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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八折 无患刳肠,知有所困
差不多在石欣尘进屋之后,耿照对“假设”便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若无内力,断不能掩藏声息,致能瞒过石欣尘,而石欣尘竟未察觉有人。
他推测石厌尘香唾中所藏,该是某种迷魂药物,迷惑的却非心识,而是对于真气的感应,只不知效果是暂时性的,抑或将留下不可逆的伤害。
女郎并未否认“藏于唾液”这一点。
“我的口涎、汗水乃至血液皆有此奇能,这是修习一门名唤《啖精噬元》的功法所致。”
石厌尘托腮笑道:“猜猜哪边的效果最好?”换将左腿叠上右膝,改用左手捧颊,动作间滑顺的裙纱在两条修长大腿间流淌,细沙般熨出平坦的小腹线条,以及微微隆起的饱腻阴阜,答案不言可喻。
难怪她以为津唾无效后,改用腿夹他的头,诱使少年舔舐私处。
两人自相拥于榻的“观音坐莲”姿势分开,石厌尘改坐圆桌畔的四脚莲墩,耿照则踞于长背的酸枝太师椅,与其说隔桌对峙,更像避免干柴烈火搁在一块儿,十有八九要糟。
须知来红不仅不碍阳物插入,据说部分女子于月潮期间,性欲特别旺盛。她在来潮时自渎过,那膣壁又厚又腻、气味极膻,充血的挤胀感异常鲜明的滋味她并不讨厌,所以格外危险。
石厌尘虽爱玩火,亦谙“不立危墙”的道理,她与少年棋逢敌手,对自己能否把持并无信心,索性坚壁清野,免得说没两句又上头,回神已干到天亮,把留梦轩弄得到处是血,宛若杀人现场,石欣尘那丫头肯定要疯。
她对“赵阿根”的尺寸、体力乃至技巧都非常满意,但自今夜之后,少年吸引她的怕又不只如此。他那处变不惊的冷静极迷人,非是出于无知的无畏,相反的他具有某种思考家的特质,不曾有片刻放弃寻找突破困境的可能;女郎完全能想像那有多挫折,而挫折居然不足以使他放弃。
“我曾挫断脊椎、半身不遂,被囚在绝崖的巨笼,也曾陷于无人知晓的地底幽牢,日夜遭酷刑拷打,长达数月。”耿照淡道:“相较之下,眼前所遇实称不上艰难。我大胆猜测姑娘非我之敌人,与那帮恶徒无涉;若姑娘高抬贵手,解除《啖精噬元》禁制,在下必涌泉以报,一生不与姑娘为敌。”
女郎啧啧摇头。“想不到双燕连城是这般险恶的地方,这是虐童来着。”耿照苦笑:“我真不是梅少昆,姑娘明鉴。”
“非常诱人的条件,我很想答应。”
石厌尘难得一本正经,甚至看得出有一丝淡淡的懊恼。
“可惜我无法办到。”
因为《啖精噬元》没有解法。
“……姑娘不明此功原理么?”
“我且打个比方。”女郎道:“练五毒手,你知要用哪五种毒物、捣烂后在三伏天里曝晒若干时辰,混入沙土铁砾,贮于布囊,早晚拍打;完功后须浸醋散功,否则手掌将溃烂如糜,毒入骨髓更有性命之忧……秘笈中写得清清楚楚,独独不会解释为什么。
“五毒手如此,《啖精噬元》亦然。我练成了,教我这门功夫的那人自然也能施展,但我俩怕都说不出它是什么道理,遑论改弦易辙,从根本上逆转效果,使你复原。”
耿照心底发凉,但他早想过这个可能,失望却不意外,思绪由以毒虫淬成毒掌的五毒手发散,脱口问:“《啖精噬元》也是借虫草蛇虺等外物练成的么?”
“聪明。”石厌尘毫不掩饰激赏之色,咬唇似笑非笑:
“还能不能再聪明些?”
既须仰赖有生来练功,必与土地风物有关
耿照双眸骤亮,猛一击掌:
“……彼岸之花!”
石厌尘双颊酡红,乜着他吃吃笑。“我从不知聪明能如此诱人。你乖乖坐好别动,万一我忍不住扑过去,你要负责翻窗逃走,决计不许让我逮住。我怕会活吃了你。”耿照摸摸鼻子苦笑:“《啖精噬元》秘笈有没提到,这效果是会叠加的?有的话姑娘要先说啊。”
石厌尘怡然道:“以黑色彼岸花淬成的功体,有迷人心魄的效果。接触我汗水唾沫之人,对我的话特别没有抵抗力;配合独特的发声法门,或可强迫对方服从命令,越短促的效果越好。譬如——”喉音忽变,如男子所发:
“‘过来’!”
耿照浑身一震,仿佛一记闷雷在颅中炸开,眼前倏白;恢复意识时,赫见自己双臂大张,凌空飞越圆桌,余光瞥见身下莲墩空空如也,不知怎的放下心来,整个人狼狈地撞进锦榻。
垂落的纱账外,石厌尘不知何时已坐于他那张太师椅上,两人算是对对扳换了位。女郎掩嘴忍笑,耸着平削的香肩,露出一副“你看罢”的夸张无辜眼神,比爆粗口更要挑衅百倍,非常之欠。
而石厌尘显然还没玩够,再度运起震音秘法,低喝:“‘褪衣’!”
耿照耳中嗡震,但这回听着更接近女郎原本的声线,不若先前铁砂磨地般的浑厚男低音,连教他动动手指的效果也无,遑论解带宽襟。
“……这样你就懂了。”
石厌尘居然能毫不脸红地解释着,仿佛一切都是出于清楚说明之必要,而非成功与不成功的两次恶作剧。
“《啖精噬元》效果参差,有些命令贴合对象原本心中所欲,看着就会很神;相反的,违背意愿的命令就没什么作用。对手有无准备也会极大地决定成功与否。出人意表更容易得手。
“而《啖精噬元》秘笈内所载一切法门,只对某一件事特别有效,仅此节毋须依赖运气,出则必中,绝不空回——”
“……让武者丧失对内息和经脉的感知。”耿照叹息。
“仿佛它便是为此而生。”女郎听着似乎比他更遗憾。
依石厌尘所言,她施展《啖精噬元》时仍须凝神致志,才能夺取对手的经脉感知;若未存想,仅仅让人接触汗唾体液,只能使之短暂失神,看上去像发呆恍惚,未必会丧失运使内息的能力。
此术与其生源——黑色彼岸花——质性相近,也是对男子远比对女子有效。至于剥夺内息感知,石厌尘并未在女子身上试验过,只能对耿照两手一摊,露出招牌的夸张无辜表情。
“……姑娘没遇过习武的女子么?”耿照有些诧异。
“你知女子习武有多难么?”石厌尘翻了翻白眼,仿佛在说“男人呵”。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祸害你们就行了,找女子做甚?”
耿照再次感到意外,忍不住微笑。看来双胞胎不只外表相像,除了共享高潮,内里有些东西也是一样。
石厌尘瞪他,连威吓都媚得惊人。“别说。别夸我。我不是。我就是懒。”耿照闭口举手以示投降。原来姊妹俩都是傲娇呢!他开始相信她们感情其实不错,好过他最近所遇的另一对双胞胎。
《啖精噬元》秘笈不同于寻常武典处,在于记载了这门奇异武功的源流。
千年以前,南方的桃源乡出了名盖世英雄,率领同胞对抗恶龙入侵。恶龙是大地之上最强最恶的存在,所向披靡,吐息足以熔毁一切,浑身刀枪不入,更有着人所难及的无双巨力,即便英雄已是人中龙凤,拥有神鸟的血脉与祝福,最终仍不敌恶龙。
英雄虽然落败,却赢得恶龙的敬意。它无敌得太久,在世上已无看得入眼的人事物,但英雄的强横令它耳目一新,承认彼此是同等的存在,巍然并立于芸芸众生之上。
恶龙将英雄和桃源乡美艳绝伦的公主带回了北方栖息处,连象征神鸟降临大地的圣木也一并砍伐带走,做为征服桃源乡的战利品。
英雄之所以忍受这样的屈辱,除保全同胞性命,不欲多有牺牲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与沦为恶龙禁脔、备受宠爱的公主恋人合谋,要为世人除去巨患,他的实力与恶龙仅有半步之差,有心算无心,结果必定不同。
不幸恶龙早一步察觉,英雄公主双双罹难,桃源乡的百姓也被屠戮一空,仅有藏匿在故乡深林中的一小撮人逃过劫难,幸存至今。
英雄的盖世武功连在恶龙的栖息地也备受觊觎,他殉难之后,武学被恶龙麾下的虾兵蟹将悄悄瓜分,视为是对抗残暴主上的希望。然而无论怎生钻研,它们都难及英雄于万一,因为铸就这般强大的最后一块拼图,早被英雄留在家乡,这些愚蠢猥琐的北方龙伥永远都得不到。
毕竟黑色彼岸花无法在青丘山以北生长,遑论开花。
“……你知道,英雄和公主是什么关系么?”
石厌尘喃喃道,眼丝缝中荡漾着潋滟波光。
“在成为恋人、乃至夫妻之前,他们便在一块儿了,因为是兄妹。阿好说,在从前南方的兄妹是可以成亲的,便到如今,南陵某些地方仍不禁旧俗,哥哥娶妹妹偶有所闻,连封国王室内都有。”
耿照知道这故事,甚至亲眼看过某部分。
——风陵族。伐倒后被运往侵略者都城、髹金饰玉的圣树建木。那场精心策划却功败垂成的三重刺杀。
忌飏与陵女……接天宫城。
故事里的恶龙,指的便是龙皇玄鳞。在烟丝水精的幻象中,附于玄鳞视角的耿照见识过忌飏之能,他虽被玄鳞的“真龙燃息”所杀,那短暂的鏖斗却是少年平生仅见的惊心动魄;如今想来,绝对是峰级高手的等级、甚至凌驾其上的灿烂之战,千年难遇。
只逊龙皇半步的绝顶高手,其武学会被玄鳞的身边人瓜分,实是再合理不过。毕竟龙皇暴虐,偏又永生不死,侍奉如伴虎,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想除掉玄鳞的决计不只风陵族的孤臣孽子而已。
其时龙皇座下分龙臣、龙血、龙祀等三大势力,忌飏的武功也被一分而三,由权臣、宗室与天佛教团各得其一。但风陵族第一高手的遗绪,终究没能在推翻玄鳞的大业占得一席之地,因为练成忌飏绝学的关键——彼岸之花——受限于水土,只能存于青丘大山以南,东海难觅。
直到石世修于此间复育为止。
“……那人在逃离白玉京时,据说带了上万本的书籍古卷,详细的数字你可以问我妹妹,毕竟她才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我是有不如无的坏东西。”石厌尘眨了眨眼,很难说是俏皮抑或顽劣。“他虽是混蛋,但不碍他读书厉害,他那些打铁、篆刻、水利农事的本领,全是从书里得来。书中自有什么什么的鬼唠嗑,旁人或是随口瞎说,于他可不是。”
看来种花和练武也是。
石厌尘有个理论。她认为她父亲从卷帙浩繁的古籍堆里,掘出了忌飏武学的轮廓,直到在舟山种活了彼岸之花,这才着手重现。
“……是因为阿好补齐了某个缺失的关键么?”考虑到“南陵”的关键字,这是相当合理的推论。南陵少女带来了南陵秘境的传说花卉,听着很有说服力。
石厌尘却摇头。“从我记事以来,书斋外便种满了彼岸之花,年年由红转黑,不曾变改。阿好是我七岁那年才来的,那年她刚满十六吧?就是个不幸遇上的倒楣蛋而已。”
但南陵少女于好的出现,确实为石世修停滞不前的研究带来了一线曙光。
如五毒手要将蛇蝎之毒练进肉体,这类武功的先决条件是身体不能排斥。彼岸花先天对男子具有加乘效果,连想在花边久待都不能够,接触、乃至服食那是更不用提,只能再找一层媒介,间接图之。
“且慢!”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女子汲取彼岸花的精华,再拿来练功?这是以人牲祭祀的意思了,岂有此理!”
石厌尘冷笑。
“你以为我娘是怎么死的?她生不出男丁,只能以身试药,想替丈夫成为彼岸花之媒,哪知也不是这块材料,博取宠爱不成,落得身死收场。
“我妹妹不知这事。但连我都能猜想得到,我不信她是真不知晓,或许是不愿去想、不愿承认,更糟的是认了这就是娘的命,而不是有人害死了她。”眸焦投于虚空,似望极远,却又极其凝聚苛烈,微勾的嘴角由冷转狞,平静得令人股栗。
“但她就是。我知是谁害死了她。”
耿照无法安慰她,总觉冲口说点什么会很廉价,不免伤到她的憎恨与哀伤。他不会说石世修是对的,当今之世豪门氏族重男轻女,视妻女如衣服,随手弃之,并不是什么标新立异的举动,不乏以豪杰自居、颇有声名的人这么做;石世修至多是不够伟大,不称其超逸绝俗的名士派头,却也绝难因此受千夫所指,非向亡妻女儿道歉不可。
石厌尘的视线移到他脸上,又恢复原先的似笑非笑玩世不恭,托腮笑道:“你很懂怎么让女人舒服,必有众多红颜知己,现在便未,将来她们也会一一被你哄骗上床,记得风流不妨,莫干这等伤心取命的缺德事。周旋在女孩子之间,想必很辛苦吧?”
“你这是赤裸裸的嘲讽。”耿照提醒她。
石厌尘笑够了才直起身,双手交叠于膝,直勾勾地盯着他,微笑道:“你方才的提议我很心动,虽说敌对的两方干起来也别有滋味,但我还是喜欢体己听话的小奶狗,该坏的时候坏,该乖的时候也得够乖。所以我想修正下你的提议。
“我把《啖精噬元》的秘笈给你,并就我对于这门功夫的了解,尽力助你破解复原,但不保证结果。”
耿照不置可否,片刻才道:“武林各派莫不坚守门户之见,姑娘于此,算得上是出人意表的大方。”
石厌尘挥挥手。“我不在乎这个,什么狗屁门户,不如一根够粗够硬的滚烫鸡巴,在我想要的时候随时能上,不想要时不碍我的眼。你用不着信我,我可先让你看货,看了再做决定不妨。反正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自己会输给一本破秘笈。你不能没有我。”
她如此坦率洒脱,再犹豫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耿照想了一想,点头道:“姑娘想让我做什么?”
“那厮喜欢你。我妹妹说得没错,你是他想要的那种儿子。”石厌尘道:
“他会频频找你过去,聊这聊那,乐此不疲。你有大把的机会进出书斋,待上许久,能看到许多我拿了你那块小小的血珏夜闯、时间上不允许实际上也办不到的细琐物事,包括他想让你看的、不想让人看到的……林林总总——”
耿照打断了她。
“石姑娘,我不能协助你杀……伤害你的亲生父亲。我做不到。”
石厌尘微怔,忽然噗哧笑出,大概意识到这对少年而言,不是能拿来嬉闹戏谑的事,虽仍带着笑,却无半分轻佻。
“我还没决定好,要拿他怎么办,现在还没。我娘挺可怜,但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可以坚拒那厮纳妾,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可以一剪子捅死阿好,可以不替那厮试药……她的决定导致了结果,怪不了别人。
“我没有替她复仇的理由。在她心里,说不定不觉得有仇。”
耿照无言以对。
女郎从追忆中回过神,淡道:“我只想知道阿好怎么了。她最初来到舟山,是被派来照看我的,此前照管的人瞧我都像瞧着什么怪物似,唯恐沾染灾气,只有阿好待我像个普通小女孩,也是她让我和妹妹见了面——这原是不被允许的。
“阿好教我读书练武,带我们姊妹俩一起玩……如今想来,在那厮最疼她的时候,她恃宠所求的,不是什么好看衣裳、好吃的东西,全用在了我们姊妹身上——或者该说是我。若无阿好,我早烂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僻院里,指不定比我娘亲走得早。”
他发现石厌尘其实是个不擅作伪的女人。
但凡不是发自内心,彰显于外的便只“夸张”二字:夸张的笑,夸张的故作姿态,夸张的媚惑勾引……仿佛怕人看不出假。除此之外,她却是直率无隐的,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明白的就说不明白,相处起来意外的舒服。
就像她毫不隐瞒对阿好的感情那样。
“我想过是他杀了阿好,悄悄埋在彼岸花下。”石厌尘道:
“但我现在懂男人了,知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应是那厮爱阿好,胜过阿好爱他,我不信他下得了手。你须为我探查阿好的下落,无论是那厮杀人埋尸,或阿好终于鼓起勇气逃离此地,书斋内必留有蛛丝马迹,拿来给我。之后,我才能决定要拿他怎么办。君子一言?”朝他伸出纤长的五指。
耿照无意介入她父女俩的争端,但石厌尘与他有着几乎一致的目标,他们都想确认石世修对于某事的意图,且不能为其所知;在弄清石世修是友是敌之前,石厌尘无疑是绝好的制衡与保险。况且在破解《啖精噬元》一事上,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快马一鞭。”两人右手交握,又不约而同松手缩回,对“握久了会出事”居然莫名有共识。石厌尘滴溜溜转开美眸,胡乱掠了掠鬓丝,强抑着拿眼角瞟他的冲动,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有些着相,忽生疑惑:“且慢。我是在心虚么?有甚好心虚的?”本想扭头抛他个销魂媚眼,证明自己坐怀不乱,蓦地脸颊发烧,好像正做着什么极端羞耻之事似的,浑身都不对劲。
弥漫在空气中的燥热,同样令少年躁动难耐。
女子来红总给人秽恶不洁之感,无分男女,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女郎来了月事,耿照的欲念竟难遏抑,兴许是她窈窕如天仙般的纤细美貌,与裙底那浓厚鲜烈、充满血肉气息的骚味反差过大,初嗅时虽有些刺鼻难受,却总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越发地渴求起来。
少年唯恐失去理智,干咳两声,打破令人难受的沉默,讷讷道:“石姑娘,那个……秘笈……”
石厌尘顿如开窗迎风,从满脑子自我怀疑和淫艳绮想中浮起来,也干咳两声,拍手笑道:“是了,秘笈。重要的重要的,我明儿写给你,一定啊。别担心。”
“明儿写给——”耿照都听傻了。
《啖精噬元》或有所本,但石厌尘没见过。她所知的一切,全是那南陵少女于好教她的。于好不知彼岸花于人有害,怜惜石厌尘孤绝于至亲之外,才想着将得自其父的真传,也教给另一个无缘习之的女儿。
“所以说书斋之内,或还有一部《啖精噬元》的珍本。”耿照抱臂沉吟,若有所思。
石世修传授于好的,必定是淬成彼岸花之媒的部分,纵有解法,于好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如此想来,《啖精噬元》未必没有逆转解除的救治手段。
石厌尘以为他担心自己赖皮,拍胸脯保证:“待我睡一觉起来,默给你便了,反正你啥也没干,怕我混赖不成?合作贵乎互信,你怀疑我我怀疑你的没啥意思,要不我先付前订,未买菜先送葱,便宜你了。”兴致所至,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拖着他奔了出去。
耿照连灯烛都来不及拿,所幸屋外月色皎洁,倒也毋须照明。石厌尘拉他一径往前山去,全不怕被人目击,回见耿照眉头紧锁,安慰道:“不怕不怕,这帮弟子十分犯贱,往往子时才睡下,寅时便赶着起床练功,这会儿全睡成了猪,放火烧屋都醒不了。”说得好像她放过似的。
不对,没准她真放过
耿照心中喀登一响,见女郎余光乜至,赶紧转移话题:“万一被人瞧见……”石厌尘咯咯笑道:“那也是我妹拉着你跑。这山是归她管的,谁敢多嘴?”耿照越听越愁:“所以才不妙啊!”只不敢说出口。
石厌尘专挑僻径走,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直到弯出小路,来到双冢对峙的山道间,抬头见得熟悉的“龙跨千山”诗句碑帖,才意识到是与阙牧风傍晚分食炖肉之处。
“这儿有《啖精噬元》的秘笈可看?”耿照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石厌尘轻搔螓首,脸皮子居然变薄了几分,瞧着颇不好意思。
“不是,今儿我不想写字,说了明天默给你的,不写是小狗。这前订呢,是跟另一套武功有关的秘密,买菜送葱,不收你钱。”耿照心想:“你同阙家二郎倒是有话聊,一个德性。”
石厌尘见他不说话,当是同意了,唯恐少年变卦,热情推销。“阙家小子同你说的事,是真的。那厮与他在这碑冢前比划,失手砍了上头一剑,半截剑尖都没入石碑里。你可见得碑上有剑痕?”
