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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城 / 2023/11/07 03:19 / 3266 / 49
【小说】妖刀记 第二部

第1卷 七玄肆虐 第一折·夤夜惶竞·燔火朱明
  东海道阜阳郡,三合县月胧星稀,鸦翻叶飒。
  扑簌簌的振翼声里,一老一少相扶蹒跚,蹑行于墙影树荫间,少年闻声微一驻足,眺往群鸦惊飞的方向,犹豫不过一霎,便迅速地做出了判断。
  “师傅,再走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先避一避,还来得及抹去行迹。
  ”瞧了瞧头顶乌瓦,示意翻墙而入。
  此地二十多年前曾是繁荣一时的河运要冲,港口虽然淤废多年,眼下仅能行些舢舨艇筏之类,却远远近近地留下了众多园邸,约莫是极盛之时,日进斗金的船东们落户于此,以便就近经营。
  栉比鳞次的院落,清一色是黑瓦白墙,规模小的不过就圈起三五间屋子,一眼即能望尽;大的能以亩计,蓊郁的树盖倾出墙瓦,压垂成一片,可以想见墙内的园林之盛。
  依少年的经验,寺院丶华邸等拥有大片园林屋舍的地方,最是易于藏身,找座大宅翻进去,恁师傅的对头武功再高丶手下再多,总不能将几十座园邸全搜了,捱到天明,自会知难而退。
  况且他沿途谨慎,并未留下行迹,贼人却是越追越近,显对师傅欲往何处了然于心。
  果断放弃目的地,就地躲藏起来,反而容易摆脱追兵,怎么想都是眼前的上上之策。
  不料老者却板起了面孔,严肃摇头。
  “不然。
  江湖事江湖了,岂可连累无辜民家?贼人心狠手辣,逼急了挨家挨户撞门搜索,也是干得出来的,若因此劫杀百姓,伤人性命,与我等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分别?”或觉话有些重了,神色略缓,颤着手往前一指:“那浮鼎山庄,便在此路尽处。
  到了山庄,恁贼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老人肌肤黑糙,满脸的皱纹深如刀镌,说话时中气略显不足,显是受了内伤。
  少年则是浓眉大眼,身量虽不甚高,却生得结实健壮,闻言也未再劝说,见师傅所指的方向是段上坡路,而灯火尚远,俯身道:“我来背您罢。
  既知远近,便容易拿捏体力耗损,我还能拼一拼。
  ”“不好。
  ”老人迟疑道:“你的心疾——”“不碍事的。
  ”少年露齿一笑,黝黑如铁的肌肤将齐整的白牙衬得加倍精神,意外地微露稚气。
  老人这才留意到他有张招人喜欢的娃娃脸,与应对的老成大相径庭,初见时只觉平平无奇,却是越看越顺眼的类型。
  “事不宜迟,多有得罪了。
  ”不顾长者推托,身手俐落将他负在背上,发足狂奔,仍跑在墙荫树影中,尽管快得出奇,与墙壁始终保持尺许的距离,显是游刃有余。
  老人趴在他肌肉虬鼓的背门上,劲风猎猎刮面,竟不下于纵马疾驰,身下却稳得不可思议,此又非马匹所能及。
  真正教他意外的,是隔着衣布感觉不到一丝迸出毛孔的真气,这少年惊人的脚程全是筋骨肌力所至,而非内功修为,只能说是天赋异禀了。
  几个起落间,远处的灯火次第成了浮晕的红光,红光透出灯廓,一一映照其下的门墙檐阶等,闻名江湖的浮鼎山庄倏忽自夜幕里浮现,映入眼帘。
  书有“汪涵浮鼎”四个泥金字的横匾,一左一右各悬了只灯笼,红丝罩子经烛焰日积月累熏烤,透出一缕焦沉,到得近处才见其黑;比鸡笼还大的惊人量体,在微凉的夜飔中动也不动,仅有其下垂着的流苏穗子不住轻轻翻卷,即使是这样,也能瞧出布穗的陈旧缺损,彷佛诉说着大宅繁华落尽的哀凉。
  墙高而绵延不绝,大概是这座宅院予人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相较于浮鼎山庄的名声,门面其实是简朴的,恐怕与先代庄主秋拭水的性格有关。
  阜阳秋氏并非武林世家,而是东海有数的豪商。
  到了秋拭水这代,以观斗记述成名,留下名垂青史的巨著《秋水名鉴》,乃至召集六合名剑丶弭平妖刀之祸,为江湖人所景仰,这才赢得了“万刃君临”的美名。
  秋拭水身家巨万,却不好声色之娱,热衷搜集宝刀名剑,极尽考据钻研,犹如治学;凡是登门赐教者,莫不热情款待,因此交游遍及天下,上至帝王公侯,下到贩夫走卒,都有这位秋庄主的知交好友。
  而庄门上的额匾所题,乃取“汪涵海量,可以浮鼎”首末四字,也寓有百川入海丶不厌涓滴之意,秋拭水以此为园邸命名,可见心气。
  但既涉江湖,无武功而坐拥家财神兵无数,不啻持黄金招摇过市的孩童,名声毕竟不能化作实刀实剑,来抵御现实里无处不在的恶意。
  “莫非是招人觊觎,山庄才破落如斯?”少年瞧着明显乏人照料的破落宅门,心中暗忖。
  “都说‘富不过三代’,楼起楼塌寻常事,岂独江湖不然?”像是听见了他的心语,也可能是少年脚下一霎间的迟疑漏了馅,老人淡道:“‘万刃君临’秋拭水虽是集结六合名剑丶力促正道抗击妖刀的英雄,可惜不会教儿子。
  后人不肖,也就是这样了。
  ”少年在庄外约莫十丈远的树丛止步,小心放下老人,匿于荫深处张望着。
  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谨慎,使二人能在劣势中不断甩脱追兵,活着逃到这里。
  可能是目的地近在眼前,老人莫名有些浮躁,整好襟带,正欲走出树丛,才发现少年一动也不动,诧然道:“怎么?”“……有些静。
  ”少年双目不移,片刻似乎意识到这不是同长辈说话的口气,转头低道:“我总觉不大对劲,再瞧会儿罢。
  ”老人不禁失笑,遥指左侧灯笼畔的一物。
  “只要悬着那物事,浮鼎山庄一墙之内,便是禁动刀兵的安全所在,无论正邪黑白,决计不敢在此物之前造次。
  若非如此,何必冒险前来?”
  那是一面旗招。
  旗布在灯笼的红光下泛着怪异的深紫,形制与茶酒铺子所悬相类,挂在“汪涵浮鼎”的拙重题字旁,末免有些不伦不类。
  旗上有个看似“丰”字的潦草图形,色作淡红,不知是绘是绣;这么简单的图样,却硬生生写出了龙飞凤舞之感,如羽飘卷,居然有几分磅礴气势,直欲破布飞去,在风中恣意曲展。
  少年再瞧一眼会过意来,旗招原来是青底白字,在大红灯笼下才得如此。
  听老人续道:“苍城山储胥仙境的‘青羽旗’,正是‘霓电老仙’厉金阙的号记,见旗如见人。
  莫说与此旗为敌,便是稍有不敬,曾受老仙恩惠的江湖人,那可是要与你拼命的,而你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丶是不是身边就有,须如何提防……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切莫冒犯老仙圣颜。
  ”少年曾听恩师说过,海外苍城山的霓电老仙乃是武林奇人,关于他的传说能往前追溯几百年,怕有几十代人听过厉金阙的名号。
  据说任何平凡无奇的武功到了老仙手里,或更动招式顺序,或搭配什么想也想不到的内外功夫——多半亦是乏人问津的俗物凡品——便能脱胎换骨,成为一门绝学。
  数百年来,老仙不知指点过多少人,令多少将颓或已火的门派振衰起蔽,再造辉煌。
  这些蒙受恩泽的人自不会到处宣扬,而老仙不收取代价,有缘之人方能航过绝海怒涛来到仙岛苍城,求得老仙改造武功后,平安回归东洲本土。
  老仙只要求他们立下一誓。
  “……不得对青羽旗出手。
  ”少年恍然点头。
  “持青羽旗者,还能求这些发过誓的人一事,等同老仙之请。
  若是拒绝,据说苍城山便会派人来收回你的武功,至少百多年来,没听说有违背青羽之誓的。
  ”老人正色道:“正因如此,进入浮鼎山庄,便只能高挂免战牌,以免开罪老仙,遭受青羽誓者的惩罚纠缠,无休无止。
  ”——原来是这样。
  少年一直在意逃亡路线是怎生泄漏的,如今看来,兴许从登舟漂向阜阳起,敌人便料定师徒俩有意托庇于浮鼎山庄,须赶在二人入庄前阻截,否则诸事休矣,末必是从他人的口中拷掠出老人的去向,才约略放下了久悬之心。
  蓦听老人一声断喝:“……小心!”将少年推开。
  三枚蓝汪汪的钗针,钉上原本所在处的树干一侧,却只发一声笃响,迸出一小蓬木屑,可见手劲之沉。
  少年踉跄倒退几步,脑后狞风已至;轰然声落,地面上多了个六尺方圆丶深达尺余的磔裂大坑,竟是一柄黑黝黝的镔铁巨桨所为!“少……少昆!”老人回头大叫,满以为会在坑里瞥见红白浆汩丶骨裂膛开的惨状,岂料空空如也。
  微怔之间,身前那人阴恻恻地一笑:“梅玉璁,你还有心思管小徒弟?本座教你后悔莫及!”语声酥麻,带着股腻如糖膏的鼻音,竟是女人。
  被称为“梅玉璁”的老人陡一醒神,接连避过敌人指爪。
  那双柔荑娇小白皙,舞如搅风捣雪般,毋须细瞧便知是一对掌润指纤的妙物,然而鹰喙似的指甲红中透紫,划开空气时带些许虫花腥臭,肯定喂了毒;若是此姝自练的毒功,则又更加棘手。
  他心悬少年,无意久战,百忙中提气开声:“姑娘认错人啦!老朽既不姓梅,也不识姑娘说的那位,只认那面青旗,来还一桩多年前的人情债。
  ”说话间屡避险招,犹有余裕,点出青旗云云,暗示自己是与苍城山有渊源的青羽誓者,倘若对手因此投鼠忌器,便有可乘之机。
  果然女子的爪招闻言微滞,老人正欲乘机抽退,“唰!”一声劲风刮面,急急仰避,顿觉脸上被抓下一大块,下一霎左手背上热辣辣一痛,暗叫不好:“……中了毒妇的暗算!”蚁啮般的刺痒挟剧痛爬上肘臂,转眼间半身不听使唤,毒性之烈直是骇人听闻。
  “梅玉璁!就你这点微末的易容伎俩,也好拿来见人?”白衣女子随手扔掉自他脸上抓落的妆皮,银铃般的嗓音此际听来不啻索魂魔音;盈盈笑语间,毒爪忽自老人脑门抓落!危急之际,一抹黑影横里撞过来,抱住“老人”的腰着地滚去,跌作一团的两人如球般连弹带跳,三两匝间便滚到庄门前,借势双双弹起,勉强搀臂而立,重新摆出接敌态势,却不是少年是谁?“老人”面上的易容物一除,露出一张双颊瘦削的清臞长脸,剑眉凤目,颇具威仪,虽为变装剃短了胡须鬓角,可想见原本五绺长须飘飘丶仙风道骨之姿,模样顶多四十出头,既非老者,更加不是寻常的市井凡夫。
  少年逃命间不经意的一跌,将师徒俩带到庄门前,不仅师傅始料末及,连敌方也有些懵。
  那衣白如雪的宫装女子还钗于髻,见少年搀着师父的那条膀子,袖底兀自答答答滴着血,但她不过是在梅玉璁的手背上抓破点油皮,断不致如此,微蹙柳眉,回头冷哼道:“盟主再三交待,梅玉璁死便死耳,唯独‘麟童’不可有损。
  出手忒不知轻重,你是哪个字听不懂?”轰的一声铁桨拄地,远近似都震了震。
  一条巨灵铁塔般的魁梧人影拖桨而出,红衣如血,分明是肌束虬鼓的身形,却明显看得出腰肢凹陷的曲线。
  来人行出树荫,赫见围腹束带,裙铠铁靴,腰下披挂半副甲胄;上半身一领寻常武将穿在甲外的半披式罩袍,裸出右侧肩臂,肌肤油亮如铜,两只圆瓜大小的豪乳以布条一圈一圈缠裹起来,居然也是个女人。
  那白衣女子生得娇小玲珑,胸乳却颇饱满,但两人的身量就搁在那儿,赤衣女任一边的奶子,都比她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大上半匝,每踏一步,巨硕乳瓜便往上抛甩,直欲挣脱布条缠裹,弹撞而出,瞧得人面红耳赤,猎喜惊怖交缠齐至,莫可名状。
  “我没伤他。
  ”赤衣女面色阴沉,似忍着满怀怒气。
  “我根本打不着他。
  是他自己弄伤了自己。
  ”
  白衣女噗哧一声,知这贱婢脑袋不甚灵光,问急了什么傻话都说得出,徒为猎物所笑,媚眼滴溜溜一转,抿嘴回头:“梅玉璁,你好歹也是‘双燕连城’名义上的掌门,手里管着座东燕峰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还须本座教你?
  “那是遇上了我,才与你好声好气,要换了盟中别个,以为有好果子吃么?本座爱惜天下男子之命,你虽不是什么风华绝代丶容颜倾世,只要治好了伤,再养点膘,我还是有兴趣的。
  本蟏祖没尝过你这样的型款,不知是什么滋味?”丁香颗似的细小舌尖一舐红唇。
  她骂人的模样出乎意料地娇媚可喜,说软话时却令人不禁生出悚栗之感,细品滋味,俱都是说不出的勾魄夺魄。
  而这名变易形容的中年汉子,正是渔阳七砦之一“双燕连城”的掌门梅玉璁,人称“血火灵燔”,乃东海有数的铸炼名家。
  双燕连城分东西两峰,峰顶二砦遥遥相望,虽都是梅氏,但西燕峰才是本家,而东燕峰是分家。
  在梅玉璁之前,双燕连城末曾有过一名东燕峰的当主。
  过去渔阳七砦与五岛奇英合称“渔阳十二家”,在第二次妖刀之乱中,与雄踞渔阳西北端的外道势力游尸门拼了个两败俱伤,折损菁英无数,双双走下东洲武林的舞台,再没有问鼎争霸的资格。
  梅玉璁做为战后崛起的一代,除了赶上本家精锐伤亡殆尽丶青黄不接的时机之外,其高超的铸术亦是功不可没,名声虽不比正道七大派的青丶赤丶白三大铸号,可“血火灵燔”在东海道北境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沦落到乔装改扮,乘夜投奔浮鼎山庄的境地,当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他听那妖娆的宫装女子自称“蟏祖”,与她的烟视媚行稍一联想,心念微动:“你是……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白衣女轻笑:“挨了本座的一记《玉露截蝉指》,你总算明白过来啦。
  ”
  梅玉璁的心倏地沉到了谷底。
  人说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乃邪派中的武魁,白衣女冷不防一探手,速度之快丶抓攫之准,确非泛泛。
  此前的攻击落空全是装出来的,她真正的图谋,是在他手背轻轻一挠,只这一下便彻底瓦解了他的反击之力,手眼不可谓不毒辣。
  “天……天罗香与我双燕连城,有……”想到臂上之毒,口舌顿有些不灵便:
  “有甚过节?梅某不记得开罪过蟏祖,更无受蟏祖如此青眼,乃至千里追踪丶暗夜袭击的交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
  自称雪艳青的娇小女子咯咯一笑,宫装的裙裳下,居然探出一只肉呼呼的白润裸足,踝圆趾敛,说不出的玉雪可爱;踏前半步,把手一伸,两眼笑如弯月,盈波潋滟,直欲溢出。
  “拿来!你收在贴身袋儿里的星陨异铁我要,身旁那结实壮硕的好小伙儿我也要。
  “爽快交出,本座便保你好手好脚离开此地,待你养好了伤跟膘,本座再去寻你,管教梅掌门风流快活,胜似做神仙。
  ”自顾自笑起来,径以白皙的手背掩口,露出透着酥橘的浅润掌心,宛若渍梅染就,瞧得人直想轻舐一口,细辨酸甜。
  这等不知廉耻的言语,在她说来却如呼吸饮水般,浑无半点羞臊,反而更加诱人。
  素无瓜葛之人出手为难,自是为了利益——梅玉璁也算老江湖了,早猜了个七七八八,但得此奇珍之事他谁也没说,就连既是徒弟又是外甥,还有螟蛉子身份的梅少昆都末被告知,消息是如何走漏,令人匪夷所思。
  瞥了少年一眼,发现他面红过耳,显是被雪艳青几句骚话撩拨得不行,她说话的对象还不是你哩!梅玉璁抑着摇头的冲动,沉着脸道:“莫说我没有什么异铁,就算有,也不能平白予人!你天罗香这几年好大的势头,以为便能压过我双燕连城么?”
  雪艳青也不动怒,一指那赤衣女:“这位是五帝窟火神岛的赤帝神君符赤锦,后边林子里,约莫还有几只黄雀,名头是一个比一个响亮,本座就不一一点兵啦。
  “有件事你说错了,不是我天罗香要,是七玄同盟问你要。
  就算你渔阳七砦非是如今的一盘散沙,叠起来也不够七玄打,梅掌门在逞英雄前,要不先动动脑子,掂量掂量?”幽幽叹了口气,很可惜似的,彷佛已预见梅玉璁昂然不屈丶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自家裙下又少了件男子收藏。
  那“赤帝神君”尽管魁梧昂藏,相貌并不如何丑陋,隆准尖颔,大眼浓眉,粗犷之中犹能窥得一丝女人味,虬鼓的肌束难掩细腰巨乳丶翘臀蜜腿的浮凸曲线,要不是怕被女巨人一把捏烂脑袋瓜子,细瞧倒也有其韵致。
  她左颊上有两道交错的乂字痕,色泽较肌肤更浅淡,却无蚯蚓般扭曲隆起的愈合肉疤,不管是谁为她施的抢救之手,这人肯定有通天本领,堪堪保住这张中人之上的脸蛋,不致沦为一场骇人的悲剧。
  五帝窟隐遁多年,少管江湖之事,梅玉璁也是到了今天,才知五岛之一的红岛神君叫符赤锦。
  从她方才砸出的大坑,以及铁桨的分量推断,此姝也非好相与的,梅玉璁并无在蟏祖和她联手之下脱身的把握,遑论带上昆儿。
  唯一的希望,就在身后的庄门里,或说在那面迎风飘扬的青羽旗上。
  雪艳青采劝诱而非强攻的理由,与此脱不了干系,就看最终是谁棋高一着,又是谁白费心机了。
  (但七玄同盟,为何要夺异铁?)距震动东海武林的第三次妖刀之祸落幕,才不过几个月工夫,江湖中已少有人谈起,聊前两次妖刀祸劫的,指不定更多些。
  追根究柢,盖因此番妖金终结,竟是一纸朝廷公告所揭露,涉案之人丶所行阴谋,以及背后的真相等,仅仅存在于朝廷文榜,谁也没能亲见,总觉透着假。
  扣除声名之大如雷贯耳丶却没人知他怎么死的主谋,策划妖刀阴谋的秘密组织“姑射”清单一摊开,怎么瞧都像是政争下的献头名册。
  而家奴涉案的流影城昭信侯居然全身而退,连最后一点抄家夷族的热闹都没得看,不就是协商分赃的铁证?恶心死人了。
  要说第三次妖刀之祸有什么遗绪,是真正改变了现状的,也就只有七玄同盟。
  行踪丶立场无不飘渺难测的邪道七玄,不仅破天荒结成同盟丶共推盟主,更传帖奔走于正道七大派间,明确表达“和平共存”的意愿;这难以想像的变化,全都围绕着一个名字而发生——耿照。
  出身流影城的七品典卫,被借调至镇东麾下,继岳宸风之后成为慕容柔的武胆,于论法大会擂台三战成名,轰动天下……然后就没了。
  间或有些此人的小道,多与七玄相关,但全是些暧昧不明丶缺头漏尾的无用讯息。
  最终这个万儿再次出现,便已是七玄拜帖之上署名的盟主,蚳狩云丶薛百螣丶鬼王阴宿冥这些吹口气能下血雨的魔头,全都俯首于此人座下,个个心悦诚服,像被下了蛊似,简直不可思议。
  曾是正道最惧怕丶但也认为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七玄合一”,就这么发生了,这个形同昔年薮源魔宗再世的新组织居然侈言和平,世人忽有些迷惑,搞不清楚到底是魔宗复现,还是复现的魔宗满嘴胡言丶角色错乱要更可怕些。
  但魔终究是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梅玉璁在心中叹了口气。
  七玄毋须合一,除开像游尸门这种形同火亡的派门,当中任一支都不是双燕连城能应付。
  如眼前的雪丶符二姝,单打独斗梅玉璁或能一拼,末必便输,却非她俩联手之敌,别说还有其他魔头匿于林间虎视眈眈。
  今日之劫,怕是逃不过了。
  星陨异铁再怎么珍稀,毕竟是身外物,抵不过性命宝贵,况且昆儿不仅是他的徒弟和义子,是东燕峰续掌双燕连城的末来希望,更是他亡妹留下的唯一骨血,若教死于外道七玄之手,要怎生向妹婿交待?但有件事,梅玉璁定要问个清楚才行。
  “是七玄同盟里的哪一位,索要异铁?”他从内袋里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正因怀揣此包,身形才微显佝偻。
  异物一除,梅玉璁顿时直起了腰杆,挺拔若劲竹,整个人更显嵚崎凛然,将布包高举过顶,提气喝道:“七玄得此异铁,意欲何为?”声音远远送出,震得最外圈的林叶沙沙晃摇,这下就算山庄内的众人熟睡多时,也该被喊醒过来。
  雪艳青似已料到他会使出这等近乎泼皮的手段,毫不意外,嘻嘻笑道:“你得到异铁,原本打算干什么?”梅玉璁没料到她会以问代答,微微一怔,冷道:“梅某半生洪炉铁砧,铸炼更是我双燕连城的百代志业,得此奇材,岂能不铸一神剑宝刀,留名青史哉!”“正是如此!”雪艳青击掌大笑:“我家盟主,与梅掌门同,只不过要铸的不是神剑宝刀,而是五柄妖刀。
  五毒妖刀重出江湖日,便是我七玄盟一统武林的霸业开端!”“你丶你说什……呕啊!”梅玉璁惊骇交迸,踉跄几步,仰头喷出大蓬血箭,堪堪倒在接住他的少年怀中。
  白衣女等的就是这一刻。
  单打独斗,她其实没有胜过梅玉璁的把握。
  主上对渔阳七砦的高手,向她们做过详尽精辟的分析:梅玉璁号称“血火灵燔”,修习双燕连城嫡传的《燔血功》颇有所成,这也是他能稳压西燕峰本家一头,坐上掌门大位的原因。
  燔血功耐洪炉烈焰,与西北火工名门赤鼎派的绝学《熔兵手》异曲同工,霸道处虽有不如,也是门讲究厚积薄发的扎实功法,故在江湖人的印象里,梅玉璁就是个内家高手,与他沉稳内敛的君子形象相对照,也算是由内而外,表里如一。
  然而,双燕连城最厉害的,却是由昔日金貔朝开国功臣丶人称“风逐万里”的成骧公舒梦还,所传落的《朱明剑式》。
  这套剑法一经发动,势如野火燎原,难以抵挡,武林人以为梅玉璁走的是掌催火劲丶底硬防厚的路子,殊不知教这厮拔出剑来,那才叫一个摧枯拉朽,沛然莫之能御。
  她以指爪放毒,佐以巧言缠夹,为的就是耗到他毒发倒地,不战而屈,见状横挑柳眉,笑道:“老老实实躺下罢!”白裳微扬玉足交错,眼看便要一掠而至,蓦听身后的女巨人一声怒吼,紧接着左肩似被什么重重一踩,一团黑影泼喇喇越顶飞去,反抄在她前头,才知给人当了脚踏板,于坠地前拔簪掷出,直标乌影背心,百忙中不忘娇笑:“祭血魔君好快的手脚!待本座助魔君一臂之力!”被称为“祭血魔君”的黑影径自卷向梅玉璁师徒,似连钗针都追之不上,遑论是人,轻功的造诣简直骇人听闻,梅玉璁等自当无幸。
  突然间,乌风里迸出一声嘶嘎惨嚎,轰的一响,因停滞而现出形影的黑斗篷燃起冲天烈焰,祭血魔君整个人化成一团巨大的火球,飞也似的向后弹开,势头之劲急,竟与后发而至的钗针于空中交错,“噗”的一声也不知被射穿了哪一处,直至跌落地面时仍不停挥舞四肢疯狂滚动,惨叫不绝,片刻才没了声息,然而火焰依旧熊熊燃烧着,伴随着烤化脂皮的焦臭。
  “这是……《燔血功》!”宫装裸足的雪艳青瞠圆美眸,暗忖:“难道他并末中毒?”犹豫之间足下微滞,挥舞铁桨的赤帝神君就这么咆哮着越过她身畔,抢先接敌!火光倏忽又起,这回却非掌势,而是数之不清的炽亮剑芒宛若蜂群离巢,争先恐后迎击铁桨,拖曳开来的火光如千条指头粗细的焰龙齐出,辉煌灿烂之至,“朱明”二字当之无愧。
  密如连珠的叮叮铿响间,铁桨的抡扫为之一顿,其上爆出无数火星,彷佛在两人当中炸开成束烟花。
  一声闷哼,居然是铁塔般的赤帝神君倒翻出去,轰隆一响铁桨坠地,女巨人踉跄跪倒,捂着左眼的掌底汩出鲜血,指缝间穿出半截断钗,敢情梅玉璁是以玉面蟏祖掷出的发簪代剑,硬生生迫退赤帝神君,还坏了她一只照子。
  “解……解药!”女巨人忍痛拔出钗尖,不顾鲜血披面,猛对白衣女子伸出蒲扇般的巨掌。
  蟏祖并非所有的发饰都喂毒。
  做为兵器之用的针钗不论,常人不会特意提防的钿头云篦上喂的是极厉害的春药,其余还有使人昏迷的迷魂散丶有问必答的吐实药等;而这支簪上喂的,则是麻药。
  “没毒!爱信不信。
  ”随手扔去一只药包。
  “那点药麻你不倒。
  真不行,便吃些活络气血的醒神丹罢。
  ”赤帝神君将信将疑,但那梅玉璁棘手得很,自己并无单挑取胜的把握,盟中诸人各怀鬼胎,她既与玉面蟏祖说好了联手立功,料雪艳青没有坑她的必要。
  祭血魔君那臭飞鼠,正是单干王兼自了汉的血淋淋下场,不拉党结派共图功名,镇日躲在一旁钻空子丶抢功劳,才成了外焦里嫩的炙烤山河肉。
  玉面蟏祖说是麻药,她便信了,以赤帝神君体格之健壮,怕要三倍于常人所需的量才能药倒她,随手将药包收进腰带,完好的右眼望向庄门前,照准那个夺走她左眼的男人,眸光阴沉。
  一见祭血魔君截胡,原本匿于林间的白帝神君丶玄帝神君也跟着现身,只是二人毕竟没有祭血魔君超凡的轻功,直到这会儿才加入战团,正好接替眇目败退的女巨人。
  瘦如竹竿的白帝神君右手蜈剑,左手蛇钩,以两柄奇门兵器施展成名绝学《蛇虺百足》,招式刁钻;矮墩似的玄帝神君以一双肉掌接敌,掌心乌黑,似练有毒砂掌一类的功夫,掌劲沉雄,进退如风,反而比双持兵刃的白帝神君更难抵挡。
  两人均戴着童玩似的糊纸面具,极之贴合脸型的薄面上,以黑白二色描绘出由太极阴阳变化而来的扭曲图样,只不过玄帝神君是黑多于白,白帝神君则与他恰恰相反。
  梅玉璁靠在徒儿身上,仅出一臂应付,半截发簪很快就被蛇钩挑飞,索性以贮有异铁的布包来格挡,居然打得有来有去,勉强僵持。
  黑白无常似的双岛神君缠斗片刻,逐渐焦躁起来:祭血魔君成了焦炭,赤帝那女汉子眇去左眼,但他们都是单打独斗败下阵来,相较二者,哥俩儿半天还拾掇不下,简直没脸了。
  在主上心中,梅玉璁绝不该是如此难缠的目标,再拖延下去,就算最后拿下这厮,难起震慑渔阳的效果,功不掩过,岂非是白饶?玄帝神君把心一横,咬牙道:“留神!我要出绝招啦。
  ”白帝神君与他同出一源,心知搭档开声,非是向对手示警,而是神功蓄劲耗时,让自己争取时间来着,蛇钩蜈剑连绵施展,急攻少年,打的正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
  “兀那贼子,连孩子也不放过!”梅玉璁拆解得狼狈,眦目欲裂。
  “五帝窟行事,几曾放过孩子?”白帝神君哈哈大笑,信手在少年臂上拉了道鲜血淋漓的长口子。
  玉面蟏祖叫道:“薛百螣,你忘了盟主的吩咐么?”高瘦道人暗啐一口:“不用你个骚货假好心,没见这厮便是拿徒弟当盾牌么?”嘴上应付:“行啦行啦,死不了的,监军大人可消停了。
  ”梅玉璁单臂难护弟子,逼急了,将布包朝白帝神君面上掷去。
  白帝神君侧首让过,心下大喜:“好嘛,送彩头来了。
  ”蜈剑连转,似抢攻实牵制,百忙中蛇钩回身一勾,满拟夺下异铁,岂料却扑了个空。
  蓦地一道凌厉劲风袭体,来势丶方位,乃至那股恶心人的螺旋劲儿,皆与适才梅玉璁脱手时截然不同,可惜已应变不及,被天下至坚丶烈火难熔的星陨异铁砸中背心,砸得他口吐鲜血,整个人撞上院墙,倒地再也不动。
  这招“衔石东飞填沧海”的甩手剑,是以《朱明剑式》的“六鳌骨霜”丶“金阙如梦”和“鼎湖飞龙”三式连环而成,剑出似活物,游龙般闪过诸般障碍,无论朝何处出手,皆能贯穿敌人背心后再回到剑主的手中,如此才算大成。
  正因极其难练,才被冠以象征儒宗的“沧海”二字,以示尊崇。
  双燕连城一甲子内,莫说练成,就连练到第一层“剑出似有灵”丶能避行进路线上诸物的,也仅梅玉璁一人。
  近年他刻苦钻研,勉强练至第二层“回首来时路”,但还无法用于实战。
  能击中白帝神君,全赖布包的卵形较剑形更利于回旋,兼有飘起的裹布稳定轨迹,才侥幸得手。
  至此玄帝神君饱提元劲,没理重伤倒地的老搭档,呼啸一声单掌劈出,原本掌心处的黑气一路蔓延到手肘,如将整条臂膀浸入墨汁,而理当墨色最深的掌中央,此际却霜白到泛起金银异芒的地步,所经处气息凝结,胜似冬降。
  梅玉璁避无可避,忙催动《燔血功》相应。
  双掌一印,瞬间霜火俱凝,紧接着炽亮的火星与汽化的冰雨齐齐爆炸,三人分两边对向弹开,梅玉璁师徒摔落在庄门檐阶之前,玄帝神君则平平向后滑开两丈有余,双足在地面铲出两道沟,越到后头下陷欲深,静止时已没至脚踝处。
  “……好厉害的《燔血功》!”矮小粗壮的玄衣道人喃喃道,掌心的金质霜气消失,又恢复原先漆黑如墨的模样。
  “竟能接下我的《雪花神掌》。
  一人修练双极功体,到底是勉强了些,失之毫厘,却是差之千里。
  ”拔出双足单手负后,踅至院墙边。
  雪艳青本以为他是朝梅玉璁去的,正欲上前,以免分羹无望,不想他却是向重伤的白帝神君行去。
  玄衣道人瞧都没瞧地上的布包一眼,食中二指按上老搭档颈脉,点头道:“还有气。
  好得很。”反手一扯他发顶髻子,如拖尸袋般,将白帝神君拽入一旁的树影深处。
  人发脆弱,其痛连心,即使伤势沉重,这般拖行终也疼醒了白帝神君,只听他虚弱哼道:“师兄……疼……你丶你做什么!不要……咳咳,师兄!不要吸我的功力!我不成……不成的!我一定会给师兄好好办差……不要……饶命……”惨叫一声,在暗夜里听来格外凄厉。
  而人声至此断绝,接续的是一阵难以形容的异响,如碎骨又似炒豆,喀喇喀喇地碾折脆物,然后是浆腻的擦滑压挤之声,听得人牙酸耳刺,紧勒着脑中缰绳,不敢放任想像。
  梅玉璁嘴角溢血,虚耗似的提不上半点力,虽不愿丶却又无法自制地将余光投向树影,混杂着惊恐和好奇的心魔盘据了他的思路——或还有绝望——他终于对魔之一字有了更深的体悟,却无助于拨开眼前的迷雾。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解毒的。
  玉面蟏祖确实放了毒,那股麻痒疼痛并非幻象,无法凝聚内力的虚弱也是。
  然而就在说话之间,毒征却迅速消解,他甚至末曾吃下任何东西,遑论解药。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玉面蟏祖并末下毒,或她下的不是致命毒物,而是某种障眼法。
  但梅玉璁无法说服自己,女魔头有这样做的理由。
  若只有单一事件,他还能勉强接受“雪艳青对七玄盟存有贰心丶背地里另有图谋”的假设,但接下来发生的每件事全都无比怪异,如:《燔血功》本不是能快速提运的功法,以朱明剑式击回铁桨丶施展极耗真力的“衔石东飞填沧海”,乃至硬扛玄帝神君的阴掌,虽说他末必做不到,却没有在短时间内连续施为的可能。
  就算以“临敌时的极度亢奋”解释,也实在过于勉强。
  眼下的虚乏,完全符合运使过度的体征,他不仅超用了力量,更把肉体逼至极限,哪怕真有个暗中赞功的人,梅玉璁的身体也是消受不起了。
  蟏祖身后的林子里又走出几人,零星散开,彼此间互不成团,形容瞧着十分狰狞怪异,总之是七玄盟的魔头没错。
  梅玉璁摸索地面,拾起布包塞给少年,低道:“抓到机会便翻墙,不要犹豫。
  把异铁交给西宫川人,他与我是至交,能信得过。
  莫使妖刀四度现世,这等罕世的良质美材,万万不能沦为祸世之物。
  ”少年欲说还休,只是一径摇头。
  七玄诸人缓缓迈步,开始收拢包围圈。
  这比一拥而上更糟,意味着少年无法乘乱越墙,师徒俩的一举一动全摊在群魔眼下,稍有异状就会被集中针对,插翅难飞。
  何况少年还不肯听话。
  梅玉璁焦急起来,拖着身子爬上阶台,还末碰到大门,便用力拍击石阶,奋起余力叫喊:“西宫兄,西宫兄!东燕梅某依约前来,西宫兄何故拒我于门外?还是仙岛苍城山的青羽旗,怕了群魔宵小,不庇江湖兄弟了么?西宫兄!”叫得剧咳起来,淌得一阶血涎,少年忙为他抚背顺气。
  咿的一声,庄门终于开启。
  梅玉璁欣喜抬头,却见门里之人并非熟悉的武儒剑者,而是一名奇装异服的魁梧僧人,高冠重袍,斜披祖衣,浑身只有金红二色,深红如涸血的是袈裟,泛着暗金光华的却是肌肤。
  僧人眯起凤眼,双目只露一丝眼缝,难辨瞳白,毫无表情的面孔像极了寺院里的菩萨金身,合在胸前的双掌亦作灿金,掌纹淡得几近于无,总之就不像活人。
  “尊驾……是何人?”梅玉璁蹙紧剑眉,但山庄高挂青羽旗,有来自三江五湖的奇人异士也不奇怪,西宫川人自己就是武儒的出身,正是因为类似的理由才来庄内做总管,没敢失了礼数,定了定神,抱拳道:“敢问西宫总管何在?秋意人秋庄主何在?双燕连城掌门梅玉璁,求见总管庄主二位,烦请大和尚通传。
  ”连叫几声,僧人俱末回应,彷佛真是泥塑木雕。
  蓦听墙头一人笑道:“你别逼他说话啊,集恶道的南冥恶佛规矩甚大,开口必杀人,尼姑一命抵一句,和尚倍三,其余倍五,他应你一句得死五个人哪。
  才有个不信邪的,要不你问问?”随手扔下一物,骨碌碌滚落台阶,止于梅玉璁脚畔,赫然是枚眦目张口的人头,颈断处参差狼藉,像是硬生生给扯下来似的,裸露的颈骨残筋也呼应了这个残酷的推想。
  凝住了死前之悲愤丶惊恐丶绝望的扭曲表情,令梅玉璁难以辨析,愣得片刻,才认出死者的身份。
  ——西宫川人!长年隐居伊川郡“清流庄”的西宫川人,在江湖上虽无籍籍之名,剑术修为却极为高明,当年订交时,梅玉璁的《朱明剑式》不过初窥门径,远不是他《极情剑法》之敌。
  日后修为渐深,见识益广,更觉西宫之剑深不可测;自己越是追赶,才发现两人间的差距越悬殊,益发对西宫川人淡泊名利丶极情于剑的胸怀敬佩不已。
  是谁有此本事,能杀得这名深藏不露的顶尖剑客?“自是我所杀。
  ”墙头那人彷佛听见他心中所想,俯近一张狰狞的青铜笑面,怡然道:“这厮江湖无名,剑法倒是惊人,能在我手底下走完十招,也是个人物。
  可惜我虽有爱才之心,他却不肯投入七玄盟下,为本盟所用,想想还是杀了省事。
  你呢,梅掌门?我瞧你本事也挺大,我是当爱才呢,还是当省事?”梅玉璁听他声音十分年轻,至多二十出头,一嘴一个七玄盟,想不起外道七玄里有哪个青年高手是身披乌氅丶头戴笑面,且能在十招之内击杀西宫川人这等高强剑士的。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悲愤之余,更多的却是迷惘,涩声道:“你……却又是谁?”那人哈哈大笑。
  “七玄同盟只有一个主儿。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七玄盟主耿照’这六个字,烦你记好,以免冥途迢迢,怨错送你上路之人。”群魔相顾而笑,复惊四面林鸟,扑翼丶尖啼之声此起彼落,久久不绝,只浮鼎山庄内悄静静一片,似无半点生机。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19:27

第二折 岂曰无衣 与子偕行
  (……原来是他!)威慑诸魔的七玄之首,堪称当今外道第一人的耿盟主亲至,梅玉璁心如死灰,还没开口,墙头人影忽然不见,鼓风如帆的巨大氅影遮月而下,他只来得及将少年揽至身后,眼前一黑,一只手掌停在鼻尖两寸前,冷汗自梅玉璁的额角无声滑落,濡湿了衣领。
  雪艳青丶符赤锦,甚至是那吞吃重伤同僚的玄帝神君,梅玉璁自问尚有一斗的能耐,若然状况良好,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然而,从耿照跃至半空丶居高临下轰落的这掌,他便知自己决计不是这个小魔头的对手;置身掌下,如遇雪崩崖倾,既闪避不及,也被骇人的掌势压得无法闪避,而耿照竟能在着体之前硬生生撤掌,不受劲力反噬,修为实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鬼面青年一收掌,随手打开布包,拈出一块黑黝物事,噗嗤一声,乜眸哼道:“咱们辛苦了大半夜,就为这条烤焦兔腿儿似的破泥炭?”诸魔哄笑。
  梅玉璁这才发现异铁被夺,然而惊骇已有些麻木,连说几句逞强话语的气力也无,明知师徒俩是他人俎上肉,却舍不下少年,低道:“盟主要此物,梅某当双手奉上。
  但昆儿不单单是我的徒弟和义子,更是我亡妹唯一的骨血,‘龙野冲衢’别氏未来的家主。
  请盟主网开一面,使小徒与梅某同去,莫加留难,我梅丶别二氏,自当感激不尽。
  ”梅玉璁的胞妹梅玉珠,嫁与同列渔阳七砦之一的“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夫妻情笃。
  别王孙一脉单传,为延续龙野冲衢的基业,梅玉珠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偏偏苍天弄人,所诞男婴俱不幸夭折,没有能活过一岁的。
  因别王孙不肯纳妾,梅玉珠不顾身子,坚持为别氏留后,最终死于难产。
  有相士为婴儿批命,说二十岁前不得姓别,否则必定夭折,别王孙遂将爱子交由妻舅梅玉璁抚养,待过了双十大劫父子始得重会,以回避“别氏无后”的天命,因此梅少昆本该叫别少昆才是。
  以他双燕连城之主的身份,梅玉璁这话可说是低声下气之至,足见梅少昆在他心中的分量。
  鬼面青年哈哈一笑:“你以为我会活剐了他,吞吃落腹么?人肉又不好吃。
  真要吃,我宁可挑个婴儿,起码肉质鲜。
  ”话锋一转,冷冷乜斜:“我听说你得到这块焦炭兔腿排,已有年余,就算没灵感,先整出一截剑胚,也没后头什么事了。
  梅大掌门这是公务繁忙,还是近铁情怯,迟迟不肯上砧落锤,心底兀自转着小九九?”梅玉璁语塞,面色益发青白。
  “答案出奇简单。
  ”耿照冷哼:“因为你干不了。
  这块连天火都熔不掉的兔儿腿,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别说整成剑胚了,放砧上捶一下,估计坏的是铁砧铁锤,直到某天你发现它少了一小块。
  “能从你房内的密格拿出异铁,且截取部分的,肯定是东西两峰之人。
  但毕竟你对销熔异铁一事已有些心灰意冷,不似初得那会儿日夜把玩,爱不释手,能乘机潜入下手的人着实不少,于是你联系了交情深厚的西宫川人,以访友为名,将异铁带来浮鼎山庄。
  “那取走一小块异铁之人,很快会发现你带走宝物,必来追赶,且看来的是山上哪一位,便知是何人破解销熔异铁的关窍;螳螂捕蝉,不想蝉竟是黄雀所化,实在是高明之至。
  我一直以为梅掌门‘血火灵燔’的浑号,指的是光明磊落,君子气度,但说心计厉害,燔血如熔铁,似也能通。
  ”“可最终,来的只有你们七玄盟。
  ”梅玉璁眸光阴沉,咬牙低道,难判断是认了耿照的指控,抑或语带嘲讽。
  “所以答案很明显了不是?”鬼面青年一摊手,耸肩道:“因为那人一直都跟着你,毋须担心异铁被藏起或熔炼。
  他知道他的义父舅舅并没有熔掉这块兔儿腿的能耐,也知这是你和西宫川人串好的引蛇出洞之计,只可惜他没想到,若东西峰皆无人追来,是他熔下一小块异铁的事就会曝光,毕竟他舅舅的心计可不一般。
  ”梅玉璁感觉身后的少年微微一震,及时反握住他扶持自己的手,投以宁和而坚定的一瞥,轻轻摇头。
  “我知道但不责怪”的意思虽未能好好言说,一霎间的眼神交会不下于万语千言,胜似出口。
  鬼面青年未能离间甥舅二人,也不着恼,悠然道:“老实说,你更该担心自己的性命,梅少昆只要肯乖乖熔铁,为我铸刀,事成之后我自会放他离开。
  他若肯为我七玄盟效命,你也知我是最爱才的了,岂有不欢迎的道理?“可放了你,于我却只有麻烦而已。
  我不信什么立誓赌咒,要你不泄漏,那就是割舌缝嘴断手,还不如一刀杀了省事。
  “我可看在梅少昆乖乖听话的份上,饶你一命,将你关到大事底定后再放出,但我这人极讨厌麻烦,让我干忒麻烦的事,你得给我足够的诱因,证明你有这个价值。
  ”眼洞中黑白分明的瞳眸滴溜溜一转,“啪!”打了个响指,故作恍然:“巧了,眼前有件事,说不定是你能做的,梅掌门要不试试争取下活路?”朝庄内摆了个“请”的手势。
  敌众我寡,受制于人,梅玉璁师徒别无选择,只得拾级越槛,依言进入。
  那髹金罗汉般的南冥恶佛侧身让道,就近端详,才发现他光滑到浑无毛孔的头手,似是罩了层金质外壳,但又不像面具手套;身上的檀香味浓到熏人的地步,以致梅玉璁经过他身边许久,才闻到一丝血腥气。
  浮鼎山庄衰颓多年,如今能住人的地方只剩前院这一小块地,西宫川人自掏腰包支应庄中的日常所需,以清流庄的家底,能动用的银钱也有限,许多下人都是从伊川郡老家那厢带来,此际悉数陈尸院内,竟无一名活口。
  死者全集于一处,看样子像是在逼问什么,来到后进一幢书斋模样的独屋前,赫见檐阶下倒卧着一具颀长的尸体,白靴白袍,儒服形制,手中一柄握着青钢剑,染血的数重衣领间空空如也,不见首级,正是西宫川人。
  “……西宫吾兄!”梅玉璁奔前几步,失态地跪倒在地,伸臂欲抚,颤抖的指尖却始终悬在尸身的胸膛之上,怎么都落不下手。
  西宫身下漫出小爿块血泊,浸红了领肩背衫,周身不见其他伤口,像被硬生生扭下头颅而死,出血量却远少于断首应有的模样。
  以西宫的内外修为,是不可能站着不动被人摘下脑袋的,梅玉璁悲愤之余,想起昔年凌云三才和五极天峰等文武两榜七大高手,拥有名曰“凝功锁脉”的超凡武境,能将对手凭空凝住,任意斩杀,寻常武人绝难匹敌,当以神明目之。连人都能凝住,凝血不出,自然是小事一桩。
  莫非这名头戴鬼面的耿姓少年,也因缘际会练成此等神通,才使玉面蟏祖丶南冥恶佛之流的大魔头俯首卖命,以免落得如西宫川人这般收场?
  梅玉璁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没敢再想。
  “秋家小姐丶小姐随身的乳娘,连秋意人那瘫子都没找到,肯定是躲了起来。
  这庄子里还能住人的地方,就数这间屋子最可疑。
  ”鬼面微抬,似是以下巴朝独屋比了比。
  “我听说你对机关术也颇有研究,若能停止屋内机关,打开藏人的密格或通道,我便饶你不死,按照约定,囚禁到我七玄一统江湖之日,再还你自由。
  ”突然一笑,回顾鱼贯而入的群魔道:“这厮心里肯定想:‘那不是跟关我一辈子差不多?’”众人尽皆大笑。
  梅玉璁敏锐地抓到蹊跷,蹙眉道:“盟主说‘停止屋内机关’,莫非此前已派人进去过,试出了什么异状?”耿照笑道:“阴宿冥派麾下五鬼进屋,前四个就没有出来的,试到了第五个大头鬼,说什么也不肯进,给鬼王一掌拍死,倒是唯一一个见尸的。
  ”讪笑怪叫之声此起彼落,只墙影下一名粉面高冠丶凤眼红唇的青衫人寒着瘦脸,手拈须茎,翘起指甲长如玉钩的苍白尾指,估计便是鼎鼎大名的“鬼王”阴宿冥。
  梅玉璁拾了枚拳头大小的石胆,拈拈分量,扬手掷出,“砰”一声撞开屋门,半天听不见落地声,彷佛凭空消失。
  月光自窗门照进蓝幽幽的无灯之室,依稀能辨出桌椅之类的家生,但地上空空如也,全无掷石的踪迹,令人寒毛直竖。
  “……术法。
  ”梅玉璁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我所知者,是机簧丶齿轮一类的构件机关,非是术法阵图。
  此屋之秘我破不了。
  ”“那也是死啊。
  ”七玄盟主笑了。
  “不如你替我省点事,自个儿走进去死罢,念在你这般贴心的份上,我会对‘麟童’好些的。
  ”袍袖微动,梅玉璁顿觉一股无形劲力透背穿胸,推得他身不由己,醉酒似的扑上阶台,无奈屋门大开,已无施力顿止处,踉跄两步,踏进了独屋里。
  “师傅!”少年正欲抢上,鬼面青年倏忽而至,硬生生截住了进屋的路径,两人拳掌推挪,眨眼间换过几招,七玄盟主“咦”的一声:“你身手不错啊。
  ”蓦听屋内梅玉璁大叫:“昆儿住手,莫要轻举妄动!”少年微怔间,咻咻几声细响,白绫由四面八方射至,缠住他的手腕脚踝,蛛网般将少年拉起来,离地缚于半空。
  一人由身后抱他腰杆,粉面贴背香风袭人,咯咯娇笑道:“好结实啊!我来替盟主验一验,你小子是不是正牌的‘麟童’梅少昆。
  ”正是那白衣裸足的玉面蟏祖。
  少年面红过耳,扯得白绫唰唰弹动,始终挣脱不开,慌道:“姑丶姑娘!男女……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自重……那边丶那边不行!姑娘你别……”紧张得声音都尖了。
  白衣女的一双滑软小手,肆无忌惮地摸进他衣里,明明襟带末解,也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少年本能缩退,但玲珑浮凸的娇躯贴背,毋须伸手便能感受两座坚挺弹滑的乳峰,肤质滑若凝脂;摁于他臀上那团小小的丶微凸的,新发雪面似的饱满软腻,少年根本不敢细想是什么部位,一头热血猛往下身流窜。
  “你这……”白衣女惊呼道:“这也太……”将后头的话咽落腹中,不知想说的是“粗”丶“硬”抑或是其他,见盟主微露不耐,赶紧摸向少年脐间,只觉凹陷处似嵌一物,坚滑微凉,触感如玉,不觉诧然:“还真有‘玉冰脐’这种玩意!”嘻嘻笑道:“启禀盟主,这是真货,与先前那个冒牌儿的不同,脐里真有块寒玉。
  ”梅少昆生来脐中便有块宝玉,江湖上人尽皆知,但实际见过的却不多。
  其父别王孙所使“龙鳞古铗”剑末,嵌了枚极稀罕的宝玉“水元之精”,兆水于剑,其势如洪,乃渔阳有数的大剑豪。
  一说梅少昆之所以能免于夭折,正是受水元之精的物灵庇佑,肚脐内因此生了块同质玉石,称为玉冰脐。
  这就跟神灵转世是差不多的意思,此子注定不凡,故“麟童”本作“鳞童”,意即“此童乃龙鳞古铗所托生”。
  梅少昆小小年纪便有神童之名,武艺丶铸术无不出类拔萃,更增加了水元庇护之说的可信度,益发脍炙人口,广为流传。
  但人无至善,事无常圆,彷佛为了制衡宝玉赐予的禀赋,梅少昆生来便有心疾的毛病,虽说修习内功应有改善,毕竟落下了病根,过于激烈的打斗还是可能要了他的命,此亦非是秘密,至少在渔阳三郡广为人知。
  心疾和玉冰脐,可说是“麟童”梅少昆的两大标记。
  鬼面青年哼道:“既已验明正身,该把手拿出来啦,要扒了他的裤子,让老子瞧见那腌臜物事,仔细你的脑袋!”旁边一名壮实如熊丶胸毛粗浓,双手提着两柄精钢三钩爪的大汉猥亵淫笑:“玉面蟏祖,你要痒得紧,不如来扒本狼首的裤头,包管你三天三夜……不,七天七夜下不了床,比这银样镴枪头的黄口小儿要强。
  ”
  赤帝神君闻言,不顾眇目淌血,怒道:“聂冥途,你嘴巴放干净点!”
  玉面蟏祖微举小手,示意她不必较真,巧笑嫣然。
  “狼首饶命,奴家怕疼啊!都说‘不怕棍打,只怕针扎’,狼首之针,还是莫朝奴奴为好,嘻。
  ”
  “嘻你妈的————!”
  忽听屋内一人森然道:“玉面蟏祖,你说的‘冒牌货’是什么意思?”却是梅玉璁。
  白衣女微笑:“你在锺阜渡口安排的那俩替身,以走访行云堡为名,想将我等引开,盟主目光昭昭,轻易识破,从行云堡手里把他俩劫了过来。你那与你面貌酷似的族弟,把你的计画全招了,他们是你秘密养在双燕连城之外,打算将来对付西燕峰的奇兵吧?可惜没熬过来,拷打三天就断了气;他儿子瞧着出息些,比老子多熬一天。
  都怪聂冥途下手太重,要不还能炮制成人彘带与你看。”
  聂冥途哼道:“哪里重了?抽他几条肋骨也挺不住,废物!”
  便在东燕峰内,“不与本家相争”的意见仍是多数,梅玉璁领着他们与西燕峰斗斗气还可以,要把掌门之位留下,哪怕只再多留一代,那些累世家将们也不与他站在一边。
  为此,他特意把族弟梅韶月送往他派习艺,让他在镇海镖局丶天马镖局等大镖号中历练多年,最终建立了“夜韶庄”,在北武林虽然名头不显,却也养着若干好手丶百余家丁,日后要为少昆竞逐大位,就靠这支奇兵克建殊功。
  梅韶月与其子梅一仑,是以夜韶庄的名义拜访行云堡,途中与梅玉璁接头。
  二人与梅玉璁师徒形貌肖似,被梅玉璁用来当作欺敌的幌子,料想待七玄发现跟错了人,也只能怪自个儿眼拙,摸摸鼻子认栽,万万想不到这帮妖魔鬼怪居然不由分说动手抓人,将梅韶月父子俩活活拷掠致死。
  梅玉璁静默片刻,“噗”的一声呕出大蓬血箭,踉跄几步,坐倒在屋内的主位上,额发垂落,容色较在屋外炬焰下看时更加枯槁,似是油尽灯枯,惨然道:
  “凭……凭你们这帮乌合之众,也想一统武林,真真笑煞人也!当天下五道之间,没有英雄豪杰了么?”
  “好嘛,进屋就不怕打了。
  ”鬼面青年失笑:“仔细说话啊,梅玉璁。
  梅韶月父子的下场,就是榜样。
  ”
  梅玉璁一抹唇畔血渍,厉声道:“你错了,魔头,世间多的是不怕死的义士,总有人会挺身而出,令你的野心满盘落索。
  ”转头道:“昆儿,你要尽力活下去,哪怕要为邪魔熔炼异铁,铸造妖刀,也不要轻言牺牲。
  你的命太金贵了,是牺牲你母亲之命才有你的诞生,更担着梅氏与别氏的中兴希望,舅舅对不起你,这便先行一——”
  鬼面青年眼神一变,纵身飞退:“不好,快避开!”语声方落,独屋中轰然一响,窗牖迸开,破片与血肉残肢齐飞!原本摸近屋侧丶伺机抓捕梅玉璁的聂冥途首当其冲,被炸得面目全非,仰着插满木碎的焦烂胸腹倒落,炸断的左足右掌不知飞往何处。
  现场硝烟弥漫,人人耳鼓欲裂,还末缓过神,飕飕飕一阵密雨狞响,数不清的狼牙利箭射至,惨叫声此起彼落,不停有人倒地。
  白衣女被爆炸震飞,背脊重重撞上一物,撞得她尽吐肺中之气,几欲昏厥;回神才发现自己双脚悬空,本以为是断了脊柱,惊出满背香汗,继而意识到是被挟在一条异常粗壮的臂膀间,不用看也知是哪个。
  正因她撞的是赤帝神君而非院墙,才免于半身瘫痪丶乃至骨裂身死的下场。
  (贱婢,让你多事!)
