来吃了。章池客道:“我先回家布置布置,再放车来接你。”章池客回到家中,同他妻子平氏太太说道:“奇事,奇事。”平氏太太道:“甚么事呢?”章池客道:“你晓得我昨夜住在那里?”平氏太太道:“赶车的说你在佛照楼有个女客,在里头留你住,大约是你在上海相好的倌人,特为到京里来找你的。”章池客道:相好的呢,倒也不错,却不是上海的倌人,你道是谁?就是魏家的表嫂何碧珍。我不是前回同你说过,在九江客寓里那一晚上的事体呢。”平氏太太道:“他怎么能来到京里?”章池客就把他写信与魏琢人断绝,带了一个丫头来京相投的话说了一遍,平氏太太道:“倒也狠好,只是这魏琢人怎么肯甘心呢?恐怕他要闹的话,说我是让他来做伴,再好也没有的了。但是,叫做妾,总不好,我就同他妹妹相称罢。”章池客道:“恐他未必肯回来看罢。”
平氏太太叫丫头、老妈子收拾对面房间,买蜡烛鞭炮,一面叫套车去接何小姐。不多一刻,何碧珍已经到了,家人连放鞭炮。
何碧珍先到祖宗面前行了礼,回来就请老爷太大受礼。平氏太太道:“妹妹,我们平行了罢。”何碧珍道:“那可不敢,我何絮今儿是自己情愿做章老爷的妾,太太若不受何絮的这头,那就是不肯收纳何絮,我何絮只好遁入空门了。”平氏太太没法,只得立受了他的头。平氏太太还是叫他妹妹,他一定不敢当。章池客道:“昨天我说过,就叫他碧珍罢。”平氏太太让他到房里坐,他一定见让着平氏太太先走,到了房里就抢着替太太倒了一碗茶,还要来装水烟,平氏太太说:“这可不必。”
停了一会,又领他到对面房里看了新房,收拾的也还干净。晚上,叫了一桌菜。这平氏太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才八岁,女儿六岁,团团圆圆的坐了一桌,吃的倒也十分有趣。晚上,送章池客到这何氏新姨太太房里去休息。章池客虽是一个清苦京官,有这一妻一妾相陪,膝下又有一双儿女,过的也狠舒服。隔了将近一年,忽然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一封信,想来要具问兴师了。他夫妇三个看见,皆不免有点心凉。究竟魏太史的信上说些甚么,请诸位猜一猜春。
第八回 屈膝负荆终成佳偶 啮臂断袖别具赏音
章池客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信,心中甚是惊惶,及至拆开一看,是替一个朋友托他领诰轴的,并未提及何碧珍一字,他夫妇三人才放了心。这位魏太史真度量宽宏,能忍恶辱负重的大才,将来宫保中堂恐怕都有份呢。又隔了两三年,章池客的老翁在籍身故,他闻讣丁艰,带了家眷奔丧回吉水原籍。这时候,正在开办九南铁路,奔祭事还未办毕,就接到这铁路公司总办大绅的邀,请他去当办路事绅董,他想在家无事,藉此也好混些茶水之资,就答应了。办毕祭事料理动身,他的夫人平氏,因为本房分得一分簿簿的田园,必须亲自经理经理,儿子也要送进本城的学堂,不愿同到省中,劝他带了何碧珍同去,他想家中却也不可无人,好在省城到吉水往来还便,也就应允。到了省里,会了总办,又会了同事与几位绅董及文案收支人员。绅董里头有一位广陵的王梦笙太史,是他同年换帖之好,见面就说年伯的祭事,未先视临叩奠抱歉之至,章池客也给了他赙仪。王梦笙问道:“嫂夫人可曾回来?”章池客道:“内人因要料理小儿进学堂,没有出来,是带了一个妾来的。”
王梦笙道:“原来老弟也纳了妾,大约就是京里人,我们倒要见见。”章池客道:“却不是京里人,说来话长,里头还有一大篇文章。老弟的宝眷在省里么?”王梦笙笑道:“我同你一样也是带了一个妾。”章池客道:“老弟是几时纳的?记得你放差出京那时还没有,大约是在上海讨的了?”王梦笙道:“不是上海对的,说来也话长,这么样罢,我们把这里的事弄完了,到我那里吃饭细细的谈罢。”章池客说:“也好。”又到别位同事的房间里应酬了一阵。王梦笙也把日行事件看完,有四点多钟,邀着章池客一起回了公馆。王梦笙问道:“老哥哥的公馆有了没有?”章池客道:“没有,现同小妾暂在栈房里住着。”王梦笙问起他这位如夫人的来历,章池客就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说到那书信,王梦经听了道:“这信写的真好,骂的真痛快,这位老前辈,我从小儿就不佩服,也应该如此。
这位如嫂夫人弃暗投明,要算是一个女中豪杰。”章池客又问王梦笙的如夫人是怎么样的,王梦笙笑道:“我两人真要算异曲同工,无独有偶。”于是把他讨这如夫人的缘由,细细讲来。
但是,这缘由在王梦笙嘴里讲,总不如做书的说的详细,何以呢?难道他自己做的事例说的不详,还是王梦星也是个喜欢遮遮掩掩的人呢?这却不是,只因有些话,本是章池客知道的,王梦笙可以不说,看书的可不晓得,必定要做书的替他说了。
这王梦笙名鹤,老翁是做广东盐运使的,母亲吴氏,只生这王梦笙一人,他老翁又讨了一位姨娘,也生了一子名叫王鸿号梦书,比王梦笙要小到十多岁呢。王梦笙随任读书,请的是一位九江的名孝廉,姓谢号达夫,榜名如命,据说是他老太爷五十岁才生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这谢孝廉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所以也就一齐接到广东,顺便叫这女儿跟着读读字,读读书。他夫人怀着他这女儿的时候,梦见人送了他一张琴,上头有“文君”二字;后来,就生了这位小姐。谢达夫说道:“‘文君’却没有甚么好。”就替他起了个名字叫琴,号叫警文,却是生的秀外慧中,伶俐异常。王梦笙的母亲吴夫人看见甚为钟爱,认了他做干女儿,可怜他九岁上,他母亲就染了广东的疡子症死了。谢达夫还没有得子,吴氏夫人就把自己用的一个丫头叫喜珍的,送了这谢先生。过了一年多些,居然生了一个儿子。这谢先生的教法最好,讲书能达言外之意,不拘泥于章句成法,学生所不能懂的地方就略而不讲,而且循循善诱,使学生乐于亲近,绝无那种师严道事,拒人千里的神气。这王梦笙却也天资聪颖,举一可以反三。十四五岁笔下就狠有可观,一位梅学台看见他的写稿甚为赏识,就把他的女儿让卿许字与他。梅学台是南京人,任满之后请假回家。这年王梦笙十八岁了,因为秋间却逢恩科,他老翁就替他捐了监,托谢先生带他回江西应试,顺便完姻,吴夫人也一同回家替儿子料理喜事。
谢先生也就带着如君儿女,扶着他夫人的灵枢一齐动身。这科王梦笙就中了,举榜后到南京赘了婿。这位梅氏让卿既美且贤,吴氏夫人见了甚为欢喜。王梦笙十九岁上就联捷点了庶常,第二年就留了馆,二十二岁就放了湖南副主考,真是少年科第,一帆风顺。谁知放榜之后,就接到广东电报,他老翁在任病故,他就托湖南扰台替他奏报丁艰,由海道奔丧到广东,扶了老翁灵枢,带了庶如兄弟一起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服满之后;吴氏老太太因为家道狠可过得,那时正是新旧两党互相争竞的时候,恐他年轻的人出去容易买祸,就不准他进京起复。他在家奉着慈母,伴着娇妻,有时课课弱弟。梅氏夫人也连举两子,大的已能让梨觅枣,倒也极尽家庭之乐。这年,他这位业师谢达夫,忽然奉委来此广陵教官,他们得信喜欢非常,打听谢达夫到了任,王梦笙就赶紧来见先生,先生一见这位高足,也甚欢悦,问了老太太的安。王梦笙问道:“先生家眷想已同来,可曾再添世弟?”谢达夫道:“家眷是同来的,前年又得了一子。”王梦笙又问世妹可曾完姻,谢达夫听了这话,就惨然道:“唉!不要说了,我回家之后,过了两年,有一位新秀才叫欧阳哲轩的,比你世妹大两岁,生得极为聪秀,笔下也极好,不过父母俱故,家道寒些。朋友来提亲,我就答应了。这年就入赘过来,那如不到两月竟尔夭折,你世妹已孀居三年了,他婆家也没有甚么人,现在还是跟我过着,你想可怜不可怜呢?”
王梦笙只得拿话宽慰了两句,就请见见,并要见见喜姨、太太同两位世弟,谢达夫皆叫出来见了。只见这世妹比那小时更加娇艳,春山锁翠,秋水横波,穿着一身缟素衣裳,尤为光彩夺目。不觉得竟看出了神,因为先生在坐也只得收视返听。谈了些家常,说家母明天就要来接过去玩玩,谢达夫也说,本也就要过来替干娘请安。谈了半天,王梦笙回去告诉了老太太,谈这警文世妹竟守了寡。吴氏老太太也觉得可怜。第二天,就叫打轿子,把谢小姐同喜姨娘一起接了过来见过面,自然有许多怜惜安慰的话,以后也就常来常往。这警文小姐有时也就住在王家,同这梅让卿更加莫逆,两人结了姊妹。王梦笙本是从小见惯,同窗共研的人,也就不时亲近,那警文小姐倒也没有那种躲躲藏藏的小家习气,不过总是谈论些文调,讲说些时事,却不敢一语及于押亵,有时王梦笙也在那蕴藉的谈风里头,写着点爱怜的密意,那警文小姐也似解非解、似答非答的说上两句,那种机锋全在若即若离之间。
看书的诸位,天下的“色”共有好几种,大约那实事之外更无拿情的,最为下等,那事前则抚摩挑逗,事后则偎倚依恋的,其神趣已不专在实事之时,这也算是中等。独有这种含意不伸,幽怀难写的,说他是无情,却有无限的然倒缠绵,在那语言眉目之外,说他是有情,又有一种端庄大雅在那起居言动之间,叫人亲又不能亲,放又放不下,那些小说书上就说,这种是情而不淫的了,不知这一种人却是上等之色。请到极处,亦淫到极处。比那见面就为事,完事就无情者相去悬殊,就比那必须亲沾色泽,铁挂片冠,然后令人动心的,也觉得一个当须凭实,一个全在摩空了。碰到这种人,在那蠢男莽汉,他本不能领略倒也没甚要紧。若是慧业文人,钟情才子,真要被他将魂魄摄去,做那脚垒上的孙子梦呢。所以,有一部笔记说,这一种叫做销魂狱。这个名目真真不错,这王梦笙碰着这谢警文可就进了销魂狱了。因怜成爱、因爱成痴竟弄得梦魂颠倒,茶饭不思,说他病又没病,说他不病又似有玻他这位梅氏夫人看出几分,问他道:“你到底觉得怎么?”他总赖说:“并不怎么。”再隔几天,更加甚了,竟会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出上半天神。见了那谢警文倒也是呆呆的,并不像从前的有说有笑。梅氏夫人虽不敢告诉人,心中却十分着急,晚上再四盘问并且说道:“无论有甚么心事,你告诉了我,总替你想法子做成功。”他才似乎有点醒悟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的,自从见了这谢警文,这心里就放不下,我也明晓得这事万做不到,时常自己抑制自己,但是不能自主。这两天觉得这个心竟变了个灵飘飘的,也不知道在我身上不在,也不知道在他身上不在?”梅让卿道:“我早已看出来了,我说有法子想,必须遂了你的愿,才算我做成这个让字呢。”王梦笙望他连连作揖道:“但是想甚么法子呢?”梅让卿沉吟了一会,笑道:“有了,下个月不是老太太的生日笃?你可唱天戏。”
附着耳朵道:“就如此如此罢,到那时你可要放出本事来,我可不能来帮你。”王笙听了,心中大喜,那似痴非痴的病,也就好了。这吴氏老太太是九月十六的生日,这天王梦笙定要做寿唱戏,老太太想儿子也是个翰林家里,有的是钱,做做寿也不妨,也就答应。这天府中文武无一个不来应酬,男女亲友来祝寿的真不少。那谢小姐同喜姨太太自然也来了,到了晚席散后,谢家派人来接梅氏夫人,定见不放谢小姐回去,说今天虽然还有两位本家小姐在一块住,我们就姊妹同床罢。喜姨娘也说小姐就在一块看看,我是有这小少爷不能不回去。谢警文也就答应了,那喜姨娘先道谢回家。到了十点钟,客已散尽,老太太兴致甚好,同着谢警文、梅让卿,还有两位本家小姐,那位老姨太太又舒舒服服的看了两出方命歇锣。梅让卿伺候老太太安睡,同着谢警文到自己房里,又吃了两杯酒,然后解衣安睡。约有一刻工夫,听谢警文微有呼吸之声,连忙轻轻的起来用了拔赵帜易汉帜的法子,换了王梦笙上床,他却躲到套房里去睡。这王梦笙已把外头衣服脱了,只穿着紧身小衣,掀开了香衾看,这谢警文娇眸双合,媚靥微艳,真如着雨海棠。轻轻的把他中衣褪了一半,映着灯光看那粉臂雪股,十分醉心,正在细细赏鉴,准备着真个销魂。不想那指尖儿微微碰了一碰他腿上的玉肌,竟把这天人警醒,翻身坐起,见是王梦笙,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含嗔,就有个要高声喊叫的意思。吓得这王梦笙连忙爬起,跪在床前,那谢警文本来要喊,因想这时候已交四更,在他家里闹了起来又怎么样呢?而且这位老太太平日相待甚厚,计算他辛苦了一天,刚刚睡着,惊动了他似乎过意不过,就忍住了没有喊出来。看这王梦笙笔直的跪在床前,谢警文披了小袄,指着他骂道:“你这禽兽拿我当甚么人看待?要来污我的名节,你仗着你是个翰林有钱有势,欺负我贫家孀妇,明儿倒同你去评评理看。”一手在床面前条桌上取了水烟袋吸着了,嘴里千禽兽万禽兽不住的骂,到桌头上就拿着火煤子在王梦笙头顶上烧,可怜这王梦笙也不敢回嘴。那谢警文烧的手势虽不重,到底有些疼也只忍着,不但不敢动并且不敢哼,竟为木鸡一般,听这谢警文数说一回烧一回,总是甘心忍受足足有一个时辰。听见转了五更,这谢警文见骂也骂不出个所以然,烧也烧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渐渐的有点倦意,把水烟袋望桌上一放,有个星眼微含、玉客无主的光景。
看书的诸位可晓得,这妇女人家夜间动了气,你若在他那气头上同他抢驳,他的肝火越说越旺,竟要闹到不可收拾。若让他一人数说,他那火出尽了,到了这四五更之际,自然就觉得娇惰不胜,而且这肝火既下,那欲火不由自升,就有一缕媚情从丹田直达胸膈脸上,就现出一种春情倦态,无论他贞姬淑女,只要是有点性灵的,到这时候,总有这番光景。这时候就同那花炮信子已燥,点的得法就会响的,诸位要不信,请在自己娇妻爱妾面前想法子试验试验,用心去体会体会,就知我做书的所说不错了。这位王梦笙是怜香惜玉的惯家哪有看不出的呢。晓得这时候,机不可失,转祸为福就在此时,就低低的说道:“唉,今天呢,实在怪我不好,唐突了妹妹,罪该万死。”
谢警文道:“不怪你还怪谁?明儿再同你算帐!”王梦笙道:“我呢,是晓得罪无可辞,无论拿我怎样,我也是应该具受的。但是,我替妹妹想你怎么呢?”谢警文道:“我有甚么怎么?”王梦笙道:“我是三更多天进这房里,到这时候已有两个更次,房里只有我同妹妹两人,我跪在床前下,妹妹坐在床上,原是规规矩矩的,然而,没有别人看见,明儿妹妹闹了出来,我呢自然是声名扫地,咎由自取还说甚么,妹妹难道好逢人辄诉么?就是说了,人家要不信,瞎造谣言又待如何?”