在太阳还未全落前,阙牧风已检查过几遍,连被伍伯献二人架走时,都不忘逼他俩作证,伍、翟都说记得此事,却同样找不着记忆中的痕迹,只能认为碑刻背朝山道,长年被浓荫所遮,清除苔绿后便能找到那剑痕也说不定。
石厌尘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柄漆黑镂花仕女骨扇,模样小巧,被她颀健的身量和纤长的手指一衬,更是宛如童玩般,说不出的可爱。
女郎“唰!”迎风开扇,见少年面上掠过一抹讶色,惊喜之余,饶富兴致:
“你也听出此扇不凡么?”耿照沉吟道:“由破风声听来,此扇质地奇坚,扇顶开锋,应是兵器。然而分量不该如此轻盈,不合常理。”
石厌尘满意、得意兼而有之,随手一搧,摇头晃脑作吟哦状,娇笑道:“此扇名为‘倒断肝肠’,于百锻精钢中掺了点玄铁和珊瑚金,才能这般纤薄轻巧。我曾持与一柄八十二斤的水磨禅杖相斗,终是掏出那花花和尚的肠来。”往耿照下腹一比,笑得不怀好意。
耿照自是不惧,闻言不禁微凛,若有所思。
她与石欣尘争作姐姐的别扭手足情既可爱又动人,对阿好则情义深重,不惜与父亲反目,更别提女郎对自己的好感,虽说全是肉欲,但那份坦率洒脱也让人讨厌不起来……他几乎忘了初见时,石厌尘明明与他素昧平生,却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在江湖上固无籍籍之名,若有,怕也不脱女魔头之类,绝非是有恩无怨不沾血雨、可以放心结交的对象。既携手便不疑,只不知这个因地制宜的决定,往后将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少年唯求止于一身,莫牵连身畔诸女与七玄盟。
石厌尘不知他心中计较,柳腰一扭,单手负后,得意洋洋地踅到六臂浮雕的那一面,喃喃自语着:“我记得……是这边罢?”漆黑骨扇往云纹碑边上抵,似在找角度,蓦地喜动颜色,狠笑道:“就是你了!”运劲一铲,硬生生刨起人形的裈裤一角,赫见底下是阴刻的人形图,像是赤身露体,其上又生满了龙鳞一类;人腿边上果然有个明显的剑尖剖面,只是仿佛填入与碑面同色的粉浆后干燥固化,摸着甚是平整。
耿照拾起她刨落的小片碑碎,手感似砖似石,朝上那面摸起来就是碑冢表面的触感——打磨抛光过的平滑细腻,质地冷硬,是上佳的青石,才能顶住数百年的风吹雨打;但朝下那面却布满碎砾,随手一摩都能刮下满指灰粉,感觉只比面粉块稍硬些,像以石粉调入浆剂,糊于碑上凝固成形。
“当年阙家小子被赶下山之后,我也起意离家,闯荡江湖。欣尘妹妹看了我留的信,下山找了我几天,殊不知我从头到尾都跟在她后头,那丫头自是找不着我,失望地回家哭去。”
石厌尘笑道:“我在外头玩了大半年,突然想念起妹妹来,某晚偷溜回山上瞧她,撞见那厮穿着夜行衣,提了浆桶刮刀,像个泥水匠似的在这碑后涂涂抹抹,雕塑成形,专心到完全没发现我在一旁窥看。
“为此我逗留了月余,夜夜尾随,终于搞清楚他在做甚:那厮把廿七块碑冢上的浮雕铲落,将其下的秘图拓印下来,然后再拿铲落的碎石磨成粉,调浆敷回,按事先拓好的拓片重塑浮雕,打磨作旧、植上青苔,像仿制古董那样,恁谁也瞧不出他动了手脚。”
为防被人发现,石世修非是一次铲掉整块碑,而是分批为之,每次只铲一夜间能拓印留存、敷浆重塑的面积,不厌其烦的程度,较之高明已极的手艺,简直不知道哪个更值得佩服。
“我猜是在考较阙家小子那会儿,那厮发现浮雕下别有洞天,才生出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石厌尘扬扇连铲,削得碑背粉尘簌落,阴刻人形的一条腿逐渐显露出来。耿照本想提醒她莫再刨刮,否则两人无复原的手艺,难保不会被弟子发现,回报山主,但此际也已来不及了。
舟山门下不重武学,便如季英这样的小孩,也知花太多时间钻研碑上的《卫江山剑》,不免遭人讪笑,可见风气自始至终是这样。石世修原本毋须担心刻图的秘密曝光,当可徐徐图之,不幸山上有个除武功之外,只对他女儿感兴趣的小混蛋,镇日绕着碑冢打转,遑论这座见证他打败山主的“龙跨千山”,怕不是长睡于此不肯离开。
由是二郎又多了个被驱逐的理由,石世修却始终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阙牧风离山,才着手搜集浮雕下的图刻拓片,耐性不可谓不高,却又因此被女儿窥破秘密,运气差得令人摇头。
石厌尘一气将浮雕铲去左半,想再继续往右铲时,为耿照所制止。女郎浑不在意——反正她随时能拍拍屁股走人,啥都不怕——却未继续动作,怪有趣地看着耿照搜集起铲落的石粉块,尽量保持完整,集中到一旁的大树底下,恨不得就地拼回原样,末了以枯叶掩盖,以免被人发现。
不同于袖手旁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石厌尘,百忙中,耿照不时抬头移目,打量浮雕下的半幅图样,见仍是六臂四腿的怪异人形,手脚俱在周天方圆之内,只去除了衣裤,赤身露体,甚至能瞥见腿心垂落的小半截阳物——石厌尘估计是想摸清全象,故尔兴致勃勃——他没见过拳谱写实到连私处都仔细描绘,难不成要把武功练于此间?
而原本以为是龙鳞的花纹,铲开后却是一束束呈纵向分布的狭长梭状物,刻划极细,丝丝宽窄各异,或撑鼓或拉平,有实心有空心,仿佛标示着不同用途,线条密集到令人颇为不适。
人形胸膛的部位,则像是拉长的蒜瓣,细密的纹理连接肩头部位,这里全是空心线条,瞧着一片白,与多属实心线条的肩臂处大不相同,但一样是看不懂弄的什么玄虚。
“这有甚好藏的?”石厌尘居然问起他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是那种“你们男人啊”的表情。
耿照也不懂。他拍去指尖灰粉,正欲起身,余光瞥见图形那半片臀腿间细密的肌束纹理,明暗相间的空心与实心线条忽一闪,仿佛动了起来;福至心灵,腰背微晃,似为刻图所牵引,身不由己踉跄起来,前后摇动宛如醉酒。
石厌尘分不清他是真的腿麻,还是存心耍宝,直到少年一跤坐倒在地,才噗哧笑出,骨扇斜指,唇颊皆红,瞧着分外明媚。
“你便说是瞧我瞧醉的,今晚也没得干,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别净想那些个有的没的,赶紧回去睡觉!”
耿照怔怔抬望那半幅怪异人形,久久无法言语。
他的重心在起身的瞬间改变了。仿佛身体里有个摆锤,原本毋须控制,该往哪儿便往哪儿,却在接触图刻的一霎那天地倒转、法则尽碎,摆锤逆天浮起,他的筋骨肌肉也是。
这感觉少年并不陌生,他常在恶梦里重温,但他清楚这不是梦。
上回像这样违反常识,身体的重心任意扭曲,是在烟丝水精里。那会儿他像钻进了龙皇玄鳞的脑袋之中,身不由己地被带着杀戮奸淫;但这一次,哪怕只在瞬息间,却是他的身体无视了百骸运行之理,如玄鳞那般动了起来!
第卅九折 引臂为辙,使子承流
是夜耿照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他反复附于玄鳞之身,重历那段在接天宫城的残虐香艳;忽又回到“龙跨千山”的碑冢前,碑背的浮雕转过半身,抖落一身碎成石屑的衣铠,化成忌飏的模样,五指箕张、眦目欲裂,面孔焦烂如遭“真龙燃息”喷吐,对着他含恨呐喊,却什么也听不见
少年惊坐而起,大汗淋漓,才发现房内幽蒙一片,天未全亮。距同石厌尘在碑冢前分手、悄悄潜回客舍,居然还不到两个时辰,然而睡意已消,索性起身。
用过早膳不久,石世修果然派人来召,两人又在那形似天井的空间里修理奉茶童子,直到仆役提来食箧,才知已过晌午。耿照与他边吃边聊边修理,直至未正一刻,石世修才说要休息。
在耿照起身告辞之前,白衣羽士不经意道:“你要住留梦轩便住罢,那儿离作坊也近,利于赶工。记得三日之期不?今儿是第一天。”
耿照哂然:“那你还耽搁我半日?”这话自是没法说出口。
但修理桩柜确实有趣,石世修邀他同吃的饭菜也十分美味,老实说这近三个时辰是充实愉快的,处处能感受主人细腻周到、却又不着痕迹的招待;尽管几无相似处,不知怎的耿照老想起从前和七叔打铁吃饭的时光。
闭起书斋门扉,赫见石欣尘立于门后,神色木然,想也知道父亲居然批准外客留宿后山,还是在女眷房舍,做事一板一眼的石欣尘有多崩溃。
她不想让耿照待在留梦轩的唯一理由,就是怕妹妹缠上他,镇日胡天胡地,沉溺欲海,石欣尘怕是要疯。
但现在起码是安全的,毕竟月事来潮,谅厌尘丫头也玩不出花来。但在经期结束前,“姑姑”绝对会想办法将他撵出留梦轩,乃至舟山,断绝威胁的根源——耿照对此毫不怀疑。他必须把握时间,完成关键的锁针部件。
耿照迅速回到作坊,检查了给伍伯献的需求清单,开始制作锁针的蜡模,一路忙到深夜。太阳下山后石厌尘便即现身,仆役送饭来时她甚至避也不避,只摘下珠花攒手里,装着石欣尘的声音口气应付,还吩咐自明儿起餐餐都送两人份来,下人唯唯称是,丝毫不疑。
她问了耿照在书斋所见,倒也不甚逼人,闲聊居多,气氛自在。其间石厌尘说要去洗澡,消失了大半个时辰,回来时发梢湿濡,通体喷香,诱人得无以复加。但少年的翩联浮想,也就硬挺了抬头乍见的片刻间,不久又沉浸于工作,连女郎何时离开都不复记忆。
中夜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留梦轩,赫见内庭檐下搁着澡盆,贮装热水的三只木桶山般叠扣在一旁,西厢的镂花门扉大开,锦榻被褥上还留着皂香和女郎怡人的体味。
石厌尘只说洗澡,没说是在他院里洗。更过分的是洗完还在他床上尽情打滚,小憩一番,活像留气味占地盘的母猫。
“……可恶!”或许是心理作用,耿照隐约嗅到了一丝混着淡淡血气的淫蜜骚味,想像女郎在他床上抬起光洁赤裸的小屁股,裹上月事白巾,那湿濡的蜜缝散发鲜臊的血肉气息,混着皂香体香,硬得他难以成眠。她绝对是故意的——少年蜷着身子咬牙切齿。
翌日石世修没再喊他,连石欣尘都未出现,除了送饭送茶的仆人,便只有伍伯献运来清单上的材料工具,耿照乐得专心干活,直至日影西斜,才知又过一日。只挂心阙牧风竟未上山,不知他往西岭探查的结果如何。
石厌尘也没来烦他,是到第三日午后才突然出现。
“天赐良机!”女郎搓着纤美柔荑,就差没蹦跳进门。“那厮和欣尘丫头下山去了,书斋里没人。咱们走一趟。”说着便来拽他。
“……且慢!”耿照有些懵。“你到底想干嘛?”
石厌尘略显不耐,仍忍着烦躁解释:“阙家小子连夜回山,说梅花林里全是死人,独独没见着张冲老道。瞧尸首腐败的模样,至少是十天半个月前的事,可能更久。”
“阜山四病”中,张冲性情虽古怪,与石世修却未真的交恶,彼此便称不上顺眼,远不到割袍断义的地步。
石世修沉默听完,估计又给了阙牧风新任务,兴许是写在纸上,内容石厌尘无从知悉,听得阙家二郎领命,女郎便即远远避开,以免被阙牧风那个鬼灵精瞧出端倪,天亮才又潜回书斋外窃听。
石欣尘于凉亭内召集弟子,以及仆役中带头管事的,宣布山主将闭禅悟关,期间饮水辟谷,瞑而不眠,由她亲自侍奉,谁都不许打扰。
惟山主出关后,要在邻峰无我峰祭天,给伍伯献一卷图纸,让他率领众弟子往天心湖畔修葺祭台,务必在禅关圆满前完成。“……我一听便知有鬼。”石厌尘皱鼻嗤笑:“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与欣尘妹妹肯定要出门。”
耿照一头雾水。“闭关不是足不出户么?怎会是出门的意思?”