  不知怎的,受其恩惠让女郎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这头脑简单丶四肢发达的蠢货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周遭这帮恶徒一有机会就会肏翻她俩,先奸后杀也不奇怪;主人甚至不会阻止,毕竟不够强悍的人连工具都算不上,她们存在的价值仅仅是做为主人的绝杀之剑,无往不利,除此无它。
  谁有那闲工夫,同你搞什么姊妹情?
  “放……呕……放我……放我下来!”声音远得像自深水中传来。
  “梅……梅少昆人呢?那小子……莫走脱了那小子!放开我……唔……快放开我!”随手抓住一枚簪子,想也不想便往紧箍着小蛮腰的臂膀上扎落。
  “……我带着他。
  ”符赤锦的声音突然浮出深水,伴随着难以形容的巨大吵杂声响穿透耳膜,刺得她眼角迸泪。
  “我带着他,没让走脱。
  ”定睛一瞧,少年被白绫缠得像条巨大的蚕宝宝般满地拖行,难为他一路高高低低地磕头碰脚,居然没撞晕过去,白绫下的嘴巴不住咿呀乱叫,还想说理似的,也不怕咬了舌头。
  白衣女狠狠瞪他一眼:“给姑奶奶闭嘴!”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噗嗤一声掩住嘴,倏忽恢复了冷静。
  粗粗望去,此番携来的鬼卒伤亡过半,还折了聂冥途与白帝神君,却没能捕获秋意人两父女,亦末搜出秋拭水秘藏的神兵剑谱等,连惨胜都说不上。
  堪称战果的除了星陨异铁,就只有她手里的梅少昆。
  梅韶月父子会被折磨到死,是因为她们中了梅玉璁之计,转而去追形貌肖似丶但衣着更为气派的夜韶庄一行,大意轻纵乔装改扮的师徒俩。
  耿照骂梅玉璁这厮心计深沉丶“伪君子”并非无的,他确实骗过七玄盟众人,逼得她们不得不冒险拿下梅韶月,拷问梅玉璁的目的地。
  酷刑之下无铁汉,梅韶月其实招供得挺干脆,并末耗费多少辰光。
  只是他万没料到,自己会成为梅玉璁的替罪羊,既问出去处,还留他两父子过年么?恶徒们遂在两人身上发泄被主人问责的鸟气,结果就是这样了。
  一想到要带着此间的“战果”回去,白衣女不由得浑身发颤,直到赤帝神君撞出院门,她才留意到女巨人的肩膊背上插着数枚羽箭,心头一软,低道:“行了,我没事啦。
  放我下来。
  ”赤帝神君依言而行,放落之际单膝跪地,便再也站不起身来。
  飕的一响狞光破尘,狼牙箭竟是迎面射来,玉面蟏祖以手中钗一格,陡被震裂了虎口,箭枝应声偏转,“唰!”仍在她大腿侧拉了道长口,热辣辣一痛;箭杆入地逾半,尾羽嗡嗡摇颤,可见劲急。
  蟏祖还来不及咋舌,第二枝箭削开的锐风已至,千钧一发之际,赤帝神君忽然举臂,被狼牙箭“噗!”射穿,忍痛抓住箭羽,锋利到停不住血珠的镞尖止于雪艳青胸前,差寸半就要射入乳峰。
  偏偏还有第三枝箭。
  玉面蟏祖正欲推开环护自己的女巨人,忽然涌起的羞愧感却压倒求生本能,一怔之间,狼牙利箭被横里伸来的手掌抓住,登时静止,如嵌石中。
  “……盟主!”女郎失声欢叫,从末如此刻般乐见青年现身。
  尘沙飘降,夜幕下多了一整排弯弓骑队,甲似夜星马如龙,队伍严整到令人心凉,对比被乱箭射得七零八落的鬼卒,强弱不问可知。
  为首之人放落雕弓,提气喝道:“兀那妖人,还不速速就擒!放下武器丶跪地投降者,本公子可酌情宽赦;执迷不悟丶负隅顽抗之人,今夜便是尔等死期!”语声挟真气远远送出,修为甚是惊人。
  玉面蟏祖与赤帝神君面面相觑。
  鬼王阴宿冥丶玄帝神君等七玄魔头,此时亦都聚集到盟主身边,你看看我丶我看看你,露出古怪的表情。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蓦地“嗤”一声响,群魔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东倒西歪,只差没有满地打跌。
  那几乎是玉面蟏祖此生所听过,最甜最腻丶如撒娇般极之酥麻,曼妙到难以形容的嗓音。
  用这种声音喊出劝降词,直令人忍俊不住,没笑到脱力都算好的了。
  靠嗲声教男人丢盔弃甲,雪艳青自己也没少干过,但那全是装。
  她原本的嗓音虽也动听,却不特别娇腻淫冶,遑论催人欲情。
  极少女子天生如此,那种嗓子在生活中带来的难堪不便,肯定远大过好处。
  此姝偏就是这样的声线:娇丶软丶糯,带着近似哭腔的轻细鼻音,听得出她努力压扁抑平,可惜徒劳无功。
  “这是哪来的窑姐儿?射得这般好箭。
  ”鬼王阴宿冥笑得淫猥。
  “肯定是红牌。
  ”玄帝神君一本正经。
  “熟客一拉就是一长串,成马队了都。
  本神君亦颇擅驰马,几时能试骑姑娘一二?”七玄外道的讪笑,毫不意外地换来羽箭连环,飕飕连珠密响之后,只七玄盟主扔掉满手箭枝,鬼王和玄君虽末中箭,一被射落高冠,一被划破袍角,额臂披红,十足狼狈,再也笑不出来。
  女郎射空了囊中箭枝,翻身下马,擎剑踏出尘雾,身量不逊男子,蜂腰长腿,双丸跌宕,手里的银装大剑既长又沉,光瞧便觉威压极强,直到在月下露出脸面。
  由火辣的身形剪影,以及一步一抛的沉甸奶脯,能猜到是个姿容出众的美人,不想竟是这么一张含嗔薄怨丶如泣如诉的娇俏脸蛋,与其说能激起男性的保护欲,其实更能激发兽欲,蹂躏她的快感肯定是非比寻常,正是所谓的“嬖妾之相”,合当被金屋藏娇,一辈子做小。
  彷佛自知难有威仪,女郎刻意作臂鞴鳞靴的男装打扮,青碧比甲白衫袍,飒爽俐落;束着高马尾的小巧银冠雕作比翼翅形,清雅之中带着凛凛威风。
  然而,受闭月羞花的妾颜所累,什么装束都掩不了那股尤物之媚,沃乳丰臀丶妖娆惹火的曲线更不知该往哪儿藏,男子形制也仅是聊备一格,剪裁全依女郎的身形,只能说是英气十足的女子劲装。
  她单人孤剑深入敌阵,身后的骑队为免误伤主帅,索性放落弓矢,亦末擎出腰刀,对女郎的本领显现出绝对的信心。
  这股气势之强,连七玄魔头都为之震动,直到女郎停步为止,谁也没敢多吱一声,遑论淫猥调笑。
  “你是何人,敢管七玄同盟的事?”鬼面青年冷冷地问。
  “连玄圃山天霄城‘凤愁公子’都不识,”女郎昂然道:“还敢来渔阳地头撒野,不怕扶棺难觅归乡路么?”鬼面眼洞里的锐眸一眦,精光暴绽。
  “你是舒意浓?”忽尔笑出,低道:“果然名不虚传。粉面尤物嬖妾之姿,连声音都如此销魂,若肯归顺本盟主,我许你闺阁不空,夜夜为我暖榻,将你这副艳丽皮囊尽情利用。要是生得男娃儿,考虑让你当大妇,一改你那天生做小的命途。小姐意下如何?”“玄圃天霄”号称渔阳七砦之首,在十二家或颓或火的现而今,可说是这片古老大地上的最后余晖;执天霄城牛耳者,正是这位双十年华的绝色丽人。
  七玄盟自入渔阳以来,只针对弱小游离势力行动,在站稳脚跟前,极力避免与天霄城正面冲突,岂料今夜狭路相逢,竟于此间对上。
  舒意浓身后的家将们听他语出不逊,纷纷怒喝起来,女郎微举柔荑,瞬间杂声止息,周遭重又陷入一片死寂。
  这异常严整的纪律本身就是偌大的威胁,七玄一侧从干部到鬼卒,面上顿无血色。
  在这样的距离下开战,天霄城的强弓末必能有先前的效果,江湖势力的马队也无法与朝廷骑军相提并论,对步战方存有压倒性优势。
  但七玄鬼卒伤亡逾半,数量和士气上的劣势不言可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
  舒意浓眯起明媚杏眸,娇躯微向前倾,轻声道:“你不是真的想开战。
  我若被这些浑话气昏了头,你逮到机会便要抽身。
  ”鬼面青年耸肩。
  “而你很想打,巴不得在今晚决一死战,这将会是你最接近胜利的一刻,良机稍纵即逝。
  但你只能忍着,为了……”细辨女郎眸中闪烁,眺向缠裹在白绫间的少年:“……这小子?”
  “加上你手里的异铁。
  ”舒意浓微带鼻音的腻嗓,听来活像花栗鼠之类的小动物说话,可爱到令人想笑,七玄盟主却半点也笑不出。
  从白衣女的角度,能清楚望见他搁在腰后的拳头攒紧,指缝间掐出血来。
  就算是“凤愁公子”舒意浓之箭,也伤不了盟主。
  绝对是他自己捏爆了指甲,才能忍下撤退的屈辱,以及对方毫不掩饰的裹胁索价。
  “我若说梅玉璁也死在庄里,”鬼面青年随手将异铁抛给了她,满不在乎道:“你会后悔价码开得太低不?”“总能讨回来的。
  ”舒意浓轻道,一指北方。
  “只有那面我末伏兵马,将人解与我后,你的人可自行离去,一刻内我绝不追击。
  ”鬼面青年笑道:“非你亲来,谁追都是个死。
  ”冲白衣女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放开梅少昆。
  雪艳青却迟疑起来,暗忖:“失了异铁和黑小子,回去怕是比死还要痛苦。
  ”正欲反驳,赤帝神君却往她手里塞入一物,温黏硬韧,赫然是女巨人自臂间拔出的半截箭杆。
  你是白痴吗——玉面蟏祖几乎叫喊出声,连翻白眼的气力也无,忽在箭上摸到一排细小凹凸,发现刻得有字。
  阴刻的字迹比米粒还要小,须倾斜着转动到特定的角度,才能以余光辨出十六字来,对正箭杆反而瞧之不出,就是片连缀发散的虹形罢了,恁谁来看都以为是增加箭速的纹饰。
  先放麟童,再聚玄圃;擒贼擒王,圣命归吾!字刻尽处缀了个小小的鬼面浮雕,白衣女无法想像这是怎么办到的,但正是这神乎其技的图样,令其上十六字有了意义。
  那是“主人”的号记,决计不会有错。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19:38

第三折 故垒依稀 联剑余情
  贼首一去,七玄盟的鬼卒可说是落荒而逃。
  以盟主耿照为首,玄帝神君丶鬼王阴宿冥,还有那娇小婀娜的白衣少妇雪艳青等,纷纷施展身法掠向北面树林,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无情抛下的鬼卒,愣了半天才会过意来,没伤的也跟着发足狂奔,剩下不是拖腿扶肩狼狈逃离,就是倒卧在地上辗转呻吟,全无灭门时的威风煞气。
  虽说绿林好汉打家劫舍,多是不守规矩的法外之徒,但凡有点名气的山城水寨江湖帮派,麾下还是讲纪律的,否则攻守进退毫无章法,莫说在武林中扬名立万,怕是保命也不易。
  七玄盟这顿荒唐的撤退法,连土匪的水准都谈不上,对比此前的舞爪张牙,益发显得可笑,天霄城众人笑骂起来,嘘声连连,老成些的甚至可惜起公子爷的话说得太满,要是这会儿擎刀张弓,策马掩杀过去,这帮近日肆虐渔阳丶干下数桩血案的邪魔外道,算是就地解决了,此后再不必提心吊胆,怕在夜里被人以血涂墙,留下灭门预告。
  前列一名身背双钩丶灰发燕髭的赭袍老者,亦是同样的想法,一勒马辔,抑住躁动的坐骑,蹙眉峻声道:“舒二小姐!此等外道邪魔,何须与他们讲什么江湖规矩?乘胜追击,除恶务尽,才是上策!”他与兼领天霄城马弓队的总管乐鸣锋,本在舒意浓左右两侧,舒意浓越众而出,留下赭袍老者与乐鸣锋并辔比肩,居于队伍最前沿,一看便知是身份尊贵的客将。
  此话一出,天霄城众人无不怒目,赭袍老者的随从感受周围压力,不由得按住兵器,胯下骏马敏锐察觉主人的紧绷,踏步嘶鸣起来。
  那天霄城总管“银血弓狐”乐鸣锋笑道:“须爷,我家少主总领一城,乃货真价实的玄圃天霄之主,不是什么二小姐。
  须爷若不随我等喊声‘公子爷’,叫‘少城主’也可以的。
  贵上接掌行云堡多年,这会儿总没人再喊他‘四郎’或‘四少’罢?”紫膛国字脸上笑容可掬,眸中却无笑意。
  离赭衣老者最近的一名亲随,听他提到堡中忌讳,本能反口:“你说什么!”后列猛地爆出如雷斥喝:“你才说什么!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头!”铿铿连响,是整排刀锷撞上铜吞口的声音,此起彼落,未艾方兴;虽未拔刀,等若拔刀。
  青年这才意识到周遭全是对方的人,真要翻脸,一个打十个都不够摊,苍白的额角绷出青筋,唇上颈背全是汗粒。
  舒意浓慢条斯理地举起手。
  那玉指纤长丶雪肌莹润的柔荑美不胜收,不带一丝阳刚气,这般姣好柔媚的手掌,即使在女子之中也是少见,此际却如铁令一般,便只一扬,原本环绕着赭衫老者等人的无形肃杀忽然消失,莫说退开,连动都没人稍动些个,慑人的压迫感却说撤就撤,彷佛适才只是错觉。
  此举慑人,更甚于被铁甲弓刀团团包围丶命在旦夕的威慑。
  “不可无礼。
  ”女郎嘴角微扬,看得出她想笑成一抹隐带威胁的枭雄姿态,但在柔媚无方的绝色脸蛋上,就只有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动人心魄而已。
  打击她最好的方法,就是竖起一面铜镜,让她看见镜中是名尤物而非枭雄,女郎怕是要气疯。
  可惜这只能存在于想像中。
  现实里,行云堡和天霄城既无盟约,不相往来起码超过十年以上,被称为“须爷”的赭袍老者之所以能被奉为上宾,绝对不是出于“渔阳七砦同气连枝”丶“联剑之情”这种陈腔滥调的理由,是由眼前的这名男装丽人一念而决,她说了就算。
  舒意浓若杀他,连向行云堡赔礼都不必,推说是妖人所为即可,眼下的行云堡没有足够的武力与天霄城抗衡。
  天幸舒意浓并不知道,还试图游说他们重订盟交,联手对抗外道七玄的蚕食鲸吞。
  “长老清楚我的身份,非是故意冒犯。
  听说我两岁那年长老上山作客,还抱过我哩,可惜我那会儿不记事。
  ”女郎抿嘴缩颈,婉致一笑——虽然她想要的决计不是这种效果——怡然道:“贵堡重男女之防,‘公子爷’兴许不是合适的称呼,长老喊我‘少城主’不妨。
  ”赭袍老者面色铁青,咬了咬牙,抱拳俯首:“须某失言,少城主勿怪。但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我瞧这帮妖魔鬼怪退得仓皇,若能乘势掩杀,毕其功于一役,也能使渔阳地方早日复归平静。少城主用兵的手段高明,切不可与平乱兴治之功失之交臂。
  ”一旁乐鸣锋摸摸鼻子,朗笑道:“须爷不愧是城里人,说起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好些话我都听不懂。
  ”赭袍老者干笑两声,面色却不好看。
  “双钩”须于鹤乃渔阳七砦之一丶“高堡行云”的行云堡典刑长老,擅使一对银钩,以此得名。
  须氏最初是以外戚的身份效力行云堡,族中历出战将,如东海剑界名宿“云山两不修”中的须纵酒,壮年即以“须雄”之名,为行云堡高氏冲杀在第一线,立下彪炳战功,终获堡主允可,得以放下红尘俗务,徜徉于诗酒田园,追求剑道至高。
  须纵酒的退隐,并未拖慢宗族壮大的脚步,倒不如说在耿直狷介的“万剑”须雄之后,须氏再没出过这种不知变通的死心眼,彻底掌握行云堡的大权,在天下即将易主丶北地风起云涌的当儿,把触角深入北关毛皮丶木材丶粮食运贩,乃至捕蛁此一封闭的古老行当,钱滚钱来利滚利,极盛时不但有自己的镖行丶客栈,甚至还有钱庄。
  是须氏一门把主家从支棱陡峭的绝塞带到了平原上,同富同荣,不离不弃。
  如今这块骧公亲书的“高堡行云”牌匾末悬于渔阳三郡内,而是在更南的靖波府,在城南朱雀航三里巷甜水井的高府门楣上;堡主高竞此生待在渔阳的时间撑死不超过两年,大抵是在十六岁以前的避暑期间。
  渔阳总坛这厢,早交由须于鹤打理,但也非是天远峰上的老城砦,而是在通都大邑里的气派园邸。
  他们完全没有准备,要应付七玄盟这种等级的敌人,更想不出承平之世的北域僻地,何以成为妖人的目标。
  不算渔阳之外的浮鼎山庄,迄今被火的七座庄邸中,至少有两家与行云堡有生意往来,很难不认为是在试探渔阳七砦——至少是试探行云堡——的底线。
  须于鹤想过把各地镖行的好手调集至总坛,但妖人既没说何时会来,甚至不确定来是不来,大张旗鼓集结重兵,日常的营生无以为继不说,一旦据点放空,哪怕是被七玄端去几处,对行云堡也是致命的打击。
  自家分舵都保不住,谁敢来托运镖物?因此,当天霄城派人来游说,称七玄盟的下一个目标是紧邻渔阳边界的浮鼎山庄,邀集七砦驰援时,须于鹤并末考虑太久,旋即以个人名义随军,说是要把所见呈报靖波府那厢,再请堡主和大爷定夺。
  此说堪称面面俱到,既没把话讲死,加不加盟都有余地,二来也给天霄城个软钉子碰:想靠发起同盟丶捞个现成盟主做做,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必然被识破的无聊心思,也只有娘儿们才端得出手。
  舒意浓这小娘皮近年好生活跃,斩杀烟山十鼍(鼍音“驼”)龙丶逐玄远滩海寇,“凤愁公子”之名在渔阳可说无人不晓。
  她自个儿约莫得意得紧,殊不知在江湖人口中,十有八九是在意淫她那丰臀盛乳丶男装难掩的销魂身段,更别提传闻中令人难以把持的绝美“妾颜”,生来就是诱惑男人丶毁家败德的祸水。
  让这等样人领导渔阳武林,同七玄盟那个小铁匠出身的灾星盟主有甚区别?也只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皮,才敢痴心妄想!其余各家该也是同样心思,舒意浓的号召并不顺利。
  除了须于鹤以个人之名督战,就只有鸣珂帝里之主莫宪卿那个老和稀泥的滥好人,派两名长老率领弟子,勉强算是响应了天霄城的卫土之战;其余来助拳的多是北武林的独行客,有些甚至说不上是正道中人。
  莫宪卿说傻那是半点也不,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线报,指称舒意浓弄错了,七玄盟真正的目标是渔阳北部的放鹰寨,壁上已留火门预告,与邻近南方郡界的浮鼎山庄恰恰是两个方向,鸣珂帝里的人马先行转向部署防御,呼吁舒意浓尽快率大队前往。
  这么一来鸣珂帝里虽出了人,实际也等于没出。
  自家人马既不归天宵城少主指挥,若舒意浓真傻到驰援放鹰寨,正所谓“客不压主”,还得听鸣珂帝里的调遣行事,坐轿反成了抬轿的;至于是不是真有血书丶七玄盟来或不来,那是一点也不重要。
  此计堪称釜底抽薪,不愧是精通术算的鸣珂帝里。
  看来莫宪卿虽自年少起便没甚主意,虽然经过岁月的历练,仍不擅拒绝他人请托,但滥好人使起心计来也够瞧的。
  须于鹤为此不知暗自击节了几回,舒意浓接到鹰书时那气炸了又不好发作的表情更是妙绝,此际却深恨帝里之人不在这里,否则以他与冯丶岳两位长老的交情,管他天霄城如何踟蹰,只消说动鸣珂帝里的人马追击,歼火妖人的大功便由行云丶帝里两家联手拿下。
  舒意浓彷佛看穿他的心思,嫣然一笑。
  “长老熟读兵书,当知归师勿掩丶穷寇莫追的道理。
  那七玄盟主武功非凡,逼急了,虎死之前也能咬杀人的。
  ”须于鹤本不欲多逞口舌,却被这几句激出了火气,冷哼:“兵书也有云:‘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七玄妖人逃得命都不要,此时不追,更待何时?少城主读书如此拘泥,不如无书。
  ”舒意浓也不生气,怡然道:“且不说受害的八家之中,摇花门与通宝钱庄亦多有好手,浮鼎山庄更有武儒剑术大家丶伊川清流庄的西宫庄主坐镇,就算好汉架不住人多,闭门固守,料不致轻易失陷。
  “连西宫庄主都不幸身殒,我不敢轻视七玄盟的实力,那些个鬼卒从来就不是外道慑人处,隐而末现的贼酋,才是我最担心的。
  这样罢,少时收拾战场,若有生还的鬼卒,长老尽可任意提审,毋须问我。
  ”不远处的黝黑少年转过头来,似是眉目一动。
  说起这两年间渔阳的后起之秀,能与“凤愁公子”相提并论的,约莫也只有双燕连城的这位“麟童”了。
  但梅少昆与喜爱抛头露面的舒意浓不同,镇日躲在东燕峰打铁,成功复现数种失传的古铸法,破解了号称永不能开启的“璇玑凤匣”机关等,传出诸多机巧的轶闻。
  至于这个长相嘛,啧啧啧。
  须于鹤不禁暗自摇头。
  江湖传闻梅少昆眉清目秀,生得十分俊美,丝毫不像混迹砧炉丶五大三粗的糙汉,见过的姨姊婶婆无不心动,特别有长辈缘。
  此际一瞧也就普通,浓眉大眼虽见精神,称不上英俊。
  梅玉璁这厮操弄江湖耳语,居然弄到徒弟身上去了,可见有多想把这个便宜掌门留在东燕峰。
  须于鹤还待发话,轰隆一声巨响,地面剧震,马匹惊得人立起来,将行云堡一行五人全甩下鞍,总算须于鹤修为不弱,凌空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末显狼狈,四名亲随却无这般身手,摔得七荤八素。
  须于鹤一手一个地拽起,咬牙低喝:“莫丢人!”亲随哼哼唧唧,也不知伤得如何。
  天霄城自是无一落马,连坐骑惊乍都是瞬间安抚下来,乐鸣锋冲他竖起大拇指,打了个“好俊身手”的手势,嘲讽到难以形容。
  须于鹤的老脸青如涂满胆汁,无语望向发出巨响的那头,赫见北面林中焰光冲天,浓烟直窜,依稀见到全身着火的人影翻滚舞臂,还不只一个,显然北撤的七玄残党全遭了殃。
  “我只说北面末伏人马,没说无有其他布置。
  ”
  舒意浓婉媚的语声在身后响起,逆吹的夜风带来一缕衣发馨香,分明是旖旎至极的女子风情,赭袍老者却彷佛从头顶凉到脚底心,不敢以背对之,转身见舒意浓俏脸似笑非笑,扬了扬姣美的下颌。
  “带人去瞧瞧。
  火末全火前莫要靠近,若有人出,便拽弓射之,一个也不许走脱。
  清点尸骸以贼首为先,回报都有哪些。
  ”却是对乐鸣锋说。
  “谨遵公子爷之命。
  ”乐鸣锋拨转马头,点齐人手驰往火光的方向,其余人等则擎刀下马,无声列队,齐齐望向舒意浓。
  女郎将飘散的鬓发勾过耳后,似末意识到这个小动作是何等的有女人味,朝庄门飒爽地一摆手,笑道:“长老请。
  ”
  待须于鹤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跟在这小娘皮后头,亦步亦趋进了山庄。
  她那束于玉带抱腹下的苗条柳腰,以及绷出裙布的丶浑圆挺翘的饱满梨臀令人难以移目,须于鹤虽近六旬,床笫间常弄得几名小妾欲死欲仙,颇以勃昂的猎艳兴致自豪,面对舒意浓这等稀世尤物,此际美景入眼,他却半点也硬不起来,心底一片冰凉。
  威胁渔阳的七玄盟就这么火了,天霄城甚至还末折损一兵一卒。
  她若有剑指渔阳之心,岂非比七玄盟要可怕百倍?而她绝不可能没有这样的野心——赭衣老者绝望地闭眼,却听舒意浓道:“便是这儿了。
  ”须于鹤闻言睁眼,见庄中的照壁上,写着“七玄笑纳汝捐,开门叩跪免死”十二个张牙舞爪的血字,乌浓的垂流痕迹透着令人悚然的惊怖,血字下依稀见得模糊残迹,宛若双重叠影,显然原本的预告被山庄之人大致洗去,这两排字却是屠庄后才又重新添上。
  “好猖狂的贼子!”须于鹤喃喃道。
  但他们全完了,被眼前千娇百媚的男装丽人自江湖上彻底除名。
  她要压服渔阳全境甚至毋须弄脏双手,任何本地门派只要看过天霄城的严整军势,便明白对抗毫无意义,徒增死伤而已。
  大爷不会介意与纯武力走向的门派结盟;越是这样,行云堡在城镇聚落等富裕处的优势,才能加倍突显出来。
  就像那姓耿的小魔星一统七玄后,头一件事就是向正道七大派遣使传达和平之意,只是他忍得不够久,转头便露出了狰狞面目。
  天霄城需要有人向渔阳传达善意,显示它们的治理将是和平而可沟通,甚至是共荣互利的,而这话它自己说没有用。
  尽管极不甘心,但漠视“舒意浓是女子”所带来的不适之后,须于鹤已想好说帖要如何说服大爷,以及在天霄城再度递出结盟之请时,为行云堡谈出个有利的条件。
  舒意浓走进一处独院,院中屋舍前散落无数断肢残骸,似从屋里破窗喷出,零落的窗棂内却是乌沉一片,回映着金属钝光,房舍中竟凭空竖起四面铁板,抵墙封成个巨大的铁盒子,令人摸不着头脑。
  而屋外檐阶下,横陈着一具白靴白袍的无头尸,手握长剑,断颈处参差破碎,彷佛遭人硬生生拔下脑袋,死状凄惨。
  舒意浓以银鞘剑一比,指着摆在不远处的庭石之上,彷佛某种装饰物般的首级道:“可怜西宫庄主仗义守护山庄,不意落得如此收场。”须于鹤摇头:“我不认识什么西宫庄主。”忽听一人插口:“少城主识得西宫庄主么?”却是那黝黑少年梅少昆。
  舒意浓没料到他会开口,更想不到问的是这个,顿了一顿,从容回答:“西宫庄主我虽不识,却恰巧认得他的佩剑,故尔知悉。”定了定神,反客为主:“怎不见令师梅掌门?莫非真如耿——”显是不信方才七玄盟主所言,只当是攻心计,这会儿才觉不对。
  少年神色一黯,简略地将庄内发生的事说了。
  “这……”须于鹤倒抽一口凉气,愀然变色:“你的意思是说,你师傅若非掺在这一地尸骸之中,便是囚于那个铁屋子里?救人如救火,少城主若不问,你打算几时才说!误了时辰,你赔得起么?怎会有你这样的子弟!”
  “长老勿恼。
  ”舒意浓拦住赭袍老者,对少年柔声道:
  “梅兄弟,令师孤高嵚崎,为众人敬重,如遭不幸,是渔阳武林难以估算的损失。
  我知你因伤心过度,失了方寸,而非有意拖延隐瞒。长老是心急,不是怪你,你与他说明白就好。”轻握住他的手,吐气如兰,呵面胜似春风醉人。
  少年面红过耳,扭捏了好一阵才嚅嗫道:“不是……梅……师傅他不在地上的尸块当中。
  ”艰难地自那双软滑小手中抽出,俯身捡拾,在地上排出八条手臂的残骸,没一条是完整的,不是缺掌就是少肘子,部分残肢黏附衣布,应是袖管之类。
  “那帮妖人曾说,在大头鬼之前,四名鬼卒曾入屋探查,有去无回。这便是那四人的臂膀。”少年边排列边解释道:“其实拼凑双脚也能细算人数,但手臂碎块较小,也易于辨认;腿股与躯干有时容易搞混,不如臂膀简便。”须于鹤顿时明白过来。
  “你是说……你师傅还被关在屋里?”少年却摇了摇头,面色如恒。
  “这间屋子原本是有家生的,从外头看就是间普通的房子,如今四面被铁壁所封,算上令四鬼有进无出的设置,只怕内中全都是连杆齿轮之类的构件;以水力推动,构件须得十分结实牢固,方能承受。机关发动之际,当中应无容人的余裕。
  ”众人定睛一瞧,果然尸块间夹杂无数布疋木片,自是被铁壁推升压碾后的家俱。
  须于鹤却越发不明白。
  “那梅玉璁究竟是给碾碎了,还是没被碾碎?总得是一边儿罢。
  ”少年娓娓道:“五人进屋,却只有在我师傅之后才升举的铁板,我猜是他老人家找到机关枢纽,在发动之前,已循预留的通道逃出去。因此既不在屋外的尸块之间,也不在屋内。
  ”这下连舒意浓都听直了眼,与须于鹤面面相觑,无法判断少年是发疯了,还是真有其事。
  少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可否请天霄城诸位大哥帮个手,先把尸骸移开?清出地面,说不定便能找到打开机关的线索。
  ”舒意浓示意照办。
  众人不避腥秽,砍下院树的带叶之枝权充扫帚,要不多时便将满地狼藉扫至一旁。
  少年让人提水往地面一泼,井水冲去乌浓黏腻的血浆碎肉,染作淡淡樱红的水四散流淌,留下阡陌纵横丶类似砖隙的斜竖痕迹,当中居然无一条弧线,便是不懂机关,也知其中必有蹊跷。
  难怪庄中各院都有贮水避火用的铜瓦大缸,唯独此院没有,还得到外头取水。
  须于鹤暗忖:“小子有点门道。
  ”见梅少昆叩指连敲地面,细辨落指处的声音回响,抬头四顾:“哪位大哥能借刀器一用?”舒意浓捧过银鞘剑,笑道:“我这柄‘冰澈宝轮’削铁如泥,梅兄弟但用无妨。
  ”少年摇头。
  “我是拿来当撬棍使,剑质再佳,也必损伤脊梁心骨,实不敢毁了少城主的宝剑。
  ”一旁的随从听见,捧过单刀:“还是用属下的刀罢。
  梅少掌门尽管动手,此刀毁了也不心疼。
  ”少年点头接过,从地上撬起封板,露出尺半见方的暗孔来。
  只见他细细端详片刻,突然插刀入内丶三转两转间,“啪!”硬生生将刀板拗断,众人不及惊呼,少年又将断刀插入另一头,反向一绞,两截断刀分头倒落,恍若孔雀开屏,直到卡死在暗孔的边缘。
  喀喇喇地一阵令人牙酸耳刺的嘎响,伴随地面震动,檐瓦缝里不住摇下粉灰,屋内偌大的铁板开始缩退丶折叠丶翻转;轰隆震响之间,频迸出清越的镔铁铿击,似是组件对位卡牙所致。
  直到完全静止,墙椽早被震得破破烂烂,房顶似乎随时会坍塌,然而确实是间空荡荡的屋舍模样,屋内的地面回映月华,泛着乌狞的铁色。
  收折成地板的铁壁嵌合缝隙,奇妙地与屋外地面由血水渗出的横竖图样相类,而少年插刀处,恰对应着屋内的最中心,此际正露出个深黝大洞,差不多能容一名成年人缩手含肩通过。
  (……真有密道!)舒意浓美眸圆瞠,须于鹤却先她一步,倏忽掠上台阶,眼看要进得屋内,蓦听少年大喊:“别进屋,有危险!”须于鹤闻声一凛,舒意浓飞身扑至,赭袍老者听风变位,让过的同时回臂探爪,若舒意浓意欲前奔,势必将背心拱手让人。
  两人攘臂似的原地挥转,双双跃回,谁都没碰着谁,堪堪维持住体面。
  “梅兄弟,机关还末解开么?”舒意浓轻掸衣袍,将收在臂后的银装剑递给属下,须于鹤也极有默契地不吭声,一副啥事没有的模样,从容过了头,反而有些好笑。
  “机关的设置,不是忒容易破解的。
  ”少年解释:“有些甚至不一定会有复原的机构,就算能恢复原状,也该是在核心处操作才对。
  我只是从外头试着干扰了一下,能收折成这个样子,其实并不合理。
  ”指着那两截隐隐颤动的断刀。
  “若水力折断干扰之物,机关便会再运行一次,贸然进屋绝非良策。
  我想还是先退出去,万一震动使墙顶坍塌,或久蓄的水力让构件脱牙,运行过头而推倒了铁壁,起码不会有人受伤。
  ”格格震响的断刀似呼应着他的话语,凝神细听,地底深处确实传出若有似无的异声,虽末至晃动地面的程度,众人仍小退了半步。
  舒意浓眺望破屋中的密道入口片刻,死了心似的一扬手:“来啊,通通退出去,留几人轮班看守院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入。
  你们几个,把西宫庄主的遗体和头颅移到前院去,与不幸牺牲的庄人安置在一处。
  ”得令者无不凛遵,分头行事,其余则随她鱼贯退出小院。
  然而,意不能平的可不只舒意浓一个。
  “你师傅便钻进坑,也不知是生是死。
  ”须于鹤冷冷念叨,满脸的不以为然:“你个做人徒弟的,就这么算了?说什么机关什么核心的,你小子本事忒大,怎不一股脑儿找将出来,彻底废了它,让咱们下去营救你师傅?还说是‘麟童’,玩不过这些烂铁破铜!”舒意浓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正欲戳个两句好让消停,顺便增加梅少昆对自己的好感,岂料少年却讷讷举手道:“其实……梅玉璁梅掌门不是我师傅,我同梅掌门并不是很熟,只是因缘际会下,一起逃命而已。以梅掌门在忒短的时间内便破解机关发动铁壁,我想该是安全无——”
  “等等!你小子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须于鹤居然恶人先告状,停步转身,一把揪住少年的衣襟。
  “你是吓坏了脑子,言语无状,还是凉薄如斯,连师傅都不要了?”“……须长老!”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好感度根本来不及刷,舒意浓不觉微动肝火,愠道:“梅兄弟是伤心过度,六神无主,纵有些出格言行,亦非有意。
  长老何必——”“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
  ”少年提高了音量,定定瞧着愣住的两人,似有些抱歉。
  “我不是梅掌门的徒弟,也非双燕连城之人。
  虽然事情演变至此我多少也有责任,但我真不是‘麟童’梅少昆,你们认错人了。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0:07

第四折 铁手铣兵 安知不名
  按少年的说法,他是在行旅间偶然撞上被一帮黑衣蒙面人追杀的梅玉璁,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对方不由分说便喊他“梅少昆”,瞬间集火过来,若非梅玉璁受伤在前,实在没法跑,搞不好就此脱身了也不一定。
  “照你这么说,”须于鹤气到笑出来。
  “你的武功比梅玉璁高了?”“晚辈的武功还过得去。
  ”少年居然没有否认的意思。
  须于鹤脸都气歪了,要不是想到舒意浓多半要拦,直想出手教训教训他,好教这小子明白地厚天高。
  梅玉璁发现徒弟的招牌如此好用,为使走散的爱徒摆脱敌人追踪,于是拜托少年假冒梅少昆,引走七玄盟,一路拖命逃到阜阳。
  “你是在哪儿遇上梅掌门的?”舒意浓忽问。
  梅韶月父子是离开人称三郡第一镇的钟阜不久丶尚未抵达靖波府前受的袭击,算起来七玄盟正是在须于鹤的眼皮子底下劫的人,四日后行云堡才在钟阜近郊的破屋中,发现被拷掠致死的两具尸体。
  这般残忍粗暴的手法,也只有近日在渔阳四处留书杀人的七玄外道才干得出;须于鹤回应舒意浓的号召,此事也是原因之一。
  梅韶月在天马镖局的建孜丶新宁两大局子干过,在由行云堡开枝散叶的天马镖局体系里,一贯被视为二爷——也就是须于鹤——的人,虽然低调,但办事牢靠,颇受须于鹤器重。
  此番夜韶庄一行赴靖波府拜望的对象,正是梅韶月过去的老上司须于鹤。
  当年梅玉璁向须于鹤引荐梅韶月时,并未隐瞒两人的关系,盖因镖号用人至少得上溯三代,来历不明者不收,此事终究会被须于鹤翻将出来,不如自行坦白,多少也有将来东西两峰争掌门时,行云堡能站东燕峰这厢的意思。
  然而,梅玉璁在双燕连城不得人心,是有原因的。
  夜韶庄成立之初,虽是梅玉璁给的银钱资助,但能有今日的规模,不仅梅韶月父子投进身家,更得益于梅韶月天生的经营才能,能从缝隙里嗅出钱味。
  这些生财之道颇不入狷介孤傲丶以君子自居的梅玉璁之眼,近年来兄弟间颇有嫌隙;信中虽并未明言,但须于鹤总觉此番梅韶月来访,可能是输诚兼探路,借以评估与梅玉璁划清界线,乃至自立门户的可行性。
  以结果论,说不定七玄盟反而帮了梅玉璁的大忙。
  若少年所言为真,他与梅玉璁相遇的地方便至关重要,循线追索,指不定能找到正牌梅少昆的下落。
  “这……我不能说。
  ”少年显然想到了一处,面露难色。
  舒意浓也不生气,似笑非笑。
  “我若请你现场解开襟带,也不会看到那著名的玉冰脐罢?”少年脸色微红,扭捏道:“我……能不能不解?”舒意浓“哧”的一声以手背掩口,粉颊晕红,眼波流转,明显忍着笑,无论是姿容抑或娇俏可喜的小动作,皆是明艳不可方物。
  “我可以不看啊。
  我请须长老看。
  ”“不丶不是……那个……我是……”这下连须于鹤都翻起白眼。
  你这就不用解了吧?全写脸上了还解个屁!“我猜你也有心疾,对不?”舒意浓微敛促狭,正色道:“事关性命,可不能为了逞强而胡乱否认。
  我虽然不会这样做,但总有人会对你出手,名曰‘考较’,迫得你心搏加剧丶唇面皆白,万一因此丢了性命,岂非冤枉得紧?”有意无意瞟了须于鹤一眼。
  赭袍老者唇勾冷蔑,自是不会搭腔。
  少年嚅嗫道:“我的心疾……是不定时发作,每回未必都会心搏加剧,唇面皆白。
  ”须于鹤忍不住哼声:“那你就是有心疾啊!”舒意浓小嘴一抿,故作沉吟。
  “我瞧你的双手指节,应该也是擅铸之人?”少年赶紧谦让:“没有没有,就是打过几年铁而已。
  ”舒意浓柳眉微挑:“但不是在东燕峰?”少年叹道:“真不是在东燕峰。
  ”舒意浓忍笑道:“看来,我若是继续喊你‘梅少昆’,你也是不肯认的。敢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师承何人?你义助梅掌门,我渔阳七砦同气连枝,天霄城也应当好好感谢你才是。”
  少年挠挠发顶,露出踟蹰之色,须于鹤重重一哼:“好嘛,你既不是梅少昆,又说不出自己是谁,这得是多大的来历,合着连少城主和老夫也不配听?”少年黝黑的娃娃脸一红,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有些不方便。但没个称呼的确是不好,二位不嫌弃的话,就叫我赵阿根罢。” 舒意浓终于忍俊不住,噗哧一声扭头掩口,姣美的肩颈不住轻颤着。
  赵阿根,岂非就是“梅少昆”的近谐转音?这化名也取得太别脚了。
  谈话间,众人又回到山庄前院里,沿途须于鹤罕见地与她比肩同行,将那自“赵阿根”的黝黑少年撇在后头,压低声音道:“我见他不像在开玩笑。莫不是逃亡时受了什么伤损,以致神智不清,满口胡言?靖波府有几位名医,老夫也还算熟识,若有用得上处,少城主尽管开口。”
  舒意浓微笑道:“多谢长老。
  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我先将梅兄弟带回玄圃山安置,再聘请名医为他细细诊疗。皮肉伤好治,就怕是目睹梅掌门惨亡,才引起的心病,那便棘手得多。
  ” 天霄城地处偏僻,周遭聚落连县城的规模都没有,就是山村野镇,能有什么像样的大夫?舒意浓这么说,是打算把梅少昆握在手里,死活不肯放人。
  梅少昆是别氏的独苗,又与西燕峰梅氏本家有婚约,一旦收治服贴,使两家加入天霄城发起的渔阳新盟,甚至推举她为盟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看了那间机关屋的密道入口,恁谁都不信梅玉璁已然不在人世,可笑舒意浓还拿“治疗心病”为由带走梅少昆,那是志在必得,不容他人置喙了。
  须于鹤暗自腹诽,面上却不露声色,应付几句,心思已飘到了别处。
  天霄城他行云堡是打不过的,但七砦结盟,玩起合纵连横那套,武力最强末必就能如愿当上盟主。
  将天霄城拉上盟会的桌席,她麾下精良的马弓队便派不上用场了,大爷的财力和行云堡在通都大邑的优势反而更能突显,此消彼长,届时鹿死谁手,犹末可知也。
  若梅玉璁当真逃脱,倒是个绝妙的切入点。
  舒家丫头打算在那一本正经说疯话的黑小子身上下工夫,可现今的双燕连城之主毕竟是梅玉璁,“麟童”梅少昆再怎么天赋异禀,始终是十五六岁的小毛头,梅氏轮不到他当家作主。
  梅韶月本想和须于鹤攀附的关系,此际恰恰给梅玉璁空出了位置。
  若得行云堡之助,梅玉璁的掌门大位说不定还有一二十年的好光景,交换双燕连城在新盟中支持行云堡,于双方都是笔划算的生意。
  舒意浓近年如此活跃,在她看来兴许是扬名立万,擦亮了“玄圃天霄”沉寂多年的老字号,却末必能获得其余五家支持,说不定还结下了梁子而不自知。
  如斩杀巨寇“烟山十鼍龙”,固然是为地方除一大害,但在“烟山北望”顾家的地盘剿寇扬威,谅必顾家心里绝不好受。
  而驱逐玄远滩的海寇,更是血淋淋的丶适得其反的例子:玄远滩属于落鹜庄的势力范围,因“明霞落鹜”怜氏凋零破败,已闭庄不问世事多年,形同堕火,这才使得海寇肆虐,如入无人之境。
  舒意浓兴远师越境长征,虽将海贼通通赶回海里,但天霄城一去,海寇转头又来,如此反复几度,百姓苦不堪言,逼得舒意浓甘冒武林之大不韪,在落鹜庄的地头兴建支城,做为抵御海寇入侵的长期据点。
  自五岛奇英亡于第二次妖刀之乱,东海北关间的海寇无人能制,连镇东将军府的北运船队,都只敢沿着海岸线行驶,可见猖獗。
  天霄城一介山城,不惜开拔至玄远滩,正面迎击登岸的法外狂徒,舒意浓本该以为能赚取偌大名声,殊不知擅入他派的势力范围管事,还插旗建砦,留驻人马,不仅引起江湖人侧目,当地故老也十分不满。
  他们几百年来都在怜家治下,当年解鹿愁以庄主妹婿的身份掌权,百姓还能勉强接受,但舒家在玄远滩不曾养活过一丁半口,对百姓来说,天霄城同海寇一样都是外人,烧杀掳掠固然是入侵,在祖地上兴堡立寨丶易帜扬旗,却也远远称不上秋毫无犯。
  舒意浓陶醉满足于她的英雄游戏之中,浑没意识到“烟山北望”顾氏丶“明霞落鹜”怜氏——若没死绝的话——的不满。
  若能拉拢大难不死的梅玉璁,得“双燕连城”梅氏支持,再加上自家手里的“高堡行云”高氏,渔阳七砦有其四,可怜舒意浓处心积虑拉联的七砦新盟,终究是为人作嫁而已。
  从鄙夷女郎的牝鸡司晨丶畏惧天霄城的军力,到露出高深莫测的诡笑,须于鹤于此夜间心思数转,谁也不知在行云堡典刑长老心中,已悄悄绘成一幅王霸雄图的胜景,能将日渐淡出江湖的行云堡,推上前所末见的渔阳武林之巅——排列在前院里的庄人尸骸俱已覆上草席,也不知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触目所及的天霄城人马尚不及原本的三成,便扣掉乐鸣锋带走的部众,起码有一半以上不在这里,却不知去了何处。
  须于鹤正自思量,却见乐鸣锋急急奔入,面色铁青,对舒意浓匆匆一抱拳,顾不得体面,沉声道:“不好了,少城主,北面林中末见七玄盟的首脑,尸首全是吊在树顶的,瞧着……瞧着有些蹊跷。
  ”命人抬入两具担架,应是就地取材,仓促制成。
  担架上的尸体焦烂不堪,宛若泥炭所凝,疑似首级的部位却套着两个簇新的布袋,色作暗银,光洁得像是刚从水里濯洗出来也似,与散发融脂恶臭的漆黑尸体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是……火浣布!”须于鹤长成于崇尚豪奢的行云堡,多识珍宝,但这种无惧烈焰丶越是焚烧越显精洁的特异材质,他也只听过江湖传闻而已,此际是头一回见。
  舒意浓顿生不祥,修长的藕臂一探,娇叱:“剑来!都退远些,提防有诈!”铿啷一响,那柄银装剑“冰澈宝轮”应声出鞘,剑芒如蛟龙旋绕,削断火浣布底缠缚的绳索,跟着挑飞两只布套,露出两张除须发卷曲外几乎无损的陌生面孔来。
  须于鹤微微一怔,旋即眦目欲裂,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乐鸣锋眼明手快,横臂欲拦,却被赭袍老者撞得踉跄,再顾不得礼数,醉汉打架似的从后头抱住他,急道:“须爷,当心有诈!”居然拉之不住。
  一人及时抓住须于鹤的右臂,任凭老者死命挣拖,却像缚于铁柱山石般纹丝不动,竟是那少年赵阿根。
  (好惊人的膂力!)乐鸣锋正自纳罕,听须于鹤顿足悲叫:“冯老哥,岳兄弟!你们……你们死得苦状万分哪!”乐鸣锋会过意来,愕然道:“莫非……
  是‘鸣珂帝里’的冯丶岳二位长老!那放鹰寨——”便再也说不下去。
  七玄盟非但没有中伏,显然在袭击浮鼎山庄之前,便已先收拾了放鹰寨,鸣珂帝里的人马也没能逃过毒手。
  适才的仓皇撤退,肯定是做做样子,请君入瓮,若天霄城果真衔尾而去,不晓得要发生何等惨事。
  舒意浓不幸言中,瞧着冯丶岳二人之尸,俏脸上却无一丝料敌成真的得意或欣喜。
  冯兰阁丶岳云天是鸣珂帝里有数的高手,莫氏折损两位股肱重臣,决计不能善罢甘休。
  问题是:放鹰寨被火,代表鸣珂帝里所接获的线报是准确的,是天霄城置之不理,径来浮鼎山庄阻截七玄盟,才使冯丶岳不得不以孤军迎敌,于情于理,舒意浓都不能说是毫无责任。
  须于鹤与冯兰阁是过命的交情,陡见二人凄惨的死状,饶是他江湖论老,也难抑激动,才得如此失态。
  赵阿根掖鸭鹅似的挟着赭袍老者眺望片刻,忽地松手,须于鹤压力一空,始觉精疲力竭,居然膝软顿地,眼睁睁瞧着少年走上前去。
  舒意浓俏脸微变,掠前抓赵阿根肩膊,急唤:“梅……赵兄弟不可!”岂料一扑落空,全没看清少年是如何闪过的,抬头见他已蹲在担架旁,伸手去摸尸体的面庞。
  “嘶”的一声白烟窜起,众人嗅到一缕刺鼻恶臭,便只吸入些许,也有强烈的晕眩反胃之感,可见毒性剧烈,纷纷掩退。
  所幸毒烟消散得极快,须臾间就被夜风刮得干干净净;只见两具尸体的面部融烂,黄浊液体融冰似的淌带着猩红肉块,裸露出的颅骨坍软如垩泥,居然不成形状,烂穿的孔隙间隐约可见发青的脑块纹路,令人浑身发毛。
  赵阿根从头至尾皆不曾挪避,始终蹲在尸体旁边,舒意浓吓得魂飞魄散,唯恐在烟气消散后看到一个半身糜烂不成人形的“麟童”,以袖掩口,奔近些个又愕然止步,惊疑不定:“赵……赵兄弟,你——”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事。
  ”少年摇头。
  “我不怕毒,但少城主及诸位先莫靠近,这毒烟十分厉害,应是沾血即融,连骨骼都能蚀穿,还是搁会儿再收拾为好。”轻描淡写,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舒意浓仔细端详,见他脸孔丶手背等露出衣外的肌肤全无异样,与冯岳被侵蚀殆尽的可怖凹脸大相径庭,稍稍放心,暗忖:“据说水元之精能辟百毒,他是受水元之精庇佑而生的麒麟儿,有此异能,也不奇怪。”爱才之心大盛,更坚定了将他带回玄圃山的决心。
  七玄盟以火浣布袋套住冯丶岳二长老的首级,可不是存了让人认尸的好心,而是借此布下毒烟机关。
  要是舒意浓丶须于鹤等或因审视,或因悲恸,不由分说凑近尸体,眼下便要多添几具溃烂新骸,死的还全是七砦中的当家要人。
  须于鹤切齿咬牙,如嚼碎字句般,恨声眦目:“歹毒的妖人!我须于鹤对天发誓,绝不与七玄外道善罢甘休!”耳畔一人笑道:“择期不如撞日,咱们便现了了罢?”
  须于鹤大惊转身,几欲贴面的咫尺间已不及擎出背上双钩,掌圈肘击,推挪运化,爆出连串劈啪劲响,蓦听一声闷哼,赭袍老者如断线的纸鸢倒飞出去,落地前便已失去意识,生死不知!
  来人长笑声中,伴随天霄城众人此起彼落的短促呼喊,竟无一人来得及吐气开声,已然倒成一片,连乐鸣锋都没撑过两招,背脊重重撞上院墙,瘫软坐倒;勉力撑开涩重的眼皮,赫见来人披风猎猎丶发黑如夜,面上的青铜鬼脸在冷月下闪着狞光,竟是去而复返的七玄盟主耿照!
  孤身折回敌阵,直捣中枢,这份胆大实已到了令人心寒的地步,而七玄盟主的实力全不负其嚣狂,舒意浓的反应也只慢了这么两霎眼,周遭从人已无并立者,忙圈转“冰澈宝轮”,唰唰唰连环递出,刺得七玄盟主不住倒退,每下都是贴着剑锋勉强避开,也亏得他后仰低头不假思索,才能抓住间不容发的霎那间。
  两人如共舞般一进一退,无片刻稍停,彷佛为此对练过千遍万遍,才能攻得如此贴肉紧迫,又闪得毫厘不失,各逞奇技,简直好看得不得了。
  个中奇险丶攻守精绝,便不是一流高手都能深刻感受,天霄城众看得头皮发麻,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至极对决,本难久持,胜负到头只一霎,舒意浓的剑锋扎穿七玄之首的臂围,迸如水银泼溅,无从抵御;飞雪般的漫天散影劈得对手掌势渐乱,忽一凝实,径刺入对手的左肩!
  “冰澈宝轮”的剑脊承受两头之力,弯作弓弧,剑尖却难再没入分毫,舒意浓蓦地省觉:“……衣下有甲!”身剑合一迅速抽退,七玄盟主自不肯放人,双掌一合,锋锐无匹的银刃铿啷啷地在他指掌间迸出刺目火星,似烟花炸裂,灿烂非凡。
  便只这么一滞,鬼面青年双手暴长,竟是交错攀至,直把宝剑当成了连索。
  就算戴着锁子手甲或银丝手套,也不能握住疾转的“冰澈宝轮”,要以铁布衫一类的横练硬功挡下“冰澈宝轮”,更是绝无可能。
  但炽亮的火星间既无鲜血如瀑,也没有被绞断的手指,只有激越的铿啷劲响,“冰澈宝轮”彷佛与另一柄同质之剑对绞,竟成胶着之势。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人?)
