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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折、仿佛飘飖,照临斯土
昔年天王山的大会上,行云堡主高声载持武皇承天“五兵佩”之一的跃渊刀,斩开本家的玄铁宝箱,其时舒龙生人就在现场,自然见过箱中所贮,但墨柳先生的答案却令人振奋不起来。
“……是枚宝珠。”青袍客道:“据说是管叫飞廉珠的珍稀之物,不知为何镶在精钢锻造的爪台内,通体如瓜棱,仅在上端开口处露出小半截宝珠,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飞廉珠又称鹿石,可不是普通的宝珠,模样从透明无色的水精到流彩凝光的厚重玉石都有,传说有汇灵储思的大神通力,抵额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于珠内,故价值连城。
盒里的飞廉珠,连同镶嵌的爪台也就比荔枝稍大,藏不了机关。而高氏的玄铁盒略小于双掌合并,比天霄城的更巧致,宛若首饰盒,纳入锁头已是极限,高声载虽未当场拆开盒子给众人看,但行云堡自此,对七砦争盟一事表现得兴致索然,说明盒中确实没有更多的线索。
从行云堡的宝盒装的是枚珠子来看,骧公宝箱也不像有什么大盘算,须纠合七砦方能完成。希望透过箱中物一统七砦的想法,就某个层面来说其实不太靠谱,开箱后有无作用,尚在未定之天。
“五兵佩”耿照非是初闻,跃渊刀于他更是半点也不陌生,只不知竟与渔阳七砦有如此密切的关联。
金貔朝开国之君武皇承天,在《破府刀藏》内留有五式,每式对应一把刀,以纪念公孙殃从白身而至天子龙座,在成皇的路上用过的兵器,另有“逐鹿锋器”的说法,这个“鹿”字既指青鹿朝,也有隐喻帝位的双关之意。
跃渊宝刀是五柄逐鹿锋器中的第三把,武登庸说此刀暗合“或跃在渊,进无咎也”的卦象,象征人生的转捩;此去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或未成龙器,或成龙而不宜与真龙争,无论如何皆须“终日干干”,持续奋斗不懈,才能平履如夷。
这样的多变性并非来自混沌不明,反而操之在己,公孙殃的刀法由是跳脱过去专走偏锋、极惑敌眼的诡诈机巧,却保留了他不拘一格的灵活自如,反躬自问,越走越深,如圣人言:“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遂以《非为邪刀》名之。
武皇承天的刀路与耿照不合,《非为邪刀》他并未习练,只知与跃渊宝刀的渊源。如今看来,这五式刀法说不定也同那“五兵佩”息息相关。
问题是:舒梦还与公孙殃君臣反目,其后才有七砦屯垦渔阳之事,当然可以说武皇承天饶了昔日的从龙功臣一命,足见恩情,但站在骧公后人的角度,公孙殃却是剥夺了舒梦还拥有的一切、为权力背叛挚友的无义之人,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高声载亮出他的兵器,用以破坏骧公的遗物,这是想号召众人,还是单纯拉仇恨值,少年听着都有些迷惑,只觉这位高堡主思路清奇,也难怪最后天王山上打成一团,盟主大位也没他高家什么事了。
“那倒不是。”墨柳先生听了他的疑问,解释道:
“合称‘五兵佩’的五把宝刀,皆是骧公为公孙殃觅得的兵器,见证两人起于草莽的好交情。骧公遗兵世所罕见,在后人心中,便无儒门圣剑执中贯一,五兵佩也还差强人意,起码与骧公大有渊源,不算无端。”
耿照环视室内,忍不住问:“难道遐天公手上,也没有一两件骧公的兵器手书之类?”墨柳先生摇头:“没有,除了城门上的四字题匾和宝箱,骧公没留下任何东西。据我所知,七砦皆是如此。”
舒意浓笑道:“我小时候也问过类似的问题。骧公在这儿住过一阵,却没保留他的房间、用过的器物,也未绘影留形,乃至身后建个衣冠冢什么的。明明七砦这般尊敬他老人家,此事着实奇怪。”
墨柳先生道:“在那会儿公孙家还盯着渔阳,就盼有个什么由头,将七砦一网打尽。骧公小心抹去行迹,那是开国功臣的慧见。”两人想想也在理。
石室里没甚摆设,唯有一尊两尺多高的玉像,雕的是名年轻女子,身段婀娜、眉目如画,虽是死物,不知怎的却有股灵动之感,仔细观察才发现玉像虽是站姿,但鹅颈微转,像瞧见什么有趣的物事般凝睇含笑,侧首缩肩的幅度虽小,却比传统立像多了份活灵活现,瞧着格外生动。
雕工之讲究自不消说,不仅发丝、衣褶纤毫毕现,连腰带微微勒陷的绑肉感都拿捏自然,女子的娇俏丰腴直映眼帘,仿佛真人一般,与书画雕刻讲究的写意留白大相径庭。
力求肖真的结果,便是玉像玲珑浮凸的曲线异常惹眼,尤其那鼓胀成团的上半身,以耿照多识美人,此女乳瓜之肥硕丰满,怕连舒意浓、符赤锦也比不上。匠人并非凭空想像,突兀地弄出两只夸张的乳球,绝对是细细观察过真人的形貌,才能雕出豪乳被裹进了层层衣物,却因太沃太绵,以致隆起的饱满线条由锁骨下满溢至腰间,那种极其低调的巨硕来。
在女体的呈现上如此肖真,着衣反倒比全裸更加诱人。
若教收藏艺品的大家横疏影来看,应会批评匠人的品味过于低俗,只重写实逼真,而无写意之美;落到独孤天威手里,那就是窥淫助兴的香艳收藏,视与春宫画同。
以舒远的声名地位,摆出这么一尊雕像,令人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多少是有些尴尬。耿照在这点上深谙“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道理,不避忌讳地端详,一如房内其余物事,神色专注平和,毫无戏谑,遑论不雅。
可惜他是小看了少城主的醋坛有多大。
舒意浓忍了他约莫盏茶工夫,心头转过调侃、讽刺、喝止等诸多应对,偏就等不到少年抬头,不由得火冒三丈:“好啊,你这是黏上眼珠子,拔不开了?”不顾墨柳先生尚在一旁,揪起耿照的耳朵狠笑:“怎么,这胸大到一眼看不完?”耿照忙不迭喊冤:“这……玉像写实过头了,我料必有机关设置,不是有意亵渎初祖夫人的,姊……姐姐饶命——”
“什么初祖夫人乱七八糟的?”舒意浓美眸圆瞠,气虎虎道:
“是女剑仙!”
可惜她天生娇嗓,叱喝出口犹胜莺声,两人便似一对蜜里调油的小夫妻打闹,难想像这是昨晚兀自针锋相对、拼得你死我活的七玄魔头和天霄城主。
墨柳先生意兴阑珊地旁观,试图找出其他可能性,能更合理地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终究死心似的叹了口气,意态寥落地插口:“遐天公年少的时候,曾梦见一美人,为他点开剑窍,更指点他日后将如何寻到骧公,拜入门下,堪称是遐天公的贵人。”
舒远梦醒后凭借记忆,画下梦中美女的倩影,早晚焚香膜拜,称“女剑仙”,果然不久便与舒梦还相遇,更被收入门墙,因缘际会练成了绝世剑法。
“以前这屋里就挂着那幅女剑仙像,后来才因故移至他处。”
女郎被墨柳先生冷冷的解说唤回神,意识到自己大大失态,堪比“奉旨喊姊”时,小脸红如熟柿,拎着的耳朵一下不知怎么放,索性转了小半圈,一脸的镇定:
“你看这后头的衣衫褶子,那才叫……咳咳……叫刻得精细,前头不算刻得好的,你……你再瞧瞧。”耿照沉吟道:“是了,连敞开的后领跟颈背细节都有做出来,真是精细。我想再瞧清楚些,能高一点么?”女郎依言提起。
墨柳先生约莫是被蠢到有些受不住了,懒再看小俩口说相声,啧声道:“两位慢瞧,我且办正事去,这城里总得有人干活不是?拿来。”对耿照一伸手。
耿照了然于心,也不推搪分辩,爽快掏出两根六角剖面的细铁条,一直一曲,前端涂布着黑乌乌的炭渍,正是方才试探锁孔之物。
少年在城内神出鬼没,这两枚小小工具功不可没。墨柳先生许他以眼观、手摸研究宝箱,自当缴了开锁的器械,以免他趁少主不备,弄坏贵重的宝箱。
真气感应乍现倏隐,铁条“当!”飞入墨柳先生掌中,青袍客随手收进怀里,淡道:“既有约定,屋内一切都不禁你看,反正橱柜抽屉没甚文书机密,乃至不可告人之物。少主说你是机关术的高手,横竖你也能找出来,我便告诉你此间唯一的一处暗格,免得你费心思瞎找。”推几揭席,露出黑底云纹的地面,一处长方凹槽覆着与地面相同材质的石盖儿,但缝隙不如宝箱密合,故一眼能见。
墨柳先生揭起石盖,露出的暗格恰可收纳玄铁宝箱,除此无他。
石砦本是矿坑遗迹改造而成,非凭空砌就,设置机关的难度高,可以说是事倍功半,极不划算。意思意思挖个暗格,差不多是极限了。
耿照道:“我不会说绝不查看房内其他物事,即便如此,那也是为了揭开箱锁之秘,而非刺探遐天公与贵城的隐密,先生放心。”
“如此甚好。”墨柳先生点点头,便即离去。舒意浓本想说点什么,也知有些事从他嘴里是问不出答案的,小手略抬忽又凝住,终究没喊出声,墨柳先生却似背后生眼,停步转头:“怎么?”
女郎吓了一跳,寻思着找话应付,福至心灵,问青袍客:“若要看女剑仙图,也要拿来此间么?还是再请先生去取?”
墨柳先生犹豫了一会儿,沉声道:“都随少主,莫打扰师太即可。”快步走了出去,门扉自开自阖,如有神鬼相赞。
见耿照不明所以,舒意浓才解释女剑仙图在小姑姑处,因小姑姑特别喜欢,拿去隐居的回雪峰小院悬挂。耿照异道:“怎么墨柳先生不同小姑姑见面么?”舒意浓苦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他们没怎么见,明明同住一个山头,想要避开都不容易。”
“兴许,是小姑姑伤透了他的心。”话虽如此,青袍客那蹙着眉头、意兴阑珊的厌世表情,不管吐出何等真情告白,都只会令人发噱而已,实难想像他喜欢起人来是何等模样。
舒意浓约莫也想到了一处,噗哧笑出,总算记得要为自家人说话,板起红扑扑的俏脸轻捶他一拳。“小姑姑才不会伤人,她待人最好了。我猜,是墨柳先生明白小姑姑对自己并无男女间的情愫,他却放不下对她的心意,多见多痛苦罢?”语声渐低,又忍不住叹息。
“这我就不懂了。”耿照故意学她叹气:
“就算只能做朋友,我见姐姐也欢喜的。”
“谁像你脸皮这般厚!”女郎心中欢喜,想起斗室里只剩下两人,胸口怦怦直跳,脸酣耳热,连腿心都不禁湿濡起来,下意识地夹紧腴润的大腿,既恼自己没出息,又隐隐期着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直到发现少年又盯着那身材惹火的玉像出神。
舒意浓俏脸沉落,心想你是真学不乖啊,还好冰澈宝轮不在手边,否则今日少不得要饮血。正欲发作,耿照忽道:“姐姐,你不觉得这雕像的脸,十分面善么?自入渔阳地界,处处都能瞧见。”
怎么可能?舒意浓都懵了。女剑仙是遐天公的奇遇,是“明河夺灿”传奇的开端,莫说渔阳一地,普天之下各门各派,都没听有奉女子剑仙为祖师的,哪来“渔阳地界处处能见”?
耿照却不像在说笑。
“我在一间供奉百华清圣仙娘的大庙,见到的神像便是如此相貌,只是雕工远不如这尊。”少年扳着指头。“道旁的地藏、码头边的平波观音……仔细一想还有几尊土地神、注生娘娘之类,也作这般形容。”
其中半数以上,在外地均作男性的样貌,如土地神、平波神,耿照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女子形象的,似乎一到渔阳,这些神祇就突然变成了女相。求问师父,连走遍天下的武登庸也说只有渔阳是这样,此风其来有自,已有数百年历史,非是晚近才有的异俗。
这些个土地婆、注生娘娘、平波观音多在户外,经风吹雨淋,面部颇多旧损,但那大庙香火鼎盛,百华仙娘的金身足有一人多高,庙祝悉心照拂,金身的面容十分清晰,颇似真人。师徒俩抵达钟阜那会儿,仍在讨论何以渔阳多女神,且容貌近似,少年因此记忆深刻,当天前往码头打探六鳃斧头鲛时,还特别寻了保佑舟船平安的平波观音刻石来瞧,果然就是那百华仙娘的模样。
舒远收藏的这尊玉像,雕工不但更精湛,风格也更肖真,精粗对照,耿照益发确定:渔阳这种女相神祇的奇特风俗,参照的对象绝对是同一人,包括“女剑仙”在内。
舒意浓生于斯长于斯,便是下山,也不会特别注意庙里的神像或道旁的地藏石刻。如今一想,果然记忆中的本地神祇多是女子形貌,尽管姿态各异,确实也有几分像是女剑仙,毛骨悚然,兀自强笑:
“没准儿渔阳自古就是女神照管,显圣于凡人面前,救苦救难,于是被当作是各种不同的神,其实都是同一位,也就是我家遐天公梦见的女剑仙。”
耿照点头附和,似乎没想反驳,舒意浓好不容易稍稍平复过来,冷不防少年又问:“遐天公是渔阳出身么?我以为他老人家随骧公来此,才生根落户,不料竟是本地人。”
舒远自然不是。“明河常世”晏府的祖望在东海道南境的玄圃郡,舒远选在此地开基建城,易山名为“玄圃山”,正是为了纪念身上的晏氏血脉。他这支舒氏也特别冠以玄圃二字,与舒梦还出身的北关贵族“旃北舒氏”做区隔。
女郎仿佛活活吞下一只猫,呆了片刻,才板着俏脸咬牙道:“遐天公不是本地人。”想当然耳“渔阳女神”之说不攻自破,本地神祇多是女相、用的还是同一张脸,而最像本人的一尊就摆在遐天公的石室……种种诡象依旧无解。
“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少年满是关怀的语声将她拉回现实,舒意浓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抱臂轻抚,原本室内怡人的阴凉不知怎的竟有些刺骨,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都是你!”舒意浓轻轻捶他,还真舍不得用力。“说什么神神叨叨的……你不是说世上本没有神异之事么,都是人编出来的?”
耿照不觉失笑。“我也没说是神异志怪之事啊,只是疑惑罢了。这个其实不难解释,譬如有人在渔阳地方多行善事,但不知何故,老百姓不能公开感谢这位善心之人,只好随便捏造名目,广立生祠为他焚香祈福,对外便推说拜的是土地或山神水神——”
舒意浓恍然击掌。“而这人,恰好是名女子!”
“正是如此。”耿照微笑道:
“此非孤证,历代皆有。姐姐听过墨州的岐圣庙和杀牛公么?长镇侯郭定于领内施行暴政,百姓苦不堪言,‘岐圣’伊黄粱施以巧计,使郭定的头风无治,暴毙身亡。墨州四郡的百姓给伊大夫立生祠祭拜,总不好大马金刀广而告之,便说拜的是祈福增寿的杀牛公,地方官吏也拿他们没办法。”
既非女鬼作祟,舒意浓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巧笑嫣然间,明眸滴溜溜一转,又忍不住有些感慨。
“她施恩的对象遍及渔阳,堪称女中豪杰,便坐上七砦盟主之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望。都说‘虎死留皮’,须得建立何等功业,又要恩泽广被到什么程度,才有忒多人自动自发地为她立像,伪装成神祇来敬拜?你七玄中那些个大小魔头,又或千娇百媚的探子小姐姐们,有给你耿盟主立像么?”
耿照摸摸鼻子,正色道:“明面上肯定没有,私底下就不知道了,没准弓马教场或练功房里是有的。”
舒意浓忍笑眦目。“那叫靶子!你当咱们这儿没有么?”
渔阳甲子以来有名有姓的女杰,足与男子分庭抗礼者,也就一个“埋血成红”怜成碧,其余皆是三美七仙女之流,以美貌流于悠悠众口,不过是供人意淫取乐的谈资罢了。
舒意浓对此毫不陌生,她的名字和“妾颜”一说扮演着相似的角色,无法为女郎赢得丝毫敬意。在更久远、更古老,对妇人女子更不友善的年代,这位凭一己之力化身柱神无数、守护渔阳大地至今的女性有多了不起,简直不言可喻。
遐天公珍藏的女剑仙像,以其匠师如仿照真人雕刻、写实不写意的风格,做为临摹对象的这名奇女子,必与舒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同样不可公诸于世,才编出梦中女仙的故事来。
“为什么这尊玉像,不能是遐天公的夫人呢?”
耿照试着提出另一种假设。“他老人家曾明确说了不是,又或其亲近的子女下属等,对后人否定了这个可能?”
舒意浓摇摇头。
“我没听说过。不过开基慈祖没说会武,也无这方面的轶事,这是其一。”舒意浓解释:“其二,小姑姑处那幅女剑仙图,有骧公他老人家的题字,那四句韵文我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据说是形容女子体态行止的美丽。
“我少读经籍,但本城历来不乏饱学之士,却从未在别处看过这几句诗文,应是骧公自撰的无误。若女剑仙是本城慈祖,如此称赞弟子的妻眷也未免太无礼了,以骧公的才学人品,断无此理。”
“唔,确实是这样。”
耿照仅是粗通文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论证法,然而此说合情合理,证据力十分充足。舒远再怎么敬爱恩师,也不能由着他题字讴歌妻子的品貌胴体,“女剑仙乃舒远之妻”的假设无法成立。
隔着光泽油润的乌木几案,少年凝视壁上人像。
拄剑而立的舒远眉锋压眼,阴鸷地斜乜着,似乎不屑正视。耿照确信在本人跟前,按其锋芒难掩,迫人之甚,肯定会更难受十倍、百倍以上。画家以潇洒写意的笔法,缓和画中人的高傲尖锐,除了愤世嫉俗的眼神鲜活得宛若镜照,余下的部分正是横疏影会赞叹的艺术之美
且慢。耿照的瞳仁微微收缩,仿效人像的姿势比划了一下,忽问:“遐天公是左手使剑?”舒意浓失笑:“怎么会?《玄英剑式》是右手剑法,我看你是还尝不够厉害,这般不长记性啊。”虚握五指假装持剑,作势欲出。
耿照举手投降,保证记得牢牢的,打死不忘,两人嬉闹片刻,待收了笑声,他才问舒意浓:“我想看那幅女剑仙图,可以么?”舒意浓玉靥臊红,娇娇地瞪他一眼:“你是想看图呢,还是想看我小姑姑?”
耿照不知小姑姑有甚好看的,只能顺着女郎的话说:“自是看图。我还没找着我师父哩,不急着见双方亲长的。”舒意浓大羞,跺脚道:“你敢在小姑姑面前乱说话,瞧我不撕了你的嘴!”扭头跑了出去,半天身后没见动静,又硬着头皮跑回来,气急败坏探头:
“磨叽什么呢!”
“姐姐又说家乡话。”耿照捉她个现行,边将箱子放入暗格。舒意浓才省起自己竟忘了收妥宝物,好在墨柳先生先行离去,否则肯定要被念疯。
两人相偕离开,小姑姑隐居处若以石砦为基准,恰与金墀别馆分置两侧,同样要通过一条长长的铁索桥,建筑不如别馆金碧辉煌,而是茅顶竹篱的草堂,远说不上破败,看得出用心维护。但,不知有多少芳华正茂的舒氏美人,因那肉剪子的特异体质,被迫在此磨耗青春,最终花落无声,耿照不禁心生喟叹。
舒意浓兀自沉浸于“见家长”的羞喜中,领着他在前厅落座,熟门熟路地张罗茶水点心,什么东西放哪里那是不假思索,比在石砦里还自在,可见常来。
“过了桥,便是回雪峰啦。”舒意浓道:“这小院平时是不让靠近的,除我以外,有事只能敲桥边的客至鼓,待院里派人过桥来问,这是历代传下的规矩。
“小姑姑来此后,便未再补过婢女仆妇,待旧人做满年数,便厚赠金银,送她们回到山下家中享清福,只剩下她一个人住在这儿。她自己洗衣,自己烧饭,不用人服侍。待我正式领了城主的头衔,头一件就是要废止回雪峰的禁令,小姑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耿照奇道:“她现在是不能自由行动的么?”
“也不是。”舒意浓垂落香肩,有些泄气。“母亲当家那会儿,小姑姑起初还一起参与城务,她们姑嫂十分要好,母亲并未禁止小姑姑离开回雪峰,是她自己渐渐便不再外出,也不同其他人往来,我每回劝她,小姑姑都说家法不可违。我偏要废了这条!哼。”
后进始终无人来,舒意浓喊也喊了,也入内找了个遍,喃喃道:“莫非……是出去了?”瞥了空荡荡的墙上一眼,似有定见,殷殷叮嘱:“我去外头找找,你千万别离开这儿,不要乱跑。我小姑姑罕见生人,若吓着她,不知会……总之乖乖待着,我一会儿就回,嗯?”故意摸摸少年发顶,如哄稚儿,自己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耿照无意违逆,足足坐了两刻有余,草堂内的摆设他进来时已一眼看尽,也不好随意翻动,索性半阖眼帘,遁入虚境练功。
自得刀皇指点,他越来越长于运用“入虚静”的优势,虚境中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不仅练刀事半功倍,修习内功亦是进境惊人。
尤其见过墨柳先生将控鹤擒龙之术化入日常,料他此举并非只为扮高深,而是透过既频繁又浑不着意的反复运劲,于内功上必有极大的好处,少年难得生出竞争之心,想着再有机会交手可不能输,便在虚境中练起气来。
澄明的心境如无边无际的镜湖,照见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气行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似怒川涓流,极动而极静,却无丝毫扞格……直到一道剑光划破心湖,虚境骤然粉碎!
耿照猛然睁眼,所幸真气并未岔走,运劲内视无有伤损,方才那一霎的凝练剑意如梦似幻,他却清楚绝对不是心魔关。
——高手!
剑意具形、不受身外所限……这是前所未遇的用剑高手!
碧火神功的感知之能冠绝天下,但那道剑意并不是他主动察觉,而是早在感知以前,它便忽然凝结于虚境中,仿佛一物本无形质,却直接在体内具现,从前的岳宸风、如今的方骸血便是吃了这个亏。来人侵入的甚至不是耿照的身体,而是更高层次的心识。
他只在师父三日传功那回,有过近似的体验,发出剑意之人未必是冲着他来,而是凝练之甚,只有同一层次的耿照能受其影响,有足够强大的虚境被洞穿解裂;换作旁人,那是连感知的资格也没有。
这等敌手,为何会出现在天霄城?
按舒意浓描述的三位骷髅使,似都不到这等修为,莫非……是位阶更高的教中首脑,乃至教尊亲来?
(姐姐……糟糕!)
“教尊新妇”四字闪过脑海,耿照心底凉透,顾不上舒意浓的嘱咐,整个人如电般掠出草堂,凭借心头一丝若有似无的痛锐余烈,径往回雪峰后奔去!
第十五折、悬潭飞瀑,藏龙卧虎
小院后头有数条山径,耿照不知舒意浓走的是哪一条,凭着心头残存的模糊感应,遇岔路甚至未曾停步,唯恐稍慢一些,致令女郎落入邪魔之手……少年简直不敢想像那个画面。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舒意浓在心中的分量,不仅是一段错打错着的露水姻缘。她留在他心上的是什么呢?是藏在娇媚的尤物外表之下,兀自咬牙逞强的、令人心疼的倔强,抑或为肩负起一城之主的责任,不得不摆放一旁,不再回头多看的那份单纯天真?
她知道她做的事,一点都不适合自己么?她知道无论如何伪装,她的无助仿徨就像浓雾般笼罩着她,几乎遮去了所有的光,让少年无法置之不理,如见暴雨中瑟缩的仔猫?
是他说服了舒意浓挺身对抗邪魔,她为此遭受的一切都将是他的错
虚境里的残留比气机更虚渺,是稍一犹豫,就会陷入“这是真实还是错觉”的自我怀疑的程度,但除此之外,耿照也没有更多线索可依循了。
奔跃于羊肠山径间,周遭的空气越发湿濡,深黝的苔痕一路从湿土、树根蜿蜒至树干,蓦地眼前一开,来到一处水潭前,窄小的飞瀑贴着潭底峭壁直落,其上却非接天,稍远处又见一道飞瀑落下,由下往上看便只一线,而在那之上似又有另一道瀑布。
原来在这侧峭壁,山势如阶梯般被凿作数级,清溪自顶端流下,在每级梯台上都冲刷出个潭子来,这层贮满,水又从台缘溢至下层……粗粗一望,于少年置身的这片激流水潭顶端,便远远近近挂着两条涓涓白练,此间是第三层,潭水不住从突出如碗状的飞空石岸溢出;若下头还有承接的地方,那便是第四层。
渔阳地近北关,入冬白雪封山,这几条层层递进的涓流飞瀑凝于深冬,或能连缀如长长的细石钟乳,肯定是绝景。
耿照的注意力被水潭飞瀑所攫,稍一分神,心湖剑机的感应便断在这里,再无半点残漪,可眼前哪儿有伊人踪影?
飞击落水的瀑布不过丈余宽窄,却足有五六丈之高,冲刷力道不容小觑;瀑布前一条石笋突出水面,高约三尺,一抹黑影伫立于其上,浓发迎着滚滚水雾向后飞散,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坠向瀑布!
那窈窕的身形毋须细瞧也知是女子,但决计不是舒意浓
比起丰乳蛇腰、身长不逊男子的少城主,黑衣女子更苗条,甚至有些单薄,从耿照瞥见到她失足落水不过霎眼的工夫,不及看清容貌,遑论衣着打扮等细节,少年却记住了裙扬起的瞬间,露出的那只匀腻裸足。
玉颗似的足趾浑圆,形状巧致,没有骨节棱凸或粗皮深褶,修剪齐整的趾甲宛若珠贝磨就,皮光温润;脚掌纤长,踵圆胫细,尤其象牙般的乳色肌肤,被黑裳一衬倍显精神。
有的女子穿绣鞋好看,有的着罗袜好看,有的从开衩中露出腴美的大腿好看,有的适合在趾甲涂上蔻丹,或整条腿抹上腻润滑亮、芳香扑鼻的桂樨油……然而单论裸足,这黑裳裙底的惊鸿一瞥,兴许是他此生所见最美的一只脚儿。
他不知她通不通水性,比起溺水,更可怕的是从六丈高轰落的瀑布水柱,骇人的冲击力道并非止于水面,而是如攻城槌般直贯潭底,即使是善泅的鱼儿都未必能从底下挣脱,落水之人更有可能在瞬间便失去了意识,直到溺毙都难以浮出。
“……姑娘!”
无法见死不救的少年,拾起半截木头往潭里掷去,物出身动,只比落水的浮木稍慢,耿照飞鸟般越过大半个潭面,靴尖在浮木上一点,下坠的体势借力复起,再一掠,稳稳落在石笋之上。
凝目四眺,可惜潭水绿乌乌的窥不见底,无法判断黑衣女子沉于何处,正欲入水,忽然一怔。
瀑布与石笋相距不足一丈,从那水花四溅的白练中,耿照似乎见得一物,就在瀑布之后那黑黝黝的峭壁洞中,幽微的白芒在漆黑中若隐若现,吞吐不明,恍若蛇盘;虽未具形,耿照却异常熟悉,仿佛下一霎眼当它影落形现,便是他曾经感应到的那道
(……剑气!发自此间,就在瀑布之后!)
耿照浑身悚栗,苦苦追踪未果的猎物,原来便蛰伏在这深潭飞瀑后,静静等着他来……少年回过神时,才发现右手探出,凝于虚空,瀑布后的妖物似将祟动,下一霎眼便要露出狰狞的原形,不知是谁牵引了谁。
突然间,数不清的发丝浮出白沫漩流的水面,一只冰凉腻滑的小手“泼喇!”穿出,攫住他的脚踝,半张苍白的脸蛋从发漩中冒出,尖声叫道:“你做什么!”旋将少年拖入了潭中!
覆满青苔的石笋本就极滑,耿照须以千斤坠才能站稳,陡一失衡,整个人磕撞着滑入水中,常人怕不得碰个颅裂骨碎,他以“蜗角极争”心法配合碧火神功,惊险避开要害,仍骨碌碌地喝了几口冰水,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拖卷至潭底,视界内一片混浊。
耿照闭住呼吸,以真气护住心脉,放松身子全不反抗,直到胸膛轻触坚硬的底岩,才如游鱼般自翻搅的水流下钻了开去,向着棚岸往上游。
那股巨力并非是有什么在向下拖引,而是瀑布冲击所致,与之撷抗,下场不外乎溺水身亡。耿照不确定是什么将自己拽下水潭,也无心寻觅黑衣女子的下落,攀住岩岸冒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吞息着。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触目所及浮光幽微,与方才的青天丽日大相径庭,轰隆隆的瀑布水声居然在身后,不只水花溅上背门,连万斤匹练撞入水中的震荡余波似都能透背而入,所处竟是瀑布与峭壁间的缝隙,肘臂攀着的不是什么岩岸,而是洞窟的天然入口。
此地光照不进,纵非伸手不见五指,也该是遮阳蔽日之处,能看清岩窟约莫两丈多深、宽高丈余,盖因洞窟中央的一块秃石上,插了柄微微放光的细剑。碧莹冷光近于流萤辉芒,不知何故却能遍照狭仄的空间,连角落苔痕、地面湿濡都瞧得一清二楚。
露出岩石的剑刃超过两尺,只比成年人的食指略粗,以细剑的标准也有些过分了,感觉能信手折断;剑脊厚不及一分,如何搠进坚石,直是匪夷所思。
薄而笔直的细剑,有着在美感上极般配的白玉剑柄,且是罕见的柱柄形制,就像在径粗一寸多的白玉棍上嵌入薄刃,抛开实用性不谈,倒是绝美的工艺。
剑格(锷)是方小小的鎏金扇形,又似玉珏,同样巧致如饰品,与剑柄底部的镶金玉纽明显是一套。
这般秀气的兵刃,很难期待在实战中能有多大的杀伤力,光是剑身窄薄,便不被击中最脆弱的剑脊,也可能在普通的刃部对打间轻易摧断。
耿照爬进洞窟,不顾全身正淅沥历地淌着水,拖着吃饱水的衣裤靴袜向前去,缓缓朝玉柄伸出手,仿佛置身梦中。
这剑散发出一股诡异而迷人的气息,仿佛在对着他说话,殷切呼唤他握住温润称手的玉柱长柄,擎出岩座,持着它抹向某个轻轻鼓动着的、透出些许青络的白皙颈侧,或朝某个强大到令人悚栗兴奋不已的对手刺去
“放……放下那把剑!”娇叱穿透瀑布,耿照蓦然回神,忽觉阳光刺眼,目焦几乎无法聚集,自己不知何时竟转了个方向,从原本面对洞窟的底部,转而朝向瀑布;身前那块秃石上空空如也,玉柄细剑正握在自己的手中,迸发出惊人的煞气,犹如死物回魂,突然有了生命!
这完完全全就不是他做的,而是那柄剑;凝练已极的煞气宛若实体,若前方有人,耿照毫不怀疑会被这股精纯剑意劈成两半,就像跨越大半座回雪峰,径直劈碎他的虚境那样。
(是它……是这柄剑!)
释出如许剑意的并非是人,而是他手上这柄风姿妍丽的细剑!
女子清叱着穿入瀑布的瞬间,万斤水帘应声两分,便只一霎,一抹窈窕乌影已然飞入,耿照连“小心”二字都不及喊出,女子白生生的藕臂倏忽穿出袍袖,几乎是贴着薄刃钻入他怀中,纤纤五指扣着少年的腕臂连圈带转,夹手夺过玉剑,掼入秃岩,拉着他飞快退开,直至少年背抵窟壁,才随手拔出另一柄青钢剑,架住他的脖颈,咬牙道:
“你……你是什么人?有没有哪里受伤,身子要不要紧?”
有没有受……等一下,你难道没发现这两个问题的立场,似乎有点矛盾?
耿照颇有些哭笑不得,余光瞥见女子前襟敞开,除欺霜赛雪的腻润肌色、纤薄细致的肩颈锁骨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茶白色的织锦肚兜裹住的小巧鸽乳,素净的缎面上支棱着梅核儿似的两枚凸起,衬与骨感的胸口,以及姣好的下颌、腮帮线条,满满的色气,说不出的淫冶诱人。
他于胸乳的喜好向来更偏饱满坚挺,料不到会被乳鸽娇伏似的两团绵软微耸,瞧硬了下身,狼狈地想拱起腰,无奈剑刃抵颈,只得胡乱应道:“我……我没事,我不是……不是坏人。”
女子瞧他本也不像受伤的样子,但此剑慑人心魄,厉害非常,听他说话间神智清楚,稍稍放下心来,峻声道:
“你怎么会在此?谁放你进回雪峰的?”虽是逼问,明显感觉她在松了口气之后,想再装出凶霸霸的样子也难,敢情方才她不是发狠,而是着急,“你是谁”和“有没有怎样”二问到底哪个更紧要,这会儿耿照算是明白了。
被利剑架住脖子,并不是此际最大的麻烦,而是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摆。
女子身量不高,却是下身明显较上身修长,湿衣贴于肌肤,裹出苗条的身段。“身似斜柳,腰如约素”八字用在她身上,可说是再合适不过。
茶白肚兜之外,她宽大的黑袍下未着寸缕,柳腰虽扎以与同色的腰带,泅泳间踢腿蹬水早已挣松。大袖衫的交襟本合于躯干中轴,在不知不觉间被她扭到身侧,成了活脱脱的高衩,露出一条白皙结实的修长玉腿,才知她不只脚趾脚掌好看,连这条长腿都是万中无一的绝品。
少年唯恐下身的尴尬情状越演越烈,只好尽量抬高视线,这么一来益发显得可疑,饶以女子不谙世务,也觉是奸细,虽不知奸细来此做甚,总之是不能轻纵。
“我……我是少城主的客人,叫……叫赵阿根。是她带我过来的。”
“客人?”女子的声音明显紧绷了些。“她人呢,怎没跟你一道?”
“少城主找小姑姑去了,让我在草堂里等着。”
“那你是没听她的话啊。”女子似有些惋惜。
“我……察觉一道剑气,怕有人对少城主不利,这才……我不是故意乱闯禁地的,请姑……请姑娘见谅。”直接喊破对方的身份,怕更难取信于人,耿照没敢冒险。
却听女子问道:“你同她……同少城主认识很久了么?”尾音微扬,耿照几乎忍不住开始想像她饶富兴致的模样。看来黑衣女子不擅掩饰,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也可能是她根本没想那么多。“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耿照有些心虚。女子轻哼一声,看似没甚心机,却敏锐地捕捉到些什么,对少年的矫辞不甚满意。
“罢了,从朋友做起也不妨。但是你不看着人说话,很没礼貌啊。”
“不是,是我……这个……不太方便。姑娘衣裳浸了水,有点……”
窸窣几声衣布厮磨,应是女子低头,爆出“呀”的一声惊呼,忙持剑退开,掩胸夹腿的模样十足狼狈,剑尖始终对着耿照,似乎不管她做什么,青钢剑随时能应手而出。如此浑不着意、却又无懈可击的起手,印象中耿照只有在李寒阳李大侠身上见过。
从方才她穿越瀑布时真气迸发,竟致排开水幕的修为,以及迅雷不及掩耳地自他手中夺剑的神技,此姝无论剑法、内功俱不在墨柳先生之下,天霄城内可说是藏龙卧虎,益发显出舒意浓母女两代屈从于奉玄圣教的无谓。她们到底是对身处的环境有何等错误的认知,才不明白强援其实就在身边?