“你懂个屁。”石厌尘白他一眼。“无我峰与舟山不相通,除非两胁生翅飞过去。须得下山撑船绕到另一头,才有路登顶。”
天心湖乃无我峰顶的水潭,水质极酸,鱼草不生,故至为清澈,宛若嵌于山石间的巨大水精。湖畔全是脆硬烁亮、断片锋利的黑岩,包括石厌尘鬓边的珠花,不应庐有许多别处罕见的黑曜石制品,盖因产地便在邻峰,俯拾皆是。
无我峰因水质独特,虽不乏密林植被,却无飞禽走兽栖息,渔猎不兴,早早便被石世修圈入势力范围,登顶祭过几次天地,时常与故友在湖畔饮宴论剑,修有简便的亭台。阜山四病闹翻后,他自己也坐了轮椅,日常管事的石欣尘腿脚又不甚方便,近年少去无我峰,遑论临湖祭酒,把盏对月。
石厌尘压根不信父亲会不吃不喝不睡的闭捞什子鬼禅关,一口咬定是支开山上诸人的伎俩。伍伯献等拿不准山主出关的时间,兴许十来天,也可能是明儿清晨,只得拼命赶工,无暇他顾。
一来二去,那厮替自己争取了起码三到五天、毋须担心书斋会被身边人乘虚而入的空档,肯定是要开溜。
石厌尘绝非脑子一热说干就干的莽妇人,埋伏在彼岸花海中,耐心等待众人散去,过没多久,果然见石欣尘推着那厮,鬼鬼祟祟择小路下山。女郎一路尾随,直到两人之舟驶入水泊,没于芦苇丛中,才匆匆折返,直奔留梦轩拉伙犯案。
“……舟上只有山主和石姑娘么?”耿照忽问。
石厌尘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杓了。没头没脑的瞎问啥?谁管船上有没别个儿?理他娘!女郎霸气侧漏,懒得再同这小子废话,拖着他直奔书斋,果然一路没见半条人影。
书斋门没锁,然而人去楼空,石厌尘掠过天井,径闯内室。
耿照听闻山主藏书万卷,本以为该是层层叠叠地堆满书籍,谁知远较想像中来得少,四壁虽全是书架,陈列得无有余白,顶天也就几百几千本,距两万之数落差不小。
“前山有买字楼,就是类似藏经阁的地方,那儿才是藏书处,每年晒书时能活活累死人。”石厌尘看穿他的心思,径自转身拉开抽屉翻找,连回头的工夫都不想浪费。“这些跟他自己的研究有关,又或不想给弟子看的。你专心找书,没准能发现《啖精噬元》正本;屉柜交给我,以防有机关陷阱。”
耿照本欲争辩——论机关之术,女郎未必胜过他——想想还是算了,暗叹了口气,抽出架上的卷轴。
内室的藏书很杂,粗粗一翻,武典居然不到一成,理论性的著作远多于图谱,其余则涵盖经史子集、农事水文、莳花烹饪等,瞧得少年头晕脑胀,简直不知找的是啥。
石厌尘胸有成竹,一头扎进橱柜间,什么都翻;多瞥几眼后,耿照猜她心里也没谱,揣着糊涂装明白,这趟算白来了。
突然间喀喇喇一响,不知她在哪儿摸着什么,屋内最底的三座靠墙橱柜应声震动,居中那座向前浮出,侧向滑开,露出密室的入口;内里竟非漆黑一片,四壁皆嵌有琉璃罩壳的长明灯,灯色青白,光华连晃也不晃,稳得毫不真实。
难以形容的异味卷窜而出,两人举袖掩鼻,石厌尘执“倒断肝肠”于手中,率先跃入,但见石室各处散置着动物与人的骨骸,成具成具的锁以支架,那臭味极可能是防腐的药剂所致。
居中的石台之上,摆了条暗红掺白的鼓胀异物,凑近细瞧,赫然是剥去表皮肌肤的手臂!按说硝制防腐后,会较生前缩小许多,然而断臂粗壮得骇人,女子绝无这般雄健,臂膀的主人必是名魁伟男子。
石厌尘俏容惨青,却是凝重而非害怕,片刻才摇摇头,似喃喃说了“不是”二字,回神见耿照投以询色,低道:“我以为是他……那厮杀了张冲,斩其臂藏于此间,硝制保存,当成鹿首熊皮之类的战利品,简直疯了。张冲老道是高个儿,非常高,我曾远远见过一回。”
耿照闻言悚然,担心起阙牧风的安危来。毕竟女郎并未亲眼见阙牧风离开,以青年的眼贼与精细,又不买石世修的帐,难保不会忽然看出什么不对,惨遭灭口。
好在石厌尘随即解释:张冲虽颀长,却是个皮包骨的瘦子,整个人宛若髑髅骨架,肌肉硝敛之后,绝不能有这般粗壮。少年约略放心,仔细观察片刻,注意到指掌异常地漆黑滑亮,掌纹深如刀镌,这才省悟过来。
“这不是人的臂膀……是某种猩猿!”
石厌尘经少年提醒,果然见得黑掌的指甲厚如象趾,确实不似人属。
猩臂在架上摆成倒写的“人”字,齐肩的断口镶着厚厚的金托,如嵌圆盖,金托上接了个同材质的镀金矮墩,耿照轻轻扳压顶部的掣柄,猩臂裸露的肌束骤然鼓起,被注入的殷红液体染成更深浓的暗红色,原来矮墩竟是个精巧的泵浦。
泵浦顶端一共有六根掣柄,应是连着不同部位的肌肉,顺扳注入红液,逆扳则注入白液,于猩臂上一目了然。
耿照这才发现前几天夜里,在“龙跨千山”碑背铲出的阴刻人形,原来那一束束纺锤似的狭长刻纹竟是肌肉。石世修搜全拓片,解剖了与人构造相近的猩猩为标本,制成这具奇想天外的装置,以破解图刻秘奥。
摆放装置的石台十分宽敞,除了堆满肌肉骨骼的速写,还有各种硝制的肉块,或摊或碎,防腐药剂加上动物膏脂,约莫便是臭味的源头。此间远远说不上血肉狼藉,甚至有着匠人式的条理分明,不知怎的耿照却老想到屠宰场,隐隐有种欲呕未呕的不适。
“……你瞧。”循石厌尘的呼唤转头,见一旁的壁柜里吊着整排屏风扇似的长幅,女郎一一拉开,露出拼于薄板上的石刻拓片,每幅人形右侧均拓有“十七、五九、六、百又七”之类的四个数字,看来是秘图所藏的暗号了,毫无疑问是成骧公舒梦还的笔迹。
石厌尘比他稍晚才会过意来,原来她父亲认为秘图上的怪异花纹是描摹人身肌理,特地宰了牛羊猪鸡研究,最终以更接近人的巨猩制成石台上的诡异装置,低声咕哝:“就看他什么时候会宰个活人来试验。”与其说轻鄙,更像打了个寒噤,未必真心希望自己的乌鸦嘴实现。
耿照却摇摇头。“不会的。他想弄明白的,差不多已摸了个透,否则造不出这玩意。”拿起两只肉块标本。“这是牛腹肉罢?我猜,颜色较深,这块色泽浅淡的像是腿肉。部位不同,以颜色便能区分——我们一般是这样想的。”
石厌尘听出他话中有话。“难道不是?”
“我不确定,只是单纯从这具猩臂装置的用途推敲,山主似乎不认为是部位决定了颜色,而是功能决定了颜色,因此泵浦的掣柄能够双向扳动:注入红水,即成红肌;注入白水,即成白肌。”
——换言之,若能操控注入肌肉的液种,便能任意调整肌肉,重新定义功能。
以牛只为例,躯干部位的腹肉色泽鲜红,盖因支撑身体需要长力,“负重而无所感”较力量大小更重要,可推测红肌长于持续;相反,奔跑举重需要气力,追求在最短时间内的最大输出,故白肌应是长于爆发,便如牛腿。
红白肌的分布看似固定,故牛腿与牛腹的颜色天生不同,无论是东海之牛或南陵之牛,宰杀后都是这样。
但,倘若红白肌能自由转换,甚且任意分配比例,长于持续的肌肉视情况能突然爆发,催发力量的同时也持续输出……到了这般境地,便身无内功,武技亦是超凡绝俗,其威能难以想像。
——这是一套为没有内功之人量身订做的绝顶武学。
超越东洲已知的一切理论,如峰级高手的异能般无迹可寻,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是数百年……不,或许是千年前便已现世的武学瑰宝!
耿照越说越兴奋,只是强抑声线,以免惊动哪个偷懒没去无我峰、又刚好在书斋附近闲晃的人。石厌尘却听得满头雾水,什么红鸡白鸡,开头不是还说牛肉么?怎到后来全成了鸡?冷不防双手齐出,捏住少年的脸,沉声道:
“住嘴,别说了。你刚说话的样子跟那厮好像,我不喜欢。这些恶心的玩意有甚好折腾的?别让我想像你哪天也跑去杀猩猩剥皮,那画面教人反胃。”
耿照乖乖闭上嘴。
石厌尘咯咯一笑,轻轻在他颊畔碰了一下,还舍不得让口唾薄汗沾着他,稍触即离,扭着蛇腰一溜烟跑开,眨眼笑道:“乖,奖你的。听话的孩子惹人爱。”蜜色的柔嫩面颊有些红,又转头东翻西找起来,刻意不与他视线相接,却低声哼起小曲儿,听着心情不错。
耿照有些怦然,正欲继续搜索,入口的书柜突然闭起,因太过滑顺,根本来不及阻止,遑论逃出;几乎同一时间,密室另一侧别开门户,一步一顿的娇腴丽影推着轮椅进来,却不是石欣尘父女是谁?
石厌尘俏脸煞白,无奈方才潜入的密门早已消失不见,平滑的壁上连门缝都摸不着。耿照对她连使眼色,往旁边一挥手,示意女郎躲进拓片的长幅间。
石厌尘别无选择,幽影般一晃,乌裙裙角已缩进密密悬吊的板材。亏得她娇躯纤薄,薄板又高,才完美隐去身形,起码从石欣尘父女的角度看不见。
耿照便无此运气,石欣尘愕然停步,丰润的樱色小嘴儿微张,连个“你”字都说不出口,可见骇异。
轮椅上的白衣秀士比她淡定得多,定定瞧着少年,似笑非笑。
“你知道‘密室’的意思,是不让人随便进来的,对不?”见耿照几度欲言,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耿照总算知道石厌尘这个小动作像谁了——哼笑道:
“我还是换个问法罢,老天。你来此做甚?”
耿照如溺者攀抓浮木,从衣袋取出一条尖长的木楔,高捧过顶。“今儿是第三天,晚辈记着与山主之约,带翻制之物的木模来见山主。书斋和密室之门非是晚辈所开,但晚辈没忍住好奇,擅自闯入,确实是罪该万死,请山主责罚。”
石世修推近轮椅,接过端详,片刻才道:“看来你是打算翻砂了。”
耿照接口:“我也做了蜡模,只怕损坏,没敢随身携带。”石世修淡淡摇头:“你是没理我的提醒啊。翻砂法和失蜡法是铸不了玄铁的,木模做得不错,但注定无法成功。可惜了。”
耿照无可反驳。道理明摆着,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咬牙道:“或添点黄金珊瑚金之类,增加延展性和柔韧度,应可避免开锁时毁损。”石世修哑然失笑:“伯献给了你珊瑚金?”
耿照嚅嗫搔头。“伍……伍兄说山上没有。”
石世修露出安心的表情。“万幸我还记得自己没那么富。”
石欣尘本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没想竟与少年闲话如常,净聊些匠艺枝节,满腔惊怒无处发作,捏得手指节绷白,俏脸阴沉。石世修突然想起她还在,轻轻摆手道:“行了,你自忙去,这儿有他便了。”
女郎素知父亲脾性,他说走了便是让你走,一刻都别多待,再缠夹下去徒惹老人不快,微微颔首,开启连通内室之门,一步一顿地低头离开,不多看耿照一眼,连急促的步履都透着不豫。
若非如此,她很可能会发现缩身于板材间的孪生姊妹。
石世修并未闭起密门,眺着女儿出得书斋、反手带上门扉,连她靠着门呕气的时间都在心里默数完,才扬声道:“你也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别让我想起有你,我便无动手清理的必要,听见不?”
耿照悚然一惊——他没想过能瞒住石世修,怕的是石厌尘没忍住。但长幅薄板的挂架间悄静静的,女郎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胜似一缕轻烟。少年在心底松了口气。
石世修扳动机关掣,密门无声闭起,光是这份滑顺,便不知要羡煞天下多少匠人。他指着方才与女儿一齐现身的方向,随口道:“在那边的石隧尽头,有个通往无我峰的滑车吊篮,能回不能去,是高低差的问……抱歉,我知你能懂,人老了比较啰唆,不是看轻你。厌尘那蠢丫头说我要下山,对不?”
耿照只能苦笑。
当他问女郎“舟上有无旁人”时,就想过这个可能性。若欲秘密离山,肯定要自己撑篙才守住消息;既用旁人撑舟,说不定就是去巡视湖畔的祭台而已。可惜石厌尘听不进。
“你对这个装置的理解非常出色。”老人赞许道:“我在里面听见了,趁欣尘丫头操作滑车吊篮、收拾善后的当儿。你晓得世上多数密室,都有觇孔和传声甬道的罢?
“这廿七幅拓片你若感兴趣,随时能来看,我的心得记录亦不禁你读,更不介意说与你听;做为交换,你也当与我分享所悟,一如匠人所重,互惠无欺。你和厌尘丫头铲坏的浮雕,我已连夜修补;至于我是怎么知道、又如何推敲出是你俩干的好事,稍微想一下白痴都能懂,我就不污辱你的智慧了。”
耿照讷讷点头,欲言又止。
石世修好整以暇道:“你自觉干了糟糕之事,我非但不怪,反而拿出罕世的研究共享之,其中必定有诈。但你猜不透我的目的,质疑我又让你自觉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由是进退维谷,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明知该说点什么,偏无一言能驳,吞吞吐吐半天,忽然失笑,意识到这是自暴自弃。同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有甚好辩解的?隔着肚皮的人心在他看来,说不定比水精还要通透。
自慕容之后,他已许久没有这种千刀加颈、万策束手的感觉,奇怪的是耿照并无挫折愤怒之感,反觉有趣。他甚至怀疑石世修也知他内力全失,毕竟传授石厌尘《啖精噬元》的于好是他一手调教,耿照与女郎的关系更被他一眼看破;阙牧风再怎么鄙夷憎恨他,却不忘叮嘱耿照“绝对不要骗那厮”……以此人之智,说不定一切早已尽罗胸中,端看他要不要理,想不想说罢了。
姿容脱俗的白衣秀士垂敛眼眸,嘴角微微扬起。
“世上没人会无端端地对你好,有这份警觉是对的。但你我结缘的时间,兴许比你想像得早。‘五劫六坎,冰心有损脐作玉;七难八苦,火耳召日槱迎春。’这份批命耳熟不?”
耿照一凛。
“麟童”梅少昆的批命。
使他与生父别王孙须分离二十年,至今未曾聚首过一日,渔阳三郡人尽皆知的谶言,也是扭转别王孙夫妇一生无嗣、每出必夭的,被传得神而明之的改命诗。但无人知晓是何方高人示下,也不知别王孙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才能逆天改命,免于绝后。
“我不是梅——”
“闭嘴,听就好了。”石世修哼笑:
“我为别王孙写下这封预言时,你娘刚流掉第三胎,是我指点他们须用水元之精,方能成功诞下胎儿,也说你娘若怀上,必难产而死,子存母亡。梅玉珠是有觉悟的,令人敬佩。
“原以为我不惜泄漏天机,帮了别王孙这么大个忙,他无法照顾爱子的这二十年,应该托付予我才是,最终他却选了废物妻舅梅玉璁。汝父当年若肯将你送上舟山,今日你的武功铸术,决计不只如此。”
第四十折 上下无常,德嘉于容
知父莫若女,石欣尘姊妹不约而同说过“你是他最想要的那种儿子”,耿照总算明白她俩的直觉是从何而来。
石世修对别王孙的“忘恩负义”耿耿于怀,谁知十五年匆匆过去,绕了偌大圈子,老天爷竟把“梅少昆”送回舟山,难怪他对阙入松之请,问都没多问一句,任石欣尘自专,又对耿照如此友善;这已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是大开方便之门,比他女儿还要徇私护短。此前诸般可疑处,至此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石世修不欲追究他擅闯密室一事,更表态愿与他共享碑刻拓片的研究,与其说慷慨,不如说是想招募少年加入研究——白衣秀士指导他修理奉茶童子时,耿照便有这种感觉:乐在其中的,并非只有自己而已。
“……你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种儿子。”姊妹俩的声音交叠在少年耳畔,宛若合音。但石世修有个不容拒绝的要求。
“你在这儿看到的一切,都不许告诉厌尘丫头。”
石世修冷眼看他欲言又止,轻哼道:“你以为我是个苛烈无情的父亲,对不?你要知道她都干过什么事,就会觉得我宽大到近乎宠溺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欣尘是何等菩萨心肠,你不妨下山打听打听,连她都无法原谅那丫头,可见不是我的问题。
“但我不是为了一己好恶才这么说。我的女儿我清楚,她不是恶,是混沌,她用不着对你心存恶意,她光是存在便能伤着你,伤着一切。所以别再替她那足以毁灭身旁一切人事物的混沌之能增砖添瓦了,你会后悔的。
“我放任阿好教她点东西,是为了讨阿好欢心,也因为阿好会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看看我错得有多离谱?是了,她没伤到你,现下还没。但总有一天会。”
耿照犹豫片刻,仍大着胆子问。
“阿好姑娘她……后来怎么了?”
“姑娘?”石世修冷笑:
“阿好同你娘一般大,能生得出你来,你喊她一声‘姨娘’都不过分。这是你想问,还是替厌尘丫头问?她可曾告诉你,欣尘也替她问过我么?”见少年瞠目结舌,重重哼了一声,闭目仰头,良久才道:
“她离开我了,我留不住。我是个罪人,小子,玉京石氏的尊贵血脉注定断在我手里,但那不是旁人的过错,而是我自己。我的两个女儿以为我恨她们、恨她们的母亲,其实我恨的是石世修。
“长年接触彼岸之花,先是让我生不出男嗣,到后来连使女子受孕的能力也告丧失;待发现之时,一切悔之晚矣。”
——所以石欣尘两姊妹的母亲,才会不惜一身,也要助丈夫练成神功。
因为石世修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一切,若此功最终未成,所有的牺牲岂非毫无意义?