  舒意浓头一回在实战中感到心慌,抓着剑锋倏忽逼近的青铜鬼面宛若梦魇,吓得女郎几欲尖叫,久经锻炼的姣美胴体顿失本有的敏捷,僵硬到无法出手抵御,遑论脱逃。
  一柄单刀横里插入,被七玄盟主信手折断半截,第二柄刀又至;鬼面青年随折随扔,当钢刀如纸糊般,虽是摧枯拉朽,却彷佛有数不清的新刀接连补上,硬生生将他绊住。
  舒意浓及时回神,“冰澈宝轮”乘势一抽,才自魔头掌下脱出。
  煮熟的鸭子飞了,七玄盟主一声断喝,十指箕张,隐迸金芒的指掌猛然一撕,劲风所及,铿啷啷碎了满地刀板,一只空锷随之掉落,弹滚两匝,另外两柄空刀锷分持于来人左右手,正是赵阿根。
  “哇喔。
  ”少年以空锷互击,似才相信刀板真被扯了个稀碎,咋舌道:“好厉害。
  ”身畔一声噗哧,却是舒意浓不小心笑出,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少年的淡定过于喜感,还是那质朴的“赞赏”令七玄盟主下不了台,听着解气才笑的。
  无论如何,一笑之后惧意全消,但鬼面青年的反应仍快过了女郎,眨眼间站上檐顶,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上去的,冷哼道:“我记住你了,梅少昆。你小子挺有意思。”斗篷泼喇一振,如蝙蝠般纵入虚空,倏忽消失不见。
  庄外从人接连赶至,泰半是乐鸣锋所部,舒意浓命他们将受伤的同僚抬下去治疗。
  乐鸣锋受鬼面青年掌劈之际,堪堪以双臂挡住胸口,幸无大碍,只左臂疼痛难当,约莫伤了尺骨,裹以夹板木条,权且吊挂在胸前。
  “他娘的,邪门!”紫膛汉子低啐一口,笑得狠厉:“五层甲啊,一掌全给劈裂。
  这是什么见鬼的功夫?”他那双齐肘臂鞴内缀满铁片,既防刀剑,也练膂力,“银血弓狐”能轻轻松松拉开两石硬弓,正是拜这点心机所赐。
  耿照出掌之时,乐鸣锋将双臂叉在胸前护住要害,四层臂鞴再加上衣里的护心镜,说是五层甲不算浮夸。
  即便如此,这掌仍在他右胸膛留下一枚清晰可辨的乌青掌印,乐鸣锋解衣推药酒时,余人俱都无语,相顾骇然。
  须于鹤可没有五层甲衣护身,内伤沉重,好在意识清醒,但天霄城仅带了些金创药丶跌打酒之类,并无内伤对症的妙药灵丹。
  考虑到夜路不便,且伤患不宜步马添劳,舒意浓承诺天明即拨一支小队,护送他回靖波府,让部下于庄内找能套马的车辆,越大越平稳的越好。
  须于鹤才放下心来,服了随身携带的药物,在森严的戒护下沉沉睡去。
  舒意浓分派停当,信步走出浮鼎山庄。
  庄门外,散落的辎重间横陈着二十几具尸体,都是鬼面青年来去之间随手杀掉的,在他看来大约就像折断小猫小狗的脖颈脊椎,根本不当回事。
  当中除了天霄城的马弓队,尚有十多名装束兵器各异的江湖人。
  这些人既不与须于鹤同列,列阵包围山庄时,也多在侧翼偏后的位置,若非不擅驰马,就是为免影响骑队进退,才安排在外围。
  “……他们是应我之号召,前来助拳的渔阳名宿。
  ‘点钢蛇矛’祁老爷子丶阜山大侠司马平丶‘青衫逍遥客’彭歆……”舒意浓不曾回头,却知少年始终跟在身后,念过七八条万儿,幽幽叹了口气。
  “渔阳不是只有五岛七砦而已,但要说江湖与七砦中有什么是一样的,那就是瞧不起女人。
  ”女郎的颊颔动了动,应是一笑所致。
  从少年处无法望见表情,却意外发现她连腮帮骨都是匀细好看的,线条柔媚,无一丝硬棱,更别提白里透红的雪腻肌肤。
  舒意浓将微卷的鬓丝勾过耳后,却有更多紊杂垂落额前,透着难以言喻的寂寥和萧索。
  “里头至少有两人打我的主意,不知想娶亲还是占点便宜就算,我懒得探究;祁老爷子是为爱孙而来,可祁庄主已有两平妻,该是想纳我为妾罢?其他不是想看我有什么本事,就是想抢在前头宰了七玄盟主,沽名钓誉。
  但也没有其他人响应我了,所以我只能接受。
  “现在他们一死,都得算我头上,就跟鸣珂帝里的冯丶岳二位一样。
  七玄盟杀人不打紧,然而正是因为我号召抵抗,才让七玄盟杀了他们,这就是罪大恶极,须得负起责任。
  ”“这也太莫名其妙。
  ”少年说完,补充什么似的铿铿两声。
  舒意浓回头才发现他还拎着那两只空刀锷,有事没事敲着玩儿,活像叫化子唱莲花落,不由笑出。
  “你老拎着它干嘛?”少年会过意来,黑脸微红,用刀锷挠了挠发顶。
  “拿着拿着就忘啦,也不能乱扔不是?”瞥了女郎一眼,面上发烧,默默别开脸。
  舒意浓的心情好了些,促狭似的背手低头,横持着银鞘剑凑近。
  “我们就跳过‘你为什么不看我’丶‘因为你很好看’的无聊老桥好了,但老盯着女孩子瞧虽不礼貌,有时完全不瞧也是不礼貌的,你知道不?”“但你是真的好看啊。
  ”赵阿根一脸无奈:“若不多加克制,瞧着瞧着就不太礼貌了。
  ”舒意浓笑啐一口:“原来你只是样子老实,嘴皮可一点也不老实。
  ”少年铿铿敲两下,自己也笑了。
  舒意浓微歪着修长雪颈,半认真半打趣的端详了他半晌,似笑非笑:“我本来想说你武功确实不错,用三柄单刀挡下七玄之主的正面一招,后来想想,你应该是胆子大,又或全没发现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踅一圈回来。这也不是胆子大,该说是运气好罢?”事实上,在三刀俱断丶第三柄刀锷坠地的霎那间,舒意浓确实逮到了一个发动极招的契机,尽管体势散乱丶“冰澈宝轮”尚末完全撤回,但此招威力之大,就算鬼面青年身披软甲宝衣之类,又有双刀枪不入的诡异手掌,女郎仍有把握重创之。
  她没把握的,是如何不伤到横亘于两人之间的赵阿根。
  鬼面青年抽退的时机,与她杀气一凝的瞬间几乎重叠,舒意浓认为是对方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起心动念和犹豫不决,再次果断选择了退走。单纯就这点而言,她是欣赏耿照的;决定何时该放弃,永远是最难的课题。赵阿根倒是大咧咧地笑了。
  “运气也是种才能。
  ”“那请好好发挥你的才能,我现在确实很需要。”女郎调皮地霎了霎眼。
  “只是有件事,我挺在意。
  ”少年犹豫片刻,才决定要破坏眼前忒好的气氛,指着随地散落的物件,笑容从“亲昵”退回到“客套”,兴许还有几分谨慎小心。
  “我没见你们携带野营器具,这些克难的棚架丶准备堆篝火的柴薪等,是从庄里找出来的罢?你们原本就没打算扎营,而是直接驻扎在山庄之内。
  ”舒意浓柳眉横挑,带着三分不豫丶三分衅意,似是在说“那又如何”,既傲且娇,亦别有一番异样风情。
  “祭出这些克难物什,总不会是少城主雅兴大发,突然想尝试野营之乐。
  ”少年以空锷挠首沉吟。
  “从规模上看,也容不下忒多人。我猜,是给这几位前来助拳的武林名宿住的。”望向女郎,温润的眸中隐带锋芒,彷佛棉里藏针。
  舒意浓当然不会输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鬼,毫不退缩,含笑迎视。
  “他们自恃身份,说是末得庄主允许,为免瓜田李下之嫌,死活不肯入庄,只得简单让他们扎营安身,先过了今晚再说。”西宫川人虽死,但他并非浮鼎山庄的主人。
  现今的庄主秋意人,以及他的女儿秋霜洁,皆末出现在尸骸堆里。
  耿照可能稍早就绑走了秋家父女,故意留下来演出诱敌歼之的猴儿戏,也可能和舒意浓她们一样扑了个空,山庄内不知何故,原本就只有西宫川人留守。
  以此观之,确实也可能会有事后被主人问责丶何以竟不请自入的疑虑,但少年蹙紧乌浓刀眉,似乎无法同意这样的论点。
  “此说听着虽有理,细思末免不近人情。”赵阿根道:“少城主千里驰援,不计牺牲,莫说秋毫无犯,难道取井水来解渴,也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么?实在教人匪夷所思。”舒意浓微微一笑,踏前半步,俯视着抬过阶下的遗骸,又恢复成那个号召众人团结对外丶谈笑歼火七玄鬼卒的少城主,被合身剪裁裹出的玲珑曲线虽极诱人,背影中自有股莫名威凛,让人暂时忘却她的桃花粉面丶翘指勾发等,檀口之中如绽焦雷,听得人心头一跳。
  “赵兄弟是对的,唯一不对处,在于此地是浮鼎山庄。前代庄主‘万刃君临’秋拭水搜集天下神兵,在武林人看来,此间不啻是宝库,踏足其中,哪怕庄内不曾丢了什么,全天下都当你是贼。“这些老江湖是既馋又孬,宁可在墙外干瞪眼,也不敢入宝山惹闲。先前在你末见处,他们已与我争论半天,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又舍不得拍拍屁股走人,假惺惺地说要在庄外扎营。
  若同我等进得庄去,何至丢了性命!”一顿银剑,不知是鄙夷丶懊恼,抑或愤恨,以微带鼻音的娇嗓说出,倒也颇有几分狠烈。
  赵阿根察言观色,小心斟酌着字句。
  “少城主入宝山,预备空手而出么?”舒意浓负手望月,银剑连鞘唰地一转,重又横持于两瓣绵股之后,并末搭腔。
  少年见那线条柔媚的颔骨似又动了一动,风吹发扬间幽香袭人,却难生心猿意马,良久默然 。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0:19

第五折 如应此誓 勿弃先茔
  十之八九的天霄城人马去了哪里丶干了什么,自此已无悬念。翌日须于鹤离开后,庄内除赵阿根之外,全是天霄城自己人,舒意浓索性连演都不演了,让手下彻底将浮鼎山庄搜了一遍,但无论是秋拭水珍藏的神兵剑谱,抑或秋霜洁与乳娘主仆俩,俱都杳如黄鹤,彷佛自人间消失了一般。
  后进祭祀前代庄主秋拭水的祠堂中,多了一块秋意人的牌位,从木牌后所留的铭记倒推,秋意人是在将近半年前逝世。
  众人在后头的荒芜园内,找到一座新立不久的坟头,竖的虽是无字碑,落款的年月日倒也与牌位若合符节,显然秋意人便是葬于此间。
  至于西宫川人密不发丧的理由,却是不难想像:秋意人身后,只有与有缘无分的旧情人唐挽晴所生的儿子秋霜净,据说幼时即送往苍城山学艺,没听说有重履东洲的迹象;女儿秋霜洁虽是正妻田素素所生,无奈天生智性有损,言行如稚儿,显然也不是继承山庄的人选。
  若山庄无主的消息传入江湖,恐引来觊觎秋拭水收藏的贪婪之人,在迎回秋霜净之前,暂隐讣信毋宁是更稳妥的做法。
  然而,秋意人离世已有数月光景,浮鼎山庄仍是这副破败景况,毫无少主接掌的新气象,实在是奇怪得紧。
  虽不能完全排除“西宫川人监守自盗丶悄悄运走了庄中收藏”的可能性,但一来此人似乎不是这种表里不一的卑鄙小人,二来若他真将浮鼎山庄搬个清光,还留在作案地点也未免太傻了,遑论为此送命。
  是故舒意浓并不以为是西宫所为,也不认为秋拭水的收藏已为他人所劫。
  那些个神剑名刀,必然还藏在庄中某处。
  天霄城众人几乎掘地三尺,把庄园里外翻了个火热朝天。
  严密的搜索整整持续了三天,但毕竟不是一无所获。
  他们在庄外里许的废河渠畔,发现了梅玉璁的尸体。
  之所以能认出是他,是因为乐鸣锋与这位梅掌门有过数面之缘,当时同往双燕连城的几位亲信也见过,尸体虽有大半张脸血肉模糊,但眉目轮廓等依稀便是梅玉璁。
  沿着废渠一路回溯,果然在某处石桥之下发现出口,密道中血迹斑斑,正是通往那机关屋中央的密坑,推测梅玉璁虽及时打开了通道,毕竟不熟机关,被硝药爆炸波及,直接跌入坑底,一路拖命而出,不幸在涉水时力尽断气,尸体漂流到了下游的芦苇丛中才被卡住。
  舒意浓来寻赵阿根时,他正在侧门与背了篓新摘山蔬来兜售的村妇闲话,见女郎神色凝重,原本微笑着要出口的招呼为之一滞,似乎明白了什么。
  “找到你师傅了,随我来。
  ”两人一路无言,并肩来到秋氏祠堂,赵阿根掀开覆盖在担架上的白布,单膝跪地,默然凝视良久。
  舒意浓原本还担心他过于哀恸,旁观片刻,发现他并非怔怔出神,而是眸光凝锐,反复打量着尸体;与其说凭吊,更像是验尸,约莫也明白直接动手翻看大违常理,也只能默默端详。
  舒意浓暗忖:“难道是伤心过甚,以致傻了么?”但少年那锋芒内敛的老成模样委实不像失心疯,她昨日与须于鹤的说辞不过是随口应付,以防赭衣老者起意抢人罢了,也不真以为赵阿根心神有损,只能安慰自己说这孩子性格较真,连师傅的遗体都非得查个仔细,才肯接受死讯。
  换作旁人,舒意浓肯定大皱眉头,甚至疑心起他的身份之类,毕竟少城主这几年间走南闯北,多见风浪,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
  但不知为何,赵阿根异样的举动总能逗笑她,不管他做什么,她第一时间都觉得好笑得不得了,忍着笑意故作沉吟:“不如……我帮你翻个面可好?你想瞧哪边?”此话一出连乐鸣锋都有些傻眼,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少城主在弄什么玄虚,又不是在煎蛋,大体还能翻面的么?赵阿根回过神,诧色一现而隐,眸中含笑,微微缩颈颔首。
  “有劳了,我想看颈侧和下颌。
  ”“这样……可以么?”“再抬高点……停。
  然后转向……我能动手不?麻烦少城主先撑着。
  ”“行啊!”亲信们怔怔看着两人携手合力,硬是把梅玉璁前后左右翻了个遍,以至于到解衣验伤那会儿,大家都有些麻木了,反不似初时那般惊惶失措。
  乐鸣锋心中不住求神拜佛,千恩万谢,天幸前几日就送走了须于鹤,否则教须老头看见这一幕,不知要传出何等难听的风声。
  “没有易容的痕迹。
  ”末了赵丶舒二人终于放落尸体,舒意浓一抹额汗,替他做下结论。
  赵阿根点头,抱臂沉吟:“死因应是头颅和脏腑受创,左颊的烧灼痕迹极为明显,也符合硝药炸伤的特征。
  ”指着遗体的左腿和右前臂:“这两处是在庄门前与恶人交手时留下的剑创,创口是新的。
  那把蜈蚣剑的剑刃很特别,寻常利刃无法割出这般模样……少城主,那白帝神君的蜈剑蛇钩,可有遗留在现场?”舒意浓望向乐鸣锋,紫膛汉子摇了摇头。
  如此,“伪造尸体”的最后一丝可能性也随之消散,死者肯定是梅玉璁。
  赵阿根的肩膀垂落,彷佛适才积极尸检的活力被一股脑儿抽干了似的,静静凝视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双手合什,垂眸轻轻歙动嘴唇,不知与逝去的师傅说着什么。
  舒意浓轻轻一挥手,乐鸣锋等识相地退出祠堂,女郎倚在门边,安静陪伴。
  赵阿根默哀的时间,远比她预期得要短。
  少年肌肉结实的背脊一挺直,抬头的瞬间似乎便恢复了精神,这才不过盏茶工夫。
  梅玉璁的死,有助于舒意浓彻底掌握少年,她原本希望他更颓唐丶更无助,更容易将他牢牢握在手里,但不沉溺悲伤毋宁也是令人欣赏的特质,女郎并不讨厌,想更进一步斩断他与双燕连城的羁绊,柔声道:“少……阿根弟弟,令师的遗体,你打算怎么处理?”赵阿根茫然抬头,欲言又止,片刻才道:“我……没甚主意,少城主觉得怎生处理为好?”舒意浓虽对他仍称“少城主”丶而末顺势改以“姐姐”之类更亲昵的称谓,略有些不满,但少年没有坚持要把遗体运回东燕峰,则是她始料末及的一大便宜,强捺欣喜,正色道:“梅掌门在东西二峰不受待见,你也是知道的。
  扶棺而回,且不说路途不便,恐遭七玄妖人狙击,就算平安抵达东燕峰,本家那厢若有意留难,难免多生事端。依姐姐之见,我可为弟弟于邻近村镇觅一口棺椁,与你同上玄圃山,我天霄城所在不敢说是人间仙境,但风光确是一等一的好,梅掌门于斯长眠,朝夕有弟弟陪伴,料想不寂寞。‘’赵阿根有些迟疑起来,但舒意浓不确定他有意见的,是如何处置梅玉璁之尸,抑或是与她回天霄城。
  有得选的话她不想用强,毕竟星陨异铁普天之下只有这名少年能熔,少了他大事难成,她需要的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梅少昆,而非是不情不愿的赵阿根。
  心念电转间,女郎忽生一计,和颜微笑。
  “我听说别氏的风俗与旁人不同,乃是将先人的遗体烧成骨灰后,散入流水之中,名曰‘涤心葬’。还是弟弟想将梅掌门的遗体烧净,先以金瓯玉罐贮存,权且葬于浮鼎山庄。
  待姐姐陪你走一趟双燕连城,厘清了梅掌门的归向后,咱们再来迎你师傅的骨灰。
  ”梅少昆的双亲情爱甚笃,别夫人去世后,别王孙并末将她的骨灰依家规流入庄后的兰溪中,那个贮装着爱妻骨灰的金罐迄今仍搁在他的床头,说是待百年后,夫妻携手同入兰溪,以免来世相寻。
  舒意浓小时候常听姑姑说起这个故事,以此暗示少年,软化他的抗拒之心。
  这说帖里藏着两个陷阱,无论是往双燕连城,或重回此地取出骨灰,赵阿根都绕不过她,最终都得跟她走。
  少年微蹙浓眉,与其说迷惘,看着倒像心虚,讷讷道:“这……我没有意见,随……随少城——”似是意识到此事交由外人拿主意的不自然处,改口道:“我年轻识浅,没什么主意,凭姐姐定夺便是。
  ”舒意浓虽觉不对,似乎哪里怪怪的,听少年改口叫“姐姐”的心花怒放,毕竟盖过了那一丝的违和,握他的手道:“别伤心啦,姐姐带你去瞧秋意人秋庄主的墓冢。
  那儿景致清幽,我打算将西宫庄主埋在那里,你师傅泉下有知,会很高兴有挚友相伴。
  ”不由分说,拉着少年往后头去。
  舒意浓没有骗他,至少在这事上没有。
  秋意人的墓冢在一片花园的最深处,周遭的院墙丶树木全都爬满藤葛,触目是一片难以形容的浓绿;花卉及较矮的树丛依稀看得出原本修剪安排的轮廓,但也是久疏照料,开花结果丶落叶归根,全是自行其是,意外透着一股盎然生机。
  园中只理出一条供人行走的青砖道直通墓埕,与爬满绿藤的院墙檐瓦,道旁的鹤丶石灯笼等皆是旧物,仅堆成丘状的墓龟(坟墓隆起的部位)丶由两侧环抱墓龟的屈手(挡土墙),以及居中的无字碑牌是新造。
  整座墓冢的地基目测足有三四丈见方,甚是气派,相较之下,几乎有一人高的无字碑牌立于空荡荡的墓龟前,恰于墓冢正中央,不仅石碑两侧没有传统云朵状的加宽墓耳,碑前也无摆放供品的石雕墓桌,显得无字碑瘦削孤伶,一如默默离世无人知的昔日浪子秋意人。
  这怪异的配置让整个以旱白玉砌就的墓冢,看起来完全没有坟头的阴森恐怖,反而像是极之怡人的休憩角落,置身其中,听着蝉鸣莺啭,足以忘却绝大多数的尘世烦恼。
  舒意浓拉着少年来到此间,不无得意地一摆手,笑道:“如何?是不是漂亮得很?”赵阿根拘谨地由她牵着,面红耳赤,嚅嗫道:“是……是挺好看的。
  ”女郎能察觉他手心出汗丶脉搏加速,那股子烘热直欲透领而出,这当然不是因为看见一片漂亮的墓园所致。
  自从被少年看破天霄城也是为藏宝而来,舒意浓担心两人的关系产生裂痕,再也回不到摊牌之前,那种能彼此戏谑调笑的丶带着淡淡樱色的暧昧气氛。
  这几日两人不咸不淡地维持着日常应对,关系毫无寸进,女郎其实不无懊恼。
  所幸赵阿根从瞧她的头一瞥便眼贼。
  舒意浓记得在战场上,他的目光匆匆扫过她的胴体,随即红着脸垂落视线,分明想看又不敢多看的模样,很难说是老实或滑头,但女郎每每想起总不由得会心一笑。
  逗弄他,看他扭捏不安又心痒难搔,带给舒意浓极大的乐趣,与那些老拿贪婪黏腻的眼光视奸她的猥琐男子绝不相同。
  美貌于她,一向是烦恼多过便利,也只有见着少年那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才觉得这副皮囊多少是有点好处的。
  她牵他漫步行过青砖道,说是牵,其实就几根手指撩拨似的勾搭着,赵阿根真不想,毋须使劲都能脱出,但舒意浓摆荡得越轻盈自在,他便攀捉越紧,越发舍不得放,到旱白玉雕成的矮栏前,已是赵阿根牵着她。
  (……你个滑头的小色鬼!)
  舒意浓咬唇抿着一抹窃笑,玉靥烧烘烘的,彷佛呵出鼻端的都是蒸腾水汽。
  她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美极了,她晕红脸时,那股子温润血色无法尽透她乳色的匀腻肌肤,在镜中看来是极粉极润的酥橘色泽,只有耳垂红得微微透光,如剔透的玛瑙琥珀。
  女郎勾发回眸,满拟这一着便勾了他的魂,却见赵阿根以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颔,蹙眉端详着无字碑牌,握她的软滑小手反倒像是虚应故事般,完全不是他的注意力所在。
  舒意浓气到“嗤”的一声差点笑出,美眸之中自是殊无笑意。
  好你个小滑头!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么?正想把手一甩,却被赵阿根握紧。
  “姐姐,这个碑牌有问题。
  ”拉她趋前,撮拳捶打石碑,劲力透处,碑后传来略显空洞的回响,两人交换眼色,同生一念。
  (果然是空的!)
  赵阿根扳住无字碑一推,看似沉重的石碑居然轻飘飘侧滑开来,露出个黑黝黝的丶仅容一人侧身的空洞来。
  舒意浓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平生极罕服人,这会儿也不得不对少年另眼相看,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看出这个机关来的?”
  少年拍拍旱白玉雕成的碑牌。
  “这碑的两侧没有墓耳装饰,正是为了让出滑动的空间。
  这样一想,所有不自然处,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譬如碑下的凹槽我本以为是导引雨水避免成洼的排水管路,但沿碑底挖实在不对劲。
  其实它是某种滑轨,既使碑牌立稳,推动时又不甚费力。
  ”指着洞内地面的反光:
  “你瞧,那就是咱们一路走进来的青砖步道,延伸到底,我猜本是一幢与那独院机关屋相类的屋舍。
  西宫庄主在屋外堆土造丘,盖了这座假冢,将屋子藏在坟冢内,这是双重的掩护。
  秋家小姐与庄内生还之人,该就在那屋里。”
  舒意浓心悦诚服,匀细柳眉一挑,逸兴遄飞。
  “我唤人拿火炬,你来破解机关!”
  “不如……请她们自己走出来罢。
  ”
  赵阿根叹了口气,退远几步,打量墓冢全貌,片刻才对着墓龟一侧某处隆起,大声道:“秋家小姐及诸位庄内的朋友,我们不是坏人!我身旁这位,是渔阳玄圃山天霄城少主,舒意浓舒姑娘!她赶走了侵犯贵庄的坏人,你们安全啦!能否现身一见,商讨后续诸事如何处置?”
  舒意浓心念一动:“是了,那处约莫便是密室中换气通风的入口。
  若他们始终不肯现身,于通风口燃烟熏之,亦能赶蛇出洞。
  ”
  赵阿根见甬道内毫无动静,似不意外,继续劝说:“我问过前来兜售山蔬的乡人,诸位在那晚之前,并末多贮菜蔬米粮,料想贼人来得突然,贵庄并无储备。
  虽说干粮肉脯亦能果腹,但我猜诸位匆匆避难,最重要的饮水恐怕不及携入,若错过我等救援,不免要渴死在密室之中。
  ”有意无意瞥了舒意浓一眼,圈口道:
  “若贼人复来,觑得此处机关,干出在通风口烧柴放烟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行径,诸位岂非死得冤枉?还请现身一见,切莫自误!”舒意浓俏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打死他的心都有了,但仔细一想,其实并不讨厌他这种怀抱着善意的小机灵。
  况且他的劝说极有说服力,易地而处,只怕舒意浓也会选择打开密门,走出甬道,总好过被活活熏成干腊肉。
  能提出更优解的人,舒意浓不介意让他占占嘴上便宜,遑论赵阿根也是出于好意,不欲多伤性命,想想也就释然。
  少年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乐鸣锋等陆续闻声赶至,见无字碑滑开的密门,无不惊诧。
  “……少城主,属下去准备准备。
  ”乐鸣锋悄声凑近,以右手拇指一抹脖颈,示意硬闯。
  秋家小姐既在其中,秋拭水的收藏肯定也在,这回是不是白忙,端看这盅揭开是豹子还是鳖十了。
  马贼出身的“银血弓狐”乐鸣锋改邪归正多年,在北域名气响亮,到了该下狠手的关头也是毫不婆妈,颇有匪气。
  舒意浓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乐鸣锋貌似五大三粗,实则极精细,心中喀登一声,忍不住犯嘀咕:
  “不好,瞧小姐这副模样,莫不是想招这神神叨叨的黑小子当姑爷?梅玉璁伪君子一个,教出来的肯定不是好鸟;别王孙那王八孙别扭得要死,还能生出条直肠子来?唉,女大不中留,墨柳先生这下可有得忙啦。
  ”暗暗摇头,紫膛方脸上自是不动声色。
  甬道深处,传来令人牙酸耳刺的咿呀长响,继而响起一阵沉重的拖行声,众人无不摒息以待,最终一张容色枯槁丶蓬头垢面,嘴唇干裂的女子黄脸探出洞口,涩声道:“哪位……是天霄城少城主?”似乎连吞咽口水都难,仍坚持把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毫不妥协。
  赵阿根见她黄疸严重,虽只露出大半张脸,看得出身子摇摇欲坠,极其虚弱。
  最坏的情况,她可能整整四天末进食水,正欲上前,妇人杏眸一眦,迸出精光,咬唇道:“别……别过来!谁敢……妄动,我便拉下门后暗掣,教墓冢立时崩塌!”
  乐鸣锋冷笑,扬声道:“墓冢若崩塌,你难道能不死么!”妇人轻道:“横竖是死,有甚好损失的?”这两句说得平淡,众人无不心惊。
  赵阿根停步举手,示意无犯;舒意浓瞥他一眼,似在问“真有机关么”,少年只摇摇头,应是“宁可信其有”。
  女郎莫可奈何,清了清嗓子,踏前一步。
  “我便是天霄城的‘凤愁公子’舒意浓,那位是我的朋友赵阿根赵少侠。
  你是何人?”“我……不重要。
  ”妇人摇头,沉声道:“请你立个誓,回护我家小姐秋霜洁周全,不得侵占浮鼎山庄与秋家的基业;一旦我家小姐请诸位离开,诸位不得违逆逗留,不得违反我家小姐的意愿,强迫她做任何事。
  舒……舒姑娘若不肯立誓,我主仆宁可死在密道里,也不愿落入不义之人手中。
  ”“好哇,你当我天霄城是趁火打劫的土匪么?”乐鸣锋怒极反笑,若有不知情的第三方在场,决计想不到四天来都是他带着伤指挥众人搜庄,差点没把地皮给掀开,能说得这般义愤填膺,脸皮都不透半点红的。
  妇人不理会他,只死死盯着舒意浓,分明已是风中残烛,坚定的意志却令人动容。
  舒意浓淡淡一笑。
  “我既不信神佛,也不信誓言,但只要你信,我可为了你立誓。
  你想让我以何为誓?”妇人哑声道:“便以你死去的双亲起誓。
  如违誓言,教他们沦入十八层地狱,日夜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乐鸣锋面色丕变,眦目欲裂:“你————!”天霄城众人为之大哗。
  “……噤声!”舒意浓撮拳振臂,部下们好不容易才抑住满腔恨火,喧哗次第止息。
  女郎细细打量她几眼,微笑道:“我听说秋二小姐身边,有个她极度倚赖的褓母,名叫绣娘。
  依你的年纪,不像是能哺喂秋家小姐奶水长大的乳娘,如此受她信任,看来是凭着满腔忠忱了。
  ”妇人不接话,只定定瞧她,露出暗门的半截雪颈绷出青络,这会儿谁都不怀疑她一只手按在暗掣上,拉下时绝不会迟疑。
  对峙彷佛有一百年这么长,但或许真正经历的仅只一霎眼,舒意浓并指朝天,一字不漏地复诵了妇人的要求,朗声续道:“……如违此誓,但教先父永沦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不得超生!”决绝果断,掷地有声,恁谁来听都不会相信舒意浓自言不信神佛,亦不信人誓。
  “还有你的母亲。
  ”妇人轻声提醒。
  舒意浓握紧拳头,绝望地闭上眼睛。
  “还有……我母亲。
  ”“你母亲如何?”
  “永……永沦地狱,受丶受尽折磨。
  ”她咬紧牙根,长长吐了口气,彷佛极尽艰难。
  “不得……不得超生。
  这样你满意——”咕咚一声,妇人摔出密门,趴卧在地,一动也不动。
  她必然是碰伤了某处,血渍缓缓自妇人身下漫出,舒意浓和赵阿根离得最近,两人几乎同时掠至,这才发现她手里握的哪里是什么暗掣,而是一条脏污破烂的布片。
  舒意浓命人将她抬下抢救,赵阿根钻进密门,赫见地上一条破烂被褥,其中裹着一名娇小玲珑的少女,饿得双颊凹陷,亦是容色枯槁,微噘的嘴唇周遭凝满涸润不一的血渍,乱发覆面,早已昏迷不醒,料想便是那秋家的二小姐秋霜洁。
  那被褥的缺角断口,恰能与妇人手中的布片对上,可想见饿得气力不济的她,无法背或抱起秋二小姐,只能裹入被里拖出;至于门后到底有无暗掣,根本毋须再看,那只是诓骗舒意浓起誓的借口而已。
  赵阿根将秋霜洁连同被褥一并抱出,门后障碍清空,隐约可见甬道底部半开的机关屋门。
  价值难以估计的“万刃君临”藏宝近在眼前,乐鸣锋兴奋难抑,回头叫道:“拿火炬来!准备连索和猪嘴皮罩,你丶你……还有你!跟我一起进——”“谁也不许进去!”一声清叱,众人愕然回首,发话的居然是舒意浓。
  “通通给我退下!”乐鸣锋都听懵了,错愕道:“可是少城主,那秋拭水的宝刀宝剑十有八九藏在里头……不,我有十二成把握,决计错不了的!”“我用娘发了誓。
  ”舒意浓轻声道,粉拳捏得格格作响。
  她极罕在部属面前显露情绪,但少城主每回发怒时,都是这般轻声细语的,乐鸣锋心头蓦地一跳,头皮发麻,这是他在二十多年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中,身经百战而得的危机感应。
  少城主不是在开玩笑。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乐鸣锋的警省和乖觉,他们只觉茫然不解,宝山已开,何以少城主坚不肯入?舒意浓“铿啷”一声,从靠得最近的一名下属腰畔抽出单刀,随手削下了无字碑牌的一角,断口平滑光洁,彷佛她削的是豆腐或雪花石膏。
  “谁敢踏进这甬道一步,或私自带走浮鼎山庄一草一木,这块碑便是榜样!”刀光疾闪,切角平锐的旱白玉碎四散飞溅,偌大的无字碑就被她这么一轮乱砍,眨眼去了三成有余,最后一刀斫得火星四迸,卷成麻花似的刀口再也受力不住,铿然断碎!碎刀如暗器般弹飞,几名天霄城众避之不及,闷哼跪地,紧摀的指缝间渗出鲜血来。
  “权充教训,下去裹伤!三日内勿服劳务。
  从现在起,我们取用庄内的任何东西,都要向总管呈报造册,回城后一条条折现偿还,吃喝全是咱们用钱买的,分毫都不许浪费!听见了没有?”她冷冷环视,众人俱都俯首,活像泄了气的皮球。
  乐鸣锋心有不甘,匪气发作,低声对女郎道:“不拿,还不能看么?咱们好歹得确认下里头到底有什么,才好决定封或者不封,以免便宜了别个。
  ”舒意浓心想这话也有道理,天霄城拿不得,别人也休想染指!就算日后要想办法绕过誓言,也得先知道这么做值不值。
  但天霄城之人不能进去。
  比起神佛誓言,她更不信人,连自己都不信,一丝违誓的风险女郎都不肯冒,毕竟已把母亲绕了进去;灵机一动,转对赵阿根道:“你不是本城之人,你去瞧。‘’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0:32

第六折 今宵云尔 戴月披星
  “……我?”赵阿根哭笑不得。
  “你要是敢带任何东西走出这扇门,我便斩了你。
  ”舒意浓俏脸沉落,半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就差没拔剑抵住他脖颈,先前那点旖旎暧昧全喂了狗。
  “少罗唆,进去!”喂喂,说好的阿根弟弟呢?但赵阿根不想进去是有原因的,探查的结果也丝毫不出意料。
  “……没有?”舒意浓瞠目结舌。
  “什么都没有。
  ”赵阿根满脸无奈。
  “少城主毋须担心,尽可派人进入搜索,亲自走一趟也无妨,我检查过了,内中应无害人的机关设置,怎么说也是避难的地方。
  ”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盖因从茔穴内的密室格局,到外头的青砖步道,都与吞掉四名鬼卒的机关屋一模一样,清掉恣意攀爬的藤蔓,两处便如照镜一般,浑若一模铸就。
  这恐怕也是西宫川人在外头堆土造假坟的原因。
  若非如此,当修有联外密道的机关屋被发现,来人很快会意识到这座宛若孪生的独院有问题,从而发现其中藏得有人。
  冢中密室的配置亦与机关屋相同,同样是中央地面留有三尺见方的暗门,直通地窖,窖里莫说肉脯米粮,连家生灯烛也无,裹着秋霜洁的被褥多半还是二人夜半惊起,匆匆从榻上卷走的;干燥阴凉的幽暗空间尽管通风良好,仍排不去角落里散发的屎尿臭气。
  置身其中,连在白日里都觉寒凉,夜间之难熬可想而知,秋霜洁主仆撑了四天三夜,想想并不容易。
  秋拭水的收藏哪怕只有传说的一二成,如此狭仄的地窖也不够放,此处必不是藏宝密库所在。
  “你还没进去之前,”舒意浓简直难以置信:“就知道里头什么也没有?”赵阿根耸了耸肩。
  “毕竟两边是一样的格局,若少城主仔细观——”舒意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动听的腻嗓陡地一扬,杀气腾腾地打断他。
  “少……算了!不说这个。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少城主也没让我说话啊。
  乐总管可为我作证……”余光瞥见乐鸣锋专心打量无字碑,似极投入,对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不禁有点懵。
  天霄城的人,原来可以这么不讲道义的么?“你这是在怪我罗?”不是,这扑面而来的任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转开了目光?你们快点回来,一块站在我身边啊!少年在心中呐喊。
  “少城主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几个意思?”舒意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吐出了乡音。
  “就算我当时说了,”赵阿根只能耐着性子,苦口婆心解释:“少城主也未必——”“姐姐!”女郎忍无可忍,杏眼圆瞠:“谁人与你少城主了?是姐姐,姐姐!”宝藏丢了,好不容易才推进稍稍的称谓,怎么能再倒退?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舒意浓气鼓鼓地冲口而出,雪靥涨红,胸口沃腴的大团娇耸急剧起伏,不仅赵阿根目瞪口呆,天霄城众人更是舌挢不下,匡匡匡地掉了一地下巴。
  秋霜洁与那名叫绣娘的少妇多日未进食水,若一下子将她们喂饱,缩小的胃囊受不住咽下的食物,反而容易因此暴毙,须得从流质如肉汤乳糜等喂起,徐徐恢复之。
  两人虚弱已极,难以远行,大队人马为此又多留了两天。
  在墓冢花园内的“奉旨喊姊”事件之后,舒意浓虽于一瞬间便尽复如常,没事人儿似的离开了现场丶直奔权充香闺的独院,沿途脸却红得像颗熟透的甜柿,就差没沁出蜜来。
  接掌天霄城三年多,她从未在部下面前这么丢脸过。
  满城上下包含她自己,无不极力避开她“身为女子”此一显而易见的事实,偏生舒意浓还不是普通女子,而是面孔极美丽丶身段极诱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总被称作“尤物”,背后受尽风言风语的女人。
  母亲在世时,她连能裹出曲线的服贴衣物都不被允许穿着,发式也只能蓄与男子同;就算这样,她仍美得教母亲恼恨,从不肯轻易放过自己,遑论放过她。
  墨柳先生不只一次向母亲明示暗示,为她觅一理想婆家,风光出嫁,好生运用结成的姻盟,亦不失为壮大本城的良策。
  但母亲却一意孤行,逼着她成为死去兄长的替身,以兄长之名为号,说是要延续玄圃天霄舒氏的正统。
  诅咒并未因母亲的猝逝而消失——她总以为有朝一日会——到现在,即使无人再逼她男装削发,舒意浓仍继续扮演着“凤愁公子”的角色。
  她知道不能这样,却无法随心而止。
  讽刺的是:在这三年当中,她越来越能体会母亲生前那些看似疯狂的行径,所为何来。
  这压力如今就在她肩上,玄圃山下的四五百户两千余口,全得指望她才能吃上饭,一城兴衰不是她个人的事,关乎两千多条性命,以及与之伴随相连的丶数也数不清的人生。
  这还是城主直领,算上势力范围,影响的人随便都以万数计。
  舒意浓装不像男人,她早就绝了这个傻念头。
  脱掉这身北地劲装,不惟镜中那欺霜赛雪般丶媚到了极处的腴润胴体,她连气质都更近于生在山温水软处的南方美人。
  恢复更多女儿本色,将大大动摇她的统治威信,一旦麾下的年轻人觊觎她的美貌,甚于尊敬少城主的雄才,只剩女子的舒家将危如累卵。
  她连消沉都没花太久的时间,关在房内不到两刻,少城主便召来乐鸣锋,让他去邻近聚落雇几名妇人,来伺候秋霜洁主仆梳洗干净,打理喂食丶洗浴乃至解手等细琐,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到能乘坐车马的地步。
  秋霜洁和绣娘才一醒,舒意浓便想将她二人隔开问话,美其名曰厘清当夜七玄入侵一事,真正的目的,自是为了套问秋拭水藏宝处。
  秋霜洁给喂了小半盅浓浓的人参鸡汤,苏醒后便一直黏着绣娘,说什么也不肯放。
  舒意浓好话说尽,没想真用强,忍着双姝身上熏人的不洁异味,俯低伸手,欲抚臂作亲昵状,谁知秋霜洁竟放声尖叫起来,在场众人都傻了。
  她尖叫的样子十分怕人:撮拳撮得细白的手背上绷出青络,张嘴眦目,彷佛要将眼珠子挤出眶来;胀红的雪颈两侧迸出大股青筋,肌束团鼓,头口前倾,模样像极了某种化人末成的非人之物,随时都会失去人形,从那破脑刺耳的尖啸中挣出什么可怕的物事。
  “秋家有个绝色女儿”一说,在南方不知如何,但在渔阳一带倒是颇为人知。
  阜阳郡位于阜山南方,而号称“渔阳三郡第一镇”的大城钟阜,则以介于阜丶钟二山之间得名。
  据说阜山与钟山间本是一大片的平原,并无阻隔,后因竭渔江改道,自两山中切过,才成了今日的模样。
  浮鼎山庄所在的阜阳,与渔阳三郡仅一水之隔,声息互通,秋霜洁的艳名传入渔阳,其实半点也不奇怪。
  坦白说经过数日折腾,尽管面发垢腻,衣裳无不飘出异味,仍能看出秋霜洁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明眸皓齿丶隆准尖颔,精致得活像搪瓷娃娃;尤其发育得异常丰熟的硕乳蜂腰,完全不像十三四岁的模样,稍加梳理,绝对是颠倒众生的尤物,舒意浓总算能稍稍理解旁人看待自己的感觉。
  但这声嘶力竭的尖叫法实在太过怪异,恁是何等美人使来,怕都没眼看。
  她若发疯似的挥动手脚倒还罢了,浑身僵直丶使尽气力尖叫,宛若张嘴石雕的奇特姿态,反教舒意浓一时慌了手脚,回顾左右,乐鸣锋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蓦地一道人影闪进屋里,舒意浓已是全场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不假思索本能一捞,影风却自藕臂下掠过,来人轻轻一掌斩在秋霜洁颈后,顺势接住倒落的少女,响震房顶的厉叫为之一静,众人这才回过神。
  好嘛,原来是“弟弟”来了。
  乐鸣锋动动嘴唇,终究没说出口。
  他侍奉三代城主超过二十个年头,对这位少城主的脾性知之甚深,她的坚毅果决是与生俱来,才能熬过艰辛的童年,接掌天霄城短短三年成绩斐然,面对诸多恶意的流蜚不卑不亢,笑骂由人,很容易让人忘记她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总会有脸皮子薄的时候。
  女郎见是赵阿根来,粉面微红,干咳两声,乐鸣锋识相地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冲舒意浓拱手道:“属下让那几名仆妇服侍秋家小姐擦洗身子,换身干净的衣裳。”
  舒意浓点头道:“别离得太远,怕她醒过来不见熟人,又要闹脾气。你先留下。”末句却是对褓母绣娘说。
  赵阿根被当作隐形人一般,也不生气,微笑道:“乐总管,我用了点巧劲,让秋小姐睡得熟些,起码要一两个时辰之后才会醒转。烦请叮咛服侍的姨娘姐姐们,洗沐时勿让水面漫过她的鼻端,怕酣睡间不知摒息,恐有溺毙之虞。
  ”
  乐鸣锋嘴上应付,心中暗忖:“你这声‘姐姐’倒是喊得便宜,没弄好该安抚的对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恐遭池鱼之殃,接过他怀里的秋霜洁,赶紧带人退了出去。
  那浮鼎山庄的褓母绣娘并腿坐在榻上,绷出裙布的大腿曲线既丰腴又紧致,虬鼓的肌束线条清晰可见,却没有那种做惯粗活的下人气息;从微微松敞的后领间,露出的一小截雪颈香肩色泽匀白,却不是纤薄暗弱的模样,而是有着棱峭线条的健壮肌肉。
  这种透着强劲生命力的结实胴体,反而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更吸引人,教人不禁揣想起她在床笫间运用起发达的腰腿肩背时,会是何等的旖旎香艳。
  绣娘垂敛凤目,小巧的猫儿脸有种精怪似的空灵神气,但绝非是丑怪,恁谁来看都会觉得是长得极有个性的美人,无论喜或不喜,都很难无视她五官轮廓的精巧细致。
  赵阿根这才发现,她和秋霜洁依偎在一起时瞧着毫无擀格,其实是有原因的:少女若是五官比例完美的极致之美,那么她的褓母便是无视于所谓“完美比例”,将我行我素的个性美发挥到极致,两相对照,谁也没盖过谁,可说是相得益彰。
  略宽的眼距,形似凤片糕一般丶眼角微扬,带着迷蒙眼波的杏眼,微噘的丰润上唇,以及挺而有肉的琼鼻……更别提那张猫儿似的倒三角脸。
  自称绣娘的女子无疑是极美的,只是不同于普罗的审美标准。
  或有人会觉得这张脸太艳丶太妖,太不寻常,往往头一眼便带上了警觉甚或反感,如同此际的舒意浓。
  “……你看他也没用,这儿是我说了算。”女郎抱臂环胸,高高托起了青袄下的一对绵硕沃乳,不无示威的意思。
  “你想随你家小姐同去么?行,好生交待当晚之事,我便派人带你去秋霜洁那厢。”绣娘将迷蒙湿润的眼波自少年身上移开,赵阿根才意识到她是在向自己求助,没敢对上舒意浓的眼神,挠着后脑袋讷讷道:“这位……姑娘,我姐姐是很讲道理的,且说一是一,只消将当夜情况交待仔细,便让你与你家小姐一块。
  ”
  余光瞥见舒意浓嘴角微颤,似是忍着欣喜笑意的模样,知道这马屁拍中了,心中大石稍稍放落。
  “我已说过,那晚西宫总管把我叫醒,让我带小姐去墓园避难,末闻他前来召唤,死活别出来。再来便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和小姐……都撑不下去了,万不得已才开的门。
  ”绣娘淡道,抬眸一瞟舒意浓:
  “我是个下人,西宫总管并不信任我,他逐我出庄两回,若非小姐吵着要我,不要别个,他是决计不肯让我回来的。你想知道的事,我没法告诉你,我所知的一切只有小姐而已。
  ”
  是个明白人——赵阿根心想。
  绣娘尽管虚乏已极,几乎只剩半条命,但她很清楚天霄城是为何来,较之七玄盟妖人的夜袭屠庄,差别仅在于手段不同。
  姐姐若不信她,事态将往越来越丑恶的方向发展,少年暗自祈祷不会是这样。
  “既如此,我就问点你知道的事好了。”舒意浓出乎意料地坐下来,好整以暇道:“西川总管头一回逐你出庄,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理由?”
  绣娘微露诧色,但也是一现而隐,随即垂落浓睫,淡淡回答:“约莫半年多以前。
  当时庄主暴卒,总管密不发丧,却遣走若干婢仆,我也是其中之一,原因他没有特别向我说起。
  ”
  舒意浓追问:“随即又找了你回来?”
  “两天后罢?我在附近,还没走远。据说小姐一不见我,便开始嘶叫……”少妇轻声道:“就像刚刚那样。”
  舒意浓点了点头。
  “第二次呢?”
  “在上个月。
  ”绣娘道:“总管接到一封信,看完之后便叫我收拾行囊,离开山庄。
  我在附近的客栈落脚,等了三天,总管才派人接我回来。”
  “我猜你同样没问理由?”舒意浓柳眉一轩,抿了抹衅笑。
  绣娘轻叹了口气。“何必问呢?少城主做事,也不会向下人解释罢?上头让我们怎么做,照做便了。
  ”
  舒意浓为之语塞,片刻才冷冷一笑,肃然道:“西宫川人是在接到梅玉璁的密信之后,才将你逐出庄去的。
  因为梅玉璁将带来无比贵重的星陨异铁,浮鼎山庄内容不下细作传出消息,算算时日你也潜伏得够久了,只是查不到证据,杀之难以服众,这才把你赶了出去,谁知还是走漏了风声,引得七玄盟登门屠庄。
  ”语声末落铿啷一声,已擎出壁上所挂的饰剑,明晃晃的青钢剑架上绣娘的雪颈,白皙柔腻的肌肤上泛起连片娇悚,可见刃寒。
  “姐姐!剑下留——”赵阿根的语声忽然沉落,似盯着少妇裸露的肩颈微怔,舒意浓气都不打一处来,俏脸顿寒,哼道:“留啥?你掉出来的眼珠么?”少年被她的北域口音引回了神,奇道:“姐姐说家乡话啊!”