谢警文道:“那也是你害我的。”王梦笙道:“害呢,原是我害的,我也无可辩,但是妹妹担了一个空名,若是未出阁的闺秀尚可一试,守宫现在是无凭据的了。”谢警文听着,不觉下了两点珠泪说道:“你真害得我苦,叫我怎么办呢?”王梦笙知道有点转机,忙又说道:“我也晓得妹妹是玉洁冰清,原不敢以非礼之事冒昧相待,不过因见妹妹这般的慧性韶年,为这草草短缘拘守着,遂尔孤寂终身,断送了这天生美质,实在可怜可惜,日日如此着想,这魂灵儿竟不知到那里去了?前几天的精神,妹妹也应该看见,后来梅让卿见我这似痴非痴的样子,觉得不好,要想救我的性命,才出此下策。现在,妹妹明天嚷出来,我的性命自然是没有了,明天就不嚷出来,我的命也总是活不成,然而,我因妹妹而死,我死的甚是情愿,再没有一丝怨言的。不过我死之后,望妹妹看顾我的娘,不时来替我的娘解解闷,那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感激不尽。”说着眼睛里掉下泪来,那谢警文眼睛里也不觉下泪,叹了一口气,道:“唉,你不晓得是我那一世的冤家,你起来罢,我明天不说就是了。”
王梦笙这时候倒又放起刁来说:“妹妹不拉我一拉,我一世也不起来。”谢警文也只得用手来拉,他就趁势爬上了床。那晓得跪在地下的时候,心是提着的,倒不觉得冷,到了床上,心朝下一放,这深秋的天气,只穿了一身紧身褂裤,怎么禁得住的呢?倒发起颤来了。谢警文不由的生了怜惜之心,将他搂了过来说道:“我也是前生造的孽,所以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梦见卓父君,这回真要做卓文君了,只好听你罢。但是,以后如何呢?”王梦笙连忙说道:“以后无论如何,总与妹妹白头相守,好在让卿同妹妹也是好姊妹,我万一要负了妹妹,叫我死无葬身之地。”说到这里,谢警文就拿那纤纤玉手掩了他的嘴说:“不准乱说。”两人就同入鸾衾。可怜谢警文三年清誉,就断送在这一宵被底。这王梦笙虽然受了半夜的折磨,却得了无限的乐趣,在枕头上谢警文抚着他颈上的瘢痕,低低的问道:“烫的你不疼么?”王梦笙道:“妹妹下的手本轻,就是再重些,我只知道爱妹妹,也断不会觉得疼的,不信妹妹再烧烧看。”谢警文笑了,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没得说的。”天下愈难得的事,愈觉快心。这时候,这两人真是苦尽甘来,此怜彼爱,比那轻易成就的更增出无限兴趣。不一时,两人倦极同入酣甜,那谢警文梦回鸳枕,已过辰牌。梅让柳轻轻走来,揭开帐子,微微一笑,谢警文羞的无地可容,只说得一句:“姊姊你害得我好”梅让卿不敢拿他开心,连忙说道:“都怪我,不是我因为要救他的性命,又舍不得将来与妹妹分离,才出此冒昧之计,总望妹妹海涵一切在我身上。”谢警文道:“我现在还有甚么说呢?只望姊妹弄得圆满,不要使我轻失此身,没得下梢就是了。”说着,推醒王梦笙说:“还不起来,亏你好意思。”王梦笙睁眼,看见两人真有要伏而惭讼的光景,连忙起身,谢警文同梅让卿商量说:“怎么办呢?”梅让卿道:“你再住两天,我自己去求先生,把先生那边求妥,这边老太太我看更容易些。”谢警文道:“我此刻是没有法子的了,听你们把我怎样就怎样罢。”两人当室理妆,收拾完毕,同去请老太太的安,王梦笙也出去谢客。这天晚上,还是反客为主,还是如姜肱大被鼎足而眠,也就不得而知。
过了两天,梅让卿同谢警文商量,叫他先回家去,却不必说甚么。梅让卿隔了一刻,也坐了轿子过来谢寿,在警父同喜姨娘房里坐了一会,打听谢达夫的签押房里无人,梅让卿本是见惯的,就走了过来,见着谢达夫深深自责,跪着不起来,说道:“先生,门生媳妇做了一件无法无天的事,要求先生责罚。”
谢达夫道:“甚么事,你起来再说。”梅让卿道:“这件事实在都是门生媳妇一个人的错,要求先生宽恕了,并且要求先生答应了门生媳妇才敢起来。”谢达夫被他弄的没法,又不好搀他,只好站着说道:“甚么事呢?你且说罢。”这遭梅让柳才把王梦笙见警文怎样发痴得病,他自己怎样怕将来与世妹分离,用计使他两人成了好事的话,委委婉婉的说了一遍,并说道:“我梅让卿情愿以嫡位相让,自居造室,总要先生允了,才能完全这一重缺陷。”谢达夫听了,本来也有些气,然而木已成舟,即使翻起脸来,坏了学生的功名也补不了女儿的名誉,那又何苦呢?况寡妇改嫁,汉唐以来,多少名人皆不以为异,只有南宋之后,那些迂儒好为矫激,才弄成这个世风,也不知冤冤枉枉的害了多少性命。我又何苦蹈他们的圈套,断送这一双儿女,叫人家说是头巾气呢?再则,自己家道本寒,女儿夫家又没有人,将来也不是个了局,不如就此完全了他们罢。沉吟了一下说道:“事体既已如此,只要是你三人情愿,我也不去讲那些道学话,你可得要同你老太太讲妥,名分倒也不拘,总没有僭你的道理。”这梅让卿连忙磕头谢了,起来跑到谢警文房里,拉了警文说:“我已经说妥当了,你得同我去见见你爹爹。”谢警文只得忍着羞,同梅让卿走到老翁的签押房里,跪了下去,一言不发,谢达夫倒也舍不得说他甚么,只说道:“你们的事,你姊姊已都同我说过,大约也是你们前世的缘分,本来你娘当日梦见卓文君生你的,我心里就觉得不好,为今可都应了。你且起去同你姊姊商量商量,怎么办法罢。”谢警文磕了一个头起来,同梅让卿回到房里。梅让卿又坐了一刻,上了轿,顺便到几处亲戚本家那里去谢了寿。回到家里,把这事细细的同吴氏老太太说了,总把错处认在自己身上。老太太一边是爱子,一边是干女,又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古板人,自然无甚不可,就说道:“这孩子真是胡闹,可难得你这么贤慧。
既然谢先生答应了,就这么办罢。你们就姊妹相称,也不必分甚么嫡庶。”说着,就叫人去喊王梦笙。不一会,王梦笙进来,梅让卿先向他说道:“你的事我已经求娘恩允了,你快过来谢谢。”王梦笙赶紧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老太太道:“你也是个读书明理的人,怎么做出这些糊涂事来。现在看你媳妇面上,替你们成就这事,你以后可得要好好的爱你这媳妇,不可稍有偏袒。”王梦笙连连应着,磕头谢了,起来停了一刻,同着梅让卿回房。到了房里,王梦笙望着梅让柳扑通跪下,梅让卿连忙去拉,已在那石榴裳下至至诚诚的磕了三个头。晚上又细问梅让柳,怎样同先生说的,梅让卿一一同他说了,他真是欢感不尽,应该如何加功谢这媒人,请诸位替他想想看。
次日,梅让卿又到谢先生这边来说是奉了婆婆之命过来求亲的,谢达夫也就答应,说道:“这事呢,原无甚么不可,但是厅耳倍目的人,那里晓得甚么道理,倒反要造言生事,不如掩避些,不必铺张,就用轿子抬了过去。至于你们将来怎么称呼,怎么相处,悉听你们,我也不管。”梅让卿一一答应,回来告知吴氏老太太,就照着谢先生的话办。挑了日子,也不惊动亲友,用一乘兰呢四轿接了过来,到门之后,也还是挂灯结彩,吹打放炮,同着王梦笙拜了堂,谒了庙,双双的磕了老太太的头,同老姨太太王梦笙也见了礼。谢警文却定请梅让卿立着受了半礼,老太太就吩咐,以后梅氏叫太太,谢氏叫二太太。
第二天,王梦笙也穿了衣帽到谢达夫那里谢了亲。吴氏老太太又请谢达夫同着喜姨娘,带着两个小少爷,过来吃了会亲酒。
从此,一夫两妇快乐非常。
后来,铁路公司请王梦笙去当绅董,梅让卿要在家侍奉婆婆,就叫他带了谢警文到剩这天,王梦生把这一段缘由细细的同章池客谈了,连那一夜跪着,听烧听骂的情形,都没有丝毫讳饰。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好心处,虽然是荡检论闲,却不失为光明磊落。王梦笙就邀章池客搬来同住,章池客也允了。第二天,就搬过来。谢警文见了何碧珍,也甚投契。这时,铁路公司方在初开,事体不多。我们中国向来遇到开办一事,总先安置了多少人,为在以天下之利养天下之人,也未常不有个道理在内。这天,两人无事,各带着一位如夫人同去逛百花海。
看那残花在沼丝柳成荫风景,也颇不错,玩了一会,正要回去,忽然碰着一位客,同王梦笙招呼道:“梦翁那里去?”又问:“这位尊姓?”王梦笙代答了,章池客也回敬请教。原来,这位就是那年在上海同增朗之、范星圃他们聚会的叶勉湖,他已过了道班,现当着江西省销的差使,同王梦笙是狠熟的。叶勉湖说道:“两位不要走,停回同到我那里看戏,今儿有我们家乡带来的熊掌、鹿筋呢。”王梦笙晓得他的烹调最精,他那公馆里常唱戏,那戏台也收拾的绝好,心里也颇愿意去,却说道:“我们都有内眷同来的,怎么去呢?”叶勉湖道:“让他们先回去,两位只至晚点回去,唱一出滚灯也就完了。”
王梦笙同章池客只好吩咐家人,送二太太回去。近来章池客的这位何氏夫人,也援着谢警文的成案改了称呼了。章王两人同着叶勉湖又逛了一刻,就一齐到叶公馆,不多时,客已来齐,有南昌府的亨太尊,新达启的华大令,派办处兼军机所提调全太尊,这全太尊,就是那做吉安府的全似荐。还有他本局的几位委员,及书启帐房师,即共坐了两桌。五点钟开锣,唱了两出,只见一个穿出烟银纺绸衫夹纱背心、绣花薄底镶鞋,留着全发的小旦,走了进来,年纪约有十八九岁,生得眉清目媚,齿白唇红,走到两席面前,遍请了安。叶勉湖拉着他手道:“艳香,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七姨太太等了你半天,快些进去妆粉罢。”艳香说:“我今天起来迟了些。”说着就走到点房里去。这叶勉湖的七姨太太,就是从前贾端甫赏识的那个双珍。叶勉湖在秦淮时讨他也有四五年了。看见艳香进来,就说道:“你怎么来的这么迟?把人家眼睛都盼穿了。”艳香赶紧走近两步,靠着膝前请了个安道:“劳姨太太久等,真对不住。”
七姨太太就拉着他手说:“你坐着罢,不早了,我来替你梳头。”桌上妆具已经摆好,趁着丫头出去泡茶,两人脸靠脸的照着镜子,亲热了一会。然后替他把头发打开,慢慢的替他梳好头,拿自己的珍珠轻镶玉发花别子替他插好。艳香却自己洗了脸,扑了粉,微微的点了点胭脂。七姨太太开了衣橱,拿自己的衣服与他穿,艳香说:“今天排的戏里头有出庙会,是要解怀的,连兜小衫都要呢。”七姨太太就拿了一个京城里带出来,一面红纱,一面夹层里画着青蛇的兜肚与他带,艳香脱了衣裳,露出一身雪白粉嫩的肌肤,七姨太太亲手替他把这兜肚结好,他就穿了这七姨太太的贴身小衫,坐到七姨太太的床上,套了七姨太太的一条纺绸镶脚的裤子,装了跷。然后加了外衣,收拾停当,照了照镜子,戴上七姨太太的耳环,望着七姨太太说道:“我就要上台,你就来看罢。”七姨太太笑着应了,带了一个小丫头,走到厅旁边一间小书房里去看,这是他向来看惯的地方,叶大人特为替他收拾出来的。艳香走到花厅,真是一个婷婷袅袅的佳人。不知道的,几乎当作叶大人的姨太太出来了,又在叶勉湖身边坐了一坐,然后上台。这里开席,又叫了几个档子班的倌人陪酒。艳香先唱了一出昆曲的“偷诗”,做到那潘必正掀开帐子看他那杏眸娇合,莲瓣斜倚,潘必轻轻抱起腰肢,真令人心驰目眩。隔了两出,又喝“庙会”,解开衣襟露出了红纱兜肚,映着那雪白胸膛,任着那迎三公子摩挲双乳,看的人皆羡这小生几身修到。那南昌府亨太尊,笑着向他那相好倌人玉仙道:“比你的不晓得如何?”玉仙把他打了一下,又低低的说道:“你也去摩一摩看好不好。”亨太尊就伸手来摩玉仙的说:“先摩摩你的看。”玉仙连忙推开他的手,又低低的笑着说道:“我的你还没有摩够么?你去摩摩他的,就晓得了。”不一时,艳香下台,仍在叶大人身边坐着。
等到那笙歌归别院、灯火下楼台的时候,众人都已各归府第。
这艳香是否就住在叶大人的上房里头,那就不得而知。
叶勉湖本是富豪,又当阔差,不时邀了亲王过去选舞微歌,赌花论酒,往来甚欢。又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傍晚,王梦笙、章池客打公司回家,同着两位如君坐在一处闲谈,忽然接到叶勉湖一个条子,说是今日拟为艳香除乐籍列入金钗,务乞两君速临商酌。此一篇花样翻新的文字,亨波如太尊亦在坐,望即命驾勿却为幸。两人看了说道:“消除乐籍呢,倒也常见,至于列入金钗,可是从未听见过的。我两人生平的事,已经要算出奇出格的了,若像这样新鲜文章真是闻所未闻,倒不得不去领教领教呢。”两位如夫人也说这事真正稀奇,你们去了回来细细的讲与我们听罢。诸位要知其详,请等他两位回来告诉他姨太太的时候,让做书的去听他一听,演说出来便知道了。
第九回 助奁妆院司同掷锦 误朝贺府县共迷花
王梦笙、章池客两人坐了轿子,同到叶公馆。那南昌府亨太尊已先来了,见了叶勉湖问其所以,原来这上一天,十月朝街上出会,艳香刚在人家唱堂戏坐轿子回来,没有卸妆,就同着他师傅的小婆媳妇,还有邻居家的一位姑娘,一齐走到街上看会,被一位警察局的副委看见,他说不应扮着女子,夹在妇女淘里,有伤风化申斥几句。这艳香是向来在抚台、藩台、衙门上房里,穿房入户,同大人、少爷、太太、小姐们平吃平坐惯了的,他哪里把这种磕头虫的小老爷,放在眼里,听他申斥就顶撞了两句,这位老爷也是个少年初出山的,在官场阅历还浅,那腔子里还有点热血未曾化凉,登时大怒,就吩咐巡兵把他带到局里。这副委穿了公服,坐上公堂,叫带过这戏子来,艳香到这时候也就只得跪下,问了几句,这艳香还仗着势同他辩驳回嘴,弄得这副委下不来台,就喝声拉下去打。那巡兵把他拉下,还是穿着女妆,就褪了裤子,露出那曾经供奉过各位贵官富商的香臂。这时候,幸亏那正委听见信赶了回来,见这副委正在堂上,不能上去拉他,一面叫家人请他下来说:“总办,有要话吩咐。”一面叫人拦行刑的巡兵说:“先放他起来,停会再打。”可怜那嫩皮肤上,都已经吃了十几片的毛竹笋了。
这副委下来,那正委连忙抱怨道:“这个人你怎打得,他是抚台、藩台各位大人都赏识的,你打了他,不但你的功名保不住,连我还要被你带累呢。”正在说着,只见他家人拿了一封信,说是府里飞马送来的,这正委连忙拆开一看说道:“如何,府里已竟来要人了,我同你一起送了去罢。”那副委到这时候,那腔子里未曾化尽的一点热血,也吓得渐渐的有些凉意,只得跟着他上府。到了官所,等了一会说声“请”,两位进去见了首府,这亨太尊就向着那副委说道:“做官的办事总要审量审量,万万不可莽撞。这警察本是新政,处处要学着点外国的法子,本不该轻易用刑的,你不看见前回有位城上的御史,因为滥刑被参的么?你初出来做官,怎么这样任性?”一面又向着正委说道:“老兄是这分局的正委应该常常在局,怎么自己走开,以致这副委闹出事来,万一上头查问起来,我兄弟可担待不下。”这正委连忙说道:“总要求大人栽培宽恕。”两人听了几句申斥,退了出来。这正委又埋怨了副委几句,副委也不敢回言。
还是那艳香被副委拿到局里的时候,那跟包的连忙到叶大人公馆送信,叶大人连忙写信到府里,派人去要的都是专马飞速,比那跑奏折的还要快些,那亨太尊就拿轿子把艳香送到叶公馆,艳香下了轿,走进上房,就扑到叶大人怀里呜呜咽咽的痛哭说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我老子哥哥不多年前头,还在衙门里做销谷师爷,不幸我老子哥哥死了,被人家骗了出来卖在班子里唱戏。今儿还要丢这个脸,要望大人救我出这个火坑,我也不做这个行当了。”原来,这艳香就是龙钟仁的公郎龙伯青方弟,贾端甫的高足,号叫砚香的龙伯青。从通州搬到扬州,不久死了,被毛升把他家眷骗到上海,又哄他说是送回绍兴进学堂,哪知把他拐到九江,卖在班子里唱了花旦,就改名艳香。他那生母、嫂子、姊姊的下落他也不知道。这艳香在叶大人怀里哭个不住,七姨太太拿自己手帕子替他揩着。叶勉湖道:“救你不难,只是把你弄出来算个甚么人呢?”艳香道:“那随你教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只不要教我再当堂吃板子就是了。”叶勉湖想了一想道:“这么吧,我们家乡风气常有娶小旦的,你就从此改了女妆,做我的八姨太太罢。”双铃也连忙说:“甚妙,甚好!”这艳香哪有不愿的道理,双铃就留艳香往上房。第二天午后,叫了他师傅来,叶勉湖当面吩咐了,与他二千身价,他师傅也不敢不从。这叶勉湖就办了菜,请了亨太尊商量这事,并替艳香谢他昨日的情,又请了这王太史、章中翰作陪。叶勉湖当下向他两人说明缘故,两人心中觉得奇怪,嘴里却均极力赞成说:“这真是一段风流佳话。”停了一刻开席,就是宾主四人,也还叫艳香穿着女衣出来相陪,艳香替亨太尊道了谢。王梦笙、章池客均向他安慰了两句,又替他道喜。这艳香也带笑含羞的,倒也有些闺阁态度。席间嬲着亨大人,定要他把这副委参掉方才消得这口气,不然可就要寻死了。亨太满口答应说:“总在我身上替你出气,八姨太太尽管放心,好好的服侍叶大人,明年早生贵子。”说的艳香红着脸,拿一把瓜子撒了过来,大家哈哈一笑。后来,这亨太尊到底借件事,不多几日就把这副委的差事撤去。可见,做官的人万不可任性,不拘他龟奴妈贼屁,只要他势力大些,千万得罪不得的。席间把办这事的法子商量定了。说这天必得要多请些客,唱一天戏,使大家知道,将来人家才没有话说。就拿历本拣了个初六的佳期。说叫艳香先回家住两天,到这天再拿轿子吹手接来,大家都说甚好,席散各自回家。次日,艳香也回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师傅也办了酒菜,还预备了一枝玉藉替他饯行,也整顿了一个蒸豚与师傅留别。
到了初六,连抚台、藩台都请到了。此时,那梁培师早已升了刑部尚书,进了军机。现在抚台就是那广东藩台包世涵,号容斋,升的藩台姓谭,名笃号梧崦,是广东人,到任也不过一年。他小时候在香港洋行里当过细崽,懂得些外国话,后来跟了一同乡在钦差出洋当翻译,混了几年保到道台,放了一任关道,成了臬台,将放藩台就丁了忧回家。起优之后,放了这江西藩台,同包容帅本无甚么交情,因内里有点渊源,所以也成了个肺腑至交,你道甚么渊源?
这包容斋在广东藩台任上的时候,他姨太太用了一个梳头妈叫做桂姐,年纪不到二十岁,生的油头粉面,妖艳异常。那一双天足常常的不穿袜子,套在那黑油拖鞋里,掩映得白如团雪,滑似松脂。这包容斋有时侥幸捻到手里,真如那汉成帝得了赵合的双足,登时就可兴阳助兴。虽碍着姨太太不能常常享用,却也就不时领略余腥。等到这包容斋升了江西抚台,恰好这谭方伯丁降服忧回家,这桂姐就到了谭方伯府上。这位谭方伯与包容斋所好略同,也是酷慕新兴的,见了这六寸肤圆也就垂涎不置。不到几个月,竟在这桂姐的腹中下了一个国民种子。
这桂种是有丈夫的,只得援那小仓山主人讨方聪娘的故事,托人从中说项,花了三千块钱才能够新特使,故雄让畔,八风皆平。这回同到江西,谭方伯晓得他这位姨太太同抚台有这一点密切的渊源,大可就此联络到任,不多时,就叫他去拜抚台的姨太太。抚台这位姨太太,是在扬州何驹子家讨的,芳名叫文玉,最为得宠,所以把前头的几位姨太太都撇在安徽家里,到广东、到江西都是这文玉随行,真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敢违拗的。这姨太太见了桂姐,自然主仆情深,就是这包容帅也不免眷怀旧雨。有时这位桂姨太太就留在抚台衙门盘桓两三天,包容帅曾否同他重渎堕欢,那节府森严,侯门邃密,做书的却不敢托人打听。但是,这位藩台自从得他姨太太同抚台把这渊源叙过之后上去回事,包容帅没有不点头答应的,号论委缺委差,谭藩台说了从来不敢更改,就是包容帅要照应个把人,也得同这谭藩台好好的商量,有时谭藩台上去回的人,包容帅觉得不大妥当,推敲推敲,谭藩台就有不满之色,总要抚台答应了才算。本来用人是藩台的专责,这位包容帅倒也很尽那不肯侵官的道理。这谭方伯见这包容帅已在他如夫人股掌之中,就放开手段去做,真个同那《官场现形记》上所说的差的不多。
这位南昌府亨茂,他老太爷本是内务府总管,近来又升了理藩院尚书,那新建县华公滋大令名荫荣的也是一位督抚的少爷,皆是家资豪富,孝敬得这谭方伯心满意足。所以,上司属员都很脱略形迹。这天,叶公馆的客真不少,那王太史、章中翰、亨太尊、金太尊、华大令自然在坐,还有那位任天然,从万安县撤任回省,住在叶公馆一条街上也都请了。任天然因为这是旷古难逢的事体,也很愿意过来见识见识。此外的客也不胜枚举,无非是些阔官巨商。两点钟即已开戏,客人陆续到齐。