距离拉开,耿照终于能好好看清她的模样。女子生得十分清丽,容貌自是极美的,但最特别的,是她身上有种一望即知的不世故,如谪仙落凡,这样的天真令人很难判断她的年纪,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都有可能,此又是一奇。这股脱俗的天真气息耿照非是初见,某位貌似干练的少城主也有这个小毛病而不自知,“妾颜”一说除了来自尤物般的绝世美貌,从骨子里透出的傻白甜气质也脱不了干系。
而借着距离把东西看清的,可不只耿盟主一个。
黑衣女子一见他裆间高高支棱起的丑物,雪靥涨红,又羞又窘,剑指少年却不知该说什么,吞吞吐吐老半天,才着恼道:“不、不许看!你不是着紧少城主么?怎能……怎能这样!把那……那个收起来!”
耿照很难跟她解释这是两码事,正左支右绌,忽听水帘外一人提气叫道:“小姑姑!你在里头么?别看白发剑啦,我给你介绍个人,你快出来!”竟是舒意浓。
耿照此前依稀猜到女子的身份,心想:“原来这柄魔剑叫‘白发剑’。”听女郎连喊几声,正想从瀑布下游出去,不料小姑姑俏脸沉落,剑尖指他两腿之间,兀自不依不饶:
“让意浓瞧见这个……这模样,成何体统?你赶紧……赶紧把它弄回原样。”约莫觉得同男人说这种事太过羞耻,两颊发烧,原本那股子出尘仙气全成了娇羞无那的女儿情状,困恼更添丽色,仿佛仙子化凡,无比勾人心魄。
舒意浓的喊声越来越近,耿照灵光一闪:“莫非洞窟还有陆路可通?”果然见一侧似有空隙能通往外边去,如此一来,舒意浓发现两人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地待在这洞窟里,也是迟早的事。
名唤“白发”的魔剑有慑人心魄的能力,舒子衿将它插在瀑布后的洞窟岩石之上,十数年间竟无半点锈蚀,锋锐丝毫不减,可见其殊。更要命的是:白发剑会不定时地凝出超绝剑机,似想借此引来超凡的武者,带它离开此地。
舒子衿毕竟是剑主,对剑机的感应格外灵敏,非来遏阻白发剑的祟动不可,以免真引来能轻易飞渡“人间不可越”的绝世强者,致使魔剑现世。
说是遏抑,她能做的也就是与剑机对抗,站上瀑布前的石笋,隔空凝神,将之纳入虚境当中,在意识深处持剑运招,直至白发剑消停。白发剑会不断挑衅、诱惑她,试图控制剑主,使其成为傀儡;每当舒子衿自觉难以抵抗,便干脆地倒头栽入冰冷的潭水中,借此维系清明,勿为白发剑所控。
回雪峰上并无外人,舒子衿大可以褪尽衣衫,或仅着贴身衣物站上石笋。然而她天生保守,连在无人处都是谨小慎微、合礼守节的,不但披着大袖衫前来,还携有更换用的干净衣物,只是习惯搁在通往洞窟的小径石上,以免被瀑布溅湿。
就算从水潭走回小院的这一小段路,她也不能忍受自己是全身湿漉,衣不蔽体的。
此际舒意浓正朝洞窟走来,要去拿衣裳也来不及了,以这副云收雨散般的狼藉模样与宝贝侄女的“朋友”同处暗室,那是跳进潭子里也洗不清。女郎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忽听少年道:“小姑姑勿忧,我有个法子。”语声未落,人已欺上前来。
舒子衿以为他要夺剑,皓腕一抖,明明剑身只抬高寸许,却将耿照的进路悉数封死,无论从哪个角度把手伸向剑柄,都像拿手指来撞剑刃,非给削下几截不可。
蓦地耿照身子一矮,大半个脑袋凭空自女郎的视界中消失,却是一左一右抄起她那两只浸了水的袍袖,左圈右绕,如绑绳裹粽。
任凭小姑姑的剑法再高,也没想过世上居然有这种打法,“哐当”一声长剑坠地,在他怀里给搂了个严实,薄薄的背脊贴上他强壮的胸膛,两条铸铁般的臂膀由后往前,紧紧将她箍住。
舒子衿的拳脚造诣极是一般,也可能罕与人贴身肉搏,连寻常的下盘招式也使不出,两条玉腿乱踢,哪有半点儿剑豪的架式?比惊慌失措的普通女子还不如,尖叫道:“你做什么?放……放开我!”
这么个纤瘦单薄的人儿,臀股却是又绵又腴,极是有肉,一阵乱拱弄得男儿心旌动摇,难以集中。舒子衿正拼命挣扎,臀沟里忽卡进一物,异常粗硬滚烫,炙得浸湿的裙底都烘热起来,女郎娇躯一僵,浑身绷紧,颤声道:“不要!放……放开我……放开我……”竟隐带哭音。
耿照收拾心神,潜运内力,一边和声安慰道:“别担心,一会儿就好了。”碧火真气之至,如暖阳透背而入,舒子衿但觉浑身软绵绵、热烘烘,如浸温泉,热息仿佛渗入三万六千个毛孔之中,连骨髓都要酥化,舒服得难以形容。
周身白烟飞窜,原本寒意沁人的洞窟顿如煦日直照,湿透的衫子从袍角开始逼出水分,迅速变干,不惟贴身的肚兜,连及背的长发也干得七八成,就像她从未入水,仅是在来的路上被瀑布水雾弄湿了头发。
虽只在少女时期有过三两年的江湖阅历,毕竟修为日深,舒子衿转念便知:少年是以极高深的玄功为自己烘干衣裳。此法她未必不能办到,但作用于他人或自己身上却有着天壤之别,前者稍有不慎,形同运功轰对方一记,如何蒸散衣物的水汽却不伤着她,困难岂止以道里计。
要不多时,舒子衿浑身干爽,便似换了身新衣,连乳下、腋窝等贴肉裹紧之处都未曾遗漏,无有温湿水汽残留,忽意识到这般舒适的感觉,代表腋毛、耻毛等也和发尾一样,同被少年的绵和内力烘干……与烘干衣裳不同,那是贴身的毛发啊!还是如此羞耻的地方
女郎的小脸烫到几欲昏厥,越不愿想少年是如何将这些地方弄干的,想像画面便越难以控制地冒将出来,舒子衿腿酥软到撑不住身子,被耿照安放在洞窟角落,低声对她说:“我先去了,请小姑姑勿要声张,待会……待会儿见。”滑入水中,瞬间便不见踪影。
舒子衿姑侄俩回到小院,约莫是两刻后的事。舒意浓难掩兴奋,沿路挽着小姑姑的手并头喁喁,再加上五官轮廓确有几分相似,两人看来便似一对姊妹花,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舒意浓高挑健美,双峰坚挺,亮丽中带着浑不着意的媚,青春意气与“妾颜”特有的诱人气质在她身上可说是融合完美,当真是艳若桃李,贵似牡丹,兼具北地天骄与南方美人的长处,而无半分扞格。
小姑姑如空谷幽兰,堪称小家碧玉的极致,精致的瓜子脸,温婉安静的气质,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比舒意浓慢着一大截。
耿照发现她在黑色大袖衫下,穿着雪白的交领单衣,袍内亦有白棉裈裤,白袜素履,黑纱裹髻,簪以荆钗,竟是在家修行的女居士打扮,与瀑布前茶白肚兜、黑袍赤足的模样判若两人。
“……小姑姑的法名呢,是上苦下蘗,那个‘蘗’字难写又难念,师太叫老了也不好。你且随我,喊‘小姑姑’便了。”
舒意浓介绍完毕,耿照恭恭敬敬向她执晚辈之礼,装作初见一般。舒子衿垂落浓睫,只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舒意浓知小姑姑不爱见生人,未觉有异,攒掇着耿照说明借画的来意。
小姑姑没等说完,轻道:“既如此,我去拿来。”说着便要起身。舒意浓抢先站起,将她按回座位,笑道:“我去拿。是在小姑姑的寝居里罢?我记得。小姑姑定有些话要问他,考较考较武功也不妨。”转头对耿照眦眸狠笑:
“我的玄英功是墨柳先生教的不假,剑术却是小姑姑亲授,你眼前这一位可也是我的师父。当年墨柳先生输给小姑姑,你以为是他心慈手软,才败下阵来的么?有种你试试。”朝他吐了吐舌头,扭着蛇一般的腰肢扬长而去。
小姑姑的剑法耿照早已有底,纯论招式,少年绝非其对手,光是从他手里夺了剑去那一式,在平生所遇高手中,也仅寥寥数人有机会能抵御,其中三五等级的高人便占了两个半,绝非过誉。
听舒意浓的脚步声走远,耿照正欲开口,见舒子衿面色丕变,以极小的动作摇头,瞧着同颤抖也差不多了,不禁啼笑皆非,正斟酌着怎么解释,小姑姑却喃喃低道:“我们刚才……没见过,是……是这会儿才见的。你也没有——”突然不知该怎么描述他对她做的事,说“替我烘衣”似乎完全排除了少年的孟浪,心有未甘;“从后面抱住我”更不对头,简直像是背着舒意浓有了什么奸情也似。
连这会儿这个小声说话的气氛都像,女郎忍不住想,绝望得几乎闭上眼睛。
“……那柄白发剑是怎么回事?”岂料耿照也学着她小声问道,神情认真。
粉红泡泡瞬间烟消雾散,舒子衿一愣,坐姿僵直端整,小声道:“不关你事,别问啦。也别说话。”微微扭头垂落浓睫,如负气般,当真不再理他。
武林门派多有禁忌,本不足为外人道,耿照也不以为意。
不久舒意浓捧着轴幅回来,她本没期待两人能聊得多热络,毕竟小姑姑平素少与人来往,清冷惯了,但连阿根弟弟这个口蜜腹剑的人精也撬不开她的嘴,不禁瞥耿照一眼,见少年回以耸肩的无辜表情,只得打点精神热场子,将画小心平摊在竹几上,笑道:“小姑姑,这厮天生眼贼,能瞧出旁人瞧不出的玩意,哪怕捂得再严实也没用的。咱俩头一回见面,他看似垂着眼,其实老盯着我瞧,死活都不肯放,是个小色鬼。”
舒子衿浑身一僵,俏脸莫名涨红,干咳几声举袖掩面,唯恐被侄女瞧出端倪,比偷汉的妇人还心虚。
耿照的注意力立刻被绘像所吸引,见陈纸上的仕女态拟神仙,舞剑之姿煞是好看,布局笔法确实合乎书画审美的标准,不同于玉像的一味求真。少年看了一刻有余,不发一语,专注到没发现姑侄俩早到一旁聊天去,绕着竹几不住变换方位、角度,时而抱臂沉思。
“……人挺专心啊。”舒子衿喃喃道。
她向来喜欢努力派,对少年略有改观。
“他解说事情的样子,那才叫有意思。”舒意浓托腮凝眸,好看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杏眼眯如猫儿般,吃吃傻笑。舒子衿心中叹息,她明白那眼神代表什么,但这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宿命,不晓得她那引人垂涎的美艳胴体是真正的英雄冢,男人占有她的代价唯有死亡;用情越深,生离死别的痛苦就越难当。
她不知该如何对侄女说,不忍心打扰她的深情与傻气,但祈求她是唯一的例外又过于冬烘,直到少年的声音打断了满怀愁绪。
“行啦。”耿照抬头起来,瞧着信心十足。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三五日内,应该能破解箱子、玉像和这幅画的秘密。是了姐姐,城内的书库里可有收藏字书?我想找一部叫《边林理苑》的训诂之书,大约是青鹿朝那会儿出的,今本亦无妨。若有此书,请将所有的卷次都送进石砦,切勿遗漏。”
第十六折、徒看神女,莫辨猿树
“字书”是指记载训诂、声韵之学的书,就是教人字怎么写、怎么念,又该怎么解释运用的丛集典籍。
声韵训诂之学亦称“小学”,不同于字面上的意思,其实是非常专门的学问。以耿照略通文墨,按理一辈子都碰不到字书,能够知晓如此古老的《边林理苑》,自是武登庸之故。
青鹿朝宇文氏乃出身北方的贵族,操使的方言与央土官话颇有出入。东洲文字是由东海肇生、经历代央土王朝发扬光大,最终通行五道。北地氏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方言本是对不上通行文字的。
《边林理苑》正是在这种特殊的时空条件下诞生的字典,特色是把大量的北方土话与通行的文字对上号,哪怕有曲解和过度延伸之嫌,却能直接把北地方言写下来,大致保留七八成原意;若言说之人受过训练,是几乎可以完全转译的。
青鹿朝不只武风鼎盛,文治方面也很务实,充满骑马民族的率性直接,它们做这件事不是出于以野驯文、以利统治之类的政治目的,而是想把故老相传的歌谣神话、巫觋祷文等保留下来,以“边林”为名在它们来看是充满骄傲的,宣示了己身所从出,而非贬抑或嘲讽。
对于更北方的金貔朝公孙氏来说,其源流得以保存,全是托了《边林理苑》之福,得以在青鹿朝两百多年的国祚间,避免更多口说耳听的古老传统被岁月无情淘洗,故在《破府刀藏》的注释中,屡屡引用《边林理苑》的内容,耿照因而有所涉猎。
破解秘密的第一条线索,便是出自《边林理苑》的某个词条。
即使在金貔朝时,《边林理苑》也非主流字书,博学鸿儒毋须研究北地方言,连以公孙氏为首的王朝新贵,早在青鹿一朝就央土化得差不多了,看不上这种过时的土玩意儿。天霄城毕竟是渔阳家格第一,说不定书库里还有收藏。
耿、舒二人将女剑仙图带回石砦,小姑姑似乎急着让他们离开,要什么都无二话,取了贮装挂轴的锦盒,便即送客。沿途舒意浓拷问耿照,是不是说了什么惹恼小姑姑,耿照只推说不知,满脸无辜。
墨柳先生派人搬来二十几卷《边林理苑》,说只找到这些,虽非青鹿朝遗留的古物,怕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舒意浓陪着他直到太阳下山,两人在石室里一起用膳,要不是怕留宿肯定会发生什么——没发生说不定更糟心——呵欠连连的舒意浓本还不肯走,见耿照研究锁孔入了神,再检查一遍送来的枕头被褥精洁舒适,才蹑手蹑脚离开。
她关上沉重的石砦大门,两侧的铁架内火炬正烧得劈啪作响,被夜风一刮,投映于门上的倒影剧烈晃摇着。舒意浓把手伸进内袋,握住一枚冰冷坚硬的物事,忽然犹豫起来。
那是枚小巧的玄铁锁闩,是她从姑姑的寝室里拿的,就在取画的时候。
这种挂在门外的横闩锁,门内之人除非能穿墙,否则无论如何是打不开的;用这把锁闩上石砦的大门,任凭耿照武功再高,也休想离开此地。
所以她才一路陪他到现在,若非担心把持不住,两人翻云覆雨之际被闯入的墨柳先生或其他人撞破,舒意浓原本是打算睡在这里,以防墨柳先生从外头把石砦锁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七玄盟主。
方才她屡屡自我警惕,万一少年有逾矩之意,千万不能乖乖就范的理由之一,便是万一耿照褪她衣裳时,发现了这把锁,双方的关系势必覆水难收,就算因此反目也不奇怪。但女郎冒着在香艳的情境里、被情郎发现而蒙上不白之冤的奇险,仍是怀揣着锁闩走到了这一步。
若她先于别人把门锁上,起码钥匙在她手里,恁谁也关不了阿根弟弟
“少主在做什么?”
舒意浓吓了一跳,霍然转身。手提灯笼站在石阶前的,赫然便是墨柳先生。
“没……没什么。”女郎单手背在腰后,掠了掠发鬓,强笑道:
“夜深了,师傅还不就寝,莫非是来瞧那赵阿根?”
青袍客神色虽淡,眸光却仿佛穿透腹部,盯着她攒紧在背后的右手,女郎倏忽生出锁头发热的错觉,如遭视线灼红,差点没能握住。
时光在无声的对峙间流逝。舒意浓觉得似有无穷无尽之长,但说不定也仅只一霎,最后还是墨柳先生开了口,双肩沉落,语带萧索。
“我不会锁这扇门,少主也不能,我们与赵阿根结了盟誓的,违者地灭天诛。莫说我没有,设若我有第二把玄铁锁,少主可请出师太的白发剑,必能斩之。然此门绝不可锁。”
……若她先于别人把门锁上,起码钥匙在手里,恁谁也关不了阿根弟弟,除了她以外。舒意浓攒紧掌里的锁闩,直到锁形深深嵌入柔腻的掌心,仿佛那是某种护身符般。
舒意浓能与少年同床合衾,甚至渴望着他填满身子里的空虚,但有个人能在这城里来去自如,令她难以安枕,即使那人是耿照也不行。女郎无意背盟、不是想擒捉他,更不可能把他关在石砦里活活饿死。
她只希望夜里不会有人忽然进入她的房间。如此而已。
墨柳先生不再说话,静静瞧着舒意浓,直到她抱肩垂首,一步一颤地走下了石阶,青袍客才提灯随行,将少主送回寝居。
最终耿照并未用上五天之久。
第四日的午后,舒意浓姑侄、墨柳先生俱来到舒远房内,是服侍耿照用膳的司剑回报少主,说赵公子请三位于未申之交前往,有要事相告,舒意浓赶紧通知了小姑姑和师傅。
舒子衿对墨柳的态度不算冷淡,还主动与他寒暄,按舒意浓的说法,这是除她之外,小姑姑对人最主动的表现了。在耿照看来,刻意保持距离的反而是墨柳先生这厢,但小姑姑并不以为意。
反正她有更尴尬更介意、更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
只是听说少年破解了女剑仙图的秘密,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欲一听这帧陪伴自己多年的绘像,到底藏得有什么,才被舒意浓拖来此间。
耿照背对着舒远祖师的画像,玄铁箱被他搁在墙边,显然还轮不到它登场;摊在乌木几上的是女剑仙图,还有那尊前凸后翘美则美矣、瞧着却不甚雅观,甚至有伤风化的玉像。
舒子衿始终拒绝承认那是女剑仙,认为遐天公是可惜雕工,不忍毁去罢了,不是喜欢才留下。孟浪的少年踞坐在孟浪的雕像后,简直是孟浪全餐了——有一瞬间小姑姑不知道自己在此做甚,她应当远离令她感到不适的一切,而非是掺和进来。
“破解谜题的关键,便在于‘关联’二字。”
耿照清了清喉咙,环视三人,权作是开场。
“玄铁宝箱和天霄城的关联,在于成骧公;成骧公与天霄城的关联,在于初祖遐天公;遐天公与成骧公的关联,在于女剑仙。按照这个顺序,谜题的终点若是玄铁宝箱,起点便是女剑仙,弄清其身份、于遐天公代表什么意义,便有可能开启宝箱。这是我的想法。”
此话听着在理,但女剑仙图和玉像传落四百余年,若有线索,早该见诸舒家历代文书。但不只舒意浓、舒子衿两代闻所未闻,便由舒龙生起上溯三代,也无相关的说法,否则墨柳先生当听过老城主提及才是。
“这个奇特的现象,本身就说明了某些事,但我们先看眼前的线索好了。”耿照神色不变,从容说道:
“这个房间里,开始即有的三样东西,分别是遐天公的绘形、女剑仙图以及玉像,记得方才说的‘关联’么?这三样东西是有关联的,剑仙图和玉像的关联是题材,它们都以女剑仙为题;那么女剑仙图和遐天公肖像之间的关联是什么?若非这两幅人像意外被分开收藏,或能更早看出关联性也说不定。”
照他这么说,“关联”肯定是在图面上。
三人努力搜寻,片刻舒意浓兴奋地大叫:“我知道了,是剑!小姑姑你看,遐天公拄着的那柄剑,和女剑仙图里的剑是同一把,这儿……还有这儿……你瞧,笔触、画风虽然不同,这几处的特征却是一模一样!”舒子衿一看,果然是这样。
出现在两张图里的长剑看似普通,剑锷的元宝造型与剑首镶的爪冠宝珠却不常见,这种须细瞧才能辨出的细节,恰恰说明雷同不是巧合,舒远所拄之剑,正是女剑仙所持。
考虑到两人的渊源——设若女剑仙真有其人——此举似乎也不奇怪。舒远活到近八十岁才辞世,平生多用名剑,城内还收藏着几把,便在现今的武林也是赫赫有名,舍名剑而就无铭之刃,可见此剑在舒远心中分量。
“当时我曾问姐姐,”耿照道:“遐天公是不是左手使剑,姐姐说不是。但在这幅立像中,遐天公是以右手持柄,左手抵着剑首宝珠,因此那珠的爪状镶台并不明显……这是右持之人的拄剑法。诸位可以试试。”
拄剑于地,握柄的不是惯用手,拄着剑首(剑柄尾端)的才是。
舒意浓姑侄皆是用剑的大行家,一点即通。墨柳先生反复比划了几下,沉吟未决:“可能就单纯摆个姿势,没想太多。”但也不是很能说服自己。武功练到遐天公这般境地,很多反应都是不假思索,正所谓“发在意先”,哪怕是更高的“极发藏意”之境,也不会故意违反常习,去使非惯用的另一只手。
“也不排除有此可能,”耿照顺着他的话说,并未硬驳,回身指着遐天公肖像的脸。“故需其他的辅证。这幅肖像的眼神十分犀利,却有种斜睨着看画之人的感觉,透着满满的轻鄙不屑,非常……怎么说呢,特别?
“画中的遐天公正值壮年,我想,就算他老人家矫矫不群,不在意留下这般模样予后人瞻仰,大概也没有哪个画师,敢把天下第一剑画成愤世嫉俗的乜斜冷眼;结合‘拄剑非是惯用手这点’,我有个大胆的设想。”
少年转过身来,环视众人。“这是幅自画像。画下这般姿态的,正是遐天公本人,他自然不会有不同的意见。”
舒意浓瞠目结舌,仔细一想,又觉得极有说服力:
自绘图影,最好的方式就是对着镜子画。因此舒远是左手持剑,用空着的右手打稿上彩,画的是镜中倒影,故尔左右颠倒;目未直视,这是因为他必须不断瞟向镜中各处,难以定于一点……
“又或者,他有不得不往旁边看的理由。”
耿照提起剑仙图的挂轴丝绦,把画拿到舒意浓肩后,左手越过女郎之肩,指着虚空中的一点。“只消将画挂在身后,遐天公便能同时临摹图中长剑的模样。此剑借借无名,未得流传后世,恐怕不是什么神兵,纪念的意义大于实质,在绘像的当下,说不定已然不存,须得借由此图才能描摹。我猜,女剑仙图最初悬挂的地方,该是遐天公肖像的对面罢?”
——确是如此。
舒子衿以眼神相询,舒意浓摇摇头,表示不是自己说的,姑侄俩相对无言,齐齐抽了口凉气。
“舒远擅画”不是毫无根据的妄想,传说中剑仙图就是他梦醒后绘制,从时间上推算,当时他还是名少年,但该图的笔法布局等毫无新手的生涩,考虑到“明河常世”晏府是当时武林首屈一指的名家,名列五常剑脉之首,府主嫡子精通书画,文武兼修,似也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却有一处益发难解:自小受艺术熏陶的舒远,岂能容忍玉像只求肖真、不讲斯文的写实风格,甚至允许这名粗鲁无礼的匠人雕刻女仙胴体,岂非是大大的亵渎?
“如前头所说,重点在于‘关联’。”耿照移开几案,取下自画像,在蔺草席上按剑仙图、玉雕、肖像的顺序一字排开。
“剑仙图完成的时间最早,看上去是非常风雅的图画,而遐天公的肖像——姑且当是自画像罢——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考虑到内功修为能延缓外表的衰老,这张图应是他老人家晚年的作品。我虽是书画一道的外行人,两者间的差异却是一望即知。”
三人中对书画涉猎最深的墨柳先生眼神一变,自相识以来,耿照从未见青袍客如此动摇,连打斗中亦不曾有,显然看出了问题所在。
较之剑仙图,自画像的笔法更加写实,无论面部肌肉的纹理、光影变化等,都较前者的风雅写意更苍劲有力、浓墨重彩,正因如此,“被画中人冷冷睥睨”的感觉才会如此强烈,全是因为过于真实之故。
同出现在两幅图中的长剑,也由于风格差异太大,须得并置齐观,才较为容易看出是同一柄剑。
因为画的是衣着厚重的中年男子,写实并未令人联想到不雅之处,若画的是名女子……三人的视线至此,终于齐齐汇聚在玉像之上,房内鸦雀无声,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耿照把玉像小心放倒,露出台座下空空如也的平滑底部。
“这三样物事共通的‘关联’之一,就是‘没有落款’,也就是无意标示出作画雕刻之人,这极不寻常;要不是刻意隐瞒,就是无有必要。我从这点开始怀疑,三作均是出自遐天公之手,他是为了自娱自乐才这么做,根本没考虑过传世与否。
“于是乎我忍不住想:这件玉雕,他老人家是在哪里制作的呢?虽说玄圃山外人难进,也不乏隐密场所,但要说到安全无虞、不被任何人打扰,应该没有比这里更理想的了。若换作是我,也会选在此地创作。”
“且慢。”墨柳先生插口。“我知你想找证据,但此法难行。蔺草席子不易保存,四五百年间不知换过几多,就算遐天公是在这儿雕刻的玉像,当年的蔺席业已不存,这思路只能往死胡同去。”
“那么,在蔺草席之下呢?”
耿照从容一笑,轮到青袍客无语了。
“碾玉是非常精细麻烦的一门技艺,须耗费大量的工夫打磨。为此我掀开屋里的每块席子,连夜用这个……到处沾黏,运气好的话,兴许能黏到四百年前碾下的玉屑。”端出个食器漆盘,上头盛满糯米团子。
司琴曾向舒意浓回报,说赵公子胃口甚佳,就是口味比较偏南方人,城里惯吃的麦饭乃至精米他都不爱,特请厨房煮了一小盆糯米,哪知是这个用途。
玉石不腐,就算搁上千年也不会凭空消失,玉屑黏上团子,被光源一照,立时无所遁形。耿照搬开所有的蔺草席,从边角开始黏起,料想碎屑最易被扫至四面墙隙,先找最有可能的地方。
“找着了么?”舒意浓大着胆子问,一旁小姑姑早已闭上眼,约莫还在心中虔诚祝祷,祈求遐天公不是雕出这尊玉像的、轻薄孟浪的狂悖之徒。
“找着了。”少年平稳的语声直若丧钟。
耿照将漆盘推至三人面前。
“每个团子上都有。我在三面墙底都黏到了玉屑,对光一照便能看见。”小姑姑幽幽叹气,舒意浓倒是兴致勃勃,不避脏污地拿起团子,凑近灯罩,啧啧称奇。墨柳先生连看几只,忽问:“没黏到玉屑的那一面,是在出入口处么?”开门关门四百多年,把残屑全扫出去也是自然。
耿照心想:“此人精细,自称‘打手’怕也是谋略的一环,不能真信。”坦然回答:“不是。是在这一面。”指着原本悬挂舒远自画像之墙。
如此一来,就算是小姑姑也听出问题:连近出入口的地方,都还留有些许的玉屑,何独此墙不然?
耿照问舒意浓:“姐姐还记不记得,浮鼎山庄秋庄主墓前的那块碑?”舒意浓想也不想,脱口道:“记得,就是设了滑轨机关的那个。”耿照点头道:“这面墙底的滑轨,比那座碑不知高明多少,肉眼竟看不出端倪。”双掌贴墙,缓缓运劲,喀喇喇地一阵轻响,似转开了什么紧密咬合的机关,平滑的木墙被少年慢慢推开,滑动之际却没怎么发出声音,丝滑得像是浮在水上。
只有耿照知道,他在这面墙上所花的时间,不亚于玄铁箱锁。
墙底的滑轨机关没有任何外控的掣钮连杆,起码耿照找不到,必须注入真气到某个程度,闭锁的机簧才会打开,才能推动外层的掩蔽墙——从沉重的分量推断,墙体应该也是石材制成,但耿照不知道哪种石料能磨到这般宽阔而薄,却不被自身重量压垮或拦腰断折的。
一旦注入的真气减弱,滑轨便会再度锁起,反之亦然。
这个机关要求开启者不但要有强大的内力,还必须有稳定的输出,任何中途的增强或减弱都会导致闭锁,无法顺利开启。以这个标准,此际天霄城内能打开机关的除了耿照,大概也只有墨柳先生。
装饰着木材的外墙被推入壁中,却未露出原始的石色,发黄的陈纸贴满了整面裸墙,纸上以炭枝之类画满速写,笔迹潦草但却无比灵动,甚至能清晰看出时光的流变,有的稍微年轻些,有的则更为成熟,相差约在十年之间,堪称神技;角度姿态、服装打扮虽异,画的全是同一个人。
舒意浓不知是这宛若真人就在眼前的画技,抑或满墙难以数计的纸张中透出的执迷痴妄,哪个更令她感到震撼,瞧得目瞪口呆,久久难言。
然而,最引人目光的却是贴在中央的一幅图像,画中仍是众人熟悉的那位女剑仙,星眸半闭,眼波盈盈,微抬的下颌并着发丝飘扬,休说这样的角度在东洲古往今来的画作中从未出现过,按理绝难画出美感,却在翔实的风格之下具现出女子之媚,仿佛本人就站在面前;时光似乎凝于美人闭目扬首的一霎,炭枝大开大阖的笔触,丝毫不影响落笔的精准,反而让人想看得更多、看进更深,不知不觉间被攫住了目光。
女郎昂起的雪颈纤细修长,颈侧的光影生动地勾勒出筋肌绷紧的力道,明明图中并未描绘,却仿佛可以感觉她发尾、额际抛甩而出的汗珠,将启未启的樱唇中似将迸出娇吟,令人禁不住地浮想翩联,忍不住猜想速写下来的,会是哪个激昂的动作瞬间
而画家的放肆还不仅于此。
顺着光裸的肩颈迤逦而下,从巧致的锁骨和锁骨间小小的圆凹,能充分感受女子的胸口是沃腴软嫩的,半点也不骨感。小巧而艳丽的脸庞,纤长的脖颈和肩臂线条等,不知为何与丰满的胸乳毫无扞格,看似相悖的两种属性在图像上完美融合,益发使人确信真有其人,如此杰作只能是苍天造就,人力无法凭空想像。
画面虽到直欲贲起的双峰之上便戛然而止,但观者还想再往下瞧的那份怦然热切,莫名地与绘者的执念合而为一,几欲跃出纸面。
这幅感染力极强、色欲喷涌的速写稿恍若附魔,被撕得粉碎也不意外。裂痕遍布如藤蔓横生的纸面,由是更加显出一片一片将它黏回去的人,那份扭曲得难以形容的爱。
舒意浓瞧着瞧着,忍不住抱臂瑟缩,难以言喻的阴冷黏腻沿背脊直窜,相较之下,虫海木骷髅的眼神简直就像耍赖撒泼的小男童,在这面欲望之墙前只能吃糖玩沙,根本称不上威胁。
“”的一声呜咽,身畔小姑姑缩颈掩口,露出的半张俏脸隐隐发青,似是极不舒服,垂落眼眸,不愿再看。
这张被重新黏合起来的半裸速写,被人用朱笔大大画了个叉,写下“胡闹!”二字,后头接着的这个“!”的符号前所未见,不知是什么意思,但从下笔的力道顿点能强烈感受到怒气,也毋须深究其意涵了。
“这两个字——”墨柳先生欲言又止,耿照却接着说:
“是骧公的亲笔罢?我不是很懂这个,但曾于某处见过许多他老人家的法书真迹,认的是那股如出剑运掌般的任性自然,却又沛然莫之能御,其中似蕴有极其高深的武学道理。这‘胡闹’二字所蕴之气,又更甚于先前所见。”
“任性自然……沛莫能御……”墨柳先生喃喃复诵,片刻才点头:“说得好,正是如此。这的确是骧公法书,不会错的。”
舒意浓仰视片刻,喃喃道:“遐天公这样……这女子她……”再也说不下去,然而她的意思三人却无不明白。
受当代“天下第一剑”如此迷恋,纵使舒远的恩师兼义父颇有见责之意,乃至撕了不雅的速写草稿,但骧公百年后,放眼天下五道间,还有谁能保得了她?这可怜的女子终是要落入舒远之手的,她先前的抗拒有多强烈,之后就有多悲惨。黏回去的画作,似乎已说明了这一点。
即使是自己的祖先,舒意浓也无法认同遐天公的执妄,光是想像被这样的男子追求,便足以令人发狂。
“不,我认为遐天公最终没有得到她。”
舒意浓愕然转头,恰对着少年的温煦目光,耿照像要抚平女郎的不安和绝望,和声道:“从这幅自画像的神情,我觉得遐天公是含恨而终的,即便娶妻生子,名满天下,寰宇间再无敌手,也不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
“这幅图影里的男人,就是如此绝望。当然,也不能排除是他错手杀死女子之类,令人痛心疾首的发展,但既无旁证,也先不用想得这么极端,姑且当作这名女子,连遐天公也无法违逆她的意志,至死抱着单相思,难以如愿。”
三人看着他,有狐疑也有错愕,更多的却是茫然不知其所以。
“我们继续回到‘关联’之上。”耿照怡然道:
“与这名女子有关的,还有渔阳全境的土地神、平波神,乃至其他神祇均刻划成她的样貌,从杀牛公的例子可知,必是她博施恩于渔阳所致。这种程度的人望恩德,已然超越武林门派……不,说不定也超越朝廷的影响力了,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先来整理一下目前已知的,有关这名女子的诸般线索:首先,她受到遐天公几近于偏执的爱慕,然而,即使是天下第一剑也无法违逆她的意志,只能落得单相思收场。其次,她广施恩于渔阳全境,百姓感谢她却不能公然表露,假借神祇女相纪念她,其影响力足以超越朝廷公门。“其三,她曾住在天霄城内,却被刻意消去行迹,什么也没留下——”
“……等一下!”舒意浓举手抗议。“这是如何知晓?方才没说啊。”
耿照一指墙面。“这种精度的速写,须得临摹真人,才能画出不凭写意、全然写实的作品。虽说图中的模样略有变化,未必是一时一地的作品,但有几幅——特别是被撕碎的这幅——同玉像最为近似,可以视为是同时期之作,起码时隔相近,而玉像是在这里雕成。”
见舒意浓会意,少年扳着手指继续数。“其四,这位女子的年纪应该略长于遐天公,因为女剑仙图成于遐天公少年之时,而她当时至少已是双十年华,并非同龄少女。”
舒意浓“啊”的一声,拍手道:“我明白啦,她是成骧公的妻子!女大男小的例子,也是……也是有的。”偷瞟耿照一眼,玉颊滚烫。
墨柳先生却大摇其头。“骧公未曾娶妻。就算有,骧公之妻又如何能恩泽渔阳全境?况且弟子对师母有此居心,天地不容,哪是胡闹二字能够善了!少主把遐天公当成什么人了?她绝不能是骧公的妻妾。”舒意浓想想也对,莹白的贝齿咬着水润润的丰盈唇瓣,瞧着有些沮丧。
她在不知不觉间代入了少年和自己,要是连名垂千古的成骧公也娶了位姐姐,谁敢说她与阿根弟弟的结合,不会是另一段武林佳话?至于觊觎师母的遐天公,在她心目中已是不折不扣的绣本小说反派,这种专门搞事的疯逼连当男二都不配,在大结局前肯定是要给姐死的,谁管他是不是祖先!
墨柳先生毫不留情地推翻了这套剧本,不免令她感到失望。
“姐姐之说,也只这一条不符。略改个方向,或许就对了。”
谁知耿照却未全盘否定,接过墨柳先生的话头,淡淡一笑:
“假若,她就是成骧公本人呢?”
(第二卷完)
第三卷 随风化境 第十七折 燕几何藏 遥弃太阿
舒意浓突然明白,之前见到玄铁箱时,那股莫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撇下愕然的墨柳先生和小姑姑,迅速起身,将搁在角落的宝箱捧在手里,喃喃道:“原来如此……正是如此!”杏眸倏抬,果然对上了耿照那带着笑意的、意味深长的烁亮眼眸。
他必是在初见宝箱那会儿,便猜到个中因由……我怎会到现在才发现呢?