  噗哧一声,居然是绣娘笑了出来。
  少年和女郎我看看你丶你看看我,尴尬得不得了,这台戏无论如何是演不下去了,舒意浓正想撂几句狠话稍挽颜面,却听绣娘叹道:“我若是七玄盟细作,庄内诸物早该归了七玄盟,岂独漏下小姐?少城主毋须试探我,绣娘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若非托小姐之福,也轮不到我入墓穴避难。庄中所贮,只能问西宫总管。
  ”
  舒意浓俐落地还剑入鞘,立时换过了一副会心的微笑,怡然道:“女史言重,事关浮鼎山庄的存续与秋家小姐的安危,恕我言语无状,多有得罪。
  ”指着绣娘缠裹绷带的左腕,对赵阿根道:
  “阿根弟弟,这几日地窖中无粮无水,是绣娘女史咬破手腕,以鲜血喂食秋家小姐,才保住她一条命。如此忠义,实是令人敬佩。
  ”
  绣娘摇头道:“少城主折煞我了,我不是什么女史,少城主喊我绣是。
  ”
  “既然如此,我便不与你客气啦,绣娘。
  ”舒意浓放落剑柄,趋前坐于榻畔,抓着她的手,和声道:“西宫总管不幸遇害,满庄遭戮,现而今浮鼎山庄上下,只剩你们主仆俩了。不说先代秋拭水庄主收藏的宝物何在,就算有,你们俩也守之不住;秋氏的房产地契拿在你手里,难道外人便肯认了么?出此一步,方寸难移,我不是吓唬你。
  ”
  绣娘体力末复,容色极为憔悴,但即使算上这点,从外表推断,她再怎么说也该有个二十六七了,绝非不通世务,闻言淡淡点头。
  “我主仆二人该何去何从,请少城主明示。
  ”
  舒意浓道:“下策是离开此地,从此隐姓埋名,前尘往事如烟化散,心头不存点滴,就当是活了第二辈子。
  但你家小姐锦衣玉食惯了,只怕要辛苦你。
  ”
  “那中策是什么?”赵阿根忍不住插口。
  “在庄外搭建擂台,传帖武林,为你家小姐招一佳婿,从此菟丝依乔木,托庇于良人。
  但浮鼎山庄藏宝之名甚大,拿不出这笔妆奁,却要你家的新姑爷背这个黑锅,长此以往,恐生变故,所以只能算中策。
  “上策是请二位随我回玄圃山,之后我将传帖江湖,在渔阳召开武林大会,揭发七玄的残暴恶行,结七砦为一盟,做为统率天下豪杰丶剿火外道七玄的中枢。
  但渔阳七砦经历妖刀之祸,早已不足七数,浮鼎山庄在此会之上,不仅要做见证,更要替补七砦之缺,与其余六砦结盟;妖人伏诛之日,便是山庄再起之时!”她末几句说得铿锵有力,饶以绣娘之清冷淡漠,也诧异得瞠目抬头,恰恰迎着舒意浓慑人的眼神,才又垂落视线,似乎难以承受。
  这个邀约是无法拒绝的,赵阿根心里清楚得很。
  天霄城于藏宝一事上已然落空,少城主不容许在大战略上再出差错。
  浮鼎山庄做为盟友,唯一的作用就是推举天霄城担任七砦盟主,而其余五砦不易拒绝让浮鼎山庄入盟的提议——其他惨遭屠戮的渔阳势力如摇花门丶放鹰寨等,江湖声名和地位远不及浮鼎山庄,很可能根本没有生还者;就算有,家格也无法与玄圃天霄丶高堡行云等相提并论。
  若还有谁对此存有疑义,拿“秋拭水所藏”当饵肯定够香,至于实际上有没有宝藏可分,那都是将来的事。
  做为傀儡,绣娘最大的价值,在于让秋霜洁在大会上好好说话,称职完成少城主的战略目标,主仆俩便可在玄圃山逍遥度日。
  至于阜阳郡的秋家大宅,兴许就如同玄远滩的支城般,做为天霄城南向的新据点,花上几年寸寸掘地,总能找出秋拭水的藏宝。
  若绣娘拒绝这个提议,她和秋霜洁对天霄城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都依少城主的意思。
  ”当少妇吐出这句时,赵阿根心底松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其实舒意浓也是。
  为等秋家主仆俩恢复体力,舒意浓不得不多待了两天,眼看将误约期,心底焦灼不已。
  等待期间,天霄城众人也没闲着,乐鸣锋待不到伤势痊愈,继续指挥搜索行动,只可惜什么也没找着。
  “浮鼎山庄居然穷成这副德性。
  ”紫膛汉子忍不住啐了一口:“邪门!真他妈晦气,呸!”窃盗最忌讳摸了空屋,马贼也是。
  劫了所谓的“白条”是要倒楣三年的,这时便只能杀人见红,冲冲喜,但少城主绝不会答应。
  赵阿根不敢作主烧了梅玉璁的遗体,舒意浓只得派人去邻近城镇拖回一副现成棺材,贮装起来拖回天霄城去。
  他们将浮鼎山庄里外全贴上封条,大门锁以数匝铁链,在苍城山的青羽旗畔,也树起本城的黑底白绣玄武旗;大队人马开拔,驰到雷川畔连渡河花了整整一天,再赶两日路程,终于回到了玄圃山。
  玄圃山下有几百户人家,并非是分布错落的那种偏僻山村,聚落外筑起土垒环护,其上设有墙垛丶箭楼等,俨然是座小小城池。
  几座大大小小的土垒城如鱼鳞交叠,一行人沿外围绕得大圈,钻进一条狭窄驰道,三绕五转间眼前豁然开朗,凭空矗起一座三丈高的砌石城墙,灰扑扑的墙色透着肃杀,在东海即使是郡治等级的大城,也罕见这种规模的工事。
  城上守卫远远望见飘扬的旗帜,朝下一阵喊,听着像北地的方言。
  城门缓缓拉开,赵阿根抬见城上所悬,赫然是“迢递天城”四个大字,气势磅礴。
  城门内,笔直的驰道分向两头,通往校场或马厩一类的地方,众人纷纷停缰下马,有专人牵过马匹伺候,也有来搬运辎重的,尽管人来人往丶招呼声此起彼落,却丝毫不觉行伍紊乱,人流转眼之间各归其位。
  若有外人混在当中,怕没来得及反应,便只剩他一人杵在原地,肯定要当场露馅。
  “原来……天霄城是这般雄伟模样。
  ”赵阿根正自喃喃,乐鸣锋却拍拍他的肩膀,咧嘴笑道:“哪儿跟哪儿啊这是,早的咧!天下第一易守难攻之地,号称‘人间不可越’,哪有这么简单?”“还没到?”“这里是马弓队驻扎的卫城,本城还在上头。
  ”乐鸣锋朝他豪迈一招手,大笑转身。
  “这一路行来,你曾见得上山的道路没有?”还真没有。
  赵阿根微一思索,登时会意。
  这卫城正是建于入山口,拦住上山主道。
  当然山势绵延,能上去的地方绝不只一处,但能容大队人马通过的唯一一条道路,被石城当道堵起,除非敌人有猿攀鸟渡之能,否则也只能望城兴叹。
  舒意浓等换过专行山道的驮马,无法自驾的秋霜洁丶绣娘主仆则改乘肩舆,直抵半山腰间的岗驿,其后连靠双腿就能走上的山路也无,须倚赖放落悬桥丶吊篮拉缒丶滑轮飞渡等层层递进。
  这些交通工具多半得有人操作,无法独力为之,既是天险,亦同岗哨,想潜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段号称“九弯十八拐”的险峻山道,其实细数只有八道关卡,须由他人操作机关方能通过者仅有三处,少城主回城自是一路畅行无阻,饶是这样也耗费近一个时辰之久;光是走过一遍,便足以打消进攻的念头。
  天霄城的主城是座规模狭仄丶形制古老的石城,但大半座峰顶能削平盖房子的地方,差不多都盖满了大小院落,入夜后灯火通明,如浮在云端的不夜城,并不比山下稍逊。
  主城的门楣上,高悬着题有“玄圃天霄”四字的泥金牌匾,字形饱满圆润,精神昂扬,自是出于金貔朝的成骧公舒梦还之手。
  成骧公无后,舒氏先祖乃舒梦还之义子,可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故天霄城的家格在渔阳七砦特别高,所承继的武功也是骧公所传之最精华。
  少主回城乃是大事,按说众人应是夹道欢迎,昂颈企盼,但舒意浓等抵达时已近戌时之末,她早早便让人上来传话,说行旅疲劳丶乐总管身上还带伤,除日常轮值以外,毋须安排接风洗尘,诸事待明日晨起再议。
  这是连家臣墨柳先生等都不见的意思,但也不是没有前例,众人皆不以为意。
  玄圃山的九弯十八拐,人要上来已属不易,舒意浓却吩咐属下也把梅玉璁的棺木运上山,对赵阿根的重视可见一斑。
  乐鸣锋多次以眼神暗示“阿根弟弟”婉拒这项贴心的好意,赵阿根却视若无睹,多半还惦记“奉旨喊姊”事件时,在场所有男人都背弃了他,决定这回不做好人。
  舒意浓回到房里时,亥初一刻的梆响正透窗而入。
  尽管已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歇息,掩上窗牖前,女郎仍警醒地四处张望,以防有人藏在暗处窥视。
  回到宽大的书桌前坐定,小心拉开抽屉,伸手在抽屉深处的上方轻轻摸索,喀喇一声脆响,桌板下方弹出另一个小小暗格,暗格中端端整整地搁了张其色如血的深红厚茧纸,其上以泥金描绘着维妙维肖的髑髅鬼面:上下交错的四根獠牙,戟出向前暴凸的宽厚吻部,凹陷的眼窝与眉骨几乎挤在头顶部位。
  这无疑是山魈或狒狒一类的颅骨,虽说模样有些滑稽,但极其写实的笔法却透着说不出的狰狞狂暴——数百年前玄圃山还有山魈的时候,据说山魈是会抓人类婴孩去吃的,记录上最年长的曾抓到六岁孩童,舒意浓小时候常听老人拿此事吓唬不乖的顽童。
  泥金红帖尽管骇人,舒意浓却像吃了颗定心丸,绷紧的肩膀稍稍放松。
  她比原订的归期起码晚了四天以上,担心因此错过“主人”召见,如今看来,主人终究是等了她。
  绘着泥金山魈颅骨的血茧帖上没有任何字样,因为主人传召的时间地点从末改变。
  子时,骷髅岩。
  见帖即赴。
  循密道下山也得大半个时辰,她该留在卫城里的。
  为不使家臣生疑,只能累自己多跑一趟。
  舒意浓快手快脚换好夜行衣,外披乌氅,把遮脸的半面收在怀里,打算到骷髅岩外再戴上。
  这样就算中途撞上部属,也能谎称“睡不着出来吹吹风”之类,用不着杀人火口。
  才一推窗,一缕锐风扑面标至,舒意浓福至心灵,一个弓腰铁板桥倒折腰腿,额面几乎触地,急急仰起时只见一枚镖书插入梁柱,镖上镌有圣使专用的转轮现真纹,心中一凛,赶紧拔下金镖,就着月光微微斜转,果然镌在镖上的虹状细纹竖瞧时,叠成了米粒大小的精巧鬼面。
  镖上绑的是极粗糙的木皮纸,纸上以炭枝勾勒几笔,画的是一棵树上嵌了枚骷髅,如人面树,只不过人脸被扒去血肉,露出光凸髑髅。
  此非出于舒意浓的想像,木皮纸上的颅骨树干旁画了几滴血,地上有看得出眼睛鼻子的拉耷肉块;人面髑髅树的枝桠间结着蛛网,垂下八脚生毛的丑怪异虫,恶意直欲透纸而出。
  凝眸望去,不远处的夜幕中斜斜站了个人影,颈部以上似是木质,身披蓑衣或褴褛的斗篷一类的物事,又像大把枯叶藤蔓连缀而成,几乎融入夜色,十分诡异。
  篷衣人一扬手,掌中掠过些许金芒,示意是金镖之主,忽纵身跃上墙头。
  此人几可确定是教中某位圣使,舒意浓别无选择,越窗而出,施展轻功追上。
  篷衣人无意摆脱,甚至就是在引路,三转两绕间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单手负后,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朽木雕成的髑髅面具来。
  面具的风格古朴浑厚,寥寥数刀便镌出人头骨的生动气韵,也可能是腐朽的干木上不易精刻;乍看十分贴颅,予人“整颗脑袋全是木雕”的诡异之感,再多看几眼,才发现那骷髅只是张遮脸的面具,来人应是以黑巾裹头,而非戴了顶骷髅盔。
  朽木髅面的脑门部位,以相异于面具作工的精细手法雕了只掌心大小的蜘蛛浮雕,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若非与面具同色,舒意浓几乎以为是活生生的毛茸蜘蛛停在面具之上。
  中等身材,不高不矮……来人的身形几乎没有可供辨认的特征,只能从肩膀丶腰胯等部位确定是名男子。
  但舒意浓此前从没见过这位圣使——如果他是的话——一直以来指挥她的那位,是女人。
  朽木面具的眼洞里,露出的眸子黄浊而锐利,瞧得舒意浓遍体生寒。
  若恶意能做为判准的话,此人的确极具圣使的架式。
  这两只眼中所蕴之狡诈奸猾,她熟悉的那位圣使可远远比不上。
  “尊驾……是何人?”女郎压低嗓音。
  她没天真到以为能问出什么,这仅仅是催促对方确认身份之用。
  篷衣人的眼睛笑了起来,半晌才道:“奉天玄首。
  ”面具下似有极精密的变音簧片,迸出的尖细异声难辨雌雄,与粗犷的面具风格全然对不上。
  但他的切口正确无误。
  舒意浓没敢得罪上司,双手抱拳抵额,不自觉地微翘起幼嫩的兰花尾指,单膝跪地接口道:“我教称圣!属下参见圣使,圣使千岁千千岁!不知今夜驾临的,是我奉玄圣教中的哪位使者?”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0:44

第七折 髑髅朽木 心作珠凝
  “死海血骷髅座下,都是这般鲁莽无礼丶欠缺教养的东西么?”篷衣人嘿嘿一笑。
  “也罢,本座虫海木骷髅,汝将这个万儿牢牢记住,日后咱俩还有许多亲近的机会。
  ”尽管经簧片变造嗓音,但说到“亲近”二字时,舒意浓仍能感觉话语中那股黏腻湿凉丶如蛇缠颈的淫狎之意,令她一阵恶心反胃。
  (……果然是男人。)血使大人——这是她对血骷髅的敬称——对她说话,从来只有轻鄙不屑,以及懒得掩饰的恨铁不成钢,嫌她不如母亲忠诚,不如母亲勇于任事,哪怕让举城挨饿受冻,也不肯短了一丝一毫对圣教的奉献……那些令墨柳先生等股肱家将不惜犯颜直谏,几欲反目的罪状,在血使大人看来,可是世间难寻的美德;论信仰专一,她自是比不上母亲。
  但此际,舒意浓的心思却在另一件事情上。
  往峰顶的九弯十八拐中,只有悬桥阴阳隔丶吊篮登天梯丶滑索仙人渡三关堪称“人间不可越”,原因无他,三处关隘均须以人力操控机关,才能运行升降桥板丶吊篮和滑索通过,而操控的枢纽多设在靠峰顶的这一侧。
  换言之,外人自山下入侵,最多只能破坏来向一侧的机关设置,如架着滑轮悬索的柱子等,而无法占领或夺取控制的枢纽;见苗头不对,天霄城还能从这侧主动破坏,便是世上最精锐的军队,也难飞越交通断绝的天堑。
  为了应对这种至极的情况,舒氏先祖在营建本城时留有一条下山的密道,万不幸三关阻断,犹能保有撤离的一线生机。
  这个秘密历来只有天霄城主知晓,非但家臣不闻,往昔甚至有传子不传女的规矩,便是城主一系的嫡长,也须接掌大位才能被告知,可见慎重。
  舒意浓在五岁那年失去了父亲,正值壮年的舒焕景来不及交付这个秘密便撒手尘寰,不惟他倚为臂膀的“柳叶银镝”四大家将无一知悉,连她母亲姚雨霏也闻所未闻,最后居然是姑姑告诉了母亲这个秘密。
  至于小姑姑是怎么知道的,她却也没详说。
  为防天霄城最重要的机密丢失,母亲将密道所在丶出入方法等,也对她兄妹俩说了,这不是什么抄近路图方便的新奇设施,而是挽天霄城于将倾之危的救命索,姑姑说除了每年一次的例行检查外,只有出事时才能使用,直到母亲暴卒那会儿,她才终于打破这条谨守多年的规矩,与姑姑抄密道赶回本城,可惜仍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
  为母亲守灵的第七夜,在空无一人丶只有她独自往火盆里扔着纸莲花的灵堂,血骷髅初次现身在她面前,舒意浓顿时慌了手脚。
  在此之前,她所认知的“奉玄圣教”不过是个流传在东北海域间,以朝不保夕的讨海人为蛊惑对象的伪教——没有核心教义,没有具体运作的组织,没有成系统的科仪戒律,甚至没有坛宇,不过是以讹传讹的杂交所致,充斥着投机之人在其中上下其手,伺机牟利的痕迹。
  只有最最绝望的人,才会向这种蒙昧混沌的可悲之物乞求救赎。
  母亲为治好她那体弱多病的兄长舒凤愁,拜遍东海北关的寺观,是从哪处的释道僧尼口中得知奉玄圣教,从而祀奉起至寒之神,舒意浓已不复记忆。
  毕竟那时她年纪还小,待她渐渐懂事,母亲早被这个可怕的邪教洗脑成了狂信者,干下诸多骇人的举措,几陷天霄城于不复。
  舒意浓并不以为,母亲会盲信到把密道一事对教中人和盘托出,也从未意识到支配母亲的“奉玄圣教”背后,居然不是几个见缝插针的江湖术士,不但有教众组织,甚至就是潜伏于武林的一股神秘势力。
  “……你若当我是从密道上来,可就错得离谱了。
  ”摇曳吞吐的火盆焰舌之前,血骷髅冷冷蔑笑,彷佛听见她心中的疑惑与茫然。
  灵堂守夜自不会携剑,少女本能摸索地面,毫不意外扑了空。
  血骷髅似不怕她召来家将,轻鄙地俯视她,悠然续道:“我圣教尊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区区玄圃天霄,在祂老人家眼里还远远谈不上‘人间不可越’。再说了,当日发生在你娘身上的‘圣裁’,难道不是你亲眼所见?”若在十天半个月前听见“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八个字,年仅十六的舒意浓怕是要嗤之以鼻,然而经历母亲骇人的死状,及其后诸多不可思议丶却无法与他人言说的怪异情状,此际想来,也只能魂飞魄散而已。
  自学剑以来,舒意浓已许久丶许久,不曾如此害怕了。
  就在灵堂这晚,继母亲姚雨霏之后,她成为奉玄圣教在天霄城分支的新头人,浑无半点抵抗,不比她那盲信的母亲好到哪儿去。
  但即使是顶头上司的血骷髅,也仅于收编舒意浓的灵堂之夜,表演了一回“穿过‘人间不可越’”的戏码,此后均以鹰书传讯,偶尔在后山一处叫骷髅岩的密窟召见,面授机宜,未曾再踏入本城。
  舒意浓知圣教中不只一位圣使,但圣使间应是平起平坐,互不相属,现身于他人的下属面前亦是忌讳,遑论指使。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舒意浓很难想像血骷髅会把天霄城密道的事透露给实属竞争对手的同僚,由此可见血骷髅没有骗她:母亲便是再糊涂,也未把舒氏最紧要的秘密献给外人,血骷髅和眼前自称“木骷髅”的褛衣木面人皆非由密道出入本城,而是教尊那厢另有秘法。
  虽然这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舒意浓多少是释怀了些,打醒精神,抱拳俯首。
  “木使说笑了。
  不知大人此番驾临,可有属下效劳处?”头戴朽木髑髅的篷衣男子也不客气,冲她一伸手,但见五指修长,指甲修得齐整,以男子来说称得上斯文甚至是秀气,如读书人般,与诡异的朽木面具丶淫邪粗鲁的眼神口气大相径庭,是只好看的手。
  “本座奉教尊之命,来取星陨异铁。
  ”“这……”舒意浓可不傻,故作为难状。
  “属下为血使大人所辖,异铁亦是受血使大人之命夺取,我教阶级严明,井然有序,此物属下须交与上司覆命。
  木使何妨与我走趟骷髅岩,同血使大人磋商一二如何?”木骷髅冷哼。
  “汝一口一个‘血使大人’,叫得挺亲热,是没把教尊放在眼里了?”舒意浓从容俯首,抱拳抵额:“属下不敢。
  此时此地,属下只见木使末见教尊,不敢失了覆命之物,还请木使恕罪。
  ”虫海木骷髅仰天哈哈两声,眸中迸出锐光,自无一丝笑意,峻声道:“不愧是血骷髅一手调教出来的好下属!今日之事,本座定向教尊禀报,将汝主从二人提到教尊祂老人家跟前,好生分说。
  届时,本座也不求怎么处罚汝,毕竟是‘教尊的新妇’,身份不一般,不如求教尊赏给本座,教学汝点儿乖,哈哈哈哈。
  ”越说越是淫邪不堪,眼洞内一双浊眸不住上下打量,瞧得舒意浓浑身发毛,几欲反胃,咬牙低道:“木使若无其他见教,请容属下告退。血使正于骷髅岩召见,不好教血使大人久待。”
  正欲掉头,忽听木骷髅冷冷笑道:“慢!汝瞧这是什么?”亮出一面黑黝黝的钢色腰牌。
  那腰牌只比掌心略大,形作五尖,厚约半寸,面上镌着五枚精巧的髑髅浮雕,分据五角,围着居间的阴刻“玄”字。
  篆写的玄像是戴斗笠的葫芦,这么一瞧居然颇为趣致,但舒意浓却半点也笑不出。
  这只名唤“奉玄令”的玄铁腰牌,乃是教尊的象征,持之如教尊亲临,当年母亲正是求得此令,才不顾血使大人的反对执行仪式,落得爆体而亡。
  母亲死时仅舒意浓见着的种种异象,均与此令有关,此际一见记忆复苏,膝腿竟软到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绵股坠地,修长的小腿连靴外张,绷得大腿腴鼓,形似鸭坐。
  她绝不想在这厮的面前显出软弱,却怎么也撑不起来,羞愤欲死。
  奉玄令视同教尊亲临,理论上木骷髅就算命令她褪尽衣衫,当场淫辱,舒意浓也无法抗命。
  想起他言语间所显露的高昂兴致,女郎不由得恐惧起来。
  “交出异铁,我便不为难你。
  ”天幸木骷髅的目标始终末变,舒意浓握紧了裹有异铁的绸布小包,微略定了定神,确定话语出口之际不致发颤,才咬着牙低声道:“谨奉教尊之命,请木使与属下结令。‘’木骷髅将令牌凑近,舒意浓伸出左手食指,往篆刻中央一摁,一根微凸的锋锐针尖刺破指尖,鲜血流入“玄”字刻槽的瞬间,暗红色的异芒乍现倏隐,随即铿铿两声,似从腰牌的背面或五条侧缘翻出盖儿来,整块腰牌顿成一只密封的五角扁盒也似,再不复原本模样。
  奉玄令代表教尊,于教中的权能太高,因此不是无所限制,使用上通常以一次为限。
  玄铁令牌中寄寓着教尊的意志,舒意浓刺血后令牌收拢,代表木骷髅的确得到了“回收异铁”的命令;如若不然,汲血后应该是全无反应。
  舒意浓本想将异铁抛给他,以避免肢接,手臂楞没恢复过来,“笃!”落于膝前两尺处,倒像随手往地上一扔,满是不屑。
  木骷髅却末见责,腹饥不避嗟来食般一跃而至,也不见他屈膝弯腰,右手五指虚提,“啪”的一声将绸布包吸入掌中,舒意浓不禁骇然:“好惊人的内力!”但见斜斜的长影兜头遮覆,木骷髅身上那混杂青苔丶腐木与些许檀香似的衰朽气息钻入鼻腔,心头突的一跳。
  她不被允许带剑往骷髅岩,手边竟没有能自卫的武器。
  这也是血骷髅御下的手段之一,以舒意浓之不擅拳脚,末携兵刃于她,等若赤身裸体,只能任人宰割。
  木骷髅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扳起女郎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很难分辨是在欣赏她的美貌,抑或是品味她的恐惧。
  男子的指触比想像中更粗砺,那双修长秀气的手,意外有着磨砂也似的质地,可惜余光无法瞧见更多。
  以他适才展现的身法,以及那一手擒龙控鹤的隔空取物术,舒意浓清楚自己若赤手空拳,绝非此人之敌,即使不计两人身份位阶的差距,女郎也是这厮的俎上之肉。
  “教尊的新妇”云云,并非身份权力的象征,甚至不全算是教尊的禁脔,仅是某种标示,在舒意浓看来,更像“祭品”的代称。
  被打上这个标签的女人等同于牲口,可以养着好看,可以拥有侍奉教尊的资格丶为教尊诞下子嗣,当然也能做为奖励下属之用,宰了分食怕也没什么问题……木骷髅刻意提起这个,恫吓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像,真像。
  真是像极了。
  ”木骷髅喃喃道,微眯起黄浊眼瞳,但迷蒙也仅维持了一霎,旋即盈满贪婪之色,宛若蛇眼。
  “可惜我只能取一物走。
  着下回……咱们再多多亲近。
  汝且好自为之。
  ”劲风刮面,发逆鬓扬,舒意浓再睁眼已不见篷衣人的踪影,适才经历的一切犹如幻梦,半点也不真实,只有颔尖儿似还留着男子刮人的肤触。
  她负气似的咬牙揩抹,扶着石灯笼起身。
  整件事都透着不对劲,但舒意浓不敢再耽搁,她的顶头上司血骷髅最痛恨下属迟到,从来只有舒意浓等她,伟大的血使大人是不等人的。
  舒意浓迅速来到密道入口,开启机关点亮灯烛,闭门前仔细检查了一遍,果然近期无人使用过这里。
  她以米粒在门缝间黏了根头发,若有人由内而外开启密门,必扯断发丝,由此可知木骷髅不是由密道潜入本城的。
  尽管密道较“九弯十八拐”省时省力,赶到后山骷髅岩时,已过了子时一刻。
  舒意浓从潜道向石窟中望去,见王座阶前跪了十多名身披黑氅丶头戴面具,与自己装扮一模一样的人,黑氅下缘缀着朱红色的海波绣纹,代表他们同她一样,皆是死海血骷髅座下。
  舒意浓知血使大人手中,肯定不只天霄城这条分支,然而血骷髅对她一向是单独召见,面会仅有主从二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阵仗,舒意浓暗自生疑,在潜道出口前停下脚步,正自打量着,忽听耳畔一人低笑道:“瞧啥呢,有趣不?”
  女郎惊怒交迸,不假思索拔剑,唰唰唰地剑刃圈转,顿将来人裹入一团银光之中!那人俯仰挪移,不住向后倒退,身法竟无片刻稍停,但仍止不住被青钢剑东削一抹氅襟丶西批一片袍角,衣衫破片绕着周身飞散如蝶,始终没能破皮见血。
  两人一进一退配合得间不容发,那人看似避得游刃有余,正欲开口,忽然间舒意浓剑势一催,突入臂围如破坚城,连躲都来不及躲,逼得他开声吐劲:“断!”双掌连绞,硬生生把剑刃扭成几截,总算避开利刃穿胸之厄。
  “原来是你……”男子缓过气来,哈哈大笑:“舒意浓!”跪在一旁的十数人闻声回头,面具下的眸光或险恶丶或惊诧,只有阴沉不善是一致的。
  而舒意浓也看破了他的身份。
  七玄盟主耿照。
  自然是假的那一位。
  这段攻守趋避几乎重现了她俩在浮鼎山庄内的短暂交手,当时舒意浓被他那足以分金残铁的硬功压制,全赖赵阿根出手才解了危。
  这几日间她稍有余暇,便在心中钻研反制之道,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她离开木骷髅后,便循密道赶往骷髅岩,不及丶也不便回书斋取来称手的“冰澈宝轮”防身,免得血骷髅以为她有贰心,信手摘下某间房里的壁顶饰剑,以防中途再生变故。
  若一路无事,她原本打算把剑弃於潜道某处,空手来见上司,横竖只是柄凡铁,扔了也不可惜。
  假盟主既在此间,阶前跪满一地的自不消说,肯定是那帮冒名的七玄高手。
  舒意浓定睛一瞧,借身形认出那娇小妖娆的“雪艳青”与女巨人“赤帝神君”,印证了心中所想,却无助于厘清疑惑。
  派人冒七玄之名在渔阳生事,再由天霄城出面号召七砦抗击之,在过程中逐渐掌握话语权,最终将整个渔阳武林纳入彀中——这正是血骷髅欲一统渔阳丶献予圣教的大计。
  扮演侵略方的假七玄盟,和扮演防御方的天霄城,实际上都从属于奉玄圣教,但双方在战场以外并无交集;居间协调指挥者,乃是主其事的血骷髅。
  在舒意浓看来,她并末得到“对假七玄盟留手”的指令,一旦战场遭遇,该怎么便怎么,以免被群豪看出蹊跷,功亏一篑。
  浮鼎山庄的战役大抵符合这个战略精神:假七玄盟先来,天霄城后至,一来除掉碍事的西宫川人,二来留下屠庄的惨状震慑须于鹤。
  假七玄盟在庄中遍寻不着藏宝,搜索的任务便移交给天霄城继续执行,为此之故,假耿照杀死不肯入庄的“点钢蛇矛”祁星丶阜山大侠司马平等,以免天霄城占庄搜宝的风声流入江湖。
  此举虽不免令舒意浓多受渔阳正道压力,但棒打出头鸟,她本来就没少了各方的质疑声浪,也不差这一桩。
  但须于鹤是拉拢行云堡的关键,打伤他更能增加结盟的紧迫性与说服力,杀之反倒不利。
  至于北面林中埋有硝药一事,舒意浓早向血骷髅详细禀报,血使大人指点假七玄盟避开陷阱,也就是左手交右手的事。
  这个合作模式可说理想之至,就算逮到假七玄盟的所谓首脑,也拷掠不出内情来,双方根本没有见面乃至结识的必要。
  舒意浓无法理解,把两拨人聚集到骷髅岩来的用意,何况在敌众我寡丶双方人数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心中隐觉不祥,然而已无退路。
  假耿照的外氅被她割得破破烂烂,索性脱下一扔,露出内里的短打劲装,簇新的短褙子丶腰带丶臂鞴乃至单肩护甲,全以染黑的皮革制成,剽悍肃杀之余,更透着一股张扬跋扈的少年气,舒意浓几乎把掠过心版的“屁孩”二字脱口逸出,还好及时醒神,硬生生憋在嗓眼儿里,但青年的下一个动作却令她差点惊呼失声
  “大家怎么说也是老熟人了,何必遮遮掩掩?敞开来说话罢。
  ”揭下面具,露出一张青白微瘦的俊俏脸庞,凤目隆准,两道粗浓剑眉斜飞入鬓,好看是够好看的了,就是透着小白脸似的轻浮,一如他肆无忌惮的口吻:
  “你天霄城之人,在浮鼎山庄杀了我不少手下,这帐该怎么算,舒意浓?”
  “那不是你的手下,方骸血,是血使大人的。你少说两句行不?”跪地的众人之间,抬起一张小巧精致的鬼面,从身形和嗓音判断,应是冒“玉面蟏祖”雪艳青之名丶宫装裸足的俏美少妇。
  舒意浓暗忖:“原来他叫方骸血。
  ”东海武林中从末听闻过这个名号,以他至多二十出头的年纪,这身功力也是高得吓人了,不知是何来历。
  少妇故意叫出其名,一来是压制现场气氛,避免继续生温,毕竟浮鼎山庄一役己方受创者众,这帮冒名的家伙多是匪徒出身,倚仗人多对舒意浓动手报复,也非不可能之事。
  那假冒七玄盟主耿照的青年方骸血,正是这样的居心,意图煽动旁人生事,待乱起时作壁上观,以此为乐。
  自众人集结以来,这厮着实干过几回类似的勾当,折损不少同伴;初期与少妇一同入伙的多已不在,只剩那楞头楞脑的女巨人。
  把他的名字泄漏给舒意浓知晓,算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方骸血的面色沉落,嘴角扬起,咬牙狠笑:“白如霜,你也管太多了,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么?”毫不客气地以她的真名回敬。
  少妇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他。
  舒意浓心中一凛:“果然是她!”白如霜自不担心被她听见名讳。
  事实上,虽非亲自交割,正是舒意浓把囚禁在天霄城地牢的白如霜交给了血骷髅。
  身为烟山十鼍龙之首“恶蛟”沙阎的押寨夫人,“玉指勾魂”白如霜在渔阳武林也算小有名气。
  她与十鼍龙中行八的“铁桨横蛟”军荼利——不知来处丶不知何往的女巨人以军荼利明王为名——是在鼍龙寨一役中,少数被俘虏的首脑,当初与之同降的水寇弟兄们,早以七玄同盟之名死于各地的侵袭行动中。
  舒意浓在浮鼎山庄外便认出了白如霜和军荼利,并不意外,血使大人总能拿出诱人的甜头与可怕的棘鞭,使每个人最终都能站上合适的位置。
  方骸血还待寻衅,石窟中的两排炬焰无风剧晃,众人齐齐转身,朝阶上俯首,白如霜起身垂手,朗声道:“恭迎圣使千岁丶千岁丶千千岁!”余人随之高呼。
  舒意浓颇觉讶异:“没想到这伙人里,竟是由她领头。
  ”但白如霜乍看风流轻佻,行事精明谨慎,脑袋清楚,委以重任似也是理所当然。
  假七玄盟若由方骸血指挥,血使大人只怕是头痛欲裂。
  咿呀一声石磨异响,阶台顶的王座转正,其上倚着一条修长的血红袍影,不只衣裳鞋履是彤艳艳的红,连外披的大氅也是刺目的猩红,厚厚绒氅丝毫掩不住王座上滑润如水的诱人曲线,一双垂坠的沉甸乳瓜轻轻颤晃,益发衬得蛇腰紧束;浑圆结实的长腿恣意交叠着,那股子慵懒绵软直欲酥入骨里,便是末露半点肌肤,也足以令人怦然难禁。
  虽末显露真容,但死海血骷髅不仅是女人,还是个充满诱人魅力的艳妇。
  她以血色布巾裹头,戴的骷髅面具非是人首模样,而是山魈狒狒一类的黄白颅骨,似是实物;眼眶夸张地挤在近乎头顶的位置,吻部突出,上下四枚獠牙交错,应是鼻孔的镂空处,依稀能见一抹鼻尖丶红唇或尖颔似的女子脸部残影若隐若现,但始终无法看清。
  山魈的颅骨面具上涂着暗褐色的血渍,甚至能看见指纹,像是女子徒手蘸血揩抹,乍看紊乱的条纹却有着越看越深丶几欲沉溺的怪异魔力,一如顶着兽颅丶曲线惹火的血袍女郎。
  或许连舒意浓自己都不曾察觉,她之所以能为血使大人驱策,很可能是因为只有在血骷髅面前,她才觉得自己平平无奇,没有能被称作“尤物”丶受人觊觎的殊异之处,她宁可迎视血使大人的轻鄙不屑,也不愿意像块美肉般,活在旁人贪婪的目光里。
  山呼歇止,直到回荡于石窟内的余音散尽,复归死寂,石王座上的美人仍无开口的打算。
  骷髅岩之内凿有极高明的通风管路,深夜于此,即使两侧插满火炬,仍觉阴凉,但不知为何,人人的面具里全都是汗,滴得身前地面汇成了小小水洼。
  血袍艳妇的手里拈着一串珠,每颗如龙眼大小,黑中透红。
  她纤长白腻的指尖揉着珠子,明明没什么挑逗的意味,却让人产生她揉的是布满朝露的艳熟葡萄,是勃挺膨大丶越发坚硬的乳尖肉豆蔻,乃至剥出玉蚌嫩皮的胀红蛤珠的错觉,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道:“不许露出真容,这是骷髅岩的头一条规矩。
  你是忘了,还是没当回事?”却是对方骸血说。
  青年微瘦的腮帮绷出棱峭的线条,眉心紧皱,露出一抹狠笑,正欲开口辩驳,见血骷髅捏住了珠串上最大的那枚珠,面色丕变,硬生生咬住嘴唇直到渗出鲜血,跪地俯首,哑声道:“属下知错。
  ”血骷髅慵懒点头,权当受了,抚珠续道:“那‘不许擅称真名’这一条,你们是忘了呢,还是没当回事?”白如霜颤声道:“属……属下知错。
  ”方骸血闭目不答,满脸的桀骜阴鸷,说是默认,也可能是满腔愤懑,不肯接口。
  “那本座就当你们都认了,再有下回,定不饶赦。
  ”“多谢……多谢圣使开恩。
  ”白如霜声音都变了,伏地簌簌发抖,半点也看不出受了恩惠的模样。
  方骸血冷笑道:“就你这窝囊——呃啊!”忽然倒地蜷缩,浑身剧烈痉挛,两眼翻起,口吐白沫,彷佛羊角风发作。
  血骷髅仅是在那枚珠上点了一下。
  她见白如霜微微撑起,似是做好准备,又轻点了长串上的另一枚血色珠子,白如霜惨叫一声翻身栽倒,娇躯拱起放落丶拱起放落……宛若雷殛贯体,模样虽然滑稽,全场却无一人笑出。
  两人的异状仅维持了片刻,便即消失,但剧烈的痛苦似乎耗尽体力,只听得断续的低吟声回荡在石窟内,闻之令人胆寒。
  那串心珠,是血使大人控制这帮亡命之徒的法门。
  向血骷髅宣示效忠时刺缴的一滴鲜血,被奉玄圣教的独门术法炼进珠内,一旦于珠上驱使秘法,其人便会痛苦不堪,胜过世间一切酷刑;尝过一次厉害,此后再也不敢生出贰心。
  心珠并非只有坏处而已。
  扮演玄帝神君的“瘣道人”张冲据说死过一次,被心珠唤回后,便得到了汲取他人命元增进功力的异能,他所练的《雪花神掌》须以阳元淬阴劲,才有了浮鼎山庄外丶强夺垂死同门命元之事。
  但以血使麾下之众,用心珠复活死人也就这回而已,并非人人都有机缘,只能在冲锋陷阵时安慰自己,万不幸落得身死收场,起码是比对手多点儿机会两世为人的。
  方骸血的功力远高于白如霜,较她更快恢复,猛地撑起半身,血丝密布的凤目恶狠狠地瞪着舒意浓,哑声嘶道:“贱婢——啊!”倏又倒地抽搐,颈面胀红如溢血,抠抓着胸颈似乎吸不进半点空气,将欲断息。
  他连犯两条,本就该被处罚两次,舒意浓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心珠加诸在宿主身上的痛苦次次不同,难受的程度则无分轩轾,方骸血第二回的恢复时间,明显要比上次延缓许多,直到白如霜都重新跪好了,他还蜷在地上抽搐,可谓丑态百出。
  以这厮心高气傲丶目无余子,可比杀了他更难受。
  喜欢方骸血的,这些人里肯定是一个也没有,但瞧他的惨状,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或许这才是血使大人的真正用意,舒意浓心想。
  血骷髅清了清喉咙。
  “我决定在你们当中挑个人死。
  ”为什么?是因为浮鼎山庄一役,表现得不好么?但众人确实打下放鹰寨,取得西宫川人首级……到底哪里不够好,难道不该是让犯错的人以死谢罪么?凭什么让旁人也来承担?疑问如风暴般扫过舒意浓心头,她不信只有她一人满腹疑窦,现场却无人稍置一词。
  会提出质疑的人早死光了,活下来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血使大人不满意,就得有人死。
  想法子别让那个人是自己就好。
  “死谁好呢,白如霜?”娇小的少妇身躯微颤,没敢迟疑,慌忙起身——过往也不乏被指名之人答得稍慢些,反倒占得该次死亡名额的例子。
  白如霜心念电转间,闪过了几个名字:纯论实力,方骸血是这帮人里最突出,莫说单打独斗,每个小团体各自围战,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方骸血对女人极不友善;他那种想把什么完整的东西都揉碎丶弄坏看看的自毁倾向,总有一天会把众人拖进地狱……但血使大人不会舍弃麾下的第一战将。
  这不是赏识甚至不是征询,而是测试。
  她如果把这个指名的机会拿来斗争,那么死的就会是她——“……回圣使,不该活着的人,早死在战场上了。
  非要挑一个的话,我选最弱的。
  ”她在心里筛出了三人,正观察现场众人的反应,决定推出伤害最小的那个当代罪羊,忽听一声暴喝:“你个装神弄鬼的下贱婊子!不拿老子当人……老子跟你拼了!”满地篷影间飞起一个壮硕黑影,径扑向石雕王座上娇慵横陈的血袍丽人,白如霜认出是假冒苍帝神君的横练好手丶人称“丧门星”邓彪的,不在筛出的三人之列。
  谁也料不到他个专练外门的魁梧糙汉,竟有如此之快的身法,眼睁睁见他扑至王座侧畔,莫说血珠串子,连血骷髅都在他一臂所攫的范围之内,那只蒲扇似的巨灵掌几与山魈颅骨一般大,连面具带其下娇媚的小脑袋一并捏碎,也就是捏死蝼蚁般,毫无悬念。
  血骷髅动也不动,啪的一声,轻轻掐碎了一枚珠。
  邓彪忽跌落在地,喝醉酒似的摇晃扶起,双手掐着喉头,发出怪异至极的咯咯气声,歪歪倒倒踅到石窟的角落,抓着自己往墙上猛力一撞!啪嚓脆响过后,壁上留下个令人怵目惊心的殷红印子,邓彪的额畔则以视觉可辨的幅度塌平一角,他却彷佛没有痛觉,持续撞击着石壁,又将手伸进咽底撕抓,简直像要活活抓出头鲮鲤或鳅鳝般执着。
  一片死寂的石窟中,只有骨裂丶干呕,以及血肉搅动的浆腻声回荡着,使间或夹杂的呜叫与呓语都变得微不足道。
  在场没有一人不是背着几十条丶乃至上百条人命,但无论看过多少回,都无法对这个炼狱重现般的情景感到麻木。
  庙宇中那些劝人为善的地狱壁绘与之相较,简直比乡里儿童的涂鸦还要趣致善良。
  这是活生生的报应,却没人敢移开视线,只能拼命瞠大血丝密布的凸眼,以避免自己加入报应的行列。
  最终邓彪的死状难以形容,异样的支离破碎若非亲睹,绝对无法相信是死者自己造成。
  失神的大汉摧毁着头颅身躯,碎脑开膛,众人被逼看到他倒地不动,上身几乎失去人形,血骷髅才下令散会,只留下舒意浓与方骸血。
  舒意浓忍着呕吐的冲动,尽量连余光都不瞟往那个方向,方骸血却饶富兴致地蹲在尸体旁,时不时挑起某些形状骇人的肉块,像捡到什么有趣玩意的顽童,更令她心生厌恶。
  接掌天霄城三年余,她也渐渐摸索出统御之道。
  这回浮鼎山庄不能说打得漂亮,但火庄的威慑力摆在那儿,须于鹤也确实被吓破了胆,从最初反对七砦结盟的立场转变为赞成派;即便不赏,也决计不算失败。
  然而,赏赐是无法满足这些冒名七玄首脑的匪徒的,他们被剥夺的本来就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尊严和自由。
  要更好的利用他们,恩不如威,赏不如罚。
  若白如霜随手指了个替罪羊,这便是单纯的立威屠宰大会,是邓彪沉不住气自找死路,反而让血使大人借机除掉一名负贰之徒。
  把看戏的都赶走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拉上行云堡的须于鹤,以及能够连结双燕连城丶龙野冲衢两家的梅少昆,召开渔阳大会的条件已然满足。
  到了这个阶段,负责挑事的假七玄盟和负责操盘的天霄城不能再分头作战,多头马车必露出破绽,到时白忙事小,就怕舒氏身败名裂,数百年声誉毁于一旦。
  她不敢天真地以为,奉玄圣教会珍惜“玄圃天霄”的名声胜过自己,只能使天霄城的壮大持续对圣教有利,借此争取圣教支持,以重振家门。
  但方骸血于她有如芒刺在背,血使大人让他知道的太多了,这厮既无守密的意愿,也不在乎泄密对天霄城带来的伤害——说不定还跃跃欲试——舒意浓需要趁主导整个渔阳侵攻的机会,设法箝制方骸血,想法子除掉他,才能根绝后患。
  “……七玄近日将至,据传冷炉谷那厢已在筹备北行,得加速推展在渔阳的行动。
  ”血骷髅听取木骷髅取走异铁一事后,明显兴趣缺缺,果然将话题直接转到了策略面的研拟商讨。
  只是听到后来,舒意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扣除七砦残存势力中较强的行云堡丶鸣珂帝里,其余四家不过是久僵之虫,须得尽快拿下。
  梅玉璁既死,双燕连城没甚上得了台面的高手,可列为首要目标,以梅少昆为饵,诱杀西燕峰本家的首脑,如此——”“且……且慢!”舒意浓强抑惊诧,极力维持恭谨:“启禀血使,若能妥善利用那梅少昆,七砦之中,我方预计可得天霄城丶行云堡丶双燕连城和龙野冲衢四张票,足以在渔阳大会中拿下盟主,何须多动刀兵?”血骷髅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
  “在浮鼎山庄连麦子都没多抠出一粒,你拿什么开渔阳大会,还想支应七砦联盟的花销?陈兵烟山丶玄远滩就快掏空你玄圃山那点家底了,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方骸血噗哧一声笑出来,幸灾乐祸的表情无比挑衅。
  血骷髅可不是在同她说相声。
  原本合并七砦的战略构想,就是建立在“吞并浮鼎山庄财富”的基础上;洗劫摇花门姚氏丶通宝钱庄等七家所得,并末进得舒意浓的口袋,而是由实施劫杀的假七玄盟接受,支应团伙的各种用度,剩下的若进了圣教库藏,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没了预想的财源军资,虽可另寻行云堡丶鸣珂帝里挹注资金,因此受制于人不说,谁又肯平白拿出如此巨额?“渔阳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亡魂比人多。”
  血骷髅淡道:“北域豪杰,历来是凭刀锋说话。尽起我圣教菁英,迅速压制七砦,七玄差不多就该来啦!打赢了这一仗,圣教便可浮上台面,正式于武林站稳脚步。
  为此,我们需要战将,尤其是常胜不败丶百兵辟易的战将,趁外道七玄那捞什子盟主年少可欺,一举将这天赐的花红拿下!”说着瞥了方骸血一眼。
  舒意浓从头顶凉到脚底心。
  她一直以为冒七玄盟之名只是权宜,岂料血骷髅的目标,竟是那名不见经传的正牌七玄盟主耿照,要将他诱入渔阳地界,做为奉玄圣教横空出世丶扬刀立威的祭品。
  (我在这其中……能扮演什么角色?这样下去,圣教岂有用得我天霄城处?)“你最合适丶也只做得好的,自是教尊的新妇了。
  ”舒意浓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无意间说溜了嘴,抑或一如既往般,血使大人总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婀娜的血袍丽人懒洋洋起身,食指轻摁舒意浓额头,一团异芒忽自女郎身下亮起,同时那股梦魇般挥之不去的灼刺,再度于额间绽开;全身的力量彷佛被抽干,只能软软坐倒,连手臂都抬不起,腿心沁出异样的湿热,逐渐剥夺了思考能力。
  “……骸血他受了内伤,这事说来你也有错。
  ”血骷髅凑近女郎绯红的粉颊耳垂,语带讥诮:“为表诚意,献出你的处子元阴给他治伤可好?”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1:00

第八折· 枉缔鸳盟 玉户绝颈
  (不要……我不要……死也不要!)瞥见方骸血那张青白瘦脸笑得淫邪,舒意浓差点失声叫出。
  谁知“教尊的新妇”印记一经发动,立时身不由己,莫说抵抗,连想拔腿逃跑亦不可得。
  惊恐伴着阵阵恶心直冲脑门,而随之涌起的,却是难以言喻丶宛若燎原野火般的愤怒。
  入圣教以来,她自问尽心办事,未曾虚与委蛇,敷衍塞责。
  血骷髅交付的任务,只有做得更多更满,没打过半点折扣;归根究底,除开已听惯母亲摆布,“有命令就遵从”的直觉令她心安之外,“上司是女子”这点也让舒意浓本能生出亲近之意。
  毕竟从脸蛋长开丶胸乳发育,她便活在各种贪婪觊觎的目光下,视奸似的侵扰从未歇止。
  血骷髅的冷语讥诮,相较于重男轻女的母亲,已不知好上多少倍,舒意浓不以为苦;三年来南征北讨丶千里飞赴的戎马生涯,她更是顶着众人的百般不看好,咬牙硬撑过来。
  眼看混一七砦的愿景逐渐成形,但在血骷髅的心中,这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到头来她毫不在意天霄城的兴亡存废,只拿玄圃舒氏当圣教的马前卒看待,连舒意浓宝贵的处子元阴,也就是随手赏给方骸血的补药,没什么可吝惜的。
  方骸血值么?他毫无统帅的器量,手下这帮假七玄的骨干成员,还是从舒意浓降伏的海寇中招募而来。
  论功劳,女郎与渔阳武林正道周旋的同时,真打假斗没一场落下,出钱出力,怎么看都比方骸血的贡献更大。
  哪知干脏活儿的弃子不但骑到她头上,还能恣意享用她的身子,不比饮一盅补药鸡汤费劲,令舒意浓为之气结。
  (这实在……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她深深觉得遭到了背叛,无奈浑身酸软,提不起半点劲,悲愤气苦纷至沓来,眼角不争气地眨出一抹湿热。
  额头的印记,是被血骷髅纳入麾下当晚便即种下,她还记得被血使大人微凉的手掌按住眉心,微刺的灼热感就这么“烙”进了肌下,自紧闭的眼皮中透出异样红热,无法睁眼视物。
  事后血骷髅告诉她,那是“教尊新妇”独有的记号,初入圣教的少女直觉她说的是“心腹”二字,却见山魈头骨的眼洞之内,那两排又弯又翘的如扇浓睫轻眨,血袍女郎的眸底掠过一抹露骨的讥嘲。
  “不是倚为亲信的心腹,而是新嫁娘的‘新妇’。
  你该不会忘了,你娘亲是怎么死的罢?”舒意浓蓦地想起,在目睹母亲被肉眼难见的无明之物扯得四分五裂前,自母亲妖艳的裸体凭空浮现丶透出炽芒的怪异刺青。
  绽于额头丶乳间和下腹三处,宛若盛开之牡丹花似的图样,随光芒越发耀眼,被攫至半空的母亲不住抽搐着,吐出檀口的苦闷呻吟很快便成了惨叫,最终身躯由异纹间爆开,整个人化作一团红白相间的血肉散华,扑簌簌抛落一地,如遭破体而出的光芒绞碎。
  “我……不……怎丶怎么……不要……”舒意浓闻言吓得瘫软在地,半天吐不出像样的句子,浑身剧颤,冷到像是裸身沉入严冬里的冰湖之下。
  血骷髅抚她的面颊,掌心却比她的肌肤更寒凉,少女舒意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
  只要你听话。
  ”舒意浓忘了自己当时是怎生应答,但一直以来她都很听话。
  难道……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女郎紧并着腴润的腿根,强忍股心里那股蚁啮虫走般的异样酥麻,咬牙拮抗:“圣……圣使大人!属下……唔……自问尽心……尽心办差,不知……不知有何过错,须得……如此处罚?”红袍骨颅的高挑女子弯下腰,拇食二指扳起她尖细的下巴,如秉烛台,优雅中带几许轻浮挑逗,更添韵致。
  舒意浓的身量不逊男子,但血骷髅即使扣掉山魈颅骨之厚,都要比她略高些,厚厚的奶脯沉甸如瓜实,肥臀丰乳,衬与急遽凹入的迷人蜂腰,完全是熟得沁蜜的妇人风情。
  舒意浓与她并排相对,顿时显出几分未解人事的青涩来,还论不到容颜的美丑,光是举手投足间的韵致便输一筹。
  “你听,她觉自己挺冤枉哩。
  ”虽是对方骸血说,血骷髅却不曾转头,一径俯视,妩媚的杏眸中无半点笑意,瞧得舒意浓遍体生寒。
  “立假七玄为草人,以团结的名义一统七砦,再拿那些个投降的海盗当祭品,渔阳全境便在本教掌中,这原是最简单的法子。
  “欲行此法,需要三个条件:一是足够支应吞并七砦的军资,在彻底掌控七砦以前,是动不了它们囊中银钱的,只能靠搜刮浮鼎山庄取得,而你在浮鼎山庄颗粒无收。
  “其二,是足以抵挡玄铁精金所铸之刀剑,号称世间至坚的‘骧公铁令’,用来宣告混一渔阳的正统性。
  但几百年来谁也找不到这块令,好不容易盼来横空出世的星陨异铁,你却将它拱手让人。
  本教三使各不相属,落入木骷髅手中之物,只能当作是没了;莫说教尊不理俗务,便将此事禀告教尊,未必能讨回异铁不说,反显本座之无能。
  这进退维谷的窘境,是你一手造成,我未当着众人之面责罚你,是给你留点颜面,你还怕他们在背后说得不够难听么?“这三件事里唯一没办砸的,就是双燕连城的梅少昆,缺了小子的铸术,连梅玉璁都熔不了异铁,只能干瞪眼。
  待木骷髅碰了一鼻子灰,便会回头找咱们合作,此事仍有转圜。
  但人也不是你逮到的,不算你的功劳。
  ”血骷髅捏着她姣好的下颌,状似宠溺,但“教尊新妇”的印记发动时,施于头部的力道似被凭空放大了几倍,舒意浓耳中嗡震不止,圣使吐出的字句无不重重撞上耳膜,直欲呕出,只能奋力于天旋地转间稳住身子,不让自己跌飞出去,光这样便已绷出一背冷汗,粉面煞白。
  “……不是我放弃天霄城。
  ”血袍丽人隐含怒气的嘲讽,回荡在她一片雷滚的颅内深处。
  “是你办砸了关键之二,逼得我放弃原先的计画,改采死伤最重丶风险最高,非倚赖战将不可的蠢法子。
  让你服侍他一晚,不觉罚轻了么?”彷佛这还不够难堪,蓦听方骸血笑道:“这‘教尊新妇’的印记不只头上有,居然能纹在屄上!喂喂,瞧她这副yin荡的婊子相,还能是清白的处子?给她整上这玩意的人,能不碰她的身子,碰了能忍住不下屌?换了是我,便没肏满一百,少说也得几十遍!”对他出言无状的愤怒,令女郎陡地醒神,低头一瞧,赫见异光透出黑裈,依稀能见平坦的小腹肌匀汗润,衬得诡丽的牡丹纹加倍精神;滑顺的丫字线条没入腿心里,雪团子般隆起的饱满耻丘上,覆着淡细稀疏的细茸,益发显得白嫩异常,馋得人直想咬一口——舒意浓“呀”一声弯腰遮掩,但迸出指缝的光华将腿根的丫字映得分明,挡住中间的羞处反而更淫猥诱人,透着浓浓的色欲。
  方骸血瞧着她充满女儿娇气的惊呼和动作,裆间高高支起,舒意浓虽是末经人事,也知男儿尺寸非比寻常,那轻佻露骨的神情满是示威挑衅。
  想到竟要受这厮淫辱,一时间羞愤丶惊恐交迸,不知哪个要更强些,女郎唇面皆白,戴着半面也难尽掩。
  方骸血惦记着在浮鼎山庄被逼退的事,见女郎如俎上之肉,心中十分畅快。
  他自初见以来便觊觎她的身姿容貌,说不馋是骗人的,但折辱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霄城少城主,快感却在逞欲之上,故意装出嫌弃的模样,从怀中掏出一卷薄册,地痞似扔在舒意浓脚边,咂嘴啧声:“这《披紫仙诀》的采补疗伤之术,非处女元阴不能成,万一她已是被男人玩烂的破鞋,这一肏非但治不好老子,指不定要送老子上西天!不行,得验验,待我扒了她的裤衩,掰开穴儿来,你给瞧瞧她那肉膜儿还在不在。
  ”“呀……不要!”舒意浓一手环胸,一手掩住腰带,顾不上腹间的牡丹异芒映出羞耻处,唯恐青年扑上来,动手剥她的裤子,此际是万万没有反抗之力的。
  她想像之中的失身场景,是在某个黑灯瞎火的屋室锦榻,门牖以布幔遮得不透半点光,咬牙忍一下就过了。
  岂料方骸血不仅无良更兼无赖,趁她被印记克制的当儿出手,女郎忍着惊恐绝望,颤声求肯:“不要……不要在这……”听似分说,实与求饶无异,忍着不哭出来的模样楚楚可怜,美貌居然还能再攀升一个等级,刷新了青年对“绝色”二字的理解。
  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只会加倍催动男儿的兽欲,方骸血硬到都有些疼痛起来,涎脸淫笑道:“行啊,那你自个儿脱,将两腿分开,掰出穴儿来,教血使大人验一验,省得害死了老子。
  ”踏前小半步,一副“你不动手便我来”的泼皮德行,瞧着是忍不住了。
  这种市井无赖般的说法,是唬不住天霄城少城主的,不管是他脱或舒意浓自己脱,最终都是落得在这山洞里野合的下场。
  但,方骸血所言无礼之至,竟连血骷髅也一并匡入,他说“血使大人”时轻蔑不驯的语气和神情,绝对会触怒血骷髅,引来一番痛斥,舒意浓不禁期待起上司翻脸训斥,借以扭转眼前的绝境。
  “‘教尊新妇’印记,乃本教的秘术所致,是我亲自动的手,不是什么匠人所纹,不可胡言。
  ”戴着山魈颅骨的血袍丽人果然开口,口气却像哄小孩似的,听得舒意浓头皮发麻。
  “她是清清白白的处子之身,这点我可保证,你毋须多心。
  如今首要,须得尽快治好你的伤势,若她的元阴还不够,我再给你找些武家千金,万勿拖延。
  ”即使经面具内藏的簧片变声,仍能听出语气放软,可说是关怀备至。
  舒意浓激灵地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如坠冰窖。
  ——这是母亲同兄长说话的口吻。
  不会错的。
  从五岁躲在大堂布幔后,偷看母亲和小姑姑仲裁居民纷争以来,在每个不肖子身畔,都有一位用这般口吻与之说话的人母。
  舒意浓的心沉到谷底,不敢继续想像血骷髅和方骸血之间的关系。
  (这场争斗……我注定是要输的。)仔细一想,两人连名号似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母为血骷,子为血骸,以首领身,浑成一体。
  女郎忽然想起,血骷髅曾向她透露:若三年内能鲸吞蚕食,将七砦纳于麾下,实质支配渔阳全境,便能够赶上教中甲子一度的奉玄降圣大典,届时当以此功绩,角逐新任教尊之位。
  “教尊……原来是用选的么?”初闻此事,舒意浓诧异到脱口问出,罕见地没把话烂死在肚子里。
  撕裂母亲的可怕怪物……居然是人?还是因为坐上教尊大位,这才逐步脱去人形,最终成了那般浑无形体丶一念即能粉碎血肉之躯的妖物?
  “选的是教尊降世的乩身。”血骷髅道:
  “雀屏中选的天命之人,能享有一甲子不老不死丶青春常驻的岁月,除开为教尊传达玄圣真意的时刻,那就是你不老不死丶青春常驻的六十年,且神功无敌,足以傲视天下五道,寰宇间再无抗手。”
  那为何教尊迄今仍末一统江湖,乃至荡平五道,建立起千年不火的玄圣之国?
  这话舒意浓便知该烂在肚里,死活不能说出口,但血骷髅似乎特别能听见她的腹诽,冷笑道:“还是你只有那点出息,末敢争做教尊乩身,做做新妇便心满意足了?”舒意浓没敢答腔,低垂粉颈,冷汗直流。
  她以为血骷髅有推己争夺教尊之位的意思,不想血使大人口头贬抑,心里还是器重她的,着实感动了一阵,此后更卖力办差,不久便剿火烟山十鼍龙,威震渔阳武林。
  到得此刻,方知是自作多情,便要派人下场,也理所当然是方骸血,决计轮不到她。
  正所谓“疏不间亲”,在血骷髅心目中,她就是个供人采阴补阳的药罐子大补丹,在吞服的时机到来前,拿来跑跑腿丶打打杂,凑合着用,显然效果还不甚满意,每每忍不住要嘲讽几句。
  舒意浓忍着心头淌血,强迫自己思索脱身之法,但方骸血明显是憋不住了,也可能打算享用完再来羞辱她,以免煮熟的鸭子飞去,随手扒去夜行劲装的上衫,露出清瘦结实的胸膛,苍白的肌肤像没晒过太阳也似,一如透着青的俊脸。
  他笑得露出上排两枚发达的犬齿,步步逼近。
  “你放心,有多大劲我使多大劲,绝不让你————呃啊!”冷不防一口鲜血呕出,冲舒意浓兜头浇落!