到了五点多钟,只见四个纱灯一班鼓乐,迎着一顶蓝呢四轿,玻璃窗都用红绸幔子遮着,进了大门就鞭炮不绝,一直抬到上房院子里歇下,一个丫头,一个老妈,在轿子里搀了一位当年的少爷,前天的戏子,今日的新娘艳香八姨太太出来,慢移莲步,轻踏花坛,进了堂屋。这位叶观察戴了红顶花翎,穿着蟒袍补褂,领着艳香敬了神,拜了祖宗,然后摆了两把椅子,叶观察靠着上首一把站着,下首一把是替他太太设的灵位,这艳香就端立红檀,裣衽下拜。叶观察立受了,然后艳香向着双铃叫了一声“姊姊”,拜了下去,双铃也回叫了一声“妹妹”并肩跪下回拜,一面请了抚台、藩台及各位人进来见礼。抚台、藩台本来都是欢喜艳香的,所以,都送了些添妆,不过是衣料、镜奁、脂粉、香水等类,还有一封重重的见面礼。叶勉湖连忙道谢,又叫艳香磕头谢了,大家见过,都退到厅上坐席看戏。
等到抚台、藩台落坐后,亨太尊又高兴,重新叫起局来,把这席酒闹到三更后才罢,有些生客都悄悄逃去,那全似庄、任天然皆在逃席之列。
席散之后,剩的都是几个常聚的熟人,吵着要闹新房。叶勉湖也欣然领道。这新房在七姨太太的里间,是七姨太太的意思,说这房间本来宽大,都有前后间在一边,住着诸事便当些。
大家进了新房一看,收拾的十分齐整,壁上挂着一副泥金对联,王梦笙走去看是章池客送的,写的一笔好王字,对句是:“鄂被新迎桃叶艳,寒簧应惹桂枝香。”连声赞道:“池客这副对子真好,浑融工切,尽题中妙,有弦外音。”章池客笑道:“也不见得。”王梦笙道:“我也做了一副,因为太着色相,且是四个字的不像新房对子,所以没送。”大家说请教请教,王梦笙道:“是,鱼熊兼美,龙凤同翔。”章池客道:“其实也很工切。”那叶勉湖、亨太尊于文墨上都不甚了了,也跟着谬赞两句。叶勉湖又叫老妈子搀着八姨太太,到各人面前敬了茶,大家又说还要闹闹老房,勉的不可得新忘故,撇的七姨太太寂寞了。一同走到外间,艳香也跟着出来,却同双铃坐在一张春凳上。王梦笙忽然站起来,走到这两位姨太太面前,深深一揖,这一雌一雄的姨太太都吓得站了起来,问道:“王大人甚么事体?”王梦笙道:“晓得两位姨太太音律都是高明的,小曲琵琶不敢亵渎,只求两位姨太太,一位吹,一位唱,替换着同唱一套昆曲,不知肯赏脸不肯?”说着又作了两个揖。这两位姨太太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了,商量着同唱一套“折柳”。
先是双铃吹笛子,艳香唱了一枝“怕奏阳关曲”,回来艳香吹笛子,双铃唱了一枝“倒风心无阻”,又是双铃吹笛子,唱了一枝“慢点悬清目”,然后又是艳香吹笛子,双铃唱了一枝“和闷将闲度”。到底是双铃先进门,让他唱的生脚占点便宜。
真是歌声清脆,余音绕梁。大家见已过四鼓说未免耽误了新大好梦,赶紧走罢,大家一齐道谢上轿。这一夜,叶勉湖如何力搏玉兔,直捣黄龙,做书的生平未尝此味,无从摹拟。
到了三朝,叶勉湖又请了几个知己的吃酒,那王太史、章中翰、亨太尊、华大令都在坐,各人叫了相好的倌人,这些倌人都到上房里去请安,看见艳香个个心里带笑,看见双铃却羡他生成艳福,嫁得这么一位好大人,替他弄这么一个靓丽可人的深闺良伴。到了上席之后,玉仙嬲着亨大人到他家里请客,说:“同是一样的人,你看顺大人就替艳香吐了气,难道你就不能替我做点面子?”亨淡如也就答应邀了同席的几位,明天到玉仙那里吃酒,大家也都允了。次日傍晚,南昌府亨太尊先已穿了便服,坐了轿子、却没有用执事,只带了四个亲兵,一把红伞,两匹跟马,到那玉仙的香巢下轿进去。龟奴鸨妇接着都请了府大人的安,引着进了玉仙房里,然后派人到各处请客。
那新建县华大令,不等催请的倒就先过来,在他相好的艳云房里坐着等信。听见府大人到了,就赶紧过来伺候。亨淡如这天又请了一位发审局提调绪太尊,名叫元桢。不多时,客已到齐。
王梦笙看这房间也还雅洁,挂的一副对联是:欲从玉女窥莲井,须向仙人乞奔柯。用渔洋成句,也还自然。大家谈了半天,因为绪太尊是高邮人,亨太尊叫他黑屁股,拿他开心,他也直认不辞,等这叶观察,总不见到,催请的回来,才知是抚台请他吃酒,九点多钟才到,这席酒闹到十二点钟方散。各客告辞之后,亨太尊、华大令也跟着要走,玉仙、艳云两人定见不放,亨太尊道:“这么罢,今天夜里要拜牌,我们叫人把衣帽拿来,在这儿坐一会,就同到万寿宫,岂不甚好,省得回去睡了误事。”
华大令忙应道:“是。”于是各派家人去取衣帽,却各与相好的在房中寻乐。亨太尊的意思,只想吃两口烟坐坐就走,哪晓得这位相好的玉仙,春兴发作,借着打烟睡到亨太尊怀里偎身相就。亨太尊觉得却之不恭,就推开烟盘,春风一度,谁知力尽精疲,竟自沉沉睡去。玉仙也就关了房门,打开被窝,拥着这亨太尊同赴邯郸。
到了五更之后,家人叫鸨妇进来催了几次,华大令也从艳云房里出来。争奈这亨太尊同那玉仙化为蝴蝶乐而忘返。等到惊醒之后,已见红山将升,连忙叫玉仙开了房门。华大令也就进来说迟得很了,恐怕要误怎么办呢。亨太尊也在着急,赶紧洗面穿衣,同着华大令匆匆上轿,到了万寿宫门口,只见抚台轿子已经出来,两人下了轿,让抚台轿子过去,走进里面,藩台是在他们管家面前打听出实情来的,因为人多不好说甚么,只说:“你们怎么这样荒唐误事?回来到我那里再说罢!”说完也就上轿,其余司道鱼贯而去。亨太尊就约华大令,先到他衙门商议商议办法。两人到了府署,亨太尊道:“今儿这事可真是兄弟的错,连累公翁,何以不催催我呢?”华大令道:“卑职到大人门口敲了几回,总敲不开,现在也不必说他了,怎么样想法子弥缝?”亨太尊道:“你看藩台说话的风还好,我们还是去求藩台罢,但是,藩台是好此道的,我们要预备些礼带去才好。”华大令道:“预备多少呢?”亨太尊想了一想说道:“这件事闹起来,你我的功名都靠不住,少了怕不行,我们每人带五千去罢。”华大令道:“那么卑职赶紧回去拼凑,”亨太尊道:“不必了,叫我的帐房一起打两张票子,明儿公翁再还我罢,省得往返耽搁。”一面叫帐房师爷,到银号上打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两人拿红封套装好,揣在怀里,一齐去上藩台衙门。
手本上去吩咐,请执帖的领到签押馆外间坐着。一会儿,藩台出来两人上前请了安,又请了个安谢罪,谭藩台让坐了,下来说道:“你们两位也太大意了,玩笑玩笑也要有些分寸,万寿庆贺是甚么样子?大典怎么好误呢?抚台在万寿宫派人催问了几次,我虽替两位托词,临时患病,把那大庭广众的面子搪塞过去。然而,这是通国皆知的事,我怎么遮盖得住?抚台回去,恐怕这会子,已经尽知底细,听说已吩咐一声,卑府们照办。”谭藩台想了一想道:“姑且也照这样备一份来,我替你们想法子,倘然不行,再还两位罢,事不宜迟,两位就赶紧去料理,封好了,只要叫人送到这边,不必自己再来,免得教人家说话。”这一府一县连连答应道:“是,是。”端茶送了出来。两位到了宫厅,华大令就向着亨太尊道:“这一次就由卑职那里去办,并奉还大人那里代备的一份。”亨太尊说:“这也很好,你赶紧去弄,不要误事,要紧要紧。”两人一齐出来,那华大令回到衙门,赶紧打了张一万两的银票,拿了一个信封封好了,又套在一个红封套里,面上恭敬恭敬的写了“大人安禀”四个字,叫人送到藩台衙门,说是要紧公事,要句回话,这家人亲自送去。藩台见了知道是刚才府县面回的那件公事,拆开一看果然不错,就叫拿张回片与来人销差。然后,把这一万两的银票收好,又把那先送的两张五千两的银票也收起一张来,只拿了一张进来对这位桂姨太太说了缘由,叫他把这五千两的银票亲自送与抚台,总要求他把这府县两人的功名保全,事成之后,买一对球花与你酬劳。那桂姨太太道:“我不去,那回你去我同抚台说那南赣道的缺,答应我的金钢钻戒指,到今儿还没有给我呢!”谭藩台又再三央告说:“我即刻就打电报到上海去办。”这桂姨太太方才答应,坐了轿子到了抚台衙门。他是来惯了,没有不请的。见了那文玉姨太太,文玉道:“你今儿来的这么早,做甚么?”桂姐道:“我是来做送财童子的。”文玉道:“怕是来做进宝回回的罢!”两人到了房里,桂姐密密的把这事告诉了文玉,把那五千两银票也交了,说:“这一府一县的功名可全在你身上。”文玉接过想一想,说道:“是了,包你没事,你回去罢,在这儿恐怕有些话不好讲。”桂姐道:“你答应了那是不行的,我依你先回去,让你好好的去办。”这文玉送了桂姐上轿,回到房里,叫人去看老爷在那里,丫头去了回来说在总文案汪大人那里谈公事呢。
这汪大人也是安徽人,同这包抚台最要好,从前,包抚台做江苏候补道的时候,就请他办笔墨,现在也保到知府。文玉同这汪大人也是见惯了的。心里一想,这位抚台是吃硬不吃软,若在上房里,他要不答应,有些话倒不好说,不如竟到汪大人文案馆里去。于是就叫一个丫头拿了银水烟袋跟着,走到汪大人房门口,原来这包容斋,打万寿宫回来细细的问了问家人,晓得这一府一县是在窑子里住的,又叫人去传了派办处的全太守,是包容帅最赏识的人,包容帅问他,今儿这南昌府、新建县到底怎么会误事的?这全似庄自从吉安交卸之后,虽一直当的是些阔差,却没有再署过事,心里很想摸一摸这南昌府的印把子。听见抚台问起这话,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就趁着势说道:“本来他们倚恃着大帅恩宽,闹得也太不像样了,这亨守、华令终日醉酒迷花,昨天听见就是这亨太守,在窑子里摆酒请华令,就在那儿过夜,亲兵、轿班、执事站了一街,警察局都知道这件事,要来查试查试,恐怕京里要有人说话呢。”包容帅道:“我也听见这么说,但恐传闻的不确,别的人又多半是要好同寅,不肯直说,所以,请似翁过来打听打听。既然这话是实,我自然有个道理,你且不要漏风,免得人家怪你。”又谈了两件别的公事,送了全太守,就到总文案上来,同汪大人商量做折子,参这府县,出告示禁娼。
正在谈着,听说姨太太来了,包容帅吃了一惊说:“姨太太到这里做甚么?”那姨太太已欣开门帘走了进来,对着汪文案叫了一声“汪大人”,汪文案也赶紧起身,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姨太太,说着,就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包容斋道:“你有话不会等我到上房里去说,怎么寻到这里来?”姨太太道:“我因为这件事,不但关联着你,并且关联着我,恐怕见面迟了误了事,所以,到这里来找你说的。汪大人是我没有跟你的时候,你天天同他到我那里吃花酒,打茶围见惯了的,那有甚么要紧,我且问你我是个甚么出身?”包容帅道:“你这话真问得奇了。”那姨太太道:“我是个扬州大树巷的姑娘,难道汪大人不晓得?我再问你,你在我们堂子里嫖我的时候,你是个甚么人?”包容帅道:“你这话问的更奇。”那姨太太道:“我记得你那时候是个江苏道台,可也是个官,你那时候做官,既然在我们堂子里嫖得花天酒地,怎么今儿听说你因为府里、县里在外头玩笑,你就要查禁窑子撵姑娘,还要参人家的功名,你有嘴,难道人家没有嘴?万一你参了人家,人家也揭你从前的短处,看你拿甚么脸见人?我在扬州当婊子,倒没有甚么要紧,今儿既做了江西抚台的姨太太,被人家牵着头皮说笑咒骂,那我可不来。”包容帅道:“这些事与你甚么相干?
我也并不是专为他们玩笑,这朝贺大典他们都误了,所以才要参他的官,你不必管。”这姨太太听了登时楞着一双娇眼说道:“甚么话?你叫我不必管?我是关切你,怕人家掏你的臭屎缸,才来劝你的,你倒说我多事,哪晓得你近来做了抚台,是个封疆大吏,觉得大的了不得,我看也没有甚么稀奇,在我身上睡过的制台、抚台、尚书、翰林也不知多少,今儿既然你叫我不管,那也容易,你还让我到扬州去做我的婊子,你做你的抚台,彼此丢开手,两不相干。可怜那个时刻,你在我那里,怎么样子央告我,说甚么事体都听我的话,说了多少次,汪大人也应该听见几回,今儿你做了抚台就变了心。”说着那眼泪就直淌下来。包容帅正在没法,汪大人趁势就说道:“姨太太也不用动气,大家再从长商量。这事呢,本来怪这府县,这朝贺大典怎么好误呢,不过,刚才藩司也有信来托卑府替他们说情,他两人平日官声甚好,昨天实在是被朋友灌醉误的事,现在姨太太既如此说,卑府也替他们邀大帅的恩,恕了他们这一次,叫他们申斥一番,再记上几过,做做面子也过去了。”包容帅本是不得已才要参他们的,现在见这爱妾如此带怒,本也要想收帆,只是转不过风来,听见这位幕府如此一说,就趁势说道:“既然藩台说他们平日官声还好,你又替他们求情,就饶了他们罢。但总得叫他们来儆戒儆戒,那折子告示暂时就不启了。”说着,就叫人去传南昌府、新建县两位来见,这位姨太太才松了气,包容帅不由的说了句:“你何苦气到这个样子。”
那姨太太撅着嘴说道:“你要怄人,叫人家怎样呢?你今儿早上起的早,怕瘾还没有过足,同我进去烧两口吃罢。”说着就站起身来,包容帅也就跟着进去。
这汪大人送了抚台同姨太太就回了书房,写了个条子与藩台道:“委办之事,府主正当甚怒之下,颇难进言,经鄙人反复剖解,始获转圆,望台重新进一言,庶几里面皆到,竿头日进,已领盛情,敬请勋安!离维心照,尊贱两浑。封了个小信封,叫家人送去。这位汪大人不但受了藩台的托,收了一千银子,并且他讨的一位如夫人,就是那玉仙的姊姊叫做月仙,于是那家窑子也很关切,抚台叫他做折子,办告示,他正在两难,幸得这位文玉姨太太出来解围。汪大人急忙送了条子与藩台,就赶紧跑回中军衙门,叫他如君打发家人送信回去,使他家免得惊惶搬动,他讨这位如君,全是借的这位胡中军的手,也就借这胡中军的衙门房子住,只贴过十两银子的伙食,倒住了有大半年,食用一切都是这位胡中军供应,说是将来再算。这位胡中军,却也有个贪图,因为同这月仙也是旧交。汪大人有时公事忙不回来,他就可以叙叙旧,这也是两有裨益的事。再说,谭藩台接到南昌府的信知道事体已妥,就赶紧上院禀见。这包容帅正在姨太太的房里吃烟,见藩台来,就吩咐“请”,姨太太又劝他吃了一口,然后,到签押房,藩台已经进来打了拱,让了坐,谭藩台就说道:“亨守、华令的事大帅大约早知道了,真真岂有此理,司里查了,这种情形本来就想请大帅奏参的,不过因为这两个平日的官声甚好,而且这亨守于洋务上很明白,这通省的官讲到交涉上头还要数他,洋人也同他很好,遇到有点事体得这个人料理料理,好省多少事,实在人才难得,还要求大帅恕其小节。不知大帅可肯赏司里点面子,恕点恩。”
包容帅道:“这两个人可闹的不太像样了,我平日待人宽厚,他们竟肆无忌惮到如此,我本来想同文案上商量做折子,汪守也说听说他两人官声还好,现在你也出来替他们说话我就不为己甚,但是也得行个公事儆戒儆戒他们,免得人家议论。”谭藩台连忙答应说:“是,司里下去就赶紧上详,每人记他三大过以示惩儆。”藩台见抚台没有甚么话,也就出来。这一府一县已经传到,在大堂口站着班,藩台说你们的事总算妥了,两人忙请安叩谢,那巡捕已拿着手本来请,不知两人进去抚台吩咐些甚么话,且等他二位出来问问看罢。
第十回 澄叙官方惊看白简 褒崇勋绩荣擢乌台
却说这南昌府亨太尊、新建县华大令拿着手本进去,却是在花厅见的,请了安,在圆桌两边坐下,包容帅坐在堂,张口说道:“你们两位也太荒唐,万寿朝贺的大典怎么都不顾呢?
我兄弟向来宽厚,差不多的地方,不肯同人家顶真,原因为大家同是在外头做官,那里定见要做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拿那官话来束缚人呢?然而也总要有些分寸,大德不逾床才好,像今儿这种事体,可实在有点难乎为情,叫人家传说出来算甚么呢。”
这两位连连答应着:“是,实在是卑府们该死。”包容帅又道:“刚才藩台说起两位兄弟官声还好,所以这镒我也不再深究,但是,以后总要敛迹点才行,如再发生此事那我兄弟也就没法了。”两人又赶紧起来请了安说:“这全是大帅格外的恩典,卑府们以后总当痛改前非。”包容帅也就端茶送客。这么一件大事就此敷衍过去。谭藩台净落了一万四千金,总要算是十分公道。
包容帅这天起了早,受了凉,劳了神,又被姨太太怄了几句,到了晚上把个肝气病发作了,浑身串痛,一夜无眠。第二天竟饮食不进,弄了茄楠香末放在烟里烧了吃,都不中用,司道各官齐来禀安,皆未能见。那位绪太尊字之桢,却找了胡中军同汪文案说他的夫人善于按摩,像抚台这种病一推就好的,请回声信要不要看,叫他们进去伺候伺候,汪文案替他回了包容帅,包容帅同意,且请他进来看看也好。汪文案传话出来,绪太尊就赶紧叫绪太太进去,先见了姨太太,然后到抚台房里,包容帅看这位绪太太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也很秀美,一双尖尖的小脚,开出口来是个扬州人的声音,包容帅就请他来按摩。他拿手先隔着衣服推了一会说:“这恐不行,要请大人宽了衣。”包容帅就依他脱了衣服,搭着被窝,那绪太太把那尖尖玉手伸到被窝里,贴着肉替抚台按了一阵,包容帅觉得果然爽快异常,不觉沉沉睡去。第二天又请了他来,他说如用脚踹更好,须要到床上,拿脚轻轻的踹着,包容帅说:“那也不妨。”这天阳春天气颇觉温和,绪太太就宽去外衣,穿着一件玄色包紧身湖绉小袄,一条出炉银的湖绉夹裤,坐到床上,慢慢解了鞋带,褪了莲钩,又尖、又孝又软的金莲,在那抚台身上轻轻的踹着踹去,包容帅真有个贪近娇姿,惟恐讫事的意思,觉得有点吃力,就围在里床坐着歇息。包容帅此刻病已全除,假借搔痒,拿手去捻他莲瓣,这绪太太并不着恼,微微一笑,又暗暗的把那两双金莲伸入被底,任这位抚台摩弄。这包容帅自觉得陇望蜀,那绪太太也就移岸就船,并不是这位绪太太轻贱,实在因为这绪太守到省数年,未得一件好事,竟有费力不讨好之苦,又无门路可钻,是以不惜呈身邀宠,昔人有两句诗道:君如有意应怜妾,奴岂无颜只为郎。这真道着绪太太的苦衷了。自此,隔两三日,请他来按摩一次。在抚台呢,不过为治病卫生起见。所谓“定”,就是神针法灵,难道是燕侣莺俦?而外间传说的却不堪入耳,这位绪太守倒觉得人心苟无暇,人言何恤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需要备一份谢医的厚礼,包容帅却也答应了,同藩台也说妥了,不是发生意外,过两日就可到手。这天,绪太太进抚台衙门不多一刻,就匆匆的出去,绪太守问起缘故,说是抚台接到京里电报,被人奏参开了缺,藩台也在里头。绪太守这一惊非小,到外边打听打听也没有甚么信息。第二天,却见着电传阁抄,原来江西的官场糟到这样,早有一位言官上了一个折子,发交邻省督抚查办。这邻省督抚查得所参皆实,复奏上去也还替这抚台留了地步,说他心地慈祥,操守亦好,惟情面太重,以致属僚玩世,百度废弛,旨意下来抚台是开缺,藩台、南昌府、新建县同那位办督销的江苏道台,都是革职,还有几个府厅州县也有革职的,也有降调的,也有开缺另补的,可怜那绪太守也在那降调之例。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有苦无处说。那位汪大人倒居然幸免。但是,抚台要走再去另图机遇,就把那位月仙如君托与胡中军。这胡中军欣然应允,以为从此可畅叙幽情。哪知这位汪文案竟一去不返,也不来接这位如君。
胡中军始而以为这事很占便宜,继而细细一想,这位如君的身价是他出的,住的是他的房子,吃用也是他供给的,只算他讨了一位如君,让这位汪文案玩了一年多了,只收他十两花粉香,却是大大吃亏了。这天,江西省又得到电抄谕旨三道,一道是:江西布政使尚守廉补授江西按察使,着范承吉补授,钦此。一道是:江西南昌府知县遗缺着郅锻补授,钦此。又一道是:江西巡抚,着瑞恒补授,未到任以前,着尚廉护理,钦此。尚守廉是本省臬台州的,瑞恒呢,是江宁藩台升的,范星圃是做个江西首县的。江西官场皆晓得他们的底细,郅锻就是贾端甫的好友郅幼稽。看书的诸位却见过这个名字,江西官场中人,恐怕还不能尽知,好在是个遗缺府,没人在意,大家都说这位范大人升的真快,前几天还是我们同寅,如今竟升了来做臬台了,你道范星圃的官运为何这么好呢?
原来他到了衡州府的任,做了不到三年拿到一个会党的头目,又拿到一个钦犯里逃回来的京官,解到省里讯速秉报惩办,这折子里自然要叙出他的功劳,抚台又另外加了一个夹片,保他精明干练,运到之才。不久就放了长宝道,到任几个月却好本省的臬台升了,别省的藩台、抚台就委他署遗臬台的事。他是因为拿护会匪头目升的官。这时候,正是会匪嚣张,到处散飘结党,煽动人心,朝廷通饬各省查拿,旨意甚为严切,他既受这一番知遇内心怎能不感激图报?况且署了臬司,降伏惩奸又是他的专责,所以,他在各地县出了重赏,觅了许多眼线,四路侦察。这天有人报信说,善化县的胞弟,就是个会中头目。
他就不动声色,一清早亲自去拜这善化县,县里哪里敢当,他说有要话面谈定见,县里也只得请了这范臬台到了厅上坐下来就问道:“客下有位令弟听说笔下极好,所以特为过来奉拜,意思要想奉屈过去办办笔墨。现在想在衙门可否先请见一见?”