舒意浓忍着懊恼,轻轻摩挲着乌光润泽的玄铁箱。
——“精致”是她对此物的第一印象,可惜不够精准,以致错失了重点。
“尺寸”才是这只箱子巧致的外表下,所隐藏的最大秘密。
身为练剑之人,舒意浓从小到大用的都是量身订制的剑器,从练习用的木剑、未开锋或只开三成锋的对打剑,一直到她人生中的第一柄实剑,尽皆如此。即使是母亲的傀儡娃娃,天霄城的二小姐毕竟是千金之躯,岂可与城中的弟子共用俗铁?
听话的舒意浓要到十二岁上,才有机会摘下兄长房内的乌鞘剑,亲手掂一掂份量,彼时内功已有根基的小小少女并不觉如何沉重,毕竟她来红后发育飞快,身量已然追上小姑姑;即使如此,仍诧于剑的握感、短长,与她的惯用物有着微妙的差异。
在这以男子为尊的武道,弓刀、鞍具、木人桩乃至对手等,无不提醒着女郎,她的存在是何等的格格不入。母亲无法为她订制一切,最终舒意浓仍是习惯了“什么都比称手的稍大些”,渐渐不以为意。
这玄铁箱却非如此。
打从一开始,它便是为女人——或说由女人——所设计,无论尺寸长短、锁头大小,都较常制更为纤细,这份巧致中藏着难以言喻的违和,才教耿照一眼便窥出端倪,从而怀疑起传落铁箱的骧公之性别。
墨柳先生与小姑姑惊骇太甚,半天都没能回过神。墨柳先生喃喃道:“岂有此理……怎会……不可能……这也太……”语声次第沉落,再难悉听,显然是越想越觉有理,以致全然无法反驳。这样的反应亦在少年的预料之中,耿照不慌不忙,从容续道:
“若骧公是女儿身,一切便都能圆上。骧公虽无反意,毕竟高举反旗的是她的下属,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杀头的事,于公于私,武皇承天绝无可能赦免她的罪。然而,假使武皇承天对成骧公的期待,非是要她称臣,而是为后呢?幽禁于都城外的风景怡人处,是不是突然就合理了?”
这也能解释,何以武功天下第一、理当能来去自如的舒梦还,会被幽禁在宅邸之内,当然是出于她自身的意愿,相信公孙殃决计不会对己不利,否则以骧公的能耐,要来则来、要去即去,谁有强留她的本事?
公孙殃与舒梦还的关系,绝非仅是君臣、挚友,以及联手底定江山的好搭档,应是更亲密无间,外人绝难插手,才得如此,要不是结发的夫妻,就只能是互许终身的爱侣了。
遐天公舒远的郁闷,由此可见一斑:他爱上的,是他绝对打不过、无法以权势或武功令其屈从的对象,而情敌更是当今天子、以武称皇的金貔朝开国皇帝,这俩都是随手能捏死他的狠角色,便要拿走他“天下第一剑”、“剑圣”的头衔,也是不费吹灰之力,除了徒呼负负郁郁而终,还能怎样?
耿照从几下取出一部陈册,正是墨柳先生派人送来的《边林理苑》之一。
“虽说从渔阳一地多女神、遐天公亲手雕刻的玉像,以及玄铁箱子的尺寸等,我便疑心骧公极可能是女儿身,但要说到关键证据,还得是‘五兵佩’。”少年娓娓说道:
“众所周知,家师乃金貔朝公孙氏之后,在公孙家的武库中,武皇承天也留下几式刀招,与骧公所赠的五兵佩意象相合,相关典籍自也提到‘五兵佩’一词在北地方言之中,所代表的真正意涵。”
舒意浓诧道:“真正的意涵?不就是武皇承天佩挂过的五柄刀器么?”
耿照摇摇头。
“‘五兵佩’是女子配戴的首饰,将珠玉宝石雕刻成小小的刀剑,或苍龙朱雀麒麟等‘五灵’,以丝线串起,戴在颈项或踝腕间。由于是贴身配戴,也有以五兵佩赠与心爱的男子,当作定情信物的习俗。
“远在公孙氏入主执夷之前,随着祖地方言被央土官话取代,这个词汇连北人也渐不知悉,约莫骧公博览群书,曾于《边林理苑》中看过典故,当作是与武皇承天间的暗语,时人既无所觉,何况是后世之人?”小心翻开书页,指着“五兵佩”的词条,果然一如少年所言。
舒意浓微露恍然,噗哧一声笑出来,咬唇道:“那她们俩感情应该真的挺好,这是绕着老大的弯子,在众人面前现恩爱了。”小姑姑“啊”的一声如梦初醒,喃喃道:“骧公……骧公他老人家,怎能是女子?”合着思虑到这会儿都还未追上余人,兀自茫然不解。
舒意浓覆住她透出淡淡青络的手背,爱怜横溢地轻轻揉捏,瞧着怕比她更像姑姑些。耿照才发现两人身量虽差了一截,舒子衿的指掌尺寸却与侄女相仿佛,五指纤长犹有过之,果然是天生的用剑之手;即使指腹间布满硬茧,似能透光的茧子色作浅橙,宛若黄玉,生在她那羊脂玉般的白皙小手上,美得令人想捧起赏玩,不忍轻释。
姑侄俩都是肌肤白腻远胜常女,但说到白,舒意浓的乳色匀肌虽胜一筹,小姑姑的通透亦是极品,光滑的手背无一丝虬筋凸起,青络仿佛藏于肌下极深处,只因体肤如玉,难以尽掩,才得略窥一二。
墨柳先生定了定神,既难反驳耿照的推论,索性一刀直搠核心。“假设骧公真是女子,那又如何?这与开启宝箱之法有什么关系?”连小姑姑亦闻言一凛,终于赶上了话题。
距成骧公与武皇承天的时代,匆匆过了四五百个年头,如今揭发此一秘闻已无意义,便捧出那尊栩栩如生的玉像,也不能以此号召七寨,对眼前天霄城的困境毫无助益。耿照花费了忒多时间,若只刨得一段陈年秘辛来,不得不说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大有干系,正因发现了骧公的女儿身秘密,开箱的方法才能拨云见日,露出曙光。诸位请看。”众人顺着指尖,目光聚集到女剑仙图上,而耿照所指之处,正是舒梦还题的四句诗文。
“据少城主的解释,这四句写的是女子的体态与美貌,我总觉骧公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站在女子的角度,在他人为自己绘制的图像上,写下赞美自己的诗文,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确实是这样。”舒意浓轻蹙柳眉,抱臂沉吟道:“况且遐天公对她……若题诗是在发现那些有辱斯文的速写之前,勉强说得过去,在写下‘胡闹’二字之后还这样,那也太——”约莫涌上心头的全是难听的话,索性就不说了。
小姑姑赶紧道:“定是之前写的。不是说此图是遐天公少年时画的么?约莫便是在那会儿,骧公便已写下四句诗啦。”至于题诗自赞这么厚脸皮的事,脸皮子奇薄的小姑姑,自是提不出合理解释的。
耿照双臂抱胸,忍笑望向墨柳先生,果然青袍客眉头皱得更紧,片刻才缓缓开口。“以笔触的圆融内敛来看,这四句应非骧公早年手笔,更近于晚期的风格,起码与题写七家匾额是同一时期。早年她老人家笔法也很飞扬的,颇见少年锐气。”
这就对上了。少年点了点头,续道:“我不懂书法,不比墨柳先生知门道。但无论此图是骧公少年心性、自负美貌提的诗句,抑或晚年才特别给遐天公写的,都不影响她让遐天公留下女剑仙图的决定,倒不如说,留下这幅图正是其目的——只要有她的亲笔题诗,这图对遐天公的意义从此不同,无论如何他都会好好珍藏,更有机会流传于后世。”
墨柳先生闻言一凛。“你的意思是——”
“设若有一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忽然上门,自称是骧公使者,手持密钥欲开宝箱,”耿照忽问。“天霄城会拿出宝箱,让他试一试么?”舒意浓与墨柳先生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按照我的猜想,在确定此人是骧公真正的传人之前,天霄城甚至不会承认有宝箱的存在。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
舒意浓仔细一想,的确是如此。
渔阳七寨关起门来,要怎生争权夺利、合纵连横都无妨,但骧公遗宝一事若传出江湖,难保不会引人觊觎,此际可不比遐天公长居“天下第一剑”那会儿,不说赤炼堂这种等级的大帮派,便是七玄之流找上门来,七寨怕也吃不消;财忌露白,骧公遗宝亦是。
“如何辨别持令使者,正是骧公欲使遐天公长保此图的关键所在。”耿照再次将女剑仙图移至几上,不待他招呼,舒意浓等三人便即围上,试图从画里瞧出点端倪来。
但除了“画中之人貌美如仙”、执剑作舞之外,这幅图从布局上就是传统的文人派仕女画,要说有什么不寻常,也只有手中之剑了。莫非这柄也被遐天公画入自画像的三尺青锋,便是骧公使者的信物?还是按办煮碗打造一柄,便能开启七家的玄铁宝箱……这也太奇怪了,全无道理。
耿照将三人的狐疑看在眼里,微笑道:“我设计了一把钥匙,还未试过,不知有没有用。万一打开宝箱,内中空空如也,事后难免疑心我拿走宝物,留到此际再试,请三位给我做个目证。”拿来角落里的髹漆食盒,揭盖取出一物。
他这几日不曾离开过石室,饮食所需、更衣洗脸,乃至贮装黄白物的溺壶恭桶等,均由司琴、司剑俩丫头送入提出,不假旁人之手;拿进来和运出去的物事,墨柳先生更是不避污秽,亲自查验后才放行,小心翼翼到了极处,自是为回护宝箱周全。
这食箧中有什么,青袍客了然于心,就不信他能玩出花来,直到耿照拿出一束铜筷——更精确地说,是四根正反交杂、参差错落的雕花金帽儿角箸——乃舒意浓院里专用之物,哪怕是少城主大宴宾客,也决计不会出现在筵席间,益显出她对这名少年的心思,与别个儿不同。
但耿照明显不知这副食具所蕴的含意,四根角箸或扭或折,硬是并作一处,凄惨地落了个不成原形,连墨柳先生都瞧出几分虐尸的意味,直想质问“你他妈是几个意思”。
岂料舒意浓毫不在意,兴冲冲拉他衣袖,满脸期待:“你用这个做成了钥匙?这……这便能打开宝箱?我明白啦,就跟糯米团子一样,对不?你已解开箱锁的秘密啦。”
小姑姑难掩诧异,眸光不经意间与墨柳先生对上,两人均是神情复杂。
舒意浓便在幼时,都极罕这般坦露出欢快之情,以她爱物惜物的脾性,更不能对食具被破坏视若无睹,只能认为少年在她心中委实大过了一切,超越的程度甚至难以衡量,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舒子衿想象过无数次,宝贝侄女得到幸福的模样,但她没料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降临,无从判断这到底算不算幸福,或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小姑姑!你瞧……你快瞧!”舒意浓兴奋的语声猛将女郎唤回神,舒子衿睁眼时正听着“喀答!”一声轻响,插进锁孔里的四枚参差角箸微微转动,盒盖应声浮起,虽未掀开,恁谁来瞧都知是闭锁解除,四百多年来尘封的秘密即将现世,禁不住头皮发麻。
小姑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错愕,但舒意浓雪靥涨红,几欲蹦起,拉着少年的双手不住转圈,呵呵傻笑,雀跃得仿佛又回到五岁那会儿;墨柳先生满脸的难以置信,抽出角箸反复端详,似乎再瞧仔细些,便能辨出少年究竟在上头施了什么妖法,怎么都不肯放过自己。
舒意浓快乐得差点晕过去。
她的男人像是天降的奇迹,倏忽而至,拯救了她和她最最重要的家,什么事也难不倒他:无人能通过的“人间不可越”、四百年来谁也打不开的宝箱,乃至骧公的女儿身……至于少年是怎么办到的,女郎早已放弃思考,只要确定他是她的,舒意浓便心满意足,立时死去也没有遗憾。
“姊姊……姊姊!”耿照的声音听着有些难为情。“墨柳先生……还有小姑姑都在,咱们不能这样。”不在也不能好吗?两位长辈差点异口同声地吼出来。
舒意浓被他轻轻抱开,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投入少年怀里,两条藕臂紧缠住他的脖颈,至于有没啄一口——或是许多口——犯妇耿舒氏自是全无印象,脑袋里阵阵烘热,难以运转。她讷讷松手,心虚地理着衣领鬓发,浑没想到这种小动作看起来更糟,仿佛刚做完什么似的。
宝箱既启,但墨柳先生更想知道的却非箱中所贮,而是耿照究竟如何破解的谜题,藏于女剑仙图的提示又是什么,心痒全写在脸上,没问出口不知靠的是高深修为,抑或是更高的自尊才勉强绷住。
耿照从食箧里拿出一只水精长颈酒瓶、两只水精小酒碗,好整以暇地将酒浆注入碗中。天霄城因修筑水精穹顶的缘故,贮有大量的边角料,城中颇多水精制品,多见于城主日用,倒未浮滥到连家臣也能均沾雨露的地步。
这组酒器也是舒意浓院里之物,司剑揣摩公子爷的心意,晚膳无不备妥美酒,心想万一赵公子与公子爷饮得微醺,不定又能玉成一番好事,解开心结,回复到金墀别馆那晚在温泉池畔的浓情蜜意。舒意浓虽然什么也没说,翻看食单时倒也从没拦她,默默便批了。
墨柳先生原以为他要吊人胃口,暗自一哼,正想着该怎生敲打敲打,才不致跌了面子,徒显己方心切,却见耿照将七分满的酒碗悬于剑仙图上,说道:“我请司琴姑娘将酒换成水,透过碗底来瞧,能将图上某处放大,显现出端倪来。”三人依言望去,不觉一怔。
(是……发簪!)
图中女剑仙的发簪不过米粒大小,被装了清水的、浑圆光洁的水精碗底放大,依稀辨出簪上写着四粒针尖般的篆字。在场四人中仅墨柳先生识得古篆,端详了老半天,才蹙眉沉吟道:“瞧着像是‘如梦飞还’四字。”
舒意浓和小姑姑纵使不识,听到嵌了骧公的名字,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肯定有事。
耿照道:“我认不得篆字,但忒小的字,便是骧公这样的书法大家,也不可能以细毫书就,肯定得用针尖一类的特殊工具;如此造作,必有深意,于是猜想那个能开启七寨宝箱的‘如梦飞还令’,或许便是铸成这枚发簪的样子。
“我曾向少城主提过,能打开这种机关锁头的万能钥匙,就是以两枚一直一曲的长针去勾动锁梁的簧片;这箱锁更加复杂,我一直试到四根铜筷才有触动锁芯的手感。若是这枚发簪下方,有四根自由伸缩、随不同之锁芯锁梁变化的发针,再透过居间的轴针校准,用以开启七道不同的锁,理论上是能办到的。”
原来如此……正是如此!舒意浓轻轻一击掌,不由得吐了口长气,余光见墨柳先生平时不动如山的忧郁面上,同时露出心满意足与如释重负的神情,咬唇抿住笑意,胸臆里却满溢着得意欣喜。
似乎他人对阿根弟弟的赞赏,比赞赏她更令女郎欢喜,颇有“你们总算知道我男人的好”的宽慰和满足。
耿照提出的法子,莫说星陨异铁,连玄铁金精之类的异材都用不上,便以寻常镔铁打造,也能教其余六家无话可说。在众人面前,拿发簪次第开启宝箱的效果更好,舒意浓几能想象须于鹤那帮老东西们瞠目结舌,看着数百年来人皆束手的宝箱应声开启,那份解气可说是千金不换,足堪列入人生的珍藏。
“……你能造出这‘如梦飞还令’来?”墨柳先生再三确认,神色严肃。
“山下的打铁铺我粗粗瞧过一眼,工具尽够了,但炉火略有欠缺。”耿照正色道:“山上烧砖场的窑炉改造一下,或可替用。关键这四枚发针须由我开炉亲铸,旁人做的我无法担保;其余部件绘成图影,分别向钟阜等地的铁铺下单,再将成品组合起来,如此一旬之内,当能完成令牌。”
墨柳先生眉心松开,半天才长长吁了口气,喟然道:“你真不是‘麟童’梅少昆?”耿照笑道:“梅少昆未必能铸出堪用的发针,我最好只是赵阿根。”
如梦飞还令的难题有解,三人终于把心思转到了宝箱这厢。
为免遇着防盗机关,耿照特将开口朝着无人处,反向挑开,见猩红的绒垫衬里嵌了只手柄似的棒状物,长约八九寸,通体扁平,似是中空,入手颇有份量;从两端望进,内里结构繁复,依稀见得横梁铆钉一类交错穿插,却也不像能是射出暗器的模样,全然看不出用途。
耿照对机簧最有研究,责无旁贷,取出手柄反复观察,确定没有伤人的机关后捧交墨柳先生。墨柳先生又细细检查一遍,才呈给少主。
盒盖内侧嵌了封小巧的绣金硬折,题封留白,展开后是一张三折长幅,工笔描绘着两个并排的手柄轮廓,左右对称,其中布满各式方圆图形与横直辅线,便非工匠也能看出是手柄的蓝图,只是对于理解“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这点,仍旧毫无帮助。
舒意浓翻来覆去看不出端倪,随手挥舞两下,眉目忽一动,转头恰恰迎着耿照的目光。
“这有点像是——”
“剑柄,对不?握感舒适,无论单持或双持皆恰如其分,简直毫无道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设计,但瞧着又再合理不过。”耿照翻过绣金折封的三折长幅,发黄的陈纸背面,精细地描着另一张分解蓝图,这回便容易辨认多了,即使七巧板似的拆分成七个部件,还是能看得出是把大剑。
手柄恰恰落在剑柄的位置,是七部件的最核心;
剑刃分左右两边,嵌入剑脊的工字梁,套进一个巧妙的、位于剑刃末端的滑套结构,再装上冠状的元宝型剑锷,最后锁入剑柄。固定这一切的枢纽,则是旋入剑首的爪状座台宝珠。
分割如此琐碎,对于须扛住激烈对打的兵器,不啻是极其恶意的玩笑,然而层层相嵌的精巧布局,却使耿照忍不住想把这柄剑组合起来,实际挥动砍劈,心底隐约觉得:结果可能会颠覆他长久以来奉行不渝的锻造理论,得以突破框条,由此天马行空,再创新猷。
除了结构之异,这个奇特的分割手法也彻底抹去了部件的剑形,最易辨认的剑刃一分为二,非但难与长剑作联想,更因剑脊并非是传统的直刃剑,而是曲线内凹的狭长锥状,剑刃随剑脊起伏曲折,似弓似钩,望之直若奇门兵器,就算见过组合起来的大剑,也未必能认出拆解完的单边剑刃。
如此巧妙的设计绝非炫技,必有着更核心的意义。
好比此剑从诞生之初,注定不容于世,在扫平腐败的旧皇朝后,忽由起义革新的象征,变为新朝忌惮之物,唯恐斩了旧皇脉的神兵,将无差别地指向自己,只能深藏功名,飘然远去
“……执中贯一!”
小姑姑倒抽一口凉气。不通世务如她,也猜到这张图里画的是什么,从头凉到了脚底心。“原来此剑一直……藏在这里,就在渔阳,数百年来却无人知晓。”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交换眼色,柳眉飞扬,几乎抑不住笑意。
原来……骧公她老人家从未舍弃渔阳!不仅如此,更将革新的象征、为救苍生不惜斩皇的国之重器一分为七,交由七寨保管,有什么比圣剑执中贯一更能代表骧公,号召七寨团结一致,结成同盟的?此乃天赐良机,是错过不再的胜利号角,更是天霄城最有力的倚仗!
从蓝图上看,剑柄是七部件中最关键的部份,只剑柄有空间容纳组合旋锁的机构,玄圃舒氏号称渔阳第一名门,坐拥兴兵据守、纠合豪杰之利,实非幸致,而是骧公盱衡形势,深思熟虑的结果,即使舒远偏执难驯、心有杂念,也无法影响客观上的战略方针。
舒意浓此际有多震惊,来日七寨大会上,六家便有多骇异。此一震慑足以压倒各家心思,以摧枯拉朽之势促成同盟。但天霄城没有太多时间,甚至可说是分秒必争。
舒意浓执意驰赴浮鼎山庄、以致鸣珂帝里的援军被歼一事,算是给须于鹤逮着借口,就算那厮不作妖,帝里之主莫宪卿也未必能善罢甘休。
万一两家私下串连,再加上对天霄城扩张势力、擅入领地有所不满的烟山北望和明霞落鹜,四家全冲着玄圃舒氏来,盟会徒然为人作嫁而已,得不偿失——这将是最糟糕的事态。
天霄城手上既无梅少昆,缺乏拉连龙野冲衢和双燕连城的资本,为避免天秤倾斜,当务之急,须避免行云堡高氏在须于鹤的主导下,与鸣珂帝里莫氏站到一边;比起铁马金戈、动员军势,台面下的合纵连横毋宁才是真正用兵处。
舒意浓在向墨柳先生与耿照自白之后,便以鹰书飞报常驻钟阜城的家臣“剑浮酒叶”阙入松,让他尽力游说莫氏,以争取莫宪卿的宽谅,同时留心须于鹤有所行动,预作提防。
钟阜地处渔阳水陆交通要冲,是靖波府以北最繁华的大城,七寨分布虽广,在钟阜左近均有物业,考量到生意上的联系调度,多将营运中枢设于此间。说到合纵连横的一级战区,钟阜城内觥筹交错的筵席间,没准比武林的刀光剑影更激烈。
行云堡高氏老早就迁到更南方的靖波府去,老巢都不在渔阳三郡里了,须于鹤不管有何图谋,都得先回靖波府一趟,请示家主和人称“大爷”的富商林罗山,然后再北返钟阜进行运作,“时间”对他是最不利的一环。
出身央土南方大埠号禺城的豪商林罗山虽不通武艺,却持有行云堡多数营生的大股,尤其堪称高氏命脉的钱庄全在这位“大爷”手里,经林罗山大刀阔斧地改造体质、易名为“艮昌号”的廿七家钱庄铺子遍布北关和央土北方,人称北域第一大票号,如通宝钱庄等本地老字号皆非敌手,近期甚至隐隐有进入东海之势;说他买下行云堡虽不中听,毕竟与事实相去不远。
林罗山入股行云堡后,慷慨地将镖局的生意交给须于鹤打理,某方面来说,他才是须于鹤真正的东家。料想须于鹤也没胆子绕过大爷自把自为,不得不将先手的机会让与天霄城。
“剑浮酒叶”阙入松在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中居次,但无论出身、年纪或武林声望,均在首席的墨柳之上,钟阜城也算是阙家的地头,真要遇上了,须于鹤讨不了便宜。
钟山阙氏在百年前乃是赫赫有名的一方武门,不幸家道中落,以祖传的飞剑绝技投靠玄圃舒氏,直到舒焕景继位、与老臣展开激烈斗争那会儿,始终不上不下的阙入松当机立断,与舒焕景站在一边,遂得新主重用,从此飞黄腾达,重振阙氏家声。
若说墨柳是天霄城表面上的运筹之人,那么实际在内政外交上撑持着玄圃舒氏的,自是这位阙二爷无误。
姚雨霏当家时,掌管钱粮的阙入松常被她各种无理的要求搞得焦头烂额,此时便由墨柳出面周旋,名曰进谏,实为吵架,多少阻了些无益花销;而舒焕景掌权之初,犹惦念着被墨柳当众折辱的旧事,主从间心结难解,多亏阙入松从中斡旋,才得相安无事。墨柳孤高淡泊,阙入松知所进退,两人谈不上深交,不知为何却颇有默契,总能配合得天衣无缝,齐心为主家效力。
宝箱既开,墨柳先生当场便与少城主合拟了密信,让阙入松易守为攻,积极联系,并开始着手筹备七砦盟会事宜,算是吹响了天霄城反击的第一声号角。为防鹰书被截,信中并未提到如梦飞还令,只说少主与首席商议停当,事不宜迟,敦请速办云云;经浮鼎山庄与放鹰寨一役,鸣珂帝里也有了加入反天霄城阵营的理由,这封信的内容解读为天霄城绸缪自保,先发制人,恁谁来看都是再合理不过。
阙入松是反对驰援浮鼎山庄的,舒意浓别无选择,无法回应阙伯伯的苦劝。把舞台拉回他擅长的外交斡旋,授予帅旗,勉其发挥,也不无示好的意思;事成之后再重赏厚赐,歌功颂德一番,应能略挽这位家臣次席的颜面,消除他心中的芥蒂。
而解开谜团的少年也没闲着,得主人首肯,将盒内绒衬小心剥除,终于找到锁头的埋设处,撬开盖板,将锁芯构造速写下来,做为绘制密钥蓝图的依据。
小姑姑百无聊赖,一个人静静坐了会儿,忽自蒲团起身,小声说道:“我回去啦。”舒意浓回过神,见她撇下女剑仙图径自行出,颇觉诧异,扬声道:“等阿根弟弟画好图形,一会儿我让司琴把画送回去。”小姑姑娇躯一绷,像给活活喂了把死苍蝇,举袖掩口玉靥青白,片刻才嚅嗫道:“我……我不要了,你……你留着便是。”跫音细碎,逃命般出了石室,仿佛那幅画在身后张牙舞爪,兀自紧追着她不放。
舒、墨相顾无言,交换了个会意的苦笑,墨柳先生将拟好的草稿收入袖中,推案起身。“我也去了。待会儿誊好书信,还请少主速来用印,今日内便要送出。”冲耿照一颔首,没等他开声便即追出。
按他的脚程绝对能赶上小姑姑的,耿照听见脚步声在拐出石室后便慢下来,显然青袍客无意与小姑姑并肩,一到能看见她背影的距离便放慢速度,该不会就这样一路远远送她直到回雪峰罢?
“小姑姑她不太能接受变化,喜欢什么事都是老样子。”舒意浓误将他凝神细听的专注当成了狐疑,随口解释:“‘骧公是女子’对她打击太大啦,她需要时间习惯,什么时候愿意把画拿回去,约莫便释怀了。”
耿照不由得失笑。“有这么严重?”
“那是你不晓得,试问渔阳有哪家小女孩不曾许下心愿,将来要嫁给成骧公舒梦还的?长大后我们会心死一次,毕竟骧公几百年前便已不在,谁也没法嫁给这位大英雄。今儿你可是实实在在让小姑姑心死了第二回。”淘气地眨眨眼,自己却噗哧一声笑出来。
耿照笑道:“姊姊也想过嫁给成骧公么?”
舒意浓的笑容僵在脸上,垂落浓睫,强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大英雄来救我的,我不怎么做恶梦,因为现实比恶梦可怕多了。小姑姑说,我小时候非常崇拜我爹,觉得他很了不起,但他忽然间就死了,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比摆设还不如;五岁前的事我早已记不清,所以印象里我娘一直非常可怕,我没法抬头看她,与她待在一处……不,光是想象‘与她待在一处’,我都会忍不住发抖。
“小姑姑很疼我,是真心待我好,但除却剑法高明,小姑姑对这个世界比我更抗拒,可以的话,她一生都不会离开回雪峰。她并非不怕寂寞,而是相较其他,寂寞已是少数她不那么怕的物事。
“我不懂小姑姑在怕什么,但不到十岁上我便明白:她比我更无助,要是哪天娘不在了,是我要照看她,而非是她照看我。”
女郎抬起头来,笑得杏眸眯起,弯月般的眼缝浮挹着水花,宛若星洋。
“我的世界里,没有能拯救无助少女的大英雄。我只能闷着头往前冲,不管是不是路、有没有路,都不能停下来,须得骗自己说我做得很好、玄圃天宵正在我手里复兴;一旦犹豫,这个比恶梦还可怕的现实就会吞噬我,就像它吞掉了我爹、我娘,和我哥哥那样。
“即使如此,我心里也隐约明白,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墨柳先生迟早会发现我与奉玄教勾结,每笔血债都要算到天霄城头上……我没想过反抗血骷髅,因为无论赢不赢得了她,都改变不了天霄城的命运。从我娘信至寒之神起,结局便已注定,直到你突然出现。”
舒意浓双手捧着他的脸,缩颈抵额,吐息湿热,仿佛被泪水浸透。
“谢谢你……谢谢你从天而降,谢谢你没有放弃同我说话,谢谢你相信我还能做好人。原来这世上,是真有会拯救他人的英雄的,谢谢你……成为我的英雄。”
第十八折 苹羞可荐 汗赩娇娥
耿照也捧起女郎梨花带雨的娇俏小脸,以拇指为她拭去泪渍,低道:“我不是想做英雄才来的,我是见不得你咬牙忍受、苦苦撑持的模样,从见到姊姊的第一眼便觉心疼,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不是英雄,我也做不了英雄……我试过但失败了,几乎造成难以弥补的遗憾,万幸那人并未真的死去。我只是一个,愿意为你挺身而出的普通人而已,幸好你平安无事。”
他在一瞬间所显露的脆弱,令她胸中毫无来由地一热,舒意浓回过神时,两人已啃吻作一处,女郎藕臂缠着少年的脖颈,四片唇吮得又湿又热,淫靡的“咕啾”液响回荡在石室之内,但舒意浓除了耳鼓中怦怦震响的心跳之外,已然无暇旁顾。
耿照的手掌攀上她既坚挺又绵硕的饱满乳峰,隔着层层衣物,仍能清晰感觉他掌心指腹的粗砺,舒意浓“呜”的一声迸出小鹿似的哀鸣,娇躯微侧,仿佛不堪蹂躏,却非向后躲开,而是本能将胸乳偎进少年掌里,娇嫩的绵乳自指缝间溢出,既酥且弹的触感妙不可言,兼之温热如蒸,在肚兜软滑的绸质下能掐出些许液滑,应是雪肌沁汗所致。
两人吻得忘情,舒意浓被压得背抵房门,耿照及时搂她腰背,没教玉背撞上门板。忽觉腿间酥麻,竟是舒意浓伸来小手,隔着裤布笨拙地抚摸少年的坚挺粗长,虽无技巧可言,却突显出女郎的强烈渴望,令他兴奋不已,滚烫的怒龙益发昂扬,几欲撑破裤裆,在柔腻的掌心里不住弹动。
冷不防腰间一松,衣带竟被她扯脱,汗津津的柔荑如游肤之蛇,贴肉钻进了裤头,耿照省起她一直以来穿的都是男装,搞不好解裤头要比罗裙利索,心魂一荡更难把持,赶紧握着伊人的藕臂抱开些个,一甩脑袋,涩声道:
“姊姊……咱们不能这样……别弄啦。”吐息粗浓湿热,仿佛出自兽口。
舒意浓被吻得心魂欲醉,檀口忽得自由,芳心略感失落,娇喘半天,好不容易睁眼,见少年下身衣不蔽体,自己双手握住那条粗长狞物,简直无地自容:她不知自己对阿根弟弟的渴望已到这般地步,出格完全是无意识的。更难堪的是少年制止了她。
这是破坏盟约的逾矩之行对吧?她俩早就不是金墀别馆温泉池畔的关系了
哪怕连那样的关系,都是由一连串的谎言和误会虚构而成,宛若空中楼阁,实际上并不存在。女郎慌忙抽手,抱胸瑟缩后退,螓首乱摇: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呜呜……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居然做出这等无耻的事来?对……对不起!呜呜呜……”
耿照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她会错了意,赶紧将她抱近些个,柔声道:“姊姊想错啦,在我心里,姊姊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就像……天仙一样,决计不是不知羞耻的女子。眼下时间紧迫,便只耽搁一夜,也可能赶不上一旬的约期,我实在欢喜姊姊,唯恐定力稍差,把持不住,这才——”忽闭口不语,黝黑的面上虽难现红臊,两片薄薄的耳蜗壳子倒是殷赤一片,吐息滚烫,可见动情。
舒意浓“呜”的一声泪水盈眶,仿佛刚从云端跌入地狱,瞬间又被抛回九霄,心尖如遭羽根拂过,丝痒难当。剧烈的情思起伏令女郎腿心一搐,难辨到底是疼是美,娇躯颤着一软,所幸少年眼明手快,及时搀住,两人遂抱了个满怀。
耿照自承被她的美色所迷,虽然不无戏谑,却非全是空话。舒意浓从长相、身段,乃至那股以刚掩柔、楚楚可怜的逞强气质,无不对极他的胃口,仿佛老天按心头所好,照办煮碗地捏出个可人儿来,严丝合缝,挑不出一丁半点不顺眼。
而她那“漱泉绝颈”的特异体质,令男儿难以久持,对习惯在女子身上任意驰骋的耿照来说,轻易缴械,总觉得怎么品尝都过不了瘾,饥渴到难以餍足。面对如此尤物,方才那轻轻一推,实已用尽耿盟主最大的自制力,也甚不易。
软玉投怀,见舒意浓泪眼盈盈,半闭着星眸抬起下巴,又要凑上来索吻,耿照只觉身内似有锅炉沸滚,将欲炸开,心中苦笑:“……你倒是帮帮咱们俩啊!”狠心稍仰,却仍放不开手。
舒意浓略感失望,但听过他掏心挖肺一顿表白后,已无自厌自伤之情,余光瞥见他那胀成紫红色的、光滑锃亮的浑圆钝尖撑出裤头,便卡着不再缩回去,可见硬甚,对比少年拼命忍耐的苦恼神情,足见自己的诱惑力有多大,又羞又喜,腿心子里温腻得像是噙着一注破瓜血也似,既酥且麻,娇躯都快化了。
忽起玩心,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抓着耿照的双手攀上她巨硕的乳峰,两人转了小半个圈子,主客易位,耿照反被她摁得背抵门板,绵滑弹手的乳肉满满溢入指缝,少年不敢乱动,舒意浓咬唇忍着轻哼,引导他细细搓揉。
“那这样……”女郎俏脸酡红,贴面吐着湿热香息:
“算不算……呜……不知羞耻的女人?”
“姊姊……”耿照根本松不开手,十指仿佛被吸进去,忒软嫩的绵乳居然怎么也掐不到底,足见其厚。舒意浓的襟口被揉得松开,酥酪般的嫩乳手感之上,竟能摸出外衫肚兜随掌心不住擦滑,片刻才意识到是沁汗的缘故,油润与嫩滑交融成一片,触感曼妙,难以言喻。
“这样……不可以的。时间……我们没有时间了……唔唔……”
舒意浓蹲下来,在少年身前支起膝盖高跪着,捧起硕乳,隔着衣物夹住露出裤头的肉柱。
揉松的衣襟肚兜包不住饱满双峰,失去兜裹的绵软乳肉宛若沙雪,隔着内外两层衣物,竟也夹住了勃挺的怒龙杵。女郎的香汗沁出衣布,湿滑的触感令少年仰头吐息,舒服得微眯起眼。
初经人事的舒意浓,直到此刻都不知世上有“乳交”这样的事。绣本小说不知为何,不写牝穴阳物结合以外的事,她只是本能以少年喜爱的部位,同他身上她最最渴望的地方亲密接触而已,光是这样便令她既快乐又害羞,满足得不得了。
但耿照野兽般的粗重鼻息鼓舞了她,她知道他喜欢这样,见那鹅蛋大小的紫红钝尖在乳沟间乍现倏隐,胀得光滑油亮,似能隐隐映出她的模样,舒意浓只觉可爱极了,福至心灵,垂颈噙住胀大的龟头,细细舐吮。
耿照长长“嘶”了一声,他知女郎并没有这么大胆,甚至说不上淫浪,从笨拙的动作便能明白她毫无经验,她这么做只是因为欢喜他而已,更令少年心魂悸动,余光瞥见女郎抬起小脸,嘴角兀自牵着晶莹液丝,雪靥娇红,呼吸急促,迷蒙的星眸却带一丝促狭,咬唇轻道:
“那这样……算不算是不知羞耻?”