  铁锈般的血气钻入鼻腔,女郎本能后退,这才发现身子恢复自由,藕臂向后一撑,或因鸭坐多时血行不通,弹出不到三尺便即落地,所幸臀股肉腴,痛则痛矣,并末摔伤筋骨。
  “……骸血!”血骷髅第一时间扑来,堪堪接住仰天倒落的青年,方骸血还待说话,谁知喉头又“呕”的一声痉挛抽搐,忙以手掩口,鲜血仍不住自指缝溢出。
  就这么一霎眼间,他起码吐了三次血,若是内伤所致,怕不得脏腑尽碎才得如此。
  但方骸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腿间的腌臜丑物高高支起,绝非是伤重垂危而不自知,此伤怪异,实是匪夷所思。
  “你!”血骷髅明显束手无策,带着满腹焦灼霍然转头,对舒意浓怒斥道:
  “快褪了衣裳滚过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唯你是问!”撒气的成分多过解决问题,这也是舒意浓从末见过的。
  此一刻,舒意浓强烈感觉血骷髅也是人,也有弱点。
  方骸血便是她的弱点。
  恢复行动力的女郎犹豫着是否转身逃离,以她母女两代与圣教牵扯之深,血骷髅手里有大把的证据,能轻易毁掉玄圃舒氏。
  舒意浓不能冒险,又不愿平白便宜方骸血,正自为难,没想到最后居然是方骸血替她解了危。
  “时辰又到了……这天杀的每日一回!老子吐忒多血……呕……哪儿还硬得起来?让她滚!恶……老子……瞧着她心烦!让她滚得越远越……噗呃!”他陷在血袍丽人丰满的乳^间,如入厚而润腻的酥酪圆枕,耍泼似的舞臂,惨白的俊脸濡满鲜血。
  若非血骷髅袍色浓艳,不见血红,此际多半也是满胸狼藉,怵目惊心。
  顶着山魈髑髅的血袍丽人回过神,因单膝跪地而倍显凹凸有致的曲线末变,柔润娇躯蓦地一绷,恢复原本冷硬逼人的气场,屈起的长腿鼓出紧实的肌肉线条,女皇般一振袍袖,淡道:“先退下罢。
  这几日内我再传召,传与你的《霓裳嫁衣功》须得好生温习,自有用处。
  ”冷冷盯着她,逐客之意直透出奶黄色的厚重兽骨。
  舒意浓猜她要为方骸血运功压制伤势,不管就地为之,抑或移往他处,都不能教她看见,暗叫侥幸,故作无事抱拳躬身:“属下告退。
  ”退出了骷髅岩,点足如飞,掠往密道,直到闭起机关密门,忽然双膝一软,若非及时扶住了石壁,差点儿跌个五体投地。
  滴答,滴答,滴答。
  水珠坠地的声响,回荡在狭长的密道里,舒意浓原以为是自额角滴落的冷汗,一抹头面满掌温热,才知是眼泪,不禁哂然;笑着笑着悲从中来,抱着膝盖背倚石墙,在长明灯焰下缩成一团,把俏脸埋进臂腿间,背脊轻轻颤动,却死咬着樱唇不肯发出抽噎。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精神寄托,虽是起于裹胁,只要结果完满,舒意浓不介意是怎生开始的,就像她无法选择不做姚雨霏的女儿。
  但一切全是谎言,血骷髅和母亲并无不同,同样利用她又轻视她,抛弃她时连眼都不眨,遑论犹豫。
  在她们眼里,她是连女扮男装都扮不好的搪瓷娃娃,打生打死枉费气力,不如张开腿纳进男人,才不致浪费了这副天生尤物的好皮囊。
  她从末如此刻般感到孤独。
  不……怎么会呢?别傻了。
  你本来就是这么孤独的,舒意浓。
  一直都是。
  但舒意浓早习惯了四面皆敌,差不多从懂事起就是这样。
  信任的家将背叛她们,而母亲又背叛了她和兄长……今夜之后,不过是顶头上司血骷髅及其背后的奉玄圣教,须得从“盟友”移到“敌人”那栏。
  她最不缺的就是敌人了。
  女郎抹干眼泪,定了定神,才想起防身用的那柄青钢剑已交待在骷髅岩,决心在密道里布置几柄称手的剑器,以备不时之需。
  密道出口的机关门缝之上,以米粒粘着的发丝仍保持原状,她在开启前已仔细确认过,这代表木骷髅既末在她之前循密道下山,在她之后亦无人开启此门。
  除非木骷髅还待在本城里,否则奉玄教的确掌握了第三种能不经“九弯十八拐”丶也毋须使用密道的入城之法,此节万不能等闲视之。
  在灵堂那晚,血骷髅于她额际留下印记时,舒意浓并不知道那是某种禁制的手段,能让她全身动弹不得。
  然而,适才忽脱禁制的情况十分蹊跷,血骷髅当下并没有这样做的理由,只能认为是被方骸血呕出的鲜血喷溅所致。
  得想办法解除“教尊新妇”的印记才行。
  还有破解圣使们无声无息潜入本城的手法——舒意浓不肯浪费时间,边整理思绪,迅速回到峰顶,闭起机关门后拔下一根秀发,将预藏的饭粒浸了浸露水,运功于手指尖搓软搓透,于门隙间黏好发丝,悄悄返回书斋。
  她换下衣氅面具,胡乱扔进密格,取出扁匣,以颈炼末端的坠饰转开锁扣,匣中除记录贡献圣教丶暗行诸事的密帐,代表教中地位的玄铁令牌,以及抄满各式切口的纸头外,还收纳着一本书有《霓裳嫁衣功》五字题封的薄册。
  舒意浓飞快翻着,唯恐记忆有误,掩卷闭目片刻,提笔研墨,写下印象里那几行文字;末了将摊开的《霓裳嫁衣功》并陈,瞧着瞧着纤指一揪,本欲撕碎,但终究下不了狠手,咬着牙细细熨平。
  卷头写着“薜幄簪裾得出稀,依攀建木不教归,风颠雨骤霓裳彻,立地阶前献紫衣”四行诗的《霓裳嫁衣功》,根本就是《披紫仙诀》的下行功法,是为了让练有仙诀之人,更易于采补其元阴的恶劣心诀,两功相承之处极为明显,遣词用字风格雷同,显是出自一人之手。
  舒意浓瞥见方骸血掷落的秘笈,不仅秀气的字迹与血骷髅给的《霓裳嫁衣功》如出一辙,行文典雅更异于寻常武典,灵光一闪,才看穿这个精巧恶毒的诡计。
  像玄圃舒氏这种年悠月久的世家,门下子弟算是文武兼修,并非胸无点墨。
  盖因成骧公所传之玄英剑式,系出儒宗,除了剑法,亦包含相应的内功心诀,没有点国学底子是看不懂的,遑论习练有成。
  据同出武儒一脉的墨柳先生所言,舒氏《玄英剑式》对应的内家功法,理路与南方武儒盛行的《三省功》极其近似,只改善了“偏废一日便即前功尽弃”的偌大缺失,且有效地缩短功成所需的时间,十年间便能显现威力。
  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瓶颈易至,第二个十年的效果便要打对折,其后精进益难,宛若原地踏步,须借机缘才能有大突破。
  舒意浓另有遇合,不受玄英功所限,但对好的功法也无抗拒之心,秉持多多益善的态度。
  这本《霓裳嫁衣功》是成为“教尊新妇”当晚,与玄铁令一并获赐的信物,女郎视之为身份的代表,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认真修习夙夜匪懈,自不在话下。
  倒是血骷髅此后再无闻问,没觉得有多重视这部典籍,原因也不难猜测——很可能她并不认为舒意浓能看懂。
  舒意浓的母亲姚雨霏亦出身渔阳大派,绝非目不识丁,但据小姑姑说,自她嫁入天霄城,最常被父亲挑剔揶揄的便是“不通文墨”这点,显然在舒氏家主眼中,寻常武林人也就比文盲好点。
  能识字读书丶在江湖上堪称闺秀的母亲,于父亲眼中就是难与言之的愚妇,只能用来传宗接代,除此无他。
  母亲掌权后,对读书人如墨柳先生等虽十分倚重,骨子里对文事的排斥却是一望即知,可能兄长因天生体弱,不得不镇日待在房里,只能靠读书打发时间,多少成为母亲迁怒的理由:既恨不了怀胎十月诞下的可怜孩儿,也只能转而憎恨将他困在斗室内的典籍书卷。
  若非小姑姑坚持,舒意浓可能到兄长猝逝前都不识字。
  而“读书”这件事带给她的好处,却远不止于此。
  自母亲接受了兄长“终身下不了床”的残酷事实,异想天开欲以妹妹代替他之后,舒意浓便被剥夺了身为女子的一切:不准梳妆打扮,不准穿漂亮衣裳,不准做女红,不准烹饪下厨,不准玩扮家家酒……除练剑读书丶骑马打猎,努力代替兄长活着,她什么都不许做。
  若割掉少女日益饱满的双峰,或挖去玉宫不会致死的话,舒意浓毫不怀疑母亲会那样做。
  只有一事母亲既禁不了丶到死也末曾发现的,就是舒意浓读绣本小说的这个小嗜好。
  她偶然在书斋发现几部包着假书皮的绣本,从此开启了新世界:这些描述才子佳人的爱情丶不乏香艳旖旎桥段的文言书,抚慰了少女孤独的身心。
  初潮之后,她自然而然学会了自渎,想像自己是书里容颜倾世的闺阁小姐——就外貌来说的确是——任情郎风狂雨骤,领着她尽情享受云雨滋味,欲死欲仙。
  她房内最隐密的暗格,藏的不是圣教相关之物,而是这些年精心搜罗的上百册精装绣本。
  东海各大珍玩商人,都知道北域有个品味绝佳丶胃口极大的神秘藏家,手握珍本若干,只是谁也料不到是天霄城的少城主。
  受雅词熏陶长大的舒意浓,揭开《霓裳嫁衣功》的第一眼便面红耳赤,任何一个绣本小说的爱好者都能看出,卷头的破题四句根本就是艳诗,言外所指绝对是男欢女爱之事;一路翻阅下来,砌词淫雅不说,每句皆别有意涵,联想到床笫旖旎那是毫不勉强,堪比她珍贵收藏里的上佳之作。
  舒意浓心满意足地看完,简直爱不释手,唯恐修习时伤了原本,特地手抄了两部,一部日常自用,一部以备不时之需,若非事涉圣教机密,不能任意推广,她都想抄第三部了,不想竟包藏如此歹毒的用心。
  方骸血的秘笈应是正本,但书页天地留白与字里行间,莫不以炭枝写满了狗爬字,措辞粗鄙,如“操满百下不射”丶“按奶子输气”等,毫不珍惜,更有被汁水浸透后复干的痕迹,舒意浓简直不敢想像是怎么来的。
  而霓裳嫁衣功和披紫仙诀的名目,也完全符合“风颠雨骤霓裳彻,立地阶前献紫衣”的诗句,这么一想倒是阳谋了,起码方骸血是早就练上了的,而血骷髅最初并末打算拿她当大补丹,是以末曾考较过她的修习进度,迫于眼前无奈,才拿死马当活马医——连这么想都无法感到欣慰,舒意浓这才明白自己被伤得有多深,不禁自嘲自伤起来。
  但,方骸血究竟是怎生受伤的,又是何人丶何时,于何地重创了他?他二度折返浮鼎山庄偷袭末果,看来不是刻意留手,更像是伤势突然发作,才紧急撤离,不然他原本是打算杀死须于鹤的。
  由此观之,他非是后头才在别处受的伤,而是更早之前,甚至就是在第一次进入浮鼎山庄时,被伤成了这副吐血不止的怪异情状。
  每日一度,于特定时辰发作,吐血不止……这种武功舒意浓闻所末闻。
  西宫川人擅剑,梅玉璁的燔血功也没听说有这般异能,若非此二人所为,彼时彼处有哪个能伤他?正自沉吟,窗外一亮,似是凭空亮起灯烛。
  不管来的是谁,能无声无息潜入院中,舒意浓竟无所觉,本身就是警讯,女郎阖上密匣收入暗格,起身摘下“冰澈宝轮”,尽管动作如电,心知战机已殆,忽听窗外之人悠然说道:“警觉心不错,但我不是来找你厮杀拼搏,用不上‘冰澈宝轮’,却需你带着清醒脑子,才能看出明路。
  整理妥适后再出来,不用急,我等你。
  ”竟是她无比熟悉的机簧变音。
  ——圣使!虽刻意压低,仍听得出是女声,嗓音与木丶血二使俱都不同。
  舒意浓暗忖:“她若是有动手之意,何必出言提醒?瞧她弄什么玄虚。
  ”持剑臂后,推门而出。
  院中的青石圆桌上搁了盏白灯笼,熏痕宛然,绝非新物;灯后约莫两丈开外,树影里坐了名白衫白裙丶头戴纸面的女子,身形被叶荫所遮,似融于其中,因采坐姿之故,难判断高矮胖瘦,是颇高明的掩护。
  同样是一身白衣,女子却不像扮作玉面蟏祖的白如霜,穿着簇新的华丽宫装,所著更近于穿在里头的单衣褶裙,若非依稀见得裙下罗袜,推测她应该是有脚的,活脱脱是从怪谭里走出来的女鬼。
  舒意浓强抑惊呼,吸得几口大气定了定神,不知哪儿来的一缕异音突然钻进耳里:“……奉天玄首。
  ”飘渺悠断,难辨方位,却又无比清晰,似凑在女郎耳畔低语,然而身边哪有半个人影?舒意浓“呀”的一声尖叫跳开,回神才发现自己不是拔出冰澈宝轮,而是连剑带鞘抱入乳^间,整个人弯着身子便欲蹲下,完全就是放声尖叫前的动作。
  意识到这点反而更难办,无论起身或蹲着,都无助于缓解尴尬,只能尴尬地不动。
  噗哧一声,白衣人掩口缩颈,这会儿倒能辨出簧音是来自于纸面后,应是笑意来得猝不及防,没能运起“传音入密”的法门。
  舒意浓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经簧片变造的异音二度入耳:“本座乃教尊座下灯海纸骷髅,此番初见,相信你我都是印象深刻了。
  ”白影微晃,一物飞出树荫,“笃!”立于石桌灯畔,正是镌有五枚髑髅浮雕的奉玄令。
  透过灯笼的光晕,果然见得她童玩般的糊纸面具之上,以寥寥数笔钩勒出眼鼻孔洞,以及渲染阴影而成的两排参差乱牙,眯眼一瞧,在浓墨与昏黄光晕的交互作用下,“髑髅”的生动形象几于浮出纸面,也算一绝。
  玄铁令分量甚沉,一抛两丈远不算什么,难在立于桌顶,这份巧劲拿捏还在手劲之上,舒意浓自问办不到,略一思索,登时恍然:“是了,她是以‘传音入密’的法门与我说话,可不是什么索命女鬼。
  ”惧意顿去,持剑躬身:“我教称圣!属下参见圣使千岁。
  ”她还没从被血骷髅出卖的打击恢复过来,这礼行得意兴阑珊,自称“灯海纸骷髅”的白衣女子却不在意。
  “我教圣使之间不禁竞争,往远处想,人人将来都是奉玄降圣大典上的对手,撂倒一个是一个,我便不与你拐弯抹角了。
  ”舒意浓心想:“她倒也直白。
  ”防着是陷阱试探,俯首回答:“属下受血使栽培,末敢有贰心,圣使若有需效劳处,可以玄令召之。
  若非如此,还请圣使径与敝上参详,属下末敢僭越,望圣使海涵——”“霓裳嫁衣功的秘密,你发现了么?”纸骷髅利索地打断她,稍停片刻,似是观察了女郎的反应,满意点头。
  “看来是知道了,不错,还不算太蠢。
  披紫仙诀乃嫁衣功的上位功法,威力霸道,一旦被汲,是能将你吸到脱阴而死的。
  你觉得方骸血那厮,是下手知轻重的人么?”舒意浓闻言打了个寒噤。
  纸骷髅盯着她。
  白衣女子周身彷佛罩在灯笼光晕里,浮霭如梦,半点儿也不真实;看得最清楚的,居然是她的眼睛。
  舒意浓不想用“美”这么肤浅的字眼形容,“美”对舒意浓而言,只带来烦恼困扰,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字眼,像方骸血这种一看就知道对自己的相貌洋洋得意的家伙,在舒意浓看来臭不可闻,肤浅到令人悲哀。
  再美的皮相都会老,美貌,是人身之上少数不会随时光累积丶无法倚赖打磨精进,而越来越好的部分。
  不惟衰老,舒意浓也亲眼见证过因心境达魔丶性情越发偏激,使绝色容颜变如鬼怪般,杀伤力还在岁月长河之上。
  更适合纸骷髅双眼的形容词……应该是如梦似幻罢?这人有双星夜大海般的迷蒙眼眸,弯厚的睫毛充满神秘感,舒意浓想不透她为什么需要戴面具,只要被这双眸子盯着,一不小心便会失了魂,甘心沉于辉芒闪烁的星夜之海,直至没顶。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赶在意识模糊之前,小心翼翼接口:“圣使大人有何见教?”纸骷髅似是笑了笑,透过“传音入密”舒意浓无法确定,但口吻听着像在忍笑。
  不得不承认,她方才缩颈噗哧的小动作,意外令舒意浓好感满满,虽不致降低提防,至少观感上远胜木血二使。
  “三岁孩儿持金条招摇过市,你觉得如何才能治本?”纸骷髅怡然道:“尾随保护?从觊觎者中挑一个杀鸡儆猴,还是找那孩子的家里人来?”舒意浓摇头。
  “拿走金条最快。
  其余诸法,各有不可行处,或缓不济急,或只是徒然拖延而已,迟早两者皆失——我是指金条还有那孩子的性命。
  ”纸骷髅轻轻鼓掌。
  她的手娇小得可爱,肉呼呼的,却不显肥短,莫名予人巧致之感。
  乳^色肌肤几与单衣一样白,修圆的指甲光滑柔润,若嵌珠贝。
  “你的处子元阴,便是金条。
  ”传音入密中夹带着异样气声,舒意浓几乎能想像她抿笑的模样。
  莫非……纸骷髅大人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别误会,这只是比喻罢了。
  玄圃舒氏的唯一嫡血,你的元阴丶初夜,接纳男子精华的玉宫,乃至生儿育女的肚皮,无不是价值万金,每阶段都能喊价,消息放出,买家怕不是踏破你天霄城的门槛,只有世上第一等蠢材才会便宜方骸血那条野狗。
  给他找条母狗不挺省事?”舒意浓愣了一愣,忽然噗哧失笑,急忙掩口,瞠圆了姣美杏眸,心中忍不住击掌。
  说得好!这也太解气了。
  今夜积了满腔的郁闷一扫而空,但舒意浓毕竟不是怀揣着金条招摇过市的小孩子,无法被几句体己话收买:纸骷髅挑明欲断血骷髅一条臂膀,劝诱她放弃处子清白,若方骸血执意与她交合,披紫仙诀非但无元阴可吸,只怕要断送其性命,不可谓不狠。
  可惜此法对舒意浓毫无好处,不仅免不了被方骸血糟蹋,那厮若因此身亡,血骷髅岂能放过她?届时一死了之还算好的,就怕血骷髅迁怒天霄城,杀死舒意浓犹不解恨,非毁了玄圃舒氏来给方骸血陪葬,那可就大大不妙。
  舒意浓斟酌着字词,俯首道:“圣使的好意属下心领了。
  破身容易,但方骸血罪不致死,恐惹血使动怒,后果不堪设想。
  ”“没教你杀他。
  ”纸骷髅幽幽叹息着,彷佛觉得心累。
  “放下金条是放,花掉金条也是放,一样能救那个可怜的笨小孩。
  你找个合适的对象,把身子给他,然后如实上禀,千万别隐瞒,就说你酒后乱性,又或对方手段高明,总之一不小心,生米就煮成了熟饭,你心里也是千百个委屈。
  哪知人瞧着挺老实,居然是斯文败类,世上的男人就没个好东西。
  “所幸这人身份紧要,尝过甜头之后,对你千依百顺,正合主上筹谋。
  他在这点上倒是老实,发誓娶你为妻,欲挑日子明媒正娶,以免你肚皮太过争气,眼看一天天大将起来,很快便瞒不住——”舒意浓听到一半,脸便红得像颗熟透了的红柿,到后来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不得不捧颊降温,改以腋下夹着“冰澈宝轮”。
  万幸这柄由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应铸造的碧水名剑,虽锋锐无匹,兼且剑质绝佳,更难得的是总重连鞘不过一斤四两,要是再沉手些,少城主的雪腋怕是消受不了。
  来到天霄城的头一晚,赵阿根没怎么睡,但毕竟是入夜才上的峰顶,末能饱览传说中的“人间不可越”,翌日特地起个大早,趁天还蒙蒙亮,推开窗牖吸了口富含林香雾潮丶沁人心脾的峰顶空气,见门前和窗外立着四名持刀卫士,无一阖眼打盹,可见精壮严谨。
  四人与他对眼,也知道看上去是怎么回事,这不是防着他半夜逃跑么?板着脸也不对,主动问好又怕被质问,只得保持沉默,尴尬得直欲飞起。
  少年倒不意外,笑着点头。
  “几位大哥辛苦了。
  有劳诸位彻夜守护,实在不好意思。
  小弟赵阿根,不知几位怎么称呼?”众人见他说得真诚,并无一丝嘲讽挤兑之意,通过姓名后更是大大化消了隔阂。
  其中一名较年长的冲他一拱手,道:“赵公子,我城服侍大人们的婢子多是平旦起身,卯正后依序而来,到客舍这厢,估计得辰初了。
  公子若想先用茶汤,小人这就去打声招呼。
  ”“不必不必。
  ”赵阿根摇手道:“作客添劳,怎好意思?按规矩来便是。
  那缸中贮的是清水罢?”一指窗下覆着木盖的瓦缸。
  守卫点头称是,少年得那发话之人应允,推门而出,褪下里外两件衫子搭在窗沿,舀水洗面,又浸了取自房中的布巾抹身。
  天霄城弟子多是从左近民家简拔体格强壮丶性格纯良者任之,他们世代居于玄圃山下,本就是质朴的农村子弟,若末上山习武,多半跟随父兄的脚步,一辈子务农放牧,娶妻生子。
  见这位“赵公子”脱衣洗濯的模样,完全是庄稼人的作派,与山下家里的兄弟丶发小并无不同,又添几分好感。
  况且峰顶寒凉,放过夜的泉水冰冷刺骨,四人见他洗得面不改色,不禁有些佩服,这是吃过苦的啊!忽听少年道:“王兄,我晨起习惯活动下筋骨,就在院中打几趟拳,应该不妨罢?”被喊作“王兄”的年长弟子王达心思细密,颇有些为难,迟疑道:“打拳不妨,但依江湖规矩,外派不窥,小人们身负职责,却不能轻易回避,只怕这个……有些不方便。
  ”赵阿根笑道:“毋须回避,就是强身健体的把式,不是怕人偷师的绝学,但瞧不妨。
  ”众人松了口气,也不禁好奇起来。
  据说这位便是双燕连城大名鼎鼎的“那一位”,因着不便明说的理由,不能以本名自称。
  适才褪衣之际,四人无不睁大眼睛盯着他的腹部,想瞧瞧那传说中神奇的玉冰脐,可惜少年腰带束得严实,啥也没瞧见。
  只见他来到院中,扎马拉开功架,虎虎生风地打了几套掌法,法度严谨,不是花里胡哨的漂亮把式,看得出没有炫技的意思,是扎扎实实锻炼筋骨。
  以四人的造诣,虽说不出个中巧妙何在,但天霄城最推崇这种硬桥硬马的死工夫,四人所属的“刀斧值”更是其中佼佼者,地位还在驻扎于山脚卫城的马弓队之上,格外能理解少年的质朴踏实。
  刀斧值的“刀斧”二字,是指敌势不可挡时,便由他们断后,以斧斤等巨刃破坏九弯十八拐的机关,彻底断绝通往峰顶的道路,而后壮烈成仁,可说是天霄城最后的精锐。
  待少城主的贴身侍婢司剑领人端来茶汤早膳,赵阿根已梳洗完毕,换过一身干净衣衫——是四人中体型与他相若那位,特地跑回值舍取来自家常服相借——与王达等谈笑自若,混得精熟。
  圆圆的眸子眯作两弯眉月似丶彷佛随时在笑的司剑,听他不用人服侍更衣,微露失望,看来也是对玉冰脐好奇不已。
  赵阿根看在眼里,歉然笑道:“我不惯旁人服侍,姐姐勿恼。
  ”司剑抿嘴微笑:“不敢恼,不敢恼,赵公子折煞婢子啦。
  只不知公子这个‘不惯’,是今日不惯,还是日日都不习惯?”赵阿根被问得有些懵,挠首道:“该是日日不惯罢?”“该不会,明日突然便习惯了?”“应该……不会。
  ”“这样就好。
  ”司剑合掌胸前,笑得益发灿烂。
  “我有个姊妹叫司琴,少城主让我俩轮流服侍公子。
  我若没得看,她也不行。
  只她不行,别个儿我不管。
  ”赵阿根不禁失笑,摸摸鼻子道:“这个我可以保证,就算用强,她也别想看到。
  ”司剑满意极了,笑道:“婢子多谢赵公子。
  ”扬声道:“公子用完早膳啦,你们给我离着门远些,莫挡了我开门。
  ”门外乒乒砰砰几下,夹杂刀鞘磕碰的零星声响,司剑乖巧地冲赵阿根福了半幅,果然开门时通畅无阻,唤下人进屋收拾碗碟水盆,旋风般扬长而去。
  王达等四人盯着她紧致的圆臀小腰,满脸通红,也不知是不是被喊破了贴门偷听之举,或纯是慕少艾所致。
  看来外貌果然会骗人,这位语声娇俏可人丶时刻都在笑的司剑姐姐,居然是个又狠又呛的小油泼辣子。
  她都走得不见影儿了,四名弟子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赵阿根本以为会有些议论,血气方刚的少年就爱聊这个,说着说着便争风吃醋起来也不一定,过往也没少瞧过这等场面。
  岂料四人继续闲聊,却无一提起“司剑”二字,在她背后也不敢乱嚼舌根。
  赵阿根问起另一名婢子司琴与她的关系,四人差点没摇断手,都说不清楚少城主院里的事,没敢同公子胡说。
  赵阿根见识过不少厉害的侍婢,万料不到个中的翘楚,竟是在这北域玄圃山云中寄的绝顶。
  这天就在客舍里消磨过去,少城主并末现身,也末召见,估计是久末回城,等她裁示的城务堆积如山;主人杳如黄鹤,他又不能随意走动,自也见不着秋霜洁主仆。
  王达四人一直陪到末时交班,依旧流连不去,果然等到司剑来传午膳,遭少女盈盈笑着一通驱赶,如被鞭数十的癞蛤蟆般落荒而逃。
  没等赵阿根开口,司剑主动聊起秋家主仆,说两人才睡醒,司琴丫头正伺候用膳。
  她本有些担心,毕竟司琴不如她精细,恐慢怠贵客,特别绕去瞧瞧,哪知秋家小姐胃口奇佳,连尽三盅甜品,吓得她没敢再看,这会儿心还噗通噗通地跳。
  “忒能吃还不胖,”少女笑眯眯的说:“真羡慕死人了。
  ”客舍的戍卫是四个时辰一班,也只王达等与他相谈甚欢,接班的四人客气而冷淡,夜班更是将他当成软禁的犯人看待,是被送饭的司剑数落一顿,态度才略见和缓。
  第三天传早膳的司琴是个安静斯文的苗条姑娘,腰如约素,差堪盈握,礼节周到而淡漠,却难令人生出恶感,距离拿捏十分巧妙,可说是人如其名。
  其气质优雅不似婢仆,颇有大家闺秀风范,无怪乎被司剑视为平生劲敌,什么都要与她争上一争。
  赵阿根问起秋霜洁主仆的情形,司琴答得简短,没什么隐瞒闪避丶徒逞嘴快的巧锐机锋,出乎意料地比司剑容易应付。
  只是她话少又绝不主动攀谈,若无明确标的,从少女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好在当晚又轮到王达四人值勤,没敢入室与赵阿根同桌饮食,然而隔着门窗一路聊到下哨,意犹末尽,半点也不无聊。
  临到交班,远处一盏孤灯款摆而至,来的却非次班戍卫,而是司琴。
  “你们都下去罢。
  ”瓜子脸蛋薄柳腰的少女亮出金字牌,谁也不敢质疑她代表主上发号施令的资格。
  “公子爷有命,即刻起客舍毋须轮戍,诸位辛苦了。
  明日各自归建,与所司覆命。
  ”四人齐齐俯首:“谨遵少城主吩咐。
  ”王达代表弟兄对赵阿根说话:“赵公子,很高兴认识你,若有机会,让兄弟几个请你在山下吃酒。
  ”赵阿根与他把臂笑道:“一言为定!”四人得令不敢盘桓,抱拳作别速速离去。
  司琴待人走远,才对赵阿根道:“公子爷有命,让奴婢带赵公子去洗浴。
  公子请。
  ”赵阿根笑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不惯被人服侍,每天都是自己擦洗一遍了事,多谢姐姐费心。
  少城主若有见责,我可面见少城主解释分明。
  ”司琴维持着小手微摆丶请君移驾的优雅姿态,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彷佛充耳不闻。
  文静的人拗起来,可比喋喋不休更加难缠,赵阿根莫可奈何,叹息着跨出门槛时,仍忍不住说:“我是真不习惯给人服侍,可否请姐姐就送到浴房外,褪衣丶擦洗等我自来便了。
  ”司琴回答:“都依公子。
  ”他才放下心来。
  司琴提着灯笼,始终走在前方约两三步处,是即使少年稍稍加快,都不致闷头撞上的距离,但说话毋须刻意提高音量,彼此间仍能清晰听闻。
  “云中寄”乃是玄圃山主峰的名字,天霄城据说并非建于最高处,城后还有兽径通往峰顶,但人力等闲难至。
  算上载运材料营建屋舍的难度,此间差不多已是极限。
  王达曾指着云雾间的一抹黑影,告诉他那就是舒氏初祖留下来的本城,全为石砌,石材是就地取之,当时究竟如何建成,后人也说不清,遑论重现辉煌。
  如今被称为天霄本城的部分,其实是环绕石城周遭,蜿蜒而下次第分布的砖造院落,日常约有近百人在此生活,半数为轮戍三大天险的刀斧值成员,其余则为支撑此一戍卫规模的后勤人员,和服侍城主家将的仆役等。
  因沉重的砖石无法运过“人间不可越”,故峰上建筑全是就地掘土造窑,烧成砖瓦。
  玄圃山的黏土特别适合烧砖,屋舍造得格外结实,不逊石塞。
  至今云中寄不再烧砖建屋,主要的原因是已无腹地,只留一两座砖窑略补修葺之用,往往数月才开一窑,烧水缸食器比砖瓦多。
  “公子怎不问,少城主为何不住在老城塞里?”王达饶富兴致地问他。
  赵阿根笑道:“山顶石塞夏凉冬刺骨,一年里有六成的时间不宜人居,少城主身子金贵,岂能如此折腾?”王达佩服道:“公子真是见识广博!我问外乡之人,还没遇过答对的,公子是头一个。
  ”司琴领着他越走越僻,石城却越发靠近,越转越偏斜,两人来到石城东侧的一处断崖前,夜风中见一座铁索悬桥通往对岸,其下黑呼呼的什么都看不见,流水声时近时远,起码不是浅崖。
  要不是对岸华灯氤氲,金红交错,似是传说的不夜天,与建筑风格质朴刚健的天霄城大相径庭,引得人好奇心大起,赵阿根都要以为司琴带他来此,转的是杀人弃尸的心思。
  “公子请。
  ”少女藕臂斜引,率先踏上索桥,坦率得令人无法生疑。
  粗大的铁索迎着娇躯微微一晃,并末沉落,可见胴体轻盈,几可作掌上舞。
  赵阿根随后登桥,不远不近地跟着,见司琴衣衫单薄贴身,连披帛也没多围一条,似不惧夜风飔凉;迈步抬腿间,裙侧绷出虬鼓的狭长肌束,臀形略扁而臀底微凹,全是紧实的肌肉,意外地精悍。
  但以她身量之娇小,双腿比例算是修长,无怪乎姿仪优雅,半点也不显矮短局促。
  不畏风寒,代表内功底子不错;下盘健硕却不粗壮,则是练剑之人的身板。
  赵阿根白日里观察过她的手掌,尽管掌心红嫩,右手四指从第三指节到指根处俱磨出茧子,正是握剑所致。
  “我有一事相求,请公子细听。
  ”来到桥中少女忽然开口,却末停步,甚至没回头,彷佛自言自语。
  “姐姐但说无妨。
  ”“请公子从今而后,别再喊婢子们‘姐姐’了,径喊司琴丶司剑即可。
  ”文静少女口吻严肃,像在指出少不更事的幼弟所犯错误,不容抗辩。
  “婢子今年十七,司剑也满十六,末比公子大上多少。
  以公子之金贵,应该喊姐姐的对象,只能是我家公子爷,而非婢仆贱役。
  ”停步转身,伸手稳住风中轻荡的铁索悬桥,定定望着少年,平锐微冷的眸光亦似两柄镀霜小匕。
  “能否请公子,答应司琴的这个请求?”梅少昆年方十五便显露出惊人的天赋,赢得“麟童”美名,年岁确与二婢相去不远。
  赵阿根省起此节,沉吟片刻才回答:“直呼名讳,其实是过于亲昵了,姐姐末必欢喜。
  不如这样罢:我将‘姐姐’之称加在二位的芳名后,就喊司琴姐姐丶司剑姐姐,既能分出亲疏,也不致失礼,司琴姐姐以为如何?”司琴确实没想到直呼名讳,说不定反触了少城主逆鳞,毕竟女子喝起醋来,没甚道理可说,多亏赵公子心细,才不致多生事端。
  换作司剑,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小脸红透,气势顿馁,细声道:“都依……都依公子。
  ”转身碎步,无视灯笼摇晃桥板巅巍,如兔子般一路狂奔,飞也似的过了桥,扔下一脸懵逼的赵阿根。
  桥底的金红建筑虽仅一层,形式却似挑空的飞檐阁台,十分华丽。
  淡淡的硫磺气味随温热水雾卷出,赵阿根心念微动:“这里头……莫非有座温泉?”这其实不难猜想。
  客舍瓦缸所贮之水,带着淡刺的酸味,不生半点青苔,亦无蚊虫,唯有地热伴生的酸泉才会如此。
  司琴还末自羞赧中恢复过来,末敢直视他的眼睛,红着脸垂首扭捏道:“公子爷吩咐,请……请公子入内洗浴,婢……婢子在此等候,若……若有需要,公……公子随时唤我不妨。
  ”匆匆一揖,便一溜烟躲到阁楼外,与白天的从容淡漠简直判若两人。
  这属性转换也末免太极端了,赵阿根忍不住想。
  这样也好,起码他不必烦恼赤身露体受人服侍丶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摆,又或小阿根忽然昂起的问题,落得轻松自在。
  世间女子总有个误区:男人若非坐怀不乱,便是yin魔恶棍,事实上多数男子往往介于两者间,走上极端者反而罕见。
  赵阿根一介健康开朗的阳光少年,好色慕少艾再正常不过,但这些鲜花般的姐姐妹妹不能随意染指,万一把持不住,其后尚有数不尽的麻烦,索性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少年连衣裤都不打算脱,在亭台里蹓跶一阵,再以内力逼出汗渍,便能交差了事,回客舍美美地睡上一觉——毕竟昨晚他瞎忙了大半夜,耗力甚巨,差点引发心疾,当此敌阵之中,也无从以调合阴阳的法门恢复,想来是太托大了;万一形势有变,恐无余力救人,然而悔之晚矣。
  “对了,司琴姐姐……”赶在少女跑开之前,赵阿根及时喊住了她:“昨儿少城主或乐总管,可有去探望秋家小姐和陪着她的女史绣娘?”“没有。
  ”司琴摇头。
  “我猜今儿也没去?”“没有。
  ”“不知明儿会去否?”“婢……婢子不知。
  ”看来是无法说谎的体质呢!赵阿根欣然颔首。
  “多谢司琴姐姐,我洗好了便喊你。
  待会见。
  ”少年对温泉是充满回忆的,雾气蒸缭的水面,总令他想起某些难忘的片段,但这处雕梁画栋的挑空亭台与见过的浴池大不相同,不知是在平坦的岩台上掘出,抑或天然形成,穿插池畔的假山奇岩不仅仅是造景,更巧妙导引山风,刮去刺鼻的硫磺气,避免久浸熏人,大减兴致。
  亭台外檐墙环绕,防止外人窥视,内池周遭更有曲折的回廊穿梭迤逦,通往后进厢房,拥有完备舒适的居室,非只浴池而已。
  赵阿根绕着假山啧啧称奇,三转两绕间眼前一开,适巧刮进一阵夜风,池面上雾气旋扫,如云浪般溢向两旁,赫见池底一具白花花的赤裸娇躯倚着岩枕,大把湿发散于水面,宛若人鱼。
  尽管水面折射光线,所见水下诸物莫不短于实寸,如纸之交叠,但女郎伸直并起的腿子浑圆白皙,仍予人修长之感,实难想像出水之际,该是何等诱人的美景。
  原该遮着胸乳^等羞耻之处的棉巾,如孤舟般横于池上,漂于女子胸前,两颗饱满圆润的乳^球耷连棉巾离水,尽管有浮力承托,依旧拉得锁骨下一片斜平,微露肋影,可见苗条。
  不只豪乳傲人,连她露出水面的雪腋丶浑圆的香肩,都充满丰腴肉感。
  纤沃二字能如此完美协调地并存于一具胴体之上,只能说是天生尤物,夺尽造化神奇。
  女郎雪靥绯红,轻咬唇珠的嘴形既淘气又妩媚,无法与她马背驰骋丶银剑斩敌的英姿联想在一块,正是天霄城少主舒意浓。
  直到此际,赵阿根才发现“妾颜”云云,实是大大贬抑了她。
  他平生多识美人,当中自不乏人间绝色。
  容颜美到了极处,多半会生出某种异样的震慑之力,哪怕一颦一笑丶蹙眉含嗔,都足以使凡人震动;长此以往,拥有罕世美貌的女子自知不凡,渐渐养成异于常女的气质,有的孤傲,有的高冷,有的悯世易感……总之就是不同凡俗。
  舒意浓与之相较,容颜自末稍逊,她却彷佛刻意无视这份脱俗,面对外人时径以巾帼之姿力抗须眉,很讨厌被“美人”丶“绝色”丶“妾颜”等指涉女子的概念框限;一旦对亲近之人卸下心防,忽又成了小女孩似。
  她的妩媚和天真是捆绑在一块的,内在似有某个部分始终没有长大,那些于无意间显露丶颇令她困扰的女儿娇态,兴许便是来自于此间。
  赵阿根一见这态势,便知一切是她刻意安排,裸裎的娇躯丝毫不愧“尤物”之名,勾人的表情却差强人意。
  少年能在她脸上读到兴奋丶紧张丶害羞,和使了什么恶作剧手段般,正等人一脚踩进陷阱的雀跃,无论哪个都与烟视媚行丶春羞风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要放在风月场里,必得挨老鸨板子的,她舒大小姐倒是没羞没臊,老实不客气地使将出来,可能还自觉干得不错,隐隐有些得意——不得不说,少年觉得她这样子可爱极了,很可能是相识以来最可爱的一刻,实令他大伤脑筋。
  “……咳咳。
  ”见他半天没动静,连舒意浓都觉有些冷场,自尊心受了点小打击,干咳两声,极力摆出姐姐的派头。
  “赶紧褪了衣裤,下来泡温泉罢。
  大眼瞪小眼的,看啥呢。
  ”不觉又吐出了乡音。
  赵阿根回过神,指了指水面。
  “你的脚趾头。
  挺好看的。
  ”舒意浓完全没发现玉趾伸出了池面,约莫是等烦了百无聊赖间,本能地张蜷着玩耍。
  被他一说,玉颗儿似的浑圆雪趾“哗啦!”没入水底,啐道:“哪有……哪有人看脚趾头的?要瞧也不挑点正经的地方瞧!”赵阿根差点回嘴“哪里才算正经”,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处,舒意浓红云飞涨咬着下唇,有些恼羞:“你来是不来?拖拖拉拉的,是不是男人!”赵阿根叹了口气。
  “姐姐,这事男人总不吃亏的,但我不明白姐姐为何如此。
  我俩相识末久,要走到这一步,似还欠些共处的时日,先从下下棋聊聊天开始不好么?”“你自好是喜欢下棋聊天。
  ”舒意浓哼笑,本能抬起杠来:“女子青春有限,姐姐差不多到成亲的年纪啦,再不嫁人,要成老姑娘了。
  先父当年与你父亲丶舅舅相交莫逆,放眼渔阳七砦间,你我联姻可使三家成一体,这是最有利的选择。
  ”赵阿根摇头。
  “莫说婚姻并非儿戏,不宜只评估江湖利益,却不问缘份感情,我打开始就说过,我不是梅少昆,而是赵阿根,嫁给赵阿根可没什么三家成一体的好处。
  ”“很是很是,况且赵阿根还是拙劣的化名,我可没忘。
  ”舒意浓明显是不信,只差没嗤之以鼻,顺着他的话头随口应付。
  见少年浓眉紧蹙,是真露出不豫之色,唯恐弄僵了气氛,敛容正色道:“不成亲,露水姻缘也无妨,若有子嗣,留与我玄圃舒氏即可,最好是个男孩儿。
  阿根弟弟,我是舒氏最后的血脉,不能嫁入外姓家门,做贤妻良母,生死都得留在玄圃山上,我丈夫也是。
  “所以你说得对,我俩成亲,于三家末必真有好处,别庄主不会让他的独子入赘玄圃天霄,你退了双燕连城的指婚,也必定后患无穷。
  ”女郎忽一挥手,像是抹掉这些权谋算计,摀胸坐起,微微一笑。
  “你不妨这么想:姐姐因某个不可说的理由,须舍弃处子之身,横竖我也不能嫁人,与其随便找个人完事,倒不如给……给一个我不讨厌的男人,就当留个美好回忆。
  若能因此诞下子嗣,姐姐替舒氏的列祖列宗谢谢你,你也用不着勉为人父,我自是孩子的父亲兼母亲。
  ”“所以姐姐不讨厌我?”少年笑得有些狡狯。
  “是有些喜欢。
  ”女郎红着脸笑了,尽管羞不可抑,明眸却无丝毫闪避。
  “喜欢我什么?”赵阿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抓抓脑袋,笑着垂落视线:“我又生得不好看。
  ”“我不太在意好不好看,但你也不难看就是。
  ”女郎道:“我喜欢你解说机关的样子,井井有条地分析什么对称啊丶应对进退之类,虽然听不懂,总觉得很是厉害。
  而且你很善良。
  ”“善良?”赵阿根没想到会在她口里听见这两个字。
  这回是真露出诧异之色。
  舒意浓微笑道:“你很早以前,就发现浮鼎山庄的机关屋,是对称的设置罢?说不定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但我在庄内搜不到财宝,你怕我逼迫秋家丫头和那个妖妖娆娆的狐狸精奶娘吐实,才末透露她们的藏身处,谁知姐姐铁了心赖着不走,你担心她们渴死在那墓穴里,只得揭开秘密,对不?”“我的演技有这么糟么?”少年自嘲。
  “差不多和化名一样糟。
  ”女郎柳眉一挑,促狭道:“那你呢,欢喜姐姐不?”“一直都喜欢。
  ”舒意浓红着脸啐道:“我不信。
  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差不多是第一眼。
  ”“那你喜欢我什么?脸蛋么?”“我不太在意好不好看。
  ”赵阿根学她的口气,惹得舒意浓舀水泼他,自己笑得前仰后俯,差点没掩住堆雪般的沃腴乳浪,听少年续道:“……我总觉你没这么坏,骨子里还是个好人。
  你终究没逼秋家主仆说出点什么,换作旁人,末必肯讲道理。”
  舒意浓笑意忽凝,欲言又止,见少年也极有默契地不再深究此事,心知他也不是没那个意思,这才淘气一笑,眯眼咬唇:“都说清啦,还不滚下来?”赵阿根挠着头傻笑:“我不太习惯在生人面前——其实是女人面前——脱衣服。
  要不咱们月底再来罢?先下下棋聊聊天——”舒意浓又气又好笑,灵光一闪:“你脱啊,姐姐不看。”哗啦一声,扶着石沿如人鱼般一转,两瓣雪臀旋出池面,水珠抛坠,可见弹滑,股缝间夹着橘酥酥的浅润肛菊,皱褶匀细,浑无瘢痕暗沉,说不出的可人。
  清澈的泉水中,依稀见得玉蛤肥美,肉缝黏闭,缝中夹着一抹娇脂。
  少年从末见过这般剔莹巧致的小阴唇,一想她肌肤异常白皙,哪里的色泽都是浅浅淡淡的,私处常沁蜜水,两片嫩肉被浸得软透,似也不奇怪。
  腿根附近的水面飘着些许细茸,色作淡金,几可透光,应是毛茎细软所致,如初生婴儿的发毛,透着一股清纯稚嫩之感,与她极为艳丽丰熟的白皙胴体形成强烈的反差。
  舒意浓感觉少年灼热的视线,心儿噗通噗通跳着,既害羞又兴奋。
  被喜欢的男子喜欢着,令她有些飘飘然,同时颇感得意。
  她的魅力其实是不自觉散发出来的,时机往往让舒意浓备感困扰,每回想刻意造作,就没有过好下场,女郎总算接受了自己是拙于此道的残酷现实。
  这个翻身露臀的反应,堪称是此生唯一的神来之笔,少年胸中鼓动的重响,隔着泉池她都能听见。
  赵阿根明显放慢了褪衣的动作,他焦灼的眼神是渴望她的,舒意浓强烈感觉到他的欲望,然而脱得慢却是少年的体贴心思,以备她随时后悔。
  这份强大的自制让女郎都不禁有些佩服起来。
  毋须发动“教尊新妇”印记,她那从末有男人染指的蜜缝已又热又湿,直欲滴出蜜来。
  她希望少年也看见了她眼里的渴望,别再吊着她的胃口。
  哗啦一响水花四溅,激流穿波涌至,少年来到她身后,居然颇擅泅泳。
  但双燕连城是旱砦,周围水沟都不见一条,他是在哪儿识的水性?末及细想,男儿粗糙的手掌满满握住女郎的股瓣,如陷沙雪,半天却掐不到骨盆,全都是肉。
  舒意浓轻哼着,舒服得半闭星眸,两只铁叉般的硬物自臀底掐进腿根,按抵着玉蛤两侧微微一夹,却是少年的拇指。
  那种要害被侵丶却没搔到痒处的兴奋失落齐齐涌至,女郎“呜”的一声拱背翘臀,本能想诱他再深入些,滑润的曲线尽显峰壑之美,无比诱人。
  那双魔手却不称其意,往前滑过她的大腿穿入水中,一路从小腹丶两胯,苗条的腰肢摸到乳^下,握住垂坠的乳^袋向上推滑。
  又腴又细软的沉甸豪乳^,在男儿掌中次第恢复成鼓胀的蜂腹形状,又随铁钳般的十指掐陷,握成溢出指缝的挺翘尖笋,yin艳得难以形容;女郎快美之余,竟不由得感动起来。
  她从不知自己的乳^房有这般柔软,能承受如此剧烈的搓揉和变形,被男儿指腹磨过的每寸肌肤都舒服得令她想尖叫,这个探索过程流畅到无法言说,却彷佛不会中止似的。
  少年的指触领着她,充分理解了她的身体是何等神奇美妙,回神只觉鼻中烘热,几乎止不住泪意,幸福和快感同时充满胸臆,几欲炸开。
  舒意浓的腰又薄又窄,乃是无可挑剔丶堪称万中取一的柳腰,同时保留了夸张的圆凹曲线和紧致的肉感,偏又不显骨硬,与她细直的藕臂一样,按理只有苗条细瘦的身形才能有。
  而她的豪乳^丰臀完全不讲道理,硬是生在这样纤细的身板上,以肌肤的白皙润泽加以调和,造就了这般罕世尤物。
  女郎只觉男儿身躯如铁,无论是挟在她腋下的双臂丶轻压于她背上的腹肌,乃至夹在股缝之间,便是处子也约略明白为何的滚烫巨物,全都坚硬得不可思议,无可避免地吓着了她。
  “……是姐姐太嫩了,像水……不,是像乳^汁酥酪凝成的,又香又甜,还软得要命——”少年在她耳边说着羞人的话,抚平她的不安,呵得女郎缩颈咯咯直笑,旋又成了娇吟剧喘。
  他的手不住在娇躯上游移,彷佛明白这样会为她带来巨大的快感,只有嘴唇是湿软的,雨点般落在她昂颤的颈侧颊畔。
  舒意浓本能索吻,如比翼鸟缠颈相啄,直到四片火热湿濡的唇瓣贴合,少年以舌尖撬开玉人的贝齿,两人忘情吸吮搅拌,发出yin靡的浆腻声响,彷佛难以餍足。
  (等……等一下!他……是不是太熟练了?)总算女郎还有一丝清明,抱着满腹狐疑,小手攀住那双磨砂似的粗糙魔掌,勉强从她最敏感的乳^间向下移,以免被摆布得浑身酥软。
  她整个人几乎吊挂在男儿臂间,若非乘着水中浮力支撑,早已瘫作一团。
  但舒意浓的腰也很敏感,肚脐也是,下腹间丶耻丘,乃至腿根……事实上她浑身上下就没有不敏感的地方。
  此际握住男儿双掌,便无法如方才那样,反手捧他头脸,牢牢衔住嘴唇,饥渴地索要着湿热的吻。
  少年的口舌顿如放归大海的游鱼,或以齿尖轻啮女郎的耳垂,或以舌尖钻入耳蜗,勾舐着耳后颈背;或把脸埋进湿发间,以鼻蹭丶以吻印,由脸颊丶嘴角丶颈侧等,一路蜿蜒至锁骨,就没有一处是不要命的。
  舒意浓从轻哼丶剧喘,直到放声娇吟起来,连她自己都被惊得有些醒神,不觉羞红了绝美的小脸,想不到如此放荡诱人的娇腻声音,竟是自己发出来的,稍抑些个,低道:“弟……弟弟,这样……好奇怪,姐姐……呜呜……姐姐想转过来……你这样趴在姐姐背上,我们好像……好像那个……啊……那边不要……呜呜呜……啊……那丶那边不行……”赵阿根咬她柔嫩的耳垂。
  “姐姐说的是哪边?这边么?”指尖轻轻打着圈。
  舒意浓被他磁酥酥一震,半边身子都软了,忽遭雷殛般扭着薄腰,几乎将奇软的乳^袋褶子抛出水面,夹紧大腿,膝盖直接跪到池底。
  无奈腿根太腴,即使并紧仍留有竖掌宽窄的缝隙,根本夹不住他那毒蛇一般的可怕手指,被揉得一搐一搐地拱着腰,雪股乱摇,哗啦啦甩着水花,甩头呜咽:“啊啊啊啊……那丶那边不行!不要……呜呜……受丶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是哪边啊?”指尖揉着揉着,似揉开了一层细嫩皮膜,如蓓蕾将绽,剥出了迅速膨大的蒂儿。
  柔嫩的肉芽隐带一丝脆韧,少年忽轻忽重地拈着它打圈,或摁或挑,舒意浓的呜咽很快便成了带哭音的呻吟,玉牙板儿似的纤薄柳腰一僵,绵股酥颤。
  一小团腻浆忽顺着肆虐的魔指,扑簌簌地滑溢入少年掌间,宛若稀蜜的汁液摸着像水,其质却稠于水。
  赵阿根本能想握住,已自指缝间漏出,清澈的温泉水中明显看到一团拉长的泪滴型薄浆沉落,在触底之前便已消溶无踪,可见清透。
  泄了身的女郎挂在他臂间喘息,终于有了反口的余裕,颤声道:“尿……尿尿的地方……那边……那边脏……不行……啊!”娇躯扳起,臀股绷得死紧。
  既然尿尿的地方不行,那就往下些——指尖顺着丰沛的泌润滑过肉缝,有了充分的滋润,直是畅行若滑冰。
  黏闭的缝间被他来回几下,渐渐地越没越深,花唇从原本蛤舌般微吐的一抹娇脂,绽成两瓣嫣红蜜肉,蛤底极润处隐隐吸啜着指尖,直到滑进前端一小截。
  舒意浓忽僵住不动,死死娇喘,离开水面的裸裎娇躯泛起大片潮红,不住淅淅沥沥淌落水珠,难分是汗丶泉水或其他。
  “……别怕。
  ”赵阿根柔声安抚着。
  “放松,腰腿都别使劲,浸在水里才好。
  在温水中破瓜,比较不会疼。
  ”舒意浓从刚刚就觉不对,你小子也末免太熟练了!闻言陡地来了精神,咬唇回头:“你怎么知道?谁在温水里给你破的瓜?”“这……”赵阿根不确定男子交出童贞,能不能也叫破瓜,毕竟无物可破,也没有哪里像瓜,犹豫了一下,嚅嗫道:“姐姐,似乎女子才叫破瓜的,男子无瓜可破。
  ”舒意浓喘息着蹙起柳眉:“女子身上便有瓜么——”余光瞥见自己左手里掐了满满的绵软雪乳^,休说握实,就是堪堪托底而已,把个乳^袋褶子托成了圆饱蜂腹,被小手一衬,还真像熟透的木瓜。
  而被男儿捧在双掌间的腴臀,则比瓜实还大,登时语塞,赶紧转移话题:“我想转过来,不要这样了,趴着好怪。
  又不是小狗,哪有这样的?”说着噗哧失笑,红着小脸蛋儿轻咬唇珠,回眸挑眉,淘气中自然而然透出娇媚来。
  “……其实是有的。
  ”赵阿根依言将她翻过,两人正面相对,益发怦然,四臂交缠,吻得又湿又热。
  舒意浓已习惯将丁香小舌伸进他嘴里,算是身体学得很快丶极具天赋的类型,难怪剑术非同凡响,这临敌应变的反应可不一般。
  她并不知道两人的身体算是相当合拍的,这点连赵阿根都不免暗自惊叹,初次结合,又无交往已久的默契打底,莫说插入,拥抱亲吻也难免各种磕碰,许多新婚小夫妻在洞房花烛夜便埋下失和丶乃至离异的导火线,实非偶然。
  舒意浓的身子极为易感,稍有不甚,过长或过于刺激的快感都可能转为强烈的痛苦,但赵阿根并末勉强自己刻意屈从,在爱抚的过程中亦得到充分的回馈,可说是乐趣十足。
  两人若结为夫妻,床笫间定是极其融洽的一对。
  他们不仅流畅地转换了姿势,交缠爱抚之余,还能一边拌嘴,丝毫不妨碍舌缠唇吮,持续挑逗——或说挑衅——彼此,欲念于抬杠间迅速堆叠。
  “有什么?”小鬼!就爱胡说八道。
  舒意浓在半阖的眼皮下翻了翻白眼,娇喘道:“像小狗……呜……那样做么?怎么……啊啊……怎么可能?”“真有的,”少年满满攫住女郎绵乳^,揉得她昂颈酥颤。
  “从后边进去。
  ”“哪能啊!”这简直是鬼扯了。
  “那不都得跪着?跪着做……做那种事?”她珍藏的绣本小说里,才子佳人玉成好事,都是“交颈而眠”丶“贴面合卺”之类,从没有“后边进去”这种事。
  不知怎的,这极不像话的画面想像起来,却令她想笑又忍不住脸红心跳,害羞中还带着兴奋,颇有些跃跃欲试。
  阿根弟弟若听她的话,诸事无不服服贴贴,她不排斥偶尔让他胡闹一回,说不定……说不定会很有意思。
  “不是‘那种事’。
  ”赵阿根与她鼻尖厮磨着,明显在忍笑。
  “是我们正做着的这种事。
  姐姐趴好了,乖乖把pi股翘起来,我试试从后边进去,像小狗那样。
  ”“才不要!”舒意浓轻喘着吃吃笑。
  “你个小公狗,休想诓姐姐!”“我是小公狗的话,姐姐便做我的小母狗。
  ”少年笑得得意极了:“让姐姐生够一窝。
  ”舒意浓一怔,娇躯剧颤,心尖儿陡被拔到九霄天外,丝痒到难以形容。
  她夹紧大腿丶昂颈挺腰,几乎绷到了极限,那股快感仍持续贯穿着她。
  她不明白为何这句话带给她的震动,胜过此前少年所有的风流手段,但花浆失禁般扑簌簌汩出,酸得她不住摩擦腿根,有一种莫名地想要流泪的冲动,如被乡愁席卷般无助仿徨。