阿好并非占夺了良人宠爱的闺阁胜利者,她逃离的,是以药人之身悲惨死去的人牲命运,与石世修不幸的元配夫人恰恰相反。
美丽的南陵少女未留下任何行迹,是因为她不想被找到。而石世修最终选择放手,却是如石厌尘所说,是石世修爱她、胜过了她爱石世修,不欲少女步上发妻的后尘,才忍痛成全,未将阿好追回。没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了。
但石厌尘更愿意相信埋尸于彼岸花下的版本。她需要它,需要一个为她不幸童年负责的恶徒。她需要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恶徒。
石世修长叹着,将脸埋进手掌中,双肩垂落,似极疲惫。
“我不是什么好父亲,韫辉诞下双胞胎之后,我一直希望有人告诉我那非我之过,不是我德行有亏、少行义举所致;如今想来,是过于懦弱了,但那会儿我想不到这些。我的妻子不但生下女儿,还是一对灾星,我只能按古法处置,要不两个同杀了,要不便藏起一个来。”
以于好一介孤身漂泊、无权无势的异乡女子,纵使貌美,也无法在世族门阀内唤雨呼风。她能带石厌尘走出幽闭处、使两姊妹见面游玩、培养感情,只有一个可能,必是石世修默许如此。
他以宠幸新人为借口,释放了一直以来不见天日的女儿,使她重回阳光下,无奈早已扭曲的幼小心灵并不领情。而男人对少女的迷恋宠爱,似也蒙蔽了锐眼,直到于好离开之后,事情渐渐不对,他才意识到她对他女儿的亲切教导,或许不像表面上的那般纯良无害。
“她学会了阿好所有的手段,特别是对付男人。”自掌间透出的闷钝哑嗓明显压抑着痛苦,耿照能懂他何以不欲示人。“她像阿好那样深深了解自己的魅力,并且不吝使用,如使剑般擅于诱敌深入、声东击西,引得你疲于奔命,最后只能任其宰割。
“她喜欢看猎物缓慢的、痛苦的流血而亡,这点也像极了阿好。还有武功。”
石世修告诉他,于好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女,她那蛇一般修长白皙的妖娆胴体分明久经锻炼,浑身上下毫无余赘,美丽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令人为之深深迷醉。能从千里之外的南国流浪至此,保有处子之身到洞房花烛夜,少女的武功非但不差,甚至好过石世修所知的多数江湖侠女。
只是于好几乎不通央土官话,连识字都是石世修教的,再加上南方武脉驳杂繁复,石世修所知有限,直到她离开舟山之前,都无法准确交待来自哪里,武功又是得自南陵何派的传承。
“……不是出产彼岸花的地方么?”耿照有些惊讶。闺名“韫辉”的石夫人同样出身玉京世家,是有武学底子的,连她都捱不住彼岸之花的荼毒,于好却能处之泰然,少年以为两者该有些渊源才是。
“我本来也这样想,然而并不是。”石世修坐起身来,控制轮椅来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札记扔给耿照。题有《阜东志远》四字的手抄本不新不旧,狂放的字迹宛若剑斫,与碑冢正面、山下牌楼的如出一辙,肯定是石世修的手笔。
“这部方志成书距今起码三百年,正本不在此间,是我想方设法抄来,乃彼岸花最早出现在舟山的记录。书里头管叫‘曼殊沙华’,与如今佛典惯称的曼珠沙华不同。”
昔年白玉京尚在之时,石世修便醉心于追索黑色彼岸花的下落。
此花早已在南陵绝迹——后来阿好也证实了这点。她虽听过彼岸之花,却没见过,这在南陵更像是小孩的床前故事——以“通天博学之士”自居的少年贵族博览群书,甚至翻过外人难见的皇室馆藏,终于找到这部《阜东志远》,再次读到关于“曼殊沙华”的记载,历经无数挫折的寻宝之路终于露出一线曙光。
“‘再次’的意思——”耿照好奇心起:
“山主首次读到‘曼殊沙华’,是在哪本书里?”
石世修微露一丝赞赏之色。“金貔朝的起居注。成骧公舒梦还受昔日旧部谋叛所牵连,被贬回渔阳封地的同一天,武皇承天下令焚毁御林里的‘乌血曼殊’,显然此花与这对君臣的某段过往有关,为防睹物思人,更宣示绝不原谅骧公的决心,武皇承天烧尽皇家园林里的彼岸花,象征割袍断义,非至黄泉永不相见。”
而《阜东志远》提到武皇承天与成骧公少年时,曾联剑游于舟山,开国后为纪念这段友谊,圈起方圆两百余里的范围,划为御苑,在此建立行宫,宫中遍植曼殊沙华云云。
“但舟山之上,从来就没什么离宫,不惟无有遗址,我翻遍了金貔一朝所有的宫廷记录,都没有修葺、乃至维护舟山行宫的支出记载。换句话说——”石世修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耿照轻轻击掌,接口道:
“行宫是假,圈地才是真,为了不让任何人接近彼岸之花。”
“对不?任何脑袋没被驴踢了的人,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石世修陶然道:
“这几乎证明了我的猜想:武皇承天与骧公在此武功大成,借彼岸花突破血肉之限,晋至被称为‘昭明境界’的绝顶武境。
“然此花于人有大害,武皇遂圈起舟山,避免百姓误入,直到成骧公被贬回渔阳。表面上焚毁御林的彼岸之花是恩断情绝,实则埋下伏笔,哪天可以拿寻花当借口亲至渔阳,或让舒梦还奉花回京,毋须等到黄泉才能相见。”
廿七座骧公手书的云纹碑冢,绝对是这个猜想的如山铁证之一。问题是:公孙殃和舒梦还在这里究竟练了什么,跟隐藏在浮雕之下的阴刻图形又有何关联?
起居注。记录帝王生活中的各种细琐……所以是武皇承天,而非舒梦还。
这解释了石世修对渔阳七砦、骧公宝箱的了解,显然他研究过关于舒梦还的一切,包括身后遗留的支脉,进而排除了她。
但只有拓片是不够的。无论是通天博识的“布衣名侯”石世修,抑或承教于武登庸、算得上是金貔朝公孙氏武脉的耿照,都无法勘破图中的秘奥,得到武皇承天一夕功成君临天下的关键。
发现浮雕下的秘图,不能说没有进展,但这进展实在有限,即使石世修倚之造出猩臂装置,得到红白肌转换的大胆假设,对此功仍如瞎子摸象,难窥全貌。
“莫非《无鸣玄览》须借彼岸花修习,也是——”耿照忽然会意,惊觉这极可能是幌子,避免石世修探究前朝皇室武学被人发现,引来镇东将军这样的敌人。
“两者并无关联。那‘玄览’古碑的历史更久,在武皇承天和骧公来此之前便已存在,我自玄览碑上所悟,无助于解读骧公所立的廿七座碑冢。”
果然如此。耿照的猜想得证,却无半分得意欣喜,反觉难受。
“为解开这个谜底,我舍弃了故乡白玉京,在东海耗费三十余年,几乎是半辈子;为此我失去了妻子,断绝血脉延续,女儿视我为寇仇……终于得到这廿七块图刻拓片,虽非一无所获,然而代价与收获相比,未免太令人心凉。”石世修惨然一笑,仰天叹息:
“看来我需要研究伙伴,对不?一个人能走的路,我差不多走到头了。余生几何啊!哈哈哈哈哈————!”
如果能知道是什么武功就好了。武皇承天做为金貔朝的开国之君,留招《破府刀藏》,其中说不定便有线索。
“……你说什么?”
耿照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小心说出了心思,也没听清自己讲了什么,挠头讷讷道:“我是说,若能知道是什么武功,或能从别处找到线索——”
“若是名目的话,倒不甚难,可惜知晓名头也没什么用处。”
轮椅滑至巨幅拓片前,石世修一帧帧翻过悬架,露出最前头的那一块,文头镌着四个骧公体大字。
——非为邪刀。
公孙殃著名的五兵佩之一,也是他留于《破府刀藏》的三招之末,有字无图,共计一百零八式,对应宝刀“跃渊”,被认为深奥难解、甚至是支离破碎,有故弄玄虚之嫌的刀法。
廿七乘以四,合计一百另八之数。
现在耿照知道,它缺的部分该往哪儿找了。
回到留梦轩时,已是夜幕低垂,石厌尘在西厢等他。
“我就知道那厮绝不会为难你。”女郎得意洋洋:“我早说了,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儿子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但女儿不行。快!跟我说说,他都同你说了啥?你在书斋待了忒久,有没什么发现?”
耿照为难地看着她,小心斟酌语句。
“山主跟我说了些无关之事,但我答应他不能说。我问过他阿好怎么了,他说她就是走了,没能留住,事到如今也不知她人在哪儿。”
石厌尘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他说你就信?换了你杀人埋尸,也是人问你就说么?”
耿照自知没甚说服力,顿了一顿才道:“我瞧他挺真诚的,不像说谎。”
石厌尘瞪大眼睛打量他半晌,蓦地美眸一睨,俏脸沉落,冷道:“他给你好处了,是不是?说你是他亲儿子,指天誓日,将来这片山头全是你的?别傻了。
“那厮是一眼就能看穿你在说谎的人,这种人说起谎来,你都不敢相信他会骗人,骗死你!你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他同你掏心挖肺,那都是假的!他可以跟你说九成的真话,但藏着的那一分,就那分假才会要你的命!你懂不懂?”
“……他说阙牧风会写那封信,是因为你。”耿照忽问:
“是真的吗?”
石厌尘语塞,冷笑道:“不是我让他写的。胡说八道。”
“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耿照直勾勾望着她。
女郎咯咯直笑,眸中却无笑意,僵持片刻才恶狠狠道:“那天我一时贪凉,在溪里洗澡,阙小子正巧经过,我来不及躲,被他发现了。我见他吓得背转身去,想试试是不是真这么坐怀不乱,便说要处罚他,让他下水领罚,没想到他真来了。
“我就亲他一口……好吧,亲了小半会儿,摸摸抱抱什么的,或许还捋了他的鸡巴,那又如何?又不像你,直接扑上来就干,这算什么事?是他脑子发昏,自己跑去同那厮说要娶欣尘丫头,干我底事?”
一段良缘因她一时兴起,还未开花结果,便被扼于根苗,耿照想着都替阙石二人难过。听她说得事不关己,内疚顿时消淡许多,淡道:“为何不向石姑娘解释一二,莫让阙家二郎在她心里,始终是个浮猾无行的浪子形象?”
石厌尘哈的一声,满脸轻鄙。
“阙小子本就是个浪子,便无这茬,还怕没别的事?那笨丫头又不欢喜他!”说到“欢喜”二字俏脸更青,也来了火气:
“要拆伙便拆伙,用不着找这些正儿八经的借口,扣人个罪有应得的帽子!还是你同那厮真是父子,戴惯了伪善的脸面,只消错的是别人,干什么都是对的!”
耿照沉声道:“姑娘这话若听着耳熟,说的未必便是我。”
石厌尘蓦地飞起长腿,莲瓣似的足尖径扫他颈侧,合着是话不投机便动手。耿照仰头避过,唯恐打烂屋内家生,忙推窗跃出,一个鲤鱼打挺着地即起,骤闻头顶风声呼啸,香息卷面,锋锐的镂花黑骨扇“飕!”直刺咽喉,石厌尘后发先至,已拦在他与洞门间。
(……糟糕!)
身无内力不敢恋战,耿照凭借敏捷的反应翻来滚去,无一霎稍停,石厌尘虽碰不着,但每回耿照想从她身边钻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屡被锋锐的骨扇迫退,倒楣的是爬满洞门院墙的五叶地锦,被削得簌簌飞落,宛若剃头。
百忙之中,忽听噗哧一声,居然是石厌尘自己笑了出来,多半是觉得少年猴儿似的满地打滚实在有趣,怎么削也削不中的自己也太没出息,简直不知哪个能再荒谬些。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比怒放的彼岸花更动人心魄,耿照险些看直了眼。谁知女郎“哎哟!”娇躯倏矮,似崴了脚,他本欲乘机钻出洞门,末了还是改变主意,回身查看:“石姑娘——”冷不防地被女郎一拎,抡上院墙,抡得胸中的空气悉数压出,眼冒金星,冰冷的扇缘架于颈间,听石厌尘恶狠狠道:
“知道你有多好骗了罢?石世修骗你,比撒尿还容易,偏你信他!”
耿照缓过气来,苦笑道:“也没忒好骗。姑娘在洞门上拉了钢丝,方才假装没削中,其实是操纵着拽在手里的一端,慢慢把钢丝拉下绷紧。我若冲出洞门,钢丝过处,脑袋便留地上啦,不如给‘倒断肝肠’架着,还能讨饶。”
石厌尘忍俊不住,咬唇道:“耍什么小聪明?你个鬼灵精!”钢丝一拉,洞门上所覆的厚厚藤蔓“唰”的应声削落,如倾蓑盖,哗啦啦罩了耿照一头一脸,十分狼狈。
女郎及时避开,抱腹狂笑,见不住挥开藤叶、口中呸吐的少年仰头愣住,如中定身术般,半天才省悟他是盯住了洞门上的额匾倒着看,又气又好笑:“你是吃草吃傻了么?要不放点血醒醒脑?”忽听少年问:“石姑娘,你说阿好初来时,官话都不太会说,连识字也是在这儿学的……是么?”
“没错。怎么了?”
“我猜她读书不多?”
“她就教了我半年,之后便教不了我啦,官话还是我教她的多。她所识的字,最难不出后山各处的匾额楹联,尤其留梦轩两厢的洞门上所题,因嵌了她的名儿,阿好特别喜欢。东厢洞门写的是‘女子佳德’。”
女子并立,射的是个“好”字。而“于”的笔划过于简单,拆无可拆,西厢额匾才写成这样。
“石姑娘,我可能……可能知道阿好去了哪儿。”耿照仰望倒反的匾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还有这十几二十年来,为什么你们都找不着她。”朝着头顶奋力一指
削去藤蔓芜杂、重见天月的西厢洞门之上,赫然刻着“于容嫦嬿”四个大字!
第卌一折 非为离群 无以异也
“……你的意思是说,阿好这二十多年来都待在玄圃山天霄城,给舒家主母做仆妇,这才遍寻不着?”
翌日,在打铁作坊内,石厌尘听少年娓娓道出,几欲失笑。
与其说是不可置信,更像“你要不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鬼”,全没将这个大发现放在眼里,遑论心上。
盖因昔日于好在舟山时,石世修恨不得将她叼在嘴里,还担心含化了,便不及公主娘娘的待遇,好歹也有郡主等级。舟山之主尤爱她那白皙柔腻的肤质,唯恐磨得粗砺,莫说手提肩扛,只消少女开口,怕饭菜都有人喂,毋须捧碗执筷。
养尊处优下来,实难想像她愿意操持贱役,待在性子阴晴不定、偏执疾厉的姚雨霏身畔逾二十年;即使还有易容面具的隐情,亦属不易。
耿照也没想她会照单全收,边操作鼓风炉融化铁水,边挥汗扬声道:“我猜她并非偶然到天霄城,临时起意,忽然决定留在城主夫人身边,一切恐怕早有预谋,所图绝非泛泛。”说了在玄圃山栈道密室发现的人皮面具,以及“赤子握固丹”药性与彼岸之花惊人的相似处等。
“有位信得过的长辈告诉我,赤子握固丹乃是假名,原名为南陵土话,按语意应译成‘柔筋弱骨散’才是。那诡异的换脸之术约莫是南陵巫觋间所流传,与阿好的来处不谋而合。”
石厌尘嗤笑。“南陵来的人多了去,‘于容嫦嬿,女子佳德’之类的吉祥话更是稀松平常,便撞了几个字,也还在能以巧合解释的范围内,算什么证据?”
耿照心中暗叹了口气。
“我猜,阿好身材高䠷,非是较常女略为出挑而已,而是堪比男子的颀长,对不?”
石厌尘瞠大美眸,迟未接口,半天才冷笑:“那又如何?”
耿照道:“天霄城主舒焕景的遗孀姚氏,身材特别高大,远胜寻常妇人。石姑娘若有机会一见少城主,或将发现于好与少城主的身形、脸蛋应有几分相似,遑论乃母。毕竟恁那换脸异术如何神奇,也不能将两张骨相、短长、美丑浑无相类的脸孔变得难分轩轾,起码得有三分相像,才有调整的可能。”
此一节倒全是他自己的发想,从未与舒意浓讨论过。
一来于舒意浓的零散转述中,无不提到容嫦嬿有张僵尸木脸,极可能在姚雨霏知情下,容嫦嬿从未以真容示人。
而她说服主母的理由,其实不难想像:达官贵人们常在身边安排一两名与自己外貌近似的人,或混淆刺客,或充作替身,皆非罕事。舒意浓既未见过其真面目,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次,在舒意浓内心深处,对母亲姚雨霏怀揣著巨大的阴影,稍一触及,立时像化身为无助的小女孩般,变得阴晴难测。
“容嫦嬿或与你有些相像”乍听无害,却无法不让她联想到“容嫦嬿与母亲容貌相似”,继而怀疑起死的到底是本尊还是替身……
耿照几乎能想像她自己吓自己,吓得惊惶失措,忽然崩溃哭泣,缠着他抵死交欢、索讨安全感的模样,虽说令人心猿意马,对眼下来说却颇棘手。少年宁可自己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这份猜想对石厌尘的冲击竟也不遑多让,看来于好果然个头不逊男儿,在女子中甚为罕见,石厌尘的巧合说顿时失去支撑。
毕竟“身高与男子相仿佛的南陵女子”,大大缩限了指涉范围,更何况还有赤子握固丹与彼岸花尚不明朗的隐性关联存在,机敏如厌尘姑娘,一时之间也难有驳词,俏脸沉落,似是在思索什么,面色十分不好看。
耿照刻意不看她的动摇,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隔着呼呼劲响的炉火烈风大声道:“若非城主夫人突然暴毙,再怎么李代桃僵,也无法替代一名死讯确凿之人,此际阿好怕已是天霄城的主人,倒也易寻。可惜她从密室脱逃后,自此隐身于台面下,此际要找,怕是难上加难。”
他从浮鼎山庄当夜事说起,一直说到容嫦嬿被教中高层救出密室,在栈道护栏留下衣衫破片,伪装身亡为止,基于“于好化名容嫦嬿”以及“容嫦嬿乃血骷髅真身”两项推论,完整倒叙了一代魔头脱胎重生的过程。
至于舒意浓涉入的部分,少年则巧妙略过,只说姚雨霏失去丈夫,长子又天生体弱,为求寄托信了奉玄教,才被居茯背使之位的容嫦嬿盯上,在舒凤愁病殁后彻底崩溃,任圣教予取予求,浑无所觉,及至舒意浓上位后方歇。
血骷髅命手下扮作七玄中人,打着七玄盟的名号杀人越货,天霄城屡次坏其好事,故成圣教眼中钉。日前潜入舟山意图行刺的方骸血,正是血骷髅座下的一员大将,奉玄教的魔爪显已伸向了不应庐
说话间,耿照正以双手持着长柄坩埚,欲将烧融的铁水倾入砂模的注料口,冷不防女郎欺进身畔,伸手径往他臂上一推!