耿照再无法忍耐,一把将她抱起,压上门板,恣意攫住两只弹颤美乳,十指掐陷。舒意浓娇躯酥颤,与爱郎吻得如胶似漆,身心都做好了迎入他的准备,蜜水沿腿根淌下,沁出裤布犹未止歇,粘腻得宛如蜗遗。
两人七手八脚解着对方的衣物,欲焰蒸腾下却是状况百出,怎么都不利索,舒意浓“噗哧!”失笑,小脸蛋儿红扑扑的,既俏且艳,直是不可方物。
耿照的腰带松开,外衫裤头迎刃而解,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但堂堂天霄城少城主,穿衣吃饭乃至解手都有专人服侍,舒意浓的围腰和衣结根本解不开,两人合计二十根手指全在她身上忙活,仍难有尺寸之功,急得女郎轻啐一口,着恼道:“都怪司琴那丫头,老在小处缠夹……不解啦,我扯断它!”正欲使劲,却遭爱郎及时制止。
两人抵额絮喘,温息扑面,既觉情动,又莫名好笑,不约而同地闭上眼厮磨鼻尖,嘴角双双扬起。
“别弄坏衣裳。”耿照道:“一会儿给人撞见了,多不好。”
舒意浓嗤的一声笑出,故意摆出架子,恶狠狠道:“谁敢说不好?我让他去遐天牧场放羊,一辈子别回来!”说完自己也笑了。天霄城在渔阳西北边的遐天谷有专养官马的牧场,乃是重要的财源,惟地近北关,日常辛苦,城中多不愿往。
耿照低笑道:“堂堂一城少主,若光着屁股,成什么话?”见她抬眸凝睇,水汪汪的娇艳欲滴,分明羞不可抑,盯着他的眼神却有三分衅意,咬唇似笑非笑。
“……光着屁股,算不算不知羞耻?”气音酥颤,吐息如兰芝;纯是极纯,欲亦极欲,惊心动魄处简直难绘难描,唯当者幸知。
“算!”耿照硬到发疼,这会儿谁来都喊不了停,灵光乍现,猛将玉人翻过,“嘶”一声撕开她臀后裤布,露出白花花的桃臀。
从这个角度看,舒意浓的体态更充满南方美人的娇腴,剑法首重的扎实下盘功夫都不知被她练到哪去了,轻轻一晃,绵股便弹颤如雪浪,不见半分肌棱,直与深闺养出的千金无异。
肥嫩的雪臀被男装衬得更加浑圆硕大,腿心夹出的蜜裂腴似桃谷,她花唇的色泽本就极淡,却因充血呈现艳丽的桃红色,其上一片油亮,早已湿得不象话,就连撕下的裤布坠地时,都迸出“啪!”脆响,可见吃水之重。
耿照不理伊人惊叫,箍住她被围腰扎紧的蛇腰,杵尖沾裹爱液,抵缝一挺,肉柱“唧!”排闼长驱,未及至底,被后入之姿插得魂飞魄散的女郎已抢先登顶,嘴儿大张,丁香小舌本能勾伸,细腰一扳,穴口的肉剪子无声搐紧,被怒龙杵撑大的薄膜圈儿陡地缩起,欲将入侵者绞断!
换作旁人,便只有口吐白沫、当场昏死的份儿,但碧火功发在意先,经鼎天剑脉增幅的真气抢先护体,肉柱一霎之坚堪比金铁,莫说是“漱泉绝颈”,真剪子也未必能伤。
耿照被箍得呲牙咧嘴,五指都无法模拟出这股狠辣,而膣管中远胜常女的柔嫩油润,又与逼人的狭仄劲交缠而来,既扞格又融洽,滋味难以形容。
所幸少年未一插到底,否则敏感的杵根被箝紧,佐以杵茎上阵阵的油缠蜜裹,丝丝拧绞,是真有可能一泄千里的。耿照死死抱着腴润的美臀,十指陷入大把雪肉里,张口荷荷吸吐,直到女郎的娇搐趋缓,蜜膣里如牛筋索般的绞拧成了吸吮,才轻轻动起来,一下一下顶着她,缓缓进出。
舒意浓双臂打直,缩颈撑门踮起靴尖,也一下一下美美受着,咬唇呜咽,迸出鼻端的气息时而悠断,时而轻促微颤,却比放声浪吟更诱人。
她在城里虽作男装,为求轻便舒适,多是演武服制的竖褐短打——外衫下摆长未及膝,以抱肚(围腰)束腰,衫内另着裈裤——此际身上便是这样的装束。
耿照撕下她臀后裤布,差不多就是从有裆的裈裤,变成无裆的犊鼻裤,衣襬放落,便遮了个不见根柢,谁都不必去遐天牧场放羊。
蜜膣的绞拧略一缓,舒意浓便扑簌簌漏出大把蜜汁,可见丢得有多狠。
耿照一来怕插坏了她,二来怕插得狠了她再丢一回,自己未必熬得住,放慢速度,每下总是缓送到底,享受她被顶到花心的轻搐细颤,才又缓出。虽无驰骋之痛快,这种仿佛能将每处肉褶撑大撑紧、退出时又似可细辨其一一收束的滋味亦是极美,是过往求快求猛时,未有心思品尝处,拜肉剪子所赐,这会儿倒是痛快品了个够。
这下却苦了舒意浓。
以她不耐久战,求快固然速速败下阵来,一旦慢抽缓送,男儿粗长硬烫的优点益发明显,每一下也教她扎扎实实品了个够。舒意浓连叫都叫不出,小嘴儿从头到尾没阖过,凉透的舌尖不由自主伸出,呜咽着甩头,浑身酥颤不止。
两人都在极不利的情况下应战,稍有差池便丢盔弃甲,干得既慢且专注,连调情之语都无暇分说,快美也是前所未有
“赵公子,婢子给您送饭来啦。”叩叩两声,门板一动,隙间透入少女清脆的语声。
(……司剑!)
司琴司剑轮流照顾二人,今儿既是司琴替舒意浓着衣梳妆,给耿照送饭的自然是司剑。舒意浓趴在门上娇喘,被爱郎干得浑身酥软,藕臂微屈,耿照的魔手也从臀腰移至她胸前,握着绵乳往门上压。
司剑隔门轻叩,差不多是敲着舒意浓的脸颊,女郎正自晕陶,蓦觉脸上笃笃两下,门板当胸推来,吓得失声惊叫,遇着爱郎狠狠顶了花心一记,出口的哀唤又娇又腻,捂嘴已然不及。
“公……公子爷?”司剑的声音带着狐疑,明显提高了些,却是门缝持续扩大所致。
舒意浓回过神来,忙把门板顶回原处,又呜呜地受了两记,膝腿都快软得站不住,回头瞪了耿照一眼,见少年满面歉意,膣里的怒龙杵却不减粗硬,反倒隐见勃挺,又气又好笑,以指抵唇示意噤声,压紧门板。
“我……我在,你……你把食盒放门外便了,稍晚……呜……再来收拾。”小手急捂口鼻,以免被司剑察觉有异。她怕司剑大咧咧地推门进来,没敢松手,其实也毋须回头:
耿郎的妙物又硬又烫,撑得她满满的,双手抓她的臀瓣,不由分说地将蛇腰往下压,挺耸得缓慢而扎实,带着上顶的悍劲。她能感觉他踮起脚尖,微屈的大腿绷紧,每分将出而未出的力道都直抵她最私密、最娇嫩,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密径最深处,浑身上下,由里而外,满满承受着他的兴奋昂扬。她知道他快到了,是极尽兴的那种。
舒意浓这才明白,此前他爱着她的时候,居然算是自制而收敛的。她能察觉他在她身上得到的快乐,也确信这点,但金墀别馆那晚和此际并不相同。
她无法分辨是不是被人撞破的危险,激起男儿的兴致,但舒意浓知道他要的是她,而不是别人,这不仅使她无法要求他停下,反而更想满足他。
女郎抵着门,奋力翘起雪股,娇娇迎受身后的男儿雄躯,一边捂着嘴不让呻吟乃至尖叫声泄出。但司剑没打算就此离开。
“公子爷要在这儿用膳么?”少女问。
舒意浓衔着屈起的玉指无法开口,好不容易捱过来,一句一停地说:“好……呜呜……就、就在这屋里用……用膳。你……啊……再去拿副碗筷,添……添两个菜来。”颤抖着捂嘴昂颈,螓首乱摇。
“那也不必。”
少女的声音里透着得意,舒意浓几乎能想象她那张皱起鼻尖、抬起下巴看人的苹果脸蛋,恨不得一把揪进,也教她尝几下狠的,试试有口难言的滋味。
“婢子盛了整只的富贵叫化鸡,是专门让厨房做的南方菜,给赵公子尝鲜,两人吃尽够了。我给两位分菜盛饭罢。”以背将门顶开些许,欲侧身而入。
舒意浓“碰!”一声将门闭紧:“别……呀————!”语声忽腻,酥麻直欲入骨,失控的鼻音悠晃漫荡,似将绕梁。
司剑道:“公子爷莫不是崴了脚?快让婢子瞧瞧。”听着不怎么担心,又将门板推开条缝,女郎差点没挡住。
“没、没崴脚,你……啊……别、别进来!”舒意浓急急关门,回过左手攀住男儿铸铁似的手臂,楚楚可怜地冲他摇头,以嘴型讨饶:“不成啦,先……让我歇会儿。”回眸望去,不觉微怔。
阿根弟弟比她小着几个月,对床笫之事却甚娴熟从容,初夜时她便对此表达过不满,但心里其实也明白,自己是得了便宜的那个——他的游刃有余令她得以享尽温柔,恣意品尝交媾的欢悦;若无少年知情识趣、耐心沉着,乃至风流手段,破瓜要受多少折腾,女郎简直不敢想象。
他比她更了解她的身体,总能带她一次次攀越巅顶,在她觉得再受不住时,意外发现原来极限非只是这样;也能在她忘情需索时适时一停,以免舒意浓真的昏死过去。
但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低垂眼帘,布满密汗的额角油亮一片,频频自眉上滴落水珠,黝黑的肌肤似能透出红晕。少年喘息粗浓,动作不快,却是片刻不停,缓缓的、扎实的深入她,比疯狂抽送干得更深也更重
啊,难怪他这么硬……瞧着爱郎专注的模样,舒意浓心中爱怜横溢,忍着膣里逼疯人的爽利,支着藕臂后仰,扭过螓首,以唇相就。耿照本能吮着玉人唇瓣,环抱她不住弹颤的雪乳,膣管内的扞格更甚,连腻润柔嫩的肉壁都刮起龟棱来,舒服得迸出低咆,不觉握紧乳球,肉棒猛向上顶。
“……呀————!”舒意浓两眼一白,失声娇啼,惹火的胴体如遭雷殛,一挣之下,连膂力过人的耿照也箝制不住,游鱼般扭着向前扑,“砰!”将微微滑开的门扉再次撞回棂框里。
耿照正在紧要关头,岂容伊人兔脱?顺势前顶,胸膛压上她汗湿薄衫的酥滑美背,十指扣紧舒意浓的指隙,压得她双掌摁上门扉,虬鼓壮硕的大腿蓄势已久,奋力上顶,每下都顶入膣底,趁撞击的力道贯透花心、波形未及迸散,杵尖蹭进了一处小肉窝;于无路处凿出的洞天紧仄逼人,令两人不由自主叫起来,之酸之美,无法以言语形容。
娇啼间似乎听见司剑的声音,舒意浓咬牙一拍门板:“闭嘴……走开!啊啊啊啊啊……好硬……好硬啊!受不了……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似欲撑裂的满胀感却依然扩延,每回都比前度更大更硬,女郎几乎生出被木橛子、乃至捣衣棍捅入的错觉。但阳具硬中带韧的滋味绝非死物可比,明明浑身酥透,舒意浓仍拼命踮起脚尖,想将肉棒纳得更深,永远留在她身子里,彻底占为己有。
“我……我要来了。”迷迷糊糊间,男儿粗哑的语声回荡于耳畔,不知是向伊人倾诉,抑或喃喃自语。
舒意浓美得说不出话来,被干麻了的玉户与没出息的主人不同,仍紧吮着粗硬吓人的肉柱,仿佛不知餍足的贪婪小嘴儿;也可能是高潮将届,那种肉壁充血至极的肿胀腻厚,几与月事要来的时候没两样,玉宫如血崩前那样痉挛抽搐着,疼痛欢悦混合交杂成另一种令人生畏的魔幻体验,令女郎欲罢不能。
耿照越干越慢,每回插入也越发劲沉,与过往射精前的驰骋迥异,舒意浓却知爱郎所言非虚,就连麻透的蜜膣,都能感觉龙首不住胀大、倒钩似的伞棱隐隐箕张的那股子狰狞。
不知为何,她本能向前一挪,小腹贴紧门扉,耿照自不容她就此逃脱,也跟着贴上去,筋肉虬鼓如铁的下腹压住女郎两瓣雪臀,绵软如酥酪的股肉全然无法抵御男儿雄躯,舒意浓像被架上刑具般固定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满满地被阳具直插到底。
“啊……”女郎娇颤着迸出酥吟,闭目张口,舌尖昂翘,踮起靴尖的左足不由自主往后勾起,大腿绷紧的瞬间,膣管像咬住肉棒往上一提,又像雪臀坐落,趁着肉棒全根没入,膣口的肉剪子无声无息一箝,耿照再难坚持,痛痛快快射满一膣,直到两人密合的部位被温热的液感包裹,浓精渗入每一丝罅隙间。
耿照趴倒在她背上,急遽起伏的胸膛如擂鼓般撞击着她,舒意浓倦乏得睁不开眼,仿佛被这短短片刻的偷欢抽干气力,却禁不住扬起嘴角,娇声轻喘:
“姊姊这样……算不算不知羞耻的女人?”出口才省起司剑尚在门外,窘得捂嘴,恼恨迁怒,轻打身后的爱郎一记,媚眼眦圆,约莫是“你怎不提醒我还干得忒狠”的意思。
耿照射得极尽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兴许是这几日苦苦压抑对舒意浓的欲念所致,好不容易回过神,见女郎含嗔回眸,立时会意,忍笑道:“她不在外头。”舒意浓诧道:“她什么时候——”这才突然省悟。
以阿根弟弟行事之密不透风,定是察觉司剑离开才埋头苦干,忍不住又轻打他一记,恨道:“就顾着自己舒服,也不同我说一声!害姊姊提心吊胆的。”耿照正色道:“我瞧姊姊挺专心,没敢打扰,下回一定说。”舒意浓噗哧一声,娇娇地瞪了他一眼,佯嗔道:“还有下回?”
耿照将她环抱入怀,贴颊低声道:“定有下回。还要有许多许多回,姊姊这般好,只一回怎么够?要生一窝,也不能只做一回的。”舒意浓雪靥涨红,轻啐道:“就你这张嘴!”毕竟羞喜难禁,将爱郎结实的臂膀满满抱入乳间,两人维持交合的姿势,贴面温存片刻,膣里的肉棒始终未见消软,不知是阳旺未褪,还是这就恢复了气力,随时能提枪再战。
舒意浓心满意足偎着门,嗅着爱郎身上的男子气息,间或夹杂着些许爱液的淫骚、汗潮的咸刺,只觉菟丝寄乔木,似不能再更圆满了,忽生一丝惊惶,低声道:“耿郎,你决计不能弃我。没有你,我也不活啦。”
这几句说得轻细,更像喃喃自语,分明哀婉至极,却不带一丝企盼。这不是恳求,而是想先说狠了,让自己早点绝望,如此一来发生时便能减低痛楚,更有机会撑过去,活下来。
除了绝美的妾颜和曼妙的身段,耿照最初最受她吸引的,就是这股难以言喻的凄恻自怜,令少年无法弃之于不顾。乍闻于缠绵方歇、兀自温存之际,胜似天雷惊蛰,心疼得无法自己,紧了紧手臂,轻啄玉人面庞,语声虽极温柔,却说得无比坚定。
“天上地下,我绝不弃姊姊。无论你做了什么,又或发生什么事,我一定陪伴你,保护你,永远都似此刻这般。”
第十九折 鹤巢松边 信道存者
舒意浓娇躯剧颤,紧绷的身子倏地温软如绵,偎在他怀里,宛若世上最温驯的兔子;明明有着高贵的家世、出众的品貌,更是一呼百诺的堂堂少主,却只愿做他的小女人这点,尤其令耿照发自内心的怜爱。
蓦地几点温湿“滴答!”撞碎在他臂上,耿照心弦触动,去捏她尖尖的下颌,正欲好言抚慰,却被舒意浓伸手推拒,似不欲被他瞧见泪眼,扭头低道:
“别闹啦,快点……快点穿衣。一会儿司剑丫头来收拾,莫教撞见了,她真敢笑话我大半年。”咬着唇轻扭屁股,“剥”的一声将阳物拔出,未软的肉柱顺刨逆刮的,退出穴口时一卡顿,如箝倒牙,两人无不吐气,各自肉紧。
在耿照看来,她穿着男装的模样,倒比一丝不挂更加诱人,白花花的大屁股被缠紧的武人抱肚一衬,沃腴得不象话,配上扭屁股退出阳物的动作,堪称销魂蚀骨之甚。
低头望去,却见怒龙杵上裹满乌红腻浆,而她狼藉的腿心子里,果然也挂着片片怵目惊心的落红,方才欢好时的腻润并非错觉,肉棒排闼之际,又让她再流了一次破瓜血。
身负“漱泉绝颈”的体质,舒意浓尽管个头不逊男子,穴口却较寻常女子细小得多。那夜在温泉池畔破身后,数日间两人未曾再行房,那片薄薄的清白之证虽遭肉棒捣得粉碎,周围创口慢慢愈合,直到适才又被狰狞巨物再度撕裂。
第一次在温泉发生,也没留什么纪念物,舒意浓低头见白绸裤沾了落红,害羞之余,忍不住想:“我终究是他的。错过头一回,老天爷又再给我一回。”温情涌动,胸臆里闷闷的直想掉泪,却非伤感,只觉幸福难言,连想相信“这是真的”都觉得十分危险。
蓦听爱郎喃喃道:“……要不多做几次,着下回还要流血。”若是调情也就罢了,偏偏是一本正经抱臂沉吟,把她当成骧公宝箱之类来研究,像即时破解了弄坏她的什么关键,又气又好笑,轻轻踢他一脚:
“想得美!女人每月都来红,流血算甚?休想便宜你小子!”
两人理好仪容,舒意浓臀后虽少了一大块裤布,衫襬放落倒也遮得严实,行走间不致露馅;相拥片刻,女郎才狠心将他轻轻推开,晕红着小脸柔声道:“那我去啦,你也别熬太晚,记得吃饭。如梦飞还令虽重要,你……你也很重要。”
“姊姊也是。”耿照正色道:“待我整好簪令的蓝图,再给姊姊处理流血的问题。”舒意浓气得追打他,两人笑闹了一阵,少年才捏捏她的手,回到几案边,拿起图纸和铜箸模型的瞬间,周身仿佛升起一座肉眼难见的半圆屏障,与一霎前虽无不同,女郎明白他已沉入自己的世界,对这样的集中力感到佩服之余,不禁有些寂寞。
但她是他的女人,舒意浓心想,连他给的寂寞也要一并喜爱。无论在哪个角落安静等他,那都是因他才有的幸福。
司剑将食箧搁在门边,还有一大桶清水、搭在桶缘的两方雪白棉巾。这死丫头早知她俩在里头……这才备了清洁善后之用,舒意浓羞红雪靥,想到她故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约莫是拿两位主子的尴尬取乐,正想着要怎生收拾她又不落话柄,忽见水桶不远处的墙边地面上,有一小洼水渍,以为是司剑提桶来时,不小心洒落,但水洼的前后连半滴液痕也无,孤零零一滩,突兀得令人无法忽视。
按说不小心泼出桶中之水,前后也洒几滴才是正常,舒意浓心中隐约猜到那是什么,鬼迷心窍似的蹲了下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微臊钻入鼻腔,稍嫌刺人,以指尖蘸了蘸地面湿濡,往鼻下一揉,先前薄薄的骚味儿蓦地鲜烈起来,很难说是香气,但出乎意料地舒意浓却不讨厌,指腹轻捻,边想象这是司剑花唇里还是耻毛上的气味。
这死丫头片子偷听了多久?这是她不知不觉沁出裤底、滴落地面的,还是以指尖挖出?竟敢在主子门外自渎
舒意浓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居然不是咬牙切齿,像是盘里的鱼受自家猫儿觊觎,遭受背叛的愤怒与醋意将理智嗫咬一空,而是缩颈窃笑,掩嘴时嗅着指上那鲜骚,忽生出含住指尖的念头,俏脸滚烫,既是惊诧,又觉十分新奇有趣。
“独占阿根弟弟”,和“让司剑死丫头也尝尝他的厉害”,这两个全然矛盾的想法何以竟能如此和谐地共存,致令女郎心中生不出半点扞格,就连舒意浓自己也难以解释。是因为她终于相信,阿根弟弟是深深地欢喜着自己,听过他深情告白,便不担心他欢喜别个了,还是无论他欢喜多少个,也丝毫动摇不了她对他的欢喜?
女郎无法确定。但她原谅了司剑的促狭胡闹,不打算同她计较,哼着歌走出石塞,顶着夜色回到院里。
司琴已烧好洗澡水,浴房也燃起熏香,仿佛预知公子爷会在这会儿回来,且一反睡前沐浴清洁的习惯,想泡个舒服的热水澡似的。
“是司剑同我说的。”司琴老实交待,但也没多说什么。替公子爷褪衣时,见着那条染血的破损白裈,即使反应不如司剑飞快,少女也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三两下便将白裈利索迭好,捧在手里,细声道:“婢子去热铜斗,用热汽简单清理一下,明儿晒过日头之后,再收起来。”舒意浓点了点头,闭目挥手,让她退下。
连交待一声“别让司剑瞧见”都不需要,她很清楚司琴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舒意浓泡了约莫一刻才起身,欢好后虽然胃口奇佳,她却不想吃咸食菜肴,让司琴拿了些糕点来佐茶,边泡澡边看绣本小说,时不时吃点喝点,胡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直到心满意足了才起身。
“这个留给你穿罢,拿身白日里穿的来。”将贮着丝质睡褛的乌木漆盘随手推开,舒意浓接过司琴手里的宽大绒巾,对着长镜抹干身子。镜里的赤裸美人容色娇艳,精神焕发,当真是倾城倾国。舒意浓似笑非笑地睇着镜中丽影,晕红双颊。
司琴服侍她换上另一套干净的竖褐武服,连靴袜臂鞴、束发银冠都是新的,不用日间已使之物,忽听舒意浓问:“老爷子的药吃了么?”司琴摇头:“服侍好公子爷后才要去。”
舒意浓道:“我顺便拿去罢,你今儿别出小院啦。也泡个澡,偷闲片刻,浴房和餐桌都不许收拾,留给司剑丫头,就说是我的命令。”司琴忍俊不住,姣美的嘴角微微勾起,清丽的小脸配上拘谨自制的笑意,硬是多了几分灵动鲜活,终于有了些少女的模样,不若平时老成。
老爷子的药装在只瓷瓶里,模样毫不起眼。
司琴褪去外衣,仅余贴身的肚兜绸裤,披上睡褛,解开发髻,披散着一头乌溜溜的及腰秀发,帮公子爷将药瓶水罐装入食箧,又替她点起手持的铜柄琉璃灯。舒意浓坐在一旁看着,心想这丫头忒不简单,宽袍大袖、下襬曳地的丝绸睡褛可不是让人穿着干活用的,难为她动作这般利索,忍不住说:
“你知我是认真的,对不?桌上这些菜肴留给你,浴盆也任你使用,且都不许收拾,全给我留给那个死丫头。”
司琴微笑:“婢子理会得。”
但舒意浓知她是不会用的,无关好恶。司琴只吃公子爷吃过的菜肴,公子爷没动的她便不吃,因为新菜不是给下人吃的;她和司剑服侍自己洗浴之后,通常也在浴房沐浴更衣,但司琴绝不会使用公子爷的浴盆,哪怕公子爷特别恩允,她也不会去用。
因为奴婢不能用主子的物事,即使主人赏了不要的衣物首饰,也得珍而重之地收好,而非镇日穿戴着,在主子跟前惹眼。
主人如天,天意转瞬即变。今日夸好,明儿兴许就不好了,奴婢既要听话,却不能一味听之,保持适当距离,有所为有所不为,主仆间才能长久。
(那么……男人呢?)
舒意浓不无促狭地想。我的男人,这丫头愿不愿意与我共享?还是担心一朝恩变转为仇,宁可继续远观,也不愿担上对姑爷有非分之想的罪名,乃至争风吃醋,与主竞宠?
想起司琴在温泉池畔吓得腿软的模样,与胆大包天的死丫头司剑简直是强烈的对比,也让舒意浓觉得有趣极了。不知她在男人怀里,也是一般的斯文秀气、进退有据,抑或令人瞠目结舌,显现截然不同的淫浪风情?她腿心里的气味,是等若其人的淡薄清新,还是比司剑丫头更骚艳浓烈?
更重要的是:阿根弟弟会不会欢喜我这样,老想把其他女子搞上他的床?
他会喜欢的,女郎双手摀胸,闭目微笑起来。就连这般不知羞耻的姊姊,他也喜欢得要命哩!
带着食箧和铜柄琉璃灯,披上与怡人的夜温绝不相称的绒衬乌氅,舒意浓越过中庭,走入后进一处偏间里。寝居内的司琴倚门目送,见公子爷回头扬了扬手中的铜灯,才躬身一揖,闭起房门。
透过绮窗望去,映在窗纱上的剪影披发曳袍,凹凸有致的曲线玲珑曼妙,符合世人对于坐拥“妾颜”之名的少城主的想象;而放大的投影弥补了司琴与她的身高差距,恁谁都不会怀疑,睡于少城主寝室的,竟非少城主本人。
舒意浓住的别院,名为“挂松居”,乃其父“丹霞伏枥”舒焕景昔日居停,建于突出的岩崖边,仅正门一处可供出入,前院有株老松斜出檐瓦,大半树冠飞悬于崖外,故尔得名。山上其他更高的地方,都只能眺见悬崖另一侧,被山体遮去逾半视界,望之不进,算得上形势险要。
挂松居的格局,前后共分三进:
一进的正厅大堂可以会客,两侧偏厅各能容纳数桌,宴请家臣或至交好友,十分方便;二进由居间的演武堂、分列两厢的书库兵器库,与几间厢房构成;末进则是浴房、水井和下人的睡房等,本还有庖厨的设置,然久无人用,如今已成堆放过冬柴薪和杂物的储藏空间。
不论石寨,挂松居是云中寄第三大建筑,距大殿和以城主居停“巢鹤居”为首的核心区十分遥远,绕过大半座山峰才能抵达,沿途起伏高低,不甚好走,像是刻意安置在没什么人经过的偏僻角落,反而成为历代城主想隔绝外扰的去处
当然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金屋藏娇,又或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没有比这般宽敞僻静、各式机能又齐备的地方更好的。
城主强势,此间便是与艳婢翻云覆雨,招待三五知己冶游放纵处;若是妻纲得振,牝鸡司晨,则多由城主夫人盘据于此。至于当作体面的软禁牢房,或举行鸿门宴,趁酒酣耳热将人推出窗外,摔个尸骨无存的花式用法,自也毋须一一罗列。
早在舒焕景暴卒前,他便独自睡在挂松居,将姚雨霏母子仨留于城主居停、更豪华舒适的“巢鹤居”。从他没怎么传出与婢仆侍女厮混的流蜚来看,苦心钻研、追求玄英功的突破云云,应非借口;虽对姚雨霏有些冷淡,毕竟也生了两个孩子,谈不上夫妻不睦。
丈夫猝逝,爱子长年卧病不起,姚雨霏索性将云中寄的药储,挪了小部份到巢鹤居,以便就近抓药,照拂舒凤愁。多数厢房都成了药材储库,舒意浓主仆仨于是被赶到偏远的挂松居。
虽说要走很长的路才能晋见母亲、探望哥哥,或到回雪峰找小姑姑学剑,只要能脱离母亲的视线,对舒意浓乃至司琴司剑来说,已是万金不换的天大恩典。三人总算能松口气,心甘情愿早晚摸黑,走过迂回崎岖的长路,换取珍贵的自由。
得益于此,司琴司剑对整个云中寄的大道小径了如指掌,连负责防卫山城的刀斧值也比不上,在舒意浓掌权之初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少城主身边的人不是省油的灯”的印象,对巩固女郎威信有着明显的效果。
但事实上,挂松居并没有这么远。
舒意浓踏入偏间,闭门上锁,打开角落一人多高的乌木深柜,入内拐得几拐,仿佛钻过被拧作一团的数曲回廊,脚下地板越走越低,终止于一处衣柜大小的狭仄空间。女郎拣选着大环上的锁匙,打开第三道锁,蓦地风压如刀,呼啸而入,乌氅“唰!”猎猎激扬,恍若扬鞭。
门外,一座六尺见方的木台贴着刀削似的岩壁,虽有半人多高的围栏,毋须从栅隙望出,便知脚下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再往前去,木台缩剩一半宽窄,硬生生在峭壁上钉出一条三尺宽的木栈道,纵有檐遮与护栏,也不是能安心走上去的宽度,但凡崖间刮来一阵大风,把人卷了下去也非不可能。
更可怕的是:峭壁并不是笔直到底,而是肉眼可见的弧形,栈道依山壁修建,向前约莫四五丈处便已眺空,后头还不知有多长的距离,前方夜雾弥漫,连狂风也吹不散,决计不是二三十丈这么短而已。
舒意浓小心收好挂满锁匙的大铁环,以铁链将门固定于墙上的铁钩,翻起氅后兜帽御风,提着食箧与琉璃灯踏上栈道,稳稳前行。
尽管闭着眼都能走到底,每回来此,舒意浓总是遵守规矩,也严格要求司琴司剑这样做。在绝崖和呼啸的狂风之前,人渺小得不足论道,没有托大的本钱。
这条木构栈道总长近三十丈,乃是连接挂松居和巢鹤居两处的人工密径。
栈道中段还有另一座凸出的木台,比挂松居入口处的稍大,非是供脚软的通行者歇息,更近于前庭的概念
此处的峭壁上,硬生生凿出个宽深约两丈、高丈许的石室,外设两重铁门,以挂锁锁住横闩,开锁的两把钥匙串于铁环上,较其余小了许多,形状亦有明显的差异,决计不会弄错。
潜伏在母亲身边的奉玄教茯背使容嫦嬿,当年便是将舒意浓关在石室里。
她被容嫦嬿囚禁时,整整三天滴水未进,最后是小姑姑仗着白发剑削断横闩,才将少女救出。
“小姑姑……知道这里?”她记得恢复意识后,头一个问的便是这个。舒意浓生于斯长于斯,做为渔阳家格第一的玄圃舒氏嫡裔、城主之女,从不知有这么个地方,容嫦嬿何以知晓?是母亲告诉她的?母亲又是从何处得知?
少女昏沉沉的脑袋里充满疑惑。
“……嗯。”小姑姑只应一声,便垂敛眼帘,专心喂她饮水,不许她再费劲说话。而这个疑问,小姑姑始终无意为她解答。
舒意浓对耿照述说的前事里,隐去了一处细节:墨柳先生之所以没能审问容嫦嬿,是因为她和小姑姑并未将容嫦嬿交给墨柳先生,而是径将妇人关押于此。这原是舒意浓的主意,考量到在清查母亲涉入多深以前,不宜将重要的人证轻易示人,连身兼师傅和家臣首席的墨柳也不行。
横闩既断,舒意浓遂取来另一把新锁挂上,带着锁匙下山去寻母亲,打定主意自己离开几天,便教这毒妇渴上几天,也让她尝尝没水喝的滋味。
最终等待着兼程赶回的姑侄俩的,却是门户大开、空空如也的石室,木台围栏隙间钩着一小片破碎裙脚,依稀便是妇人所著。一只前所未见、串满钥匙的大铁环掉落在门边,舒意浓临时挂上的闩锁却和容嫦嬿一样不翼而飞。
二人瞠目结舌,依现场研判,只能推测是她不知怎的撬开了门,取出秘藏的铁环,约莫想趁逃亡之际,将沿途密门全锁上,以保护带不走的机密,谁知遇上谷间大风,负伤的妇人立足不稳,就这么被刮落深渊,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事后舒意浓也试着往谷底搜索遗骸,想当然是一无所获。
故舒意浓总是三令五申,让司琴司剑遵守固定入口铁门、收妥铁环锁匙,一见风旗飘起便不得强渡等规条,以免双姝步上容嫦嬿的后尘。
小姑姑对挂松居有着莫名的抗拒,死都不愿踏进一步,当日必是从巢鹤居那厢过来,此际舒意浓逆向而行,直至栈道尽头,以第六把锁匙打开入口,经过同样的回旋曲廊,次第而上,从另一座乌木柜钻出,过程宛若镜照。
女郎走出偏间前,特意脱下乌氅,毕竟老爷子非同凡俗,其目光毒辣,不容小觑,随身带着这件御风之物,指不定便教他猜到密径是沿悬崖修筑的栈道,她不想冒险,尤其在这个关键时刻。
自从母亲死后,巢鹤居便成名符其实的鬼域,毕竟一家四口在此折仨,至为不祥,不只下人弟子间怪谈频生,连家臣也明显透着不安。若按墨柳先生的意思,那便是管他娘,谁爱说说去,反正他老兄油盐不进,不信鬼怪神佛。
最后是由阙入松出面,请来阜山名刹锭光寺的僧人念经超渡,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众人才宁定下来。从此巢鹤居大门深锁,门外贴上封条,每隔半年开启一次,祭祀打扫,渐渐不再有什么作祟的流言传出。
尽管被家臣府邸环绕,门前更是往来大殿必经,白日里络绎不绝,巢鹤居二进以后却十分幽静,高耸的树木隔绝喧嚣,遑论无有比邻的末进,就算点亮灯烛坐上一夜,也不用担心惊动任何人。
年来舒意浓常这样做,现在她已经能踏进母亲屋里,不致在门口便抖得迈不出步子,也能坐在兄长榻前,抚着他睡过的被褥,把玩墙上那柄他从未真正握持过的佩剑,不会无来由地泪流满面。
左侧的第二间厢房亮着灯,灯火在窗纸上映出一抹异常高大的身影,对比身畔桌椅,益显出影主的魁伟昂藏。
舒意浓提着食箧走上阶台,并未掩藏跫音——其实是因为藏也没用——屈指轻叩门扉,和声道:“刀皇前辈,意浓给您送饭来啦,小妹妹身子好些了么?”
第二十折 赤子握固 血染丹珠
屋内男子淡道:“舒姑娘如不进屋,将饮食放屋外便是,还是我也要当姑娘之面服药,才能了事?”浑厚的嗓音颇历沧桑,声音虽不甚大,却像在耳畔说话般,英华内敛,连讽刺之语也无半分烟火气,此一节确实见功力。
舒意浓也不生气,笑道:“前辈说笑了。莫说前辈答应了意浓,决计不伤我城之人,便无此诺,想来前辈也不能罔顾身份、以大欺小,以致英名有损,徒惹江湖人笑。意浓想瞧瞧梅宁小妹妹的伤势,恳请前辈准许意浓进屋。”最末两句放软了口气,听得出一丝歉疚懊悔,不似先前那般从容不迫,还能撑住一副冠冕堂皇的假体面。
老人沉默片刻,侧影微动,似是看了旁边一眼,才点点头。
“随你高兴罢。”
咿呀一声推门而入,舒意浓将食箧置于桌顶,见老人坐于榻畔,正为榻上的女童把脉,颀长的身形被家俱一衬,瞧着竟比窗上的投影要高大得多;胸膛厚实、肩背宽阔,狮鬃般的须发硬如戟竖,灰白相间,配上威风凛凛的压眼浓眉,意外地显得精神。虽作粗布短褐的渔人打扮,若换上锦袍金铠,说是一军统帅、武勋贵冑尽也使得。
可惜左眉上似有个小小的浅疤,破了眉相,衬与老人紧抿的棱硬嘴角,颇有些愁苦,当然也可能是号得的脉象不容乐观所致。
锦榻上的女童不超过十岁,生得眉目清秀,十足的美人胚子,长大肯定是个标致的姑娘,此际却是面色萎靡,像生了场大病似,瞧着令人心疼。
舒意浓神色一黯,但也不过是须臾间,旋即打起精神,笑道:“今儿觉得好些了么?我给你带了吃的。”打开食箧。“我瞧瞧有什么啊。这是……鸡汤,给你补身子的,这罐是……肉脯粥吧?我猜,闻着挺香的……哎唷!差点打翻啦,你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女童也笑了。
老人见她就不像是习惯干活儿的,连粥罐怎么开都不甚了了,不禁摇头,蹙眉道:“还是让我来罢,免得咱爷俩今晚没饭吃。”舒意浓讪讪然地挠着秀鬓,这马屁算是遇着了尥蹶子,也不好坚持,以免真翻了个七七八八,讷讷让出位子。
老人利索取下三层食箧,将菜肴、碗筷、药瓶分别摆好,怕比司琴司剑俩丫头还熟练,浓眉一皱,从底层的箧盒拿出团绵软物事,凑到舒意浓鼻下:“这是吃生还吃熟?蘸调料不?”却是只缝布娃娃,说不上新,干净的布面仍有几分硬挺,显然没抱过几回。
俏脸上的诧色一现而隐,舒意浓认出是小时候母亲让人缝的,但女郎的童年其实非常短暂,还轮不到这只缝布娃娃换掉抱旧了的,女童的天真岁月便结束了,布娃娃从此被收进某个橱柜里,连花布都没怎么褪色。
想来是司琴见公子爷临时起意,要来探视女童,担心小妹妹因害怕而哭闹,在箧里放了这个,让她安抚女童之用。
(……多事的丫头!)