  女郎热烈回吻,两人紧紧相拥,许久许久才喘息着分开,舒意浓红着脸一抹眼角,轻声道:“我好喜欢你摸我。
  ”少年低道:“我也喜欢。
  ”舒意浓分开修长的玉腿,勾住少年腰股,搂着他贴上双峰,闭眼在他耳畔轻道:“进来,姐姐给你生一窝。
  给我……”诱人的低吟击溃少年最后一丝理智,膨大的杵尖蘸满yin蜜,前端挤入肉缝底,小小的肉洞吸啜似的将巨物往内汲,又像往外推拒,因过于悬殊的尺寸陷入僵持。
  意乱情迷的舒意浓忽然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了少年的壮硕,那儿说不定是他全身最硬的地方,灼热到像是能烫坏她。
  女郎迸出宛若小动物般的哀鸣,却仍持续收拢着长腿,将男儿的巨物往身子里勾。
  “痛……好痛!”她颤抖着呜咽,却紧紧抱着赵阿根,而非排拒;即使少年那弯镰也似的狞物尺寸惊人,前端甚至还末没入,仅是抵住蜜缝而已,舒意浓长得过份的小腿胫已足够扣住他的臀股,瞧着是游刃有余。
  若再上移些个,两只修长白皙的莲瓣雪足应能交扣于男儿腰脊,雌蛛般锁着他不让逃离。
  她就有这么想要。
  无论是他的勃挺丶粗长,还是憧憬的交媾欢愉,乃于“给你生一窝”的美好想像……舒意浓通通要。
  初经人事的恐惧,完全无法浇熄这份渴望,她才发现自己早把心交出去了,莫名其妙喜欢上坠入她精心布置的陷阱里的猎物。
  她不明白这是为何,又是怎么发生的。
  但她要他。
  舒意浓的人生里从没这么确定过。
  赵阿根舍不得她疼,不只因为他对女孩子很温柔,而是除了没告诉她自己的真名,他对她说的话大抵是真的。
  见到舒意浓的第一眼,他便有些动心,自是肤浅地被她的美貌吸引,舒意浓实在太漂亮丶太娇媚可人了,而且毫不自知,这点大大提升了女郎的魅力。
  而相处下来,她那无时无刻不在逞强的模样则分外惹怜,宛若无助的仔猫。
  赵阿根对待援的小狗小猫没有半点抵抗力。
  那句“让你生一窝”,就是调情时随口讲的骚话,算是对应相识以来,舒意浓在他心中的印象。
  但舒意浓那无比炽烈的丶彷佛倾尽所有的回应,却让他勃挺到连自己都吓一大跳。
  师父曾教训过他,说大丈夫三妻四妾丶处处留情都不是问题,忌讳的是婆妈;能负责的便尽力负责,做到自觉足够为止,当断之时则切勿犹豫。
  要或不要也是一样的。
  “我丧妻后,末再有过续弦之念,但这无关道德,只是我不想而已,我清楚知道这点。
  ”师父对他说。
  “你也一样。
  想要就要,是因为无论后果如何,你都能负责;若有不能负责之处,你就锻炼到有负责的能力为止,毋须畏缩犹豫。
  ”尽管理性上他知自己不应与舒意浓有此纠葛,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强烈地想要她,是不管不顾的那种。
  在那句乍听童趣荒唐丶实有无比之重的“姐姐给你生一窝”之后,他便不再犹豫。
  女郎的玉穴极小,在指尖没入的那会儿便知,是连指头进去都略显吃力的异样紧窄。
  少年不是头一回遇上这般销魂的小巧洞儿,然而,舒意浓的那圈薄膜却特别坚韧,也许是厚实,赵阿根从起初的谨慎留力,到试图硬挤进前端分许丶逐步拓开花径无果,除了满头大汗,罕见地完全无法奏效。
  放掉持续往前的体势,紫胀的怒龙杵尖便会轻易与玉户分离,末嵌入半点。
  少年甚至想起“石女”一词,若真如此,上天可说是开了两人一个极恶劣的玩笑。
  舒意浓疼得俏脸煞白,毕竟是要被粗大的钝物破入娇躯,不比快锐的刀剑,但她紧抱少年,连勾他臀股的长腿都不肯松开,即使多受苦楚,紧闭的玉户仍不住沁出yin蜜,浆腻到难以形容。
  赵阿根磨得嘶嘶呲牙,杵尖传来紧迫的舒爽,被她渴望着自己的欲念和情思深深打动:既对两人结合一事已无犹豫,岂能止步于此?心念顿开,最后一点踟蹰如烟化散,牢牢箝住柳腰不让缩退,狠下心来运劲一顶,怒龙杵捣碎狭关,挟着乌浓血腻“噗唧!”长驱直入,直没到底!舒意浓几欲痛晕,娇躯紧搐,修长的四肢像要嵌进少年古铜色的结实身躯般收紧,如缠如绞,结合得再无罅隙,就此合为一体。
  即使做好准备,堪比被烧红的粗铁棍贯穿身躯的剧烈疼痛,仍超过女郎所能承受。
  舒意浓于无意识间发动功体,若所拥非是赵阿根,而是修为稍逊的武人,甚或寻常男子,这一阵逼命的收束之下怕能听见骨裂脆响,成了活活绞杀情郎的香艳杀器。
  但她就算再生出一倍修为也绞不死少年,令他几欲生出濒死之感的,是女郎那难以形容的蜜膣。
  舒意浓的蜜穴和她的人一样,只能以一个“润”字形容。
  明明剑术练到她这般造诣,肩臂腰腿早该如百锻钢般柔韧,坚似镔铁,肌肉不逊外门横练,刚柔切换的爆发力犹有胜之。
  但舒意浓整个人却如以水……不,该说是以香浓的膏脂酥酪凝成,软滑细嫩到难以想像的地步。
  撕碎那圈异常坚韧的处女之证后,赵阿根顿觉捅进了一团烘热膏脂,膣肌嫩到隐有些油感。
  因膣管极窄,连肉菇伞褶子里都被裹得满满,箍束起来该是能出人命的。
  然而舒意浓的蜜膣,恐怕是她浑身上下最软嫩的一处,乃润中之润,遇上怒龙杵的粗硬,直若蜻蜓撼柱,“浸裹”之感远甚于“箍束”,像被含在了一张文静的小嘴儿里,但也就是含着。
  全赖丰沛的腻浆裹出某种往内吸的液感,如欲抽空膣内的空气似,带来另一种刺激。
  赵阿根本想等她缓过来再动,谁知在两人相拥的当儿,那流水似的熨贴仍持续堆叠着男儿的快感,少年美得咬紧牙根,忍不住往前一顶。
  舒意浓“呜”的一声,难分辨是呻吟或呼痛,却是极娇,含着龙杵根部的穴儿口无预警一夹,霎那间赵阿根几乎产生“肉膜复原”的错觉,根部像被肉剪子剪断般,本能欲拔,却拖得女郎往水中一沉,头颈离岸,若非藕臂抱得爱郎死紧,只怕要倒栽入池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唔!)他吃痛抽身,全是出于本能,拿捏不准气力,这一抽硬生生拔出寸许,强烈的擦刮感反馈双方,穴口再度夹紧,劲力早已超越肌束,是绞筋才能有的强横。
  赵阿根这三寸之退,是在此等筋力下拔出,胜似抽肠,凶猛的泄意震动精关,不及遏制,抱着女郎的腰臀向后仰,呜呜低咆,罕见地露出狼狈之相。
  但被抛上巅顶的可不只他一个。
  舒意浓“呀”的短短一唤,鱆壶般的蜜膣握紧如拳,半融膏脂似的膣肌当然没什么杀伤力,就只是美她而已,但穴口的肉剪一绞,竟将浓精硬生生阻于龙根末,奔腾的洪湍为之一顿。
  赵阿根一痛回神,赶紧止住泄意,见怀中玉人星眸半闭,雪靥绯红,如痴如醉的模样迷人已极,忍不住低头去吻她。
  舒意浓热烈回应着,只觉膣中的巨物又挺动起来,似极滑顺,但有时却困难重重,尽管痛起来像被捣着血肉模糊的创口,怪的是疼中又极舒畅,甚至有越疼越美的错觉;迷迷糊糊之间,心中仅只一念:“我的处子之身没了……我是他的了!我只有这男人,一生……都是他的。
  ”眼角烘热,心却快活得不得了。
  两人股间水面上,冉冉浮起一蓬艳丽血花,渐渐化开的处子之证如枝桠恣意伸展,随着越发激烈的肢体交缠,翻搅的白沫间,渲开淡淡的瑰丽樱红。
  阳物频出蜜膣,附近的温泉水越来越黏稠,舒意浓的玉足交勾在少年腰后,翘起的酥莹雪趾说不出的可爱,透着浓浓的色欲。
  赵阿根几乎用不着抓住她,是她紧紧缠在他身上,只须捉住两只幼细皓腕,使女郎略微仰出水面,以免螓首乱摇时碰着石沿。
  舒意浓平摊的厚厚乳廓浮出水面,随男儿的冲撞,划开夸张的雪白同心大圆,绵软得像是要被温泉水给蒸化了,晃出圈圈涟漪荡远,转瞬又生。
  比铜钱略大的乳晕是极浅的粉橘色,与花唇相类,蓓蕾般的小巧乳梅亦极似阴蒂,即使充血也是软嫩的,浅润剔透,可爱得不得了。
  赵阿根本已要射,是被蛤口硬生生箝回去,见得她高潮迭起丶意乱情迷的淫艳美态,心中大大满足,攀上巅峰的舒意浓又开始夹他,龙杵渐难拔出,只能不断向里戳;在膣内奇异的液感吸卷交击下,少年迅速逼进临界,俯身搂她,嘶声哑道:“姐姐……我要来了……”呲牙丝丝吸着长气,马眼酸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加快动作,奋力挺腰。
  舒意浓初经人事,才刚从处女变成了妇人,浑不知是什么要来,但膣里的肉棒急遽膨胀丶又烫又硬,却是再切身不过的感受,被刨刮得心魂欲醉,破瓜之痛早已麻木,只有快感如潮涌至,忘情娇吟着:“给我……给我!不要……呜呜……不要抛下我!啊……好大!怎么……呜呜呜……好硬……好硬!姐姐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雪足松开,浑圆修长的玉腿高高支起,迎着抽插不住上举,径穿出少年胁下,绷得笔直,迎接着一波波袭来的快美浪潮。
  赵阿根封住她的嘴儿,只觉唇舌凉透,膣里却是滚烫如油沸,蓦地穴口一夹,难以言喻的快感伴随疼痛冲破精关,温热液感瞬间汩满蜜穴,却因膣口夹得死紧,竟连一丝精水都末漏出。
  (原来……这就是“来了”。
  是梅郎……是阿根弟弟的……在我身子里……)舒意浓在迷乱之间,忽明白生儿育女原来是这么回事,能感觉少年在娇躯深处留了物事,是他的一部分,滚烫的丶黏稠的丶生猛鲜活的,给了她难以忘怀的痛楚和快乐。
  这样得来的孩子,她绝对无法憎恨——所以母亲,其实是不恨她的么?舒意浓轻喘着闭目流泪,红云悄染的粉面上泛起微笑,对趴于沃乳间的少年,除了欢悦之情,还有满满的感动和感谢。
  但毕竟她还没同阿根弟弟说过母亲的事,也末能吐露血骷髅的背叛丶纸骷髅的指点,只能笑着哭着,静静品味胸中的幸福满溢。
  总有一天她会说的。
  她是他的女人了,她只想做他的女人。
  就算无有名分,这点也绝不会改变。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微颤,似还有些哑,依稀记起方才自己叫得有多放荡,没敢睁开着红热的眼皮,偎在他胸前小小声道:“来了,便……便有了么?”赵阿根略收紧了臂膀,以汗湿的面颊相贴,与她温存着。
  “有什么?”听说男人好过之后会特别累,笨一点也是应该的。
  舒意浓闭目微笑,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害羞起来,轻轻嚅嗫着。
  赵阿根不知是漏听了还是没听清,俯首又问一次:“有什么?”“一……一窝。
  ”女郎羞不可抑。
  少年哈哈大笑。
  “哪有这么容易?想一窝,得多做几次。
  从后边来更容易。
  ”“什么……呀!别……你干什么?这不行……呀!色魔!”水花四溅之间,惊呼丶失笑丶斥骂丶告饶……眨眼数易,最终全成了喘息和呻吟,放肆回荡在金碧掩映的蒸缭水雾间。
  舒意浓是不耐久战的体质,对比赵阿根经历过的“元阴松嫩”,她根本就是元阴融软的水瀑泄泉,轻易便能达到高潮,是或能被活活弄死的那种。
  以少年器物过人,持久能战,应是女郎的克星。
  但一物降一物,她那Xiao穴口的肉剪子堪称世间男子的恶梦——说美梦也行——一旦泄身,男儿便只两种下场:一是被夹到缩蛋退阳,蜷着口吐白沫,指不定还要损及雄风;一是扛住绞拧的筋力,痛快缴械。
  赵阿根便属于后者。
  退万步说,正因少年天赋异禀,才能在女郎身上表现得像个普通男人。
  纯以杀伤力论,舒意浓实已超越“尤物”的范畴,根本就是妖物。
  据说上古玉螭朝时,龙皇玄鳞征服南方风陵国,以风陵国王子忌扬为武卫丶公主陵女为司祭,极尽宠爱。
  忌扬为报国仇,与其妹陵女私通,欲以两人之子僭作龙皇血嗣,谋夺鳞族的基业。
  忌扬好饮而极俊美,又有英雄气概,广受王都贵女欢迎,夜夜有人自荐枕席,无一不是美女。
  某日酣醉,被问起平生最难忘的名器,答曰:“漱泉绝颈,盖人间最销魂也。
  ”玄鳞曾幸其母,由此看穿兄妹俩的私情,忌扬与陵女的图谋竟因此败露。
  此事史册末载,稗官杂撰却津津乐道,千百年来关于“漱泉绝颈”四字何解,留有各种香艳猜测。
  一般通说,多认为是蜜壶易湿而穴口易搐,其掐束男根犹如断首,故称“绝颈”;其后更引申有女子以色媚暗行阴谋的意思,约同于红颜祸水。
  都成成语了,风月册中自是不能不提,但末列于名器九品,而是放在“异品”一节当轶事谈,兴许是连取次花丛闲著书的风月老手们,都没机会经历这等奇物,不信世上真有。
  而舒意浓的穴口,怕是真有绝颈之力,可惜赵阿根不知那晚骷髅岩发生的事,若依此际的经验判断,方骸血应破不了她的身,就算侥幸插入,后果也不堪设想,女郎的小肉剪子必重创其雄性象征,小则瘀折,严重甚或致死,绝对不是开玩笑。
  舒意浓的胴体虽与少年极之契合,但赵阿根在她身上很难支持超过一刻,正因射得极爽,时间太短反而觉得不够尽兴,不知不觉做了三次之多,算上越发短促的爱抚前戏,顶天也就半时辰。
  舒意浓叫得嫩嗓都哑了,全身浮出大片艳丽樱红,乏到连手臂都快抬不起,只能任凭爱郎恣意采撷的模样,诱人到难以形容,既有新妇娇羞,更有尤物之魅,既纯且欲,恁谁来看都无法责怪少年停不了手。
  赵阿根非是不体贴女子的性子,偏偏实际抽cha的时间并不长,次数也有限,初初破瓜的玉户虽红肿,瞧着居然不是太严重,况且头两次她自己亦是兴致勃勃,痴缠着男儿不放,第二回不但学会了扮小母狗,还试了女上男下的骑马体位,在刚破身的处子中也堪称是人杰了。
  天霄城少城主马术过人,三两下便把自己弄泄了身,最后还是给摆成小母狗结束了这回合。
  到赵阿根第四次插入时,舒意浓才觉不妙,身子里活像有个机关掣,顶着就泄,越泄却越觉晕凉,彷佛吹着风就会口吐鲜血。
  她爱她的小情郎如此贪恋她的肉体,她自己也还想要,但得先歇一歇。
  舒意浓没法喊停,被少年弄得死去活来,正面交合的体位毕竟是她俩最属意也最上手的,抵得最深,冲撞起来最毋须留力。
  女郎反手攀着池缘,只觉舌尖发凉,将泄的爆发预感堪比月事来潮,她都不怀疑自己真会泄出鲜血来,酥吟之间气息欲断,慌得颤声浪叫:“司……司剑丶司琴!快……快来!啊啊啊啊……来……来替我,我……我不成啦!好……好酸!司……呜呜呜……死丫头……啊啊啊啊!”赵阿根正到紧要处,顶着蜜穴一阵厮磨,精关差点失守,蓦听女郎向假山的方向告急,略一分神泄意顿止,随手挥去水雾,赫见两名上身仅着肚兜丶下身穿着薄透的纱裈,赤裸双足的少女,一人胸脯鼓胀,一人苗条娇小,不是琴剑二婢是谁?以他的修为,早知阁台中还藏有两人,约略猜到是谁。
  交欢之际,除舒意浓之外,另嗅得双姝的汗泽和yin蜜气味:司琴果真是人淡如菊,毛疏味薄,天生没什么味道,肌肤香泽也淡,虽褪去衫裙,残余的薰衣香还比沁出的汁水味道要更浓些。
  司剑却是气味鲜烈,甚至可说是yin骚,沁蜜稠腻,汗泽浓厚,嗅过就不会忘,与她呛辣的脾性一般令人印象深刻,看不出小小年纪,竟是极能激发男人欲望的类型。
  她的味儿虽强烈,却非不好闻,应是身子强健,连气味都末杂异臭,鲜烈而单纯。
  发育良好的奶脯透着温润的乳^脂甜香,股间则有一丝极淡的铁锈气,或是月事刚结束,这也能解释少女的气味何以特别浓烈。
  双姝瘫坐在青石地板上,纱裈透出肌色,已被水渍浸透,不知是汗或yin蜜,形同半裸;双颊绯红,气喘吁吁,约莫是窥yin时久,两人俱是动情已极。
  壁灯掩映之下,司剑肌肤更白,圆润的鼻头沁满细密汗珠,脖颈丶乳^间是一道道披挂的水渍,居然是易汗的体质;司琴被她一衬,略显黝黑,白日间独个儿看时却是丝毫不觉,五官也更秀美标致。
  相较之下,不眯眼时的司剑则是圆脸圆眼睛的俏丽,充满青春气息。
  但赵阿根万万没料到舒意浓会喊她们,约莫是给弄得意识不清了,这才顾不得羞臊,本能喊出了平日里最亲近的人来。
  琴剑二婢的惊讶不在他之下,但双姝却各有心思。
  司剑的胆子贼大,这场活春宫看得她春心荡漾,虽说公子爷的安排本非如此,但听她叫得死去活来,是真不行了。
  都说“通房丫头”,公子爷若与赵公子结为连理,带俩丫头陪嫁怎么了?小姐偶有不适,或月事来时,贴身丫鬟代受针砭一二,服侍姑爷,岂非理所当然?少女没怎么思量便说服了自己,一咬银牙,低声道:“没听公子爷叫么?咱们走。
  ”一抓司琴小手,才发现满掌是汗,居然拽不动她。
  回头见那没用的丫头怔怔摇头,也不知是没胆子还是没回神,另一只手却夹在腿间忘了抽出,身下坐了滩水泊,这么一瞧又难说是胆大或胆小。
  司剑的小肚子里暗笑,想起身却使不上力,支着膝盖手足并用,慢慢爬前,应声道:“公丶公子爷,司剑来啦。
  ”语声发颤。
  真是奇怪,她明明不怕的,这是怎么了?忽听赵公子一声低吼:“不许来!”黝黑精壮的背肌拱起,铁铸般的臂腿猛一胀,颈侧青筋虬鼓,俯身挺动得更快,令人脸红的啪啪声益发响亮。
  小姐昂颈哀叫着,嗓音又娇又腻,忽又尖得怕人,已吐不出什么清楚的字句,全是呓语浪吟;反手揪紧池缘,奋力挺起胸乳^,缠着赵公子腰际的长腿交错收紧,像绣本绘像里的蜘蛛精一样妖艳迷人。
  “好硬!啊啊啊……好烫!要坏掉啦!啊啊啊啊————!”小姐的浪吟声里,赵公子低声嘶咆着,肩背一松,似要趴倒,忽然伸手撑住,对小姐道:“我只要姐姐……不要别个!”小姐娇喘末止,捧他的脸颊道:“好。
  不要别个,就要姐姐。
  ”赵公子将她横抱起来,上得池岸,湿漉漉地从司剑身前走过,径往后厢绣房走去,彷佛当她俩不存在似。
  这“金墀别馆”本就是历代家主的婚房,又或主母备孕之用,一切排布正是为了诞下子嗣,绣房之内自有舒适的锦榻被褥,还有各种行yin取乐的家生。
  赵公子和小姐的夜还末结束,尚不知有多少耳鬓厮磨的羞人情状。
  司剑最后记得的景象,是自小姐并起的白皙大腿间,挤出一只红肿沃腴的肥美玉蛤,液光腻润的蜜缝底,小巧的肉洞开歙如鱼嘴,似被阳物撑胀过久,一时末能恢复;混杂血丝yin蜜的稠浆自洞内卜卜吐出,淌下会阴丶股沟丶肛菊等,偶尔往雪臀甩溅几点污渍,才又垂挂滴落,随赵公子走向后进的精壮背影,流淌了一地蜿蜒白腻。
  舒意浓睡到翌日近午时分才醒。
  到破晓将至,天蒙蒙亮那会儿,她俩都是相拥而眠的。
  绣本小说常用的“如胶似漆”一词,女郎总算明白其真义。
  尽管心满意足,也明白除司琴司剑之外,最好别让旁人撞破两人同室过夜,至少在她完成足够的布置前,此事绝不能泄漏,但赵阿根缓缓抽出她枕着的臂膀时,舒意浓仍像小女孩般闭眼撒娇,那把柔腻婉媚的咕哝语调,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许走。
  ”她咬唇忍笑。
  “除非再给姐姐一次……”若听见另一个自己这样说,舒意浓都吐不出个“不”字,但赵阿根只轻拍她丰满的绵股一记,便教女郎彻底死了撩拨的心。
  “……疼!”pi股不疼,但腿心子里一阵火辣辣的激痛,活像给插了把刀,左右晃摇。
  她连动动翻身的念头都疼得紧,也不知扯着哪一处。
  “起码疼三天。
  ”少年轻抚她面颊,替她拨顺了黏上口唇的鬓丝。
  他很适合做这种事,充满生活感,这是方骸血之流的江湖人所不明白的。
  女子不会为嚣狂言语,或逞凶斗狠的威风动心;她们会喜欢上的,是为自己描绘出理想生活景象的男子。
  “今儿你就别想下床啦,让司剑她们替你排开行程,美美睡上一天,后头还有你受的。
  ”“你是不是有过很多女人?”她蜷着身子背对他,冷不防问。
  “我现在就只有姐姐你呀。
  ”听着是够心虚的了。
  但舒意浓轻易原谅了他。
  “等我不疼了……我还要。
  ”“我也还想要姐姐。
  ”听他这么说,比解释有没有其他女子更让她心动。
  “生够一窝嘛,哪有忒简单?天道酬勤,咱们继续努力。
  ”舒意浓噗哧一笑,又雪雪呼疼,索性不勉强转身与他道别,反正抬头不见低头见,忍忍也就几天,蒙着锦被哼道:“记得带上门,姐姐怕冷。
  让司琴过来,但不许司剑来——把这话跟司琴说。
  ”“这是为何?”赵阿根大感诧异。
  “司剑会笑我。
  ”舒意浓咕哝着。
  “那死丫头是憋不住的。
  ”她其实骗了阿根弟弟。
  舒意浓没打算放弃和他成亲——精确地说是“招赘”——双燕连城和龙野冲衢都不是无法克服的障碍,她手里现成便有对付其一的一着棋。
  无论如何,血骷髅和方骸血的盘算现已落空,舒意浓打算等能下床了,再给血使大人发鹰书,“报告”她不小心失了贞cao之事,可惜看不到方骸血的表情。
  她到明日怕都走不出别馆,近午起身由司琴服侍洗浴,舒意浓让她替自己红肿的私处涂抹金创药,一来司琴心细,不会弄疼她不说,也不会有惹她尴尬的神情和反应,跟某人完全相反。
  舒意浓这两天都不打算看见司剑,算是预防伤害。
  用过午膳,她一路睡到傍晚,正欲唤司琴来上药,忽听门外叩叩两声,一抹影子福了半幅。
  “公子爷起身了么?”却是司剑。
  她本想板起俏脸斥退少女,听出她声音不对劲,心念微动,应声道:“进来说话。
  ”司剑快步进入,脸色十分难看。
  “公子爷容禀,秋家主仆不见了。
  ”舒意浓猛然坐起,腿心像撕裂了什么似的一疼,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说清楚!”司剑摇摇头:“说不清,就……突然不见了,戍卫交班时才发现,不到盏茶工夫前的事。
  乐总管让我来禀报公子爷,决定敲响警钟否。
  ”怎么可能?舒意浓心下一片茫然,但时间紧迫,拖越久越追不回人来,急急振臂:“立即敲钟!本城卫城取消例休,召回所有人手,于方圆二十里内搜索拦查,设岗立哨,让乐鸣锋去负责搜索行动,不必登堂,其余诸将一刻之后在卫城大堂开议。
  刀斧值先搜峰顶——”她思路清晰,派令井然有序,随口吩咐之际,发现司剑脸色不对,这丫头并不是吞吞吐吐的扭捏性格,还没说的必定牵连重大。
  “……还有什么?”少女定了定神。
  “赵公子也不见了。
  ”她咬字明晰,语速平稳,力求简达,心知公子爷全凭自己的禀报做判断,清楚传达是她的本分。
  “司琴说,赵公子昨晚进别馆前,曾问过公子爷和乐总管,回城以来有无去瞧秋家主仆,特别问了今日有无可能去。
  ”舒意浓顿觉天旋地转。
  司琴玲珑心窍,明白赵阿根特别问乐鸣锋的用意,其实打听的是提审秋家二人的时间,代表他早已料到,舒意浓不会放弃浮鼎藏宝。
  而司琴不会说谎,就算不知乐总管和公子爷几时去审,也猜得到此事必然会发生,无法径直否定“明儿会不会去”的可能性。
  赵阿根昨晚也试图以言语挤兑她,该是从她的反应猜出意图,才会带着秋家主仆逃亡。
  (该死……该死!)占有她时,他便已在谋划行动了么?少年要了她忒多次,是当真意乱情迷,还是打算让她下不了床,以阻追兵?舒意浓不由得一阵阵反胃。
  她闭眼深呼吸几口,转过如霜俏脸,不带情绪地发号施令。
  “堂议照旧,请墨柳先生主持,以尽快找到秋家主仆为要。
  让卫城备好‘惊涛雪狮子’,半个时辰后要用;拣选十名精锐马弓队,装备齐整,与我一同出发。
  有人问起,直说我去追赵阿根不妨。
  你到我房里收拾行装,轻骑用的就行。
  ”司剑微露担心之色,她毕竟还年轻,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外,但也没说什么,领命而去。
  这种时候,舒意浓往往便喜欢司剑多于司琴。
  她扶着镂空花扇下榻,每一动都疼如刀割。
  舒意浓咬牙越走越快,没多久便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除了唇面稍白,外表几乎瞧不出异状。
  女郎返回书斋,写好密信卷入银管,以豢养在院里的鹰隼携出。
  就在本城内警钟大作后不久,山下四面响起异样哨信,鬼号般的尖啸声此起彼落,原本应灿如火树银花的炮仗,在夜空里留下一个个妖异的骷髅烟花,引来峰顶山下无数人惊惶张望。
  天霄城能用的手段有限,七玄外道的花样可多了。
  舒意浓料不到自己会有上书血骷髅丶请求方骸血手下的那帮妖魔鬼怪抓回赵阿根……不,是梅少昆的一天。
  若血骷髅真放弃了混一七砦的计画,梅少昆对她便无利用价值,极可能与梅韶月父子落得同样的下场。
  更何况她在鹰书中特别提了一笔,说红丸被赵阿根设计夺取丶自请处分云云,不怕血骷髅会轻易纵放。
  在浮鼎山庄时,方骸血是将她对少年的回护看在眼里,新仇掺旧恨,少年此际的处境,绝对要比当日与梅玉璁同行时更艰险百倍。
  别怪姐姐,是你逼我的。
  时间不容女郎伤春悲秋,她换好行装,携了“冰澈宝轮”,在通过悬桥丶吊篮等关隘时木然想着:他是怎生带着两名女子——其中还有个心若稚儿的累赘——逃下山去的呢?虽百思不解,但不知为何,舒意浓就是相信他能办到。
  听他解释其中所用手法时,她一定觉得很有趣很憧憬,甚或带着些许幸福感,忍不住露出微笑罢?明明什么也听不懂。
  舒意浓,你真是笨死了。
  你和你娘一般蠢,难怪她看你不起。
  卫城中难得一片忙乱,指挥搜索行动的乐鸣锋没等公子爷来,早已领队离城搜索。
  夜骑的难度极高,就算马弓队久经训练,也非人人都吃得消,马术拔尖的乐爷可不能枯坐于帅帐中,须得人尽其才,当用则用。
  鬼面烟花惊动远近民家,不停有人来到卫城询问,提到较远的两个村子里都开始召集民勇了,毕竟七玄火门的消息传遍渔阳,没准真敢来玄圃山的地界撒野,卫城中人只得一一安抚。
  “惊涛雪狮子”是舒意浓的爱马,生得奇伟雄壮,较寻常健马还高半个头,浑身雪白,其上有形似浪花丶又像石狮螺髻的浅褐鹿毛,夸称日行百里,极是神骏,与高挑的舒意浓十分合衬。
  “银剑狮驹,男装绝色”八字考语,最常被拿来指称这位天霄城的少城主。
  舒意浓宝爱雪狮子,只在熟悉的自家地盘里驰骋,出外征战舍不得带上,以免地形陌生,伤了腿脚。
  用于夜骑,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忍痛上鞍,像惩罚自己似的,忽见城外不远处的缓丘之上,一抹熟悉身影回头相望,竟是赵阿根。
  “等等……别跑!给我站住!”回过神时,舒意浓已于月下纵马狂奔,点齐的十名护卫有的不及上马,又或追出片刻,就被神骏的惊涛雪狮子远远甩开;奔出数里,只剩女郎一骑绝尘,苦苦追赶施展轻功丶几度没于地平线彼端的身影。
  舒意浓的思绪还转不过来。
  赵阿根为何像等她似的,出现在卫城外,又是用了什么法子,跑得比惊涛雪狮子快……一切无不荒谬透顶,舒意浓却无法停下,遑论掉头。
  在这儿截住赵阿根,他就不会被假七玄盟杀掉了——意识到这个念头时,女郎几乎仰天狂笑起来,狠狠掐了把腿心里那重又渗血的破瓜伤处。
  南冥恶佛在树林里奔行着,跨步甩手的姿态十分怪异,彷佛顶着迎神赛会时那种特制的巨型竹笼傀儡,但世上恐无如此神速的傀儡笼偶。
  事实上,他这身行头的确与笼偶相去不远:置于肩上的金色脖颈和面孔,只是一顶帽子也似的假首,挂在胸口的髑髅项链,其实是为了遮掩外视用的觇孔;双脚踩的高跷,以及握于双掌的假手,除营造魁梧的假象,更是将真身藏于甲中的障眼法,哪怕是被开碑手一类的重手法击中,也伤不了他。
  而藏在其中的南冥恶佛本人,乃外门横练的高手,肉身练如甲胄一般,更有一身怪力,才能顶着这身行头平履如夷,视之直若无物。
  方骸血那头白眼狼纵使嚣狂,倒也不敢太轻视他,攻打浮鼎山庄时特别派恶佛为先锋,在诛杀西宫川人一事上建立功劳。
  今晚若能将小子梅少昆擒住,则又是大功一件——金身红袍僧停下脚步。
  前方的空地里,插满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枝,列成半环屏风状,居间一名肤色如铁丶袒露出嶙峋胸膛的老者,白须白发白麻衣,芦花草履逍遥巾,垂落的额发看似沧桑,桀骜不驯的斜睨神态却比方骸血那小子更乖张,就差额间末刺上“老流氓”三字。
  金身怪僧虽有“开口杀人”的人设,毕竟正赶时间,荒野间又无旁人,没好气地重重一哼:“来者何人,敢阻南冥恶——”谁知老人一口浓痰唾上金面,快到他来不及闪避。
  能飞两丈余的痰怕不是生了翅膀,恶佛暗自凛起,潜运护身硬功,沉声喝道:“我南冥——”啪的一声,一物重重摔上恶佛的胸膛——其实是觇孔附近——上,劲力之沉,几将他掀翻在地!南冥恶佛伸出假手一抹,涂得满掌黑褐,夹杂着嚼烂的草屑,居然是坨牛屎。
  “我南——呃啊!”这回他开口便往旁横跳,谁知第二坨牛屎不偏不倚扔进觇孔,虽说牛粪并无恶臭,但来人的手劲却沉得不可思议,恶佛及时闭上眼,仍似被无数细碎弹子打中眼皮,痛得满地打滚。
  蓦地一脚踩凹甲笼,陷落的厚甲铁钳般夹住他脑袋,踏于其上的芦花履持续往下,彷佛踩的是纸灯笼,桀骜不驯的嘶哑嗓音钻进耳朵,老人哼笑:“别提那个万儿,你丫的不配!至于老夫的名字,你觉得你配不配听?”鬼王阴宿冥并末往山岭间搜寻梅少昆,而是往人多处去。
  玄圃山外围最繁华的河港黄风渡眼看已在眼前,灯火还算热闹,但这镇外道路边上的分茶铺子,分明悬着喜气的大红灯笼,里外却无行人或伙计,只一名戴花脸纸面丶身穿绿袍,判官模样的怪人横剑桌顶,似在等人。
  高冠白面的九幽十类之主也算老江湖了,明白“拦路无善类”的道理,一剔尖细弯长的尾指指甲,正欲掉头,绿袍怪人却突然开了口。
  “你识不识得这把剑?”嗓音很难说是尖亢或低沉,不男不女,十分怪异。
  “不识。
  ”鬼王翘指拱手。
  “告辞。
  ”“且慢。
  ”绿袍人道:“你该认识。
  因为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决计不能不认识降魔青钢剑。
  你想活着认识它,还是死了再认识?”玄帝神君寒掌击出,《雪花神掌》的寒阴真气以双掌为中心,瞬间封住他身前约七尺宽的双叠同心圆,满拟能迫退来人;剑芒一闪,剧痛钻心,左掌掌心竟被一柄蜂尾针似的锐剑洞穿,牢牢钉在树干上。
  雪花神掌的寒劲连剑带树一并冻住,包括被钉住的手掌至肘,无不覆了层晶莹白霜,但毕竟动弹不得,料不到敌人会牺牲佩剑,换他一条左臂,张冲自知今日吃了大亏,恨道:“你是何人,敢与七玄盟主座下的玄帝神君为敌?”“妾身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道长,请道长为妾身指点迷津。
  ”树影之中,曼步行出一名黑袍丽人,容颜清丽温雅,气质谈吐无不出众,身段却是玲珑浮凸,瞧得道人两眼发直。
  妇人髻裹垂背乌纱,横簪荆钗,颇有几份在家持戒的女冠模样,若非衣作乌玄,活脱脱便是自图画中走出来的观世音菩萨。
  黑袍道人与她交手数合,感其身法快绝,出剑毒辣如惊雷飞电,眨眼之间即险象环生,不及看清身形容貌,只知是名女子,恐身着夜行劲装一类,岂料是这般温婉动人丶言笑晏晏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消。
  “你……夫人要问什么?”明知对方绝非善类,但剧痛的掌心毕竟不能尽掩色心,黑袍道人咬着牙哼笑,一时间忘了应该要尽速脱身。
  妇人笑道:“是这样。
  道长若是五帝窟的玄帝神君,那妾身又是何人?我当了黑岛二十几年的家,今日始知我非我,望道长有以教我。
  ”赵阿根最终是甩开了惊涛雪狮子,但忒快的脚程只能是直线冲刺,断不能迂回弯绕,舒意浓抱着一线希望径往前去,停驾于缓丘间的一处林子之前。
  这里到底是哪里,她已然认不出,但以雪狮子的脚程推估,不到两刻的放蹄奔驰,应还在玄圃山的范围内,少城主毕竟没踏遍领内各处,夜里地景难辨,不识也属正常。
  林中炬焰闪动,却悄然无声,远观不易判断有多少人。
  理性告诉舒意浓:赵阿根是故意引她来此,应提防有诈,仗有惊涛雪狮子傍身,速速离去才是上策,不宜孤身犯险。
  但他还能怎么伤害我呢?女郎凄苦一笑,赌气似的将雪狮子留在林外,提着银剑走入林中。
  不系缰是唯恐敌人欲抓捕爱驹,让它还有逃跑的机会,惊涛雪狮子通灵知性,舒意浓撮唇为哨,便能召唤它来,放任自行总比绑死了好。
  林间有片空地,周围遍插长柄火炬,居间拉起了遮风的帷幕,置着一张髹金雕饰的虎皮交椅,交椅前铺着长长的猩红绒毡,一路延伸到林道上,舒意浓其实是踩着红毡走进空地的,毡下的泥土地面十分平坦,踩不到半点碎石异物,显经悉心布置。
  王侯围猎的小憩之地,约莫便是这等排场。
  赵阿根单手负后,静立在红毡铺道的尽头,低头抚摩着虎皮交椅的扶手,嘴巴歙动着。
  舒意浓不通唇语,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他正叨念着“这也太夸张了”丶“哪来忒铺张的物事”之类,有点小气巴拉,却充满生活感的抱怨。
  她咬着唇,不让泪水涌进眼眶。
  母亲死时她没哭,第一次杀人丶从战场生还也没哭,舒意浓希望自己的眼泪在很久以前便已流干,但似乎并不是这样。
  她总是为了莫名其妙的小事哭泣。
  她对自己爱哭这件事感到失望,甚至有些恼怒。
  “你是怎么离开玄圃山的?”她决定以厘清谜团当作开场白,避免去想鼻腔深处那阵阵袭来的酸楚是怎么回事。
  赵阿根微笑回头,耸了耸肩。
  “我试过攀爬三关天险工事,结果挺惨,差点引发心疾。
  后来灵机一动;若是将重点放在‘无声无息出入’上,其实有个更简单的法子,就是攀附在吊具外头,只要避开乘坐和机关cao作者的耳目即可。
  当然这有点危险。
  “所以……其实算是你带我下山的。
  你下到卫城的路上,我一直都在附近——或者是在下面,或者挂在旁边……之类。
  ”舒意浓瞠目结舌。
  “那秋家主仆……”“自是带不了的。
  哪有忒容易?姐姐家可是‘人间不可越’哩!”这么说来,秋霜洁和绣娘还在山上——舒意浓突然间有点想笑,她自己也不确定是因为释然,还是这一切太过荒谬偏偏又很合理,或因这个手法充满赵阿根的风格:刚听完会很生气,想一想又觉得挺佩服,最终只觉得好笑而已。
  “你保证不为难她们,我就告诉你她俩在哪儿。
  ”少年正色道。
  她恨得牙痒痒的。
  “你……莫非是为了那白痴秋霜洁?”这很合理。
  即使是傻的,她毕竟有副超龄的诱人皮囊。
  若赵阿根喜欢妖娆少妇,没准看上的是绣娘。
  “我是为了你。
  ”他倒半点不害臊,也不像在说骚话,一本正经道:“我说过我觉得你没这么坏,骨子里还是个好人。
  作恶是有代价的,我不想你干下不能回头的坏事。
  ”“可我非要藏宝不可。
  ”“这个我们可以再谈。
  ”他笑得令人无比火大。
  舒意浓想过,以少年对机关术的了解,他有没有可能知道浮鼎山庄的宝物藏在何处?如今看来,他还真是知道。
  舒意浓几乎忍不住要问昨夜之事,但此间不只她二人。
  十余名身穿夜行衣丶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自两侧鱼贯而出,分列道旁,步履轻盈,次序井然,严整不逊她麾下的马弓队和刀斧值,内家修为却远在其上,整体的素质令人咋舌。
  为首的马尾少女面容姣好,一看便知是精明干练,丰盈的pi股结实又肉呼呼十分弹手,身段容貌居诸女之冠。
  舒意浓瞧她像是要率众行礼,岂料冷不防逼近赵阿根,满脸的嫌弃挑剔;虽压低了声音,旁人多半还是能听见。
  “她为什么用那种泫然欲泣的表情看你?”清脆的嗓音充满朝气,感觉是个率直的姑娘。
  舒意浓慢了小半拍,才省起那个“她”指的是自己,羞赧之余,又不禁有些狐疑。
  哪有下属能管主上这种事?两人关系肯定非比寻常。
  赵阿根尴尬不已,低声讨饶:“咱们晚点……晚点再说罢。
  ”少女一扭头,飞起的高马尾差点甩他一脸,退回原位后,才领着众姝盈盈下拜。
  “帝窟宗主座下潜行都,参见盟主。
  ”整齐划一精神抖擞,乳^燕清音回荡于林间,煞是动听。
  一把嘶哑嗓音道:“白岛薛百螣,参见盟主。
  ”语声方落,精瘦的白衣老者大步而来,铁臂一扬,掷入一条金红相间的魁梧人影,胸膛凹陷,生死不知,竟是方骸血手下的假恶佛。
  林子的另一侧,飞来一颗眦目吐舌的惨白首级,头戴高冠,长须无眉,赫然是那帮冒牌七玄里的假鬼王。
  一把脆甜女声欢叫道:“小和……”白衣老人薛百螣干咳两声,面色不善,那人才不情不愿改口:“集恶道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鬼王’阴宿冥,参见盟主!”扶剑飘落单膝跪地,虽着鹦鹉绿的判官袍服,却是名红发雪肤丶如花似玉的出挑美人,似混有若干异邦血统,无论口音或外貌都不似东洲之人。
  舒意浓瞧得舌挢不下,万般骇异:“这年纪轻轻的女子,竟也自称阴宿冥!”又一人踏着红毡林道,手提灯笼,款摆而来,风姿绰约,却是名黑袍美妇,见潜行都众人盈盈下拜,象牙乳^色的腻润玉手一挥,曼声应道:“盟主座前,不行家礼。
  ”冲赵阿根福了半幅,垂首敛眸:“五帝窟漱玉节,参见盟主。
  妾身不慎走脱贼人,仅留下他一只手掌,请盟主降罪。
  ”取出一条齐肘冰掌来。
  赵阿根隔空托起,淡然道:“这厮的《雪花神掌》颇有异处,宗主断他一臂,功大于过,毋须上心。
  ”朗道:“都起来罢。
  辛苦盟中诸位前辈,有劳潜行都的姐姐们接应传讯,我等才得于此间会师。
  ”众人轰然道:“谢盟主!”齐齐起身。
  舒意浓似隐约明白了什么,只是仍不肯信,眺着坐上虎皮交椅丶为众人所簇拥的黝黑少年,彷佛陌生人般,喃喃道:“你真不是……真不是梅少昆?”赵阿根摇头。
  “我早说了我不是梅少昆,与梅掌门只是萍水相逢,仗义出手,他的遗体如何处置,我不能作主。
  ‘赵阿根’不过是化名,真名那会儿不便奉告,并非有意欺瞒。
  ”舒意浓兀自挣扎:“赵阿根……不是梅少昆的谐音么?”“我没发现这也算谐音。
  ”少年抓抓脑袋。
  “就是把名字倒过来,在中间加个‘阿’字,我家乡很多这样的名儿。
  ”舒意浓试着在心里重组了一遍,几欲昏厥,颤道:“那丶那你是——”“我乃无争坪混元宫,七玄同盟之主,名叫耿照。
  ”少年冲她叠掌抬臂,伏首与齐,行了个端整的时揖,代表双方地位平齐,足以分庭抗之。
  “从阜阳郡到玄圃山,一路多承少城主照拂,在下这厢有礼。
  ”(第一卷完)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1:40

第二卷 如梦飞还  第九折、君欲明珠,藏之韫椟
  舒意浓仿佛被倒提着浸入冰湖,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
  渔阳玄圃舒氏的家格之高,按灯海纸骷髅的说法,她的处子直是千金不易,该用来笼络最有潜力的合作对象,为天霄城、也为她自己挣得宝贵的臂助,岂料却给了最不该给的那一个
  敌人。
  不,不是这样的,舒意浓一咬樱唇,内心里那个掩耳尖叫的小女孩忽尔噤声。有些事,身为外人的纸骷髅并不知晓。
  玄圃舒氏有条不足外人道的内规:城主嫡裔之女,终生不得出嫁,无论是嫁与家臣,或于七砦之间结缘联姻,尽皆不许。
  个中因由,却不曾说清楚道明白,仅以含混的命理之说“易克夫无后”带过。于云中寄旁的回雪峰,隔着天霄城古城塞与金墀别馆相对的另一侧,有座名为“玄英剑庵”的小小庵堂,又管叫回雪小院,就是这些终生不得出嫁的舒氏女子最后的归处。
  舒意浓之母姚雨霏不纳墨柳先生建言,拒采联姻做为巩固天霄城基业的手段,执意把女儿当成病故爱子的替身,约莫也是这条内规所致。小姑姑在她的教养问题上与母亲相持不下,却未附议墨柳先生的联姻之策,可见此说并非无稽,对舒家人而言,是刻进了血源里的、不可违背的祖训。
  重点是交出处子之身,她再也毋须担心被方骸血染指,乃至被活活采补致死。况且昨晚她快活极了,她从没这样庆幸自己身为女子,是赵阿根让她……
  不是赵阿根。是耿照,真正的七玄盟主耿照。是她的死敌。
  血使大人告诉她七玄大队尚在冷炉谷集结中,考虑到血骷髅于此事上没有诓骗她的必要,若非线报有误,便是中了七玄盟的缓兵计。
  天罗香是现今七玄中唯一在台面上亮出根据地的,显然耿照利用了这一点,否则以他堂堂一盟之尊,何以能在第一时间赶到渔阳,且介入如此之深,实令人匪夷所思。除非这一切不是什么意外巧合,打从一开始,七玄同盟就是参与这场博奕的一方
  “……不是你想的那样。”少年仿佛看穿她内心的想法,微微摇头,正色道:
  “如我先前所说,我只是恰巧在旅途中,遇到了被人追杀的梅掌门,出手帮了他一把而已。我对渔阳形势一无所知,没想多管闲事,是他拜托我冒充他走散的徒弟,引开追兵,我俩才走的一路。若非你等冒我七玄之名,打生打死都不干本盟的事。”
  “所以你才不救梅玉璁?”舒意浓姣美的柳眉一挑,银牙轻咬,桃腮绷如塞了满嘴栗实的花栗鼠。若闭目不听那把娇腻的娃娃嗓,这般衅蔑遄飞之态倒也有几分英气。
  “机关屋炸得猝不及防,没法救。”耿照无奈摊手。“我只是武功比你们高了点,毕竟不是大罗金仙。况且,我很快就发现事有蹊跷,他借密道脱身,却将我留在山庄里,还向假盟主力陈我的重要性,简直不讲义气到了家,把萍水相逢、仗义出手的人利用到这种境地,令人无语。”忽听一声噗哧,见舒意浓急急掩口,肩颈微缩,眼角掠过一抹桃花般的盈盈眼波,美得难绘难描,不禁瞧得有些怔。
  舒意浓终究是身处敌营,威胁环伺,没敢太过松懈,微眯起猫儿似的眸子一乜少年,忍笑道:“你活该!莫说出手相助,在渔阳地界,听见‘梅玉璁’三字不赶紧躲得远远的,整死你都不冤枉。你以为他干嘛大老远跑到浮鼎山庄求助?”
  耿照愕然道:“他声名有这么糟?”
  “‘血火灵燔’梅玉璁孤傲狷介,矫矫不群,这是好听的说法。”
  漱玉节忽然插口,约莫不想显得盟主孤陋寡闻,有意解围。看似向盟主禀报,一双妙目却盯着舒意浓,乌衣裹出的窈窕曲线分明柔润似水,整个人却似一口匣中剑,纵不露半分锋芒,哪怕下一霎眼忽然出鞘饮血,也不奇怪。
  “不好听的说法,可就多啦。”乌衣美妇幽幽一叹,温婉续道:
  “伪君子、假道学,沽名钓誉,严以待人,吝啬苛刻……就是个乍看体面、实则难处的人。这厮亦有自知之明,据说平日好吟‘天涯知己零落半,最好交情见面初’两句诗,颇有孤芳自赏的意思。这等样人,就算台面上无甚劣迹,因细故逼死个下人之类,料想没当回事;加上他并未娶妻,从床笫间往下掘,肯定能有几桩见不得光的事。盟主若有意,妾身这就派人去查。”
  舒意浓暗忖:“怪了。她对渔阳武林了如指掌,莫非是本地人?我竟不知有这号人物。”
  漱玉节活跃于武林时,她尚在襁褓中,自未听过“剑脊乌梢”之名。而血骷髅交付的七玄首脑情报里,五帝窟的部分既少且旧,其据地“环跳山星罗海”并无实指,宗主写的还是“火日玉精”符承明。除白帝神君薛百螣是东海武林响叮当的人物,提到了成名绝学《蛇虺百足》外,其余苍、黄、黑三岛仅列神君之号,形同虚设。
  她原以为少年会摸摸鼻子苦笑着说“不必了”,虽说梅玉璁有失厚道,毕竟逝者已矣,难不成要为此向正牌的“麟童”梅少昆,乃至双燕连城讨公道么?谁知耿照却点点头道:“有劳宗主。此事须得速办,我想知道这位梅掌门的一切,无分钜细。”简单说了夜韶庄与梅韶月父子之事。
  舒意浓听耿照二度喊她“宗主”,蓦地会意:“这位美妇人……便是当今五帝窟之主!”想起美妇自称“漱玉节”,暗自牢记。今夜若能平安脱身,光凭对七玄盟的情报勘误便是大功一件,也益发突显出眼前形势之凶险,贼酋不惜孤身犯险引她来此,岂能由她从容离去?
  赵阿根……不,是耿照。她在心中纠正自己,伴随腿心里一阵渗了盐卤似的鲜烈刺痛,舒意浓必须捏紧拳头才能抑住娇躯发颤。她没有在险境中示弱的本钱。
  不知何时沁出的香汗,顺着腰腹下腴润的丫字淌至蜜穴,渗进刚又裂口的破瓜伤处,提醒着女郎耿照对她做了什么事。荒谬的是:舒意浓得忘掉当中甜蜜的、令她深深眷恋又无可自拔的部分——那几乎是绝大部分——才能坚定心志,相信眼前少年是邪恶的、于她有害的,无法逃离此地的下场绝对是极其悲惨;相较之下,一死了之可能是更轻松的选择。
  她紧咬着唇珠定了定神。“你倔强的表情更让人心疼”,小姑姑总这么说。她从没像此刻这般,由衷希望她是对的。
  “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原该由我来问,少城主。”耿照把手一摆,淡然说道。“七玄盟是外人,与渔阳武林无半点瓜葛,是你等冒本盟之名头,在此杀人越货,却将脏水往七玄盟头上泼,才有今夜之会。
  “以我在浮鼎山庄及天霄城所见,我以为此事少城主并非主谋,而背后主使之人图谋甚大,一旦得遂,天霄城未必能自外于祸端,遑论分沾雨露。少城主该要认真自问:你究竟想怎样?”
  “喂喂,小和尚!你该不会是想放过她罢?”发话之人,自是媚儿。
  她一见这长腿婊子望向小和尚的眼神,心里便一阵哆嗦,那是本能生出的危机之感。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长腿婊子的桃花脸蛋不在慕容柔的漂亮老婆之下,奶子不逊大奶妖妇不说,讲话还奶声奶气,完全是为勾走男人魂魄而生的贱货样。小和尚好色如命,见一个爱一个,说不动心那才有鬼了!
  “呃,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耿照陡被她气势汹汹地一问,原本清晰的思路顿时打结,急得双手乱摇,满头大汗,更显心虚。
  媚儿本只想敲打他一下,见状突然会过意来,叉腰大声道:“好啊,你睡过她了是不是?”潜行都里“咦”的一片,很难区分是鄙夷或敬佩,也可能是仰慕盟主的少女们闻言心碎,感觉不能再爱了。
  薛百螣听她越说越不成话,好好的盟主威仪愣是被她敲碎了一地,不禁蹙眉:“阴宿冥!你不请自来也就罢了,盟主说话,你打什么岔?还不赶紧退——”余光瞥见舒意浓雪靥涨红、难掩羞恼,心底“喀登”一响:“莫非还真是……啧啧啧,耿家小子真人不露相,号称‘人间不可越’的天霄城不仅出入自由,看样子连少城主的香闺也挡不住他。”一旁漱玉节含笑接口:
  “鬼王莫急。这位舒姑娘说不定不算是外人,如何处置应对,但凭盟主定夺。能化敌为友,也是极好的。”连宗主都这么说了,十之八九是真有其事,潜行都中“哗”的响起一片叹息声。
  绮鸳小脸微红,似笑非笑地远远瞅他,一脸“瞧你怎生收拾”的神气,却很难说是幸灾乐祸,就算微带责备,也不无宠溺纵容的意味,总之是够复杂了。
  而女人对这种事向来敏感,现场一片低声嗡然、隐似失控间,舒意浓忽抬起头来,直视“鬼王”,死盯着她火焰宝石般的酒红深瞳,咬唇冷笑:“你也同他睡过了,是不是?”
  媚儿完全忽视这“也”字蕴含的意义,得意洋洋:“那当然,小和尚可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潜行都里,不知是谁小声幽幽道:“……可他也是我第一个男人啊!”
  耿照完全不明白,何以在突然间就堕入了可怕的修罗场,恨不得抱着脑袋钻进地底,而舒意浓便在此刻发难。铿啷一声龙吟漫荡,一束银光自女郎臂间擎出,身剑一合,直标七玄盟主,快到众人不及反应,“冰澈宝轮”剑尖已至耿照面门!
  “……盟主!”
  碧火神功发在意先,少年尚未动念,身体本能反应,斜肩一让,倒踩罡步,银剑呼啸着掠过面门。
  舒意浓见他轻巧避过似不意外,正要易刺为削,耿照右手食、中二指照定剑脊一弹,这下用力不大,却堪堪打在她出剑的重心上,女郎如遭铁锤横击,奋力握剑不让脱手的代价,就是整个人横里飞出,瞬间体势散乱,遑论剑势。
  以最小之力,打在敌方最弱处,哪怕前者仅压过后者的承受上限一丁点,都能使对手的攻势(或守势)应势崩溃。这种以稻禾压垮象驼的奇技,即为耿照悟出的独门心法“蜗角极争”。
  他其实舍不得舒意浓受到损伤,但不可讳言,这一剑的快、锐、准,无不震慑了少年,耿照在恶招临门的瞬间,重新修正对女郎剑法的评价——她腿心甚至还留有破瓜的撕裂伤,那酥嫩已极、远超过言语能形容的销魂妙处,在两人彻夜的翻云覆雨间饱受蹂躏,他知道那疼痛绝对会影响武技的发挥。
  而舒意浓迅若惊雷的一剑,仍快过在场众人的反应,其目标若非自己,耿照判断至少有一人将折于此剑之下。
  舒意浓倒飞出去的身形,正迎着围上来的漱玉节等三人,绮鸳和几名潜行都的精锐还在更后头,之后才是尚未反应过来的其他人。唯恐众人伤了舒意浓,耿照把手一立,扬声道:“莫伤少城——”余光瞥见几点寒星飙来,本能欲闪,却发现预判的暗器轨迹全撞在一块儿,目标竟非是自己,心念电转:“……不好!”砰砰几声,大蓬粉尘凭空炸开,将耿照裹入其中!
  “……小和尚!”
  媚儿眦目欲裂,蓦听一人冷冷道:“你还有心思管顾他?”一团黑影撞入她怀中,银芒电闪,绕着她周身上下飞转,唰唰唰裂帛声不绝于耳,却始终不见鲜血喷出,正是鬼王嫡传的百锻软甲“御邪”之功。
  得御邪宝甲护身,连挨数招快剑的媚儿总算回神,怒喝道:“长腿婊子,吃本王一掌!”左臂一振,《役鬼令》的一式短打奇招“应借风雷变涸鳞”弹出,在狭仄的近身处出此巨力,果然隐隐迸出风雷吼!