此举危险至极,莫说耿照在炉火边上,被推得重心不稳,将造成何等严重的伤害,便只泼出少许铁汁,也可能灼穿脚背足趾,落了个皮焦肉烂的下场。
但石厌尘不像在开玩笑,姣美的嘴角微扬,出手却疾厉非常,方位、劲道无不是认真想将他推进炉中,说动了杀心绝不为过。
耿照双手执重,原是避无可避,忽然间连人带坩埚,就这么从女郎身前闪至身后,仿佛她于一瞬间变得透明无碍,倏忽便自少年臂围穿出!
耿照及时放落长柄,抓住石厌尘的后腰,一把扯回,免去女郎一头撞入炉火之厄,却也因用力过猛,两人搂着倒地,连滚几匝,少年始终将她护在臂间,势止才撑起上半身,峻声道:“你这是做甚!”
石厌尘吃吃笑着,毫无愧色,美眸滴溜溜一转,皱着琼鼻哼道:“我说石世修那厮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信,却来说我的阿好是坏人,如何如何伤天害理,作恶多端。我听着不乐意,没细想便出手了,给你点教训罢,爱信不信。”忽露出促狭之色,笑得不怀好意:
“你内力未复,如何使得这般奇诡招式?老实招来!”显然在她心里,推耿照一把也没甚了不起,还不如他藏着一手严重。
耿照昨晚之所以没向她提起容嫦嬿之事,除需要时间整理思路,还须返回虚境中调阅《破府刀藏》,厘清浮雕图刻与《非为邪刀》的关联。这份谨慎不但救了他自己,也使石厌尘免于栽入洪炉,死于某个“听着不乐意”的莫名恶作剧之下。
做为金貔王朝的开国之人、足与成骧公舒梦还比肩的古往今来最强者之一,武皇承天在《破府刀藏》所留之招,评价居然都十分微妙,《非为邪刀》堪为其中的代表:
高达一百零八招的庞大量体,竟全是文字叙述,连半帧图形也无,内容还特别艰涩,如丹经般翻来覆去地使用隐语,偏又不与常见的内家丹道相通,满篇的自创词汇还不附注释,一如金貔朝自外于历朝历代的典章制度、文武头衔,十足的武皇承天作派,原汁原味。研读时眼前几乎浮现创招者那洋洋得意的面孔,恨得人牙根发痒。
但公孙殃的地位就摆在那儿,哪怕是只留下一张随手涂鸦的乌龟,也不乏耗费毕生心血、从中研究出花来的人。
钻研《非为邪刀》者,主要分为两派,一派往内功的路子上解,一派则从文字描述中揣摩出可用的招式。前者毫不意外地悉数阵亡,但后者的心得倒有几部被收录进《破府刀藏》的杂项,不以留招、而是以补遗的形式流传后世。
强如刀皇,也认为《非为邪刀》的招式派过于牵强,又无相应的心法推动,待修为足以驾驭这等繁复的路数,破敌实也用不着花费偌大气力,以简驭繁,岂非更佳?故不欲耿照修习,以免徒儿被繁花迷眼,反倒不美。
殊不知破译此刀的关键,便是每帧浮雕上的四个数字,各自对应《非为邪刀》的四式解说,搭配图刻动作与其上的肌理变化,才能重现武皇承天的绝学。
耿照用来闪避石厌尘的这一手,便是石世修使过的阙牧风版“龙跨千山”,然而不倚内息,硬生生将执重的长力转为迅疾,再以坩埚连同铁水施于臂上的下坠之力转换增速,快上加快,一缩之下,石厌尘竟迳穿而过,而后耿照才将迅疾转回持重,放落坩埚,转换长柄上的反震之力,及时抓住女郎腰带,借她的疾冲势头为长力,一把拉回。
《非为邪刀》存想的不是内息,而是血。
内力做为武者、练气士独有的修练语汇,向以虚渺著称,即使解剖人身,也难见穴道经脉的存在。
有趣的是:存想内息对内功已成的耿照来说,在被“啖精噬元”影响前是自明的;存想血液的流向、以重新定义肌肉发力的法门,反而才是想像。明明受伤流血能清晰感受,但做为另一种新的武学系统来理解时,血行就跟普通人看待内力一样的虚无飘渺。
所幸转换肌力后,总伴随着强烈的肌肉酸痛,能借此判定发动与否,免去盲人摸象的尴尬。
短短半夜的时间,只够他勉强理解右臂肌束的运用法门,十次里大概仅五六次能成,连声称过半都心虚。像方才那样毫无间断地连运三次,回回都成,直是天降奇迹,哪怕差了一丁半点,此际石厌尘便已是半截焦尸,起码要以严重的灼伤毁容收场。
少年半点也笑不出,剧烈的肿胀酸涩侵袭肩臂,似刀割针刺,纵使身下玉人美眸流眄,又娇又坏的模样无比诱人,也没眼去看,板着脸起身,森然道:“厌尘姑娘,我不想你待这儿,请你离开。”
石厌尘咯咯娇笑,款摆而起,本想说几句骚话逗他,见少年目不斜视,表情森严,颇有些意外,哼笑:“唷,生气啦?忒开不起玩笑。”拍去尘灰,背着手踅出门去,倒也干脆。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石世修会说厌尘姑娘“不是恶而是混沌”、“她光存在便能伤着你”。如初遇那会儿,她于石床上横锤一击,对尚且是陌生人的自己痛下杀手,明明两人既无冤仇,也不涉利益纠葛;如今想来,未免也狠毒得太没道理了。
石厌尘不是成心的。她没有恶意,但若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可能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她在乎的,耿照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从石厌尘的言行态度,几可断定她与奉玄教无关,否则以女郎掌握的情报——特别是他无法使用内力——血骷髅不可能没有动作,方骸血也早该去而复返;就这点而言,她甚至比石世修更可信。
但女郎那难以捉摸的、毫无责任感可言,信手便能破坏点什么的奇行异举,注定不会是理想的合作对象。耿照本想藉以敲打血骷髅,看看能否掀其老底,此际却只盼女郎别再来碍事,以免连个简单的砂模都翻不好。
他心情极差,肌肉堆叠的疲劳又无法以内力消除,臂膀无力,持重频频颤抖,更影响打磨等精细活;勉强翻得几枚发针,研磨时或弯或折,竟无一枚堪用,抬见屋外却已是夜幕低垂,眼看又浪费一天。
“……可恶!”
耿照心头无名火起,抄起工作台上的残次品便欲掷地。
听得砰砰的拍门声,料是仆人送饭来,无意迁怒旁人,收敛火气沉声道:“我不饿,请将饭菜搁门外便了。有劳。”
虚掩的门板砰一声撞开,一乘木轮椅无声滑入,来人没好气道:“搁门外的饭菜都馊了,你倒是给我全吃下去啊。”竟是石世修。
耿照精赤上身,葛衫绑在腰间,褪去鞋袜,裤管卷到膝下,就是昔时在辰字号房里干活的模样,见推轮椅的是石欣尘,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女郎却仿佛视而不见,柳腰微弯,对白衣秀士道:“我拿些新做的餐点来。”
石世修点头。“带点酒罢。我忽然想喝刺血蔷薇露。”
女郎温顺接口:“知道了。”即便退出,自始至终都是垂敛眼帘,未与耿照目光接触。耿照知她非是冷漠,而是体贴,唯恐自己难堪,才找借口离开,对比另一位石姑娘直是天渊之别,不禁暗暗感激,对她更增好感。
石世修瞥他一眼,叹道:“我本备了这个来打醒你,看来是用不上啦。”摊开掌心,赫然是枚乌沉沉的小巧锁头,瞧那异样的钝光便知是玄铁,纯度不低,十分坠手。
耿照还维持手攫发针、便欲掷地的姿势,不用看也知自己是什么狼狈相,满腹火气顿时泄尽,讷讷放落失败的成品,苦笑:“是我辜负了山主的期待,连山主特意准备的考较之物都用不上,可说废到了家。”坐倒在炉火余烬旁,双手抱头,不发一语。
石世修早提醒过他,翻砂法或焚失法只能用来浇铸凡铁,在质地奇坚的玄铁锁之前,软趴趴的锁匙未必能转开锁心。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以毫无花巧的硬功夫捶一枚玄铁锁针,硬碰硬地扭开铁锁。
这道理耿照再清楚不过,他原本就打算这么做,只是没料到会忽失内力。无内功根基的普通铁匠也能锻打玄铁,只是要耗费更长的时间,承受更高的风险;要解决舒意浓乃至天霄城的困境,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耿照对石厌尘的恼恨,除了恼她不看时间场面、不分轻重胡乱出手的混沌本质之外,更深层的愤怒,却是来自“啖精噬元”所造成的结果。
顿失内力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不但失去对付奉玄教的武力优势,令自己这支突入敌后的奇兵反成了整个计划的最大罩门,更使天霄城丧失在劫远坪之会纠合七砦的筹码,败相既呈,神仙难救。
血骷髅也好,须于鹤也罢,乃至隐身幕后操纵局势、每一著都抢在他们之前的阴谋家……但凡其一获悉此事,怕连睡觉都会笑醒过来。
当然耿照也不是毫无责任,正因如此,才令少年格外懊恼,深恨管不住下半身的自己,落得自废武功的下场。
轮椅上的石世修静静看着他抱头无语,冷不防问道:
“你睡过厌尘丫头了,对不?”
耿照愣了一愣,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差点跳起来。
却听白袍秀士悠然续道:“梅玉璁再怎么嫉贤妒能,鸡肠小肚,谅他也不敢把别王孙的独子教成这副鸟样。我料你是被‘啖精噬元’剥夺了运使内力之能,没有在短时间内锤炼玄铁的把握,不得不用翻砂脱蜡碰运气。”
——世间偷香窃玉之人的至极恶梦,就是这种避无可避的岳父局。
“睡我女儿”有时甚至要比“睡我老婆”严重得多,耿照不由得魂飞魄散。然而,“是她勾引我的”这种话,只会使对方的杀意极大化而已,即使是事实也绝不能说。
石世修如蛇般盯着鹌鹑似的少年,似乎非常享受凌迟他的过程,任由时间慢慢流逝,悠长的沉默几乎将耿照活活绞死,半天才掸掸膝腿,好整以暇。
“你不必一副偷了别人家牛羊的死样。与人交,妻子不过衣服耳,况乎以你俩的年岁,合著厌尘丫头是吃了嫩草,万一东窗事发,我还得担心别王孙寻我晦气,那才叫一个冤。”
耿照哭笑不得,该说山主思路清奇,还是女儿在他心中当真不值一文,让人睡了也就睡了。却听石世修道:“……你该问的,是我何以知晓。”
石厌尘、石欣尘姊妹乃一母孪生,与阙家兄妹一般,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特殊共感,耿照与石厌尘交欢时,石欣尘感同身受,是以窥破二人的关系。
以其性格保守,断不能同父亲说这等羞人隐私,再说石欣尘嘴上虽硬,看得出是真心爱护姊妹的,也没有出卖她的道理。石厌尘则对父亲深恶痛绝,更不可能去说。
石厌尘的“啖精噬元”是从于好处学来,于好又是学自石世修,有无可能石世修根本就知道这事,明白女儿的口唾汗津与于好一样,都有着使人丧失内力感知的异能
耿照忽然发现一个盲点,霍然抬头,正迎着石世修很难说是赞许或自嘲、兴许兼而有之的微妙眼神,心尖儿不由一吊,血脉贲张。
“我在碧蟾皇家书库的某部札记中,偶然发现将彼岸花精华练入女体,再交合练功的记载,经过极为缜密的考证之后,我断定札记出自武皇承天的亲笔,只是不知何故——其实也不难想像,藉药人及合欢法门练功,未免太不光彩——未被收录进公孙氏的武库之中。
“偏偏札记所载,正是公孙殃成就‘昭明境界’的关键,略去此节,武皇承天的武功便难以理解,恁是如何钻研,不过穿凿附会罢了,注定难窥全豹。而这正是一切的起点。”
石世修由此入手,进一步找出彼岸花的培育之法,再由起居注中判定当初公孙殃功成之地便在舟山,最终决定举家东迁,把研究带到现地来进行。
真要说的话,途中遇上樊轻圣、诸葛残锋等人,那才是误打误撞,张冲提议东来更是天外一笔。石世修将这份巧合视作神启,益发有信心破解谜题,循着武皇承天的武道,成为人上之人。
他的夫人言韫辉出身玉京名门,文武双全,不惜吸纳彼岸花之精,与丈夫摸索合修法门,却始终难有突破。诞下双胞胎姊妹之后,石世修赫然发现精液越发稀薄如水,爱妻的肚皮再无动静,始知彼岸之花于传宗接代有大害,然而悔之晚矣。
事已至此,若不能重现武皇承天绝学,一切就毫无意义了,石夫人这才把心一横,剑走偏锋,更多、更纯地汲取彼岸花,终至香消玉殒。
于好被带到舟山,正欲取代石夫人原本的工作,续行她摸索出来的新法门——也就是后来传授给石厌尘的“啖精噬元”——结果毫无悬念,石世修遂成为“啖精噬元”的头号受害者,彻底丧失了对内力的感知,形同废功。
“所以您也……”
隐约察觉这点,和听白衣秀士亲口直承,冲击力不可同日而语。
见耿照瞠目结舌,石世修却只淡淡一笑,怡然道:“我为何要坐轮椅、何以对外宣称修练三十年一击的《无鸣玄览》,俱为了隐瞒此事。我迄今仍未放弃寻求解法,是以持续培育彼岸花,但也没什么实质进展就是。”
“居然连《无鸣玄览》也是假——”
“说假就过分了。武皇札记中确有提过于‘玄览’二字石碑悟出武功,也说不倚内力后,劲力可持续积蓄,要汇三十年光阴之功于一击,也非不可能之事,其原理和相关的修习法门,武皇札记中皆有载明。公孙殃藉女人和彼岸花而神功大成既是事实,怎能说是假?”
他说得振振有词,耿照眼都听直了,突然失去了抬杠的力气。
连石世修这般才智,都被困在“啖精噬元”的绝境中,师父武登庸也不会比他更有机会找出解法,“形同废功”恐非恫吓,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少年忽觉鼻酸。这身武功得来不易,除惊人的巧合机遇,更受过无数人帮助,捱过难以想像的苦痛挫折,就此化为乌有,真个是万念俱灰,霎那间生出满满的绝望。
石世修看在眼里,淡道:“十多年来,我日日按旧习呼吸吐纳,早晚行功,摸索出一套维持内外武功的法子。虽察觉不到丝毫内息,只能尽力不让身体淡忘,仍持有朝一日尽复旧观、乃至突破境界,练成武皇绝学的希望。你这都还不足一月,丧志嫌早了不?”
耿照闻言一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
石世修内与昔日兄弟有隙,外受方骸血之流的恶徒觊觎,这个秘密关乎一身、乃至一派的安危,没必要透露给素昧平生的少年知晓。除了同病相怜之外,此举简直有害无益,耿照想不出有何意义。他心下一片茫然,浑不知还能做什么,怔然良久,已无过往的成竹在胸。
“从眼前之事做起,如何?”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白衣秀士微微一笑,往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一名铁匠打不了玄铁,咱们便轮番上阵,合两名铁匠之力为之。你瞧着又不蠢,千万别放弃思考。赶紧生火啊,愣著做甚?”
耿照如梦初醒,身体先于思绪动起来,加炭鼓风,折铁为胎,一如在辰字号房和长生园做惯的那样。
石世修振袖而起,一脚将轮椅踢到屋角,捋松腰带,右膀穿出里外数层衫子,露出雪白精赤的半侧健躯。
他的胸膛单薄却结实,肤色甚至比石厌尘还要白皙,肌束线条紧实如缅钢,瘦削似少年,皮肤紧实,浑无余赘,全然看不出已逾六旬。这体态说是三四十岁的盛年,只怕质疑者不多。
他将带来的玄铁锁以形似大型杵臼的水力冲锤捶扁,从边上卸下了约指甲大小的一片,夹在两片铁方之间箝紧,于炉中烧得通红炽亮,箝至铁砧上,抡锤轰落,“铿!”一声火星四溅,宛若夜空中迸碎的烟花。
“看好了。”他落锤不急不徐,稳定如擂鼓,扬声道:
“此乃《卫江山剑》的一式图刻,名曰‘龙跨千山’,相信你已在阙家小子处听烦了,我就不再重复无用的剑法招式,只论图刻。
“正确解读图刻的要诀之一,即在于毋须全解,如此图唯一紧要的,即是由上往下斩落的这一手,以刀剑或以锻锤行之并无分别。此法可稍省气力,未必便需要内息。”解释落锤的肌肉运使法门,竟是毫不藏私。
石世修自未接触过《破府刀藏》里的非为邪刀,可说先天便失了指引,纯是瞎子摸象,靠解剖大量动物研究肌肉血行,制成模型,居然摸索出一套似是而非的运用之法,不无可观。
耿照听得入迷,渐渐忘了处境不利,观察白衣秀士的动作,将其讲解的内容与《破府刀藏》参照,不觉将昨夜摸索的心得和盘托出,两人热切讨论,理解得益发通透。
石世修无法运用内息,又缺乏耿照天生强横的膂力,尽管有“龙跨千山”的诀窍,也只撑了两刻,趁着回火的当儿,将锻锤塞到少年手里,接手鼓风催火的累活儿,浑无半点架子,就是名求好心切的匠人。
“换你来!一刻后再轮我。”
“……是!”