女郎胸中熨过一股暖意,将布娃娃拿给女童,柔声道:“这是姊姊小时候玩的布娃娃,做的是……我瞧瞧……嗯,应该是玄圃山下的小羊羔。咱们这儿养的是大尾巴羊,你们西燕峰那儿有么?”女童轻轻颔首。
“大尾巴羊可好吃啦。等你身子好些,姊姊再让厨房做几个羊菜,还有蘸糖的羊奶皮子,给你带来。”舒意浓笑意温煦,轻轻把布娃娃塞进锦被里,问道:“这只布娃娃送给你可好?”女童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便在两人说话间,老渔夫已将餐桌摆布妥当,拔开瓶塞倾出药丹,随手扔进倒了清水的瓷杯中。那丸药几乎是在瞬间失去形状,杯里如倾入半匙血,旋即渲染开来,清澈的水成了半透明的带紫彤红,令人头皮发麻。
因为这种特性,藏药于指隙间假装吞服的花招全无用武之地,老人以杯相示,仰头饮尽,倒转杯底,一脸“你满意了吧”的嘲讽意味。舒意浓心中不无歉疚,然以此人修为之高,带他通过“人间不可越”、不上镣铐枷锁直抵天霄城最核心,连这点保障也不做,女郎恐难安枕,打起精神强笑道:
“这‘赤子握固丹’只于丹田作用,修习内功者服之,每提气必手足酸软,真气阻滞,但对身子并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前辈乃医道的大行家,当明白意浓所言非虚。毕竟前辈神功盖世,便以举山之力,也难当前辈一击,冒犯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老人指着满屋子药材哼笑:“你不怕我配出这捞什子握固丹的解药,专程等你来,新仇旧恨一并了帐么?”舒意浓垂眸道:“若如此,意浓也无话可说。只求前辈勿伤本城余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虽说原无歹意,到底是害了梅宁小妹妹,意浓责无旁贷。”
老人听她今日口气特别软,虽说这丫头一直以来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非是嘴上不饶人的主儿,否则老人也不能容忍她至今。但交出那枚“心珠”时,舒意浓也不是没有过挣扎,看得出在意图自保和误伤无辜的内疚间极力拉扯,最终才以老人每日服食赤子握固丹为条件,交出了控制蛊毒的心珠。
应是不想多见女童的病容,自二人被软禁在此,舒意浓只来过一次,日常多由那两名小婢轮流照拂,老人摸不清她今日何以前来,更对女郎微妙的态度转变感到疑惑,冷眼看着她将肉脯粥舀至小碗里呵凉,一匙一匙喂着榻上的女童,一边端碗执筷,大快朵颐起来。
渔阳接邻北关道,风物人情更近北域,颇异东海,但在口耳声色的享受上,人总是更向往文明富饶之地,钟阜等通都大邑的酒楼饭馆,卖的不是东海菜就是央土菜,便打着北方菜旗招的小铺,调味上也多半做了调整,唯恐太过地道,会被嘲笑是乡下土包子。
天霄城厨子功夫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少城主的交待,烹煮的都是北地菜肴,口味正宗,该油的油、该膻的膻,劲道生猛,半点不含糊。对三十年未履故土的老人来说,这故乡的滋味或许才是他没能察觉、然而却是内心深处愿意留在此间的原因之一。
这名高大魁悟的老渔夫,自然便是耿照之师、人称“奉刀怀邑”的刀皇武登庸了。而与他同行的病弱女童,却是西燕峰掌门“锉铁成尘”梅友干的独生爱女,也就是“麟童”梅少昆未过门的妻子梅宁。
梅玉璁师徒离开东燕峰,此事原是机密中的机密,十岁大的女童却瞒着家人下山“寻夫”,辗转来到钟阜,被舒意浓手下密探发现,鹰书飞报少城主。
其时舒意浓就在附近,猜测小丫头或有联系梅少昆的手段,更有甚者,梅少昆便与她约在城内某处也未可知,逮住梅宁,麟童还会远么?瞒着墨柳先生赶来,欲抢先一步拿下这枚筹码,不料在码头边撞上寻觅六鳃斧头鲛的武登庸。
抓捕梅宁乃至梅少昆的行动关乎机密,自不能带上马弓队刀斧值,只能倚赖专门搜集情报、刺探机密的探子“荻隐鸥”。这些来自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乌衣暗行之人,忠诚虽不比玄圃山的嫡系子弟,个中倒也不乏奇人异士,在大城小巷里动手拿人,要比披甲执锐的马军斧手俐落,横竖这帮人惯干脏活儿,即使面对十岁大的女童,怕连眼都不眨一下。
舒意浓为求慎重起见,才来现场压阵,没想要亲自下场打,更没想到居然还打不过。
连同散在最外圈把风,以免抓捕的现场闯入无关者的后援,现场计一十三名服色各异、乔装成贩夫走卒模样的“荻隐鸥”,眨眼间悉数躺平,舒意浓瞧得分明,他们连那高大的灰眉老渔夫的衣角都没沾到,他的视线甚至未与众人交会,只一径朝自己走来,抽刀扑上的密探们便自行栽倒,若非个个伏地抽搐似极痛苦,舒意浓几以为是拙劣的演技,连放水都没想遮掩了,整一个敷衍了事。
(这不是武功,是妖法!岂有此理,哪来这般玄乎的武学?)
回神时,连拦在她身前的“荻隐鸥”统领也倒地,舒意浓虽以梅宁为质,脱鞘的利剑——她连“冰澈宝轮”都没带——架住女童粉光致致的雪颈,不知是惊骇过甚,抑或挣扎之故,剑刃划破油皮,鲜血濡湿女童的衣领。梅宁安静下来后便即不动,也不哭闹,瞧着倒比瑟瑟发抖、连剑都拿不稳的舒意浓更像大人些。
“别过来——”脱口的霎那间,舒意浓竟带一丝哭腔,羞愧得无地自容。老渔夫仍沉稳迈步,伸出蒲扇似的大手,淡道:“别怕,到这儿来。”却是对她怀中的女童说。
舒意浓毫不怀疑梅宁能平安扑进老人怀里,只消她有一丝加害女童的意图,瘫软一地的密探就是现成的榜样;绝望之余把心一横,扔下长剑,径将左腕上系着红绳的水精珠,抵向女童颈间的伤口。
龙眼核儿大小的珠子晶莹剔透,当中包裹着一点朱红色的、墨迹也似的不规则异物,仿佛被凝在琥珀中的一滴血。就在晶珠靠近创口的瞬间,朱痕颤悠悠一晃,倏地透珠而出,女童猛吸一口长气,怪异的吸气声如喉底滚痰,十分骇人。
突然间,以创口为中心,蛛网似的乌青血络四散鼓起,蔓至衣底!梅宁连叫都叫不出,喀登一声翻身栽倒,两眼翻白、嘴唇青紫,浑身剧烈抽搐着;带血的白沫自口鼻中骨碌溢出,哪怕下一霎眼便断气也不奇怪。
舒意浓吓傻了。她见过血使大人给那帮玩命之徒种下心珠,虽然人人痛苦的模样各异,没一个如梅宁反应忒大,心乱如麻:“莫非血使大人给我的不是心珠,而是剧毒?”不明白何以如此,顿时手足无措。
死海血骷髅赐下心珠,是让她在劝服梅少昆未果时,还有一记撒手锏可使。舒意浓满以为今日能遇着梅少昆,才随身携带;用于梅宁不啻牛刀杀鸡,无奈老渔夫的武功太过骇人,为求自保出此下策,拼一个能要胁他的机会。
双燕连城东西两峰,武功最高就是梅玉璁了,没听说西燕峰有什么隐而未出的高人。虽不知老人与梅宁的关系,万一是路见不平乘兴出手,那也不怕,自命侠义之士者,有时要比休戚与共的亲属更易下套,不算是坏选项。
但梅宁死了的话,情况就不同了。
舒意浓回过神时,女童不知怎的已到老人怀里,老渔夫单膝跪地,将梅宁小小的身躯横在膝上,为她号脉,环住她的另一只手贴于女童背心,舒意浓本以为他是在为她输送真气,以护住心脉之类,赫见梅宁颈间的青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不觉骇然:“他这是……压制了心珠的威能?”惊怕似已麻木,不死心地在晶珠上点了一下。
梅宁身子猛然弓起,如遭雷殛,几乎从老人怀中跳出,七窍都迸出血来,痛苦得不断扭动。老人福至心灵,猛然回头,遥遥冲她一张手,沉声道:“过来!教你耍花样!”女郎身不由己飞纵过去,落地时动弹不得,直挺挺地摔在他脚边。
以余光望去,老渔夫连变几种点穴推拿、输送真气的手法,迅速压下梅宁所受苦楚,将女童摆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的姿势,单掌抵她背门,运功片刻忽然飘身跃起,足踏九宫八卦的方位,绕着梅宁凌空出指,每一点女童身子便微微一晃,像被看不见的手推了一下似的,一圈绕完又回到梅宁身后,继续抵掌运功,而后跃起绕圈,凌空虚点……反复六度,女童面上才 有了点血色。
其间“荻隐鸥”的密探们挣扎欲起,统领也拼命爬向舒意浓,低唤:
“小姐……”蓦听老人哼笑:“没见忙着?别起来找死。”手一挥,众人不分远近齐齐趴下,瞧着比套招还假,甚至有些好笑。舒意浓别说是笑,想都想不出是如何办到,奉玄教的手段相较于此,突然显出了小巫见大巫的寒碜。
蓦地身下一轻,女郎腾空飞起,劲风刮得她睁不开眼;待能视物,才发现置身于一处四面挑空的楼阁,老人把她扔向软榻的瞬间,舒意浓突然恢复了行动能力。
老渔夫将梅宁抱到阁楼另一头,仍是单掌抵背,源源不绝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乜着舒意浓的眼神与其说不善,更像在说“给我个好理由”。女郎意识到接下来的对话,将决定自己的生死。
她不知道这儿是哪里,也不知如何能于眨眼间离开码头附近的窄巷,来到一处连鱼腥味都闻不到的地方,一如她抓不准老人使的到底是武功还是妖法。
这一切像极了狐仙故事里的桥段,毫无道理可言。我应该是死了罢?舒意浓忍不住想,这是徘徊在中阴界时所生的幻梦,才似有人间之貌,而无人间之实。
更糟的是,拉开距离后,她终于能真真切切看清楚自己对梅宁做了什么:
盏茶工夫前还活蹦乱跳、粉雕玉琢的小美人胚子,此际眼窝深陷,面色灰败,连眼角鼻下沾染的血渍都比她有生气,整个人仿佛硬生生缩小了几分,也可能是蜷曲所致,精美巧致的骨瓷娃娃成了条破抹布,遑论那张异常冷静的小脸上肉眼可辨的痛色。
“你一次都没提到解药。”老人喃喃道:“我猜你没有,也可能这并不是一种毒。”舒意浓轻轻颔首,两只小手绞拧裙膝,愧疚到无法直视他。
“我需要知道这是什么,才能救她。”
“心……心珠。”舒意浓举起左手,裸出臂鞴的白晰皓腕间,系着彤艳红绳的剔莹红珠分外醒目。晶珠像被梅宁的鲜血所染,成了瑰丽的赤红。舒意浓在老渔夫威严的注视下,嚅嗫着将心珠的用法说了一遍,老人面色越发凝重,半晌才道:
“此应非真名,没甚用处。给你珠子的,是你门中师长么?”舒意浓摇头。
老人察言观色,被削去一角的灰眉挑起,饶富兴致:“莫非……你也不知那人是谁?”舒意浓娇躯剧颤,至此再忍耐不住,噙着泪水抽抽噎噎,将受血骷髅挟制一事,夹七夹八地说了。
女郎此前从未想过,能有将此事向旁人说出的一天,既没想怎么说,也不知从何说,鼻酸一起,满腹委屈如洪水决堤;不知说了多久,有关的无关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投于一炉同冶,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说了哪些,直至积郁渐去,慢慢平静,忽然收声,长吸一口气,掩面暗忖:“好歹死前也说了个痛快,不必带这些去阴曹地府。”想到快与久别的兄长重逢,轻松之余,不禁有些期待,死亡似也没那样可怕了。
“原来是玄圃舒氏的少城主。”老渔夫点点头。“我听过你,这几年你也是辛苦啦,女子当家原不容易。”
舒意浓听得鼻端又酸,似将涌泪,交替着以手背抹去。
江湖上关于她的传言,能有什么好话?多半是“妾颜”一类,品头论足的淫猥话语。老人一句淡淡的“辛苦了”,仿佛轻轻托住了女郎的沉落,理解、感慨、同情……俱在不言之中,能抵无数软语宽慰。舒意浓越是揩抹,眼泪越停不住,扑簌簌地挂满香腮,直若冬日暖阳下新雪消融,玉靥凝晶,说不出的动人。
老人转头瞧了梅宁半晌,又似斜乜着楼底不远处,略作沉吟,冲女郎一伸手。
“你把那枚珠子交给我,就能滚蛋了。下头那帮招摇过市的傻老帽儿,约莫是来寻你的,要是他们砸摊闹事,骚扰民家,我便全算在你头上。”
舒意浓闻言一惊,倚栏下眺,果然见街心一群缚鞴绑腿的佩剑武人四下张望,状似寻人,两两并肩服色齐一,颇经训练,正是酒叶山庄的护庄卫士。
应是“荻隐鸥”统领不见了小姐踪影,急忙求援,阙家在城内的联络据点接到消息,悉数出动来寻。能如此迅速赶至,说不定阙入松本人便在城里,毋须层层通传,反应才能这般快。
考虑到阙入松与墨柳先生间的默契,舒意浓实不愿惊动这位名为次席、实则掌握本城命脉,稳稳把持财货流通与对外联系的老臣。况且纯论说教,她宁可面对墨柳先生的阴阳怪气执拗性子,也不想给言笑晏晏的阙入松夹枪带棒、拐弯抹角地念上大半个时辰,在往后三年五载间还不断耳提面命,仿佛永远都不会过去。
情况简直不能更糟了。
她把血骷髅交付的重宝浪费在无辜的小女孩身上,眼看人质命将不保,还为此惹上一名武功堪比鬼神的绝世高人,惊动她最不想惊动的家臣……舒意浓绝望到几欲笑出,听着老人冲口而出的北域乡音,亲切感油然而生,双膝“扑通!”跪地,垂泪道:
“前辈救我!”反正她不该说的也尽说了,便向要杀自己的人求救,也难比眼下的情况更荒唐。
“干我屁事。”老渔夫断然拒绝,冷哼道:
“想清楚啊,我管了你这桩,连带的其他破事便不能不管了,这一进一出的,少城主当真合算?毕竟你替他人之恶敲了边鼓,哪怕退万步来看,恶党的扈从亦是恶人,不会因为你今日后悔了、醒悟了,便从天降下什么大英雄大侠士,把你当成无辜之人来拯救。
“要求原谅,除认错道歉,还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受够惩罚,尽力弥补之后,别人肯不肯原谅,不在你在他。是故,弃恶向善从不容易,此为浪子回头难。依我看,少城主并没有这样的觉悟。”懒惫地伸手。
“交出珠子,速速滚蛋。用强也不是不行,这样一来,我便无法说服自己放你走,你要自个儿掂量好。”
舒意浓以余光远眺,赫见适才抓捕梅宁的巷子,竟在两条街开外,老人是怎么于一霎眼间来到此地的,简直无法想象,心知他所言无虚,以珠子交换自己无损离去,已是宽大到令人难以置信;但失去心珠,又失去梅宁,更重要的是断了找寻梅少昆的线索,这般惨败是血骷髅不能容忍的,想到自己可能遭受的处罚,说不定死在这儿可能还好些。
女郎定了定神,解下红丝绦,连着心珠伸出栏外,咬唇道:“前辈明鉴,我若失却此珠,失了梅宁小妹妹,能一死都算好的了,就怕我举城上下难逃劫数。前辈若要杀我,只管动手,意浓有错在先,不敢埋怨。但心珠若有缺损,会对小妹妹造成什么影响,意浓并不知晓,恳请前辈不要冒险。”
老人垂敛着压眼灰眉,似笑非笑。“你丫还想动什么歪脑筋,直说便了。千万别太无聊啊,我会很失望。”
舒意浓用尽力气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不致牙关交颤,揪紧裙膝道:
“我想请前辈和梅小妹妹到玄圃山作客,本城名贵药材齐备,医书药方也颇有收藏;方圆五百里内的名医国手,我家几乎都有往来,相信对治愈小妹妹的伤势,应能起到作用。”
老人冷笑。“若你那邪教上司问你要人,你便知推她进哪个火坑,借刀杀人,宰她个闷声大发财了;确实合理,但也确实无聊。这样说不知会不会伤到你,少城主不适合做歹人,没什么创造力,前途堪虑,要不趁年轻赶紧转行?”
舒意浓没理他插科打诨,五指并拢,平举过肩,郑重道:“意浓对天发誓,绝不向任何人泄漏前辈的行踪,前辈暂驻我城期间,也决计不让任何人打扰前辈,若违此誓,愿遭天打雷劈,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这样前辈愿意相信,我是真想在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尽力挽救梅宁小妹妹了么?”
老渔夫盯着她片刻,淡然笑道:“‘能力所及’的意思,是万一你的邪教上司问起心珠,你就实说用在梅宁身上,好歹有个活证据,以免被追究失珠的责任,是罢?”
舒意浓本意就是如此,没料到老人直白陈述,听来竟如此刺耳,然此际退无可退,咬牙道:“意浓肩负敝城上下千余口人的身家性命,只得如此。”
老人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好!你若扯什么不惜一切也要救她的废话,那也不用听了。行罢,久闻‘人间不可越’的大名,我也想去采采风,交出珠子,请少城主带路。”
“且慢。”女郎清脆的喝止令老人灰眉微蹙,不禁抬起眼眸。“请前辈也立下一誓,如我城秋毫无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前辈皆不可出手伤害城中之人。无有此誓,恕意浓不敢带前辈登上云中寄。”
“你发誓完我发誓,这是哪门子莫名其妙的赌咒纠缠?行罢,随你高兴。”老人指天道:“武登庸特此为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天地见证,违者无赦!这样总行了吧?”
舒意浓微怔,突然美眸圆瞠,狠狠地抽了口凉气。
“武、武登……你是……”
“就是你听过的那一位。”老人翻起白眼。“对,我没死;是,我退隐山林很久了,屁事不管;没错,我个人私底下不签名,不然对买票进场的粉丝很不公平,谢谢你祖爷粉我几十年。最后一个问题是吗?爱过,保大,救我妈……你还有啥要问的?”
奉玄教正打着七玄盟的幌子,在渔阳四处作案,迟早引来报复,而七玄盟主耿照的师父,居然撞在她手里!难怪老人武功出神入化……掌握此人,形同得到一张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底牌,虽暂时想不到该怎么运用,但舒意浓绝不容许自己失之交臂——这是连血使大人都必须瞒着的一枚关键之棋,能以心珠换得,实是天大的便宜。
女郎定了定神,调匀呼吸,字斟句酌地说出口。
“刀皇前辈神功盖世,适才意浓有眼无珠,不识绝顶高人。以前辈的能为,人间不可越就是笑话,非是意浓不信前辈,实是双方的实力差距悬殊,不得不慎。
“我这儿有枚能抑内元的‘赤子握固丹’,服之无害,稍抑十二时辰的真气运行而已。前辈若不愿服,意浓也完全能够理解,此前的约定就当不曾提过,还请前辈见谅。”
“你吞下药丹时,我看她开心得都快哭出来了。”
梅宁夹起一块汁浓油润的榛蘑炖鸡搁碗里,就着扒了一小口白饭,虽是慢咽细嚼,却不妨碍她吃得香,在吃相和教养间堪称完美平衡,又不失十岁小女孩的纯稚之感——如果只看动作,不理她那老鬼附身般的语调和表情的话。
相较舒意浓进房时,盖着被子躺在榻上,这会儿虽仍是一脸病容,声音、动作明显要有活力得多,起码不是病恹恹的模样。
“还编什么赤子握固丹的破烂名儿,这玩意叫‘柔筋弱骨散’,但也是义译而已,原本那串南陵土话叽哩呱啦的谁也念不出,乃出自始鸠海混元母教的巫药。那捞什子心珠应是同出一脉,看我早晚破解了它。”
武登庸吃着剩下的半罐肉脯粥,嗤之以鼻。“她运气挺好。若服药后她立马翻脸,天霄城就要倒大楣啦,天救自救者,说的就是这茬。运气贼好,啧。”似乎对没能修理天霄城众人一顿颇感遗憾。
“你还是别吃了,我心里过意不去,说再多谢谢有什么用?”
“没事,就当吃补品。你不觉得我这大半个月里精神许多?这个回春哪,就差壮——”忽然闭口,讷讷呷了口粥,表情活像是吞了只死老鼠又不能吐出来,满满的自我厌恶。
“你跟我说‘壮阳’是没关系,别跟其他女人说就好,会被说是猥琐的。”你还不是把猥琐说出来了?你真知道“猥琐”是什么意思吗?老人心里吶喊着,冷不防又一怔。
等等,知道“壮阳”是什么意思的十岁女童,怎么想都更不妙
“吃。”梅宁仿佛听见他内心里的风中撩乱,好整以暇地夹了块去骨的鸡腿肉给他,老人低头以粥罐承接,安于猥琐的定位,她却搁在了翻开的瓷盖上。
“别,蜜蘑鲜浓,搁粥里全是那味儿,可惜了这熬出浓浓米香的好粥,得配着吃。菜也吃点,对身体好。”武登庸灰溜溜地陪笑,看来这段日子里没少受梅宁摆布,已放弃挣扎,她夹什么吃什么,连进食顺序都有讲究。
身为“凌云三才”之一,武登庸的医道修为堪比国手,虽还未破解心珠之谜,面对堆满巢鹤居的珍贵药材毫不手软,流水价地用在梅宁身上,渐有好转的迹象,胃口也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
为防止舒意浓瞧出端倪,大部分的饭菜老人都让给梅宁吃,粥点类的病中膳食反而落到他肚里,见舒意浓笨手笨脚差点打翻粥罐,武登庸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接手,单纯只是为了护食。
“我愣是想不明白,”老人拈着匙羹沉吟:
“她今日所为何来。那丫头虽非城府深沉、大奸大恶之辈,却是个不做无益之事的脾性,哪怕她自己未必意识到,其言行必有目的。专程来喂饭送布娃娃,莫不是做了啥于你有愧之事?”
梅宁替他舀了碗汤,小心呵凉,“喏”一声示意他赶紧喝,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日常做惯;也替自己舀了一碗,落座后才随口道:“她看似着紧我,其实全是做给你看,眼角眉梢喜孜孜的,肯定不是做了亏心事。依我看,应该是来套近乎的罢?”
你真知道“套近乎”是什么意思么——老人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一径冷笑。
“套个屁近乎。我都这把年纪了,除非少城主犯了姥爷瘾,就爱啃陈年腊肉,奉承我有什么好处?”
梅宁看他以碗就口,骨碌碌地喝着酸菜大骨汤,眼底掠过一丝怜悯,慢条斯理道:“就是见家长吧?我猜她同你徒弟好上了,想着日后进门,抬头不见低头见,赶紧来卖个乖,应该是没什么坏心思的,不用在意。”
武登庸“噗”的一口热汤喷在墙上,差点没给活活呛死。
“我说……咳咳咳……你真知道‘好上’是什么意思么?”连连捶胸,梅宁给他拍背顺气,模样十分淡定。“你这一看就是上辈子孟婆汤没喝干净!我半只脚都搁棺材里了,别跟我说真有阴曹地府啊。”
梅宁叹了口气。“你要是有几十个姨婆婶娘,从小跟着她们挑菜拣豆做针线活儿,天天听东家长西家短,也能懂很多事。我七婶婆说,江湖上没有一件事是不能在厨房里解决的,理就是那个理。可惜男人太笨啦,不听女人说。”
武登庸好不容易缓过来,见她一脸的老气横秋,又气又好笑,忽想逗她,挑眉坏笑:“我猜你家梅少昆没准儿就是个特例,专听你的话。”原以为小丫头会羞红脸蛋,扭捏跺脚之类——虽说这也是很超龄了——岂料梅宁幽幽一叹,眉心蹙紧,语重心长,益发衬出老人的调笑无聊幼稚,简直分不清哪个才是大人。
“他只听我的,所以我很担心。他留了字条,说在钟阜码头碰面,没等到我他是不会走的;但忒多人找他,肯定躲不了太久,到现在都没消息,就怕给人抓了,而抓他的人不欲透露风声,情况……很是不妙。”
第廿一折 参覃鬼面 门雪人无
舒意浓紧紧裹着连帽乌氅,抓着钉在峭壁上的粗大铁链,逆风行走于栈道间。峡谷夜风较日间更加颠狂难测,是故舒意浓不喜司琴司剑在太阳下山后才来送饭,平添风险。然而二婢事繁责重,她这个主子还是知道的,不喜归不喜,平日里也没怎么念叨;倘若遇上今夜之风,那是真危险。
女郎的氅角猎猎飘扬如旗,数度产生“要被凌空扯飞了”的错觉,她却始终哼着歌,心中仿佛有蝴蝶在飞舞。
梅宁无疑是欢喜她的,武登庸也是。舒意浓喜不自胜,将来他知晓她和阿根弟弟的事,兴许便没有阻止的理由,说不定还乐观其成。
柔筋弱骨散不只能抑制真元,长期服用,药力将渗入周身经脉,因速度极其缓慢,受药者恐无所觉;最初是从指尖等身躯末端开始,会不自觉地轻颤着,而后慢慢朝心脉的方向扩延,待发现时,多半已是手足偏痹,四肢无法运动自如,便似中风。
据容嫦嬿的手札记载,此散无药可解,就算武登庸精通医理,且被软禁在形同小药库的巢鹤居中也不怕。
之所以将散剂搓成丸,自是为了携带方便,舒意浓原本打算在对梅少昆祭出心珠的极端手段前,姑且做为另一种选择,最后却成了控制武登庸的手段。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减低药量,以免对老人造成永久性的伤害,毕竟放不下心,始终没拿定主意。从明儿开始罢,舒意浓对自己说,眼前留一线,翁媳好相见,这也是为阿根弟弟。
来到栈道中段的平台,她喜孜孜地掏出大铁环,哼着曲儿拣了锁匙,打开两重铁门,走进内室,吹灭了琉璃灯里的焰火,熟门熟路地摸向壁上的暗格。“喀答”一响,暗门开启,柔和的晕黄光华重新映亮石室,格内竟放置着四五条埋了海鳐珠的透明水精短柱,却是从遐天公居室中移来。
石室四壁皆有安置焰炬的生铁构件,但此地若发生火灾,谷风助长火势,那是无处可逃,舒意浓遂移几条晶柱过来权充照明,以确保安全。
当日容嫦嬿也给她下了柔筋弱骨散,将浑身酥软的少女囚禁在这里,图的是无人知悉。此地本非囚室,不如说更像容嫦嬿的秘密据点,所有不欲人知的家生全收藏于此,说不定连母亲大人也不知晓。
角落里有张石台,铺着被褥枕头,以女郎身段修长,躺在上头是没法恣意伸展四肢的,就算蜷缩着也只是勉强能睡,称不上舒适。
与石台相对,是一大一小两座乌木柜。小的是齐腰的五斗柜,整整齐齐并置五层双排共十个抽屉,容嫦嬿的茯背使令牌、面具,乃至夜行装束,俱都收于此间,丹药手札也是她在其中一只屉柜里找到的。
底层抽屉有容嫦嬿的贴身衣物,舒意浓翻出几条绣花精致的锦缎诃子,青莲、紫棠、胭脂、血茜红……全是令人脸颊发烧的妖娆色彩。她想象面如蜡黄僵尸的马脸妇人,穿上这般淫冶诱人的亵衣,揽镜搔首的模样,恶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异样的兴奋感,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大的双门乌木橱柜,形制与五斗柜一般古朴,同遐天公居室内的家俱颇有成套之感,再次证明了石室非是母亲和容嫦嬿所凿,甚至不是近代才有的,而是与城中石塞、水精穹顶等成于本城开山那会儿,少说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
打开乌木橱,两片门扇后各嵌了面长镜,亮银色的镜面光可鉴人,清晰得连眉上杂毛都能映出,绝非磨铜,舒意浓初见时吓一跳,以为面前突然跑出个人。世上没有女子能抗拒这样的神物,这恐怕是容嫦嬿占据此间的原因之一,也是舒意浓判断母亲不知此地的重要依据
若然知晓,母亲早叫人把木橱搬房里了,绝不会冒着被谷风吹飞的危险,日日来此照镜梳容。舒意浓是直到照得此镜,才明白自己有多美的;在此之前,即使是最上等的水磨铜镜,也无法尽映她的美貌于万一。
但这座乌木橱其实并不是衣柜,而是写字台。
橱门对分,有个机关能各自折入柜体的两侧,再从略高于腿根处拖出一块三寸厚的悬空木台,当中竟还有不到两寸的薄薄浅屉,设置极为巧妙;木台下有个独立的方墩,墩下四角设有活动木轮,拉出便成座椅。
这样的设计舒意浓闻所未闻,只觉既方便又巧妙,想出此着的人脑袋里不知道还装着什么,令人心向往之。
木台上有近两尺的挑空,应是避免伏案书写者感到压迫,刻意留白,左右各有一根嵌了海鳐珠的水精方柱,细长的柱身稳稳贴壁,所嵌鳐珠尺寸略小,数目也从两枚变成五枚,显非从遐天公处移来,而是专门为这片写字台量身订制。舒意浓受此启发,才从石塞挪来鳐珠晶柱,取代烛火。
再往上是数层横架,用的全是活板,只消调整支撑的铜钉位置,便能任意改变层架的间隔与高低——这也是舒意浓不曾见过的奇思妙想。
她猜测原本摆的是书,容嫦嬿鸠占鹊巢后,取下中间的层板,仅分两层,改放十颗人头大小的颅型木座,上下各五。上层五颗木颅上空空如也,但从面部微凹的嵌槽能看得出,原本应该是有东西的;而下方五座,嵌槽内则清一色覆着容嫦嬿的人皮面具,堪称纤毫毕现,维妙维肖。
舒意浓也曾想过马脸妇人是易容改扮的可能性,然而取下面具一一检视,却益发迷惘起来。
少女时闯过几年江湖的小姑姑说,如完整人脸的“人皮面具”是不存在的,易容高手所用多是垫高额头、面颊或下巴的小块皮片,佐以改变肌色的妆粉漆料,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全脸式的面皮既干扰说话表情,瞧着也不真实,三岁孩儿都觉蹊跷,谁也骗不了。
这五张面具固然做得极似真人,质地却有些坚韧,仿佛内中夹了锻薄的百炼钢片般,更要命的是:面具内侧布满毛尖似的细密针尖,虽与针灸所使的银针相类,每根不过分许长短,刺满整脸也够瞧的了,谁能戴着这样的“人皮面具”过日子?简直是某种刑具。
而针的数量、长短、粗细等,也是张张不同。最右侧的那张分布最密,宛如刺猬,同时针也最细最短,舒意浓试着以拇指轻刮,触感就像稍硬些的猪鬃,真要刺进皮肉还得多用点劲儿。
再来的那张,明显有十几根针更粗更长,所在的位置几乎是两两对称,是绝对能刺进穴位的程度;居间的面具则没有刺猬般的的细密针毛,但长针更多也更长,差不多就是医者针砭所入之长,颇有“以面具施针”的意味。
第四张面具的内侧无法断定有无针毛,因覆盖着一层隔水油纸,其下透出浓重的药味,数年过去,轻按油纸仍能感觉敷料湿滑厚软,不见干涸剥落,保鲜之能令人咋舌。
层架最左侧,也就是下排最后一张面具,出乎意料地全无花巧,内侧光滑而柔软,触感微凉,贴肤十分舒适,尽管阴刻的口鼻难以看出印模本相,“是个美人”这点应无疑义。
(所以容嫦嬿……才喜欢在这里照镜子吧?)
生了张标致的面孔,却不能以原本面目示人,终日戴着蜡黄的长马脸,这名奉玄教茯背使的心理之扭曲,也非不能想象。
舒意浓锁上两重铁门,将大铁环收好,取出暗格里的鳐珠晶柱分置石室四角,无窗的密室中明亮如午庭,更无一处死角。
更重要的是,这房间里躲不了任何人。充作卧榻的石台底下是实心的,乌木橱其实是层架加上写字台,而五斗柜中连猫都藏不进一只,遑论是人。置身石室,舒意浓只觉无比安全。
无人能至的峭壁,无人能启的铁门,用不着担心有谁潜藏其中;当日被囚禁时有多绝望,此际舒意浓便有多安心。她无法每天来,只要心神不宁,或觉再也撑不下去,这峭壁上的孤绝密室便是她的避风港。
石室里没有一件舒意浓日常惯用的东西,此间所有,全是容嫦嬿留下,丹药手札、木颅面具、贴身小衣……连枕头被褥都是。她不明白何以这里的一切能令自己如此心安,是因为容嫦嬿已死,再也伤害不了她了么?
舒意浓无法解释。
石台邻墙的一角,还钉着一条带铁链的镣铐,那是当日容嫦嬿用来锁扣她的,舒意浓没想过要挖掉。即使对着五张蜡黄的马脸,她也能睡得比在挂松居里更香。司剑丫头只来过这个房间一次,便青着脸跑掉了,从此坚拒打扫,只消知道公子爷来此过夜,必定要闹脾气,后来舒意浓便只让司琴扮作自己的替身,留宿于挂松居掩人耳目。
那死丫头,甚至还没看到这整排木颅面具哩!想到胆大包天的司剑,居然也有专克她的物事,舒意浓又气又好笑,也就不同她计较了。
只有在这儿,她才敢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脱掉外衫、仅着单衣,不抱长剑便即入睡。女郎褪靴解衫,脱到只剩肚兜纱裤,拿起最左侧的面具瞧了半天,终究没有戴上的勇气,灵光一闪:
“是了,拿些河泥敷在里头,等干了再敲下泥模,不就知道她本来长得什么模样?”和阿根弟弟在一起久了,果然人也变聪明起来,洋洋得意,翻出底屉的绣锦诃子,对着银镜在胸前比划,想象着穿给耿照看不知会怎么样,晕红双颊,咬唇吃吃傻笑,说不出的明媚动人。
直到夜深倦浓,才收起门镜,抱着软滑的诃子滑进被窝,将镣铐扣上左腕,清脆的“喀答!”如催眠魔音,女郎蜷起长腿,侧如熟虾,勉强将身子缩进石台,倏忽沉入梦乡,娇细的轻鼾回荡在石室里。
这兴许是她近期之内,最香、最沉的一夜独睡。
渔阳三郡某地 无际血涯巫士良藏身于杂木丛中,从夕阳西下一直躲到月露林梢,眼见不远处的园林华邸前次第亮起大红灯笼,映得阶前殷赤如血。
他只在被心珠“复活”那会儿到过此地,记得院墙所覆是青色琉璃瓦,墙作垩白,烁亮如新,不意在红纱灯笼的映照之下,直是覆紫流朱,瞧得人惊心怵目。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大宅摇身一变,顿有些群魔乱舞的森森鬼气,“无际血涯”之名当之无愧。
他的左臂齐肘而断,这本是足堪致命的重伤,若无良医锯骨挖肉、缝合皮瓣止血,这能硬生生流死他。《雪花神掌》名列天下寒阴功体的榜单前沿,便不看凝气成冰的对敌威力,纯论止血一节,名医国手也未必能及。
他看似因掌心被那黑衣美妇钉于树干,避不开她挥来的短刃,实则在利刃及体前,已用寒气封住经脉,免得失血过多,更大幅降低断臂的疼痛,才能抢在身臂分离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向脱逃
(此刻的我,不是这个骚浪贱妇的对手!)