这位知县听见臬台要请他的兄弟,心中甚是高兴,就连忙回说:“职弟现在署中。”就叫他出来叩见,但是笔下不见得佳,恐怕不能胜任。一面就叫家人去请二老爷来,那二老爷方才听见哥哥叫,就赶紧穿了件夹衫出来。这家人没有说是谁叫,哪晓得是臬台要会,所以未穿衣帽,即至走到厅门口,看见有客正要退回,已被范臬台看见,忙问:“那位是不是二老爷?既已出来,不必客气,就是便衣进来见见罢。”这县官连连叫人喊住,那二老爷也只得便衣进来见了面,作了个揖,在旁边坐下。范臬台问了问他的名号,见与他访单子上相符,登时变了颜色,说道:“你做的事,你自己总明白的,且到我那里再说罢。”一面叫亲兵把他锁着带了回去,这亲兵是带了锁链跟出来的,就上来把这二老爷锁了,这县官又吓又急也不知如何好,又不敢拦,又不敢求,眼望着这位臬台把一个至爱的同胞手足带去,可怜他这位二老爷的夫人生产方三四天,这天还在梦中,被老妈子们说话惊醒,问是甚么事,这老妈子又不懂轻重,说二老爷被臬台来亲自锁了去了。这二老爷的夫人一听,登时就吓的血晕过去,好容易才救了转来。
这范臬台把这善化县的二老爷,带到衙门坐了二堂亲自审问,这二老爷推说不知甚么叫做入会。范臬台就叫把链子烧红了拿来,那手下人赶紧照办,烧的红红的一盘链子,朝堂口一放,范臬台喝了一声“上刑!”这些人就把这二老爷的套裤扯去,裤子卷起,露出那两个光膝骨,架着跪在这烧红的链子上。
可怜这位二老爷,何时吃过这种苦呢?只好招认说是被人家哄骗,说入了会将来富贵可以立至,否则两湖地方不久就无一片干净土地,那时身家性命总保不住,所以才入会的。又问他在会里算个甚么名色,这二老爷也认了小小的名目,又问他同党的姓名,他也只好供了几个。哪晓得几个里头,有一个就是这范臬台衙门里刑名师爷的儿子。范臬台得了这些口供,就吩咐松刑钉镣收监。这二老爷已是不能行动,抬着出去的。范臬台退了堂也不进上房,就到刑名师爷那里去,刑名师爷正同他儿子吃饭,看见东家进来,就放了饭碗相迎。范臬台并不去理他,就吩咐随来的人,把他这儿子拿下。这位刑名师爷真个不懂,连忙说:“廉访这是怎么说?”范臬台道:“他是进了富有会的,你管教不严,恐怕也脱不了罪,就连我也怕要耽个失察处分呢。”说着就跟着拿的人朝外走,这刑名师爷晓得这东家是个心辣手快的人,连忙追了出来扯住衣裳跪下哀求道:“可怜我望六的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也还没有误过廉访的事,务求垂念我这残年舔犊的下情,千万留着他一条性命,送了我的终,那就感激不尽衔环洁升,必当补报恩德。”
这位刑名师爷,也是范星圃的浙江同乡,自从范星圃做江西庐陵县时候,就请的是他。后来调新建补东乡升衡州府长宝道,都是这位师爷,在幕中也要算东家的宝主。此刻跪在地下哀哀哭求,以为总可动一动东家的恻隐之心。谁知这位东家只知尽心为国,不顾朋友交情,当时望这刑名师爷说道:“古人大义灭亲,就是我自己的子弟,犯了这种事,我也不能容情的,等我问了再看罢。”说着,把衣裳一扯就出去了。吩咐升堂,这些站堂的晓得这位大人勤劳王事,刚起来就坐堂,所以都不敢远离,登时站齐,把这刑名师爷少爷带上堂上审问。始而也不肯招,又在监里提了那善化县二老爷来对质,这位少爷也还不认,说只同他在会馆里见过一两面,并未同他入甚么会。范臬台道:“你这东西不吃苦,哪里肯认。”吩咐上架子,那些人就抬过一个天平架子,把这少爷上身衣服脱去,把他脊背靠着那架子的竖木上,把他两手搭在架子的横木上,将皮带圈子套上手腕收紧了,辫子也吊了起来,又把套裤扯掉,卷上裤脚,架上板上盘了两盘铁链,把他两膝放在上头腰弯上,架了一根木棍,范臬台又喝声:“踩!”就有两个人走上去使劲的踩踏起来,踩的这位少爷如杀猪的一般狂喊,那刑名师爷在二堂背后门口看着,心中如万把尖刀搅戮,只要奔出来抢护,幸万有些家人挡住,这位师爷也只有嚎淘痛哭。这位范臬台真是铁石心肠,毫不为动,仍叫加劲的踩。这位少爷晓得碰见这位阎罗,这命是保不住了,省得受这些零苦,说:“你们松一松让我说罢。”范臬台道:“他既就肯招,且停一停再踩。”这踩的两个人下来,这位少爷息了息气,就把怎样被人家邀结,怎样听信,怎样入会的情节一一供明,又供道:“入会以前,只替会里做了一道广告,写过两封信,却并没有得到好处,没有受着会里的甚么官职,这都是实话。”这范臬台就吩咐松了刑,上了镣铐同那善化县二老爷,分别收监。退了堂,却不去找刑名师爷商量,自己动手把两人的口供叙好,叫一个写字的家人,在签押房里间密密的写了供折,登时上讫把招供折呈与抚台。
抚台见是会匪,又是臬台自己亲审的,不敢怠慢。就拿笔在那供折上面批了“即正法”三个字,盖了图章。这范臬台袖了供折回来,立刻正法,请了城守营同长沙县来叫他二人监斩,自己坐了大堂,把这善化县的二老爷、本衙门刑名师爷的少爷一齐提了上来,吩咐去了刑具,上绑登时绑好,一声掌号就抬了出去。可怜那位刑名师爷,自己从东家退堂,就要求到监里要同儿子见面,那管监的狱官同家人晓得,这位大人风廉,又是会匪要犯哪里肯让他进去,这刑名师爷坐在监门口哭,那善化县打发来的人,也只在监外看,后来看见范臬台坐了大堂,把这两人提了上去,晓得不好,这刑名师爷连爬带跌的抢了过去,那边已经绑好朝外抬了,父子两个只彼此看了一眼,等到这刑名师爷赶到法场,已是身首异处,只好买棺收殓,这刑名师爷也就因此吓成疯玻那善化县自然也把他兄弟的尸首收了回去。
那二老爷的夫人,产后受这一吓一痛,这血晕的病哪里还会好呢?大家觉得这两件事,也就惨不忍闻。范臬台还觉得办的从宽,并且不是甚么真正首要,不是报效国家,心里还不惬意。
后来,拿办的也还不少。
这天,又打听得本省的一位孝廉,是在一个学堂里当教习的,确是会中一个大头目,凡有湖南入会的,都要在他那里挂名注册,那册子也在他身边。他家里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吃乳的小儿,打听的实。这天,将交五更,就亲自带了兵,把他房子围住,然后,领着人劈门而入。这孝廉夫妇尚在梦乡,听见声音,连忙穿好衣裤,这位孝廉夫人最有心计,把那里边单裤脚子扎紧,套上一条敞脚的棉裤,刚刚下床,这范臬台已带人进了房里,这孝廉夫人就在床里只拿了一卷布,朝裤裆里一塞,一面抱了那小孩子,当他塞那卷布的时候,跟进来的人,也有看见的,也有没有看见的,就是那看见的,也只当这女人家塞块布,裤裆里总不过是那些肮脏东西罢了。独有这位范臬台眼快心灵,就叫人把这孝廉夫人紧紧带住,不许他走开,一面把这位孝廉锁起,翻箱倒笼搜了半天,虽有两封含含糊糊的信,也没有十分凭证,那挂号会党的册子并没有搜到。范臬台吩咐且带回去审了再说,又叫把这妇人也带去,吩咐叫这妇人就在轿子面前,不准远离。这范臬台上了轿,在轿子里目不转眼的看着,这孝廉夫人随从的人,心里想着:“大约我们大人看上了这个女人,其实家里有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小二乔,怎么还要想尝这野味呢?”到了衙门,这范臬台下了轿,就坐上二堂公案,吩咐把这女的带上来,略问了几句,叫人在他身上搜,这些人就把他抱的那孩子夺了,甩在地上叫他去哭,在那孝廉夫人上身奶旁、胸口、袖管、背身、夹层、口袋都搜遍了,回说没有甚么。范臬台又吩咐搜下身,就有两个上来一个淖着这孝廉夫人的腰扯着手,一个拉下这孝廉夫人的裤子,伸手在裤裆里边摩了一阵,也没有甚么,只好把手伸在裤脚管里去摩,果然就在裤脚管里搜出一个布包,呈到公案上。范臬台亲手打开一看,果然就是那本册子,心中大喜。这位孝廉夫人见这册子已被搜了出来,晓得丈夫是保不住的了,自己在堂上被这些人抻手在裤裆里乱摸,自问也是个读书世家的女儿,怎能禁住如此出乖露丑,除死更无别法,就系好裤子望着阶前石上,把那头拼命撞去,只听得扑通一声,登时血液横流,脑浆并裂,两旁站堂,皆惨不忍观。范臬台也没有甚么惊骇,只吩咐了一句“抬下去”,那些人就抬了这孝廉夫人,夹了那地下小孩子出去。范臬台又吩咐带那孝廉,在大堂上看见他夫人浑身血污抬了出去,知道那册子必已被他搜着,已把这性命付诸无何有之乡,倒也心地坦然。听见传,就从从容容的走了上去,到了公案面前,也只得跪下,却不等范臬开口,先仰着头说道:“范承吉,你也是个中国的名士,黄农尧舜之子孙,怎么这样不顾廉耻,可怜我们中国数百年来,茅土被人践食,财利被人侵分,你看那泰东、泰西各国的人民,皆有自得之乐,独有我们中国,无论官僚士庶,皆同那牛马犬豕一般,鞭策、宰割悉听诸人,照这样子再混下去,不想自强保种的法子,将来比那荷兰犹太人的人种不如,我们这一班人也并不想做甚么汉祖、康宗,不过要想叫这四万万同胞吐气扬眉,享点天地生人之乐。
这种事体,在这专制国里,算是悖逆,你也是个很有见识、很有学问的人,从前在那上海演说两次很有道理,那保皇、革命两党里头同你要好的人,真心佩服你的人也很多,你怎么忍心下这辣手戕贼这些同志呢?你做臬司执法是你的义务,那不能来怪你,却不应该投这些阴谋诡计害这许多善类。我也晓得,这也并不是你的本心,不过贪恋着富贵,希图发财升官,博你那闺中妻妾的欢心,赚得些衽席双栖的乐趣,为了这‘财色’二字,却就瞒心昧己,忘却本来面目,不顾万年唾骂,蹂躏种族以媚当道,我看你真正不值呢!我的妻子,今天殉节阶前,我也准备着横身东市,总算对得住支那同胞、五洲志士的了。
我这一身的担负,就此可以卸肩倒也很感激你,但愿你从此陈臬开藩建牙入阁,烈烈轰轰的做那奴隶的奴隶去罢!”这一篇话,说的范臬台目瞪口呆,要骂他,要打他,却也无从下手,只问了一句:“你共有多少党羽,从实招来,免得吃苦。”那孝廉回道:“那册子已被你搜去,名字全在里头,还要问些甚么?其中自然也有个首从,但是被你拿着还有甚么分别等差呢?
好在只班皆是甘心流血的人,只看他们的造化,运气低的,碰到你手里也不过拼着一死,运气高的,或者虽在你肘腋之旁,竟能鸿飞冥冥也未可知。我也没有甚么说的,你早点拿了我的头请功讨赏去罢!”范臬台还想收他,一想这种拼死的人,甚么话都说得出的,再惹他说些不中听的话,叫我又怎么下台呢,也只得吩咐钉镣收禁退堂,到签押房里做那供折。不知还是照着这孝廉在堂上所说的话一句一句的实写呢?还是要替他改动改动?做书的没有在这湖南抚台衙门里办过文案,没得看见,也只好略而不叙,自然也是批了下来一时正法。他那个小儿子有人收留没有也不得而知,恐怕覆巢之下完卵难期了。
依范臬台的意思,还要凭着这本册子,去按图索骥,幸亏那位长沙府保善,保太尊听见了这个信,到范臬台那里禀见说:“听见大人在会匪头目身边搜到一本册子,连本省候补的官员都有在里头,那真不成事体,卑府是个首府,有考察寅僚之责,若官场有这些人,卑府不能举发,未免有亏职守,求大人把这册子赏与卑府,自己抄出一份帮着大人查拿,也可略补疏忽之失。”范臬台想:这望立功升官的心,是大家相同的,我又何必独自一人占尽了呢。就把这册子交与保太尊,又嘱咐他千万秘密,不可泄漏风声,保太尊连连答应。回到衙中,晚上在签押房里独自一人把这册子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有一半是学堂里的学生;也有些举人、秀才;也有些官场绅士的子弟;也有几个现在本省的候补。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也有几个已拿办的。想这本册子留着,照着这册子一个一个的拿起来,不知要连累多少人。不如我拼着一官,救了这些人的急难罢,就把这册子拿来烧了。第二天先到抚台衙门禀见,见了抚台就说:“卑府该死,特为上来求大帅参办。”抚台听了十分惊讶,问是甚么事情。保太尊说:“卑府昨天见臬司,晓得臬司拿了个会匪头目,搜出一本册子,所有湖南省会党皆在里头,卑府就请臬司发交查看,卑府晚间人静在灯下细看,见里头学堂学生、世家绅士、官场子弟皆不少,约共有五百多人,卑府想这岂不要兴了大狱,弄到阖省不安。正在踌躇,哪晓得那烛台放的不稳倒了下来,竟把这册子烧了。所以,上来请罪的。”抚台听了这话,晓得这位保太尊,是为消弥大狱息事宁人起见,故意烧了这本册子,心里也很以为然,就说:“已经烧了,那有甚么说呢,你见过臬司没有?”保太尊回道:“还没有去。”
抚台道:“你先去见见臬台再说。”保太尊答应“是”,退了出来,就到臬台衙门禀见范臬台,见面就问:“那本册子子翁已看过了么?须要自己密密的抄,不可假手于人。”保太尊连忙请了个安说道:“卑府该死,特来请罪的。”范臬台惊问道:“甚么缘故?是不是里头有子翁关切的人,我们总好商量。”保太尊道:“这倒不是,只是卑府昨晚不小心在灯下看着,神思倦怠打了个磕睡,被灯花掉下来把这本册子烧了,卑府惊醒已经抢救不及,实在荒唐万分,要求大人参办。”这范臬台急道:“这怎么好,恐怕抚台已经奏了出去,这怎么说呢!”
保太尊道:“这是卑府自不小心,只可静候治罪。”范臬台沉吟了一会说:“且回了抚台再说罢。”也就端茶送客。随即上院见了抚台就回道:“前天署司搜出来那本会党册子,长沙府保守要了去看,哪晓得他竟不小心拿来烧了,实在荒谬,署司也不能辞咎,请大帅的示,应怎么惩戒才是。”抚台道:“保守才来见我这话他也回过,却是他荒唐大意。但是,我兄弟的意思,这种会匪的事体重在殓厥渠魁,若要把那些协从附和的人一一追分起来,必致弄到人人自危,万一激出些变故,岂不倒反上劳宸廑,现在册子既已烧毁,这保守也是出于无心,他立日做官也还好,不如记他个过,使大众知道这本册子已经被他烧去。那些被哄骗的也可以安心悔过。好在首要各犯,被星翁拿办的不少。这湖南省仰仗大力,大约也可以保得平安,不必过为己甚,星翁以为何如?”范星圃是个随风就转的人,听见抚台这么说,又何肯故意违拗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况且晓得这位保子良心,是很有脚力的人,同他作对做甚么呢?就连忙回道:“署司的意思也是想上来邀邀大帅的恩,不过因为事体重大,且这册子是署司交与保守的,署司也有错处,所以,不敢就替他乞恩。现在既蒙大帅格外宽宁,署司也感激不尽,署司下去就上详请将保守无过。但是,署司也求大帅赏记一过,使同寅见得署司不是有功则居,有过则卸的抚台。”倒也答应了。范臬台出来回到衙门,就上了详,抚台批了,将保守记大过两次,范臬司也记过一次。那册子里的人晓得这本册子烧了,俱各放心安业。范臬台也不再派人锁拿,湖南省却也亏他这么一办,才得四境平安。也不能谓为无功,抚台把先前拿办的会匪的情形奏了上去,范臬台赏了二品衔。不多几时,就有这升江西臬台的恩谕。湖南人编了两句道:“可怜多少才人血染得猩三点红,做官真不易也。”范星圃是初升臬台的人,自然要请陛见。这江西臬台的缺尚护讫还是同范帅商量着委署的,尚护讫晓得,这任天然是谭藩台,因为他需索三千银子,他没有送,把他撤任的。这事很不平正,却好新建县被参离任,就叫署藩司挂牌委他署事,做官的人听见委了缺,那有不喜欢的,况且调首又是有面子的事。将来遇及升官皆可操券而至,安有不愿意的道理。任天然也不是个甚么高尚的人,若在平时早已欣然捧檄。但是,他近来因那位如夫人,新临玉碎正抱朝云之感,又兼听得这位范星圃升了本省的臬台,想从前与他同班引见,同得明保又做过前后任,如今他已经做了本省的自台,自己还是个知县,这回他来到任还须要脚靴手版的去参见,真应了近来一位大员谢思折子里听说的“昔日鸣琴之侣尽作衙官了。”相形之下未免难以为情,而且晓得这位臬台做官的脾气,同自己有点不大相投,万一将来受他点磨折,那就更不合算。
好在盘算盘算自己这几年的宦囊虽不甚多,也还有四五万的光景。前年停捐的时候,又趁着便宜捐了一个候选道在身上,不如趁此开缺过班,自己也还得过两次明保,有一次也是送部引见,如果到京里运动运动又何不可希翼放缺呢!
心里想定,就同和氏夫人商量,和氏夫人道:“我正因为可姨死了,你心里说有些闷闷的,想劝你出去散散心,遇着有合意的,再讨他一个在身边服侍服侍,而且达儿、通儿,应讲甚么学堂也可以替他们打打主意。如今搞了科举,将来不到学堂哪里有出路呢?人家做官还有舒服的时候,像你做官,又是一天到晚的瞎忙,我看不但这知县不必再去做他,就是连道台也在可做可不做呢!”任天然道:“我才四十岁的人,你叫我不做官做什么呢?况且这两个钱恐怕还不够养老。”和氏夫人道:“以后的事你再说,这首县我看总是辞掉的好,只不晓得上头答应不答应。”第二天,任天然上院,尚护院一见就说:“天翁前回撤任,实在抱屈得很,兄弟那时候在臬司任内就颇为不平,但是,那藩台的事,天翁是晓得的,抚台那里怎能同他违拗呢,兄弟说也无益,恐怕倒反要替天翁抱怨。所以,只得缄口不言。现在这新建被那华令糟到不堪,要借重天翁,好好的整顿整顿,将来总要酬劳兄弟,现在做了藩司到底比臬司有点作为了。”任天然答道:“大人的这番恩典,卑职实在感激不尽,自当竭诚图报,但是,这首县卑职向来短于肆应,万难胜任,且不独这新建县不敢接事,就是卑职万安的本缺,也还要仰求宪恩准予开缺呢。”尚护院忙问道:“这是甚么缘故?”
任天然道:“一来卑职自问才具有限,做了这几年州县,觉得越做越难,一点不能替百姓做事,虚糜厚禄,殊觉汗颜;二来新放的这位范臬司,卑职做过庐陵的前后任,彼此虽然没有甚么痕迹,然而周县的前后任,总往往有些意见不同的地方,前任的事体,后任略有更易,前任心里总有些不舒,这是人情之常,卑职正是后任,范臬司原不见得因此同卑职计较,万一将来有点不能合范臬司之意的地方,岂不辜负了大人的这番栽培。卑职前年捐了个候选道,意思要求大人的恩典,准予开缺过班。大人是指日就要开府的,将来伺候日长,还要求大人提拔呢!”尚护讫又勉留了两日,见他执意不肯,而且没有拦阻人家升官的道理,也就只得答应,任天然请安谢了。回来又到司道首府那里去了一去,自然也有些挽留的面子话,任天然回来就上了禀帖,呈请开缺,给咨赴部拨选,上司也就批准任天然在家收拾收拾。正在同夫人商量住在那里好呢,江西是不想回来的了,却见管家拿了一个帖子进来,说是王鹤王大人来拜,任天然就吩咐“请”。
不知这王梦笙来做甚么?等任天然会了他再说罢。
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销罗绮 凉宵听雨乡恋温柔
却说这王梦笙太史,那年由广东奉母回家乡试,其时任天然正在庐陵任下,彼此常见,甚为投契。这天,王梦笙来替叶勉湖送行,顺便拜访任天然,也就请了王梦笙说道:“听见天翁辞了新建,真是志趋高尚钦佩之至。”任天然道:“实在自己才力不及,我们既落风尘,哪里还能讲甚高尚。”王梦笙又道:“引见何日荣行,将来是否仍到敝省?”任天然道:“引见当拟稍迟,省份更难预定,我倒是想到上海去逛逛,这家眷安置何处才好,当枉踌躇。”王梦笙道:“天翁要到上海,我却也因为公司里事要到上海,几时我们结体岂不大妙,天翁宝眷我看最好同到上海,否则不如住在九江,我弟内人的泰山就是我业师谢达夫先生,天翁也是认得的,正打庐陵教官任上交卸,日内就要过此。他是九江人,不如托他找新房子,将来天翁出门,也可以托他照应照应。”任天然说:“这倒甚好,就是如此罢。”王梦笙坐了一刻去了。任天然告诉和氏夫人,也很以为然,隔了几天谢达夫过镜,王梦笙知会了,任天然当面托了他。谢达夫满口应允。任天然领了咨文,约着王梦笙带了家眷,一齐动身到了九江,同去找谢达夫。谢达夫见面就说道:“天翁的房子已代觅妥,就在兄弟的间壁是有楼的,楼下的房子不大好,楼上一面对着长江,一面看见庐山,倒也十分轩敞,天翁宝眷,人口不多也住得下了,房租也还便宜,我们停会就去看看罢。”原来这谢达夫住在九江城外,他这房子也有楼对着庐山,那面为人家房子遮住,所以看不见江。任天然说道:“费心,费心。”看见谢警文的轿子进来,晓得他父女翁婿总有话谈,不便久坐,就说:“劳动达翁就同去看看罢!”