耿照知他非是贪懒或力竭,而是锻打玄铁就需要这么强的力道,方能将坚质均匀地锻进铁胎中,一旦锻打的力量减弱,势必前功尽弃,平白浪费了好材料。少年一锤砸得流火飞溅,斗室内一霎大明,石世修满意极了,边鼓风边以掌击地,叮嘱道:
“别太急,也别太缓,每下劲力一致,就像唱歌儿一样……你会唱歌不?”见耿照全神锻打,并未回话,也不介意,听落锤与自己的击地之声渐渐趋于一致,嘴角微扬,微露赞许;意兴遄飞之余,信手抄起半截余铁,轻叩砧底,和著此起彼落的锤音,击节高歌:
“洪炉入夜熔镔铁,烈焰天风卷红莲,震谷铮𫓩如血战,千岩万壑染烽烟。
“刀屠梃杀何为别?膘肥莩瘦出玉阶。无以异也,无以异也,率兽相食也!
“君锋莫救斯民苦,汝锐难当百姓劫,不看谁家驱六马,钗钿锤罢伴娇颜。
“雄图霸业终须尽,野鹤孤云比性闲。便自未甘,便自未甘,毋应厌人间!”
沉雄的歌声与清脆的锻打激响若合符节,如以铁筝伴奏,初时隐带刀马杀伐,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无比动人心魄;末段却有旷达之感,佐由悠扬动听的曲调,闻之胸臆一清,尽扫沉郁。
门外石欣尘早已回转,怕扰了二人协作,提着食盒悄然倚门,未敢径入。
她从不知父亲有把动人的好嗓子,不曾听他吟此诗谣,那伴随着铿铿劲响的歌咏像是唱给砧上的铁胎听,夹杂着对新生的殷许以及对此世的失望,深情而哀伤,是她无缘得见、无从想像的一面。
就像她心底有块地方,是父亲永远无法走进的,父亲也对她们姊妹俩封闭了生命里的某个部分。不同于自小叛逆的厌尘妹妹,一向循规蹈矩的石欣尘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或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懂罢了。
父亲知道我欺骗他吗?所以才不断惩罚我,以冷漠嫌恶的神情和语气,以对这名少年过分的亲昵及宠爱……是因为他知道女儿永远都渴求着父亲的疼爱,才这样做的吗?
决定以这种残忍的手段处罚她的父亲,一定也是很伤心、很痛苦的吧?
但石欣尘别无选择。她发过誓的,为了守住誓言,她必须承受这一切。
女郎攒紧箧盒的提把,玉一般的指节绷出淡淡青白,骨骼似透肤可见,足见用力,倚着门扉闭上了眼睛。
作坊内,耿照心无旁鹜,足足锻打了一刻有余,蓦听山主大喝:“换手!”猛然醒神,不假思索递出钳锤,矮身催鼓炉火,惊觉白衣秀士的歌声犹在耳畔,算不清他反复唱了几遍,歌词几乎烙进耳鼓脑海,但觉苍凉豪迈,头皮隐隐发麻。
仔细一辨并不难解,乍听说的是打铁,其实是控诉朝廷辜负百姓,以致饿莩千里,死伤枕藉。
这般世道,便铸成宝刀宝剑,又有何用?刀枪木棍杀人,哪比得上朝堂恶政杀人多?不如将良铁锻成发簪梳篦,送给心爱的女子,换来娇美的笑颜。
末段语意一转:哪怕对王政失望透顶,被放逐成了闲云野鹤之身,也不该讨厌这个世界——大约是这样的意思。
石世修抡锤高歌,神采飞扬,袒露半边的精瘦肩臂与褪至腰间的数重白袍,形成一幅融合精致与粗犷、阴柔与阳刚的绝美图画,古往今来纵有名工钜铸无数,肯定没有他这样的。
耿照从未想过如铁匠和书生、江湖奇人和公侯贵族这般相互乖离的形象,竟能在一人身上平衡得如此巧妙,不禁被吭亮的歌声所引,将肩臂酸涩抛诸脑后,忘情地挥锤鼓风,仿佛不知疲累。
两人轮流锻打,进退有如一身,毋须言语,将铁胎整成尖锥,修整外形,调节细部,始终维持着力道与节奏;最后把大致成形的炽红发针浸入淬火油,桶中明光一霎而隐,旋即窜出丝丝白烟。
箝出油桶的发针笔直坚挺,通体布满如发丝又似流云的致密纹理,虽未打磨,却隐泛著乌狞暗华,神采慑人,这是玄铁坚质完美融入铁胎中、经反复折打锻合,方能显现。
少年抹去额汗,紧绷的精神为之一松,惊觉自己正哼著那支歌儿,见白衣秀士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黝黑的脸微微一红,讷讷搔头。
“就很好听啊。”这倒不是违心的客套话。
“曲是我做的,前头的三段诗却不是,只第三段的末句让我随口改了。你不是想打把发簪送舒家丫头么?”石世修哼笑:
“原句本作‘锄犁锤罢作桑田’,让我别铸刀剑,以免落入官家之手,终成害民之恶器,我因而封炉挂锤,此处遂闲置至今。
“前朝的进士爷,写几首歪诗还是可以的,过往我与诸葛打铁时,他常和张冲在屋外饮酒,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很是潇洒。那会儿我们都没想过,会有势同水火的一日。”
耿照会过意来,他说的是俗名樊轻圣的天痴上人,想了一想,道:
“我比较喜欢第四段,尤其是末句‘毋应厌人间’。没有了这句,前三段虽是慷慨陈词,令人热血沸腾,但除了骂得痛快,似也没有其他足以振奋人心之物。骂人不难,难的是解决问题;保有不厌人间的心,才能继续怀抱希望罢?”
石世修微露诧异,神情一缓,似是忍住了笑意,悠然乜斜。“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便未一日千里,也有五百里多。你就这么想让别王孙砍了我?”耿照也笑起来。
以白衣秀士心高气傲,不得不以《无鸣玄览》为名,掩饰内力全失、形同废功的窘境,谅必心里极不好受。
然而,日前方骸血闯山,石世修须倚仗机关才能勉强与之周旋,若换了其余三病找上门来,后果不堪设想。也难怪他愿意放下尊严,以精心构筑的谎言欺瞒昔日众兄弟,想方设法闭门谢客,不与三人接触,以免机事不密,无力自保。
耿照不是没想过透过石世修牵线,让天痴与反天霄城阵营保持距离,起码别在劫远坪会上助拳资敌,使七砦的选边游戏得以重回对己方有利的旧形势。但越听越觉阜山四病心结难解,石世修非但劝服不了天痴,一旦由他出面斡旋,反而火上浇油,越发不可收拾。
通常这等纠葛,少不得要牵连几条人命,才会闹到无可转圜,但在石世修先前的说法里,耿照听不出有这样的死结。光以比武较劲所生的意气,完全无法解释四人反目的程度,尽管白衣秀士说得轻巧,内情必不单纯。
少年隐约觉得,今晚他不是来打铁,而是来交心的。
但交心须直白无隐、坦承以对,才有机会得到回应。他有预感山主要透露的秘密,绝不只丧失内力一桩。
果然石世修搁锤坐落,随手耙梳散乱的额发,嘴角虽扬,却带着满满的苦涩疲倦,垂落视线,喃喃说道:“我们四人确实是为了武功反目,却非争捞什子谁是第一,而是因一名僧人之故。但凡有他在,谁都不是渔阳第一,有甚好争的?”
第卌二折 六通三明 云来示现
“……父亲!”
屋门呼的一声大开,竟是石欣尘闯入,俏脸涨红,罕见地露出激动之色。
石世修似不意外,冷眼以对,女郎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气为之一馁,但想说的话还得说,垂首道:“莫……莫忘了对圣僧所立之誓,其事不与外人言。”越说越觉得像在指责父亲,自知僭越,末尾听似嚅嗫般,浑无平日的从容优雅。
石世修斜乜著女儿,神色不善,笑意森冷。“你倒知道替圣僧着想。他人毋须在此,也有你帮忙照看。”石欣尘欲言又止,莹白的樱唇轻轻歙动,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石世修没打算放过她,哼笑道:“真要说,这小子也不是外人,若你当真重视誓言,胜于圣僧不告而别、弃我等在先,我可把厌尘丫头许配给他,不然的话你嫁也行,反正没什么分别。
“还是厌尘丫头恬不知耻,竟对这等少年出手,以致断送人家一身修为之事,你以为能替她瞒过我?”嘴角虽扬,低沉的喉音却隐含雷滚般的慑人怒意,就算他突然起身一掌朝女郎的天灵盖拍落,也不教人意外。
石欣尘俏脸煞白,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我……不是……女儿当……当真不知,是……后来质问厌尘,她才……不是有意欺瞒父亲,只不知该如何……如何开口。龙野冲衢那厢若追究责任,女儿愿出面——”
“他只是赵阿根,干别王孙屁事?”
石世修冷冷打断她,余光瞥了目瞪口呆的耿照一眼,道:
“我知你不会包庇厌尘丫头,也知事涉阴私,难以开口,爹不怪你。你累了一天,先下去罢,晚点让这小子推我回去便了。”先硬后软,果然挤兑得女郎无话可说,雪白齐整的贝齿轻咬唇瓣,温顺放落食箧,告退而去,隔着门板都能感觉到跫音里的无奈踌躇,满怀心思。
“圣僧总爱说她有佛缘。”
石世修笑顾少年,笑容里有些东西耿照瞧不明白,只觉纠结。
“欣尘丫头在他身边久了,越发出尘遗世。我不知道该感谢,还是埋怨圣僧,把我女儿教得这么好。”
“这位圣僧……便是山主前头所说,武功渔阳第一的僧人罢?”耿照小心翼翼问。
“是不是渔阳第一不好说,”白衣秀士抹去汗渍,将里外衣衫重新整复,理了理紊乱的额发,又是一派丰神秀朗的浊世佳公子模样,未蓄胡髭的俊脸看不出岁月痕迹;冲少年眨眨眼,语带促狭。“没准是天下第一。以渔阳地界框限,是小瞧圣僧了。”
四病初遇僧人,是在落脚渔阳后又过数年间。
经历碧蟾朝的闪电覆灭、白玉京烧成一片烬土,异族肆虐大地之后倏忽退去,宛若洪水天灾;而各地军阀内不思勤王,外又无能抵御,反而在北方蛮人离开后大动干戈,僭主之意令人发指。
还不及骂死这帮王八蛋,独孤阀的庶长子居然就成了新帝,自称白马朝,看在澹台氏的遗民眼里,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
四人益发的避世不出,以免触景伤情,悲愤难抑,镇日饮酒作乐,谈论武功。
但逃避从来就不是疗伤止痛的好法子,摀住的伤口非但无法痊愈,反而有化脓生疮的隐患。
不只是樊轻圣越发沉迷于争强斗胜,石世修等人也没有比较好——家国既已无望,唯有寄情武学。自古武无第二,若不求胜、求无敌,求天下第一,还有什么练头!
“那天我们约在锭光寺后头的游云岩,于亭中饮酒论剑。”石世修带着怀缅的口吻,悠然道:“那会儿住持便已是智晖长老,我虽到渔阳未久,却常与他下棋,交情甚好。这种时候,他往往吩咐弟子封了往游云岩的道路,不让香客或山中樵夫打扰我们,也免得比武时误伤,酿成遗憾。”
耿照暗忖:“这位住持倒是通情达理,又懂得做人,处事十分周到。”想起阙二爷也说与智晖长老有交情,还年年捐输金银、办祈福法会之类。锭光寺之所以稳坐渔阳三郡第一丛林的宝座,想来智晖长老的手腕居功厥伟。
阜山四病纵使武功超群,比武论剑却没有包管安全无虞的,万一动手之际闲人闯入,伤及无辜,有损四人名声不说,若引起本地土人不满,更是难办。智晖长老封起游云岩,既给足四病面子,同誉同荣,又能免去发生意外的风险,可说是一石二鸟。
而这份细致周到,在当日起了偌大的作用。
四人本是口说手比,佐酒闲谈,论到后来却动了火气,一言不合打起来。
樊轻圣一人独斗张冲的冻气与诸葛残锋的掌刀,眼见战况不利,竟拗得拿命来拼,施展《天星掌》的极招“剑文一合”,逼得诸葛与张冲各自以十成功力的铣兵手、雪花神掌相应。待石世修察觉不对、急急突入战团,运起家传绝学《通明四达功》欲挪移运化时,已然救之不及。
须知天星掌较之另两门成名数百年的武林绝学,招劲难称上乘,但樊轻圣的修为傲视同侪,仗恃内息强催杀着,势不可挡,诸葛、张不得不跟着出重手,攻其必救——这原是最合理的应对之策,只消樊轻圣撤去极式,转攻为守,对手便无可乘之机,或退出战团,或重整态势,危机自解。
岂料樊轻圣中途易招,不顾内力反震,口吐丹朱,撇下二人抢攻的胸胁两处要害,一跃而起,屈指成狮掌,改使新练成的《青琐印》盖向两人头顶天灵,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此一变招过于刁钻,便拼着自损功体,在场四人中也只樊轻圣能办到,根本无从提防。眼看救无可救,千钧一发之际,天地间诸物忽凝,连展臂如鹏居高临下的樊轻圣都滞于半空,与激散的粉灰尘霰、四人迸飞的汗唾,乃至猎猎飘扬的冠带衣袂等齐齐静止,如冻坚冰,一动也不动。
凝滞的时间仿佛一霎,但又似长得不见尽头,众人正自惊惶,就这么看着一名披头散发的游方僧,自四人间低头走过,照面时自浓发下穿出两道如电眸光,瞧得人浑身颤栗,余威经久不散,遍体生寒。
“……他对张冲说:‘你会最先死。’”
石世修睁眼抵额,眸焦不知凝于何处,喃喃低语,犹如置身梦中。
“又转对诸葛残锋道:‘你的儿子死得比他早。’然后才对我说:‘你不会有儿子。’抬眸望了望身在半空的樊轻圣,摇头道:‘我同你没甚好说的,你还是出家罢。’语声一落,我们忽又能动了,只不知何故被远远推了开来,双脚落地时,彼此相距足有一丈,完好无缺,谁都未曾见血。他究竟是如何办到,至今我仍无头绪。”
(这是……凝功锁脉!)
对首次见识凝功的人来说,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不啻是神仙妖怪,被吓得六神无主,可说再自然不过。耿照想起自己初遇时的狼狈惊恐,对阜山四病无半点轻蔑之心,无论如何反应,都是合乎常情的。
只是身负凝功的游方僧人……莫非,是三才居首的“天观”七水尘?但听着又不像。
在狼首聂冥途或师父武登庸的转述里,七水尘均是以盲僧之姿现身,石世修自谓“对上眼神”一事,不合天观的形象。况且七水尘藉“不杀一人”之誓点化武登庸,更以“不使一人”断了殷横野遂行阴谋的手脚,智慧超卓,满怀慈悲,也不像会轻率说出“你最先死”这等妄语的人。
三才五峰的文武两榜上虽只七大高手,但天下五道间多有能人,如蚕娘即便不在榜内,亦是同等级的高人;觉尊见三秋更是离峰级仅半步,那名曰“天外邪坠”的奇异武技实已有凝功架式,若非于骧公幽邸一战中力拼殷横野,以致跌落境界,东洲本该再添一位三五等级的强者才是。
以此观之,佛门中除七水尘外,就算还有一二位修为相若的世外异人,似也合乎情理。
“……待我等回过神来,那人已不见踪影。”石世修续道,微哑的嗓音不知是兴奋难抑或余悸犹存,浑不见平日的从容淡定。“那种情况之下,谁也没有继续斗狠争胜的闲心,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各自逃回家,连话都没能说上。
“当夜我未曾阖眼,不管反复回想多少遍,一想起被凝住的瞬间,我仍止不住全身颤抖;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我想练成那种武功’的念头——若它真是武功的话。没等天亮我便匆匆离家,赶往游云岩,谁知其余三人也在亭中,大伙儿都是一样的心思,绝不容许自己与这样的奇人奇功失之交臂。”
四人在游云岩等了三天三夜,游方僧才终于现身。
僧人自称刹海离三昧,饶以石世修博览群书,也分不清这是法号抑或浑名,来此是为探访一位旧日弟子,授以衣钵,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圣僧这却是为何?”石世修忍不住问。
“他变了,已受不得我的道。传他是害了他,于心不忍。”离三昧见四人面上难掩心搔,拳拳欲试,淡然笑道:“尔等听过佛门六神通么?”
石世修点头。“天眼、天耳、他心、宿命、神足、漏尽,合称‘六神通’。”
樊轻圣进士及第倒还罢了,张冲道士出身,诸葛一介武夫,俱未涉猎佛典。他见各人一片茫然,于是解释道:
“能看见、听见三千世界一切形色音声,即为‘天眼通’和‘天耳通’;知悉他人心中所想,为‘他心通’;‘宿命通’能知未来,‘神足通’顷刻万里,又称‘身如意通’。
“至于‘漏尽通’则最为玄奥难解,这个‘漏’字指的是烦恼,因有烦恼,凡人成不了佛,成不了菩萨阿罗汉;了生死、去烦恼、勘破无明,‘漏’就尽了,由是证得阿罗汉,得以超脱生死,不入轮回。”
樊轻圣神情阴鸷,冷哼道:“就你懂得多。”恼他看似体贴,实欲在游方僧的面前露脸,显示自己最有佛缘,乃理想的衣钵受者。
四人昨日慑于僧人那如妖术般的神奇武功,均想究其根柢,张冲与诸葛残锋虽未开口,心念与樊轻圣却是一样的,无不对石世修的博学深感威胁,唯恐他得了僧人青睐,奈何腹笥有限,挤不出只字片语。
所幸僧人脸色淡漠,仿佛理所当然,只点了点头道:“天眼通、天耳通和他心通,说不上什么大神通,尔等修习内功时谅必偶有所觉,能听见、看见诸天万象,有时则能窥见他人心中所想……这都是心魔。勘破心魔障,是踏入‘无人我相’境界的第一步。”
四人面面相觑,连石世修都忍不住腹诽:“这算是走火入魔了罢?但凡碰到一回,轻则废功瘫痪,重则原地投胎,哪来的‘偶有所觉’?”