她便不是忽施偷袭,巫士良也没把握能拿下;断臂看似损失惨重,但以圣教秘法,死人尚且能复活,区区一条臂膀算什么?能果决地做出此等判断,正是巫士良能窃占其师“瘣道人”张冲之名,在奉玄圣教中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
张冲冥顽不灵,固执得不可理喻,放着本门两大宝典之一的《伐髓策》不练,口口声声说是邪功,然而《暴虎凌霜经》内,除雪花神掌外其余武功皆难登大雅,便是雪花神掌,也只巫士良一人堪称有小成。
他故意隐瞒此事,煽动不满已久的师弟,众人合力盗取两大宝典,连夜逃出阜山,遭北域最古老的黄冠名门之一、人称“斗雪道迹”的梅花林除名。
出逃的几人间也不是一条心,不久便生出内哄,未及走远,其中两人被张冲追上诛杀,《暴虎凌霜经》也遭夺回。巫士良等侥幸脱身,为求保命,偶遇死海血骷髅招募,把心一横种了心珠,投入圣教麾下
巫士良是嗜色如命没错,可不是笨蛋。
除垂涎血骷髅那无比诱人的惹火胴体、直觉她不是什么三贞九烈,是看对眼了又或兴致忽来,同谁都能好上的一条母狗,欲乘近水楼台之便,伺机一亲芳泽,更重要的是:他一眼便看出那“心珠”是蛊,至少是运用了蛊毒的原理,而寒阴功体正是天下蛊虫的克星。此术于他收效甚微,假以时日《雪花神掌》大成,驱出体外不过反掌间耳。在此之前,驱奉玄教吞梅花林,忒便宜的买卖缘何不做?
料不到加入圣教的头一桩差使,便是引血骷髅杀上梅花林。
“属……属下的私仇,”他记得自己冷汗直流,腆颜强笑:
“岂敢劳动我教大军?还是……还是先不用了罢。”
那名叫方骸血的狂妄小子呲牙咧嘴,满脸衅笑。
“哪来的大军?就你、我,还有你,还有你……加上血使大人,正好五个。”
巫士良吓得魂飞魄散,但所有反抗意志,瞬间就被心珠加诸的痛苦所摧毁;踏上熟悉的阜山山道时,肠子都快悔青了。
巫士良啊巫士良,你逃到天涯海角不好么?隐姓埋名,晴耕雨读不好么?最不济最不济,黑衣夜行当个采花大盗也好啊!何苦受此折腾,最终落了个自投罗网的凄惨收场?
梅花林几代前便已没落,张冲没有师兄弟,徒弟也就收了十来个,最能打的都反出门墙,余下也没强过洒扫庭除的道僮多少。
但张冲列名“阜山四病,痴瘣痝瘿”之内,乃渔阳三郡有数的高手,浑号“瘣道人”的瘣字念作秽,一指伤病,一者形容高峻巍峨貌。张冲之病非是久病卧床的病,而是视仇如疾,睚眦必较,年过七旬仍无半分收敛,惹上灰袍老道的没一个好死。
武林中颇罕以寒阴功体成名者,张冲昔时以一手掬酒化冰、弹指歼敌的绝技打响名号,“凝酒成冰醉杀人”脍炙人口,知道他精擅掌法的反而不多。
巫士良痛恨师父,却更畏惧他的武功。死海血骷髅若依门下弟子数量,认为今时的梅花林好欺,这算盘只能说错得离谱。
身长九尺余、秃顶佝背的灰袍老道负手一站,宛如蒙着尸布的巨大髑髅架子,气势逼人,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哪边更像歹人些,乍看竟有些悬。
巫士良那两名被清理门户的师弟都是练硬功的,被师父一掌一个,打得胸塌背凸,爆颅惨死,师父甚至没用上《雪花神掌》。光站在他面前不发颤,便几乎用尽巫士良的力气,师父却连一眼都没往他身上瞟,只阴郁地望着面色青白、满脸桀骜不驯的方骸血,良久才阴恻恻开口:
“你爷爷,知道你来我这儿么?”
“老子生在天地间,爹娘没有,哪来的爷!”
方骸血拗得指节喀喇喇地爆响,犹如炒豆一般,轻浮地甩手松肩,一副地痞模样。老道人足足比他高了两颗脑袋,枯爪般的十指骨节粗大,每颗似有他喉结般大小,似被拗指声弄得手痒起来,提掌端详片刻,才懒洋洋道:
“回去找你师父,闭门思过,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方骸血狂笑起来。
“我哪来的师父?老子一身武功,全是自己学的!那天杀的秃驴啥都没教我,除了打骂教训,动不动就关老子小黑屋几天不给饭吃;好不容易放出来,还让我挑水砍柴扫茅厕,当骡马使唤,世上有这种师父?你放我一马,怎不问老子肯不肯放你!”
佝偻着背的灰袍老道眼神阴鸷,片刻才点了点头。
“都是欺师灭祖的货,难怪走到一路。”手一扬,让弟子闭起观门,散至四面廊下,大踏步走到遍铺砖石的前庭广场上,阴恻恻道:“我且站着不动,让你打三掌,若你能支撑到第三掌打完还没死,我便只折断你一双臂膀带一条腿,交你师父发落;至于这帮匪类,会一一死在你面前。想明白了再动手,我不催你。”盘膝坐下,却也没比方骸血矮多少。
时值春寒,积雪尚未全融,人人均着皮袍棉袄,只张冲身上一件褴褛灰袍,袒露出嶙峋胸膛,简直不像是一个画面里的。
悬着“斗雪道迹”四字陈匾的道观占地虽广,却是肉眼可辨的破败,连檐雪都不能稍掩雕残。梅花林的弟子等虽不似掌门邋遢,称得上仪容端整,也看得出不宽裕,穿着朴素,没有足够的御寒物。
方骸血狞笑着,毫不掩饰被小瞧了的愤怒,右手五指并拢,唰唰几声,身前的镂花雕栏被砍成几段,切口平整如斧斫,一脚将破片踢向老道,身形微动,竟已随破片掠至,掌挟锐风,双刀般斩向张冲的头面要害!
“老狗!死来……呃啊!”语声未落,方骸血向后飞出,如断了线的纸鸢,散乱的体势在半空中无法重整,轰然撞倒大片栏杆,势犹未止,直到背脊重击砖墙,一口血箭喷出,才软软坐倒;混了唾沫的鲜血垂成一道长长的粘腻液瀑,自口鼻簌落,许久仍未中绝。
不出巫士良所料,哪怕方骸血身负断金削玉的掌刀,也沾不上师父的衣角。张冲的名气与武功极度不成比例,而他绝非籍籍无名之辈。近年修为益深,举手投足皆可杀人,毋须动用寒劲——但巫士良非常清楚,师父的寒阴功体只有更高,绝非劈空掌力可比。
“第一招。”张冲阴阴说道,振袖起身,大步朝方骸血瘫坐的檐廊处行来,破烂的袍襕下两条瘦腿交错,转眼已踏上檐阶。撞塌建物而激起的扬尘犹未歇止,微佝的老道一步迈入扑簌簌的粉灰间,随即响起乒乒砰砰的拳腿交击声。
巫士良自知不是好人,也没想过做好人,但他了解张冲:师父行事,难以世俗善恶判定,更精确的形容词应该是“残忍”。
犹如冰霜一般的残忍。
不知是不是寒阴功体的影响,巫士良深知师父看待比武较技,就是“非情”二字。老道人连考较徒儿,都能毫不犹豫折断他们的手脚,对敌人无慈悲;威吓、偷袭、猫儿戏鼠、嘲弄凌虐……这类江湖高人常见的自恃身份有所不为,瘣道人做来可是毫无负担;在他眼中,江湖就是条屠宰巷,只分吊起剐肉的猪羊,和操刀取肉的屠夫,其他的全是误会。
误入其中,那也是你的命。
劲风飞旋,伴随青年激昂的呼喝,但白烟始终不散,有那么一瞬间巫士良以为是两人打得积雪飞溅,才如激烟迷眼,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堆柴放火之类;蓦地一声断喝,方骸血再次飞出雾团,向后翻了个空心筋斗,落地时余势不停,持续滑开丈余远,两条手臂自肘下封了层薄薄冰壳,指掌泛着青紫,显是被极厉害的寒劲所伤。
方骸血止步之处,差不多就是方才张冲盘坐的地方,两人相当于换了个位置。
青年置身空旷的广场中央,在猎猎的山风吹拂之下,巫士良能看得更清楚:原来那些“白雾”是自方骸血身上冒出,或许是热气一类,离体之后被寒冷的空气所凝,瞧着便像是滚滚而出的烟柱……就算试图合理解释,“白雾”的量也实在太多了。
而方骸血满面胀红,露出袖管破口的臂肌亦是殷赤如血,青筋暴凸,巫士良甚至感觉连瞳仁都是红的,呲出犬牙的兴奋模样不像落居下风,仿佛服了药似,整个人都狂躁起来。
“……第二招!”竟是方骸血叫喊出声。
轰然一响,巨灵神也似的张冲踏碎檐阶,挺直背脊的老道人较方才更高大也更魁悟,袒露的胸膛肌肉贲起,像是忽然变得强壮起来,压迫感何止增加一倍?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肩臂应声鼓胀,褴褛的灰袍“啪!”自背心处迸开,破履踩入青砖,裂纹却持续四散,发出清晰可闻的劈啪声。定睛一瞧,原来是青石地以他为中心,结出成片的冰壳,那似欲降雪的骤降气温,自是《雪花神掌》运功的前兆。
巫士良这才发现不对:方家小子初放对时,连师父一记劈空掌都接不住,观其呕血之多,怕是伤着脏腑,岂能在落尘中与师父打得有来有往,这会儿还要祭出绝招来收拾?
临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师父,露出前所未见的凝重之色,佝躯微晃,三丈的距离不够他两个飞步,高大的灰衣道人倏至青年身前,双掌浑无花巧,当胸击出!
这速度快得出乎方骸血的预料,连忙出掌相抵,足跟尚未立稳,已被重掌推得向后倒退。张冲倍力加催,仿佛要将他碾碎于对面墙底,双足交错,推得青年不住倒退;方骸血身上的浓烟滚滚而出,整个人几乎被裹入一团白雾里,老道人一路长驱,蓦地势头一顿,反震之力几乎令他喉头骤甜,呕出鲜血,暗忖:
“我终使这孽畜伏法。”不由得百感交集。他与旧友因隙反目,如今又将杀其亲、绝其后,仇越结越深,实非他所愿,然而却看不到消解的可能。
正欲撤掌,惊觉对手十指扣紧,白烟散去,赫见离院墙尚有两丈之遥,不是方骸血被他碾死于墙顶,而是青年立稳脚跟,扛住了自己的全力轰击。
岂……岂有此理!这如何可能?除非
“这‘随风化境’神功,你从何处得来?”张冲终于失去一贯的冷静,眦目欲裂:“凭你这般人品,神僧岂能……不可能!不可能……绝无可……”嘶哑的嗓音忽然中绝,一串绵密的喀喇轻响迸出,老人全身爬满冰霜,双眼暴凸,就这么直挺挺站着,维持双臂推出的姿势断了气。
方骸血“啪”的一声折下他两条手臂,就着指隙间将灰袍老道的十指碾碎,嫌恶地甩脱,整个过程中不见半滴浆液溅出,甩落的血肉碎块全成了冰渣。
“这是第三招,老狗。可惜你没撑过。”
巫士良瞠目结舌。
那是雪花神掌的至高境界“凝琼遍雪”,他亲眼见过师父以此招除掉一名极厉害的对头,只有他知道此事,便在那个当儿,巫士良萌生出偷盗宝典、叛出师门的念头——有此神功,莫说称霸武林称雄北域,宰制渔阳还不是如探囊取物般?但师父就只拿结怨报仇而已,守着“斗雪道迹”的旧匾,一任门庭破败,弟子们穷如叫化,也丝毫不在意。
阜山四病?梅花林?“凝酒成冰醉杀人”?我呸!四十年前的风光提来做甚,现在还有人知道这些老黄历么?要不练成武艺,称雄江湖,要不就滚回老家种田!
巫士良回过神,见尸上灰袍片片解裂,掀落一地,想起《暴虎凌霜经》还在老人处,万不幸他贴身收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顾不得“凝琼遍雪”取命后,寒劲仍能持续一刻有余,忙不迭地上前搜尸,回头大叫:“士魁、士炳快来帮忙!经书……莫教本门宝典与他陪葬!没有……不在这……怪了,老鬼把东西藏——”
他最后的记忆就停在这里。
第廿二折 损则有孚 素丝易污
据师弟“蛇钩蜈剑”王士魁——冒充白帝神君那位——的说法,便在巫士良转头翻找之际,轰的一响,张冲之尸炸成了一团白霰。王士魁还记得迸散的冰碎里夹杂大蓬乌红,在雪未全融的青砖地上泼成彤艳半弧,令人怵目惊心。
冻成冰棍的尸身是不会有血的,自是被炸得肚破肠流的巫士良所出。
变故一起,因师父惨死而吓傻了的梅花林弟子骤然回神,四散逃窜,死海血骷髅随手梳着皮裘环颈的白狐尾,轻启朱唇:“莫走脱了一个。”王士魁、汪士炳如梦初醒,心知若不能把握机会表现,也没什么以后了,撇下濒死的师兄,饿虎扑羊般追杀昔日同门,将观内屠戮一空,算是正式缴了入教的投名状。
巫士良在华美的屋室中醒来,绣枕轻软,锦被温香,连服侍的婢子都是窈窕婀娜,虽戴着骷髅半面,眼洞内的眸底眉梢却是春情满溢,一看便知是风月老手,发育成熟的屁股奶脯更是令人垂涎。
他一度以为已登极乐,但自己干过哪些破事,巫士良还是有谱的,阴曹地府才是恶人该去之处,直到血骷髅推门而入,摒退侍女,幻境才与现实连结了起来。
风姿绰约的女郎,顶着山魈颅骨坐在锦榻边,巫士良自识她以来,从未与之如此接近,女郎那不知是从襟口或裙衩泄出的馨香令他脸酣耳热,飘飘然忘乎所以。
几欲撑裂绣锦诃子的坚挺乳峰,以及裸出裙侧高衩、露至腿根的修长玉腿伸手可及,巫士良简直不知该专盯着哪一处才好,两边都难以割舍,恨不得生出第二对眼睛。
正自为难,突然发现除了脖颈,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一圈一圈的白棉带子似乎遍缠躯体四肢,连头面都依稀有布裹的触感。血骷髅的体香窜入鼻腔后,嗅觉仿佛重新打开,浓烈的药气直抵喉咽,毋需看也明白伤势极之不妙。
巫士良对发生了什么事,并非毫无揣想,只是结论过于荒谬,始终难以接受。
师父曾说,《雪花神掌》是无法同门相残的武功。同源内力一旦交击,无论最后谁压过了谁,都不能阻止寒劲对撞所造成的大爆炸,输的一方固然是粉身碎骨,赢的少不得也要赔上两条臂膀。
“所以《暴虎凌霜经》内,才有忒多杂学。”道人阴恻恻道,巫士良只瞧得见他的腮帮骨,却几乎能断定师父在笑。那必定是极残忍的笑容。
“有法有破,对吧?”
“凝琼遍雪”乃雪花神掌极境,延续神掌的特性是理所当然,只不过杀死老人的阴劲强过他自身所持,才延缓寒劲爆发的时间,让翻找秘笈的巫士良倒楣撞上。
他不信世上有人的寒阴功体能强过师父,即便有,也绝不会是方骸血那小子。有这能耐,岂会头一招就被打飞三丈余远,撞碎围栏,口吐鲜血?
看上去简直像是他在挨了劈空掌力后突然变强,随着第二招的密集肢接继续攀升,一路突破,最终在第三招时追上修为压胜的张冲,同源的“凝琼遍雪”后出转精,使灰袍老道饮恨吞败,惨绝于自家秘藏的绝技。
但方骸血不可能练有寒阴功体。在东洲武学中,寒阴功体自成一系,习练者无法再转修其他质性殊异的内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下级阴功因门槛低、收效快,兼有各种阴损效果,或以采补法门增强,或将寒毒练入指掌、稍触即死,吸引众多难入大门大派的左道之士,贪图阴功之便,形成“修习阴功者多为邪道”的江湖偏见。
速成的法门,自然有着众多的缺陷,其中最致命者,便是真气驳杂不纯,易被他种质性内功克制,传统观念里的“至阳功体破阴功”,便由此而来——事实上不只是阳刚功体,几乎所有的内功都对下级阴功有着加成效果,只消略胜一筹,即能压倒性地摧毁对方,易如破竹。
待窥得寒阴功体之门径后,情况便大不相同。
寒阴功体能扛住异质内力而不落下风,反有压制的效果,“阳体破阴功”之说有时会视双方修为差距,形成完全相反的结果。手握寒阴功体修习法门的门派,无一不是历史悠久,且绝非江湖人认知上的邪派,盖因寒阴功体为人所忌,绝不能沦于狂人妄者之手;若非如此,将受黑白两道群起围攻,必欲灭之而后安。
这样的传承,往往独立于寻常的“武林”概念之外,既古老又封闭,流派和绝学皆是屈指可数,如梅花林的雪花神掌、玄鼎派的淬兵手、掌行山河日月峰的《灵境六月寒》等,难有横空出世的新功法,遑论从天而降、无师自通的半路高手。
“……你已死过一遍,是心珠赐给你第二条性命。”
血骷髅略带低哑的娇慵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里。
意识到的时候,巫士良才发现下身锦被支起,做为少数未被棉带缠起的部位,阳物充血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意外,硬到发疼的感觉可说是前所未有,困窘旋即被欣喜若狂所取代——重伤垂危之人,不会有如此旺盛的性欲。
若教女郎瞧见自己的厉害,没准便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巫士良绮想翩联,被布条缠裹的嘴角微微上扬,游移不定的视线益发放肆起来。
便以男子的标准,血骷髅也算十分高大。
尽管蛮腰细如蛇,女子一旦与男子同高,瞧着便较男子更加魁伟。头戴山魈面具的红衣艳妇又是天生的衣架子,肩宽膀阔,即使曲线玲珑,凑近时不免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但巫士良的性癖颇异于流俗,特别偏好高大的女人,征服高个儿的成就感简直难以言喻,他开始幻想起高高支起两条大长腿、膝盖抵住摊圆的巨硕雪乳,在自己身下婉转娇啼的红衣艳妇,有着怎样的一张俏美容颜,以致血骷髅必须捏住他的两颗卵蛋,才能让巫士良回神听人说话。
“再死一次,心珠便救不了你了。听明白了么?”
“听……听明……明白……”巫士良眼冒金星,冷汗直流,嘶嘶吐着凉气。
女郎松开他的子孙袋,将《伐髓策》扔在锦被上,懒洋洋道:“好生为本座卖命,《暴虎凌霜经》迟早是你的,便要重建梅花林、自命为掌门,圣教也能为你做到。乖乖听话,你想要的……本座都能给你。”末两句呵气如兰,慵哑气音钻进耳里,巫士良差点又硬起来。
“属下……属下遵命!”
血骷髅似是妩媚一笑,袅袅娜娜起身,行经圆桌时忽然停步,从桌顶的长匣中拿起一物,回眸笑道:“我以圣教秘法修补你的身子,恐你不信,特留证据与你。这条右臂伤损太甚,本座懒得补,索性让你生条新的。”竟是半截齐肘而断、冻得青紫的断臂,指掌宛然,练功练的粗大指节十分眼熟,曾经折断而后又愈合的食指根部,留有肉眼可辨的微妙歪斜,自是他的右手无误。
若无此臂,巫士良不会相信什么秘法复生的说帖;拆掉绷带后,新生的右前臂略显瘦削,肤色是泡水泡久了的白惨,与黝黑虬壮的左臂浑似两样,就算红衣艳妇不曾说,瞧着也像移自他人身上之物。至于食指根部的错位,新臂上自未瞧见,毕竟张冲死在他面前,没法从阴司地府爬出来再折断一次。
无法正视的部位除了右臂,还有他的脸。
非是毁容,而是巫士良似乎失去了辨别人脸的能力,镜中那张面孔既熟悉又陌生,多瞧两眼便觉额角剧痛,几欲呕出,索性戴上阴阳两分的糊纸面具,眼不见为净。
师弟王士魁的脸他倒还记得清楚些,只是那厮仿佛对师兄还阳一事感到恐惧,说话变得畏畏缩缩,也不敢同他对上眼。巫士良甚感厌烦,渐与他疏远。
死而复生毕竟要付代价,半生苦练的雪花神掌修为大退,连原本五成功力都不到,这应也是血骷髅给《伐髓策》而非《暴虎凌霜经》的原因。
神掌心诀他早已熟记,看不看都无所谓,但《伐髓策》记载了吞噬他人血肉精髓以自壮的秘法,正是恢复功力的捷径,习武之人的精髓胜于不通武艺的凡人,而同门则更胜于他派的武者。
纵使王士魁不知此事,约莫从巫士良看自己的眼神,隐约察觉不对劲,敬而远之,最终还是难逃死劫。
“……从今儿开始,你便是‘瘣道人’张冲了。连同这第二条命,当是预支了奖赏罢。”离开绣房前,血骷髅只抛下这几句,以令他硬透了的迷人哑嗓。
巫士良在华邸住了十来天,除了方骸血外,不曾见过后来一起假扮七玄要人的同僚,猜想艳妇称作“无际血涯”的这个地方,是她真正的老巢,被马车载离时虽蒙上了双眼,他仍悄悄记下沿途各处转折、以车速倒推距离等,才能在断臂后寻来此地。
假七玄盟并不固定驻扎一地,近期的藏身处便选在被血洗的摇花门。姚家在摇花门总坛附近还有几间林野别庄,房产地契用的都不是姚氏的名义,武林中人自不知晓。奉玄教不知从哪来的消息,把总坛和姚家庄一把火烧成白地,转头便住进别庄里,无数堪验现场的武林人就这么在眼皮下来来去去,无一察觉有异,笑破众人肚皮。
他们之所能先袭放鹰寨,再远征不在渔阳三郡内的浮鼎山庄,原因便在于此。
鸣珂帝里之人再精于筹算,也料不到敌人便在家门外,放鹰寨派出的探子,防不了隔邻发起的突袭,未及整装应战,便死了个尸骸枕藉,没能留下活口。事后假七玄盟犹能好整以暇,清扫战场,赶在天明前恢复原本寨门紧闭、偃旗息鼓的戒备模样,致令恶耗又延几日才传出,来不及传到浮鼎山庄去。
袭击巫士良的黑衣美妇神出鬼没,武艺高强,他料自己绝非孤例,余人必定也被阻于道中,判断姚氏别庄和之前的藏身处已不安全,在外徘徊几日,待元气略见恢复,才悄悄潜回“无际血涯”;是否上前叩门,巫士良又挣扎半天。
血骷髅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光是老巢暴露,就有灭口的可能,毕竟他离开时是给蒙了眼的,意味着血骷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无际血涯”的位置。不期而至,无非是暴露了巫士良别有心思,雄主难容。
况且他又断一臂,纵有再生秘术,武功难免大打折扣,血骷髅有无耐性等到他吞噬足够的血肉精髓,亦在未定之天。
“喀喇!”一响,背后似有人踩断枯枝,巫士良霍然起身,背倚林木,见四角各有一名头戴髑髅半面的披甲武士走出树影,为首之人扶剑行礼,沉声道:
“有劳神君久候。圣使有请,还请庄内说话。”摆了个“请”的手势。
巫士良心神不宁,兼且伤后兼程,耗损甚大,耳目不如全盛时也是自然,但四人直至近处他才发现,怕都不是等闲之辈,道人不由得暗暗心惊,强作镇定,哼笑道:“血使大人知我来了么?”那人拱手作答,毕恭毕敬:“小的们于申末便已通传,恰遇着圣使忙碌,未敢惊扰,一得令谕便来迎接。慢怠之处,请神君莫与小人们计较。”
巫士良拿不准这话有几成真,从头顶月亮判断,眼下约莫是酉中,也就是对方大半个时辰前便已掌握他的行踪,拖到现在才来,还是血骷髅无暇接见,以致耽搁辰光。
正自惊疑,林间四下沙沙有声,六七名服色相同的髑髅武士聚拢过来,朝那人扶剑躬身,摇了摇头。那人似是松了口气,微笑道:“神君请。”
巫士会过意来:“原来是怕有人跟踪。”面色微沉,却无以一敌十的把握,掸了掸怀襟,冷哼道:“带路。”昂首阔步,不露一丝心怯,在众武士的簇拥下进了华邸。
巫士良原以为会被押解到血骷髅面前,岂料才到前庭,余人便已各归岗位,仅为首的武士领着他左绕右拐,沿曲折的廊庑穿过迷宫般的广袤园林,止步于一处洞门外。
“前头不是小人能去的地方,神君请。”那人露齿一笑,俯首退走,转眼便溶于廊底幽影,仿佛不曾来过。
独院内,座落着雕梁画栋的三层绮楼,朱窗净纱,飞檐如凤,金碧辉煌。楼前有大片水池,隔池是嵚崎巍峨的假山造景,磴道迂回,洞壑幽深,自山上探落扶疏的奇形怪松,极尽瑰妍,衬与假山冲刷下的淙淙涓流,宛若具体而微的飞瀑,当真是池浮明月泉溅星,说不出的动人。
绮楼门牖紧闭,只侧厢一处花厅亮着灯,隐约传出人声,碍于流泉击水,难以悉听,巫士良走到厅前,才辨出是女人轻细哀婉的酥吟,血脉贲张。
(血骷髅个烟视媚行的婊子,叫起来……竟这般纯!)
从那苦闷的呜咽声,几能想象她蹙眉弓腰,不堪男子巨物蹂躏,颤抖着轻扭娇躯的模样;而气音远多过呻吟的那份拘谨矜持,更是良家得不得了。巫士良突发奇想:“莫非她让人带我到此偏僻绣楼,是专程揉着小豆儿等道爷来——”那侍卫临走时的笑容越想越暧昧,再也忍不住,“砰!”单掌劈开绮楼朱门,突然一怔。
点了满满琉璃灯的花厅一片通明,女用的衫襦、小衣、两只绣鞋,还有一只罗袜散落一地,衣裳的主人除右脚上的罗袜,已是一丝不挂,云鬓散乱,金钗歪斜,任身上的男儿疯狂驰骋,大开的两条修长玉腿非是自献花径迎君采撷,而是根本挡不住猛烈的冲撞,溃不成军。
被干到瘫软无力的大腿,分挂于男儿腰侧,玉颗般的足趾既蜷又张,末四趾握拳般用力绞拧着,能想象她高潮迭起的蜜膣中,掐得有多狠;形状姣美的修长大拇趾却是向后一扳,翘如弓胎反曲,尽显线条滑润,美不胜收。
相较于纤长的足趾,女子的趾甲显得十分巧致,不仅修剪齐整,更是天生的浑圆光滑,大小适中,虽未堆染蔻丹,仍透着淡淡粉红,珍珠也似的光泽无比柔润,沾着泥尘反显玉足白晰,说不出的讨人喜欢。
套着罗袜的右脚掌,分明同左脚做着一样的反应,被滑亮的丝绸裹住的脚形屈张间,却更淫靡冶艳,如同娇躯挣扎,色到难以形容,这也是拜女子足胫细长,即使屈膝折起,身形丝毫不显粗短所致。
“啊……不……呜呜……不要……呜呜呜……”
巫士良听过许多女子哭泣讨饶,无一能与之相比。
那把轻细的娇嗓,婉约到不可思议的境地。她应该是对玷污自己的男人深恶痛绝,起码是畏惧害怕,感到既恶心又无力的吧?女子却未尖声嘶叫,这自非她有意为之,而是文静的闺秀教养已深深刻入女子的骨髓,本能便是如此。
——还是她已习惯被人奸污,不做无谓的抵抗,以免更加激起男子的兽欲?
极有可能。
女子人如其声,即使口唇粘着发丝,万分狼狈,容颜仍不减秀丽,或许更加诱人。
白晰的肌肤看不出年纪,二十出头到三十许都有可能,双乳巨硕,无比绵软,抛甩之际几乎失形,若非乳头细小,铜钱大小的乳晕浅淡,腹间并无怀过胎的妊娠细纹,这双奶子简直就像是哺乳末期的妇人一般柔嫩细软,仿佛没有乳汁充盈,就会瞬间塌瘪,只余一层薄薄皮膜。
她当然不会是血骷髅的真身。巫士良认得此姝,念兹在兹,无时或忘。
——通宝钱庄之主“火烧金”贺铸源的独生女,有“北域第五绝色”之称的贺家大小姐贺延玉。
通宝钱庄虽是渔阳武林名门,甲子以来没出过什么象样的武材,贺铸源只有这么个女儿,自然想结一门好亲事,四处钻营,才与东海靖波府的跃渊阁陆氏联姻。婚后三年,贺延玉肚皮始终没消息,被一纸休书送返渔阳。
江湖传言:跃渊阁少阁主陆绍先流连风月,原以为娶了个千金大小姐、绝色美娇娘,床笫间定是别有滋味,哪知圆房之后大感失望,嫌妻子无趣,仍出门冶游;醉归若不尽兴,也不问妻子愿否,脱了裤子便霸王硬上弓,事后还向猪朋狗友大吐苦水,抱怨她“连强奸都没滋味”,贺延玉因此两度小产,难再有孕,又成纳妾的理由。
陆老阁主看不过眼,无奈孩子大了,难以管束,趁儿子迷恋新人,攒掇他休了贺延玉,厚赠礼物,亲自送她回家,以免重男轻女的贺铸源面子上挂不住,又怪女儿没用。此事在渔阳人尽皆知,从贺延玉面对强暴的反应,耳语只怕是真,起码她不是毫无经验。
贺延玉身形修长,几与男子一般高,巫士良在袭击通宝钱庄当晚便看上了她,若非斯役惨烈,假七玄盟只他与白如霜、军荼利等幸者寥寥,余人直接给换了代,早向血骷髅索讨此姝,一尝“北域第五绝色”的滋味。
此际挺着腰一手一个、攫住贺延玉两只抛甩如兔的腻乳,十指深陷仍不能满握的,正是狞笑不止的方骸血。
面色青白的痞气青年示威似的扭头,故意狠顶两下,捅得贺延玉呜呜哀唤,冲巫士良一挑剑眉:“你来啦,矮冬瓜?一边儿给老子加油助威,喊得卖力了,也让你插几下,捡只破鞋穿。”似拿巫士良的阴沉面色助兴,俯身去吻贺延玉莹白如玉的小嘴儿,瘦硬的胸膛压上雪乳,几乎产生“压平了”的错觉,细绵的大把雪肉自胴体贴合处溢出,堆满玉人光洁柔嫩的雪腋,当真是腴若凝酥,略胜浆酪,软得不可思议。
贺延玉连扭头躲避的动作都是软弱不堪,聊胜于无的抗拒更显诱人,不仅唇瓣被一把堵住,牙关更遭男儿撬开,呜呜地昂颈仰头,眼角迸泪,香唾从被吸紧的嘴角溢了出来,发出异样的咕啾声。
巫士良半天才会过意来,原来少妇不只檀口失守,连丁香小舌也被方骸血狠狠吸啜,嗦着舌根将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提”将起来,深恨下场的不是自己,这位贺大小姐各种无力也实在太诱人、太好玩了,难想象陆绍先那厮之蠢笨愚鲁,堪比厕石,竟嫌这么个尤物无趣。
便是钟阜城风花晚楼的头牌,都没有这般激起男人蹂躏欲望的娇弱风情,居然舍得休了她?看来贺延玉报复前夫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窑子卖身,不出三天,包管陆绍先成举世笑柄,非笑他绿光罩顶,而是笑他连女人都肏不出好坏,活脱脱一根傻屌。
“都说贺家小姐是大舌头,美玉微瑕,惋惜不已。”方骸血尝够了滋味,微微仰起,心满意足笑道:“我觉得你舌头也没特别长啊,又软又滑的。再给我吃一口可好?”见贺延玉闭目躲避,尽情欣赏她软弱的挣扎,又硬得少妇娇颤难当,俯身继续冲刺。
贺延玉是渔阳有名的咬舌子,舌尖发音不清,说话含混,又称“半语子”。通宝钱庄家财万贯,岂有嫁不出去的女儿?贺延玉品貌无双,性情温柔,识者无不满口交赞,无奈世家大户婚配,总不想诞下的子嗣也有是咬舌子的风险,充作嬖妾自是不妨,明媒正娶却不免犹豫。堂堂“北域第五绝色”,也只能嫁给陆绍先这种货色。
贴面交合的姿势插入更深,贺延玉被干得粉颈昂起,莹白的颈侧绷起青络,大张的檀口不住酥颤,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无力推拒的小手攀住侵犯者臂膀,纤指连油皮都抓不破半点。
尽管樱唇白惨,用看的都觉寒凉,玉靥、胸口乃至被魔手抚过的每寸肌肤却泛起瑰丽桃红,无比淫艳,足令无声胜过放浪呻吟。也可能是被方骸血踩着了“咬舌子”的痛处,再不肯吐出字句。
“哈、哈……唔……啊……啊……呜呜……啊……”
巫士良没想过单调的气音喘息,也能如此销魂,眼见玉人娇弱扭动,泫然欲泣偏又难抵膣中快美的模样难绘难描,目中直欲喷火,差点错过在花厅另一端上演的香艳奇景
身无寸缕的死海血骷髅顶着山魈面具,跨骑在一名布裤褴褛、形销骨立的男子腰间。
男子双腕缚着铁链,末端以钢锥分钉于粉壁两头,将他固定成双臂大开、两腿摊坐于地的“大”字形,精赤的上身遍布拷打的痕迹,依稀看得出原先身板结实;下半身仅着一条破烂的裤头,裤腰被解到血骷髅臀下,须发蓬乱的脑袋软软垂在胸前,随赤裸艳妇烈马般的扭腰,晃似断线傀儡,既然昏迷不醒,腿间物自是软虫一条,毫无威胁。
不看还好,瞧在巫士良眼中,顿时火冒三丈,比方骸血肏了他垂涎已久的贺家大小姐更难受。
“兀那贱妇!你宁可便宜路边的乞丐,也不给道爷尝点甜头……可恶!可恶至极!”饶是如此,巫士良却无法移开目光。
剥除血一般的华贵红裳,血骷髅的胴体远比他想象中更惹火:
与贺延玉一般高头大马,肌肤白晰,血骷髅浑身上下无半分余赘,紧实的肌束线条直若百锻缅钢;宽肩巨乳自不待言,更难得的是那蛇一般的腰凹,棱峭分明的腹肌从乳下一路延伸到芳草萋萋的耻丘;大腿结实得令人咋舌,又复有惊人的修长修饰曲线,武者固见其虬,纯以男人的角度,也绝对是罕世的尤物。
贺延玉若是弹松了的轻软棉花,血骷髅便是拆骨撕肉的舐唇母豹,男人明知会死,却难抵挡这天地间至大的诱惑。
血骷髅在男子的胯间滑动臀股,未几即传出“唧唧”的浆腻声响,如兰如麝、鲜烈微膻的湿濡异嗅漫出,巫士良省起是淫蜜的气味,不得不弯下腰,以免支起的裆间出丑露乖。
(……天杀的淫妇!就知道馋道爷,哪天落到我的手里,教你知道厉害!)