谢达夫答应了,当下三人一齐出门。不多几步就到,是在一家土店里,进去楼下一米租与这土店,所有余剩的在外,房子不多,楼上却是全的,果然甚为合式。有这土店在外头也觉得放心,这房子也是一位绅士的,全家都在别省做官,就托这土店经管。当下递了租约,打扫打扫。次日就搬了进来。和氏夫人看这房子,真是“四面高山作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说比囚在那些衙门里,眼目舒畅得多了。任天然连庶出的共有三子一女。大的十七岁,取名任达号伯舒,中文还算通顺,预备将来带他进京赘升,顺便送入本藉大具补的学堂;二的十四岁,名叫任通号仲撤,因他英文英语尚好,想带他到上海找个学堂学学;三的才三岁,是庶出的,取名逖;女儿也十一岁了,名叫任逸号佩云。任天然同王梦笙朝夕过从甚为合适,就同他换了帖。和氏夫人同谢警文及喜姨娘也时来往。
任天然将家事部署部署,带了任通,王梦笙也带了谢警文一同动身,坐的是江善轮船官舱,走出舱口横门就是船顶,一望长江眼界最阔。谢警文还是那年十一岁的时候,从广东回来坐过的,如今已将近十年了。天涯芳草,人事沧桑,颇觉得有些感慨,幸喜有个知心着意的司马相如陪着,也还可以略遣幽怀。这天到镇江的时候,已有十点多钟。王梦笙朦胧睡着,谢警文把他推醒,逼着他起来,陪他去看外边风景。王梦笙不能拂这爱宠的意思,连忙起身同出房来,吩咐家人看好了东西,到了码头要留心些。这时,正在六月下弦的时候,夜凉微逼,弓月初升,只见灯火星星,青山阮阮。王梦笙携着玉人纤纤微步,低嗔轻语,逸趣横生,真令人眯双星,见而生妒也不枉。
王梦笙曾经销魂狱中,经过那一番的苦楚。恰好任天然也带着儿子出来看看,谢警文是见惯了的,倒也没有甚么避忌。不一时,到了码头,那船慢慢的调头靠了上去,登时人声鼎沸,上下络绎。这顶上一层虽还没有甚么人上来,也就觉得嘈杂异常,仍各自回到舱中,就有些卖瓜子、桃子、梨藕、豆腐干、南瓜子的,跑到各人房舱口兜揽生意。警文叫了头,买了点说:“我们弄杯酒吃吃,等开了船再去看看进山好不好?”梦笙说:“甚好,甚好!”就在网篮里取了一个白玫瑰烧的瓶子出来说:“就是吃冷的罢。”两人浅斟低酌,渐觉微醺,这舱靠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开船。那任天然已经睡了,他们也不去惊动,叫小丫头把酒杯碗盏洗了收好,又同着出来看那远山屹峙,中流灯火阗寐,映着这半轮皓月,从那冷淡中现出一种清华景象,两人并肩握手,倚着栏杆,看了半天皆觉得心神舒畅。
看书的诸位这色字、情字、淫字的趣味,到这种光景才算登峰造极,不过非男女两人的程度,皆到这个分际,彼此能领略,若其间稍有等差,便不免有个委曲求欢的心思比这乐趣就减了一等。做书的常想:倘使中国婚姻也由男女自择,或者可以弥此男女程度相差的缺陷。然而,恐只未必见得。你看那泰西小说所载的,其中也往往限于财势,不能铢(钅两)悉称。
若像这王梦笙、谢警文两人,真是不容易逢着呢!不过遇着个讲宋学的先生,又要批评他们合不以正了。
第二天,十二点多钟到了上海。任天然因为要多住几天,领略领略风景,就不去住那些名利城、长管、泰安等栈,却接了四马头石路上吉升栈的一张招子。王梦笙也同他同住到了栈里,各人开了一间官房。那吉升栈旁边就是个盆汤,王梦笙、任天然看家人把房间铺设好了,就带着任通同到这盆汤里洗浴剃头。这天也不去看朋友,王梦笙作东,同到金谷香吃了大餐,又到丹桂看戏,谢警文坐的是马车,他们三人皆是步行,次日吃了饭,任天然要去看管通甫,托他找学堂,王梦笙说:“我也同去。”两人就坐了一部马车,到了管通甫那里,都是熟人自然请见,管通甫道:“两位难得来的,天翁更是长远不见,还是你引见出京的那年,我们会的,到省之后恭喜一帆风顺。
现在想是卓异进京。”任天然道:“不是的,我们开缺过班,名为引见实在还要迟迟,我这回倒要在这里多玩几日,譬如小孩子开在书房里多少时,也应该让我散散了。但是我弟二个小孩子同了来,要想替他找个学堂,他的英文英语都还有点意思。”
管通甫道:“今年多少岁?”任天然道:“十四岁。”管通甫想了一想道:“梵王渡外国人开的学堂听说很好,回来我们去问问江志游看。”王梦笙道:“志游近来可好?”管通甫道:“也还没有甚么,前回有人请他开办一个学堂,他进去了几时,觉得不合手,又辞了出来,现在的事,我看总是混而已!”
三人谈了一会,就同去访江志游。里面还有两位客,一位呢是如皋的冒谷民,一位呢是达怡轩。与任王两位皆是初会,彼此互相招呼。原来这达怡轩,会了两回试没有中,他就无意功名。近年开了一个大生纱厂,是一位殿撰公开办的。达怡轩也附了点股分,因为他人甚诚实、爽直,这厂里常有事同上海来往,就请他常在上海料理料理。其时,上海尚未设厂,他就在长管栈暂祝任天然同江志游寒暄几句,就问:“这梵王渡学堂好不好?我有个小儿要附进去。”江志游说:“甚好,但是署假将满,没两天就要开学,迟了可不行,有款子没有?我回来替你跑一趟罢。”任天然说:“费心,费心。”管通甫道:“你既要去就去罢,我们到张园去坐坐,回来在江南春再聚。”
江志游说:“也好。”大家辞别。江志游到了张园吃茶,又碰着一位江前候补同知,姓吴号伯可名以简的,当着海运沪局的差事,也是管通甫至好,大家也招呼了同坐。有些倌人大姐来,这些人里头有许多有熟人的各自招呼,闹了半天吃了点儿点心,看看五点钟了,管通甫道:“我们都要到江南春去罢,天翁从栈里把令郎带来,不过我们晚上要叫局,不知便不便?”
任天然道:“哪有甚么要紧,难道他们大了不会玩,带着他们学学也好,我是向来不会做道学先生的。”
大家一齐起身各自上车,到了石路上吉升栈门口,任天然进去领他的儿子。王梦笙也进去告知他的如夫人,他如夫倒也答应了。但是,临出去的时候,在房门口站着交代了几句:“那条约可不准忘记。”王梦笙也笑着应了一声。到了江南春,江志游已来了,向任天然说道:“这事大约可成,我才到那里本来额子已满,却为有个学生因为父亲在别省身故,要去奔丧,不能到堂,今天早上才报的名,要明天领令郎去看看就行了。”
任天然一面道谢,一面叫任通过来同众位老伯一一见礼。江志游说:“这位令郎甚好,明天去是必行的。”冒谷民又同他讲了两句英国话,也还对得上来。冒谷民说:“很亏他呢。”
那吴伯可又把他拉到身边,细细问他读些甚么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定了亲没有,又看看他的手,很亲热了一阵。一会儿大家入座,开了菜单,管通甫拿着笔写局票。此时,去那增朗之过境之时,已隔了多年,上海花丛也与官场无异,隔了两三年,再拿从前花榜来看,就有一大半或是从良,或是远去,或是流落,或竟玉碎香销。与那隔年的辕门抄差仿不多。曾经有一位先生说,这两样东西那历科题名录,都可以作道书看,旨成是言。所以,前回书中所说他们叫的那些人,大半风云流散。管通甫现在叫的是文菊仙的妹子文亚仙,江志游叫的是顾三宝,冒谷民倒还是老相好翁倩云,吴伯可叫的是北贵里胡爱卿,达怡轩赏识的是个扬州人,住在日新里,叫做张宝琴,王任两位皆是初到,管通甫荐了个百花里的王雅云与任天然,冒谷民荐了个林玉英与王梦笙,是迎春二街的,不一时局都到齐。任天然看这王雅云风致颇佳,就是有点标气。正在热闹,忽见一个娘姨走到任天然身边说道:“任老师,你几时来的?”任天然望他一看,面目很熟,却想不起他是谁,愣了一愣。那娘姨道:“任老爷,你是记不得我了?我是跟梅梦雪的阿银。”任天然才想起来,是他从前做的倌人梅梦雪的大姐,说道:“原来是你,那时你还是个大姐姐,今日见变成老娘娘自然认不得了。”
阿银道:“任老爷还是这么样子会说。”管通甫道:“你老爷变了大人,他大姐自然要变了大娘娘了。”阿银便改口道:“任大人,你这转做的是哪位先生?”任天然道:“我昨天才到,这位雅云先生是管大人做的媒,梦雪听见嫁了人可好?”
阿银道:“也还无啥。”任天然问道:“你现在跟个啥人?”
阿银道:“跟局叫顾媚香,在小久安里,个息来浪,七号房间里,阿要叫来看看。”任天然道:“也好。”就补了张局票交与阿银拿去,不一会阿银同着顾媚香进来,也只十六七岁,一张小圆脸,虽不十分美丽,倒也是个温和柔慧一路,就坐在任天然左首身边。任天然略为同他说说,问他是讨人还是自家身体,顾媚香说是自家亲生的娘。不多时席散,达怡轩邀着到张宝琴家,打了个茶围。日新里去北贵、小久安都甚近,大家本想再到胡爱卿、顾媚香两处走走,王梦笙吵着要回去,也就只得散。次日一早,任天然带着任通到管通甫那里,约了通甫同去找着江志游,一同到梵王渡学堂。那管学堂的同着总教习见了任通甚是中意,又盘问盘问他的中文同英文英语,说:“很好,不用考了,明后进来罢。”任天然也把学费照章交付。
这天任天然因为要回请王梦笙夫妇,同他们几位说明改一天再聚。午后,就带了任通同着王梦笙、谢警文去逛了香园、张园。晚上在长乐意吃了酒,就在群仙看戏。次日,却是吴伯可请的。因为有任天然的世兄,也就在海园春招待客人,倌人皆是原班。那吴伯可甚爱任通,又同他谈了半天。倌人来了问他:“可好?”他说:“好。”又问他:“你可要叫?”他说:“我大了有了钱,也要叫的。”说的那些倌人都笑了。散席之后,约到北贵里胡爱卿家坐了一坐。任天然又邀着,到顾媚香家打了个茶围。媚香的娘,本来也是做倌人的,应酬甚为周列,看见任通,晓得是任大人的少爷,拉着问了些话,拿了多少果子与他。又问任大人共有几位少爷、小姐,任天然道:“三男一女,这是第二个。”媚香的娘道:“真好福气。”谈了一会,又是王梦笙催着要走。次早,任天然把任通送进学堂,谢警文嫌这栈房闷热不愿住,王梦笙托江志游在斜桥寻了两间外国房子,甚为幽雅,不过房租贵点,好在王梦笙倒不在乎此,也是这天搬过去的。晚上是江志游请,在清和坊二街顾三宝家。
原班之外,又添了一位毕韵花,是个报馆主笔;一位祝长康,是人寿保险公司的买办。毕韵花叫的是新清和的洪秀兰,祝长康叫的是公阳里的小玲珑。这天席间,任天然同顾媚香说:“我借你那里请客可好?”顾媚香道:“怎么不好?阿奶前天就叫我同你说,我不过向来不好意思嬲着人家吃酒,而且晓得你少爷在跟前,总有不便,虽然你不拘这些,还是孝子请儿子呢?还是放他一个人在栈里?”说的任天然也不禁一笑说道:“你倒真聪明。”当晚,就邀了管通甫、王梦笙到媚香那边,开了个单子,请的是吴伯可、达怡轩、冒谷民、毕韵花、祝长康、江志游。任天然道:“我要请请日升昌的袁子仁、三晋源的沈为谦,不过我忙还没有去找他呢。”管通甫道:“这样子反台了,何不连公信的屠桂山也请一请?”任天然道:“也好,我明天一起去找罢。”加上管通甫、王梦笙共是十一位客。
管通甫望着顾媚香道:“恭喜恭喜!”顾媚香羞的走了开去,他的娘说道:“正好,就请管大人做了媒人罢。”王梦笙看看钟,倒又催着要走,任天然道:“真真奇怪,我们在南昌,你晚上吃酒,也常到三四更天才回去,怎么到了上海你如此性急起来,天天催着走,到底是个甚么缘故?”王梦笙被逼不过,只得说了出来。
原来在轮船上,他这位二夫人就同他立了条约说:“家里姊姊那是我甘心让他的,此外的人我可说明了容不得,上海是个万花筒,这里头自然总有几个出色的人具有捆仙的手段,你是个风流富贵的公子,那是人人见了爱的,我同你约定:花酒许你去吃,只许人请你不许你请你,要作东只许在馆子里,不许在堂子里,每天十点半钟总得回来,违了条约那我可是不依的。”王梦笙安敢不画押呢!那里,栈房里临出来警文在房门口吩咐的就是申明这条约。王梦笙是个熟谙交涉的人,万不敢背了条约。把这缘故说明,管通甫道:“梦笙翁如此怕夫人,倒看不出。”任天然道:“这也难怪我们这位如夫人,也真值得一怕,要是我有这么一位如夫人,我也是怕的。”管望甫望着顾媚香笑了一笑说:“你听听,将来记着点。”顾媚香低了头也不答言。任天然道:“不要叫梦笙为难,我们走罢。”次日,任天然去找袁子仁,袁子仁见了说:“天翁前回在上海,兄弟在此,这回天翁来,恰好兄弟又刚刚出来,真是巧极。”
任天然道:“我晓得你换班,正不知你回来没有?前天,管通甫说起才知道,子翁前月底才接事,连日要想来,实在没空。”
袁子仁道:“才看见你的请客单子,我没有请你,倒先叨扰。”
任天然道:“那有甚么要紧。”坐了一会,又去访沈为谦,沈为谦道:“我们南昌一别又将一年,天翁的款子早经汇到,我正在访问天翁的住址,今天早上,看见你的请客单子,才晓得小公馆已经定下了。”任天然道:“才吃第一台酒,哪里算得小公馆,我到了这几天,为送小儿进学堂忙得不可收拾,所以,未来奉陪,抱歉得很。”又同他打听打听上海各项生意的行情,又说:“我有点银子,要想存放存放,你看哪里好?”
沈为谦道:“有多少?”任天然道:“也不多,不过一万两。”
沈为谦道:“我看还是恒丰、正德这两家银行稳当,不过只有五厘利。”任天然又去找了屠桂山。
五点钟到了,顾媚香那里有人请。过了一会,看看天色将晚说:“我们早点邀客罢。”就写催客条子,叫相帮送去。七点钟,先后到齐。媚香的娘道:“人多天热,用三张方桌拼着宽绰些,好在房间还大。”大家都说甚好,一面发了局票。屠桂山前回邀的那位李秀卿早已藏之金屋,今天叫的是迎春坊四街的杨燕卿,袁子仁是百花里袁宝仙,沈为谦是普天庆里沈桂云。大家入席,张宝琴最先来了,顾媚香央他吹笛子,唱了一枝“天波云间”。王梦笙叫好,再四央求他又唱了一枝“携手向花间”。然后,媚香接过笛子吹着,宝琴唱了一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各人叫的局也陆续到,看杨燕卿走了进来,管通甫就说道:“满床,我来了,昨天同屠大人扎了几转?”杨燕卿在管通甫身上打了下说:“饭桶,你再要混说。”杨燕卿先在屠桂山身边坐着,那毕韵花、祝长康都叫过他,杨燕卿向着毕韵花道:“你好,叫也不来叫叫。”毕韵花道:“我晓得屠大人叫了你,见面再转不是一样。”杨燕卿道:“叫你掉脾。”
又问祝长康可要转局,祝长康也只得答应,管通甫道:“这遭不是满床找,竟是满台找了。”杨燕卿被他说急了,拿了一个海棠果正在砸过来,忽见阿银喊道:“行大人朋友来。”任天然抬头一看,只见进来了两位气宇轩昂的客人。一位认得的是曹六洲,那位却不认得,任天然说道:“有趣有趣,六翁几时到的?”席上的人也差不多都同他认识。江志游说道:“大错先生来了,又有几天热闹呢。”袁子仁、管通甫又同那位招呼道:“琴翁是同错翁一起从湖南来的么?”那人道:“正是。”任天然又赶紧向那位招呼,一面叫添两个座儿,好在是三张桌子拼的,也还不挤。
原来,任天然不认得的这位,就是前回管通甫问范星圃的那位郑琴舫。他是苏州人,浙江候补同知,因丁艰去找他表弟范星圃,现在服满回剩那位曹六洲名铸又号错庵,是常州北榜举人。他真是名高四海,当道争迎。但是性情刚直,不合时宜,到处弄到不欢而散。他也是厉尚书的门下,厉尚书因他就了熙帅的职替他饯行,也还有几位同门在坐。厉尚书规劝他总要敛才就范,不可一味任性,说了许多的大道理,他实在有些受不得,当下说道:“老师教训的话,门生都懂得了,若要照这样的法子,以为杯蜷,宁蹈东海而死。老师做官做人的道理,门生却不甚佩服。就以笔墨而论,老师做试官,会中了门生,门生若做了试官,是断不会中老师的。”气的这厉尚书胡须直竖,从此鸣鼓而攻,屏诸门墙之外。在熙帅那里处的总算最好,然而,有一回熙帅保举人才,他先没有看见稿子,等稿子发了,他才晓得,他说里头有一个是不应保而保,还有一个是应保而不保的,就同熙帅大闹,闹到熙帅把折子追回来改了才算。又在梁培帅幕中大不以范星圃为然。同任天然两次做同事,却还要好,常同梁培帅议论人才。梁培帅说任天然不过是个诚慎之人,范星圃才是个救时之彦。他说:“任天然还有点真性情,范星圃纯是客气,这人得了意,甚么事都可以做的。”梁培帅又问道:“我呢?”他道:“可以算得一个厅臣。”梁培帅道:“你说我怎么厅呢?”他道:“有爱才意而无知人之识,怎么不算厅?”梁培帅也要算宽宏大度的人了,听了这话,也就很有些不高兴。还有一位陕甘总督,卑礼厚币把他请了去。这位总督自命是一代名臣,不在曾胡左李这下,同他闲谈起来,要他点题,他却替他点了“无赖”两个字的微号,那位制台也只得干笑了一笑,自然也是席不保暖。当时,还有两位称为朝廷柱石,士民、山斗、豪杰之士,大半乐为奔走。他说,一位是专收赝品新的名人书画,一位是专收制造不精的洋货。又到了江南,看了魏琢人,说他是个少正卯,我若秉政,当先诛此。
后来因为从那不必讲究经学的议论,几乎闹到驱逐查办。到了湖南,他说那位抚台是个椽吏之才,也不足与为。却很赏识湖南的堂子,说那一省的官场人物,还不及这几家堂子里的姑娘,就在那里卖文弄字,买笑进欢,倒很勾留了几时,才同郑琴舫结伴下来,一到就去找管通甫,晓得在这里,所以跑来闯席,大家问他这回叫谁,他说:“我有好多时不来上海,听说现在有个出名的满床找,我却想与他比比手段,我就叫他罢。”大家笑着指着杨燕卿道:“这不就是。”杨燕卿倒也弄的有些不好意思,曹错庵道:“这是哪位的相好?我可要割靴靿子了,不要见气。”达怡轩道:“他的相好台面上就有三位,若要动起气来,恐怕错翁要吃亏呢!”管通甫道:“他是打死过洋兵的,哪怕他们,三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或者满床找还可以制他。”这时候杨燕卿正坐在祝长康身边,祝长康就把他的豆蔻盒子,双手送到曹错庵的面前。杨燕卿跟着过来,叫了声曹大人,曹错庵道:“你不用叫曹大人,你就叫我曹大错就是了,我是闻名特为相访的,明儿我来吃酒,吃了酒可就要同你比试比试行不行?”这杨燕卿却也羞的说不出口,说道:“这人真少有见的。”曹大错道:“不是这么说,你答应呢就算数,不答应就不必坐过来。”这杨燕卿只得红着脸道:“依你可好。”
大家哄堂一笑。任天然道:“错庵,你怎么现在竟叫大错了?”
曹错庵道:“我本来早已就错,现在愈错愈大,所以,竟自封大错。”郑琴舫没有人,媚香的娘荐了楼下的花文琴,叫上来一看,倒也很柔媚,大家闹到十一点钟方散。王梦笙已先回去。这天呢,顾媚香也想留又不好意思留,任天然也想住又不好意思住,后来还是各散。
次晚,曹大错的酒请的仍是原班,任天然的局票发去不多时,只见阿银走来说道:“先生今天受了凉,这会还没有起床,任大人叫他又不肯不来,叫我先来招呼一声。”任天然道:“既然受凉万万不要勉强,你赶紧去说声,你再来罢。”阿银就姗姗而去。这天,杨燕卿席上共有四个局,他唱了一枝“思凡”、一枝“红霓关”、一枝“开篇”、一枝“小调”,无一不曲尽其妙,真是色艺俱佳。管通甫正在称赞,忽见阿银已立在任天然背后,便说道:“阿银你几时来的?你既然代得局,总也打算到底了?”阿银道:“我这样的老太婆还好打底?”任天然道:“哪里能算老,我做梅梦雪的时候,大约你还没有开苞呢!”管通甫道:“只怕就是任大人替他开的罢。”说的阿银急得要走,管通甫连忙拉住他说:“怪我不好。”阿银一直等到席散,同着任天然到顾媚香那里。任天然进房看见下着帐子,赶紧坐到床沿口,伸手在顾媚香头上摸了一摸,烧和滚烫,问他怎么样,顾媚香道:“不过头胀口饱闷,刚才吐了一回倒松动些,你们台面散了?我本要撑着来的,因你叫阿银再三拦着,恐怕来了倒反叫你不放心,其实我要撑也撑得动。”
任天然道:“你好好的养养,我明天却要请客,还要这里请,你可不必招呼,你要撑着劳动那就同我见外了,台面就摆在客堂里。”媚香道:“我明天就会好的。”任天然道:“那更好。”
说着到窗口桌上取了一张红单,写了一个请客单子。原来,任天然今天找了正经银行管事的许丽生,讲究了存两万银子五厘行息,明天托晋源拨交,所以得请请他。就请沈为谦、袁子仁、管通甫、王梦笙作陪,单子交代叫相帮的去请。仍旧坐到床沿上陪着顾媚香。看看到十二点钟,阿银开了稀饭上来,任天然吃了,问媚香可要吃点,媚香摇摇头。又坐了一刻,媚香忽然又要吐,任天然赶紧扶着他的头,一手托着他胸膛怕那床沿扛着。媚香吐的急,任天然的官纱小衫上溅了好些,任天然等他吐完,要茶来与他嗽口,扶他睡好。打粗的老娘姨进来收拾了,媚香的娘跑来看看说:“阿呀!弄了任大人一身。”任天然道:“不要紧的。”阿银说:“你快些脱下来洗洗罢。”
媚香也说:“你快脱罢,很龌龊的。”任天然说:“你好好的睡,不要管这些。”一面把小衫脱下,天气热,里头还有件外国线衫,也就不再穿了。等阿银把小衫洗好,钟上两点,任天然向阿银说道:“你转去歇歇罢,我还在此坐坐。”阿银也就回去。媚香吐了这一回,见有天然在面前陪着,心里一开倒也朦胧睡去。天然仍旧坐着陪他到四点钟的光景,媚香的娘不放心进来看看,见媚香已经睡熟,天然还坐在那里。媚香的娘道:“任大人辛苦了一夜对不住的,他已经睡着了,你也靠靠罢。”
任天然答应了媚香的娘,也就下楼。任天然也微微有点倦,就在外床睡下。到了六点钟,媚香醒了,要吃茶,天然赶紧起来,看鸡鸣壶里的茶尚温,就倒了一碗拿着与他喝,自己也喝了一口。媚香道:“就是你一个人陪着我?”任天然道:“你娘也来了好几回,差不多也到天亮才睡。你这会子可好些么?”