僧人丝毫不觉有异,侃侃续道:“自我练至‘无人我相’之境,诸天万界不再扰心,未闻他人内心所想,除得到分光化影的‘神足通’异能外,复于凝功中能见未来,自此修成了‘宿命通’。”将四人的质疑、错愕、不以为然看在眼里,淡淡一笑:
“尔等若不信,不妨一试。施展凝功,我便知谁会向我动手、如何出手,谁人不会……在数息前,早于脑海中走过一遍,历历在目。”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荒谬到难置一词,简直难以吐槽。蓦听一声断喝,余音尚未全落,倏忽顿止,樊轻圣不知何时已至僧人处,在他笔直伸出的手掌前身子后仰,瞠眼歪头的姿势可笑之至,反而令人难以笑出。
怔然间,石世修忽打了寒噤,察觉靴底的踏地之感由软转硬,冻气渗入,直透骨髓,正是张冲潜运阴劲的征兆。
高大微佝的黑袍道人却未出手,寒功竟稍凝即撤,顺着他瞠大的铜铃眼望去,赫见僧人背在腰后的左手戟出食指,指尖所向,正是张冲。
“我的凝功能见未来之事。”游方僧悠然道:
“短则数息以前,用以预测敌人出手;长的,便是真正的未来了,偶尔也能见到过去。尔等的人生便如一帧帧图画般在我眼前掠过,有时简单明了,一瞥之间即能看懂,有时则难以廓清,连图画都称不上,就是个念头而已。”众人始知他昨日随口预言,究竟缘何而来,但仍是半信半疑,遑论理解。
“……我后来才知,圣僧之谓凝功,乃是一门名唤‘凝功锁脉’的异术。”
石世修恐少年全无概念,殷殷解释。“此术发挥到极致,便如当日将我四人凝于原地一般,连雨滴落尘都能轻易冻结,锁限之中诸物皆凝,难以动弹。”
耿照不好意思说“我知道”、“我遇过几次”,又怕装得不像,被白衣秀士窥破端倪,只好端出匠人追根究底的架式,抚颔沉吟:“那肯定不是以内力冻结的,不知是什么原理?”
“我不知道。”
石世修倒是十分坦诚,完全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道:“但圣僧曾说,锁限是‘无人我相’高手的自我展现,他凝功的特征是润物无声,并不直接限制敌人的行动,一经施展,便能看见对手数息后所为,也能提前感知危险,比径直锁敌可怕得多。
“那日在游云岩上锁住我等四人,是因为非如此不能无伤,而圣僧早已预见此番相遇,乃至预见之后将发生何事。他刻意拖到最后一刻才来,宿命仍不可避、不可改,从预见的一霎即成事实,无论如何逃避,终究是要发生。”
四人之中最早回过神的,居然是诸葛残锋。
“大师,小犬与我不睦,离家多年,音信全无……”
如哑铁般寡言的初老汉子握紧了拳头,罕见地露出一丝踌躇。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知晓答案,咬牙垂首:“是不是他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才——”意识到此问是建立在“比张冲死得早”的前提之上,不问手足先问逆子,令他益发汗颜,头垂得更低了。
黑袍道人冷哼。“指不定你们都活过了一百岁,我九十便死,也不屈枉。这么想的话,你家那小王八蛋也能活到七十好几,不算短命。”诸葛知他面冷心热,过往忧心竖子时,总是张冲陪他饮酒,对于老兄弟的宽谅更无颜面,忍愧闭眼,只求僧人示下天机,挽救独子性命。
“……他不恨你。”见诸葛残锋愕然抬头,游方僧悠悠说道:“只是尔父子并未发觉,尔等有多相像,一般顽固,一般骄傲,谁也不肯先低头。”
噗嗤一声,居然是张冲笑出来,见诸葛投以讶色,阴恻恻道:“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这和尚有点门道。”石、樊也为之失笑。
僧人对诸葛残锋道:“记住你对爱子将失的心情,待他回转之时,便知该怎么做。白鼎派便无尔父子,也不会就此灭亡;况且亡便亡了,那又如何?”
诸葛面上阴晴不定,显然内心不无挣扎。樊轻圣却鼓掌大声叫好,他若是曲意逢迎,借此拍僧人马屁,此等心思固然不堪,考虑到争的是“凝功锁脉”这般玄奥异术,倒也还罢了。
偏偏这厮是发自内心地看不起门户传承、宗族兴复等旧观念,恨不得武林各派原地爆炸,武艺突破壁垒之限,恣意交流;奉强者为尊,再不用管人情世故,送往迎来,拳头大就是硬道理云云。
后者张冲或不反对,但身为“斗雪道迹”嫡主,无论如何是不能同意前者的,与石世修齐齐投以怒目,樊轻圣却全无理会的意思,旁若无人地笑完,突然神色一锐,对僧人扬眉道:
“你说你拖延到最后一刻,终究还是来了,盖因宿命不可违,从预见的那一刻起便已无可转圜……意思是说,你必将衣钵交给了我们其中之一,是也不是?来渔阳探访故旧、刻意迟上游云岩,都是你对‘宿命’所做的挣扎,只不过注定徒劳无功,对不对?”越说越发张狂,眦目欲裂,几欲笑出。
其余三人想起游方僧对他说过的预言,不由一凛。
——我同你没甚好说,你还是出家罢。
“宿命通”的预视与僧人的意志无关,不如说他似乎不断在反抗预见的结果,然而便如樊轻圣所说,宿命既不可违,僧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枉自徒劳罢了。
游方僧竟未否认,轻轻笑了起来。“我并不讨厌狂人,尔虽是愚蠢粗鲁,目空一切,但直来直往这点我还是欣赏的。我与你说个故事罢:
“在我的来处,人人都是武痴,生死无悔,如癫如狂,佛法若不能使人变强,谈什么普渡众生?全是空话。这种极端的思想,源于千年之前外敌对我等的迫害,我的同门坚信无上的佛国需要一名绝对的领袖,天下俯首,能信手屠灭真龙,以杀护生,方能巍然立于十方三界,历亿劫而不灭。”
“且……且慢!”耿照听得舌挢不下,目瞪口呆。“他竟说天痴上人是狂人。这门派上下何止是狂,简直是疯了!哪有……哪有这样的出家人?”
石世修笑道:“我也觉得离谱。但仔细一想,圣僧虽是比丘,其出身未必便是佛脉。就像樊轻圣那厮虽剃度为僧,又练成佛门绝学千灯手,只怕佛经都没读完过一部,浑身上下哪有半点佛性?说到底就是个假僧人,教出来的徒弟如‘金罗汉’陆明矶,只在锭光寺修习武艺,亦非佛门中人。”
耿照一想也是。例不远求,南冥恶佛虽做过僧人,剃头点了戒疤,却是集恶三冥之一,所部饿鬼道莫说佛脉,行事还算不算是人都不好说,可见首脑便似出家的比丘,门派也未必是佛门一脉。
樊轻圣虽被僧人说是“狂人”,听到这里也不免有些懵。
莫说佛中武脉,遍数黑白两道,从没听过有这般极端的门派,说什么“无上佛国”,简直是胡言乱语,怒极反笑:“你在门中是最强的么?当今之世没有捞什子真龙,想必你也是挺憋屈了。”口气满是冷峭讥嘲,全不惧惹怒游方僧,也不知是对宿命通忒有信心,抑或疯起来谁都敢咬,不在乎后果如何。
谁知僧人居然点点头,怡然道:“我是最强的,百年以来未逢敌手,打下诸院通行的‘斗胜武尊’封号,也管叫‘护法狮子王’。
“但宿命神通让我预见了一切:这些似无止境的争斗并非是要选出法王,他们相信真正的无上佛国之主早已降生,始终徘徊于红尘之中,选拔出的使者只须将他寻回,便能转动千辐圣轮,带领佛国重归大地……约莫便是这般荒诞无稽的笑话。
“千辐轮乃兵车之轮,转轮圣王是靠武力征服四方,再施以佛法统治,与红尘中兴衰起落的王朝并无不同。没有什么徘徊红尘的佛主,尔等要佛国再临,便只能执起刀剑,登上兵车,以武力摧毁一切阻碍,无视于肝脑涂地、血流漂杵,成王败寇,如此而已。派俩使者入江湖悠转一圈的,什么都复兴不了,还找捞什子佛国之主!”
出家人所谓的“普渡众生”,在游方僧信口说来,竟是一幅以鲜血涂就的炼狱景象。
——他说的是造反。
四人心念一同,莫不遍体生寒,心惊胆战,但想起故国破灭、阀头僭主之恨,又觉说不出的血热。
澹台王家尚在之时,众人若有这般雄心与觉悟,甘为朝廷抛头洒血,不以避世为念,何至沦为亡国奴,惶惶不可终日?不禁对僧人涌起一股莫名的钦敬憧憬,仿佛蒙他说出了心底想过无数遍、碍于身家顾虑难以付诸行动,只得暗自深藏的那个念头,满腔郁闷得到了宣泄口,听着无比酣畅。
只是游方僧并无半分昂扬,面色一片木然,喃喃续道:
“我同他们说过了无数次,‘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无人能胜过我’,但他们还是要打,最终也全倒在我脚边,有的终生难再动武,有的失去宝贵性命;我反复解释‘我找不到那个人’、‘红尘中并无佛国之主’,他们仍是不愿相信,使我至此,而后客死异乡,将百战无败的宗门衣钵留于此间——这我也已经说过,奈何无人听进。
“‘宿命通’最可悲处,莫甚于此:不是未来不可改,也非预言无人信,而是人之愚,注定尔等终被我执蒙蔽,便信我言为真,也无法轻易放下尔等那可怜可叹的痴妄执迷,一步一步走上绝路。而我须得亲眼见证、亲身经历,无从逃避,实令人怒极恨极,绝望不已。
“因此我下定决心,赌上‘狮子王’的尊号,要抵抗宿命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易地交出衣钵,除非尔等之道,最终说服了我,方能得到‘随风化境’的传承。但遗憾的是我已看过尔等的未来,只能说一切终是徒劳。”
他平举右手食指,一一比过。“贪、嗔、痴、慢,尔等差个疑字便齐了五毒,堪称世间执妄的缩影,心中无道,也走不到大道之上,故而失败。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随风化境’……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便是圣僧身负的绝学,据悉也是突破境界,得以成就‘无人我相’的不二法门。”石世修露出苦涩的笑容,自嘲道:
“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也说不清楚。圣僧曾示演过一次,不倚能预知敌招的宿命神通,而是以天星掌打败樊轻圣,以铣兵手打败诸葛,其雪花神掌的修为比梅花林嫡传的张冲更加深湛;而我玉京石氏的通明四达功,三百多年来未曾外传,是到了我这不肖子孙的手里,因无子息,不得不传予女儿。
“但那会儿两个丫头尚且年幼,我连教她姊妹俩的念头都没动过,圣僧却以最纯粹的四达功劲压倒我的挪移运化,致使一切招式无用,彻底颠覆了我对武学的认知。”
耿照诧异之余,不免有种恍然之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难怪后来石世修潜心钻研卫江山剑,专注重现武皇绝学,家传武功已不再是白衣秀士的骄傲,扔给女儿练、将来注定外流也无妨。
游方僧透过狠狠挫断他的足胫,强行打开了石世修武学上的眼界,始知天外有天,再没有敝帚自珍的必要。
石世修见少年沉吟不语,以为说得过于玄乎,令他费解,耐著性子解释:
“据古书所言,武皇承天和成骧公那样的武功修为,在金貔朝被称为‘昭明境界’,普天之下一代之中,也不十数人而已。但这个名头虽是新造,却非新指,在远古三宗统治东海时已有,道宗称之为‘至上真人’,在大日莲宗则管叫‘无人我相’。”
“无人我相!”耿照惊道:
“那便是圣僧所说的——”
“正是如此。”
石世修点头。“说实话,我是在听到这四字的瞬间,始信宿命之说或许为真。我年少时偶在皇家典籍中得到彼岸花的记载,为逃离白玉京的汹涌暗潮来到东海,落脚处竟有骧公所遗的碑帖,如今又遇晋身‘无人我相’境界的绝顶高手……让我撑过这二十多年晦暗岁月的,说不定就是这份对宿命之说的企盼。”
僧人自称刹海离三昧,便以石世修博学多闻,也不曾听过哪处寺院有这样的法号。
拆作“刹海”与“离三昧”两截来看,刹海便是浑名,离三昧则是法号了,似乎更合理。但离三昧说在他出身的门派里,已有“斗胜武尊”和“护法狮子王”两号——尽管在江湖上闻所未闻——再添个“刹海”似乎太多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石世修没敢冒昧请教,索性以“圣僧”呼之,余人有样学样,便是最执拗的樊轻圣,也没坚持太久,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称谓,喊得无比自然。
离三昧在樊轻圣的离人居、张冲的梅花林、诸葛的靡草庄,以及舟山不应庐轮流驻锡,接受四人的供养,经常消失一段时间,又倏忽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比自称“痴道人”的樊轻圣还要任性。
而无论驻锡何处,只要人还在,四病总是缠着他讲武论道,舍不得虚掷片刻,唯恐少听了圣僧教诲,离摸索出“道”的路子越来越远,失去继承衣钵的资格。若离三昧的真传最终如“宿命通”的预视所示留在渔阳,失之交臂是决计无法忍受、足以令人悔憾终身的。
但离三昧实际待在舟山的时间,远多于其余三地,原因无他,盖因僧人极为喜爱石欣尘,总夸她有佛缘。
小女娃从四五岁起便侍奉在游方僧人身畔,离三昧随口教她背诵佛典,讲经说法,石欣尘非但不嫌陈闷,反而听得津津有味,自小就有“玉面观音”的架式,证明僧人慧眼无虚。
言行间总透著股骇人虚无的离三昧,只有在小石欣尘的面前会显露一丝人味,仿佛意识到自己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而非动辄以“尔等”喻人、遗世独立的超凡圣体。
其余三病固然眼热,就连石世修自己都不免怀疑:会不会圣僧因着偏爱之心,私下传授欣尘丫头武艺?若然如此,那可真是令人五味杂陈
不知该宽慰或可惜,此事最终并未发生。死了心的石世修赶在女儿七足岁前,堪堪为她打下通明四达功的基础,以免误了练武的最佳年纪,日后成就有限。
四人揣摩著继承“随风化境”的道,认知可说天差地远,其中又以樊轻圣最极端。
他以圣僧在所来处既有“斗胜武尊”之称,其道必是百战不殆、胜者为王,对其余三人的挑衅也就越发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全然不顾后果,使他原本就偏狭的性子益发地惹人厌,冲突不断升高。此前石世修对耿照说的四人反目之故,正因略去“争夺衣钵”这个根本目的,以致听着极不自然:无利可趋,何以进取?补上之后,却是再自然也不过。
石世修的武功在四病中本就敬陪末座,虽然差距甚微,这也使得他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靠武力压胜,而寄望于触类旁通,纵使未得衣钵,只消圣僧点拨一二,捅破昭明境界的窗户纸,便无“随风化境”,也不算空手而回。
白衣秀士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渐觉原本的兄弟爬山已然变质,解铃还需系铃人,该是请求圣僧出面止斗的时候,岂料离三昧就此失踪,再没有回来过,反抗宿命的赌约遂不了了之,扭曲的情谊却难以复原如初。
随着樊轻圣练成千灯手、张冲重创、诸葛丧子……一连串的变故令四病彻底决裂,往日情俱成泡影,只剩解不开化不去的嫌隙憎恶,不共戴天。
耿照总算理解山主听到女儿口称“圣僧”时的那股倾慕真诚,何以会如此不快了。对少女石欣尘来说,离三昧是位亲切和蔼、本领高超的长辈,但站在石世修的角度,那人却堪比灾厄。
若非急于求道,又仗有圣僧可恃,石世修也不会鲁莽地推进彼岸花的试验,致使爱妻身亡,自己内力全失形同废功。虽说不能全怪他人,但激起了四人的争斗之心、又背誓遁走的刹海离三昧,想要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只怕也不容易。
但耿照不明白,石世修于此时向自己透露此事的原因。离三昧的存在确实是理解四病交恶的关键,然而此事原不足为外人道,不应庐之主对少年的青眼有加,毋须再以透露一桩不相干的陈年秘闻谄之;以白衣秀士的智慧,于此际重提往事,必有深意。
“圣僧确有一著克服‘宿命通’的妙棋,那便是领悟‘漏尽通’,超克生死,不入轮回,借此打破‘须将衣钵留于渔阳’的预视——我也曾这样安慰自己。”
石世修耸耸肩。“但换个角度想,若根本没有这样的预示呢?从头到尾就是个局:他为着某种目的而来,事成即去;誓言本是权宜,兑现与否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想过。
离三昧身负峰级高手之能,旁人很容易便陷入“他图什么?武功都够杀尽所有人”的迷思。
事实上,无法以武力取得的事物所在多有,如武登庸无法阻止爱妻殉国,蚕娘前辈无法令鬼先生放弃一统七玄;认为拥有绝世武功便足以得到一切,不过是弱者的想像。便坐上铁刑架王座、公认寰宇无双的武烈帝独孤弋,此生的遗憾,难道还能少了?
问题在于:石世修并未指出离三昧拿走了什么。若这个损失如此隐晦,以致十数年后,受害的当事人仍无法具体描述,那么很可能他并没有真的损失了什么。圣僧就是赖皮而已,仍属无辜。
石世修似与他心念一同,点了点头,悠然续道:“但遇到你之后,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记不记得你提过舒家丫头所言,关于奉玄教的教尊之事?”