忽听“唔”的一声,女郎坚挺乳球间的鸡窝头动了一动,铁链铿啷作响,应是男子醒了过来。
人的本能永远先于智性,大腿上那臀股的丝滑触感、淫水的骚浪刺激,混着美妇人诱人的体香,更别提两只尖翘的浑圆雪乳在眼底晃荡,男子的雄性反应抢先苏醒,血骷髅“呀”的一声尖叫起来,吃吃笑着,口吻渐似癫狂:
“硬起来了……好硬……好硬!啊……好舒服……好舒服!”雪臀急摇,前后摆动的幅度极小,却是以外阴摩擦阳物之余,更试着将杵尖套进小小的洞里,鱼唇似的两瓣妙脂擦勾着迅速膨大的肉菇,越套越深又不住扞格错开,带来强烈的摩擦感。
两人几乎是同时长嘶一声,忍不住仰头,钉于粉壁的铁链被扯得铮錝急响,男儿终于清醒过来。
“这里是……是你,妖妇!你……你做什么!放开……放开我!放开我!”
中气不足的声音嘶哑如磨砂,巫士良却越听越耳熟,满腹狐疑:“难道……是他?”只觉难以置信。
另一头原本快喘不过气的贺延玉娇躯剧震,身上方骸血“嘶”的一仰头,眯眼蹙眉,美得嘴角扬起:“好、好紧……你挺能夹的嘛!还说是死鱼?”
冷不防身下玉人奋力扭转,循声爬前,含混不清地叫道:“相公……相公!啊啊啊——”娇唤未落,又被一把抓了回去,就着母狗般翻身翘臀的艳姿,从股后被重重插入。
贺延玉臀如堆雪,无比松绵,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左臀底侧有颗黑痣,更衬得臀肤晶莹若白璧,玉润珠圆,令人爱不释手。
两瓣绵股裹于裙中不见日光,肌肤较头脸指掌更娇弱,明明没怎么用力,落指处却大泛酥红,东一片西一片既艳且淫,瞧得男儿兴奋起来,更加大耸大弄。
贺延玉咬唇呜咽,指尖快掐进厚软的地毡里,受伤似的粗息比寻常女子更娇更柔,满是被奸淫的无助,听得人血脉贲张,复有小鹿般的呦呦哀婉,分外惹怜。
花厅两头隔着桌椅扶几之类,当中影影绰绰,两人一趴一坐本就瞧不清,声息既闻,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男子拼命挣扎起来,听方骸血淫语调笑,心头沉落,恨声道:“恶贼!你做什么?有本事……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女子算什么好汉!”忽弓腰拔背,支膝立起,欲将腰间的血骷髅甩落!
赤裸艳妇嘻嘻一笑,两条长腿扣于男儿的腰背,足胫一剪,牢牢锁住,宛若蛛足,丝纹不动,交缠的肢体瞧着滑稽,又诡异到令人无法笑出。
方骸血奋力挺动腰肢,狞笑道:“陆师兄,你干我的女人,我自然也干你的女人,谁也不欠谁!你做甚,我便做甚,如此简单的公平,你们这帮名门高弟就是不懂。”
巫士良心中一动:“果然是他!但为何方骸血管他叫师兄?”
男子眦目欲裂,“匡啷!”一扯铁链,嘶叫:“延玉!你别怕,我来救你了!延——”忽觉气闷,腰间激痛,如遭巨蟒缠绞,莫说真气,连空气都吸不进半点,颓然跪倒,眩人的裸体美妇却稳若盘石,仿佛生在他身上。
陆明矶是贺延玉二婚招进门的赘婿,其师天痴上人乃是公认的渔阳武林第一高手,据说陆明矶已尽得真传,虽然双臂被制,兼受拷打多日,体虚力尽,一身修为仍在,血骷髅能以双腿绞得他断息跪地,绝不容小觑。
巧的是:陆明矶也出身跃渊阁陆氏,因资赋过人,才被天痴带往锭光寺栽培,自小剃度,已绝尘缘,与父母家族都断了联系。若非如此,贺延玉往昔在陆家时,排资论辈,陆明矶得喊她一声“堂嫂”。
两人因贺延玉往锭光寺还愿而结识,数日一见,两心相知,情愫渐生。为与佳人缔鸳盟,陆明矶冒着触怒师父的危险,不惜交还衣钵,恳请师父允许他还俗;天痴最终并未清理门户,只逐出门墙了事,被认为是默许了爱徒之请。毕竟天痴上人偏帮护短的名声,并不比武学造诣稍逊。
要不是这样,贺铸源也不敢冒着得罪渔阳武林第一人的风险认这门亲。看在陆明矶武艺高强的份上,又有个本领极大的师父,能做通宝钱庄的武力后盾,才勉强答应女儿的任性要求。
陆明矶也不负期望,自得这位上门女婿,通宝钱庄突然便兴旺起来,夫妇俩多行善举不说,陆明矶更是经常仗义出手,排纷解难,大大提升了通宝钱庄的江湖地位,算是洗白岳父那遇事一毛不拔、动辄两败俱伤的“火烧金”外号,武林中人交相盛赞,都管叫“金罗汉”。
巫士良记得袭击通宝钱庄那晚,陆明矶独力迎战,在围攻之下犹保不失,杀得己方仅余三人,让方骸血觑得空隙,以不甚光彩的偷袭手段勉强制服,可说是惊心动魄,赢得十分狼狈。
斯役方骸血受伤不轻,再加上劫掠所得远低于预期,血骷髅完全笑不出来,与后头浮鼎山庄事如出一辙。
陆明矶所练绝学,名曰《鸣杵传夜千灯手》,此掌天痴上人仅传一徒,兴许也只陆明矶有练成的天赋,在渔阳地方素有“破邪佛掌”的美名,至阳至刚,杀得一干阴功底子的冒牌七玄哀鸿遍野,溃不成军。
临阵逼命,巫士良益发不解:方骸血何不使出反杀张冲的“凝琼遍雪”极境,那般修为的寒阴功体,可说是天下阳刚功法的克星,早出绝招,岂非能少死几个?可惜无人能为他释疑。
通宝钱庄的俘虏虽众,为拷掠宝库所在,差不多都弄死了,巫士良始终没见夫妇二人,不想早已送来无际血涯。
贺延玉身子娇弱,本就是温室中的花朵,不耐采撷,陆明矶与她同床共枕时,无不轻怜密爱,极尽呵护,几曾如牝犬般被人按在地上,死命后入?
少妇忍着被奸淫的羞愤,兀自遥遥安抚夫婿:“我……啊、啊……我没事……陆郎……啊……”她并不知道陆明矶被缠腰断息,唯恐他挣扎自伤,又或过份激怒这群无良恶徒,招致更可怕的报复,才故作坚强,激励他先求自保,再伺机徐徐图之。
却听方骸血笑道:“贺大小姐、陆夫人,你看似花朵般娇滴滴的人儿,其实是个心硬的,父母亲在你面前被活活折磨到死,你都不肯吐露宝库在哪儿,我十分佩服,说不定咱俩合适,能凑一对儿。
“我是经过很多事才成这样的,你出身富贵,享尽荣华,虽说在跃渊阁那厢吃了几年的苦,要变成这副模样,还得看天生的资材。你干着实在是爽,我很喜欢,看来是陆绍先那王八蛋不识货,不如跟了我,把宝库的位置和开启之法交待清楚,就当是嫁妆了。我对敌人极狠,对自己人却不然,起码说得出做得到,要不你考虑下?”
“我……呜呜……不知道……哈、哈……是……啊……是真不知道……”
她一说话膣管便本能夹紧,也不知上下两张嘴儿是怎么连在一块的,方骸血呲牙咧嘴享受一阵,续道:“你大舌头不方便,我替你说:‘我个狼狈归家的失婚女子,父亲又不待见,不被赶出门就不错了,岂知这等重大机密?’对不?都被干丢几十回,还能编出这等谎话,我是越来越欢喜你了啊。
“有人精细估算了通宝钱庄帐面,你返家半年后,二十多年来每下愈况的钱庄买卖忽然止跌,尔后便是连年的成长,原本都被艮昌号打得丢盔弃甲,如今在渔阳已能分庭抗礼;谁才是通宝钱庄抵御外侮的中兴功臣,帐面是骗不了人的。”
苍白瘦削的青年压着她幼细的腕子,俯身凑近,在汗湿的浓发中啄着少妇滑腻的耳珠颈背,薄腰疾振,弯翘的阳物以扞格的角度,一下、一下挑刺着湿滑已极的紧搐花径——干足大半个时辰,他很了解她即将高潮的征兆——边深深刨刮,边囓她最敏感的耳珠:
“现在开始,就是‘谁更重要’这个游戏最好玩的部份了。要杀你们俩,比捏死蚂蚁还容易,所以先不考虑,比死更痛苦的事多了去,你可千万别瞧不起我。你之前玩得挺好,所以其他人都死了,咱们且换个法子玩:
“来,比起通宝钱庄的秘藏宝库,你那陆郎的双手、双脚,又或拿来肏你的那根宝贝儿,哪个更重要?”
第廿三折 佛现娑河 千灯尽处
贺延玉无法开口。
这根本不用回答,徒然浪费时间而已。陆郎是她此生挚爱,她能为陆郎死,此事毋须与父母之恩置于一秤衡量,这样的比较毫无意义,只是恶人攻心的伎俩。
想到父母逝世的惨状,贺延玉便心痛如绞,无奈钱庄不是拿银子开的,拿的是个“信”字。钱庄东家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管客人托付之物,死都不能让它们落入他人之手。
罹难的父母和朝奉叔伯等,也必定是抱持此念,在痛苦哀号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竖起钱庄旗招的尊严,莫说丧尽天良的匪徒,哪怕是寻常的江湖武人也无法明白。
她没法看陆郎受苦,但就算陆明矶被凌虐致死,她也不会供出密库所在。“不顾一切活下去”是贺延玉的信念,哪怕受到再可怕的淫辱,贺延玉也不会轻易舍弃性命,这是她在陆家学到的事——活下去,就能看到希望。
而在“活下去”与“信”之一字爆发不可调和的冲突、须得二者择一前,少妇会继续忍垢求生,她希望丈夫也是。为此贺延玉死死咬唇,挺腰昂颈,用尽力气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可惜徒劳无功。
她是会叫的。文静温婉的贺家大小姐高潮时,会无法自抑地哭喊起来,是真正意义上的“哀泣”,叫得柔肠寸断,便无蜜膣内那往死里掐握的紧搐,也足以令男儿丢盔弃甲,一泄千里——毕竟像陆少阁主那样迷恋欢场职业假叫的,在男人里也实在是少数。
方骸血头两次便在猝不及防下,狠狠射了她几注,仿佛正笑人家弱不经风,自己却抢先失守,若非很快又硬起来,着实是有些恼的。正因明白她哭叫起来有多厉害,才想让陆明矶听听自己的老婆,给旁人肏得飞天是个什么滋味。
“啊啊啊啊啊……不、不要……呜呜呜……到了……啊啊啊啊啊————!”
“……延玉!”
淫靡的娇声哭喊间,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断喝,哐当两声铁链飞甩,竟是连锥自粉壁上脱落,锥底连着大块砖碎,墙面轰然迸开,瞬间仿佛产生“被他拖倒”的错觉!
血骷髅于千钧一发之际松腿后跃,避开陆明矶双腕一合,免被铁链砸得骨裂肉绽;“铿!”激响浑如撞钟,褴褛汉子腕间的铁链应声迸散,巫士良见飞溅的碎炼圈儿透着炽红,宛若炭炙,而陆明矶的掌心里似有火光熄灭,两条筋肉虬结的瘦削臂膀自手肘以下黄灿灿的,像敷了金粉,那若有似无的金芒是自肌底透出,亦真亦幻,活现活灵,非是涂漆死物,通宝钱庄当夜的恐怖记忆倏又复苏:
“千灯手……他还能使《鸣杵传夜千灯手》!”不禁魂飞魄散,直觉便要觅地躲藏。
陆明矶自被俘以来少进食水,整个人瘦了一圈,鞭抽炭烙之类的酷刑虽是皮外伤,未损及功体,毕竟人非铁铸,差不多也到极限。他谨记贺延玉常挂在嘴边的,须保持希望,绝不轻易便死,暗中积蓄力量,伺机反扑;直到被爱妻受辱的哭喊激发潜力,终于挣脱束缚。
嘴唇干裂、视线模糊的青年汉子连踩在地上,被拔去几枚趾甲、又受针刺火烤的脚掌,都似能痛到令他随时失去意识。眼见贺延玉在贼首掌控下,杀她不过反掌间耳,再高的武功、再快的身法都来不及救,瞬间做出决断,身形微晃,踏得毡下的青石板应声碎裂,整个人忽地追上疾退的血骷髅,掌圈金轮,挟着骤起的豪光轰向女郎高耸的胸脯!
(好……好快!)
千灯手非以火劲见长,能熔断铁链,靠的是运功于腕,以潜劲反复捶打。能在实物上注力不绝,使之质变,这份能耐已超越寻常武论的范畴。
莫说血骷髅未着寸缕,身披坚甲都当不得如此掌力,见他追击之快,明白已避无可避,贸然腾挪或转头便逃,形同弃守,直与闭目待死无异。
血骷髅藕臂一伸,拉倒屏风,“哗啦!”镂花金屏被扫成碎片,赤裸的长腿艳妇从中抽出一条长芯,食指粗细、略高于人的钢芯“唰!”穿出漫天木碎,矫矢如游蛇吞吐,似直似曲,搅动粉尘细屑,径取陆明矶咽喉!
陆明矶侧首一让,动作之小,钢芯几乎是贴颈掠过,差分许便要划破皮肉。山魈面具下红唇微勾,带着赞许的笑意说不出的妩媚,血骷髅魅音轻吐,檀口内的芝桂香似与枪势同至,扑面袭人:
“好俊功夫!”易刺为扫,飕飕刮响的钢芯展成一片,往复翻搅,转折间竟不停顿,仿佛同耍数面大旗,全无死角。
陆明矶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闪过第一抡;头面尚未触地,使个“鲤鱼打挺”侧翻,旋扫回头的钢芯贴背而过;身形甫落着地一滚,避开钢芯三度扫回,仿佛能预知女郎的动作,这连环三展无一不是避得妙到毫巅,哪怕同门对练,都难套得如此准巧。
这招“别筵三迭”又叫“三不回头”,将丈二大枪如展旗般来回三度,耍得间不容发,攻击半径内难有幸者;乍看是枪,实则脱胎于棍,都说“枪扎一线,棍打一片”,外行人看着挺像,本质大相径庭。
便在血骷髅的来处,本代也无人能练到这般炉火纯青,若非千灯手威势烜赫,陆明矶又快得出乎意料,她绝不会在接敌的第一时间出此极招,遑论被轻易避过,心下骇然:
“金罗汉,果然不同凡响!”钢芯一抖,连刺他咽喉、膻中、肚脐三处要害,三点一线,分进齐至!
陆明矶拨开喉胸的两扎,芯尖每扎入掌心便迸出金芒,如戳灯焰,第三扎却止于肚脐前,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第三只手牢牢捉住了钢芯,猛一振腕,劈啪声落,血骷髅闷哼松手,虎口迸红,嗡嗡震颤的芯尾削过水蛇腰,带飞一抹血虹!
血骷髅一见钢芯被攫,运劲却夺之不回,便知不妙,手掌震脱的同时,奋力拧腰,堪堪避过穿腹之危,捂着伤处狼狈滚倒,见他垢腻的垂发间眸光暴绽,全是杀气,心底骤凉:“我要死了……我终于要死了!哈哈哈哈!”
蓦听陆明矶背后狂笑声至:“陆师兄,你的对手是我!”方骸血终于赶到。
锐风及颈,陆明矶不敢大意,霍然转身,他本是为引方骸血撇下爱妻,才使的声东击西计,立足圈掌,掌迹过处金芒不散,身前如有佛背日轮;影绰间,双掌穿破金轮残迹,轰向半空中的方骸血,正是绝学《鸣杵传夜千灯手》初式——“华光佛现”!
此式直轰一线,势如冲车破城,但缺陷也十分明显。方骸血身形急坠,似使了“千斤坠”一类的身法,几已具形的金色掌风与之交错,在方骸血泛着青芒的左臂外刮出连片火星。
青年落地时难以立稳,几被掀翻在地,足见掌势之雄,他却利用扑跌的势子向前疾冲,边甩去臂上星火,一头钻进了陆明矶的防御圈内,瞬间主客易位。陆明矶此时若退,反教对手抢得先机,双臂护住头胸要害,悍然无畏地迎向掌刀!
方骸血手刀连斩,斫于陆明矶肩、肘、手背,砍得金芒迸散,眼看一口真气将尽,惊觉陆明矶分毫未损,连油皮也没擦破,忍不住挑眉:
“横练金钟罩?”
“孤陋寡闻!”
陆明矶双手一开,连环戟出,竟也是以快打快,黄灿灿的金色佛掌每下都打得方骸血臂绽青芒,犹如挫断镔铁,臂展越打越长,掌中灯芒大盛。
方骸血连撤手后跃的余裕也无,是稍有不甚就会被打穿防御、溃不成军的那种逼仄,全凭一股不认输的悍勇回击,咆哮如困兽呲人。蓦地陆明矶一声低喝,双掌齐出,轰得他滑开丈余,双足在地毡上铲出两道焦痕,总算顶住这《鸣杵传夜千灯手》的二式“毗卢千灯”。
陆明矶并未乘势追击,原地拉开功架,缓缓纳气,整个人顿如渟渊峙岳,分明身形未变,眨眼间却仿佛充塞视野,其势盖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无敌,是有代价的。
人称“破邪佛掌”的《鸣杵传夜千灯手》极耗真力,便在通宝钱庄的死斗中,陆明矶也不曾连用两式——事实上在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未使千灯手,以他的修为,举手投足皆能致人于死,何须神掌加持?
就像他避过血骷髅的“别筵三迭”,用的全是鲤鱼打挺、懒驴滚地、弓腰铁板桥之类的市井把式,因为是在陆明矶手里使来,才有此奇效;换作旁人,早被钢芯削断脖颈,或给拦腰扫得骨裂脏靡,横死当场。
做为内家掌法,《鸣杵传夜千灯手》不惟招式精妙,心诀更是上乘法门,真气精纯致密,又无顶级功法常见的心魔关,对阴邪功法的克制自不待言,抗毒、疗伤均有奇效。
练到陆明矶这般境地,真气护体发在意先,更甚于多数内外硬功,故能轻易挡下方骸血的《铣兵手》,被他误认是横练金钟罩,而后有“孤陋寡闻”之讥。
若非伤疲至此,陆明矶都不用再出一式神掌,方骸血就算能挺过“毗卢千灯”的百下连击,收式的那一轰也足以令其呕血倒地
一反“强弩之末”的常理,“后出愈强”才是“毗卢千灯”的精要所在。对手绝难想象:何以在自己气力将尽的招末,“毗卢千灯”却是越打越猛,此消彼长,最终只有俯首溃败一途。
他打败方骸血一次,就能打败他第二次。方骸血被气力不继、不足原本六成之威的“毗卢千灯”轰退,就是最好的证明。
陆明矶已盘算好接下来的出招顺序——便在战斗经验上,方骸血与他也有明显的落差。血骷髅略为棘手,但仍非神掌之敌——却迟迟没有进击,饱受折磨的憔悴脸庞忽然沉落,浓眉紧促,罕见地踌躇起来。
非常诡异的情况,正发生在方骸血身上。
连身经百战的陆明矶也无法解释,只得静静观望,任凭精力飞快自伤疲交煎的身躯中流逝
血骷髅脱出死劫,应战时紧绷的精神一松懈,娇躯骤软,就这么瘫顿于地,成了大腿屈起、小腿外张的鸭坐,回神才发现臀底湿濡,浆汁漫出,打湿了耻丘上的乌浓卷茸,骚艳的淫蜜气味钻入鼻腔,嗅着十分鲜烈。
战斗、杀人、酷刑凌虐都能让她感觉自己活着,没想到徘徊于生死边缘的效果更好。
女郎湿到连自己都诧异,不受控制的酥颤大腿忠实反映了膣管里一掐一掐的紧搐,毋须插入便小小高潮了一回。
陆明矶的实力超乎预期,通宝钱庄之战血骷髅并未亲自压阵,事后白如霜虽向她禀报战况,碍于武功有限,说不了太多细节;方骸血性子执拗,更是拒谈在陆明矶手底下吃亏的事。
俘虏陆明矶后,即使偶供食水,血骷髅也只给最低限度的维生所需,就是怕这厮再对上方骸血时,尚存一搏之力,又不能过于损其真元,以免不合“随风化境”之用。首鼠两端的结果,就是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
血骷髅捂着粘腻的阴户,将一声酥吟咬在嘴里,勉力撑起,随手抓下披于另一扇屏风上的大袖衫——若还须对上陆明矶,赤身裸体未免托大,女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随风化境’不能趁他昏迷时使么?”她曾试图说服方骸血。“直接药倒,或种枚心珠什么的,倒也省事得多……呃!”
刚射在她身子里的青年冷不防掐住艳妇咽喉,径直提起,收紧的五指如铜浇铁铸,全无适才抵死缠绵的浓情。“狮虎豺狼之所以值得狩猎,在于它们凶暴嗜血、悍猛绝伦,你不会管杀猪宰羊的叫猎人。不准动老子的猎物,听见没有?”
“呜……呃——”
“啧!被我教训有这么爽么,淫妇?居然湿成这样……想让我干快点,还是干得再慢些,你个骚浪的小贱货?”“呜呃……呃格格格……唔唔……”
她不记得那晚是被干晕的,还是方骸血生生扼昏了她,最后是高潮弄醒了她,旋又将女郎抛越巅顶,美得像是死了几回。
或因此故,她把气撒在陆明矶身上时,倒也不是真生气,更像某种削弱他体力意志的手段,以测出这厮的极限,又不能真打坏了他。
相形之下,方骸血对付贺延玉的方式就简单多了,就是不停地奸淫她,把父母亲人抓到她面前虐杀,或赶在他们断气前,当着他们的面肏得她高潮迭起,哭叫不已……差不多是类似的套路。啥都问不出,也是可想而知。
血骷髅打算等方骸血肏腻了她,再接手拷问密库之事。关于酷刑对人体的卓越效果,她的小情郎知道的可太少了。
巫士良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战斗竟能攫去他全副的注意力,胜过两名风姿各妍、且高潮余韵未褪的赤裸尤物。
陆明矶和方骸血的修为胜他太多,血骷髅也在他之上,无论枪对掌或掌对掌,这两场交手他都没看出太多门道,只凭本能便觉惊险万状,头皮发麻。
眼花缭乱间忽生一念:要留陆明矶一命,又忌惮他的武功,为何不替那厮种上心珠?种得心珠,便不能反抗血骷髅,那种痛苦莫说亲身体验,便看旁人被炮制一回都能肝胆俱裂,从此老老实实,绝无贰心。
能用在“烟山十鼍龙”等匪类身上,堂堂渔阳武林第一人的爱徒、威震三郡的“金罗汉”陆明矶,难道不配一枚心珠?
疑窦丛生之际,场中战况已然数变。
陆明矶乱掌击退方骸血,似占上风,突然凝力不发,全神戒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状况极糟,随时可能倒下。踌躇是有理由的,盖因方骸血的模样太过诡异,连陆明矶都有些傻眼,不敢冒进。
苍白青年浑身殷红如血,不住爆出炒豆似的喀喇响,似发于骨胳间,与在梅花林那时一模一样。由于方骸血未着寸缕,这回巫士良看得清清楚楚,他肌肤各处浮凸着骇人的青筋,仿佛爬满蚯蚓;这些皮下的筋脉管络是真在蠕动,巫士良无法想象那种痛楚,难怪方骸血咬紧牙根,眦目欲裂,野兽般的低嚎仍从齿缝迸出。
巫士良听过邪派七玄中有门名叫《青狼诀》的魔功,大成者能运功变化成半人半狼的恐怖模样,狼首聂冥途卅年前即以此功威震江湖。但方骸血并未变化外型,只是青筋浮凸,扭动如蛇,周身窜出缕缕白烟,烟柱最主要的来处应在颈椎耳后,以及两条手臂,丹田处似乎隐约透着光,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终变成了灯焰似的淡淡金芒,瞧着十分眼熟
陆明矶身子微晃,巫士良原以为是方骸血出手的绝妙时机,没想到却是陆明矶一稳脚步,立时挥掌,抢先发动攻势,转念会意:“他快支撑不住了,须在油尽灯枯前拼一把,好过站着咽气。”
岂料褴褛汉子掠至中途,忽然间失去形影,笼着方骸血的雾团凭空多出数条人形凹陷,仿佛有四五个肉眼难见的透明人齐至,雾中凝出几条镂空的臂膀,静止不过一霎,骤如乱箭齐发,疯狂打在方骸血身上,骇人的轰击钝响不绝于耳!
这式“佛立三昧”巫士良并非初见,当夜在通宝钱庄,陆明矶以此招一气打死五名合围之敌,其中三人的武功不在巫士良之下,方骸血更因此重伤呕血,一度脱出战团;出掌的瞬间宛若十方神佛齐现,同侪哼都没哼便爆颅碎体、倒飞出去的恐怖画面,迄今仍不时出现在道人的梦中,想忘都忘不了。
想不到这以一敌多的团战大杀器还能反着来,将对外御敌的手段转个方向,改成对内的单点集中。飞窜的烟雾里,只见方骸血不住应掌俯仰,匀不出手反击,烟气益浓;陆明矶打得他护体锐芒迸散,数不清的磷光溅出雾团,宛若灯芯爆焰,色作……金黄?
(等等!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巫士良目瞪口呆,身处战圈内的陆明矶更早便察觉不对,奋力摧劲,欲抢在异变完成前打死方骸血,却拦不住雾团中的苍白青年转守为攻,两人四臂交击,有来有去,白烟被激荡的掌风搅散,方骸血肌肤尽复旧观,胀红、筋虬等异状俱都消失不见,两臂自手肘下隐泛金芒,掌作赤金,每一击均有炽芒迸出,胜似燃灯,竟与陆明矶一模一样!
(不可能……这绝无可能!)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练成雪花神掌的“凝琼遍雪”之境,又兼通《鸣杵传夜千灯手》的?修习寒阴功体,只能一条路走到黑,除非废功重练,决计不能再容其他异质内力!除非雪花神掌、千灯手不是方骸血练来的,而是从张冲和陆明矶的身上“偷”来
虽然谬极,但按这个思路琢磨下去,一切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方骸血在使出这两人的不传绝技前,都曾为其所伤,扎扎实实地以身体迎受了雪花掌和千灯手;接着身体异变,充血胀红、青筋暴凸,骨胳劲响,方骸血似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让丹田经脉乃至四肢百骸,转化成能使出这两门绝技的样态,而后方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也解释了他为何不用“凝琼遍雪”对付陆明矶。方骸血并非真正习得雪花神掌,因着某种未知的理由,离开梅花林后他便再也使不出“凝琼遍雪”,可能过了今夜、出得绣楼,同样得把偷来的千灯手“还”回去。
但这丝毫不能改变眼下的战力倾斜。
两人疯狂对击,有了陆明矶的修为之后,方骸血与他战得平分秋色,招式仍以砍劈为主,与前度差别不大,看来他那诡异的窃功异术反而偷不了外门功夫。几近枯竭的陆明矶犹能苦撑,全赖千灯手的招式精妙,在掌力讨不了半点便宜的情况下得保不失,但也差不多到了头。
方骸血狞笑道:“陆师兄,你不是很威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让我很是失望啊。”掌刃连斩如泼风,陆明矶难以招架,倒退几步,借机拉开距离,千灯手中唯一的一招守势“佛卧娑罗”应手而出,模拟佛将涅盘,于娑罗双树间北首而卧,入寂灭乐,又叫“胁卧狮子林”,两臂虚转、双肘横架,足令世间一切攻势于娑罗树间灭度升华,乍起倏灭。
方骸血一刀斩落猛然弹开,陆明矶也被迫退一步,心知已无力驾驭此式,否则掌劲应是无声无息化于虚空处,肢接时已无杀伤力,从而生出反击之机,而不是硬生生将他砍退,只能运起残息,聚于肘臂,试图再挡一波。
方骸血连斫无功,见他还欲顽抗,运千灯功劲于掌缘,灯芒大炽,狞笑:“这还拿你不下!”一掌砍散他右臂金芒,掌刀由金转白,再至蓝汪汪的钢色,嚓的一声锐响,已将陆明矶的右臂齐肘卸下。
血瀑喷涌,陆明矶咬牙不吭一声,踉跄间《铣兵手》又至,以左掌硬接。方骸血中途变式,易掌为抓,与陆明矶十指交握,“喀喇”一阵脆响,竟将他左掌的骨轮捏碎!
饶是陆明矶硬气,也忍不住失声惨叫,翻身栽倒,再也不动。
“相……相公!”贺延玉还想爬过来,方骸血舍下昏死的褴褛汉子飞扑而回,将少妇翻了个四仰八叉,也不管她湿了没,硬翘的阳物长驱直入,抓她那双绵到极处的肥腻乳瓜,插得交合处噗滋腻响,无力抗拒的美人很快便又哭叫起来。
“不要……啊啊啊……不要!相公……相公……啊啊啊啊啊————!”含混不清的咬字衬与娇怯的哭声,出自惨遭蹂躏的闺阁大小姐,光想就硬得不行,听着格外带感。
方骸血笑道:“待我做你相公时,准你这般叫。好啦,陆明矶的两只手,我给取下了,你再不说,就是两只脚了啊!”
巫士良目瞪口呆,他本就不以为陆明矶有赢面,但鼎鼎大名的“金罗汉”落得双手俱残的下场,老实说是没想到的。忽听血骷髅道:“巫士良!还楞着做甚?”山魈颅面朝血泊中的陆明矶一比。
道人会过意来,暗忖:“原来她召我来,是为了这个。莫非……这都是计画好的?从一开始,她便打算断陆明矶一条膀子?”小心翼翼凑近汉子,握住他臂间断口,寒劲所至,片刻白霜爬满残臂,涌出的鲜血凝成乌紫色的冰渣,巫士良持续运功,直到创口的筋肉冰封坏死为止。
这样才能止血,和炮烙伤处的道理差不多。
你也有今天哪,金罗汉。你老婆我会好好疼爱的,希望轮到我的时候,贺大小姐别缺手断胳膊什么的,起码脸蛋、长腿和奶子不要
突然气息一窒天旋地转,不及回神,整个人已被重重掀翻;他断臂处尚未完全收口,这下给摔得视界骤白,差点昏死过去。
“……延玉!”耳内一轰,狮咆般的低吼又将巫士良震醒,只见陆明矶大步迈前,冲向正奸淫妻子的方骸血,以他受创之重,居然还能起身,巫士良不知该佩服抑或恐惧,“这厮还是人么”的疑问回荡胸中。
方骸血的错愕一闪而逝,旋即露出恶作剧似的厉笑,巫士良心头突的一跳,暗叫不好:“你丫害了你老婆啊!”
方小子本质上就是条疯狗,哪怕贺延玉身上牵着密库最后一条线索,哪怕干她干得再爽、口口声声要收了她,脑子一热,杀也就杀了,都不带惋惜的。想看陆明矶彻底在面前崩溃,他就会这么干,惹怒血骷髅也不怕。
眼见青年盯着褴褛汉子,边挺腰提掌,巫士良是惋惜心痛又没胆子掺和,冷不防一条光润雪影横里杀出,红衫翻飞之间,两条修长结实的美腿已箍住陆明矶的虎腰,却不是红骷髅是谁?
势如猛虎的陆明矶,被后仰下腰的覆面美妇带得急旋,两人宛若巨大的陀螺,连山魈面具和茜色大袖衫都被甩脱,簪钗激射,浓发散飞,凄艳中带着说不出的荒谬。
但陆明矶并非无智,反利用断臂难以平衡的劣势,迅速向粉壁转去。血骷髅若不松腿,非撞得脑浆迸出,当场惨死不可。
连方骸血都扬声叫道:“别玩啦,小心有墙!”松开贺延玉的雪乳亟欲起身,但也知是来不及插手了。
喀喇一声陀螺顿止,血骷髅旋身坐地,盘起长腿,乌溜溜的浓发被她甩到了胸前,拢于蜂乳一侧。女郎托腮微笑,斜乜着瘫在一旁不住轻搐的褴褛汉子,颇有些可惜的样子,涂满彤艳蔻丹的指甲衬得雪靥分外精神。
巫士良不会说那是他平生所见过最美的一张脸蛋,但绝对是他此刻最想干的女人,哪怕她用腿便能硬生生将男人的脊椎给折断。要说的话,这是张七情上心的面孔,美自然是美的,然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欲望,简直像是为了交媾而生的勾人神态,却是巫士良此生仅见。
就算会被活活夹死,道人发誓也要睡她一回。
方骸血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又回复满不在乎的轻佻神气,笑顾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贺延玉:“这下倒好,你相公腰断了,就算还有气,可整个下半身都没用啦。好在他的功体帮了我大忙,能盖过那天杀的鬼伤——”语音未落,忽呕出大口鲜血,浇了身下美人满胸赤红!
第廿四折 痴人醉真 此心永固
“可恶……呕……可恶!为什么会这样?连陆明矶的功体也不行……那厮哪有忒强的道理?呃啊……我不信……呕……我不信!”
方骸血双眼暴凸,额上青筋虬起,面孔扭曲得吓人,满嘴溢红的模样直如噬人魔物,冷不防扼住贺延玉的雪颈,狂笑道:“你那废物丈夫没用,你也没用,留着做甚?给我死……都给老子去死!”尖亢的嘶叫比哭声还凄厉,不知怎的透着满满的悲哀无力,或还带着些许恐惧。
贺延玉身娇体弱,被扼住颈项的瞬间便晕死过去,很难说是掐晕或吓晕的,方骸血持续不断地朝她雪白的奶脯上呕红,混了唾沫的赤浆断续如瀑,这景象既吓人又淫冶,瞧得巫士良浑身发软,裆间却又硬得难受,半天才省起他话中之异,暗忖道:
“莫非他‘偷’陆明矶功体的目的,是为了压过这每日定时吐血的怪伤?”想起青年全身充血肿胀、筋络浮凸蠕动的模样,那门窃功异术连骨胳经脉都能就地调整,立即生效,移除内伤似乎也不算太过份。
方骸血是在攻打浮鼎山庄后才有的病根,那日他交手过的对象除舒意浓,便只有那名自称赵阿根的黝黑少年。“麟童”梅少昆在渔阳赫赫有名,但毕竟是天才早慧的名声,没听说武功多厉害。方骸血的武功修为对比年纪,已是高得离谱,梅少昆能将他伤成这副熊样,当场还无所觉,那得是何等妖孽的存在?