媚香道:“轻松得多,只是没有力气,你摸摸看,大约退了热了。”任天然摸了摸头上,果然凉却些。媚香又拉着他睡下说:“我心里跳得很,你替我按着点。”任天然拿手替他轻轻的按住,他就枕在任天然的臂上,两人均沉沉睡去,醒时已十点多钟。这天,任天然就在媚香房里坐到晚,等客到齐,媚香说:“我好了,台面还摆在房里罢。”任天然执意不肯,还是在客堂坐的。媚香因没有梳头,不好到台面上去,只在房门口招呼两句,说怠慢诸位对不祝席散,任天然看媚香好了些,仍要回栈。媚香道:“你来我同你说。”及至到了面前,停了一停说道:“你还回去明天再说罢。”第二天是达怡轩请,在张宝琴家,只有曹大错、王梦笙、冒谷民、任天然、管通甫、毕韵花几个人。杨燕卿一到,大家就问曹大错究竟如何,曹大错道:“虽然他也进了降书,到底算得一员健将,而且箭茅后劲无一不工,也算是名不虚传。”燕卿虽然不懂,晓得不是好话,在他身上拧了一把说:“我没有看见过拿这些话逢人便说的。”管通甫道:“这也是替你扬名的意思,你看明天毕老师就要替你上报了。”杨燕卿拿了两颗新莲子砸来,管通甫接着,剥来就吃,杨燕卿也就一笑了事。
这天,顾媚香已能照常出局,一直坐到席散,拉了任天然步行而归。哪晓得天要下雨,到了门口,已有两个大雨点子打在身上,进了房里,那雨就下大起来。两人都说幸而走的快,不然要着雨了。这雨越下越紧,十一点多钟还没有祝任天然道:“这雨怎么还不住?”媚香道:“你今天还要走么?”
任天然道:“我今天又没有吃酒,怎好住呢?”媚香道:“我是自己的亲娘,那里拘这些,我娘虽叫我吃了这碗饭,却留客不留客,总随我的便,从没有勉强我,所以我的客也甚少,我也不大肯轻易留客。因为你待我还不是像那些大人们,拿着堂子里倌人,当作是些甚么东西,花了两个钱就要叫人家低头服小的,听他播弄才愿意。所以,我就有心”说到这里脸一红就咽住了,任天然故意追问道:“你就有心怎么?”媚香红着脸低低的说:“留你住,我娘也早同我说过是不拘一台两台,我看你同任大人很好,随你们的便罢。那天席散,我本想留你,一来有点不好意思,二来我那晚就觉有点弗适意,不想第二天就病起来,累你忙了一夜,我这主意却更拿定。昨天,因你上一夜没有好好的睡,所以让你回去,今天难得下雨,你再要走就对不住我了。”说着就叫阿银开稀饭,一面就去卸妆。
他的娘也走了进来,媚香望他娘说道:“今天这么大雨,再有堂客我可不去了,娘想法子回报罢。”他娘笑道:“阿囡好好的陪着任大人罢,有堂客,我替你回报,本来你才好,深更半夜的,我也舍不得叫你出去。”他娘说着又下了楼。任天然趁着媚香对着衣橱卸妆也走进去,并肩照着,只见镜子里的媚香嫣然一笑。两人吃了稀饭,老娘姨吹了保险灯,点了一盏油灯在床面前,桌子上打了水,收拾完结,带门而去。两人含笑入帏。正是七月上旬天气,罗帐低垂,灯光斜射,觉得那韩新鹤室情待“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气绵绵”两句摹写的也还不差。看书的诸位,就是堂子里玩笑,也须要两厢情愿才有些趣味,若是倚着势力银钱勉强成就的,那倌人就陪你睡着,也不过像那书启师,即做那贺年贺节的通稿、厨子办那四大例菜,试问有何趣味呢?次日十一点钟方才起来,任天然开销二十四块钱下脚,至于小货只类应酬了多少那就不得而知。请诸位见着任天然代问问看。从此以后,任天然无一夜不住在媚香这里。
有两天迟了不来,媚香也必定要派人寻的。那栈中床塌竟成虚设。有一天,任天然与顾媚香还在交头同梦,阿银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任大人!”任天然惊醒问:“甚么事?”阿银道:“大人的当差的来说,栈房里有位远来的客,等着要会。”任天然想是哪个呢?就说:“你叫当差的进来罢。”媚香也醒了,连忙起身跑进后房。任天然也坐起来,看表上也有十点多钟,那家人上楼进房回道:“江西的全大人来了,说有话等着要会老爷。”任天然想这是全似庄了,他来做甚么呢?究竟这全似庄因何来到上海,必须等任天然回了栈,问了他才能晓得呢。
第十二回 买军火太守展长才 开绮筵钦差饶雅兴
任天然听见全似庄来访,赶紧起来洗面漱口,穿了衣服回到栈房。全似庄正坐在房里吃水烟,任天然道:“不知道老宪台驾到,失迎失迎!”全似庄道:“天翁出门如此之早?”任天然道:“不瞒老宪台说,旧属昨晚是在堂里歇的,才起来。”
全似庄也只笑了一笑。任天然又道:“老宪台是今天到的,今儿轮船何其早,住在哪里,这回到上海有何贵干?”全似庄道:“今天这只船很快,我叫家人把行李押到长发栈,我就过来奉访。因为瑞久帅委来采办军火,要同天翁商量商量,看哪家好。我们同乡至好天翁万万不要如此称呼!”任天然道:“老宪台是旧属的亲临上司,怎么好不如此称呼呢?”全似庄道:“天翁若再这样,我只得称大人卑府了。”任天然没法才答应改口说道:“洋行呢,也有两家熟的,但是这里头经终不大了,不如去找找管通甫罢。”全似庄道:“我也这么想。”任天然就约全似庄同到九华楼吃饭,一起去找管通甫。彼此寒喧已毕,说明来意,管通甫道:“买军火的事却不大容易,其中弊病甚多,我们姑且去找找公信的屠桂山看。”大家一齐到了公信洋行,屠桂山见是生意上门,恭维之至,连忙取了图样本子,呈与全似庄说:“要哪几种,请太首拣定了,通知一声,好知会洋东取出来看。”全似庄见一时看不清楚说:“我且带回去看看,明天再商量罢。”任天然因全似庄初到,总得替他接见,就问似翁先生堂子里到不到,全似庄道:“我以前常玩的,这回恐怕不便。”任天然道:“那么今天晚上就在海国春罢,我叫人去定那第一号房间,又宽大,又两面隔街风凉些。”
全似庄答应了,任天然就同着全似庄到长发栈作为回报,顺便又约了达怡轩。这晚,任天然请的是全似庄、屠桂山、许州谦、袁子仁、达怡轩、曹大错、郑琴舫、管通甫、王梦笙九位。
六点多钟陆续到齐,点了菜,任天然拿着笔要写局票问道:“老宪台叫不叫?”全似庄道:“你又这样称呼了,该罚该罚。
我从前在上海是很玩过一阵的,并不是什么道学,管通甫也晓得的。但是做过了现任知府,而且瑞久帅、范唐访再三吩咐说,这回军火办妥就委兄弟的缺,怕还在沿江居多,这回叫局似乎不大稳便,诸位却尽管叫,我也还要领略领略,天翁现在尽可快乐快乐,将来引见天翁,得过两次明保的人放缺必快,我却要奉劝,到那时候也要收束收束呢。这个声名是官场最要紧的,天翁以为何如?”那曹大错听了这些话,很有些不耐烦,就嚷道:“若要叫我不在外头嫖,就请我做中堂督抚我也不愿,所以我不做官。天翁快发局票罢,我还要到小玲珑去碰和呢。”
席间,管通甫问起范虚访到任后如何?前回过此地没有多耽搁,我只见得一面。全似庄道:“那真是个有守有为的大才,到任之后整顿的事情不少,他是做过江西几任府外的,所以,利弊尽知,下属无法蒙混。”曹大错道:“范星圃呢,人是个能干,不过手段太辣,专讲究的是获上之道,这回在湖南寻得士类寒心,恐怕这人将来难得善终。”管通甫道:“你怎么不劝劝他呢?”曹大错道:“这种人怎么能劝,琴舫不是劝了几回,他那里肯听,琴舫也只好不可再阻止,所以这回邀他同到江西,他没有肯去。”管通甫道:“不错,似翁要办军火琴舫可是熟手,不妨邀他看看。”全似庄也就赶紧同他攀谈了一阵,邀他明天同去,郑琴舫也答应了,不多时局已到齐,王梦笙又嬲着顾媚香、张宝琴两人,还是一吹一唱。
全似庄倒也甚为尝识,管通甫道:“今天广东来了好几位大绅士阔官场,都是来议赎粤汉铁路的,我也有几个熟人,明天要请请他们,似翁太首不嫌简亵,明天还在这光奉约罢,诸位也就此奉计。”大家也都答应。管通甫就叫了细崽来,吩咐他明日仍留这号房间,五点钟来,细崽连连声诺,大家还要去打茶围碰和看戏。全似庄却心心念念惦记着买军火的事,又同郑琴舫殷殷订约,问道:“琴翁住在哪里?”郑琴舫道:“住在后马路福兴栈。”全似庄说:“明天午后奉访。”郑琴舫道:“供候供候。”全似庄匆匆道谢回栈。已有好几家洋行买办来访过他,当有两位候着未去,一位是同和洋行买办丁揽臣,一位是哈孚斯洋行买办麦仿松。全似庄当下同他两位见了,也各留了些图样。第二天早上,又来了几家,全似庄竟被他们弄的没法。这军火生意洋人本来是极公平的,只因中国向来采买的委员视为优差,这些买办乐得奉承,大家都有些甜头,就如这位屠桂山,本来一个光身汉,现在已经寻到三十万家资,二品顶戴,娇妾美婢,大厦高屋,大家如何不羡慕呢?所以争着做这生意。听见哪一省来了一位采办委员,就想法子去靠近他,比那第一楼的野鸡还要殷勤些。全似庄因管通甫说郑琴舫是个内行呢,饭后就到后马路福兴栈去找他,同去看了几家存货。
郑琴舫都说不佳,价钱也太悬远,全似庄也就不敢答应,心里却甚着急,总想快点把这事弄成,可以早些去署缺,看看天色已晚,只好同着郑琴舫去赴管通甫之约再说。
管通甫今天所请广东来赎铁路的几位官坤呢,一位是傅汤来号又新,是一个做佐俚出洋的,在外洋混了二十多年,赚了有数百万家资,前年报效了一笔巨款赏了一个京堂。一位呢,是田人芸号广生,是个香山拔贡,靠着沙田起家,香港、澳门、广州、佛山、石龙开有十几处的银号当铺,也是个二品衔的候选道,有六十多岁了,他到六十岁的时候,还没有儿子,本家子侄强逼着要过继与他,并兼有个要替他主持家产的意思。他正在没法幸遇着一个异人传了他一个下种子秘方,他因为各处做的生意多,近来这些管事的欺他年老,常常舞弊,必须不时亲往盘查,就在各处铺子左近弄所房子,把这些姬妾分派住着,他却到处周巡,每处住个十日八日。哪晓这个法子一行竟是财丁两旺,不到两三年工夫,十几位姨太太都有了生育,他是晚年得子,尤为高兴,每生一位,必要替他做三朝做满月,拜请客,热闹几天。现在已经有了五六个儿子,七八个女儿,那些想承继家产的族人,都只好偃旗息鼓的了。这个种子秘方,似乎比那些龟鞭再造丸、三鞭酒要验些呢,有钱无子的须要试试。
一位呢,是廖得中号庸庵,捐了一个浙江试用知府,向来在广东包闱的。近来为停了科举很折了点本,想在这铁路里捞回点儿,所以撮耸着傅京堂,来上海打主意。一位呢,就是增朗之,他到广东当了两次小官,又当了一次白沙缉私署。一年的潮阳财运总算不坏,前年在赈捐案里,捐了一个候选知府。近来因为新任制台风厉,想避避风头,听见这位傅京堂要办铁路,跟着混混看有什么可以插手的地方。一位呢,是浙江宁波人,叫单鸣盛号凤城,本来也是个广东佐杂,向来当那催收缉捕经费的差使,很弄了两天,又在拿获会匪的案内,保了个候补缺后知县。近来因为制台风厉,靠赌吃饭的都不大讨好,所以就过了班,改指江西。不过跟着他们几位同来的,铁路一时没有眉目,就预备引见到剩全似庄同郑琴舫到海国春的时候,这几位都已到齐,彼此见过,任天然、王梦笙、袁子仁都先到。管通甫道:“今天还约了你们江西的一位新同寅。”全似庄道:“是哪一位?”管通甫道:“就是新放的南昌遗缺府郅幼嵇太首,他放缺下来回山西原籍走了趟,回到天津,因为长江一带道路不熟,天津有位朋友写信托我招呼的。”说着,细崽喊了声:“客到!”只见一位黄须高颧方脸年约四十六七的人进来,管通甫迎着招呼说:“幼翁来了,正要来再催。”郅幼嵇道:“我从通翁那边出来,并没有回栈就到什么愚园、张园逛了一会,天也就不早了,就叫马车一径到这儿,是不是比由栈里来近些,我可不晓得。”袁子仁又向他招呼道:“才过去回候没有会见。”郅幼嵇拱手道:“失迎,失迎。”管通甫又指着任天然、全似庄道:“这两位都是江西得过明保的阔同寅。”彼此见了礼,那单凤城听得这三位都是江西道府,赶紧走过来,一位一位的请安说:“卑职才到,还没有到各位大人那里拜见。”管通甫又赶紧替他报了姓名履历,然后各人相见,不多时客已到齐,只差曹大错一位,正要去催,只见细崽拿进一张信片来就是大错的。说是自作主人,在杨燕卿处碰和,不能来了。大家入座,管通甫道:“我们几位常聚的,大约所叫都是原班。”屠桂山道:“我今天要换一个。”管通甫道:“是不是大错的?”屠桂山道:“那倒不是,因为今天在张园碰着一个老相好,不好意思不叫叫他,你也是熟人,就是西荟芳的武林林。我同他本也没有什么道理,他的客人也真多,碰着就有交情。不但他如此,就是他那娘杨四姐,绰号叫羊妈妈的徐娘,虽老姘头也还不少,听说还是好人家的出身呢。”管通甫又让傅大人叫,那个傅又新道:“随你们荐罢。”管通甫荐了个花翠珍,沈州谦荐了个左芸台,屠桂山荐了个瑶月阁,他都叫了。又问郅幼嵇可叫,郅幼嵇道:“也想见识见识。”
屠桂山荐了个花笑春,袁子仁荐了个盛月娥,廖方庵是前次叫熟的赛叫天,增朗之问起陆薇香,管通甫道:“早已到天津去了,他的妹子陆芷香也还好,不如就是姨夫弄小姨妹罢。”增朗之那时也见过才十岁左右,也还清秀,就答应叫他,单凤城,管通甫荐了个朱素琴与他,又荐了个薛莲卿与田广生。一时局到,花翠珍的洋琴、盛月娥的琵琶合席,无不称赞。这朱素琴唱的昆曲,全似庄、王梦笙大为赏识。管通甫说:“还有个老名旦张五宝,岁数却大了,面目也不佳,昆曲可真好。”增朗之道:“这人还在行,我却领教过的,真不错。”郅幼嵇、王梦笙、全似庄都说何时叫来看看。单凤城回首,管通甫说道:“既是几位大人要听,就替我叫了罢。”管通甫就替他写了局票去叫,不多时来了,唱了一支“北阳”、一支“刺伟”,却真个声情激越,乡音遇行云,大家都说名不虚传。傅又新叫的几个都不大中意,却看上了袁子仁叫的袁宝仙,就问袁子仁道:“贵相好芳名叫什么,住在哪里?”袁子仁代答了,就说傅大人赏识,就转个局罢。傅又新说:“怎么好分爱?”袁子仁道:“这是上海常有的事,有什么要紧。”说着,就把兰蔻盒子送了过来,那傅又新也接了。全似庄道:“本来袁子翁同姓为婚理应断离。”管通甫道:“到底是做过现任黄堂的,断的实在不错。”袁宝仙晓得这傅大人是个广东巨富,就放出本事来巴结他。这傅大人甚为喜欢,说:“我们就翻逻去罢。”大家看天色还早,也都愿意凑趣。袁宝仙见上了咖啡,就叫娘姨回去招呼,自己却赖着要跟傅大人一车同去,傅大人开心之至。
席散大家同到百花里,一同上楼宽了长衫,袁宝仙让傅又新、袁子仁在炕上吃烟,自己靠在傅大人身边烧着,一面就叫摆台起手巾,重新入席。虽是双台也就坐的满满的,王梦笙忽想起,向着全似庄问道:“全大公今天也破例了?”全似庄道:“我昨天想了一想,请客是朋友的权,朋友要请在哪里,只得听朋友请在哪里,不好个人之见强主就宾,这个例不能不破,叫局不叫局是自己的权,那个例是拿定主意不破的了。”单凤城看各位老宪台都喜欢玩笑,再三嬲着管通甫替他代邀各位,明天在朱素琴家。任天然看这人讨厌,不大愿意。全似庄却很喜欢朱素琴,倒先答应,任天然也就不肯违众。这天席上,屠桂山秘密的约了郑琴舫,明天十点钟在九华楼谈谈。郑琴舫晓得他另有用意,也就随口应允。席散之后,袁宝仙断无不蟠住傅又新之理,达怡轩约着任天然同路,各尽所欢,王梦笙是谦守条约的人,自然早归洞府,其余的行踪所至,也就不能一一详记了。
次日早上,郑琴舫刚起来屠桂山就来催,请到九华楼,那麦仿松、丁揽臣都已在座点了菜,吃了两杯酒。屠桂山道:“这回江西这笔生意我们三人商量了同做,却要求琴翁在里头作成了,将来事成之后,除照例之外,我们三人另有敬意,总教琴翁不虚此行。”郑琴舫道:“前天不过通甫说起兄弟懂得点,全似翁邀着同去看看,我不过尽其所知,三位既已如此说,这事我以后不与闻就是了。哪里敢意多谢,我本来没有多耽搁,就要到杭州采办去的。”三人仍说大家同是在外头混饭吃,总要费心提挈。郑琴舫自己打好了主意,也就不同他们多说。这天全似庄又来找他,郑琴舫说:“这事是不能性急的,我本也不甚了了,但是,款项颇巨也不是件小事,似翁再多邀两位内行细细的看罢,上海的地方人甜心辣的人多,总要当心点才好。”
全似庄只得怅怅而返。
再说,单凤城这天清早就穿了衣帽,备了手本,到江西几位上司那里去,拜见全、郅两位,倒都见着。任天然是还在顾媚香家双宿双栖,怎么会见得到呢?到了四点钟,单凤城就邀了增朗之、管通甫先到朱素琴家坐了一会,就去催客。全、郅、任三位大人都是用红端端楷字恭恭敬敬写的。任天然同着顾媚香逛张园才回,见着条子就过来了。上了楼梯就见单凤城在楼梯门口,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着,让任天然进了房门,就跟着进来请了个安说道:“卑职今天到大人栈房里拜见,没有见着,明天再过来叩见。”任天然道:“失迎失迎,兄弟不大在栈房里,明天不要劳驾,兄弟也是由江西州县才开缺的,将来引了见到见不到还在未定,凤翁不要如此称呼,况且在堂子里头玩笑,更不必行这些官场规矩。”单凤城连连答应“是是”,却又说道:“大人是两次明保的人,引了见下来指日就放道台的,卑职伺候的日子正长,怎能忽略呢?”任天然见他是说不通的,只好由他。陆续又来了几位客,他却叫家人在楼下看着,江西三位大人到来就先上来报信的。所以,任天然来他预先晓得,出来站立一会儿,他家人上来说道:“全大人、郅大人来了。”他又赶紧到那楼梯门口去站,朱素琴看了不解说:“单老爷你做什么?”单凤城望他摆手,朱素琴看着只是笑,只见郅幼嵇、全似庄两位大人上来,他又随着进来,恭恭敬敬的请了两个安,郅幼嵇、全似庄同说:“早上劳驾,我们才过去谢步,凤翁已经出来了。”单凤城又连连请安说:“不敢当,劳驾。”那朱素琴同着娘姨阿大捂着嘴,还几乎笑出声来。阿大趁手来接郅大人、全大人的衣裳,朱素琴也在旁边招呼着,恰好站在全似庄的面前,全似庄拉着他的手问他:“今年十几岁?