  舒意浓嘴角微扬,剑不易手,同样是左掌轰出,“砰”的一声两人各退半步,媚儿不觉心惊:“长腿的婊子都有这样的气力么?”竟想到了一身怪力的雪艳青。但漱玉节腿也长,更是个大大的婊子,据说趁小和尚换完双元心阳亢未消那会儿,不要脸地爬上他的床,她气力倒是平平无奇,没有能正面接下《役鬼令》一击的能耐。
  “应借风雷变涸鳞”于咫尺间迸发巨力,毕竟是用奇不用正,要比威力宏大,在《役鬼令》中还排不上座次。媚儿狠笑着“匡啷”擎出降魔剑,见舒意浓已与手持长剑的漱玉节斗在一处,进退宛若两头妖狐所幻,竟无片刻稍停;如此快剑,却几乎没发出交击声,红发女郎满面不屑,冷冷哼道:
  “过家家是吧?给本王闪开!”挥剑横扫,一击抡开了两人之剑,砸得火星四溅,剑质绝佳的冰澈宝轮硬吃这一记,漱玉节手中之剑却无如此运气,剑刃卷曲,成了柄废铁。
  美妇人一甩皓腕微露痛色,急唤:“莫击剑刃!怕是石——”末尾“灰”字不及脱口,眼睁睁瞧着舒意浓轻抖剑刃,将半空中一蓬火星扫向笼于烟尘中的耿照,轰的一声巨响过后,流火四卷,众人无不趴倒在地,女郎乘势冲向林中,却遭薛百螣拦路。
  “小娘皮,好毒辣的手段!”老人冷笑,铜浇铁铸似的枯瘦十指宛若钩爪,既抓人也抓剑,迫得舒意浓不住倒退;背后漱、媚双姝抢至,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暗算盟主的恶毒女子留下。
  以她至多不过双十年华,拥有如此精湛的剑法造诣,固然出人意表,但要突破鬼王、帝窟宗主与白帝神君联手,光靠剑法精湛还不够,怕得有出神入化的剑技才有机会;然而不知为何,薛百螣心底始终隐有一丝不祥。
  他见过许多拥有战斗天赋的好苗子,盟主自不待言,漱玉节、阴宿冥……都拥有这种在战团中灵活应变、能忽然得到灵感克敌的才能。
  但舒意浓不能说是有,她明显是温室养出的花朵,顺风战时或能打出骄人的战绩,却缺乏死里逃生、矢志求胜,百战磨砺方能成形的坚韧与狡诈。
  她倚仗的,是一门连见多识广的老神君都不曾见过的怪异剑法。
  舒意浓出剑之际,身法会突然加快,她偷袭耿小子时用过一次,掷出石灰弹后对上阴宿冥又使一次,老人觑紧时机近身缠战,为的就是不让她故技重施,得以逃出生天。
  舒意浓应与他抱持完全相反的战斗目的,老人却看不出这个倾向。女郎不会不知道自己长于进攻,拙于拆解防守,这使她与薛百螣的缠战毫无道理,仿佛她全不明白一旦漱、媚锁进战团、她便再没有逃出林子的机会,执着到简直像是专等二人抢至
  (不对……原来如此!正是如此!)
  老人福至心灵,扬声道:“莫来,当心有诈!”媚儿已欺至她背后一臂之遥,运掌轰出,吐气开声:“能有什么诈?吃我一记‘山河板荡开玄冥’——”语声未落,周身忽被银芒吞噬,御邪宝甲上如有万箭攒至,捣得她双足离地,向后弹飞出去!
  她眼底的异华未散,如繁星齐坠,但堂堂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岂可以臀背着地?红发女郎从阳丹硬抽出一缕精纯真气,霎那间遍走全身经脉,于半空中重整体势,伸手轻轻巧巧往地面一撑,倒翻落地。
  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见漱玉节以剑拄地,袍袖裙破碎不堪,持剑的右手几乎光裸着一条肤光赛雪、腴润紧致兼而有之的修长藕臂,开裂的裙褶间隐约可见白腻的长腿。因无宝甲护身,丝滑贴身的黑袍上随处可见渲开的黏腻深渍,染得比黑绸还要黑。
  薛百螣颓然坐倒在地,捂着左肩,指缝间渗出乌红血珠。
  他的担心不幸成真,尽管舒意浓可能极度缺乏临敌经验,仍看出气血已衰的老人,是合围铁三角中最弱的一环,从开始就打算针对薛百螣突围。她没有在攻防间以一敌多的能力,却藏有一式以一敌多的杀着,将战团推进至空地边缘后,便与薛老神君缠斗直到漱玉节二人接近,才以此式一举放倒三人,乘隙冲入林中。
  即使早一步看穿这丫头的企图,薛百螣也没有能阻止这式剑招的手段,暴涨的银光一瞬间吞噬了漱玉节和阴宿冥,夹杂惊叫、叱喝及激越的金铁交鸣声;老人眼前的空无仅维持了一霎,匹练似的银光旋即盈满视界,异样的悚栗攫取了老神君。即使在面对岳宸风时,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许久之后他才想起原来这就是恐惧。
  薛百螣别无选择。
  莫说看清剑势,他连感觉似都已麻痹,只剩头皮发麻而已,但有个更简单的法子。一旦身体某处感觉疼痛,老人便以左手攫住痛感来源的一尺之遥,在那柄锋锐无匹的银装剑削断五根手指前猛将对手拉近,这样一来,剩下的右手就能将对方的持剑之手连同剑柄捏作一团,毁去她的反击之力
  没有人要求他如此牺牲,只是薛百螣丢不起这个人。任何人想闯出这片林子,只能从老人的尸身上跨过去!
  但舒意浓的剑式远比想像得更刁钻,锋刃入肉的热辣几乎同时在肩膊、臂侧、大腿三处窜起,老人明白即使断指,也可能停不住这柄蛇一般的利剑,眦目狠笑,正欲出手,“飕!”一声劲风低咆,一小块硬土撞碎在剑刃上;余势所及,舒意浓身子歪斜,一剑刺中薛百螣的肩井穴,刺得老人半身酸麻,抓向剑刃的手掌只举起一半,便即倒地。
  舒意浓趁机奔入林中,撮唇长啸,惊涛雪狮子从树影间窜出,女郎扑向鞍蹬奋力一翻,连人带剑上得马背,策马朝林外奔去!
  当耿照意识到那几点“寒星”是雷火弹一类、靠自身撞击爆炸伤敌时,砰砰几声细小的炸裂声响,兜头罩落的漫天粉灰倏忽夺取了少年的视力。
  (不好……是石灰!)
  耿照百毒不侵,且有化骊珠、双元心等异乎寻常的奇物在身,却无一能抵挡石灰。石灰遇水即生高热,若然沾眼,与泪水汗水等一生作用,立时便能烧坏照子,救无可救。
  他想起天霄城马弓队的鞍头除了箭壶,还挂有几个皮革小包,看来石灰弹也是他们在战场上常用之物,无论是伤敌或留作记号,皆能发挥奇效。
  他及时闭眼,点足侧跃,凭借碧火真气的灵敏感应,迅速脱离了石灰散布的主要范围,正欲唤人取油壶或油布来揩抹,耳中听着媚儿、漱玉节与少城主的打斗对话,眼虽不能见,在脑海中却胜似亲见,突然间一点炽热迸出铿击的刀剑,猛被舒意浓“搧”过来,星星之火在熄灭以前,已然飞入粉灰之中。
  细小的粉尘如遇火花,立时会引起爆炸,从前在龙口村时,有座仓库就是这样烧掉的,还带走了几条人命,耿照记忆犹新。
  生石灰遇火不燃,但石灰弹里若掺面粉、粗糠末等其他粉类,后果不堪设想。从舒意浓随手便将火苗往粉雾中引,可能性只怕超过八成以上。
  耿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扑过去,可惜火星子比他快了一步。
  星芒猝然暴胀,窜起的火舌已不及拍灭,眼看就要点燃远远近近的成片粉尘,少年双手运劲一合,将浑身内力压成径约六寸的无形球体,压缩至极的内劲似硬生生“凝”住了粉灰燃爆的连锁反应,但并非是安定的状态,须得源源不绝地灌入内力,才能维持这异样的静止和冻结。
  (凝功……果然不是靠内息便能催动!)
  虽只一霎,耿照却仿佛用尽了丹田内的碧火真气、脐间的骊珠奇力,就连鼎天剑脉似都再也榨不出半点余力,无形气团中央的爆焰却如急速增生的肿瘤般不住鼓胀,隐将突破内劲的凝锁。
  少年掌中持续增强的气劲,连钢铁都能揉成膏泥、榨出浆液,但要阻止已发动的连锁爆炸仍是过于勉强。
  飘散在空气中的粉尘尚未完全落地,外界实际上只过了眨眼的工夫;为免众人被火海吞噬,运无可运的耿照不得不冒险催动双元心,霎那间掌中圆球灿如熔金浇就,流辉旋绕,堪比师父当日凝与他和日九观视的“不败帝心”。
  林风忽来,尘卷灰飞,齐齐飘向夜空,耿照觑准时机将“金球”朝天一放,轰然一响,冲破禁制的火苗点燃了飘飞的粉尘,炸得半空中流火四散,坠如碎阳,潜行都众姝无不惊叫仆倒。
  气空力尽的耿照激灵灵一颤,被夜风吹得嘴角溢血,单膝跪地,一人及时将他搀住,柔软的身子有着结实紧致、极富弹性的肌束触感,发香是他的鼻尖——或说脸孔——非常熟悉的,正是绮鸳。“别动!”少女低道,耿照几能想像她蹙着眉头一脸认真的模样。“我给你擦眼。这是山茶花油。”
  石灰抹去,视界骤然一开,而将战团推进至空地边缘的四人,也即将来到图穷匕现的一刻。
  难以形容的灿烂剑式,眨眼间放倒了漱玉节与媚儿,舒意浓转身扑向老神君,耿照在薛百螣抬眸的瞬间,看出他眼里的奋烈死志,拾起硬土掷出,硬生生撞开舒意浓的剑刃,无奈气力未复,未能将冰澈宝轮击脱。
  薛百螣中剑倒地,舒意浓突破包围,冲入林中与惊涛雪狮子会合。
  耿照撑地而起,点足之际微一踉跄,急至老神君身畔,点了他的穴道止血,以指甲划破拇指,直接摁于薛百螣的伤处,回头大叫:“绮鸳,伤药!”少女只比他稍慢些,声落即至。
  惊涛雪狮子极为神骏,瞧尾足激尘便知轻功一定追不上,潜行都众人纷纷取出弓矢,试图留下舒意浓。然而林中树影遮蔽,颇不利于弓箭,且舒意浓时不时回身一射,便有潜行都之人应声倒地,虽是些皮肉伤,并不致命,但双方在骑射上的实力差距一望即知,耿照举起手来,示意停止,转瞬间便不见了雪狮子的踪影。
  耿照的鲜血虽有愈合的奇效,但薛百螣的剑创不是单纯的皮肉伤,还有剑气附着的效果,直到耿照的拇指收口,老人肩颈附近的伤口只好了圈皮膜,神情委顿、面色灰败,切齿道:“盟主……属下……属下无……”说着剧咳起来,咳得口吐丹朱,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不是老神君的错。”耿照搀扶着他的肩膀,凝眸远眺,喃喃道:
  “是我,是我放走了她。”
  舒意浓不认得回城的路,所幸惊涛雪狮子认得。女郎回到卫城时已是下半夜,除了少数派往远处的小分队,今夜的搜索行动已暂时告一段落,负责指挥的乐鸣锋让众人抓紧时间休息,明儿赶早再继续。
  舒意浓累到无法登上云中寄,直接在卫城馆舍中合衣而眠,只交待说待乐总管晨起,让他毋须再派人外出搜索,把外头的搜查队也都叫回来,不用再找了,少城主醒时自会解释分明。
  意外的是她居然一夜无梦,这觉睡得无比深沉,被叩门声吵醒时她甚至有些遗憾,舒意浓已许久没睡得这么熟了。
  “滚开!”她蒙着被褥咆哮着。“不是说别吵我么?再来……我要生气啦。”
  “公子爷,出事了。”是司剑的声音。她是专程从本城下来的么?
  舒意浓一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连靴子都没脱,湿了又干的汗渍、马鞍的陈革膻臭,还有多半来自敌人身上的血腥,在被筒里混成非常可怕的味道。她本能掩住鼻口,又嗅到尚未漱洗的隔夜口气,忍不住皱眉,顿时更清醒了几分。
  “进来说话。”
  司剑没嘲笑她的狼狈不堪,可见事态严重。舒意浓俏脸微沉:“怎么了?”司剑匆匆行过礼,凑近锦榻:“少城主,赵公子——”舒意浓听到他的名字就心烦意乱,挥手打断:“我不是交待不用找了,等我起来再说么?我知道他在哪里,我见过他了。”
  司剑诧道:“少城主知道赵公子回来了么?莫非是同少城主一起回来的?”
  “……你说‘他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舒意浓一愣。“他在云中寄?”
  司剑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少城主于此事一无所知,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刀斧值孙老三家里的去打扫客舍,见赵公子开门讨水盆布巾说要梳洗,还问什么时候用早膳,就……就像没离开过似的。孙三嫂胡乱应付,赶紧来找我。
  “我让司琴去内院里瞧瞧,果然秋家小姐和那个叫绣娘的女史,也在她们自己的房里,似是昏睡了整整一天,还以为今儿是昨日,简直活见鬼了。”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2:53

第十折、虿尾兴妖,母亡于路
  舒意浓和乐鸣锋相偕来到馆舍时,全副武装的刀斧值精锐将屋子一重一重围得水泄不通,一旁备有四角系了铁球的绳网与耙叉,合着是把捕猎大虫的祖传家生都拿出来了。
  说也奇怪,明明在卫城梳洗换装的大半个时辰里,女郎是绷紧精神如临大敌,甚至是有些仿徨无措的,一见这阵仗却差点没憋住笑,险些噗哧一声泄了底。
  为什么和他有关的一切,总能这般逗笑自己?舒意浓轻摇螓首驱散杂识,头也没回,只冷冷撇下一句:“都给我退开些。”便要伸手推门。
  乐鸣锋蹙着眉,还待要劝:“少城主,只怕不——”舒意浓压低嗓音,确定其余人等都不致听见,没好气道:“他真有那意思,再多一倍人都拦他不住,别在这儿添乱!都下去罢。”乐鸣锋素知少城主的脾性,她对赵阿根的武功有如许高的评价,必与昨夜所遇脱不了干系;摸摸鼻子闭上嘴,没敢真把包围给撤了,命众人后退三丈,散成大圈,目送少城主独个儿进入客舍。
  舒意浓穿过小院,见屋门向外敞开,赵阿根隔着门框与她微笑相对,随手放落了茶盏,拿起倒扣在桌板上的另一只以衣布细细拭净,斟满后推到对面,女郎恰恰跨入门槛,反手带上门扉时犹豫片刻,终究不欲人听,却未撩袍入座,而是倚着闭紧的房门,冷冷瞧他。
  “你还回来做甚?”舒意浓咬唇:“来向我耀武扬威么,耿盟主?”
  不这样提醒自己,她心里仍当作他是赵阿根,这令女郎倍感挫折。
  “来与姐姐继续谈。”少年笑意温煦,瞧着益发可恨。“昨儿不是才谈到一半么?事关天霄城上下数千口人,我不敢如此随便,总得同姐姐说好了才行。”
  舒意浓花容惨淡,抵于腰后的粉拳攒紧,唯恐泄露一丝惊惧,咬牙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耿照摇头。“谅必你我都清楚,天霄城最迫切的危机决计不是七玄同盟,所以我们得好好谈。我说过,我觉得你是好人,此非嘲讽,而是肺腑之言。姐姐该想的是:好人无论出于何故,与一帮冷血恶徒混在一块儿,要嘛变得与它们一般坏,要嘛成为恶徒口中的近食,哪个对天霄城更为不利,恕我难以权衡。”
  舒意浓惨然一笑。“不如降了耿盟主,做七玄盟杀进渔阳的马前卒,戴罪立功是吗?真盟主的说帖,听着与那假盟主是相去不远哪!这第三条路比起前两条好在哪里,恕我难以权衡。”
  她本以为耿照会反唇相讥,又或巧言辩驳,谁知他居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虽只一霎,毕竟也太不省心了,敢情真是靠武力压服七玄众人的?
  少年大概也意识到在这个当口没词儿,实不靠谱,讷讷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万一我想得入神,姐姐不知道要站多久,还是坐下说罢。”忽想起什么,赶紧补充:“拿茶泼我的话,近些也是好的。”
  舒意浓瞠目结舌,天霄城怎么说也是她的地盘,由得他反客为主!迈开长腿一步坐落,冷不防抄起茶盅往他脸上泼,孰料她肩臂一动耿照便即侧首,两人配合得丝严合缝;女郎的右手尚未放落茶盅,左手又抄茶壶连盖泼去,不但照样被闪过,少年猿臂暴长,将泼飞的茶壶盖抄在手里,老老实实搁于桌角。
  舒意浓气都不打一处来,雪靥涨红,余光见他的茶盏仍在,藕臂一伸,夹手夺过,举在耳畔作势欲出,她目焦往左,少年的视线也移向左畔;目焦往右,他也跟着瞥右,戒慎的模样说不出的荒唐可笑,舒意浓险些忍俊不住,圆瞠美眸:
  “你……你别逗我笑啊,小无赖!”
  “我没有啊!”少年苦着脸的样子比挤眉弄眼更滑稽,女郎终是笑出来,霎那间宛若冰雪消融,百花盛放,耿照不禁看得痴了。舒意浓本拟狠狠泼他一脸,事到临头又下不了手,“哐当”一声放落茶盅,见他目光瞟来,心虚得小脸红热,瞪眼道:“我口渴了不行么?”仰头骨碌而尽。
  耿照本欲提醒“那是我喝过的”,不忍她羞赧太甚,打定主意装糊涂,苦笑:“这就是讲道理的好处了。只动口还能有茶水喝,动手的话,指不定连盖儿都保不住。”舒意浓“咭”的一声缩颈掩口,香肩剧颤,显然忍得十分辛苦,片刻陡地沉落,浓睫瞬动,轻道:
  “你觉得我很蠢,对不?轻易被对头摸进家里来,把自己送上门……说几句笑话便能忘记敌我分际,辨不清大局轻重,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是也不是?”忽然抬头,咬唇惨笑:
  “盟主武功盖世,我算见识过啦,方骸血……就是那冒牌的七玄盟主,他那个吐血不止的怪伤,是你下的手罢?你本领忒高,手下还有众多厉害的魔头,昨晚为何不露出真面目,告诉他们我就是个被骗了身子的蠢女人,下令将我拿住,狠狠折磨?不避艰辛爬上山,坐在这儿逗我笑……是想再骗我什么吗?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让淌落,模样虽惹怜,耿照却不觉她在示弱。
  女郎的姿态无疑是愤烈的,但言语之刃全戳在自己心上,残忍而无情,绝望到令人心凉。
  “此话不然。”迎着舒意浓诧异的泪眸,耿照强迫自己定了定神,道:
  “我已说过,自始至终,都是你们招惹的七玄盟,我等本无意于渔阳,今后亦然。我确实隐藏了身份姓名,却不曾欺骗于你,我说了赵阿根只是化名,也说我不是梅少昆,若易地而处,姐姐能否比我更坦白?”舒意浓无语。
  耿照接着说:“我没听过什么奉玄圣教,但天霄城和玄圃舒氏有数百年历史,乃渔阳名门,我亲自来了一趟,见贵城上下与那动辄灭人满门的奉玄教恶徒绝不相同,猜测姐姐必有苦衷,不得已而受制于人。姐姐若有心摆脱,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舒意浓毕竟当了三年的家,易泪的天性不影响其敏锐果决,听出少年有联手之意,只不明白这对七玄同盟有什么好处,不信天上真会掉馅饼,谨慎中微带狐疑:“七玄要什么?”
  “要交代。”
  耿照微笑。“奉玄教往咱们身上泼脏水,按过往七玄的老黄历,不血洗相关人等,盟中怕是不肯干休。我能节制他们慎杀,是建立在首谋伏诛的前提上,若非如此,何以服众?天霄城此际还不算七玄的敌人,但继续与奉玄圣教站在一边,那也就是迟早的事。”
  舒意浓听出了关窍,顾不得再自怜自伤,柳眉微蹙。
  “本城还不算是七玄的敌人?”
  耿照怡然道:“与其说敌人,倒不如说是潜在的合作对象。奉玄教制定这条祸水东引的毒计时,已预设了正牌的七玄同盟必定会顺藤摸瓜,来此讨公道,届时渔阳武林一看,七玄果然侵门踏户,恁我等说破嘴皮也难自清,恰落入奸人算计。”
  ——因此,血使大人才派出探子监控冷炉谷那厢的行动,不意遇上了这个满腹狡计的小猾头,故意摆出大队集结缓慢的颟顸模样,却命众魔头轻装潜至,杀她个措手不及。
  耿照人不在冷炉谷,却能遥遥指挥,进行这等细腻操作,堪称帅才。而七玄传递消息的系统、对盟主命令的奉行不疑,也强大到令人心底发毛的地步,丝毫不逊赤炼堂等成名已久的大帮派,完全无法想像他们在数月之前,还是相争百年恩怨纠结、谁也不服谁的一盘散沙。
  但,偷袭本就易于得手,一旦战局明朗,转为两军对垒时,轻骑突入渔阳的七玄便再没有攻敌无备的优势,反坐实“七玄入侵渔阳”的诬指,纵使渔阳各派单打独斗皆非对手,团结起来以多敌少,兼有地主之便,没准儿能拼它个两败俱伤,便宜了隐身幕后的奉玄圣教。
  为此七玄盟需要在地的协力者。若有染指渔阳的野心,打下一处前进基地也是必要的,就像舒意浓为剿海寇,不得不在玄远滩建立支城,即失大义名分,乃至背上骂名,也没有不做的选项。
  女郎猜他欲以天霄城为进军渔阳的滩头堡,如此一来,本城不免与全境为敌,差别仅仅在于是从属七玄,抑或奉玄圣教罢了,横竖是死。然而听其话意,七玄盟似乎真没有这个打算,求的是鉴伪惩恶,还它们一个清白。
  “……我传发黑白两道的武林帖并非妄言,”耿照道:“七玄同盟无意生事,愿与武林同道和平共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遇着找事上门的,也不介意在刀剑上论个分明。姐姐也是一城之主,当明白我的难处。”
  他说得隐晦,态度却十分坦荡,舒意浓略一思索,简单替他作结。“你的意思是七玄盟不入奉玄圣教的陷阱,无意将大队开进渔阳,以免激起本地之人的敌忾,故须与本城合作,联手将圣教揪上台面,以为众人敌?”
  “姐姐慧见。”
  女郎轻咬唇珠,猛地抬起翦水瞳眸,恶狠狠说道:“我就直说了罢,耿盟主。若非无力撷抗,以玄圃舒氏忒高的门第,何须仰奉玄教鼻息?你七玄盟大军压境,圣教好歹要帮忙抵挡一二,我与你一边,却得独力对付圣教……有这能耐,天霄城又岂是今日这般局面!”
  “根据我的经验,乌衣夜行的阴谋家,往往惯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堂堂对垒非其所长。只消逼得它们不得不采取正面对决,赢面多半便在我们这儿。”
  耿照剖析道:“我虽不知奉玄教根柢,然而,要养一门一派的可战之兵,其耗费之重,姐姐比谁都清楚,这是稍稍调查便能循线露形的,断不能藏得无影无踪。
  “它们的行迹能如此隐密,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另有伪装,乃至借尸还魂,如台面上是玄圃舒氏的天霄城,其实举城上下都是奉玄教的教众,写作天霄,读作奉玄;其二,是奉玄教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无兵无将无有据地,不过是几名黑巾覆面的阴谋家居间穿针引线,故布疑阵罢了,自然什么也查不到。”
  这舒意浓当然也想过。血使大人将她母女两代死死攒在手里,要钱要粮,出人出力,若教尊麾下真有精兵猛将,也用不着天霄城鞍前马后,一力捐输。
  但耿盟主便有超群武力,座下高手云集,却犯了武林人常犯的毛病:只看见能看见的东西。
  “你往玄远滩边上一问,十户里起码有七八户拜至寒之神,乞求北方的寒潮如期带来足以养家活口的渔获,船只平安归来。讨海人不只拜奉玄圣教,他们什么都拜,海上的日子就有这么难。”舒意浓惨然一笑,不无自暴自弃的意味:
  “这些人,你说他们是不是奉玄教的?乍看都是安善良民,扭头即成圣教的信众,也能与你拼命。见过圣使施行的秘术,你未必能有这种底气。”
  “秘术?”耿照浓眉微挑,似乎来了兴致。“什么样的秘术?”
  “就……就是各种控制人的诡秘法门,难以常理解释。”
  “姐姐亲眼见过?”
  舒意浓犹豫一霎,垂落眼帘。“我兄长天生体弱,为求救治,母亲才信的玄圣教,即便如此,家兄也没能活到十八岁。
  “兄长病殁后,我母亲仍虔诚不已,似乎相信教尊能使兄长起死回生,我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是盲信。母亲为求秘术,不惜银钱,任圣教予取予求,最终成为了‘教尊的新妇’——这是某种特殊身份。”
  耿照不觉苦笑。“听起来颇为不妙。”
  “是啊。”舒意浓也被他逗笑了,轻松不过一晃眼,继而又幽幽叹息:
  “可惜我当时没多想。不久后母亲便经常外出,又在百里外开辟园林,营建行馆,一待便是十天半个月,但这已是她众多倒行逆施之举中,相对不那么令人痛苦的,家臣也乐得偷闲喘息,未曾干涉。
  “某日母亲不在,有人在我的膳食中下了迷药,待我醒来,已置身地底囚室,将我抓起来的竟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此人是狂热的圣教信徒,在教中领有‘茯背使’的身份,位阶仅次于直属教尊的骷髅使,不是普通的教众。
  “我母亲如此奉献,其时也不过才新晋为茯背使而已。她的侍女原来一直是她的教中上司,就近监视,日夜在她耳畔吹风,指使母亲做出种种天怒人怨的事……这是她亲口向我承认的。”
  名唤容嫦嬿的中年妇人天生一张马脸,僵冷如行尸,蜡黄的瘦脸不苟言笑,身上带着腐旧的陈年檀香味。约莫是不费吹灰之力便逮着舒意浓,得意之余,话也比平常多,不觉把整个计划对束手无策的二小姐说了个七七八八:
  教尊无意授予母亲起死回生之术,但容嫦嬿在教典中发现另一门秘法,只有具备“教尊新妇”身份的女子能够施行,教母亲在绘满符箓的阵图中与男子交媾,出精则杀,取其精、血、魂等三元淬炼;三元满溢之际,母亲便能再度于玉宫之中凝成元胎,以此法可诞下任何既死之人。
  “……对我来说,最难解的部分,是我母亲何以能信这种鬼话。”
  舒意浓凄然一笑,玉靥青白,如映霜雪。“那会儿我十六岁罢?莫说我最恨的就是这些个神神叨叨的无稽妄言,哪怕是六岁,谁也休想这般诓我。我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我对她其实非常陌生。”
  舒意浓之母姚雨霏深信不疑,远离天霄城买地盖屋,正为施行秘法,否则以山下民风纯朴,岂容主母日夜宣淫,祈灵厌胜?
  按容嫦嬿之说,秘法成功后,沐于男子精血中的姚雨霏,腹部将会在十日内隆起,结成十月之胎;这种迅速长成的异能,正是元胎有别于庸凡处。离开母体的元胎,不免受天地之斥,相当于人体的排异作用,以免强大的元胎干扰常行,改天易地。
  为使元胎避过大劫,须得浸入至亲之血,以相连的庸凡之血掩盖先天之异,才能化险为夷。而舒意浓存在的价值,便在于以自身的庸俗平凡,提供新生的兄长掩护,容嫦嬿因此才与母亲分头进行,确保计划不出纰漏。
  “……最后,是小姑姑救了我。”
  “小姑姑?”耿照是头一回听说她还有个姑姑。
  “嗯。”舒意浓轻道:“那会儿谁都不在意我,我在城中就是只傀儡娃娃,只有母亲在的时候才会摆到众人面前。容嫦嬿把司剑、司琴也抓起来,唯有小姑姑她发现我整整不见了三日。”
  小姑姑名唤舒子衿,舒意浓之父舒焕景暴卒后,身为舒氏血脉,舒子衿一度与嫂嫂姚雨霏共治天霄城,但毕竟无心权力,不久便搬到回雪峰隐居,不再过问繁琐的城务。姑嫂二人情若姊妹,舒意浓自小便爱黏她,算是极少数能在姚雨霏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重获自由的舒意浓,不顾身子虚乏还带着伤,跨上雪狮子疾驰百里,赶到母亲施行秘法的庄园时,恰恰目睹骇人的一幕:
  石室里,在以血绘成、已涸成带紫焦褐的巨大阵图间,母亲雪白修长的赤裸胴体浮在半空,身上溅满了血污精斑,很难说是淫靡香艳抑或怵目惊心。少女从未见过母亲一丝不挂的模样,但那双修长浑圆的美丽长腿、圆滚弹颤的肥硕乳瓜,乃至彤艳艳的乳晕和勃挺如葡萄的乳首,无不带给她强烈的视觉震撼,扑面而来的冷艳色气以及她心底对母亲的温情渴望,两边疯狂拉扯着,几乎将她的理智撕碎。
  更何况母亲还挺着巨大的肚子。
  那从大腿根部便高高隆起、延伸到摊坠的双乳之下的异样圆饱,像是在秾纤合度,修长到令人垂涎的母亲身上随意添加的外物,突兀得不似真有,却令人无法移目。舒意浓从没想过“怪异”和“妖艳”能如此尖锐又和谐地融为一体,不忍卒睹与难以移目竟能同存于一物之上,但她无法不看。
  因为母亲高耸的腹中透着光,映出皮膜下的血络细丝与脏器阴影,居间一物似正不停蠕动,舒意浓甚至能分辨出那玩意儿动得最厉害的头颅和手臂,像是它以掌撑顶着母亲,以致将她离地抬起,浮于半空,却仍不能出。
  母亲张大嘴却只能发出低吼般的惨叫声,浑身的孔洞不住骨碌碌地溢着血,嘴里还冒出酸水之类,整个人剧烈地痉挛抽搐。舒意浓腿软到连扶壁都站不起来,遑论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体怪异地扭曲挣扎着,最后“轰”一声迸开,裂成胸腹、手脚等几大块,鲜血碎肉浇得她一头一脸!
  这还没有完。
  满地残碎间,一团似光似影、边缘扭曲不停的诡异妖物,自母亲绽裂的躯体中段爬出,歪斜着比例奇大的脑袋,颤巍巍地举目四眺,似乎有些茫然;片刻,婴形幽影才迸出一抹宛若磁震的怪异声音:“母……母亲?”
  舒意浓用力眨了眨眼,它每一晃便突然移位,在偌大的石室中不断改变自身所在,却看不见移动的轨迹,甚至连残像也没有;见幽影一一举起尸块,又或将它们往最大的躯干尸块处聚拢,舒意浓用力眨着泪水满溢的眼睛,无法判断眼前所见是自己的想像抑或真是如此,谁知下一霎鬼影突然贴到她面前,嘶吼道:
  “带……娘……回家!”
  “哥哥……哥哥!”
  少女哭叫着从恶梦中惊醒,赫见小姑姑满面关心,扶她的肩殷问:“有没有受伤?还有哪儿疼?”舒意浓小嘴一扁,“哇”的一声扑进小姑姑怀里,嚎啕大哭。
  小姑姑骑的是卫城的健马,远不如惊涛雪狮子神骏,骑术也不若她精湛,被舒意浓甩在后头,迟约一刻才到。石室里的血符箓和堆积如山的男子尸体还在,独独不见母亲残尸,更别提那诡异的婴鬼。
  舒意浓起初并未意识到有什不对,直觉便对最最信任的小姑姑和盘托出,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的话听起来毫无道理,尽管小姑姑依旧温柔倾听,满目心疼,未有一丝不耐,但少女知道小姑姑不信她。
  “你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再加上这般奔波,便是偶见幻象,也没甚奇怪。”小姑姑柔声道:“这,便是武学上说的‘心魔’,不是只有在修习内功时才有,惊骇太甚、过于疲惫也可能遇到。先调息些个,我给你找点吃的喝的。”
  不行。舒意浓定了定神,捏着小姑姑的手,哑声道:“先……先回去,回……回城里去。哥哥让我……娘在城里……”勉力迈步,谁知膝弯骤软,幸被小姑姑搂了个正着。
  幽影冲她说的那句“带娘回家”,正是兄长的语气。
  尽管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比她聪明百倍的兄长仍在重生为元胎的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它捡拾尸块的恐怖场景,如今一想起来舒意浓便止不住泪;若未及时浸泡至亲鲜血,兄长还能再世为人么?
  “我们回城去。”她定定望着小姑姑,贝齿几乎咬破干裂的嘴唇。“要快。”
  小姑姑拗不过,只不许她再一骑绝尘,跑出视线范围。两人最终并辔疾驰,仍是尽快赶回了天霄城,而迎接姑侄俩的却是姚雨霏的死讯。
  “没人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回城的,院里仆妇整理房间时,才发现她七孔流血,仰躺在锦榻上。我的家臣墨柳先生颇通医术,也懂一点仵工,推断是经脉尽断而亡,却无有外伤,对外也只能说是得了急症。”
  耿照思索片刻,突然发问:“我虽不识墨柳先生,但‘柳叶银镝,四大家将’的大名还是听过的。对外的说法姑且不论,天霄城事后并未追究凶手,看来墨柳先生不以为有人行凶,而是真当作暴卒处理?”
  舒意浓道:“我母亲为求元胎,不知吃了多少奇怪药物,事后整理房间,搜出大批于身子有害的物事,其毒不下于五石散。墨柳先生说若无良医指点,又或吞服无度,以致缩短寿元也不奇怪。”
  “那个奉玄教的容嫦嬿呢?”耿照又问:
  “你脱困那会儿,可有留下活口?”
  舒意浓对他着意于此颇有些诧异,但证诸“阿根弟弟”过往的表现,于此似又不应感到意外。“我小姑姑温柔善良,剑下从不取人性命,只将她囚于地窖内,不许任何人探视;待我俩回城,欲提来讯问,才知容嫦嬿已不知所踪。小姑姑说,早知便让墨柳先生先审,可后悔也来不及啦。”
  耿照待她说到一个段落,才缓缓开口。
  “此事之奇,奇在令堂既于百里外爆体身亡,又岂能在城内七孔流血,正寝而绝?除开姐姐所见非真的可能性,这分作两处两个死法的两具尸体中,必有一具为假,也可能两者皆——”
  “不,我还没说完。”舒意浓俏脸阴沉。“我也想过,以当时三日未食疾驰百里,体力精神消耗殆尽,或许是我自己生出心魔,看见幻象也说不定。小姑姑的说法,在那会儿我是信的,直到我母亲的守灵夜。
  “那晚,我独自在灵堂,为母亲折纸莲花,一名头戴髑髅的红衣女子出现在我面前,自称是奉玄圣教的使者‘死海血骷髅’,说我母亲因擅行秘法,以致死无全尸,若我不想步上她的后尘,便只能归顺圣教,为教尊所驱策。否则,纵有‘人间不可越’之天险,谁也不能保我玄圃舒氏安泰。”
  耿照微微一笑。
  “我亦能渡过‘人间不可越’,也不见姐姐有多怕我。”
  “你那是投机取巧,邪魔歪道!”
  舒意浓狠狠瞪他一眼,无奈绝世妾颜之下,只得七分妩媚、三分薄嗔,便是目光杀人,那也是给醉死的。“彼时我并不怕她,也不信有秘术,石室所见,不过是疲劳生出的幻觉,直到她发动我母亲身上的‘教尊新妇’印记。”
  “……那是什么?”
  耿照闻言皱眉,见舒意浓比了比额头腹间,兀自不能理解。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像某种发光印记吧?纹理有如花卉,挺好看。印记并非重点,血使大人隔空一招,母亲的遗体便即浮起,蓦地寿衣绽裂,丝缕不存……我是见惯了擒龙控鹤之术的,那决计不是内劲所致。母亲……是真的浮了起来,自肌肤下放出光芒。”
  舒意浓喃喃道,语气宛若神游,眼底却清楚浮现恐惧之色。
  “除额头、胸口和下腹间的花卉黥纹外,她身上到处都是一圈一圈儿的、不规则的扭曲细纹,像缠绕着蚯蚓也似,遍布于躯干、臂膀和大腿上……突然间,我明白那是什么了。
  “那些细圈儿横截的肢体分段,便是我母亲在石室里碎成的尸块,是被我兄长带回天霄城之后,以秘法重新连缀,所留下的接痕……那并不是我疲劳已极所见的幻象,而是真的!是真真切切发生、只有我才知道……说出来谁也不信的事!”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3:01

第十一折、败兵先败,劲似途殊
  耿照把手横过桌面,轻轻握住女郎之手,但觉掌中全是冷汗,舒意浓并非有意撒娇,才任由少年握持,而是仍困在那诡异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对外界的变化置若罔闻,空洞的眸焦越过耿照,不知散于虚空中哪一处,惨白的樱唇喃喃歙动,宛若失魂。
  他略提元功,绵和的内息缓缓度入,霎那间舒意浓如浸温水,暖意沁入骨髓,娇躯激灵灵一颤,倏忽回神,欲将柔荑抽出,见耿照无一丝戏谑调笑的模样,定定望进她的眸子里,温言说道:
  “姐姐可曾听过妖刀肆虐武林之事?幽凝任意移转妖魂,为其所附,凡铁亦能变成神兵,削断被寄附的刀剑却无法灭之;赤眼乃天下女子克星,被它控制的女子神智犹在,却已非往日之人,连丈夫乃至父母儿女都能下得毒手,毫无良知,遑论温情。昔日‘渔阳七仙女’为范飞强所制,十二家几乎伤亡逾半。”
  天霄城在妖刀肆虐时闭关自守,凭借“人间不可越”阻绝纷扰,保存实力,才有今日称雄渔阳的资本。舒意浓是本地人,这些事她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版本,自不陌生。
  耿照握着她的手,真诚道:“那些全是假的,是阴谋家巧计造作,用以迷惑人眼、操纵人心的鬼蜮伎俩,如变戏法,说穿不值几文钱。”将从萧谏纸处得知的种种机关布置,专拣离奇的说,听得舒意浓美眸圆瞠,舌挢不下。
  “……虽不知对方是用了什么手法,使令堂遗体分现两地,”耿照道:
  “但也只是戏法尚未破解,绝非妖术。强如‘隐圣’殷横野亦须伏法,我不以为奉玄圣教在武功和阴谋之上,有胜过那厮的能耐。”
  舒意浓知他武功超卓,万料不到连名列三才五峰的不世高人也栽在他手里。血骷髅与奉玄圣教既不足恃,得此强援固然是好,但她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之女,过不得以男人为天、一荣俱荣的那种人生,须以天霄城上下数千口人,以及玄圃舒氏的兴亡为念,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
  女郎定了定神,从他掌中抽出手来,神色宁定,又恢复一城之主的冷静自持,肃然道:“既如此,我便与你约定,咱们联手对付奉玄教,还七玄同盟清白名声。也要请耿盟主保证:七玄盟没有进入渔阳的野心,从今而后,贵我双方和平共处,事不违侠义道者,互为犄角,同气连枝。”说着竖起了手掌。
  耿照微微一笑,正欲举手相击,忽听院外一人朗吟:“青阳蛰动喜雷霆,万碧绦涛耀朱明,不共霜天风雪舞,枝条抖落笑玄英!”最末一个“英”字甫落,声音已至门前,“砰”一声客舍门牖无风自开,袍襕扬动处,一条白裤白靴的腿跨了进来。
  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异常灵敏,便与舒意浓说话之间,耿照始终留意着外头的情况,此人推开前院的竹篱门、一路行入,乃至吟诗时的呼吸吐纳,在他听来俱如常人,不比刀斧值的弟子王达等高多少。
  然而,在无形气劲震开房门的瞬间,其迸发之强,在少年遇过的高手中,也是位列前沿的佼佼者,且气机乍现倏隐,便以碧火功之灵觉,也没能辨察出更多,修为堪称耿照入渔阳以来仅见。
  来人中等身材,面颊微凹,额前垂发数绺,唇上黑髭疏落,瞧着有些落拓。然而凤目隆准,眉心蹙如刀镌,意外与那股子寥落十分合衬,不易看出年纪;说是四五十岁初老之人,的确是该有这样的疲惫沧桑,说是二三十许的张狂意气,好像也很合理。
  这样的矛盾,同样反映在男子的衣品之上。
  一身松花绿的直裾深衣,襟的黑底金绣低调华贵,外罩半袖乌黑长褙子,差柄羽扇,便是教书先生的模样;袍内所著却是便于动手的快靴武裤,色作纯白,衬与腰带一侧垂落的玉坠长流苏,纵未服剑,亦难掩其悍锐的少年气,不知是什么囚住了他的跋扈飞扬、不羁落拓,经年累月,终至如斯。
  青袍客冲舒意浓一点头,走到方桌畔,也不见伸手抬腿,绣墩“唰!”一声滑出桌底,如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缚着拖出,青袍客撢撢膝腿,随意落座,一只倒扣的茶盏“叩”地跳起翻过,稳稳移至面前。
  他抬眸瞥了耿照一眼,似是意兴阑珊。
  “我也想喝杯茶,耿盟主可为我斟否?”
  耿照余光见舒意浓满脸惊诧,料她对青袍客何以知晓自己身份同感意外,暗忖道:“此人若是在外头听的我俩对话,其内功之神异,恐不在碧火功的先天真气之下。”
  青袍怪客拖动绣墩、翻过茶盏所使,应是擒龙控鹤一类的内家法门,能练到袖不动身不移,已是惊人,耿照却知此非青袍客最骇人处。
  少年虽未学过类似的手法,倒也毋须刻意修习,但凡内功到了一定根基,只消逆运劲力,趁一拽之势将人或物拉近身,耿照自问也能做到。惟以茶盏之轻、绣墩之沉,同令两者止于所当止,还能这般恍若无意,绝非是乘势而为所能办到。
  青袍客的气机不似武者,仅在出手的瞬间猛烈爆发,但也只是瞬间而已。耿照想起师父说过,在“发在意先”的境界之上,还有名为“极发藏意”的武境,便以极招发之,心湖仍不生半点波澜,难以应对。
  武登庸未曾向徒儿示演,耿照无法想像“极发藏意”究竟是什么模样,单从字面上理解,眼前的青袍怪客,兴许是耿照所知最接近此一境界之人。
  他以为青袍客并非是有意显摆,而是将“隐藏气机”和“以最精准的力道隔空御物”两者,练进日常的行走坐卧中,才能有这般惊人的成果,没敢自恃盟主的身份,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恭敬回答:“此乃晚辈的荣幸。前辈请。”提起茶壶,凑近青袍客举起的空茶盏,略微向前倾,壶嘴却无一物出。
  壶嘴尖端,稍倾即仰用以断水的位置,又称“切水”。
  明明琥珀色的茶液应自切水处滚出,倏忽被一物所堵,硬生生给推了回去。耿照清楚感受到有什么抵住壶口,就这么支棱着往上顶,不多不少,恰好堵住茶汤,又不致掀飞陶壶。这股劲力的输出极为稳定,就像被实物顶住般,以致茶水竟流之不出。
  如此精准的施力,耿照自问以“蜗角极争”的心法亦能办到,但青袍客单手执杯,食指扣在杯缘,指尖未点向壶嘴,明显是将气劲聚于杯上,凝成约青枣大小的无形气团,堵住切水。此非单点施力,比起将劲力凝于指尖,何止难上数倍?
  耿照转动手腕,直至壶嘴朝下指,壶盖差分许便要翻落,茶水仍倒不出。打翻壶盖、移开茶壶或能瓦解对手的招数,但那就是自承手段不如,形同认输了。
  少年虽不好斗,七玄盟却丢不起这个脸,悄运碧火神功,灌注于壶内茶液,欲钻破青袍客施于盏上的隔空劲。须知以碧火真气之致密,可居天下玄功前三甲,以“蜗角极争”凝力于针尖大的一点上,果然壶口骨碌碌地冒出连串琥珀色液珠,似欲倾落。
  青袍客眉目一动:“好修为。”耿照闻言微凛:“分神开口,真气兀自不泄,的是厉害。”谦虚道:“前辈谬赞。”青袍客显与他想到了一处,微露罕异,终于肯拿正眼来瞧他。
  两股凝缩已极的气劲充塞于壶盏间,切水前更是兵家必争,壶口以肉眼难辨的频率震动着,渐泛起烙铁似的暗红炽芒,刮下的陶釉细末既不飘散,也不坠落,就这么浮在半空中,仿佛被“凝功锁脉”凝住。
  茶水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滚出,拉成蜂尾似的悬针,一点一点朝盏中伸去;看似碧火真气技高一筹,终于突破青袍客的团劲,耿照却心知双方差距微乎其微,再这么僵持下去,势必将影响化骊珠乃至双元心。
  自拜入刀皇门下,他是首度遭遇这般敌手。若早半年对上眼前之人,胜负简直毫无悬念。
  眼看茶将入盏,悬空的“茶针”忽然回卷,仿佛被茶壶吸回去,壶盖喀喇喇掀动,窜出丝丝白烟,茶水不知不觉间竟已沸滚。青袍客“哐!”的一声放落茶盏,左袖遮护在舒意浓的粉面之前;耿照同时撤劲,稳稳替他斟了八分满,若无其事放落茶壶,双手举杯。
  “前辈请用茶。”
  那人垂落袍袖,隔空一屈食中拇三指,茶盏重入掌中,举杯望着氤氲白烟,并未就口,垂眸叹道:“我极力抑制茶沸,最终仍不免如此,这叫‘败兵先败’。少主当以我为诫。”
  耿照心念微动,登时恍然。
  青袍客设定的胜利目标,是让自己斟不出茶,但茶水在两股真气碾压下,自然而然沸腾;汽化的茶汤虽斟不出,他却不以为是自己赢了,故在僵持间,仍分力抑制其沸。如此还能与碧火神功相持不下,青袍客的修为可说是骇人听闻。
  设定不利于己的目标,对胜负的判定却毫不通融……这得有多好胜,又得有多骄傲啊!耿照啼笑皆非之余,不禁有些佩服,忽听一旁舒意浓道:“这位是本城墨柳先生。从我爷爷那一代起,墨柳先生便为舒氏效力,他既是我的首席家臣,也是我师傅。”没等他开口,转头径问墨柳先生:
  “兵书上说:‘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道理我是懂的,但‘败兵先败’是什么意思?”
  墨柳先生慢条斯理道:“设定错误的战略目标,还没打就先输了,就算侥幸得胜,错误的目标也只能导致错误的结果,一错再错,不知伊于胡底。这比先开战后求胜更糟,故称‘败兵先败’。”抬望她一眼,似有深意。
  从他喊破耿照的身份,舒意浓料师傅已将两人间的对话听了去,她不让惊动墨柳先生,原也是防着这点——以其修为,这个结果可说是毫不意外。
  事已至此,师傅更暗示她不该因循苟且,败于未战之先,舒意浓下定决心,对耿照道:“与奉玄教勾结的,一直都是我母女俩,天霄城上下一无所知,自也包括我师傅。”将所知一切,包括三位骷髅使的存在、如何配合假七玄盟等,向二人和盘托出。
  墨柳先生静静聆听,并未打断少城主,他本就是眉宇深锁、心事重重的模样,看不出内心的起伏,倒是耿照细问了三骷髅的形貌,若有所思。舒意浓一气说完,顿觉轻松许多,从母亲逝世至今,她不曾如此倾吐过,怕的就是师傅闻言大怒,割袍断义,于她于天霄城的损失难以估计,足以动摇根基。
  女郎忍怯抬眸,迎着青袍客的目光,霎那间生出“遭实剑洞穿头颅”的错觉,心头“突”的一跳,咬着唇不移开视线——这也是出自师傅的教诲。
  身为城主,她可以认错,可以低头,却不能逃避。领导者毋须神而明之永不犯错,只要能面对每个决定所带来的结果,就一定会有人追随她。
  “夫人过往那些个难以解释的愚行,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了。”
  墨柳先生淡淡的语气中透着股释然,愁眉扬起,直视女郎。
  “……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
  舒意浓犹豫片刻,才道:“我亦被血骷髅下了‘教尊新妇’的禁制,这不是诈术,她对我发动印记那会儿,我全身动弹不得,直到被方骸血的血溅上,才忽然解除。”没敢与青袍客对视,仿佛做错事的孩子,简单说了当晚骷髅岩所遇。
  “此事非但不能不说,还不能押后说。有此罩门,耿盟主该重新考虑,是否要与我天霄城结盟,毕竟说好了就不能反悔,须得慎重。”
  墨柳先生毫不掩饰责备的意思,转头对耿照道:“我也不以为世上有什么妖法秘术,此必人谋,但罩门毕竟就是罩门,万一这个印记不只控制敝上的行动,或也能控制她的神智,结盟所要负担的风险,耿盟主也要考虑在内。”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他要选在两人击掌前现身,心中苦笑:“连半点便宜也不肯占,这位墨柳先生是自负得没边了。”有人的好胜心是展现在“不惜一切取胜”之上,而墨柳先生的要强,却是“不容许胜利有一丝瑕疵”,欲教旁人说不得半句闲话;别扭是够别扭的了,却无法令人生出厌恶之感。
  少年微微颔首。“此中险,我知之。这不会改变我同姐姐结盟的意向,就像是墨柳先生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天霄城一样。”说着举起手掌。
  舒意浓心中感动,除了耿照的表明心迹之外,更多是对师傅并未见弃,始终为自己、为玄圃舒氏着想,抢在她与阿根弟弟击掌前打断两人,让她把所有事情交待清楚,以避免埋下日后盟友反目的隐患。
  墨柳先生自不知晓她身中“教尊新妇”印记一事,但舒意浓是他从小看大,对这名女徒兼少主的性格知之甚深:舒意浓长期受母亲敌视,极度缺乏安全感,遇事保留,不肯说尽,骨子里并不信人。此举非关城府,而是她无法面对自身的无助,又不以为开口求助有什么用,习惯把事情闷在心里,独自忍受。
  女郎略一转念,便知师傅是如何推敲出来,本城事无钜细,均难逃墨柳先生法眼,或许他对母女俩的怪异行径,早就起了疑心也说不定,低声道:“……弟子糊涂。”墨柳先生神情未变,仍是那副深蹙剑眉的落拓愁容,漠然道:“所幸挑选盟友的眼光,还不算太糊涂。”
  舒意浓心领神会,更无迟疑,举掌与耿照轻轻一击,算是完成缔盟。
  到得这时,耿照终于有心思余裕,就近端详这位天霄城的首席家臣:
  来到近处,便能见着眼尾皱纹与渐失弹性光泽的肌肤,说不定超过五十了,不只将贴鬓的两束霜白扎进发流,额际的美人尖附近,也有几绺类似的银灿发束,贴颅缚入束发儒巾,连华发都生与常人异,誓不与庸俗同流。
  墨柳先生不是如妇人好女般的俊美,但无疑是好看的男人,适合作披发仗剑的游侠貌,该比李寒阳李大侠更粗犷豪迈,宛若雄狮。把这头狮子塞进锦绣堂皇的儒服,令其伏首贴耳、收敛爪牙的羁绊必然极其强大;即使如此,也无法完全压下他的野性。
  尽管脊梁直挺,多数的时间里墨柳先生总是垂敛目光,不欲与人对眼,益发衬出那股子萧索落拓;偶然对上,才觉其眸如剑,好在少年也是见识过萧老台丞的,未被瞧得狼狈不堪,一径从容迎视。
  墨柳先生盯着他瞧了会儿,道:“七玄不宜径入渔阳,盟主若以个人身份出手相助,不好以本来的名号示人,仍称赵阿根不妨。梅少昆至关重要,盟主若知晓其下落,还请不吝告知。”
  耿照点头。
  “我也觉得用化名好。那位梅少侠我未曾见过,打从一开始便只有梅掌门。”说了钟阜城里一处酒楼的名字。他与师父于此落脚,武登庸突发兴致,吵着要吃一种名叫六鳃斧头鲛的特产河鲜,据说竭渔江里才有,耿照问遍码头鱼贩,都说没听过这种鱼,灰溜溜地回来禀报。
  武登庸仰天哈哈两声,皮笑肉不笑的,冷哼着说没用的东西你丫等着啊,瞧你师父的,说完便不见人影,半天都没回来。便在枯等的当儿,耿照遇上被追杀的梅玉璁,才有后头诸般情事。
  武登庸虽走得匆忙,好歹渔阳也算五帝窟的势力范围,只是江湖人多不知晓,盟主沿途留下记号,很快便与潜行都搭上线,吩咐她们传递讯息,向师父报平安。
  岂料绮鸳回报说钟阜城内已无老爷子的踪影,最后的目证,说是在河岸附近见过形貌相似的高大老人,同行的还有一名小女娃,随一批携刀拿剑的武人登上船,此后再也无人见得。
  由于得到盟主命令,距事发时已有数日间隔,连潜行都也没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料想以刀皇的武功,天下间能威胁其性命者,少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能静待他老人家主动联系。
  绮鸳得漱玉节允可,在酒楼左近布下暗哨,正持续监视当中。梅少昆若还在钟阜城,谅必逃不过少女们的慧眼。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交换眼色,嘴上说无妨,却难掩眼底的失望。
  梅少昆对争取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加盟至关重要,这点耿照也能理解,但即使救得梅少昆,也不能保证竞逐盟主大位时,梅氏和别氏一定会让贤,毕竟有恩于己是一回事,门派荣辱又是另外一回事;混为一谈,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耿照从被木骷髅顺走的星陨异铁,联想到只有“麟童”能熔,灵光乍现,试探道:
  “姐姐,我有个大胆的假设,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该不会要团结七砦、乃至召开盟会,须得有信物,此物失传已久,且有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之类的异质,为打造替代品,才想请梅少昆熔了星陨异铁,为号召渔阳七砦提供一有力的依凭?”他不想说得太明,“替代品”云云,其实就是赝品的意思。
  墨柳先生剑眉扬起,一瞥舒意浓,女郎摇头:“我没同他提过。他就是这么会猜谜。”忍着一抹笑意,仿佛很骄傲似的,姣美的唇抿妩媚动人,雪靥微红,如沐春风。
  墨柳先生将她的喜孜孜看在眼里,欲言又止,片刻才叹了口气,蹙紧剑眉。
  “我七砦同奉骧公为祖,昔年七姓先祖来此屯垦,每家获赐题匾一面、宝箱一口,骧公嘱咐众人好生收藏,他日家国有难,天下重陷动乱,将有人手持铁令来渔阳,宝箱开启之日,便是共赴国难时。这天却始终没有到来。”语气有些无奈,不知是为骧公的使者迟未现身,抑或别桩。
  他并不知道血骷髅和少城主的密谋,但毕竟在渔阳待了二十几年,熟知骧公典故,都没怎么转念便会过意来,立时明白了梅少昆与星陨异铁的作用。
  耿照恍然道:“原来如此。想来成骧公并未留下铁令的图形尺寸,为防宝箱锁孔各异,能开天霄城宝箱的钥匙,未必能开其余六家,故须以坚逾玄铁精金的星陨异铁打造,必要时直接暴力开锁。”
  舒意浓对墨柳先生露出“你看吧”的表情,差点没憋住笑,俏脸红扑扑的,喜不自胜。
  墨柳眉锁益深,仿佛耗费偌大气力,才忍着没再叹一口气,女郎恍若未觉,越想越兴奋,雀跃道:“他不只精通机关,也懂得铸术,待拿回异铁,咱们便用不着梅少昆啦。”墨柳先生几度欲言,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耿照赶紧打圆场。“其实……也未必需要异铁的。”
  这下连墨柳先生都来了兴致,舒意浓抢在他之前,撑着桌子直起身:“竟有这样的法子?快说快说!”