眼看佳人即将香消玉殒,巫士良还在挣扎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又怕被疯狗一通乱咬,血骷髅已无声掠至身后,一掌将方骸血打晕,拾起大袖衫和山魈面具重新穿戴好,撮唇作莺声啾啭,片刻自阁外进来数名侍女,将贺延玉、陆明矶夫妇分别抬出,安置方骸血于屏风后的锦榻,血骷髅随口吩咐侍女烧水备药,看来是要亲自照料。
花厅里只有这张床,血骷髅便留下巫士良,肯定不是要挑在方骸血身边办事,指不定青年苏醒后,两人还要亲热一番……思虑至此,道人不禁掠过一丝妒意。
血骷髅穿上那袭纱质茜色大袖衫,随意打了个结,雪肌透出薄纱,比全裸时还要眩目。明明已饱览那两只圆如蜂腹、尖端却又翘似椒实的坚挺笋乳,想不到被袖衫一裹,只能从虚掩的纱襟间略窥形状,反而更教人血脉贲张,难以自己。
艳妇很懂自己的魅力所在,摒退左右,在他身畔坐了下来,迭起玉腿,线条润滑如水的小腿翘出衫底,沾着泥尘血渍的裸足更显白晰。她的大拇趾与贺延玉一般极之纤长,翘弧如弓,不知为何却连这里都透着色气,与贺延玉的玉雪可爱截然两样,巫士良看得着迷,回神才惊觉血骷髅凑近,捧起了他的脸。
他胸膛怦震如擂鼓,血骷髅只是细细端详,以指尖拨开他双眼眼皮,似在检查什么,半晌冲他轻轻呵了口湿热香息,趁他闭眼时松手,起身回到花厅主位,扶座翘脚,娇慵斜倚,微勾的唇角看似十分满意。
“你是特别的,巫士良,你要记住这点。”女郎以指尖轻抚酸枣枝椅的扶手,美眸垂敛,似笑非笑。“今儿发生的事,我不想从任何人处听见,就当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你明白么?”
巫士良讷讷点头。
“很好,出去罢。方才那些丫头中,挑个喜欢的服侍你,想怎么干都行,就一个。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多谢……血使大人。”
起身行礼,倒退出阁,踏上曲桥……直到出了洞门,巫士良才开始发抖,全无挑美侍寝的兴致。发生在花厅里的事,不是他能知道的,包括陆明矶夫妇的下落,还有方骸血那门骇人听闻的窃功秘术。他甚至想起了师父管它叫“随风化境”,尽管当时巫士良还不懂张冲指的是什么。
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何没被灭口。
还有那句“你是特别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他同血骷髅、方骸血已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没有心珠,也无法背叛血骷髅。一想到这个女人的心机与狠辣,巫士良便忍不住遍体生寒。
只要陆明矶的尸骸——若那倒楣鬼不幸死了的话——被带到天痴上人处,哪怕烂得只剩下骨骸,天痴上人都能从断臂处认出雪花神掌的冻痕。世人虽已淡忘了梅花林,不知张冲收有十四名徒弟,甚至不知有“瘣道人”张冲,然而天痴上人肯定知晓。
他会将他们一个个掘出来,一一确认,不管死的活的,无论天涯海角,直到查出是巫士良干的。不仅仅是天痴上人特别执拗,特别护短,拥有被公认是渔阳第一的武功,本领极大,更因为他见过巫士良,很可能记得张冲有这么个徒弟。
毕竟天痴上人还叫“痴道人”那会儿,尚未与师父反目,常是观中客,并称宇内奇,颇病世情冷,共惭世上英。他做和尚之后,佛法未进武功进,偏狭的性子只有更变本加厉而已,与张冲倒是始终能凑一对儿,比同胞手足还像亲兄弟。
某种意义上说,从封冻断臂的那刻起,巫士良便是个死人了,但看阎王何时自生死簿上勾销而已。
那夜仓促合体后,耿照就此足不出户,在石室中赶制如梦飞还令的拆解图,并削木制作模型,确保设计能起作用,才分誊成十多张细部图,这又用去三天。亏得他日夜赶工,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勉强压在时限之内完成。
分拆部件,委托不同的铁铺赶制,固然能最快做出令簪,然而众口难防,恐机事不密,旁人若按图索骥,总不能把铁匠们都杀了灭口。故除了关键的发针,耿照另扣下三个核心零件,将绘制完成、通过木模测试的相关蓝图烧掉,从此只存于他脑海中,非“思见身中”不能复见。
纵使有心人取得所有部件的完美复制品,缺了这三块和发针,也无法组成如梦飞还令。
自与舒意浓交心,两人又恢复原本日常暧昧、偶尔蜜里调油的气氛,但少城主再怎么恋奸情热,也是知好歹的,三天里尽管按时送来饮食和替换衣物,倒也没敢打扰他,耿照经常抬头冲她一笑,继续埋首,再抬头见伊人还在,怎么衣着却不一样,才知已过一顿,甚至是一天。
图纸点交墨柳先生后,耿照就着蔺草席子倒头大睡,起身时已过晌午,司剑烧水服侍他漱洗沐浴,备妥衣物便去张罗吃食。耿照浸在浴桶里,舒服得闭上眼睛,忽想:“秋家小姐和那位女史,那晚之后不知怎么样了?待发针铸造完成,也得找时间探望一二。”
萧老台丞提过浮鼎山庄事,这也是耿照在听闻梅玉璁的目的地后,决定与他同往的原因之一。西宫川人既殁,秋霜洁又孤苦无依,既是萧老台丞的故人之后,耿照自不能不管,得想法子好生安置。
洗完澡回到石室,提来食箧的却是舒意浓。
两人相视而笑,舒意浓晕生双颊,摆布碗筷与他一同吃喝,颇有服侍丈夫的小妻子之感,但多数时间里仍与他拌嘴斗口,互相撩拨,心里期待着吃完会发生什么事,连一向凉爽的石室似都不住在增温。
调笑之间,耿照眉目一动忽然坐正,规规矩矩挟菜入口,舒意浓正想笑他假正经,提醒他方才是谁伸的魔手这般无耻,忽听叩叩两声,司剑在门外唤道:“公子爷。”舒意浓吓一跳,连忙理了理襟口,心虚一下成了着恼,蹙眉道:“不是说别来打扰么?晚些再来。”耿照轻按她手背,舒意浓瞧爱郎笑意温煦,气登时消了大半,只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岂料司剑不依不饶,道:“公子爷,墨柳先生在穹厅等您。”语气克制,显是顾虑耿照在场,不能说得太白。
舒意浓终于听出弦外之音,转念明白过来:“原来他不是听见司剑丫头,而是察觉墨柳先生到了。”这俩练碧火神功的一般的耳朵长,想到不知被听去了多少亲昵情状,雪靥微红,抽回柔荑,板起俏脸道:
“事很急么?让他等会儿,我稍后就来。”其实是不想在脸还红着的时候,给青袍客一顿阴阳怪气的讽刺数落,也恼阿根弟弟没提醒她,自己倒正襟危坐起来,毫无义气可言。
“在穹厅。”司剑以咬字强调,能想象她鼓着腮帮子花栗鼠似,白眼都快翻到后脑杓的模样。
拥有壮丽水精穹顶的石寨大厅虽算不得什么机密或忌讳,毕竟世所罕见,就算六寨之人来云中寄,除非关系特别亲厚,否则不会刻意带来此间,多在大堂设宴款待。反而是与家臣议事,又或关乎赏罚,偶尔假穹厅行之,意在强调主上的权威。
舒意浓乍听“穹厅”二字,料想是墨柳先生顾着体面,不好意思在门外抓奸,就近移至穹厅,让日后的通房丫头来警告一下,“光天化日的你们别太过份啊”,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才直觉过去就是要挨训的,满心不愿。
听司剑语气不对,“唰!”一声拉开房门:“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见司剑瞥了耿照一眼,欲言又止,益发恼火:“他有什么听不得?就是说我让你说的。说!”
司剑也不客气,清了清嗓子,以耿照能听见的音量凑近低道:“二爷回来了,人在卫城。大郎不让进,场面有点僵,乐爷正劝着,您赶紧拿主意,免得人父子兄弟间没法儿收拾。”
“父子兄……”舒意浓会过意来,面色丕变。“是墨柳先生叫二爷回来的?”
“怎么可能?”司剑差点没忍住白眼,抓住主子的手。她一向知道怎么让公子爷恢复冷静,这种时候态度一定要强硬。“墨柳先生正等着您。在穹厅。”
舒意浓点点头,随即又再点了点头,第二次才有梦醒之感,撇下耿照快步出了房门。司剑对耿照微微颔首,似乎在说“请赵公子见谅”,见耿照微微一笑,也不禁报以笑容,仿佛放下了心,颇有“小姐没看错人”的宽慰,转头匆匆跟上。
不久甬道转角跫音细碎,自是司剑向外奔去,应是舒意浓“拿了主意”,让她赶紧通传;墨柳先生则与来时不同,似有意隐藏,耿照无法确定他是走是留,就像这人凭空从感知里消失了,胜似风烟柳絮。
舒意浓回到石室,右大腿的裙布湿了一小块,约莫说话时不自觉地绞拧,被手汗所濡。女郎说不上易汗,但欢好时是会流汗的,耿照很喜欢她偎在他怀里汗津津的模样,活像条光裸的人鱼。
“二爷……我的家臣回来了,他叫阙入松,有个浑号叫‘剑浮酒叶’,因为他在钟阜城郊的庄园名叫酒叶山庄。你听过他么?”
“有点印象。”耿照微笑着,轻昵地捏了捏她的手。舒意浓连手背摸着都有些冰凉,手心果然是湿的。“他回来了很麻烦么?”
舒意浓光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只要靠近他都能感到安心,被爱郎握住小手,很快便宁定下来,苦笑着摇头。“我没叫他回来,他是不能回来的,天霄城的规矩是这样。刀斧值的统领阙鹰风……就是司剑说的‘大郎’,是他的长子,拦着不让他上云中寄。若我不下令召二爷进城的话,大郎是敢把亲爹拦在底下的,谁硬闯他就杀谁,连爹娘也不例外。”
耿照入城至今还没见过这位阙鹰风,但王达等言谈中对统领十分敬畏,且敬大于畏,以他六亲不认的正直,似也成理。
少城主未召,自行回城,此诚大忌,难就难在:若舒意浓还让他登城,相当于默许了这位阙二爷先斩后奏的逾越之举,威信将受到严重的挑战,乃至荡然无存,也非不可能之事。
以阙入松掌天霄城外事的老练,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是有意为之,可谓棘手之至。“墨柳先生提醒过我,二爷对我在三郡内游猎七玄的事十分不满。”舒意浓叹道:“这是他对我执意驰援浮鼎山庄一事所做的回应,墨柳先生认为阙伯伯的忠诚没有问题,但他的不满我不能置之不理。你们七玄遇到这种情况,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了么?”
杀几个……不是,你对我们到底是有什么错误的想象?
不要用那种“好好喔”的羡慕口吻,说着赤裸裸的歧视和偏见啊!
想到聂冥途也算七玄中人,耿照不太好意思直接吐槽,笑着宽解:“既然没有反心,都不难解决。阙二爷便收到鹰书,也想不到会有骧公簪令,当面向他示范如何开启宝箱,反而更有说服力。这便需要疑似由梅少昆化名假扮的赵阿根登场了,对不?”
墨柳先生也是这么说。但舒意浓纠结的是另一件事,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阙伯伯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叫阙侠风,与我哥哥同年,从小我便只当他是另一位兄长,管叫三郎哥哥,他也来了。
“外头很多人说……我最好是嫁……嫁给他,但我从没这样的心思,真的!连一点点都没有。墨柳先生说,阙伯伯于此时施压,也可能打算借机提……提亲,让我先做好准备,可以不答应,但绝不能断然拒绝,先拖一阵再徐徐劝止,慢慢让阙家死了这条心。”
舒意浓掌心冰凉,死死握着他的手,唯恐少年一怒甩脱,就此飞去,再也不能见得,眸中不知何时已噙着泪水,俏脸满是凄惶。
“阿根弟弟,我此生……不嫁别人!宁可死,都不嫁别个,你便不要我,我也决计不嫁任何人,就在回雪峰等你来;若等不到,也是我的命!求你……求你不要生气,不要离开,一会儿不管你听我说了什么,都不是我的真心!我的真心都在这儿了,都给了你,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求求你……”
第四卷 第廿五折 君与妾有 鹤立先途
从犹豫、惶恐到泪水决堤,舒意浓只用了短短几句,情绪几乎是在片刻间便转了几转,快到耿照连安慰的话都不及说,女郎已揪紧他的臂袖抽抽噎噎。那仿佛推拒、又不肯放手的姿态令少年心惊肉跳,急忙将她拥入怀里,俯首凑近,深深吻上女郎的嘴儿。
淌过泪水的唇瓣带着淡淡的苦咸,舒意浓整个人缩成一团,很难说是吓傻或吓醒了,“嘤”的一声婉转相就,绷如钢片的娇躯顿时恢复温软,仿佛香脂被体温煨化了,又像花栗鼠抱住坚果般,饥渴地吸吮爱郎的嘴唇,可爱到令人忍不住想笑。
少年将真气缓缓度入女郎体内,舒意浓只觉周身如浸温水,通体舒畅,慢慢恢复宁定。耿照松开樱唇,柔声道:“那日我在这里,对姐姐说过什么话来?”
舒意浓双颊滚烫,害羞到难以自己,又舍不得移目,盈盈的眼波不知是泪抑或柔情涌动,轻声道:“天上……天上地下,你永不弃我。”耿照笑道:“你还怕什么?傻瓜!天下地下,我俩都在一起,谁也分不开。”
舒意浓“呜”的一声哭出来,攀住他的脖颈索吻,虽热情奔放,不知怎的却予他单纯之感,如要糖吃的小女孩。两人吻得无比湿热,仿佛回到隔着门板被司剑戏耍的那一晚。
耿照一向难以抗拒她的胴体,很快便起反应,正欲轻轻抱开,惊觉女郎小手正解他裤头,贸然推拒又恐伤着她,令才安抚下来的情绪再度崩溃,低道:“姐姐!二爷和墨柳先生在等,不能这样。晚点……我再去陪姐姐,听话,嗯?”与哄幼女无异。
舒意浓螓首乱摇,咬唇将男儿松开的裤腰“唰!”褪至腿间,以惊人的利索自解围腰——看来自那夜之后,少城主着实花了心思练习褪衣——随手弃置于地,拉脱腰侧系结,将裈裤褪至膝下。
扑进他怀里的同时,女郎继续解开衫内的雪白中单,至此上衣里外两层完全敞开,露出内里的紫棠色诃子,缀着金银线和丁香色绣边、介于黛紫和檀紫间的紫色缎面浓艳逼人,被满裹的巨X撑得滑亮,骚艳逼人。
这贴身的亵衣不仅颜色与先前她惯穿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浅粉色系相异,连形制也颇为不同。日常需要跨鞍纵马的舒意浓多着有颈绳和肋间系带的短肚兜,疾驰间才能兜住丰满的上围,不致抛甩得十分疼痛。颈间无系绳的诃子固然妩媚,却未必合少城主用。
耿照不知她何时换得这充满女人味的款式,只觉口干舌燥,肉棒“唰”地支棱起来,势头凶猛。尤其她大大敞开的两襟和裤靴分明都是男装,襟里却裸裎着葫芦般曲线圆凹的白皙胴体,两者的反差加上女郎意乱情迷的俏脸、饥渴如雌豹的异样主动,直击少年心坎,几乎使他产生了“双元心行将失控”的错觉,被女郎压倒在蔺草席上,后撑的双臂径将小几推撞开来。
“给我,耿郎……给我……”
舒意浓跨骑上来,按着他的肩头扭动腴臀,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毫无停顿,不容他开口拒绝。
筋道的箝劲令耿照不由自主地昂颈吐息,心知再这样下去理智很快就会溃不成军,试图将她推开,手掌却被女郎摁于X上,湿热的樱唇凑近他耳畔。
“耿郎……阿根弟弟,我不能……我不能这样去见他们,不成的。我怕得不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怕,连这个害怕都令我觉得怕。在人前,你便不能再抱我、再亲我,连手都不能牵了,对不?那样……我会怕得受不了的。”微哑的酥腻嗓音既是迷离,又带无比魅惑。
除了稠浓得化不开的色欲、如小孩索糖吃般的娇憨,更掺杂某种难以言喻的冷静与理智,其中脉络是清晰的,哪怕听起来再荒诞不经,却有着难言的说服力。
“给我一点……你的东西,留在我身子里。就像你还抱着我,握着我的手……那样,姐姐就不怕了。求求你,求求你——”
司琴提着裙膝碎步奔行,整个云中寄除了执火巡弋的更队,家家户户都闭起门户,起伏的山道上不见闲人,寂静中透着肃杀。
这自是出于墨柳的命令,二爷不召而回一事是瞒不住的,大郎不放人也是意料中事,虽未戒严,胜似戒严,谁都不敢等闲视之。一弄不好,只怕要重演二十年前先城主接位之初,与老臣派之间的血腥夺权旧事,不知要死多少人。
但世居玄圃山脚的牧民们最重忠义。
何谓忠义?像阙家大郎这样的,就叫忠义!哪还需要多说什么?
阙鹰风被外公王赦养大,手把手地带他从磨斧打杂的见习干起,没人比阙家大郎更了解刀斧值是干什么的、责任何其重大,又该为了什么而死。
王赦一介牧民出身,当了大半辈子的刀斧值副统领,没有家世升不上去,但实质上就是刀斧值的头儿,直到最后一刻才倒向舒焕景阵营,是少主夺权成功的关键之一。可王赦不肯居功,依然干他的副统领,拒绝赏赐升迁,把话说死了,不惜开罪新主;要不是女婿极受舒焕景倚重,说不定真会因此获罪。
阙入松没发达前就娶了他的爱女,对这个岳父异常敬畏。
阙鹰风按其母王氏的意思,原本是希望抱给娘家继承姓氏的,想到父亲奋斗大半生,好不容易有了身份地位,不愿家业断在这里,才有此念想,夫婿也不反对。
王赦知道后,把女儿叫回来痛骂一顿,说夺人之子最是不义,亏你还是他妈!王氏是独生女,从小到大不曾被父亲责骂,吓得说不出话来,连陪同的女婿阙入松都站在旁边不敢说话,眼睁睁看老婆跪着给骂了大半个时辰,王赦这才气消,转头同他躬身致歉,说女儿虽然出阁了,但这确实就是我没教好,我心里没有一丁半点的念头,女婿别多心。
直到王赦逝世,王氏对此仍耿耿于怀,阙入松才对妻子说:“岳父大人斥责你除了生气,也是怕我心有芥蒂,影响你我夫妻感情,所以骂得特别狠。这是疼爱你才得如此,否则何曾舍得说你一句?”王氏恍然大悟,这才流泪释怀。
阙鹰风从小受外祖父身教,活脱脱就是个小王赦,连妻子都是娶山下的牧民之女,早早诞下子嗣,长年留驻于城中,在此生根落户,这辈子回酒叶山庄的次数屈指可数,其实与过继相差无几。
他对父亲十分尊敬,父子间没什么心结,未因聚少离多便觉亲情有亏,毋宁说在外公王赦的调教下,阙鹰风认为男儿就是要心坚不移,有无父母的陪伴,都不影响为人子女的立场。
父亲私自回城,陷主家于两难,实属逆举,身为刀斧值的统领毫无情面可讲,只能敦请父亲回头,若擅闯便是刀兵相向,别无二话。司剑才以“莫让人父子兄弟间没法收拾”为由,劝舒意浓尽快介入处理;旁人不好说,阙家大郎是真能做得出的,没有人敢不信。
司琴得她嘱咐,赶来石塞与公子爷会合。司剑先一步下山布达,以免二爷和大郎父子真起了冲突,墨柳则于吊篮滑索“仙人渡”前等候,由司琴来替公子爷打理门面,莫教仪容未整,坠了一城之主的威风。
少女正欲走上阶梯,咿呀一声大门开启,舒意浓和耿照二人并肩走出,舒意浓云鬓微乱,双颊在炬焰下酡红一片,迈出的步子较平常小得多,略见虚浮,颇有些醉酒之感。司琴赶紧上前搀扶,低喊了声:“公子爷。”让她知道是自己。
凑近一瞧,发现女郎鼻尖、颈侧都是细汗,以石塞阴凉,实不该如此。所幸司琴为人精细,早用包袱巾裹带了成套衣物,连束发的银冠和靴带都没忘拿,见状赶紧道:“公子爷,不及洗浴了,墨柳先生还在仙人渡候着。咱们到里头去,婢子服侍您换身衣裳。”
舒意浓瞧着还有些轻飘飘,闻言如梦初醒。“不去……不去里头,门后换就行了。带汗巾没有?”
司琴一怔,知她指的是月事用的骑马汗巾。
少城主身子强壮,经期一向稳定,该还有大半个月才来,自无准备。况且来潮时须得换穿厚质裈裤,以免沁红,眼看应变不得,银牙一咬:“我回院里拿。”却被舒意浓喊住。
“用不着,我有法子。”主仆俩相偕转入石塞中,耿照在外等候。
窸窸窣窣的布滑声间,突然传出“锵啷!”清响,接着唰唰两声,应是摘下壁上饰剑,削开衣布一类,从司琴的小声惊呼,不难想见使剑的是舒意浓。
“公子爷!这是您最喜欢的白裈——”
“无所谓,这不就有汗巾了么?”舒意浓的嗓音听起来带着笑。“好了,你转过去,不许瞧。”
不一会儿舒意浓换好出来,司琴手捧旧衣,果然那条白绸裈裤已不成形状,显然裤管被裁作月事巾的替用品。三人来到俗称“仙人渡”的滑索机关,墨柳拢手于袖,眉心紧促,但他平常也就这样,难称有异。
整个下山的过程,墨柳先生与舒意浓异常安静,约莫说帖什么的在穹厅内便已谈妥,毋须耳提面命,只对耿照道:
“我会说你是赵阿根,但对阙老二来说,那就是梅少昆的意思。你别承认也别否认,其他见机行事就好。”耿照垂眸颔首,没与青袍客的视线交会,唯恐被瞧出端倪。
他不确定适才欢好时,墨柳是否在石塞附近徘徊,青袍客若有心,完全能避开少年碧火真气的先天灵觉,在两人胡天胡地的当儿隐身窥伺,只能希望墨柳先生人品端方,无这等恶劣癖好。
耿照根本无法拒绝她。“留在我身子里”六字听着有多荒唐,在当下便有多诱惑,他硬得活像根木橛子,女郎没费什么工夫便纳进穴里,唧唧有声地摇着腴嫩雪臀,狭仄的膣壁比樱唇还要火烫。没几下少年便缴械投降,射了个头晕眼花,肉剪子狠箝了他两回,第二次若非尚未消软,说不定便要受伤。
舒意浓一缓过气来,便冷静拔出阳物,迅速起身穿衣,还匀出手整理了鬓发,故遇司琴时并未显出云收雨散的狼狈。
倒是耿照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有“被人硬上了”的感觉——虽说刺激爽度也是前所未有——与她并肩行于石塞甬道,都不知说什么好,两人一路无话。女郎戴上了名为“少城主”的假面具,高贵、沉着、胸有定见,不让人摸透心思,总之就是难以亲近。
通过“人间不可越”八大关卡,此番只花了半个时辰多一些,这还是在夜里,日间操作更无顾虑,想必能再缩短时间。
卫城内遍燃炬焰,光照如昼,人人披甲执兵,气氛严峻。令耿照意外的是:阙入松一行甚至没能进城,而是直接被挡在了城外,据说是城上戍卫望见激尘,立即射出响箭,以示警告;待对方擎起代表酒叶山庄的浮杯松叶纹和“阙”字旗,却无停止之意,便迅速闭起城门,严阵以待。
阙鹰风命人放鹰回禀云中寄,确认是否有召回酒叶山庄之主的谕令、为何不曾通知刀斧值等,边飞报马弓队的直属上司乐总管,完全是按抵御外敌的规格操办,而后才登城责问父亲,父子俩隔空对峙至今。
这位阙家大郎生得黝黑瘦削,黑衣皮甲,背了柄皮鞘红袍的厚刃鬼头刀,全副武装无异于其他刀斧值弟子,模样并不特别;惟眸光晶亮,神情肃穆,气场较余人强大许多,故一眼便能辨出。
他与乐鸣锋同来迎接舒意浓,扼要地向少城主报告了情况,人、事、时、地条理分明,说完便静候主上裁示,不仅未替父亲辩驳一句,描述间更无赘语,公事公办,没有半点推诿自清的意图。
舒意浓早与墨柳商议停当,只点了点头。“做得好,大郎。开门罢,我亲自迎接阙伯伯。”乐鸣锋微露迟疑,但也不过一霎间,旋即低声道:“属下带些弟兄陪同少城主。”整装待命的马弓队约莫有三四十人,服色武具等与驰赴浮鼎山庄时一模一样,对付倍数以上的江湖人可说是绰绰有余。
舒意浓摇头。“不宜人多,有乐总管、墨柳先生和阿根弟弟陪我就行。大郎也来,其余人等在此候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众人领命。
乐鸣锋、阙鹰风分别统领马弓队和刀斧值,舒意浓、墨柳更是云中寄的心脏,四人不携护卫出城,等若把话事的首脑一口气推到敌前。这般有恃无恐固然能予对方极大的威慑效果,然而风险亦高。
马匪出身的乐爷玩命惯了,听少城主吩咐,也只略皱眉头,以眼神示意,左右忙捧上弓刀,服侍他披挂妥适。他是打骨子里不信二爷有反意,要反早反了,用得着等到现在?要真不幸遇上,反正这二十多年来也玩够了本儿,杀一个合算,杀两个有赚,杀三个可就削海啦。老乐也不是没想过这般华丽退场,就当报答了先城主的提拔。
乐鸣锋的担忧并非毫无来由。
沉重的城门缓缓拉开,城外竖着七八根长杆炬木,火光后黑压压一片,约莫有近百名武装骑手,同样身背弓刀,服色却与马弓队不同,似掖着枪矛一类的长械,马匹不仅高大骏良,数量还多,人人均是骑一匹、牵一匹,鞍后绑着御寒用的卷毯席帐,可不带辎重作长途奔袭;阵角竖起“阙”、“牧”二字大旗,还有绣着猎鹰纹饰和浮杯松叶的五彩角旌,可说是威风凛凛。
从数量上看,城中待命的马弓队无有优势,除非舒意浓施放火号,召集远近返家的天霄城弟子、各乡各里保甲等,但眼下也已来不及了。耿照暗忖:“这可不是‘不召而回’四字就能轻轻揭过的。若阙家大郎稍有迟疑,城门闭得晚了,来人长驱直入,择要击之,卫城早已失守。”
炬木前,几人坐在马札子上,听见城门开启,纷纷起身。
为首一名高大的青年,眸光扫过舒意浓,不知是逆光瞧不真切,或有意忽略,也可能是一行人中身材最高瘦、走在最前头的阙鹰风攫其注目,无暇他顾,踏前一步,戟指冷笑:“你是威风啊,大郎!当上刀斧值统领,眼里便无父亲了!把咱们当逆贼提防么?”
乐鸣锋侧行而出,确保青年能看见自己,笑道:“二郎,少主跟前让你指手画脚的,那两根指头是哪里得罪了你,急着留于现地?”青年脸色微变,才看清来的是谁,只是刚斥责完兄长,毕竟拉不下脸认怂,冲乐鸣锋点了点头,强笑:“乐叔叔好——”
身后一人冷道:“你该先问谁好?”青年还待辩驳,冷不防被抽了一记耳光,打得他踉跄倒退,嘴角溢血,面颊迅速浮起夹着红丝的五指印痕,可见劲力之沉。
“跪下!”
青年被喝得浑身一震,双膝跪地。那人扭头一扫,虽在黑夜之中,但马背上众骑士无不以为凌厉的眸子是盯着自己,纷纷滚落鞍来,伏地不动。
披着黑氅的中年人转过头来,单膝跪地,抱拳道:“阙入松参见少主。事急从权,未及通知我城,实乃属下之过错,还请少主降罪。”
舒意浓忙上前将他搀起,怡然道:“阙伯伯客气。夜凉露重,咱们到厅堂里再说。我已吩咐伙房杀牛宰羊,今晚且让众位弟兄驻扎城外,喝个开怀,慰劳一路辛苦。”语声方落,众人无不面露喜色山呼万岁,与其说贪图牛酒,更明显是松了口气。
这身披黑氅的中年秀士,自然是钟阜酒叶山庄之主、掌天霄城钱粮外事的“剑浮酒叶”阙入松了。
他的五官轮廓其实与长子阙鹰风十分肖似,但晒黑的大郎透着牧民的质朴与精悍,与父亲的倜傥大相径庭;说是相像,实则两样,是从气质上就区隔开来,哪怕眼鼻嘴角再像,瞧着也不相同。
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来看,阙二爷都是极好看的男人,现今如是,年轻时只怕更加丰神俊朗。被墨柳的棱峭、乐爷的匪气一衬,堪称鹤立鸡群,尽显矫矫。
阙入松此番带了近三十名护庄武士,由钟阜疾驰来此,一昼夜间不曾打尖,当中仅换过一次马,余下都是次子阙牧风从遐天谷带来的人。父子俩来处不同,一南一西,直至玄圃山地界才会合,前头都是各赶各路。
耿照原以为那挨了一巴掌的高大青年,便是舒意浓先前提及的“三郎哥哥”阙侠风,不想却是阙侠风的二哥,人称“二郎”的次子阙牧风。
二爷率部直薄城下,卫城中人人慌乱,消息传回云中寄难免有误差,将阙牧风说成其弟阙侠风,墨柳才联想到或许是来逼亲的,让少城主心里有个底。只是来的是二郎而非三郎,也丝毫让人高兴不起来。
遐天谷乃天霄城的牧马基地,是重要的财源,一直都在阙家的掌控下。阙牧风二十岁被派往遐天牧场担任统领,迄今已逾六年,原本没人看好这位佻脱飞扬、已惯徜徉钟阜繁华的二郎捱得住遐天谷的严苛环境,没想到他居然干得不错。在阙家大郎几无可能舍弃刀斧值回去继承家业的情况下,阙牧风被认为是酒叶山庄未来的主人,接班已是板上钉钉,毫无悬念。
阙家二郎无疑也是个美男子,气质却又迥异于父兄,亦是一奇。
皮甲、臂鞴、狐尾绒氅……这些充满阳刚气的物事,穿在他身上莫名地透着股纨裤气息,但又不是真佩戴了什么华而不实的饰件之类,与手下鹘鹰卫的披挂相去不远,只能认为是本人由内而外散发的纨裤之气,足以凌驾质朴刚健的北地衣甲,焕发出世家子弟的玩世不恭来。
阙牧风一看就是自命不凡的性子,当着部下之面受父亲掌掴,哪怕普通人都觉颜面扫地;怨怼父亲,乃至迁怒旁人、伺机撒气,似也不算太不合理。
然而,高大的青年却透着股满不在乎的神气,非是刻意压抑,苦苦忍耐,而是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昂首阔步走在卫城的街道上,偶见窗隙间有女子窥看,便报以微笑,哪怕窗棂“喀!”一声关上,吃了闭窗羹,也只摸摸浮着掌印的脸,如把玩发鬓冠缨般,自在不似作伪,瞧得耿照暗自称奇。
从头到尾,他唯一不看的人只有兄长阙鹰风。两相对照,耿照以为他的在意与不在意都是真,皆非矫揉造作,从而对这位阙家二郎留上了心。两人偶然间目光交会,阙牧风微微眯眼,嘴角仍维持上扬、像是随时会笑出的轻松——甚至该说是轻佻——眸中却殊无笑意,一瞬间竟予人狼视之感。
沿途阙入松与舒意浓闲话家常,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乐鸣锋偶尔插科打诨,连寡言的墨柳也未被排挤在谈话之外,而大郎入城之后即便告退,返回岗位,没机会加入;说到底,被彻底无视、当作透明人一般的只有耿照而已。连这般默契少年都觉有趣,甚至有些佩服。
卫城内的气氛也是。舒意浓所经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恭敬行礼,用力更胜适才下山所遇,不用想也知是做给阙入松看的,仿佛在告诉二爷“不许欺负咱少城主”、“我等愿为少城主死战!”,压迫之甚,比刀兵相向更使人股栗胆寒。
从率领优势兵力陈于城下,到未携从人偕子入城,阙入松连兵器都没带,哪怕突然间从威胁主家的野心枭雄,沦落至阶下囚俎上肉,也半点不奇怪。耿照不认为这位阙二爷有自大到这等境地,益发琢磨不透。
来到城中大堂,舒意浓摒退左右,司剑奉茶完毕、闭门告退后,堂上便只剩下六人;少城主自是坐主位,左侧依序为墨柳、乐鸣锋,耿照居于末座,阙家父子在右侧。
才坐定,墨柳先生便蹙眉沉吟道:“情况有这么糟?”却是与坐在对面的阙入松说。
来到室内灯下,黑绸剑衣、外披褙子的中年文士更显俊朗,燕髭修剪齐整,双眉斜飞入鬓,眉鬓甚至胡髭都隐隐回映灯火,本想是星霜微染,毕竟他还大着墨柳先生七八岁,仔细一瞧才发现:除了银丝外,似还有些许浅黄,明映若淡金,甚是奇异。耿照想起说部里的“黄须儿”多是悍勇绝伦的英雄人物,哪知生到了阙二爷身上,却满是富贵斯文的气息。
他点了点头,忽撩袍起身,居中转对主位上的舒意浓,单膝跪地,沉道:“形势所迫,属下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少城主,请少城主降罪。”阙牧风只比父亲稍慢些,也跟着跪在父亲身后。
这回舒意浓却未起身搀扶,只淡然道:“还请阙伯伯细说。”
“当日接到少城主的鹰书,让属下尽力阻止帝里与行云堡联手,适逢莫氏之主来到钟阜城,属下便邀他一叙。”
莫宪卿接任家主的时间很早,但一直是傀儡,家中大权为长老所把持,有段时间甚至不在帝里,而是旅居钟阜,与阙入松薄有交情;掌实权后亦有往来,称得上是君子之交。
两人约在钟阜名楼“翠光涵”饮宴,阙入松先是为冯、岳两位长老之死致哀,料以莫宪卿那软糊的滥好人脾性,纵有不满,也不致得理不饶,死咬不放。
哪知他像吃错药似的一股脑儿埋怨起来,极言天霄城罔顾道义,致使帝里损失惨重,整个渔阳都在等舒意浓交待,何以背弃七砦四百多年的情谊,舍近求远,执意驰援秋家,最终使两头同遭魔爪,谁也没逃过。
“此事阙兄是决计不做的,小弟未疑,但我听人说,你家少城主将山庄洗劫一空,运了几十车的宝物回玄圃,连秋家小姐都扣在手里当人质。”
莫宪卿面色阴沉,执着空杯抬眸看他。“再不管管那丫头,玄圃舒氏要成武林公敌了。莫不是在她身边,有什么小人攒掇?”
“……他丫说的是‘小人’,还是马贼?”
乐鸣锋冷笑,旋又满脸堆欢,连连摇手。“二爷我不是针对你啊,我还真他妈希望洗劫了几十车宝物回玄圃山,这一来一往间缺的数儿,我能找莫宪卿那专骑烂裤裆的要不?”
以他处事圆滑老练,不会不知此际阙入松正跪着说话,不宜插口;故意掺和,足见光火。果然阙牧风转头笑道:“叔,我爹还跪着哩!您别气了呗。谁不知莫宪卿就是个骑狗烂裤裆的?说的都不是人话。”以一边高高肿起的俊脸,口吐满是市井痞气的讨饶,可说方方面面不恰当到了极处。
乐鸣锋火气顿消,“切”的一声翻起白眼,仿佛在说“你这丫的死兔崽子满嘴浑话”,终究是忍着笑没骂出口。
反倒是阙入松回头瞪着儿子:“少城主面前,不许胡乱说话!”余光瞟了瞟乐鸣锋,不愠不火的面上虽看不出,约莫生生咽下一句“你也是”。
乐鸣锋假装没看见,叔侄俩虽一坐一跪,痞气倒像是一家人。
舒意浓已着人留意江湖耳语,没想到在钟阜竟传成这样,形势果然不妙。但这仍不足以解释阙入松擅离职守,撇下当前最关键的游说工作,不召而回意图逼宫的出格行径,所以只能继续跪着。
“莫宪卿抱怨了整顿饭,属下为平息其怒气,只能不断附和,说了许多冒犯少主的话,也要请少城主责罚。
“后来我见他说得乏了,气势颇不如前,本以为到此为止,正欲宽慰一番,莫宪卿却说要引荐几个人与我,喊来侍席的大家撤去屏隔,须于鹤赫然坐在隔壁,听尽我俩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