是大先生小先生?”一面向着单凤城说道:“我是规矩人,不会剪边的,凤翁不要吃醋。”单凤城道:“只要卑职身边的人,随便大人要,怎么都可以的。”全似庄也不禁大笑。将近七点钟,客已到齐。只有达怡轩因有另局来房道谢。大家入座,叫的还是那些倌人,看见袁宝仙都替他道喜。管通甫问他:“傅大人请你吃了点外洋的甚么新鲜事物?”袁宝仙道:“你可要吃点,我这里还有呢?”管通甫道:“谢谢罢,要么请我吃点心。”袁宝仙道:“点心你去问亚仙阿姊要罢。”亚仙道:“你扯上我做什么?”袁宝仙道:“难道你的点心管大人没有吃过?”管通甫道:“我们做了多少年,可真是规规矩矩的,不像你同傅大人,一见面就搏成一块儿了。”说的袁宝仙要来扯管通甫的须子,管通甫连忙告饶。这当口,忽见全似庄的管家拿了一个帖子说:“有位孔少爷说是打外洋回来的,在栈房里等着要见老爷。”全似庄接过帖子一看上头写的是“侄燕福”,旁边注了四个小字是“原名善言”。全似庄想道:我这个侄儿,听得他在香港一家洋行里学徒,这回怎么跑了来呢?想必又是弄到不得了来找我的。沉吟了一番说:“叫他在栈里等我散了席回来再说罢。”任天然问他是谁,他含含糊糊的答了两句,心里很不高兴。单凤城又叫了张五宝来,叫他好好的唱了几支昆曲,恭维几位老宪台。散席之后,大家穿衣各散。单凤城又穿着长衫,恭恭敬敬的站在楼梯门口,等郅大人、全大人、任大人、傅大人、王大人走了才退了进来。阿大实在忍不住,只好问道:“单老爷,你这样到底算什么?”单凤城道:“我们官场的仪任属员,请上司到的时候,照例要在轿子面前站班迎接,走的时候照例也要在轿子面前站班迎送,不过在你们堂子里,各位大人又是马车来的,不能跑到街堂外头去站班,只好在楼梯口站站,已经是格外简便的了。”朱素琴道:“你们做官的有这么许多规矩,真觉难乎为情,还不及我们吃堂子的饭呢。”
再说全似庄回到长发栈,只见房里坐着一位亮蓝顶子花翎,穿着簇新的密色亮纱缺襟袍子,天马青亮纱方马褂,戴着金丝眼镜,美如冠玉的少年,心里倒吃了一惊想:这是何人?只见那少年看见他进来,连忙除了眼镜跪下磕头。全似庄正想回礼,听那少年说道:“侄儿已多年不见叔叔了。全似庄才晓得就是在香港洋行里学徒那位侄儿,但是他何以能陡然发迹呢!
原来,全似庄这个侄儿原名善言号鬲闻。他父亲也是荫生用的通判分发广东,到省不久染疫身亡,他母亲亦相继而故,他才十二岁,无人收留,幸亏他的房东是在香港洋行做生意的,把他带去学徒。他却生性聪明,几年功夫英文英语学的很好。
有一位广东候补道光泰号平阶的,常到香港与这洋行有点往来,很喜欢他生的清秀、灵劲。那年放了英国钦差,就带了他出去做个小翻译,顺便在上房里跑跑。在那段时间,这光观察一位千金叫做玉妞,这年才十三岁,一个儿子才四岁。这玉妞姨娘资秉聪慧,口齿尤为伶俐,就要跟着全鬲闻学外国话。钦差说这也很好,就天天叫全鬲闻教他,一年多下来,英文英语都很有个样子。固是他天资聪悟,也因住在伦敦有个引而置之庄狱之间的道理在里头,不但这位姑娘容易学,就是全鬲闻也长进了许多。这位姑娘时常同着全鬲闻出去玩耍,看过两回英国男女结婚。又有一天,同着全鬲闻去看茶会跳舞,回来就同全鬲闻说道:“外国的规矩真好,将来我也要学他呢!”这一天,又拉了全鬲闻出去到了一家餐馆进去同吃,说是吃醉了,叫全鬲闻陪他在那里住,全鬲闻始而不敢,那姑娘说:“你要不答应我,我回去叫你不得了。”这种送上门的好事体,全鬲闻又何肯固辞,也就只得答应。这位姑娘虽只十四岁的人,但是旗下女孩往往发育的早,也就有个成人的样子。这晚,住在餐馆里,居然行了个自由结婚的大礼,不过没有请做书的做证人,所以不知其详。在餐馆一住三天,然后双双回家。这位钦差各处派人去找,因为不是什么美名,恐怕被人登了报纸,传到中国,所以未敢去报警察。看见女儿回来,如获至宝。只见这位姑娘走到老子面前,靠着膝前跪下说道:“女儿实是该死,因为看见外国人自主婚姻,实在很有道理,我想我们中国的男女总是彼此从未见面,强合着做成夫妇,有何趣味?这全鬲闻他教我的语言文字一年多了,我看他人很好,又尽心待我,如果回了国里嫁的人断不能及他,本来要同阿妈说明了,恐怕嫌他穷,不肯答应,所以,就学了外国人。现在女儿身体已属于他,父母要这不肖的女儿呢?就请提拔提拔他,他也是个世家子第,没有什么低微。若不要女儿,女儿就跟着他去讨饭也不要紧。”那全鬲闻也跟着跪在地下。这姑娘又说:“错处全在女儿一人身上,不能怪他,要是难为他,女儿也就只有一死。”
这位钦差本是爱这女儿如同掌上明珠,看见生米已成熟饭,不答应也是不能的了,且这全鬲闻也还生得一表人才,满汉通婚又奉过明谕的,只得叹叹气道:“既已如此,还有什么说呢,你们且起去罢。”两人磕头起来,择了个日子就在使馆设了甥馆。后来又问他有功名没有?全鬲闻道:“自己没有,却是在洋行里的时候,有个同事也姓全,叫做全燕福,他却有个候选,领执照的那年,他得疡子事症身故,家里没人,这照被我收在身边,不过是个广东籍。”这钦差道:“这就行了,如今停了捐,必须有个底子,才能加捐呢。”就替他加捐了个分省试用同知,托人在京里替他缴了捐,免保举同印结,那姑娘又拿体己的钱,替他捐了条花翎。这年差满,保了一个以知府公省补用,并赏加三品衔。如今,跟着钦差回来的。他侄儿把这番话大致说了一遍,这位全似庄喜不自胜,一口一声赞他能干。远不似在袁宝仙家得信的光景儿。问他住在哪里,全鬲闻道:“还跟着丈人住在天后宫行台,今日下午才上岸,看见报上说叔叔在这里,所以过来请安,明儿再叫侄儿媳妇过来叩见。”
全似庄道:“我明儿要去见钦差呢,就在那边见罢。”又谈了些家常,这全鬲闻才辞了回去。次早,全似庄穿了衣帽,到钦差行台拜见。等了一刻,钦差请进,见了面行礼,起来请了个安,光钦差说:“咱们儿女亲家,你怎么还用手本,以后万万不可再行这些官礼。”谈了一阵,又请进上房叫姨娘、女儿、儿子通同见过。全似庄约光钦差晚上到海国去,光钦差道:“那不是番菜馆么?”全似庄道:“是。”光钦差道:“我在外洋可吃厌了,我倒想有什么好堂子里去见识见识。”全似庄迟了一迟不肯拂这钦差亲家的意思,连忙说:“就是这样,我去招呼一声,就写帖子过来罢。”
光钦差请他宽了衣帽,留他吃了点心,然后出来上了马车,就赶紧吩咐到小久安里。下了马车,叫小马夫跟着进了御堂去问,幸喜这顾媚香是在小久安里底,大门迎着御堂最易寻的。
全似庄进了大门,问顾媚香的房间,相帮说在楼上,一面喊阿银姐客人上来。顾媚香正同任天然吃点心,听说客人上来,媚香想:我什么客人这会子来呢?阿银忙到楼梯口一看,同过几回台面,认得的,连忙打起门帘说:“任大人朋友来。”又向着全似庄叫声:“全大人好早!”引着进了房。媚香也站起来叫了声:“全大人!”任天然忙问:“似翁先生如此早儿想必有什么事体?”全似庄坐下道:“不但有事奉求天翁,并且要奉求贵相好呢。”任天然忙问何事,全似庄道:“昨天席上不是我的家人来回说我的舍侄来了,这是我的胞侄,我先兄只此一子,从小儿是我抚养大的,送在香港学堂里学书。那年光平阶钦差出使钦差,我因为他的英文英语都还有点功夫,荐了过去,光钦差就把他奏调出洋。蒙钦差赏识,将他赘作东床。
现在也保举了公省知府,昨天同了光钦差一起回来,今天我去见了光钦差,他因为在外洋闷的久了,要在上海散散心,叫我在堂子里请请他,我是向不叫局的,哪里去摆酒呢?想着任天翁是至交,可否同贵相好商量商量,借这里请请他。”任天然道:“那有什么不可,但是有多少客,双台单台呢?”全似庄道:“要请的客甚多,就是双台罢。”任天然忙叫顾媚香的娘来,叫他在九华楼定两桌席,今晚六点钟,全大人借这里请客,菜要丰盛,清脱还像前回,加他两块钱一桌。媚香的娘答应着去办。全似庄叫买了一个红书套,连佥子一个红全帖,两单红单帖,请的是:光钦差、傅京堂、田观察、郅太首、廖太首、增太首、王太史、达孝廉、单太令、郑司马、屠观察、管司马、任观察,又写了个条子,叫他侄儿随着钦差一同来。光钦差又加了一份帖子,写的是:“本日申刻,恭迎宪驾。”却没有写假座某处,又叫家人拿书来捡了一个文本,夹着交与家人去请。
任天然就留全似庄在此便饭,是媚香娘自己弄的菜。一碗火腰炖鸭子,两条煎鲫鱼,一盘自己淹的咸肉,一碗炒蟹粉,一盘虾仁,一碗冬菜肉片汤。虾仁、蟹粉是临时添的,鸭子却是任天然昨天想吃,隔夜用神仙炉子炖的,火候甚好。这也是全太首的口福。吃了饭坐了一刻,那请客的管家回来说:“郅大人昨天晚上上了轮船到江西,增大人也到南京去了,郑大老爷说肚腹不好,谢谢。”因又补请了沈州谦、袁子仁两位,全似庄也就回栈。任天然好在无事,看着媚香慢慢的梳头。媚香问道:“全大人为啥勿叫局?”任天然道:“他说他做现任知府不好叫得。”媚香道:“为啥做着现任知府就不好叫局?我看做着抚台、道台,在上海叫局的也多得很呢!”这话问的任天然真无词可答,只好说道:“这也叫做各行其志。”不一时,媚香头已梳好。那教曲子的阿大来了,就叫他在房里坐着,替媚香拍了两枝昆曲。任天然躺在烟榻上,听这清歌婉转,比那酒席上的笙管嗷嘈更加有趣。任天然想道:“在这堂子里享了个把月的清福,比在任上衙鼓惊心、簿书广目光景大不相同。
真所谓人生贵适意富贵优。媚香也坐到榻上偎在任天然身边说道:“你自然是欢喜我的了,但是,你到底欢喜我的什么?你倒说说。”看任天然笑着,拿手在他腹下按了一按道:“欢喜你的这个。”媚香推开他手道:“不要瞎说,那个是天下女人家人人都有的,又何必单单欢喜我的呢?”任天然道:“欢喜你的人尚率真无甚习气。”媚香道:“考语下的也还不错,我听说你太太叫你出来讨个姨太太,我嫁你要不要?”任天然道:“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未免老了。”媚香道:“那有什么要紧,四十出头的人怎么能算老?况且人生缘分长短是有一定的。
你看那些青年佳偶,难道就没有中道分离的么?你到七八十岁,我也是五十左右人,还不够么?”说着王梦笙来了,媚香的娘喊了声:“王大人来!”媚香赶紧在任天然怀里站了起来,任天然也起身相迎。王梦笙道:“你们大有那情切切良宵花语解意绵绵,日玉生香的光景,真个会乐。”任天然道:“你那乐趣恐怕还要深一层,那天在轮船上,我看了你们的情意,心中又羡又妒,兄好独自闭门睡觉。”王梦笙道:“刚才看见单子怎么全似翁今天跑到这里来请客?那光大人又是谁?”任天然道:“他因为这光大人起见,光大人就是出使英国的光平阶,同他是亲家,要他在堂子里请他,没法才来找我的。”王梦笙道:“我也要请客呢,我想馆子里没有什么意味,我住的那房子虽然小些,不呆客也还坐得下,并且我们第二个内人听见老哥哥赏识了媚香,也想见见他。”任天然道:“在你那里请也甚好,要见我的媚香,其实不拘哪一天,我带了他来叩见就是了。”王梦笙道:“你倒竟公然据为己有。”说着望媚香一笑。
媚香脸上微微有一种又羞又喜之色,阿银来问:“用点啥个点心?”任天然道:“做点锅贴来吃吃罢。”两人就在那里盘亘到五点多钟。全似庄已来了说:“我们早点催客罢,晚上光钦差还要看戏,我已叫人定了天仙的两间包厢,连他的姨太太们都要去呢。”任天然就帮代写好催客的条子,叫相帮分头去请。
光钦差一份,全似庄是叫他管家自己去请的。任天然又把局票写好,只空出光钦差同全似庄的侄儿两份未写。不多时,客人陆续来到,彼此招呼。管通甫一进门就说道:“今天怎么全似庄要剪起任天翁的边子来?”全似庄道:“因为我们亲家要到堂子里见识见识,所以我才央求着天翁、媚香两位借借光的。”
屠桂山打听得全鬲闻是全太首的胞侄,又是从外洋回来的,十分恭维亲热,大家说要荐两本好卷子与光大人才好。管通甫荐了个宝树胡同的谢玲娟,屠桂山荐了个西安坊的王文兰,又向全鬲闻道:“我荐个懂外国话的新学人物与鬲翁,叫做吕湘文在东平安。”全鬲闻望着全似庄看了一眼,全似庄道:“你尽管叫不要紧的。”不一会台面摆齐,起了吊,请的是光钦差的首座,光钦差定见不肯说:“我们至亲没有这个道理。”硬拉着傅京堂坐了首座。光钦差还要让,大家都不肯,只得坐了二座,余外各自随便,座客十四位,仍就是三张桌子拼的,每边坐五位,任天然同全似庄坐主位,横头那一头是屠桂山同全鬲闻并坐。席间全似庄约了大家,散了同去看戏。屠桂山说:“我还有应酬不能奉陪。”有几位也辞了。屠桂山低低的同全鬲闻说:“今天武林林那里烧路头,我要去做主人,鬲翁不嫌简慢就请同去坐坐,比在这里到底少点拘束,不必去看戏了,就是要去那边,席散再到戏馆也还不迟,却不必同令翁说出缘故来。”全鬲闻答应了。不知屠桂山为何要单约全鬲闻吃酒,且到武林林房间里台面上打听打听看。
第十三回 长袖善舞利益均沾 新学争鸣诪张百出
屠桂山约定了全鬲闻,就同武林林咬了咬耳朵,武林林的娘姨就过来装了烟,同着武林林先去。这里席散,全鬲闻向全似庄说还要到天顺祥去说两句话,再到戏馆。全似庄点点头,就约了任天然、管通甫几位陪着光钦差、傅京堂去看戏。屠桂山邀了全鬲闻同到西荟芳武林林家里,发了请客票头,只请了丁榄臣、麦仿松两位。一时都已到来,屠桂山当着两人向全鬲闻说道:“令叔此次来办军火,上海的人心不一,我是因为管通翁与令叔至好,通翁招呼了的,我怕令叔上人家的当,我们到底知己点,但是,这种事体往往有人在里头争夺生意打破锣,鬲翁在外头阅历的多总晓得的,这件事将来令叔必同鬲翁商量,务求在我们三家之内,不拘那一家作成了,我们三家是彼此相信得过的,总不叫令叔吃亏。就是鬲翁面上,总于照例之外另有加赏。鬲翁初到,上海应酬必多,总还需些用度,这里有一千块钱请鬲翁先收着零用罢。”说着在麦仿手里拿了一卷钞票点了一点,九张一百元十张十元的,就送与全鬲闻,全鬲闻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这席酒就是宾主四人,丁榄臣叫的是林三宝,麦仿松叫的是潘冶云,那吕湘文同全鬲闻不时说两句外国话,两人也很合式。散席之后,全鬲闻仍到顾媚香家,上了楼梯,阿银在那里等着。任天然看见客堂里都有客人,想正房间一定也不空,正要退下借那文琴的房间暂坐,那阿银却把他从后房间引着到正房间,嘴里喊道:“任大人朋友来。”
房里只有个老娘姨坐在榻上,媚香也在房里,大家捂着嘴笑,任天然才晓得是怕那客人要进正房间,故意装作有人的,也不觉笑了,低低的道:“说你们掉的好枪花大。”客堂里的客在烟榻上又躺了一会,觉得没趣要走,媚香出去敷衍了两句,停回就听见那“怠慢、好走、明朝来”的几句套话了。这客是个宁波人,也很吃过几台酒,碰过两场和手头也还松,心里有点转媚香的念头,阿银也说他是好客户。争奈媚香心已有主,不复措意,所以堂子里不但怕倌人有恩客,就是肯花钱的,老鸨娘姨也不愿意。这倌人专意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自己亲娘的好处,不来逼着他招揽。若是讨人身体那能容得他呢?再说全似庄果然同着他令侄商量,问他军火上可懂得,全鬲闻说:“在外洋人也曾替人办过。”就说了许多的名字,又说了许多的经验,在全似庄固不甚了了。就是做书的也没有考究过制造的学问。所以他说的话,也就记不清叙不出了。全似庄就同他看了几处,他也有些挑剔,后来,在公信、同和两家定了五千枝的曼利嗄无烟快枪,要价每枝视元五十八两磨到五十四两才定。洋行里要先付半价定货,再付半价。全似庄还要想郑琴舫复看,到福兴栈去一问,早已到杭州去了。江西复电来说:“枪枝照办,价银既经再四磋商,谆保核实。惟两期清库款力有不及,仍请磋商。”又讲到先付四分之一交货,再付四分之一交货,后一年再付四分之一,又后一年再付四分之一,两年来付完,价须照银行章程计息,在上海交货。长江水脚归江西算,江西电说四期交价可行,两年息银须商免,货须包运九江。
全似庄又叫侄儿再三同这两家买办商量,全鬲闻并同洋面当面说了许多英国话,才商定了交货。后两年应付之价,如按期照付不起利息,若按期不能付清,或未到期先行付款应扣息银,均照银行章程按日计算,由洋行包运九江交收。江西复电照办。
全似庄就同洋行商定合同,洋商说这合同要江西抚台、藩台盖印,全似庄去电请示也答应了,洋商签了字。全似庄办事年帖寄去,江西往返电商,忙了二十多天才完事。
这天,王梦笙因为吃的人家酒席太多,他是立有条约,不能到堂子里摆酒的,就定了聚丰园的菜,在公馆里复东。请的是全似庄、吴伯可、曹大错、达怡轩、江志湘、毕韵花、管通甫、任天然几位。客人到齐,看那厅房虽小,面前一片草地却甚干爽,院中两树桂花开的正盛,香气扑人,也很有些趣味。
除了全似庄,各人都叫了局。王梦笙带了顾媚香、林玉英两个上楼去见他二夫人,他二夫人一见也甚欢喜,同他们谈了一会,说明天我请你们吃一品香,吃了番菜同到郡仙看戏。又同顾媚香说道:“你可同你任大人说声,陪我一晚上,他有什么应酬局是你的却不许你去,你看做得到做不到?”顾媚香笑着应道:“一准如此,包做得到。”王二太太也笑道:“你倒也拿得稳。”
两人辞别下楼。顾媚香就同任天然说,任天然道:“我不许你去,否则我另外叫人。”顾媚香望他瞅了一眼道:“你敢?”