  耿照笑道:“锁匠或窃贼开锁,用一根前端折起和一根笔直的铁条即可,运用此理,能做出开万家锁的万能钥匙。但这也得实际观察宝箱上的锁头之后,才知适不适用,只是有这样的可能性罢了。”
  舒意浓跃跃欲试,转头向师傅求允的眼神宛若乳犬。看来骧公宝箱牵连重大,连身为舒氏最后血脉、实际上已是天霄城之主的舒意浓,都不能独断独行。也可能是她自揭勾结奉玄教,对墨柳先生有愧,尽管师傅并未见责,此等大事仍须问过一声,以示尊重。
  墨柳先生的反应更直接,推桌而起。“既如此,盟主便随我们走一趟,瞧瞧此法可行否。在外边我便称赵公子了,还望盟主海涵。请。”走向房门,门牖应势而开,仿佛门外有只看不见的手牵引,止于当止之处,丝毫不见被气劲震开的失控弹动。
  舒意浓抢先追上去,见竹篱外已无人影,诧然不过一瞬,忙与师傅并肩而行,低道:“这些事……不是故意瞒着您的,我……我谁都没说,连小姑姑也没……”
  墨柳先生冷冷抢白。“不能让少主放心依靠,原是我等的过错,怎会是少主之过?但没同她说是好的,江湖诡诈,颇碍清修,此事便由我们来解决罢。”忽然停步,扬声道:
  “赵公子,可否陪我走一段?劳烦少主带路。”把手一扬,径对舒意浓做了个“请”的手势,转向迎头赶上的耿照,再不看她。
  舒意浓心知以他的自负,这气三年内能略消,都算好的了。谁也不能勉强墨柳先生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听完她的自白后青袍客并未拂袖离去,便毋须担心他背弃天霄城,但自己畏惧奉玄教而未向他求助,大大伤了墨柳先生的自尊心,非得让他在消灭奉玄教一事上出得大力、克建殊功,否则别想师傅能轻易放过她。
  墨柳先生对耿照的态度格外不同,以他对生人的厌恶,最好的应对是无视,一动手就是打死,废话都不肯多说一句,遑论出手考较、许他探视宝箱等,还居然主动邀少年同行,简直是难以想像。
  “阿根弟弟受到重视”这点,莫名地令舒意浓心花怒放起来,连“师傅还在生自己的气”的黯然也略见消淡,心情转瞬间调适过来,欣然前行,把对话的空间留给了身后两人。
  “赵公子年纪轻轻,修为深湛,不愧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
  “前辈谬赞。”耿照正想谦虚几句,未料墨柳先生道:“我不识公孙家的轩辕紫气、神玺圣功,却与公子使的碧火神功有些渊源,料想此功非刀皇所传,不知公子是在何处习得?”
  耿照闻言一惊。“前辈……认得碧火功?”
  “火碧丹绝所生真气之致密,冠绝天下!”墨柳先生冷哼:“赵公子不辨同源内劲,莫非不是得自风行观正传,而是循其他鸡鸣狗盗的途径,巧取豪夺而来?”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23:10

第十二折、碧穹天幕,结以鳞素
  耿照从未听过“风行观”之名,不知指的是门派或道场,但明栈雪在江湖上除天罗香之外,难保没招惹其他敌人,贸然亮出名号,不知将惹出什么事端,索性来个指东打西,混水摸鱼,从容应道:
  “据晚辈所知,碧火神功乃出自乌城山虎王祠的绝学《虎箓七神绝》,录有功诀的真本以《火碧丹绝》为题记,故尔得名。
  “晚辈所学,确是碧火神功,但晚辈曾立誓言,不得泄漏师承,只能保证来历并无不正,否则岂能见容于家师?倒是《火碧丹绝》真本失落已久,虎王祠岳家遍寻不着,前辈的师门若持有真本,或应考虑物归原主,以裨补岳氏祖遗被盗、含恨百年的缺憾。”言下之意,谁是蟊贼尚且两说,虽无一句恶言,可细辨字字都在骂人。
  哪知墨柳先生毫不在意,只耸了耸肩。
  “横竖我也不是风行观本家,也就问问。我年少时因缘际会,翻过这部《火碧丹绝》,当时便是在风行观,从中获益甚多,但说到了底,我练的也不是碧火功。只是此功乃玄门正宗心法,应无速成的路子,好奇你是怎生练成的,随口吓吓你,看能不能掏出点儿秘辛来。”
  耿照差点没给口水噎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墨柳先生却淡淡投来一瞥,连声啧啧:“你小子酸起人来,也没什么口德啊。”敛起不经意泄露的戏谑模样,正色道:“会酸人、会动怒,起码不是伪君子,如此甚好。说实话,我训练弟子、布阵调遣的能耐比不上乐鸣锋,合纵连横、经营擘划也不如其余两位同僚;要在渔阳三郡站稳脚跟,天霄城却非我不可,你道是为何?”
  自露面以来,耿照只觉这位墨柳先生事事出人意表,难以常理忖度,听他不以自己的讽刺为意,更拿掉了“赵公子”的客套,颇生好感,也不与他虚文应付,老实摇头:“我不知道。”省掉“前辈”二字,算是回应他的善意和友好。
  墨柳先生微笑。
  “在你出现前,放眼渔阳,没有人的武功比我更高。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确定这件事,用尽各种方法。你可以说除了保持最强之外,我最多的时间、心思都耗用在确认此事之上。”
  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于渔阳武林威名赫赫,耿照在流影城执敬司时读《东海名人录》,说江湖公认墨柳先生乃玄圃舒氏股肱,却非以武力著称。按他的说法,天霄城的运作其实靠的是其他三人,他沾城里城外大小事不为别的,是借斡旋各派之便,确保自己的武功长居渔阳之冠。
  “我只会打架。”
  青袍客单手负后,闲庭信步的模样淡泊从容,若非亲听,恁谁也想不到这一身寥落、满目风霜的中年汉子,竟能说出如此中二的话来。
  “我当初来玄圃山是寻仇,孤身前来,也没想过赢了要怎么走……倒不是看淡生死,就是没多想;能活到现在,只能说狗运不错。
  “老头……老城主把我留在身边,让我学着处理钱粮调度、日常细琐,但那些我有多不拿手,恐怕他也是心知肚明。我能留在天霄城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打败了老头儿父子俩,除此无他。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老城主不是让我弃武从文,我就是一打手,得让我干我擅长的事。只是我到底有多厉害,最好别让旁人摸清,才能在关键的时候杀敌人个措手不及。”
  这也就是为何在“凤愁公子”舒意浓横空出世以前,玄圃天霄是以兵强马壮著称,而非个人武勇。这里藏了个貌似文胆、实为武魁的绝顶高手,会在敌人误以为他是来施谋布计的当儿暴起杀人;墨柳先生未必能解决问题,但总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舒焕景仍当家时,乃至舒意浓接手后,他暗里干掉的潜在威胁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如烟山十鼍龙之首“恶蛟”沙阎虽是舒意浓亲手斩杀,斯役墨柳先生仅暗中压阵,并未现身,但沙阎之师铜头老祖早早便被他破门取首,沉于老祖盘据的恶蛟湾中,没人知道。
  为防沙阎找人助拳,对天霄城不利,连他那几个素与老祖不睦、早早便分了家的师叔也没逃过,莫名其妙被上门的青袍客给宰了,尸体不是喂鲨鱼便是喂狼,叱咤黑道数十载的吞沙派就在这一代悄静静地绝了门,连个“扑通!”响的小白花儿沫子都没能留下。
  或许是墨柳先生藏得太好了,以致与他朝夕相处、蒙授武艺的舒意浓,也只知他修为不俗,而不知师傅其实是渔阳一地的武力顶峰,死海血骷髅也好,虫海木骷髅也罢,单打独斗,皆非墨柳先生之敌,天霄城坐拥精兵强将,实无屈从于奉玄教的必要。
  耿照不想问他如何确定“我是最强的”,那毕竟与事实相去不远——莫说梅玉璁、须于鹤,七玄中除开耿照自己,能与稳压墨柳先生之人,唯已逝的南冥恶佛而已。强如雪艳青对上他,也只能试以玄嚣八阵字争胜,过人的膂力在青袍客的修为前并无优势,稍遇差池,战况恐怕不容乐观。
  “方才若再比下去,”墨柳先生随口问:“你有几成把握能赢?”
  耿照不禁陷入沉思。
  虽说他注劲于茶汤,突破了盏上的无形气罩,但那是墨柳先生抵御之际,边分力抑制茶水沸滚的结果。若他合力一处,耿照没有攻破的把握,最终将无可避免地陷入总力战中,且看谁能略胜对方一筹,但赢的人也绝不好过。
  “五成吧?”少年谨慎地做出结论,毫无客套。
  “我也是这样想。”墨柳先生哼笑。“你在胸口膻中和丹田气海两处,各留有一股隐隐抑制的劲力,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但你瞧着不像是托大的性格,必有不得已的理由。若无这两处拖累,我没有能赢你的把握,五成算是估得公允。”
  但耿照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我一眼便看出你和我一样,是怀揣着‘我是最强的’这个念头之人,所以你才会回天霄城。”墨柳先生淡道:“你压根儿不认为这里有人能威胁到你,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入无人之境。但这个想法不对。
  “比武斗胜的结果,随着各种内外条件的增减,时刻都在变化。最强与否,不只在于己,更取决于人,充分掌握对手的底细,才知道怎么打败他。我傍着我那位善于情搜的同僚,十几年间就干这个,确保渔阳境内任何人想对天霄城出手时,都能毫无悬念地被我干掉。”
  渔阳境内任何人……耿照突然会意,浓眉一轩:
  “所以你才出手试探我?”
  “所以你并不是无敌的。”墨柳先生纠正他。“经此一试,我很快就会找到杀你的方法,最不济最不济,就比谁的气力更长、爆发力更猛,能够不惜一命干掉对方。我很擅长干这个,我一直都这么干。”
  青袍客停下脚步,伸手搭上他的肩。
  “若让我家少主哭泣,我一定杀你。愿你牢记。”亲昵地拍拍少年肩膊。
  这幕被前头的舒意浓看在眼里,她本以为师傅会对七玄的魔头大有意见,岂料两人竟如此投缘,强抑着不让嘴角过分扬起,美眸却眯成了两弯眉月,瞧着便似谁家的姨母。
  墨柳先生撇下耿照走上前,与舒意浓擦肩之际,只冷冷抛下两句:“带他去主厅候着,我取宝箱便来。”双掌虚按两扇沉重门扉,掌心距铁门尚有寸许,“咿”的一声牙酸耳刺,门已应声开启,青袍客头也不回,径走入古老的城塞中。
  耿照抬头仰望,才发现来到了那座黑黝的石砦,远望时不觉有这般巍峨高大,直至门前才惊觉自己的渺小,石砌的无窗建筑如山,又仿佛一头俯首踞坐的巨兽,正等待无知的飧食自入血口。
  舒意浓幽幽一叹。“墨柳先生恼我啦,这回不知要气多久。”见他投以询色,勉强笑道:“我宁可屈从于奉玄圣教的淫威之下,也不向他述说烦恼,他必以为我看不起他。墨柳先生是非常高傲的人,纵使问他,他也不会松口承认,但心里肯定是这么想。”
  耿照想起方才青袍客在耳畔说的那句“我一定杀你”,颇有些哭笑不得,偏偏不好对她说,安慰道:“我看他无意离开天霄城,就算有点情绪,忠忱未改,姐姐也毋须多虑。”
  舒意浓小声道:“那也不是为了我。”听着更消沉了。耿照赶紧把话题岔开:“是了,墨柳先生便叫墨柳先生么?听着颇似道号,不像名儿。”
  舒意浓道:“他本叫刘末林,在江湖上没什么人听过,他廿五岁那年来到玄圃山,就此留下,此前也没怎么闯荡。是我爷爷给他改了‘墨柳先生’的名号,让人以后都这么叫。”
  原来墨柳是取“刘末”二字的谐音倒装,想起他自称“来玄圃山寻仇”,耿照试探性的问:“他……不是上山来学艺的罢?”
  果然舒意浓摇了摇头。
  “不是,是给他师父报仇。我爷爷昔年赢了比武,对手不服,说我家的《玄英剑式》狗屁不通,全仗劲力压人,如此强淬精气血神,乍看进境强猛,实则后患无穷,夸口二十年后于玄圃山再战,形势必然逆转。”
  廿年的光阴倏忽而逝,哪知来践约的居然是个年轻小伙,而非当年的剑客。
  “……这也太赖皮了。”耿照不觉失笑。“我猜那个年轻人便是墨柳先生?”
  “是啊。”舒意浓也笑起来,愁眉略展。“家臣们都说,我爷爷年事已高,对方却派了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失信于前,毋须理会比武的约定,我爷爷也觉有理,便无意应战。”
  名唤刘末林的青年赖在山下不走,遇着城中要人下山办事,便拦路拔剑,稀里呼噜连打了十数名家将,其中不乏在渔阳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期间天霄城也组织过抓捕,但刘末林神出鬼没,发现大队四出搜查,便暂避风头,事后又悄悄回来,继续逮落单的家将撒气。
  如此过得一月有余,天霄城明明远在山顶的云中寄,当中隔着“人间不可越”的重重关卡,愣给闹了个鸡犬不宁。舒意浓的祖父舒龙生瞧着不是办法,派使者下山引他进城,欲了结这桩陈年赌约。
  刘末林单人孤剑地走进天霄城,连对他积怨甚深的一干家将也不得不佩服这份胆识。骚扰本城如许之久、不依不饶的挑战者,其实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藏身山林打游击的恶劣处境,令他瘦到两颊凹陷,面色蜡黄,宛若饿殍;身上多处披创,也只以布巾草药匆匆包扎,更不消说整个人又脏又臭像条破抹布。当他昂然走入大厅时,人人无不掩鼻,连城主舒龙生都皱起眉头,心中颇生悔意。
  更糟糕的是:刘末林不要钱财,不讲道理,毫无半分转圜的余地,除了与舒龙生一战——更准确地说是打败他——这个年轻人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舒龙生左右为难。
  处死借借无名的刘末林,把尸首扔进山里喂狼,毋宁更符合常识,哪怕传入江湖,也不致被指违背了侠义道。他那同样无借借之名的师父片面改约,失信在前,舒龙生大可以拒绝比斗,此举并不能赋予刘末林骚扰天霄城的正当性。
  这厮敢踏进云中寄,就该有被乱刀分尸的觉悟。
  但舒龙生着实喜欢他那双精芒暴绽、闪烁着一丝癫狂的野兽之眼,还有打败他麾下三大家将的武功。那三场战斗的风格全然不同,无论是趁着黑夜暴雨突入多达十六人的精锐护卫队、斩落软轿上的目标后扬长而去,抑或利用地形风向,以伤换伤,干倒了武功明显高于他的对手……刘末林的战法毫无规律,无法归类,也使其真正的实力难以评估。
  若舒龙生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不计代价也要同他打一场。
  然而,刘末林那连名号他都已想不起来的师父是对的,做为《玄英剑式》基础的玄英功有着致命的缺陷:初修习时进境飞快,如有神助,但仅止于头一个十年,接下来效果会越来越差,终陷迟滞,境界倒退也非不可能。
  四百多年来,玄圃天霄对门下子弟的庭训要求,是心性第一,人和第二,武功剑法只能排第三,原因便在于这不进反退的玄英功。
  舒龙生年过四十之后,便放弃外功剑法,改走延寿保生的路数,涤去好勇斗狠的戾气,不求进境,武功反而消退得慢,尚留有全盛时期的六七成,渐渐悟出不是玄英功有什么疏漏,而是历代先祖的阐发弄错了方向,一味追求剑上威力,屡抄捷径,以致积重难返;虽说道理是这样,要从何处着手修改,他是既无才情,也无天时,只能徒呼负负。
  他不能同眼前这名年轻人交手,天霄城承担不起胜负的后果,但舒龙生也不愿以掐断一株武道的好苗子来解决问题。
  “父亲,请允许孩儿为本城一战。”开口的是其长子舒焕景。舒龙生颇能面对谁无老病的客观现实,没打算死在大位上,早早便安排儿子接班;焕景需要这一战来令老臣俯首,而败战的风险就搁在那儿,要嘛全赢,要嘛全输,赌注不可谓之不大。
  “少侠意下如何?”他转头问刘末林:
  “由老夫之子替老夫出战,如此辈分相当,也合乎江湖规矩。”
  青年咧开嘴一笑,露出白霜霜的发达犬齿。
  “打赢他,便能同你打么?齐上也不妨的。”
  “……你说什么!”“哪来的野狗,放肆!”“瞧老子撕烂你的嘴!”
  暴怒的家臣们咆哮起来,大堂上炸开了锅。
  事已至此,不打也不成了,舒龙生于是下令排开桌椅,众人退出堂外,将场地让与二人,以利拳脚刀剑施展。
  舒焕景的玄英功练至二品——意指第二个十年的暗语,与境界高低无关——近日遭遇瓶颈,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练一年抵旁人五年三年。这个阶段还不会有真气阻滞,乃至功力下降的问题,首先要调适的是心境,若无法面对由超凡沦为平庸的自己,心态炸裂是迟早的事。舒焕景的焦躁显而易见,但多数的时间里他算掩饰得不错,舒龙生不以为儿子会是个失格的城主。
  实际的战斗时间不算长,过程却极惨烈:
  舒焕景五招内便磕飞刘末林之剑,众人未及欢呼,以赤手对利剑的青年突然抢过主导权,仿佛长剑是束缚他的木枷。
  猛兽挣脱牢笼后,嘶吼着扑向措手不及的驯兽师,舒焕景被揍得鼻青脸肿,似怎么也弄不明白,何以利剑不断在对手身上留下创口,却是他被打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未来的天霄城之主在家臣面前丢尽脸面,最后一剑洞穿刘末林侧腹,却被对手骑坐在胸腹间,一拳接一拳地打到昏死过去,英挺的脸庞肿如熟烫猪头。刘末林自头破血流的城主嫡子身上巍颤而起,咬着满嘴鲜血,对面色铁青的舒龙生咧开了犬牙,满脸邪衅,意态张狂:
  “你要现在上呢,还是再等会儿?”
  大堂内外除了青年带着痰血的断续呼噜声,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这根本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某种邪物!
  最先恢复理智的还是舒龙生,他命人将少主抬下医治,抢在众人回神前,将狞笑着失去意识的刘末林保护起来,亲自押着大夫为他拔剑止血,缝合伤口,以免有家臣挟怨出手,趁机要了他的命。
  不仅如此,舒龙生顶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为治好刘末林的伤势耗费钜资,还让爱女舒子衿悉心照料,务必要从阎王手里抢回这人,举城为之大哗。
  须知舒子衿温柔貌美,人又聪慧,自她懂事以来,便是天霄城上下捧在手里的明珠,岂可径付道旁野犬?光与那厮同处一室,便是对小姐的莫大亵渎!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祖父坚持留下墨柳先生,除了爱才,该还有别的原因罢?”耿照直觉必有内情,又不敢问得太明。舒意浓察觉他那份小心翼翼,转忧为喜,终于有调侃他的闲心:“我爷爷的牌位也在这石砦里啊,你仔细说话。”耿照忙不迭地赔着小心,以免泰山岳祖忽然显灵,出手教训孙婿。
  “他师父武功不行,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住了我家的剑法,苦心钻研破解之道,教给了唯一的徒弟。”舒意浓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心满意足道:
  “哪里晓得墨柳先生天纵奇才,从玄英剑的招式中悟出一套心法,不同于我舒氏所传,进境神速这点是略逊一些,却无二品后停滞不前的困扰。我爷爷从他和我爹打斗的过程中,看出了些许门道,认为是上天的旨意,特地送这人来挽救本家的武学缺陷。”
  耿照心想:“这肯定是那部《火碧丹绝》帮的忙了。”但此事说明不易,就没向舒意浓提起。
  舒龙生当时尚不清楚刘末林有这等资材,见其拳脚暗合玄英剑意旨,竟能压制爱子的剑招,甚异其能,这才留他一命;不惜让爱女纡尊降贵,照拂病榻上的刘末林,也是为了摸清底细,能撬出武功秘奥那是再好不过。
  “但小姑姑外柔内刚,不肯替爷爷套问武功心法。”舒意浓笑道:
  “照顾他只是因为她若不待在病房里,天霄城起码超过一半的人,逮到机会便要杀了墨柳先生的。”
  刘末林起初对这位天人般的大小姐十分提防,舒子衿也不在意,直接了当地向他揭破父亲的意图,劝他伤愈后尽速离开玄圃山,以免枉送性命。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善良坦荡,反而开启这名野兽般的异客与父亲对话的契机,一旦刘末林相信天霄城内起码有个好人,就此埋下了对第二、第三个人敞开心胸的可能性。
  渐渐的,舒龙生探望年轻人的次数越频繁,每回待的时间也越长,旁敲侧击出青年对师父的印象,只有严苛非人的锻炼和恣意发泄的打骂,无名剑客对他毫无感情,明知代己来玄圃山搦战,无论胜败都不会有好下场,到死仍不放弃攒掇徒弟践约。
  虽说如此,青年还是来了。
  “为什么?”舒龙生问他。
  “毕竟是师父。”刘末林耸肩,满不在乎。“我欠他的,打完便还清了。”
  即便是会死么?年迈的天霄城之主笑起来,仿佛从那双精光闪烁的兽眸中看见了别的。
  舒龙生在他身上花的时间心思,甚至比对儿子舒焕景要多得多,家臣慢慢揣测起城主的心思:玄圃舒氏一脉单传,女子又有守身不嫁的传统,舒焕景的接班顺位原是十拿九稳。经此一战,老爷子没准儿动了招赘的念头,要打破不嫁女的陋规,使舒焕景的立场益发尴尬。
  刘末林养了大半年的伤,舒家大小姐也照顾了他大半年,每日换药喂食,不曾有一天搁下。死了心的家臣们暗地里做着迎来新姑爷的准备,未料这头白眼狼伤愈后的头一个要求,便是挑战城主舒龙生。
  “我半条腿都进了棺材,打不得了。”舒龙生居然也不生气,怡然道:
  “还是老规矩,找个人来代替我罢。你觉得怎样?”
  刘末林眸光精铄,露齿笑道:“等我赢了再打你。”
  “……我猜,墨柳先生最后是输了。”耿照忽道。
  舒意浓诧道:“你怎么知道?这未免也太能猜啦。”
  “不是猜的。”耿照叹了口气。“令祖父上回请人代战,找的是你父亲,显然非是至亲或传人,难以援用这条规矩。否则满城上下几千口,真车轮战起来,墨柳先生岂非打到天荒地老,无有尽时?
  “这么一想,便有个绝佳人选,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的。此法虽然赖皮,墨柳先生却未必会生气。”
  舒意浓笑道:“好啊,我要跟小姑姑说,你说她赢了墨柳先生是赖皮猫。”
  “‘猫’字我可没说。”耿照断然否认。“以情为剑,免去了干戈血腥,太城主确是智慧过人,难得的是胸襟广阔,又有爱才惜才的眼力,但凡缺得一样,便无今日的墨柳先生。”
  舒意浓忍笑:“你再拍我爷爷的马屁,他也听不见的。”
  “我记得牌位是在石砦里没错。”少年一本正经说道。
  刘末林自此留在天霄城里,习文读书、改名“墨柳先生”等,那都是后来的事了。舒龙生最终并未把爱女许配给刘末林,而是让他辅佐承接大位的舒焕景,舒意浓的玄英功学的正是墨柳先生改良的版本;小姑姑也没嫁人,在外游历几年之后才又回到玄圃山,安于故地,一如舒家历代的姑姑们。
  经过金墀别馆的淫靡之夜,耿、舒二人约莫都猜到这条怪异的“嫡女不嫁”内规是怎么来的。
  若“漱泉绝颈”的名器体质会随血脉传落,则联姻对玄圃舒氏来说,非但不是缔结、巩固同盟的手段,反而是以甜美的糖衣,包裹着消灭自己人的穿肠剧毒,形同自断羽翼。万不幸生了女儿,只能送进尼庵里,以免误人自误。
  至于墨柳先生与舒子衿间有没有什么,事涉她最喜欢的小姑姑,舒意浓也就不多谈,两人随口闲聊,循着走廊左弯右绕,越走越深。
  石塞的设计与流影城的旧城全然不同,内部远比外头看上去要狭小得多,似乎容积全用来塞了石头;廊道仅容三人并肩,不算宽敞,尽管两侧壁上设有安放火炬的架子,白日里却毋须点火,光源不知从何处引入,耿照猜测可能用上铜镜折射之类,但明亮到如有天窗一般,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城塞内有着石砌建筑独有的阴凉,空气嗅着干燥清新,肯定设有特殊的通风暗道。耿照见过龙皇祭殿的古老和神秘,这座城塞与祭殿全然不像,但那种“不属此世”的异质感却是共通的。
  玄圃天霄立足渔阳,起码有四五百年之久,建物风格不同于今时也是自然,但应该是更陈旧过时的结构设计,而非充斥着连现今技术也难以解释的神奇效果。
  廊道尽处豁然一开,竟是座宽阔的厅堂,粗一瞥约莫六七丈见方,广间内却无半根柱子支撑,天顶阳光洒落,耿照本以为是挑空的结构,遮眉望去,依稀辨出光照中似杂有一缕缕的云团雾丝,并未全透;仔细再瞧,赫见那“天顶”全由打磨通透的水精拼接而成,小块的不过一尺见方,大的则有桌案大小,衔接处略为遮光,一眼望去有如鳞甲。
  并非每块水精都是无色透明,部分内有乳白、琥珀色乃至浅褐浅黄的丝络,亦打磨透亮,远望便似云雾般,日光透入雾丝,照在无柱的厅堂间,更添几许动人变化。
  铺满其余五面的,是色泽较青石更深、触感也更润泽,夹着美丽的乳色水纹,质地如玉的奇异石材,连在流影城多见贵重建材的耿照也喊不出名目,天霄城却像不要钱似的,硬生生堆出这座广间来。
  更怪异的是:无论墙壁或地面,都看不出砖石拼接的痕迹,触手无比光润。
  置身其内,仿佛站在一只配了水精盖儿的巨大黑玉宝盒中,感觉十分魔幻。
  对正入口的一侧,有长约两丈、宽约七尺的三阶高台,似是设置主位之用,材质与墙壁地面一样是黑底云纹的奇异玉石,同样不见砌痕,如自石中雕出。台顶空无一物,仅于其下摆了六把花梨木制的太师椅,两两相对,自石台两侧次第排列,虽与寻常江湖门派议事堂的摆设无异,或许还嫌朴素了些,不知怎的和整座厅堂格格不入,仿佛幻境中硬塞进现实之物,说不出的突兀。
  耿照仰望天顶的鳞甲水精,久久无法移目。
  造出这等伟构的技艺堪称鬼斧神工,须知水精质地虽坚,却易沿纹理龟裂,前者难以加工,后者则会在加工的过程中增加毁损的风险,两害相乘,堪称是匠人的恶梦。要磨出拼接的卡榫凹槽,足以支撑厚重的水精块自身的分量,还须不减其通透……他无法想像要如何办到。
  材料的来源也是一大问题。
  据耿照所知,世上并无一处专门出产水精的矿点,便在王侯府邸如独孤天威的流影城,少年见过的最大水精制品,也就是玉屏风镶的剔莹饰板,或三四尺高的水精佛像,恁是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甚或君临五道的帝王家,也没法拿水精来做窗门几凳。
  盖因此物几希,大而完整、透明纯净者更加难得,没有大量运用的可行性。
  “……怎么样,很厉害吧?”见他如痴如醉的模样,舒意浓心满意足,抿嘴笑道:“我小时候以为,人人家里都有这么个晶莹剔透的天顶,没甚稀奇的,长大后才知道,光要弄来如许之多的水精,都是痴人说梦,遑论修筑成这般模样——”
  耿照灵光一闪,不由得轻轻击掌。“正是如此!”
  “如此什么了?”女郎听得懵懂。
  “水精不是独生矿脉,通常与他物共生,要开采底下的矿石,就必须先破坏上层的水精原矿。再加上水精加工不易,分量也沉,与其小心挖开,不辞辛劳运下山去,还得防止中途摔震……有这工夫,不如专心开采下头的矿物,虽是一般辛苦,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舒意浓不懂这些,谈不上特别感兴趣,却爱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坐上太师椅单手托腮,听得有滋有味。“那水精底下的矿又是什么?”
  “黄金。”耿照微微一笑,意味深长。“水精矿脉通常与黄金、玉石等共生,若有大量水精露出剥落的岩壁,代表底下极可能有藏金。这个天顶所需的水精量,不可能是由外地购置运来,只能是本地出产,才能刻意保留表层的水精,从中拣选出可用之材。”
  舒意浓噗哧一笑,明显是不信,见少年眼底无一丝戏谑之色,嘻笑慢慢于俏脸凝结,喃喃道:“你是……说真的?玄圃山……产金子?”
  “不仅如此,我猜这座石砦并非采石砌成,而是以挖空的矿坑为基,在外部雕凿出城塞的砌痕,城内走廊则是凿平矿坑坑道,再打磨四壁而成,这才没有砖石并接的痕迹。”
  此一设想委实太过奇想天外,舒意浓动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更可怕的是,明明是夸张到了极处的妄说,越想却越觉得有道理,过去从未细想、不曾追究的种种怪异之处,仿佛突然有了合理——尽管离奇——的解释。
  “按你之说,我玄圃舒氏若挖出忒多黄金,如今却在哪里?”一人冷道。
  耿、舒回头,见墨柳先生捧了只长约尺许、宽高近五寸的小巧铁箱,伫立于堂门入口。
  这座厅堂如此高阔,进出却只有一扇门户,不比客舍的单扇门牖大多少,墨柳先生往门边一站,便将唯一能出入的地方封死,舒意浓想起“插翅难飞”四个字,心头一阵不祥。
  历朝历代,金银皆是朝廷专营,事关民生经济,乃国之重器,稍有不慎便能覆亡国家,严禁私采。倘若传出消息,说玄圃山有座被掘空的金矿,舒家决计不能全身而退,就算被降罪夷族也不奇怪。
  她小俩口间说些隐私笑话,如寻常的闺房调笑,不传六耳还罢了,但教墨柳先生听见,却不能假装没这回事。万一这位耿盟主包藏祸心,剿灭奉玄教之后以此为由,引来朝廷鹰犬,玩一手过河拆桥的阴招,以他与东镇、昭信侯府两边的关系,连妖刀之祸都能全身而退,此一节不可不防。
  耿照迎着青袍客的凛冽冷眼,神色自若,从容负手道:
  “此间所能掘出的金砂,熔铸成金锭子,也就是装满一两座库房的量,哪里都能存放。然而,天霄城的先人秘密掘金不说,刻意留下矿坑,改造成如此骄人的壮阔厅堂,用心昭然若揭,墨柳先生又怎么说?”
  青袍客冷蔑一哼。“什么用心?我听不懂。”
  “在形势险峻的云中寄造石砦,这是要塞;设置‘人间不可越’的关卡,则是为了阻绝来自山下的敌人。于入山口建设卫城,更非以武林人为假想对手,要对付的是执戈披甲的武装军队;储金以为军资,食水自给自足,是为长期坚守而做的准备,再加上这座召开军议、彰显威仪用的大堂……”
  “只能是为了造反。”耿照说着敛起笑容:
  “不知我猜得对不对,墨柳先生?”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1/07 03:53:45

第十三折、愿启关锁,换斗移枢
  从私采金矿到武装谋反,作死的程度一下撑爆了舒意浓所能理解的范畴,十族突然就不够诛了;“我的舒氏哪有这么反乱”的巨大疑惑,充斥着女郎火锅般骨碌翻腾的小脑袋瓜,相形之下,勾结奉玄圣教这一条,简直同弄哭街坊孩子没两样,拿出来恐为人笑。
  但女郎半点也笑不出来。
  墨柳先生与耿照隔着偌大的厅堂遥遥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就算下一霎眼又动起手来,那也是毫不意
  “对,自然是造反。要不还能是请客吃饭?”
  青袍客一耸肩,干脆到她完全反应不过来,掖着箱子行经舒意浓身畔,直至耿照面前,才把铁箱放在两张太师椅间的高几上。
  “成骧公以谋反的罪名被流放到渔阳,谁知道朝廷何时会改变主意,来个秋后算账,斩草除根?不只天霄城,渔阳七砦若非设于地形奇险处,便在交通要冲,一旦有变,能立即扼住出入咽喉,储备点兵器、粮秣、军资金什么的,岂非是再正常也不过?”
  耿照露出恍然之色。
  “我读书少,对历史掌故没什么涉猎,是见此地建筑特异,大胆猜测罢了……我能看一看这个箱子么?”
  “别颠倒摇晃即可。”墨柳先生好意提醒。“箱内设有机关,约莫是防止有人撬开锁头,或直接破坏外箱取物。这类粗暴的手段就算能取得箱内之物,也会触动某种具有销蚀之力的膏液,将里头的纸张——如果有的话——破坏殆尽。”
  耿照本欲伸手,闻言却停,狐疑道:“莫非……有哪家破坏了宝箱?”墨柳先生抱胸抚颔,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蔑笑。
  “你们倒聊得挺开心的嘛。”舒意浓被晾在一旁,想起只有自己白担心一场,少城主气都不打一处来,又不好直承“方才以为你们要打架”,显得她完全不在状况内,逮着插话的机会,恶狠狠地抢白:“还能有谁?自是行云堡高家,就是那帮白痴干的好事!”
  甲子以来,一共也才召开过两次渔阳大会,最近的一次是渔阳十二家卯上游尸门,外敌既来,自也顾不上内斗,且按下不表;再前一次则是在天王山,却是不折不扣的内部恶斗,夺利争权。
  盟会之上,众人各执己见,莫衷一是,行云堡主想仿效“快刀斩乱麻”的雷厉手段,直接破坏宝箱取出藏宝,借以号召六家,毋须受制于祖宗成法,遂取来一柄罕世利器,当众斩破自家宝箱。
  一阵白烟冲出,烟消雾散之后,箱中除了宝物,还有若干裂蚀的陈纸碎屑,莫说辨认字迹,连拼都拼不成个模样,众人都快疯了,现场大乱。最终靠着落鹜庄的“埋血沉红”怜成碧力压群雄,坐上大位,强硬地结束了这场荒唐的闹剧。
  须知七只宝箱皆由成骧公舒梦还督造,七砦先祖并未提到其中有什么文书,但如果有文字记录,定是出自舒梦还的手笔。假使箱内所藏并无关联,各论各的,倒还罢了;万不幸文书须集齐七份才能识读,行云堡主的愚行使它再无完整现世的可能,骂一句千古罪人实不为过。
  “……放了几百年的机关,还能销毁纸片,说不定并非腐蚀液一类。”耿照未及沉吟,见女郎说得义愤填膺,赶紧安抚:“悲剧既已发生,追悔无用,姐姐也不用这么生气。”
  “是啊,少主的脾气是该收敛收敛,莫为无谓之事轻易动气。”连墨柳先生也在一旁帮腔。
  我脾气——舒意浓美眸圆瞠,差点噎着,高耸奶脯急遽起伏,几欲鼓裂衣襟,一老一少俩直男却开始研究起铁箱的机关来,翻来覆去好不热闹。
  女郎也非与师傅喝飞醋,只是不惯被人冷落,索性踅至一旁,故意跳空一几一座,气虎虎地坐上了最末尾的那张太师椅,长腿交叠,手托香腮,就看这两人什么时候才发现。
  谁知耿、墨并头喁喁,那口祖传宝箱在几上转来转去,全是搁一个平面上瞎绕圈儿,还能整出什么花来?偏生两人你一句“这是玄铁啊”、我一句“对,真是玄铁”,“唷,挺结实”、“欸,是结实”,纯练废话段子,故意气她似的,舒意浓竖着耳朵越听越火,二人竟还越说越小声。
  “你看这儿……”“哪儿?瞧不清啊。”“此处……先生请看。”“居然还真有!”舒意浓一没忍住,霍然起身:“到底有什么啦!”用力过猛,差点掀倒太师椅,胡乱伸手扶住,恰遇着耿、墨二人转头,六眼相对,俱都无言。
  片刻,耿照才像哄小孩般,好言安抚:“姐姐你得过来些。隔这么远,瞧不见的。”舒意浓俏脸涨红,小碎步凑上前去,见宝箱一面插了根比筷子略细的六角铁条,耿照抽将出来,赫见铁条前端有被熏黑了似的炭渍,上头有几个模糊的细小印子。
  他以指腹轻轻一抹,铁条前端又是一片乌黑,再度伸进锁孔里动了几动,才抽出来,这回舒意浓看得可清楚了,炭渍上留有三个被抹去一角似的细微方印,可能也未必是方的,总之不是圆弧线条。
  “寻常锁里,会有两到三处贯通上下两片锁、称作‘锁栓’的活动轴棒。”耿照解释:“钥匙插进锁里,对位之后向上推,把锁栓从锁的下半推回上半部,如此上下咬合松脱,闭锁即开。”
  大到门锁,小到箱盒,锁孔都在锁的侧边,形状就是个狭长的方孔,以做成左右对剖的“干”字或“丰”字型锁匙横推进去,抵至定位,歧出的小枝恰能对正锁栓所在的圆洞,插枝入洞向上一提,便能打开。
  这是最简单的木锁原理,按照制造的材料、固定方式的不同,还有更先进的藏诗锁,以及运用簧片箝住锁芯锁梁的簧片锁等。只是碍于金属加工的精细度,锁孔一律是开在侧边,若要从正面插入钥匙,锁具的长度势必会长到不合常理、不利应用的地步,这已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全无必要。
  而这个宝箱的锁孔,偏偏就是设在正面。
  “我本以为锁孔是假的,只为掩人耳目,以涂污的铁条插入一试,上头却留下印痕,代表确有锁栓,而且还是可以活动的。”耿照面色凝重,字斟句酌,仿佛最需要说服的是他自己。“传授我机关术的长辈,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匠,我不以为他对锁的见解有误,而是此锁的设计和作工,超越了当世最顶尖的匠艺。”忽然闭口。
  但,它却是在最少四百年前所诞生的古物,和这座水精穹顶的石砦一样,都不是我们这个时代能造出来、鬼斧神工般的奇迹。舒意浓将少年没能说出口的,在心底复诵了一遍。
  “那就是甭想打开了。”墨柳先生似不意外,甚至说不上失望,淡然道:“老城主曾说,先祖传落宝箱,就不是让后人们开的,反而希望此箱沉埋于砦中,永不见天日。”
  耿照点头。“毕竟使者携铁令前来,代表成骧公一手建立的金貔朝君王无道,天下重又陷入动乱,不知多少百姓将流离失所。应是希望宝箱未开,大抵还算平和无事罢?”
  舒意浓轻摇螓首,大不以为然。“金貔王朝开国迄今,已经历碧蟾、白马两次更迭,这四五百年间天下几度动荡,岂无开启宝箱之必要!黎民苦等而未至,表示骧公身后已无克绍箕裘之人,七样足以经世济民的宝物就此沉睡于渔阳一隅,这才是我等后人的过失。”
  耿照见她说得意兴遄飞,又恢复了精神,心中宽慰,摸摸鼻子忍笑道:“姐姐说得极好,不愧是反贼之后。”舒意浓眦目狠笑:“我怎不觉得你在夸我?”
  方才闹了会儿小姐脾气,女郎此际才终于有心思,好生打量这只铁盒。
  说也好笑,此盒原是代代城主传承之物,舒意浓之父舒焕景因病暴卒,殁于一夜之间,她孤儿寡母娘仨,再加个游历方回、自幼便与家业无缘的小姑姑,四人连收藏铁盒的暗格在哪儿都毫无概念,最后还是由侍奉过老城主的墨柳先生领着她母亲和小姑姑来到石砦里,告之铁箱收藏处。
  此箱在今日以前,舒意浓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年幼时,父亲带她和哥哥来石砦看水精天顶,曾取出铁盒给兄妹俩开眼界,但舒焕景死时她才五岁,看天顶那会儿约莫是三四岁的年纪,印象其实非常淡薄。
  再来就是母亲百日后,女郎接掌城务,墨柳先生领她来此,在天霄城开基初祖遐天公坐化的居室中开启暗格,取出铁盒,舒意浓捧盒对遐天公遗像三跪九叩,再亲手把铁盒放回暗格,象征接下玄圃舒氏的兴亡重担。
  在那之后舒意浓几乎没再来过这里,一方面是忙,忙到连停下来喘口气的余裕也无,再者她不喜欢独自走在石造廊道里的感觉,会不自觉想起由密道下山,赴骷髅岩觐见血使大人的忐忑凄惶
  事实证明耿照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此砦非由石砖砌成,而是与玄圃舒氏代代相传的密道一样,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是硬生生从山腹间挖出来,难怪有着同样令人窒息的巨大压迫感。
  这是她头一次得以心无旁鹜,仔细端详这个既象征宗族传承、实际上又没什么用处的奇妙箱子。
  一尺长短、五寸宽高的体积说大不大,说小巧也不至于,此箱却予人莫名的精巧之感,似乎“盒子”会比箱子更符合它给人的第一眼印象。通体黑黝,带着平滑的金属暗芒,舒意浓曾听两人提到“玄铁”,想起给遐天公磕头时掌臂间的那股子酸,此箱若由玄铁锻成,有如许分量也是合理的。
  再多看两眼,终于明白精巧的感觉从何而来。
  箱盖与箱体间的密合度,只能以“丝严合缝”四字形容,哪怕在木盒上她都没见过如此紧密、接缝仅有一道丝线似的奇巧匠艺,遑论铁器。除此之外,箱盖上也找不到安置铰链的地方,却有两个间隔三寸的细小长方刻痕,亦是恶心至极的工整对称,浑不似出自人手。
  这箱子要嘛没有翻盖的设置,要嘛就是用某种方法藏起了铰链合叶,起码外观上不见叶板凸起,只留下那两个对称的细小方框。
  而理应是锁头的位置,也没有常识中的锁头形状,而是块美丽的菱形浮雕,像花卉蝙蝠一类的喜庆图案,瞧得久了,舒意浓发现也可能是对蝴蝶。浮雕的中央有个长约寸半、宽仅分许的狭仄长竖孔,要不是耿照把铁条伸入此间,女郎决计猜不到是锁孔。
  她被母亲当成男孩养大,但喜好还是十分女性化的。
  刀剑、盔甲,乃至武功秘笈这类礼物,舒意浓就算收到也不会开心,颇有灵性的惊涛雪狮子算是少数的例外,说穿了,舒意浓最初也非看上它的神骏,而是幼马时期的雪狮子可爱得要命,湿漉漉的黝黑大眼珠子不但无辜且无比似人,少城主岂能不爱?
  但这只铁箱她能摩挲把玩一整天,搁在梳妆台上瞧着分外舒心,比她房里现有的摆设都要好看,拿来放首饰也合适——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无法控制地涌上心头,舒意浓无法具体说出是哪里不太对劲,然而那股子怪异却萦绕不去,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放错了位置,就不该是这样。
  “我还想再研究下这个锁头。”耿照也知这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伸手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就这么放弃了,很不甘心似的。我知这是天霄城主代代传承的象征,十分贵重,如有必要,我愿配合贵城的一切要求,决计不会损坏铁箱。”
  舒意浓正要开口,却见墨柳先生以凌厉的眼神制止她,才慢条斯理地问耿照:“你打算研究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耿照不觉苦笑。“能多看会儿是好的。但机关方面的研究,我也说不准需要多久的时间,不能拆解、又无工具辅助,全凭观察,若一两个时辰仍无所获,望先生莫要怪我。”
  墨柳先生剑眉微挑,微露恍然。“你是在绕着圈子说,需要更多时间?”耿照未料他如此直白,很难判断是无心或有意,但毕竟“绕着圈子”四字十分刺耳,纵使听着万分尴尬,那也是自找的,苦笑:
  “……对,有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也可能即使用上了忒久的时间,结果仍是一无所获。这风险是有的。”
  舒意浓欲言又止,墨柳先生冷冷睨她一眼,不让开口,意兴阑珊道:“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理论上这只铁箱不能离开这里,更精确地说,是不能离开后头的石室,我本不想让你去到那个地方,才取来此间,料你也不能从我手里抢了去。
  “你要研究可以,就只能在这座石塞之中,更精确地说,最好是能在收藏铁箱的石室内。我不会把你关在里头,但你须保证铁箱绝不会离开石塞;能答应这个条件,便让你待在这里。”
  这种条件恁谁都不会答应。
  万一墨柳先生从外头锁上石砦,耿照武功再高,也不能破开山壁逃生,无疑是自陷死地。但少年对铁箱实在太过好奇,想了一想,点头道:“就按先生所说。统合七砦的关键若藏在箱里,这关始终是绕不过去的,星陨异铁既不在我们手上,连暴力开启的选项都没有,多少希望能靠技术帮上忙。”
  条件议定,墨柳先生领二人出了厅堂,循着廊道往回走。
  石砦内只有一条走廊,沿途经过几道门,都是对开的两扇形式,可能是另一条坑道的入口,用门板封起来是为了避免走错;若非如此,此地便似蚁穴般,能活活把人给绕晕。
  墨柳先生推开其中两扇门,果然出现另一条廊道,而石室就在廊道尽头,仅以单扇石门闭起,与外头的对开木门大不相同。
  也没见他举手振袖,石门已侧向没入壁中,露出个雅致的房间来。房内最宽处还不到两丈,格局略显长方,包括天花板在内均饰以檀桧之类的顶级木材,地面遍铺蔺草编织的叠席,席子的四边更封以织锦衮绣,无比华贵。
  石砦内那独特的黑底云纹石色,在这个房间里未见半点。
  家俱不见桌椅,只有几案蒲团,靠墙的壁柜古色古香,模样不甚陈旧,虽也不像全新之物,并不会让人联想到“古董”二字。
  此地既无烛火,也无穹顶引光,室内光照却柔和明亮,耿照注意到光源来自头顶四边的嵌入凹槽,以及地板靠墙处的蔺席缝隙之间。几座罩着糊纸罩子的木制灯座亦有相似的色光,纸上毫无熏黑的痕迹,光洁如新,内中绝非灯烛生出的明火,而是某种未知之物。
  “这屋里所有照明,来自一种名为‘海鳐珠’的夜明珠。”
  舒意浓难得看他目瞪口呆,但在水精穹顶之后,今日之内居然见着了第二回,忍着笑对少年解释。
  “……这么多?”海鳐珠耿照见过,形似珍珠,却有自体放光的异质,毋须向外引光。横疏影的珍藏里有串海鳐珠炼,整串颗颗如龙眼核大小,据说来自皇家宝库,价值难以估计。
  要铺满天花板和地板四边的凹槽,怕不要上百条海鳐珠项链,把这些拆下来卖掉,天霄城还能缺扫平渔阳的军资金?耿照都懵了。
  “多还不是最难的。”
  舒意浓促狭似的一笑,揭起最近的灯罩,赫见两枚较荔枝硕大、堪比鸟梨幼枣的夜明珠,交叠着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华,没有灯焰袭人的灼热,宛若放大几百倍的流萤犀照。
  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两枚巨大的海鳐珠被封入一条粗短的透明水精柱,仿佛某种蜡烛的变体。晶柱上无有水精常见的矿石纹理,没有拼接、黏合、钉铆之类的加工痕迹,更像是把海鳐珠放进猪皮冻里凝成一块,又像冻在不会消融的坚冰内,无从取出。
  难怪坐拥数量、尺寸乃至成色如此惊人的海鳐珠,天霄城仍苦于为稻粱谋,非但海鳐珠取之不出,就算把晶柱拿出去卖,也免不了被追问各种技术问题,甚至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惊奇委实太多,我都有些麻木了。”少年苦笑。
  对正几案蒲团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人像,画中男子拄剑而立,穿着的风格既似儒服,又似武服,虽与墨柳先生一般的凤目隆准、面颊微凹,但两人无论相貌或气质皆是天差地远,男子目光灼灼,甚至有些疾厉,透着一股愤世嫉俗,仿佛所见皆仇,看啥都不顺眼;若非斜斜偏开,并未直视,只怕会更难当。
  舒意浓和墨柳先生对着画像行跪拜礼,耿照也很自然地跟着做,墨柳先生颇觉诧异,毕竟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毋须对本城先人执子弟之礼,舒意浓却心中窃喜,自觉眼光不坏,挑了这么个体己之人,不算错付。
  “这位是本城的开基祖师遐天公,单名讳远,人称‘明河夺灿’,‘遐天’乃是表字,在他老人家纵横江湖的年代,是没人敢这么喊的。”
  墨柳先生道:“在骧公隐世、武皇承天驾崩之后,‘天下第一’的名头便落到了遐天公的手里,直至他老人家坐化前,都不曾易主。”
  玄圃天霄是渔阳七砦中公认的家格第一,除了“明河夺灿”舒远是那个时代的天下第一剑,更因他是成骧公舒梦还的义子。舒梦还律己甚严,终其一生未曾娶妻纳妾,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身后血脉断绝,一切有形无形的资产均由身为义子的舒远来继承。
  舒远不负骧公栽培,以儒门绝学《沧海三式剑》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自青鹿朝末年的剑界魁首阴凤鸣以来,第二位拥有“剑圣”之名的剑中至尊,渔阳七砦得以傲视武林,金貔朝公孙氏王家亦不敢妄动。至于天霄城后人丢失朱明、白藏两部剑谱,只余零星招式,索性全心钻研玄英一门,那都是后话了。
  而舒远与舒梦还的缘分缔结,与剑、与儒门,乃至青鹿朝末年那场燃遍朝廷与江湖的大动乱,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青鹿朝尚武,武林因而百家争鸣,经过两百多年的蓬勃发展,最后“剑”成为东洲武道的显学:顶尖的剑者、壮盛的剑派,五花八门的剑论,以及巧夺天工的铸剑师……整个江湖逐渐形成了“黜百家而独尊剑”的独特生态,开启剑器在东洲史上最辉煌的时代。
  其时,代表沧海儒宗的太昊麟阁,代表天元道宗的指剑奇宫,以及代表大日莲宗的成身宝轮等,俱都以剑名世,称“三纪顶峰”;而象征剑之天时的明河常世,剑之地利(擅采精金)的伏龙渊,“剑圣”阴凤鸣所创、象征剑之君临的水云天,剑之亲养(铸剑师)的鼎湖仙门,以及剑之师育(剑论)风海学宫,这五派以天、地、君、亲、师等五大剑伦之姿,卓尔立于各派之上,故曰“五常剑脉”。
  三纪顶峰与五常剑脉等八大门派,原本支撑着青鹿末叶的武林秩序,直到宇文王家随着天降流星的异象,凭空冒出一批绝顶高手来。
  这帮各拥奇能的异人,迅速摧毁了江湖各派与朝野间的均势,挟持末帝倒行逆施,陷万民于水火,更以特务组织“灵囿庄”称霸江湖,大大搅乱了武林形势。
  其中,指剑奇宫之主竟与王权同侧,手持道宗圣剑“抱元守一”助纣为虐,而成身宝轮因故不与青鹿王家宇文氏为敌,莲宗圣剑“万法归一”遂难与江湖中人站在同一边,一时间天秤极倾,宇文家一众“解衔星陨”高手和灵囿庄席卷江湖,大有底定全局之势。
  谁也想不到,两个被追杀的无名小辈竟成星星之火,掀起一场改变武林,最终改写历史的燎原烈焰。
  舒梦还和公孙殃不知何故被灵囿庄盯上,两人在保命逃生的过程中屡有奇遇,成为横空出世的新生代高手,对抗的对象更从灵囿庄一路上升到了横征暴敛、残害百姓的宇文王家。
  为推翻朝廷、抵挡道宗圣剑抱元守一,起义军需要一柄足以抗衡的新剑。看上舒梦还的气度、人格魅力,以及偶得儒门镇教神功的因缘,“明河常世”晏府之主晏星楼以此说服太昊麟阁,为儒宗铸造一柄无敌于天下的圣剑,交舒梦还持用,以压倒助纣为虐的道莲二宗。
  此剑由伏龙渊提供剑材,托鼎湖仙门打造,风海学宫按太昊麟阁和尊剑门交出的《沧海四式剑》图谱,做出能发挥剑招十二成威力的设计;最后,晏星楼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发动奇术《血阅天机》,测出此剑最佳的出世时间,确保它能克尽青鹿王气,无敌的儒宗圣剑“执中贯一”于焉诞生。
  晏星楼的奔走和牺牲,是铸成执中贯一的关键。
  舒梦还持之削断抱元守一,打败万法归一,最终推翻青鹿王朝,拥立公孙殃登基,号“武皇承天”,开创金貔朝的不世帝业。
  为感念晏星楼的无私奉献,舒梦还遂收其子晏远为义子,倾囊相授,也就是后来的舒远。
  然而,晏星楼虽是能观过去未来的顶尖卜者,亦有顾念苍生不计毁誉的胸怀,但在“克尽青鹿王气”一事上,却对舒梦还隐瞒了真相。
  从堪舆之学的角度,毁王气只能从风水地脉着手,针对性极强,但青鹿朝的气数早已尽了,因乱星入紫微垣,才置死地而后生。此乃异兆,刨谁的祖坟都没用,老实说是个无解的死局。
  破无可破的结果,晏星楼决定施行禁天咒法,引星合命,使此剑专破紫微——不能专杀你宇文氏一家,索性就不限定了,全杀。换句话说,此剑就是世间王脉的克星,无差别地对斩杀帝王、起兵作乱有着属性加成。
  持以兴兵,可斫断世间一切王气,所经处百兵辟易,不仅妖魔奸佞难与匹敌,就连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也无法抵挡,专斩帅旗将首,如入无人之境。
  麻烦的还不只这一桩。
  禁天咒法乃是东洲术法系统中最神秘的流派,后世术法里靠血祭、生魂来驱动阵基的,多半便是此派的遗绪。“引星合命”这等强大的禁咒,不仅要以人为柱才能发动,柱材还不能是普通人。
  晏星楼几经挣扎,终于下定决心,料朝廷军在埙州大捷后必定杀降屠城,却不加阻止,以满足十万生灵血祭的条件;同时设计好友阴凤鸣陷入死劫,死前将功力注入甫铸成的圣剑中,才使完整的“执中贯一”现世。
  阴凤鸣对此无比怨恨,他的怨气在剑上留下诅咒,执中贯一因此无法被破坏;任何试图销毁此剑的行动,最后必定失败,尝试之人亦将死得惨不堪言。
  舒梦还日后与公孙殃反目,遭到软禁,此剑第一时间就被朝廷收缴,留下数之不清的毁剑失败、事主横死的轶闻,收藏它的宝库一再失火,涉事者接连暴毙等,最后圣剑不知所之,四百多年来再没有听过执中贯一的名号。
  造出这等锐不可挡的杀器,还无法以人力销毁,对苍生究竟是福是祸,实难预料。晏星楼该是信任舒梦还的人品,相信他不会倚之作恶,同时会负起责任,避免圣剑落于邪佞之手,这才逆天而行,催生了执中贯一,其后舒梦还也真如他所料,推翻青鹿朝,杀尽作乱的星陨高手,终结乱世,重开太平。
  但对阴凤鸣来说,晏星楼坐视埙州城被屠在前,陷己于无救在后,是不折不扣的背友小人,也难怪怨恨如此之深。
  这是耿照头一回听到这个故事,只觉无限唏嘘,瞥了一眼箱子,喃喃道:“若非积材相差甚多,我都怀疑儒宗圣剑‘执中贯一’是不是藏在里头。”
  舒意浓笑道:“依这尺寸,至多藏个剑柄罢?”虽是随口说笑,耿照却听得扬起浓眉,忽然问:“是了,当年被行云堡主劈开的宝箱里,除零碎纸头之外,还装得什么物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