管通甫道:“这有点意思了。”笑着,大家入席。
吴伯可说起要回省销差,托王梦笙、管通甫二人做媒,说小女是今年十三岁,意思要同天翁的二世兄结亲。但是小女是个天足预先说明,王管二人皆说:“甚好。”任天然亦满口答应说:“就是明天请帖传达,彼此皆在客边也不必用那些俗套。”次日,任天然却兑了一对金如意簪压贴,取个和合如意的意思。两家的帖子,都是请王梦笙写的。这天,任天然在顾媚香家请客,谢媒会亲兼而有之。那顾媚香被王梦笙的二太太邀去吃番菜看戏,席也没有来上,另外有几处来叫,他娘都回报说是到老旗昌去了。席间,吴伯可约了各位,明天在胡爱卿那里,也是谢说媒会亲的意思。次日席散,天气还早,王梦笙说:“天然,我同你到媚香那边坐坐罢。”任天然说:“难得难得。”两人同到了顾媚香家,却好媚香的娘有个手帕姊妹,包了一个倌人,前节生意甚好,上月因患痨症死了。有一对珠花托媚香娘替他转卖,媚香的娘想王梦笙是个富家,他那二太太或者可买。看见王梦笙来,就拿珠花上楼说道:“王大人,昨天多谢你家二太太带着媚香吃大菜看戏,媚香回来说二太太真是和气得很。”王梦笙道:“昨天回来还不迟罢?”媚香的娘道:“不迟。这里有对珠花是堂子里一个倌人,因为被客人漂了账,看着要到节下开销不出,托我替他卖的。要想卖八百块钱,王大人带回去请二太太看看要不要?倘看了还好,就作成了他罢,可怜到了节下,被客人漂了账,真是说不出的苦。”
任天然笑道:“这么我明天赶紧就去,也漂一漂看。”媚香道:“你不要说到这里,却缩住口脸。”王梦笙道:“你们说话真奇怪,只说半句话。”媚香的娘道:“你同任大人睡了多少时,还要不好意思说的。”媚香更加难为情走了开去,嘴里咕唧着道:“娘也跟在里头瞎说。”王梦笙向媚香的娘道:“我正要同你说,我们二太太前天看见媚香说任大人赏识的很不错。昨天在一品香又同媚香谈了半天,媚香也细细的向我们二太太打听任大人的太太的脾气,家里的规矩,我们二太太同任太太是天天见面的,晓得他是大贤大德的人,家里也全是谋和平同等治法的,媚香听了更有个倾心矢志的意思,我们二太太叫我同你说,你是他亲生的娘,不比得人家讨娘,替他们圆成这番好事罢。”媚香的娘道:“我何曾不是这么说,我也不要什么大身价,只要任大人把我二千洋钱还还账,任大人总说要进了京才能定规呢。”王梦笙又向任天然说道:“老哥哥,我看是好花堪折直须折。”任天然道:“也早有此意,但是何必急急。我此刻行踪未定,怎么能就办呢?”媚香连忙说道:“你就是不即办也得有句定规的话。”任天然道:“有王大人为证,总算数的好。”王梦笙道:“好了,媒做成了,我可以回去复命了。”任天然道:“我明天在这里替吴亲家饯行,请你作陪。”王梦笙应了一声匆匆而去。回到公馆,把媚香的娘同任天然的话向谢警文说了一遍,谢警文道:“我看任天然怪可怜的,有这么个人陪陪他也好。”王梦笙又把珠花递与他看说:“要卖八百块钱呢,你看要不要?”谢警文接过珠花看了看说道:“我今天在张园会见一位余小姐,说是住在贻德里,他那头上的珠子真是又圆又大,又光又匀,那真真难选呢,比这个要差远了。这小姐长的也很风致,也很和气,明天约我吃一品,到丹桂去看戏。”
次日傍晚,任天然催了客,大家到齐。媚香的娘问王梦笙道:“昨天的珠花二太太看了可中意?”王梦笙道:“我们二太太说,昨天在张园会见一位余小姐,他头上戴的珠子真好,比这个要差得多,今天约我们二太太去到丹桂看戏。”江志游道:“可是住在贻德里的?”王梦笙道:“正是。”江志游道:“那自然,那个的珠子能比得他,他是有名的珠王。”王梦笙道:“他是哪里人?”管通甫道:“他是湖南人,他祖老太爷做过东边道。那时候,东边道是缺一年有好几十万,他做了八九年,发的财真不少。他的老翁又会营运,又非常的吝啬,却死的早。他的胞伯在天律管一个实业的学堂,也只一个女儿,是这珠王的姊姊的儿子,还小呢,却兼挑着两房。”达怡轩道:“他这位令姊不必提了,嫁的也是个候选道,这位道台因靠着裙带子的富贵,只得听他广置。目前他老子管的那个学堂里的教习、学生有一大半是他临幸过的。”媚香的娘道:“就是上海的这位小姐声名也不大好,前节下头花文琴用过一个大姐,就是跟过这位小姐的,说这位小姐用的马夫,替他打扮得十分华丽,五六月里天天坐夜马车,到湘园空地下,总是叫这大姐看着车子,他两个人一去半天不知干些什么。后来说什么这大姐姘上了马车夫,吃了醋,连马车夫、大姐一齐撵走了。
大姐说是冤枉,冤枉不冤枉却不晓得,大约总没有什么干净。
这种人,二太太同他少来往些也好。”王梦笙道:“本来不认得,也是在张园偶尔碰到的,既然如此,我回去同他们说,以后同他疏远点。”席散之后,任天然又留着管通甫、吴伯可、王梦笙坐谈一会说:“今天你们二太太去看戏,多坐一刻不要紧的。”到十一点多钟,吃了稀饭方散。
王梦笙回家看谢警文还未回家来,等了半天,已经十二点半钟不见,想戏馆早该散戏了,怎么还不来?正盼着,听见马车进来的声音,王梦笙赶紧拿着桌灯到楼梯口来照说:“怎么这时候才回?”谢警文一面走一面说道:“今天真阴,几乎闹出大笑语来。”王梦笙问:“是怎么的?”谢警文道:“我同那余小姐到丹桂,他包的不是全厢,却也还清静,那边坐了两个人,家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倌,还有两个像是堂子里的倌人,自己来看的,到快散戏,那两个家人同那一个倌人都走了,还有一个倌人在那里。我催了几遍,余小姐才起身,刚到包厢门口,已经煞锣,看那楼梯口拥挤非凡,我们两个走不下去,只好在包厢门口站着。忽然,有个十三四岁小厮跑了进来,拿了一个手巾包子,不知里头包的什么,送与那个倌人,这小厮跑出来,被余小姐一把把他头发抓住,问道:‘三儿,谁叫你送东西与他的,送的什么东西?’那小厮道:‘是四爷叫我送的,里头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那余小姐就在这小厮脸上打了一个巴掌说:‘你四爷好,又送东西与这些烂污婊子了。’这小厮脱手跑去,那倌人却站了,问道:‘你骂哪个烂污?’余小姐道:‘我骂你。’那倌人道:‘我怎么烂污?’余小姐道:‘你姘戏子,吊人家膀子,怎么不烂污?’那倌人道:‘我们吃堂子饭的,有什么要紧?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陪他睡的,就姘姘戏子也算不得什么下贱,像那官府人家的小姐,姘着戏子还要同人家吃醋,那才真正烂污呢。’这余小姐被他骂急了,捋起袖子就要去打他,那倌人也准备着要回手,幸亏两边的娘姨大姐死命的拦着,有个客人走过门口,看见大约是同这倌人认得的,就进来把这倌人劝走,那戏子也跑了过来,好像是那唱小旦的赛紫云,望着余小姐请安,余小姐打了他两个嘴巴,自己倒哭了。我看着不像样子,只好不别而行,现在还不知怎样呢。”王梦笙道:“今儿席上他们谈起,也说这小姐名声不好,叫我同你说远他些。”谢警文道:“我因为看他也是一位大家小姐,哪里晓得他是这种烂货样子。”王梦笙道:“倒是今天闹到这个地步,怕明天要被人家登报,他呢不要紧,万一把你也说在里头那却怎么好?”谢警文也慌了说道:“好哥哥,你有什么法子好想去招呼招呼,不要提出我来罢。”王梦笙道:“我明天且同毕韵花商量商量看。”次早,王梦笙去寻毕韵花没有寻着。回到家里,正在没法,只见家人拿了全似庄的请客单子进来,请的是傅又新、光平阶、田广生、廖庸庵、王梦笙、任天然、达怡轩、江志湘、毕韵花、祝长康、曹大错、冒彀民、单凤城、沈州谦、袁子仁、屠桂山、丁榄臣、管通甫,还有他的侄儿。是假座沧洲别墅,准三点入座。那傅又新名下打个谢字,说是上海道请不能来,廖庸庵名下注了个赴宁波,田广生名下注了回香港,说是得到电报香港姨太太又添了位少爷,去做满月了,其余打了陪字。单凤城名下是端端正正写的“敬首”二字,就是江志湘还没有去请。王梦笙想:我正要找毕韵花,到那里总可会得着,也打了个陪字。全似庄这天何以大请其客呢?因为上一天听见光钦差要动身,一来替他饯行;二来军火办成,请请两个买办;三来自己计算快回江南,替各位做做东。
这些人都互相请过的,他们商议买军火的那二十多天,哪一天没有酒?还有一天两三台的。不过他们席上没有什么事情,他们吃的人也不见得记得清了,做书的也就不替他一一铺叙,诸位实在要考究,只要到这几家堂子里查查他们的酒账、局账便知道了。
王梦笙住的地方离沧洲别墅甚近,到的时候,全似庄也才到。坐了一刻,任天然带着顾媚香同车而来。王梦笙道:“你们竟是同眠同起,形影不离。”任天然道:“他说这园子好,要早点来逛逛。”不多一刻又来了几位,毕韵花一看见王梦笙就说:“梦翁刚才找我做啥?”王梦笙道:“我正有事同你商量。”就把他拉到对面亭子上坐着,把昨天晚上余小姐在丹桂同那倌人吃醋的话说了一遍,托他通知各报馆,如果登报,千万不要牵上他和夫人。毕韵花道:“梦翁尽管放心,这事绝不会上报的。”王梦笙道:“这种事正是游戏报上的好料子,怎么不会上呢?”毕韵花道:“你且慢慢听我说,这位小姐的历史长得很呢。昨天晚上,他说他姘马夫的话都是实的。还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张园同人家推露天牌九。他每天在张园吃茶,出名的倌人大约他有一半都认得的,看见了彼此招呼着同坐坐,有些客人借着去同这倌人说话,走过去一桌坐下来,他也不回避,有时也就夹在里头攀谈攀谈。就是没有倌人正坐,只要见过的,他心里喜欢的,也就招呼着坐了说话,还拿他自己吃的水烟筒让客人吃。大胆的,同他说两句玩笑话,他也不动气,脸也不红,比那初出来的倌人还老到些。彼此有了意,就约在番菜馆或到小客栈里一叙。前次看中了赛紫云,天天两个人到丹桂去看他的戏,他出了台就同他扎眉眼,赛紫云因为他是大家人家的小姐,也还不敢去吊膀子。他却看热了,晓得那小三儿是赛紫云的跟班,就叫案目叫这小三儿来,把了他几角钱,叫他叫赛紫云在楼梯口等他有话说。他到了楼梯口,望着赛紫云一笑,同他明天六点钟在某家番菜馆第几号会,赛紫云应了。第二天到了那番菜馆,这小姐已先在那里,两人同着吃了番菜。这小姐叫细崽来,拿了十块钱一张的钞票与他,叫他把里头一间密室打开,捻好了自来火,那细崽欣然从命,两人进去密谈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开门出来。后来嫌餐馆台基都不稳,便索性在九江里租了一上一下的小房子,用一个老娘姨看着。每天看了戏,两人必到的,或是事毕各归,或就住在那里都说不定。这赛紫云用他钱也真不少,一年下来,比那阔嫖客在倌人身上花的总要多些。这赛紫云有些旧相好,又撇不脱,所以,常常闹出笑话。昨天赛紫云散戏的时候,在台上一望,以为他已经走了,所以才叫三儿送东西与那倌人,约他三点钟在家里等他的。哪里晓得,这位小姐还没走,所以闯出这回祸来。你们二夫人走,这赛紫云好容易赔了礼,还是同坐一车走的。这些事,我们各家报馆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敢替他上,这是什么缘故呢?这位小姐虽然品行不检,那手段却很大方,现在什么安良会、女学会都仗着他做一个财政家的大主脑,他遇到这些事体,两千三千都肯花的。新学朋友里头靠他的,混的不知几多。所以,大家知会各家报馆,凡有他的风流事体,都不准登报。一来怕坏了他的名誉,有些事体就呼应不灵;二来怕他灭了心不肯出钱,那就失了一个大财东,这也是紫阳纲目为贤者讳的意思。所以你放心罢,随他再闹些什么笑话,都不要紧的。”王梦笙听了,才晓得新学界中,有这么许多文章。
两人出了亭子,客已来了不少,局也跟着陆续而来。各人都已在上海滩上预先招呼,也有用马车接来的。曹大错搀着杨燕卿的妹子燕如进来说:“燕卿有病,叫他来代。”各人都在园子里随意闲逛。顾媚香同着张宝琴、小玲珑、林玉英、花翠珍、吕湘文、王亚仙几个跑到对面土山上去,几乎还走不下来,顾媚香、张宝琴两人争的在那里喊,还是任天然、达怡轩跑到那里搀下来的,只有吕湘文走的爽快。大家说所以近来要讲究天足真是便当。看看已到五点钟,只有冒彀民未到,聂倩云倒先来了。大家说:“我们坐罢,他们这些先生们一到上灯局事就多,不要耽误,彀民就虚左以待罢。”于是纷纷入坐,主宾十七位,是用长台同吃番菜一样坐法,却是三桌的菜。管通甫看见袁宝仙,因为傅京堂不在坐就问他道:“这几天傅大人是被你迷住了,总共弄了他多少?倒底是同袁爷好呢,还是同傅大人好?”袁宝仙道:“袁爷是前转在上海就做起的,大家晓得脾气,自然是要好的,傅大人老实听话,要不是看他有两个钱想弄他点,这种乡里土老儿,又是一个假的眼睛,谁还去理他。”曹大错拍手大笑道:“这话真说得痛快,有如蕉叶雨声。
我看不独你们是如此,就是当道中的王公大臣同他交往,又谁不肯是看他有两个钱,想弄他点呢?不过不肯像袁宝仙这样爽爽快快的明说罢了。”任天然道:“大错狂熊又做天下事,怎好去揭穿呢?你的错就在这上头。”曹大错道:“何尝不是,不过我这错是万改不掉的,就听他错到底罢。”一会儿,吕湘文站起来要走说:“家里今天有酒。”望着全鬲闻道:“你去我那里,我有话说。”全鬲闻道:“回来看罢。”吕湘文道:“你敢不来?”管通甫笑道:“听说你还是小先生呢,要他去做什么?”吕湘文道:“怎么小先生连约客人去说句话都不准么?”光钦差道:“我看起来吕先生下口必大。”吕湘文望着光钦差看了一眼说道:“只怕是光大人上头太尖罢?”说着一笑而去。王梦笙道:“对是真好,堂子里倌人有这样谈吐实属真正难得。”
江志彬道:“他原本不是倌人,这话说来可疑,他上年来的时候,是兄妹两个,也是书香世家,带了有两千银子来,要开学会,又要开女学堂,演说过两回,怡轩、彀民同我都去听过。那晓得上海住了些时,他令兄就终日花天酒地,有时还要去推推牌九、摇摇宝。他呢,就结识了两个新学朋友。一个绰号小陈平,是个南市开小杂货店掌柜的兄弟,他妹子也是在女学会里的,据说有曲逆之行,又有说因他计划甚多,所以有美名,那也不知其详。一个就是有部小说里所说,逼着他六十多岁的娘,进女学堂做学生的那位。这两个同着他今日坐马车,明日逛园子,颇有泰西男女新婚游历的情景。但是,这两位不但色上要占点便宜,就是财上也要做个分利的人。他兄妹两个带来的银子,哪里经得他们如此挥霍。到了年关相近,两人盘算盘算,不但令兄的积酒局账开销起来不少,就是令妹的戏园、餐馆、绸缎、首饰及替那两个新学朋友添置衣物的账,也就不是容易的了。身边只剩了二百多元的光景。两人想来无奈,为了乐一天算一天,且到临时再说。有一夜,他令兄倒没有出去应酬,在家里住的。到了黎明就起来,到他妹子窗外一看,只见床面前摆着两双鞋子,晓得他令妹正在同一个新学朋友研究体育功夫,大约还是方针直达中心点,团体横陈大舞台呢。这位令兄倒也深明只术,保全自己的自由并不侵人的自由的道理。
所以,也不去警动他,只拿出一书信塞在那和合窗的缝子里头,就开了大门扬长而去。等到十一点钟,这位令妹同那新朋友双双起身,看见窗缝里塞了一件东西,取来一看,原来是他令兄留别的信。说那存的二百元钱,他已带在身边,乘了公司轮船到东洋去游学,你的生计你自己去料理,彼此努力自强,将来得意再见罢。这令妹见了这书信,真是手足无措,要追也没处追了。他那两位要好的新学朋友,到了节下也匿迹销声,从此面也不见,真急得他要寻死路,幸亏他用一个娘姨,是在堂子里登惯了的,手里还有几个钱说道:“我看小姐不如挂了牌子做做生意罢,这点账还不难还清,我也可以担待的。”他说:“我是个诗书世胄,怎好做这花柳生涯,要么就以卖文鬻稿为名,结交两个文人君子罢。”就在群仙背后,平安里味闲别墅的间壁,租了间房子,贴了个条子是专谈诗文。谁知上海是个俗地方,讲究文墨的人有限,就有两个走走,都是些寒酸愚大,怎么填得起这脂粉深坑。到了节下,又亏空了几百。这个娘姨说道:“小姐你要是这样做法,你就把我担待的钱还了我,让你去自由罢。若不然须要须从我们的压力,好好的挂了牌子,正正经经做生意才行。”他到这时候,计无可旋,只得走了这条路。这娘姨又弄了几百块钱开销清楚,调到东平安包了个房间。他现在在这娘姨手里就同讨人一般,幸亏到底是讲究新学的,近来趋时的人多。所以,生意很不坏,身上竟有好几个有交情的阔客,最妙的是调头的。这一天,有些同他令兄至好在一同玩笑的朋友,还公共摆了两台酒,说是欢迎会的意思,你想可笑不可笑。”毕韵花道:“有个叫做自由花的,也是个新学朋友的寡弟媳,同着这大伯子到东洋游学,住了两个月回到上海,也弄得妙手空空,讲明了把他包在堂子里的。这节不知改了什么名字?”曹大错道:“咳!新学旧学的人同是一样,借这些门面做个老面皮,披在身上,那内里头的狼心狗肺真正不堪对人。我们中国,在位的野的大半是如此。这世界如何会好呢?”正说着,只见冒彀民匆匆的进来,大家争着让座。管通甫道:“你到哪里去的?他们正在一块骂你们新学朋友呢!”冒彀民道:“应该骂骂,我就是为这个事,真弄得头盔倒挂。所以到此刻才来。”江志游问他什么事,冒彀民道:“不是前回安徽来的那程致祥、程致贞兄妹两个,那程致贞在女学会演说一回,演说的真好,我同你皆去听的。那宁波的明心学堂主人就把他请回去。那明心学堂主人居总,分头募集,那位余小姐也出了二千块钱,我经手也募了二千块钱。他兄妹二人把学堂章程拟好,学堂房图画成,学生也选定了。选定学生的这一天,这程致贞又对着这些学生演说了一回。一面开工造学堂,一面请程致祥带了七千两银子,到东洋去办仪器。还是三月里去的,说赶暑假以前回来。一去之后即无信来,人又不回。暑假快满的时候,明心学堂主人着了急,派人到东洋去找。哪晓得东京、长崎、大坂、神户、横滨都找遍了并没有这么一个程致祥来过。日前找的人回了上海。这两天,明心学堂主细细盘问这程致贞,哪里是什么兄妹,他也并不叫程致贞,是个芜湖下等娼僚的土娼。这程致祥在他身上嫖嫖,看他人还聪明,也还识得几个字,花了二百块钱买了他,就租了间房子住在芜湖,天天教他这三遍演说,连那停顿疾徐的地方,都像教曲子一般的教了半年,练得熟了,又教了他些嘴面上的新学话头,见人的应酬礼节,常用的几个字,带他到上海,跟他说弄了钱同他回去买田偕老。所以,他也就百依百从。那三篇演说呢,就是在女学会演的一次,在明心学堂主人家里演的一次,挑选学生那天演的一次,余此之外他就一无所知。明心学堂主人花了几千块钱买了这么一个烂娼,那也不用去管他,我经手募捐的这些款子人家都来退钱,还有那些已交学费的学生,也来要退学费。今天弄了一天还没有清楚,你想呕人不呕人。人家说我冒彀民是冒充国民,这才真是冒充国民的来了呢。”江志彬道:“我也还有两个经手的学生,怕的明天也要同我打饥荒呢!”管通甫向着冒彀民道:“这都是你要做国民的魔障,以后把这彀民的号改了罢。”
冒彀民正要回去,只见全似庄的管家拿着一书电报,说是江西来的。全似庄速忙接过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上海长发栈全似庄太守,院图及合同均悉,款等七千五百两由三晋源汇,合同已盖院图印,信亦交该号,速回九江。荣守调署广信遗缺,即以借重,事竣望速回,抚院冬。”全似庄就把这电递与屠桂山、丁榄臣看道:“这事总算妥了,枪枝望早些运去。”
屠丁两人一面来接电报,一面说:“那个自然是好,太守尽管放心。”两人看了又替他道喜,大家问了缘故,也都说:“大喜,大喜!”全似庄又把这电递与许州谦看说:“汇款及合同一到,就请交与桂翁、榄翁两位兄弟,一准初五坐礼拜四的报商轮船回去。”许州谦、屠桂山、丁榄臣都说:“遵命,遵命!”大家又争着要替他饯行,全似庄说:“这两天还要收拾行李,各处辞行,实在无暇,多谢多谢!”达怡轩道:“我们就是初五这天在徐园公饯罢。”大家都说甚好,全似庄也只得答应。席散,王梦笙回去把毕韵花说的话告诉了谢警文,谢警文才放了心说:“这么一位世家小姐,怎么会如此,真令人想不到。”
看书的诸位,天下善于居积性悭吝的人,留着家财与那败家的儿子正是流奖无穷,与这败家的女儿那更不堪言状。至于讲新学的,原不尽为财色起见,然而以此为名,为图财、图色的也不少,恐怕做书的还形容不尽呢!到了初五这天,任天然一点多钟到长发栈替全似庄送行,顺便约达怡轩同到徐园。其时全似庄出去辞行还未回来,达怡轩同任天然倚在楼梯口阑轩上闲眺,只见栈伙领着些搬行李的人往官房里去,停回上了两位十六七岁改妆的姑娘。一个鹅蛋脸,一个小圆脸,都生得一双媚眼,两瓣凌波袅袅婷婷,很绕风致,衣裳却不大时式。问起茶房,说是浙江一位道台的家眷。跟手又上来一个木木讷讷穿素的小官,约有十四五岁,却有个家人跟着,大约是位少爷。
又隔了一会,上来了一位乌须黑脸的贵官上了楼梯,达怡轩一见,连忙招呼,那位贵官也连忙除了眼镜道:“老同年怎么也在此地,真是幸会,幸会。”究竟来者何人?请诸位等一等,听著书的慢慢替他叙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