舒意浓转述血骷髅的话语,说教内甲子一度的“降圣大典”,角逐的是做为教尊乩身的资格。
雀屏中选的天命之人,能享有一甲子不老不死、青春常驻的岁月,除开为至寒之神传达圣意的若干时刻,便是扎扎实实不老不死的六十年,且神功无敌,足以傲视天下五道,寰宇之间再无抗手,乃至一统江湖,荡平五道,建立起千年不灭的玄圣之国
为说服不应庐之主加入同盟,并力陈奉玄教为患之烈,耿照向石世修提起过这段,只改成舒意浓自盲信的母亲处听来,隐瞒女郎为邪教驱使的痛脚。
“有没有觉得这话很是耳熟?”石世修怡然道:
“改玄圣之国为佛国,活脱脱便是某人的口气。”
耿照睁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说——”
“不只如此。”石世修打断他的错愕,正色道:
“圣僧销声匿迹的时间,距今约莫十五年前,之后不久,阿好便离开了我,他二人在舟山是碰过面的,并非毫无交集。此外,天霄城之主舒焕景,也是在十五年前忽然暴毙,死因不明,其后遗孀姚氏便信了奉玄教;要说是巧合,实令人难以信服。”
容嫦嬿——如果她便是于好的话——也差不多是在十五年前来到姚雨霏身畔,这点耿照还未与石世修提过,时间轴却意外吻合,更加的启人疑窦。
他现在是怀疑刹海离三昧隐于幕后,策划了这一切,斯人便是真正的奉玄圣教教尊,以“玄圣之国”包装其佛国理想,打算认真实践血流漂杵、肝脑涂地的建国大业,历亿劫而不灭么?
确实。为了造朝廷的反,一名峰级高手躲藏起来,把手伸进古老的武林世家,藉杀掉首脑而掌握孤儿寡母,利用她们筹措军资武器,吸收徒众兵马,耗费十五年的光阴才略具雏形,开始计划浮上台面……凡此种种,听着并不违和。
“除你带来的奉玄教线报,另一个关键是方骸血。”
把耿照的讶异全看在眼里,白衣秀士不急不徐,娓娓说道:“我曾怀疑他是衔诸葛或天痴之命来杀我,但此人的千灯手造诣不在陆明矶之下,以他的年纪,绝不能再将铣兵手练到这等境地,打娘胎里练功都不可能;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身负‘随风化境’的异能,见景则悟,修为浑成。而普天之下除了圣僧外,无人能传授此功。
“此间一通,万事成理:他的铣兵手乃是家学,自幼习练,又得当世正传悉心点拨,造诣自深;千灯手则是以‘随风化境’盗自陆明矶,那句‘重圣轻凡之人’也是拷掠自陆明矶口中。天痴把这个宝贝徒弟当成命,必不会害他,此事显非天痴谋划。”
耿照听到“家学”二字,心中喀登一声,唯恐唐突,语带试探:“靡草庄的那位诸葛庄主呢?他与方骸血的关系——”
“祖孙。”石世修尽管克制,口气中仍是满满的感慨。“但诸葛为人耿直,且其孙与他有杀父之仇,难以化消,自小诸葛便管教不了这个孩子,才送往锭光寺交给樊轻圣。诸葛丧子一事,他也有点责任,这才担下管教的职责;闹成现在这副德性,樊轻圣脱不了干系的。”
耿照半天才会过意来,敢情诸葛残锋的独子,竟是死在他自己手上。
方骸血怀着父亲之仇,不惜与祖父翻脸,又为奉玄教杀死叔祖辈的张冲,意图行刺石世修未果。他若能对“金罗汉”陆明矶痛下杀手,以盗得千灯手绝学,那么天痴上人也必是他的目标。
“为此我必须见天痴、诸葛一面,告知张冲的死讯,有心人意在阜山四病等。阴谋早已启动,敌暗我明,尚且不知如何阻止。”
但石世修不能离开舟山。若无阵图和机关保护,不应庐之主将成俎上的鱼肉,这回方骸血可不会再失手了。
天心湖畔的祭台——耿照灵机一动,终于明白山主为何让伍伯献等抢修此地。要掩藏内力全失的秘密,哪有比在自家地盘更方便架设舞台的?
“我已教阙家小子往锭光寺与靡草庄送帖,在上巳节之后,邀他二人于天心湖畔一会。阔别十五年,阜山四病终于再度聚首,可惜张冲已逝。”石世修定定望着少年,神色无比凝重:
“我需要你向他们说出你所知的一切,证明此非我之臆想。倘若其中真有圣僧涉入,则天下五道间,再无一处安全之地!”
第卌三折 兰汤罗荐 祸生犀燕
钟阜城通古坊金风巷北,阙府大宅初三日里三月初三上巳节,是东洲的重要节庆之一。
人们在这天临水祓禊,袪除邪秽,祈求整年平安;或郊游踏青,或举行宴会,热闹之甚,不亚于过年。
尤其未婚的青年男女在上巳佳节邀约私游,并不会被认为逾越礼教,心有所属的多半趁机吐露真情,未有心上人的也往往三五成群,精心打扮,结伴在各种水边祭典出没,指不定便能遇着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衙门虽只放初三一天,基于“事为百姓先”的精神,从三月初一便开始举办大型的祓除畔浴庆典,圈起水岸,由父母官率众祭天,其后即展开一连串活动,如邀请名士闻人饮酒赋诗的流觞宴、供年轻人聚会游玩的临水集等,一直办到三月三当天,暂停宵禁等自也不在话下。
对官员来说,办佳节庆典虽然累人,心态上却比办公要轻松得多,上巳节“百无禁忌,纵情享乐”的氛围约莫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若万寿节(天子生日)等其他节庆,须得绷紧神经,以防出错,所以初一当天便已怀抱着放假的心情,出席各种活动,哪怕官架再大,亦罕见地露出愉悦的神情,与百姓同乐。
名义上所有庆祝活动在初三午夜一过便即结束,但现实里通宵达旦已是常例,热闹不下元宵。而三月初四公部门会停止办公一天,名曰“善后”,但不会真有人跑来打扫复原,官民无不睡到日上三竿,前两日于庆典上觅得有情人的年轻男女,业已偷欢多时,正不知躲在哪儿交颈酣眠,极尽缱绻。
为此之故,上巳节后结亲、怀孕的特别多,更浓墨重彩地渲染出春之庆典的淫靡欢快印象。
佳节将至,阙府上下不能免俗地张灯结彩起来,尤其这是少城主首次在钟阜城过节,阙夫人唯恐舒意浓想家,特别照顾她的心情,给少主找了专人沐发。
上巳节本就有“兰汤沐浴”的习俗,将兰草浸于香汤之中,以之净身,祈求今年能趋吉避凶,百邪辟易云云。渔阳三郡地近北关,天气干燥而寒冷,人不常浴,以沐浴为庆的,除六月六日的沐发节外,便属上巳节了。
像天霄城这般得天独厚、坐拥温泉,无视时节之寒、想洗浴便能洗浴的地方,毕竟是天下异数。
舒意浓自下得玄圃山,虽未至枕戈待旦的紧绷程度,倒也无心享乐,再加上司琴司剑不在身边,阙夫人安排的侍女尽管殷勤周到,总不如自己人称心,舒意浓迄今也只试过一回盆浴,日常皆是睡前简单擦洗便罢。
她师从小姑姑以来,每日晨练,风雨无阻,仅月例的头两天歇息,十几年下来已成习惯,纵使在阙府洗沐不如山上随心,也不碍少城主练剑。阙夫人听说城中有名擅于沐发的妇人,在豪门之间极为抢手,透过关系试了一回,十分满意,特意约在上巳节的大清早,便在少主练完剑之后,安排妇人为舒意浓沐发。
名唤李月华的女子从后门被引进阙府,来到少城主院里。
坐在紫檀太师椅上、以白巾拭汗的女郎,娇俏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还鞘之剑兀自搁在手边几顶,瞥了李月华一眼,眼底的诧色乍现倏隐,似笑非笑,只盯着她却没说话。
领李月华前来的侍婢名叫燕犀,乃阙夫人王氏的心腹之一,人如其名,虽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手却十分了得,惟稍嫌寡言了些,不如派到舒意浓院里的另一名更年长的婢子皓雪趣致,王氏拈量著少主年轻好动,老成木讷的燕犀显非首选,才派了皓雪去侍奉少城主。
不料舒意浓偶然间发现燕犀精擅拳脚,颇有气力,要求让少女陪伴自己练剑,一连几天下来,精明的皓雪窥破少主心意,悄悄与燕犀换了班,仅在传膳时出现,仍是笑语袭人,宛若春风。
李月华不是头一回来阙府,皓雪按她前度为王氏沐发时的要求,在对厢内布置了斜躺的直背交椅、木桶、几案等,也唤燕犀去帮忙。舒意浓以眼神示意她自便,直至少女跨出高槛,掩上镂花门扇,身影消失在转角之后,才斜眼睨著“李月华”道:“敢到这儿来,莫非是真不怕死么,白如霜?”
女郎嫣然一笑,明明身姿未动,却仿佛从那敛眸垂首、守分自持的合宜举止中破壳而出,柔软齐整的深褐浏海内,蓦地点亮两只烁亮的眸子,抿嘴道:“为见少城主一面,哪怕刀山火海,奴奴也得走一趟不是?”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死海血骷髅座下、假七玄盟中冒称“玉面蟏祖”的娇小少妇白如霜。
舒意浓并不惧怕她。
事实上,在为血使大人收编以前,白如霜被关押于玄圃山的黑牢中长达数月,是舒意浓以一具无名女尸顶替她,这位“恶蛟”沙阎的前压寨夫人才有再世为人的机会。她见过白如霜最悲惨、最无助的一面,少妇在她眼里始终是囚牢里的罪人,无法比这个更多了。
舒意浓惧怕的,是在背后操弄着她的那只手——回过神时,女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握住几上的剑柄,而自进门以来始终好整以暇的少妇,巴掌大小的俏丽脸蛋儿上终于露出一丝惧色。
原来她还是怕死的。舒意浓心想。
能驱使白如霜冒着身份被揭、受尽苦刑拷掠而死的奇险,不惜深入敌后,来与自己接触的,也只有心珠发作时,那受尽折磨求死不得的恐怖历程了。只要亲眼看过一次,就很难再生出反抗血使大人的念头。
舒意浓深深了解这种恐惧,迄今她仍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摆脱,对白如霜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剑柄离手,白如霜才明显松了口气。皓雪燕犀恰于此时回转,伺候少主擦拭香汗淋漓的头颈,换过里外衣裳,簇拥著女郎越过小院,移步对面厢房。
“李月华”的沐发技术甚至毋须贵妇们更衣,盛装打扮也无妨,只要舒舒服服躺上交椅,拆发、沐洗、搓干,抹油、梳裹全由女郎一手包办,她那棉絮般轻软丝滑的小手按摩起头皮来,简直能让人美得飞天。
豪商林罗山的爱妾一试成主顾,口碑迅速在城内的上流圈子里传将开来,不倚靠关系,等闲还约不上。
钟阜名楼“翠光涵”的饮宴之后,阙入松亟欲打进林罗山身边的小圈子,赖以牵制须于鹤,但一来时日紧迫,若唐突出手,反而不美;再者林罗山这人看似滑稽随兴,没什么架子,拿捏人际关系可说是油得一塌糊涂,滑不溜手,也不易找到突破口。
王氏费尽心机,假布置上巳节为名,在连城兴布庄与林大爷的爱妾“偶遇”,两人聊得甚是投机,小妾引为知己之余,好意向王氏推荐了这名新来的沐发圣手,王氏打蛇随棍上,装出无比心动的模样,央求她代为牵线。
须知受人点滴未必上心,但施恩的一方肯定不会忘记;有了这个由头,王氏想撇开她都不易,何愁钓不到林大爷?果然今儿一早,林罗山便派人捎信来,邀请阙入松往新置办的园林宅邸吃开门宴。按说他与阙二爷并无这等临时相邀的交情,此举约莫是有些无礼的,碰软钉子也是理所当然。
林大爷既敢开口,就有不被拒绝的把握,显是从小妾处听到沐发一事,算准阙夫人欠的人情,二爷不能置之不理,这才出手。就连忒小的情面都要立时讨回,无赊无欠,难怪他号禺林氏家财万贯,富得流油。
舒意浓仰躺在直背交椅上,星眸半闭,白如霜戴上一双薄薄的手套,轻手轻脚拆了少城主的髻子,掬温水顺发淋下,令发尾于下方水盆中充分浸湿,再将花香胰皂搓出白花沫子来,细心地抹于发上,玉笋尖儿似的纤细十指按摩头皮,舒意浓忍不住发出呻吟,舒服得微微昂起颈颔。
白如霜瞥她一眼,忽觉脸酣耳热,忍不住想像起她在床笫间该会有怎样动人的风情,腿心里居然隐有些羞人的温腻。
她对女子毫无兴趣,不如说连男女交欢其实都不甚热衷,属于可有可无的那一派。
烟视媚行于白如霜,和武功差不了多少,都是保护自己免于更大伤害的原始工具,练武和挨肏尽管都是苦差,但无不如有。
这是她头一回,对同为女儿身的对象产生情欲方面的想像,只能说近距离看,舒意浓无论美貌、肤质皆过于惊人,“妾颜”的威力绝非浪得虚名,连女人都难以抗拒。
少城主找了个由头支开两名婢子——包括那根基明显不俗的寡言少女。眼见四下无人,白如霜把握机会,手中动作未停,压低嗓音:
“血使大人让我来传达两件事,重要性不分先后,均须速办。一是关于浮鼎山庄的宝库秘藏,须得尽快起出;秋霜洁主仆在你手里,已有若干时日,若还撬不开她俩的嘴,便把人交给我带走,血使大人可宽赦你未通报便离山的疏漏。”
舒意浓每回远行之前,须以特定的手法留书传讯,告知血骷髅动向。
但,来自深渊的至寒之神无所不能,岂掌握不了区区凡人少女的行踪?血使大人此举,不过是在考验舒意浓虔诚与否。而她并非从未质疑,更曾试图反抗,挑战至寒之神的全能全知,而代价就是当日她跨以出行的健马,三日后惨死于卫城的马厩中,残躯四分五裂,一如她死状凄惨的母亲。
墨柳先生和乐鸣锋几经调查,都无法解释到底发生何事,只能以离群孤狼或豹子一类的敏捷异兽闯入逞凶结案。所幸少女出于本能的畏惧,毕竟没敢骑着心爱的雪狮子离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白如霜传达的旨意软中带硬:尽管血骷髅责备舒意浓未报离山,但显然无意深究,只要她交出浮鼎山庄的藏宝——或开启藏宝的关键如秋霜洁主仆——便可将功折罪。
若少城主剑斩来使,那是不折不扣的反叛了,奉玄圣教辨明敌我,自有区处,就不是马厩里死匹马这么简单。
闭目仰倘的女郎没有接口,仿佛入定,高挺的山根和白腻的肌肤美如图画,便是睡着了仍有颠倒众生的魔力,多看一眼都令人怦然难禁。
白如霜定了定神,才续道:“第二件事,血使大人命你交出那梅少昆,做为丢失星陨异铁的处罚——”
“也是交给你么?”
白如霜冷不防被打断,微微一怔,摸不透女郎此问真正的意涵,索性闭上嘴,静待少城主进一步的说明。
果然舒意浓仍阖着眼,淡淡一笑道:“你若还看不出我是被软禁在此,四周戒备森严,莫说交出什么人,只怕一会儿连我自己都要被交出去,血使大人算是派错了人来。这种情况下,我很好奇你要怎生带着三个人离开。”
白如霜绕到后门之前,确实曾见正门外停著几辆马车,心想佳节期间,送往迎来毫不奇怪,毋宁说阙府上下迎宾待客越是忙碌,越方便自己进出,这也是血使大人交待这个危险的任务时,白如霜不觉得有让她送死的意思,再加上撤离计划精锐尽出,可见血骷髅是判断她有完成托付的能力,才下的命令。
渔阳武林盛传:阙二爷受不了少主恣意妄为,发动兵谏,将舒意浓带回钟阜严加看管,兼且行云堡近日广发英雄帖,邀七砦于劫远坪一会,剑指玄圃舒氏的意图昭然若揭。两相对照,可得“舒意浓已遭家臣控制”的结论,而非擅自离山,故意隐匿不报。
白如霜曾委婉提醒上司,此行是不是该连少城主也一并救出,但血骷髅不以为舒意浓已丧失权力乃至自由,直接无视了白衣少妇,将所传的口信定调为“软性施压”,判断舒意浓纵有踟蹰,终必就范,显然对自家手段极具信心。
“高堡行云、烟山北望、鸣珂帝里,还有明霞落鹜等四家之人,此际正在外边厅上。”
舒意浓闭目微笑。
“这帮人该是专等二爷出门,算准人已在林罗山的豪邸筵席之间,难以脱身,才联袂登堂入室。咱们说话这会儿,阙夫人边撑著场面,边派人赶去林宅寻二爷回来,但看哪边更快些,结果有天地之别。”
白如霜万料不到,须于鹤竟敢挑在上巳节发难,但更令人疑惑的是舒意浓居然还有沐发的闲情逸致。
这不得赶紧收拾细软,乘隙走人?须于鹤同舒意浓在浮鼎山庄一役明争暗斗,结下梁子,烽烟楼的宇文相日与她更有眇目之仇,落到他们的手里,这位千娇百媚的少城主下场如何,少妇简直不愿想像。
舒意浓似能听见她的腹诽,怡然道:
“所以才说你来得绝好。这儿是钟阜城,不是野岭荒山,狭路相逢拔剑了断,须于鹤想用强劫了人去,怕要捱镇东将军府的胖揍;他脑子再糊,这点心眼还是有的。武斗不成,只能文斗。”
白如霜一点就通。阙二爷不在府上,他的夫人只消不是闭门谢客、狠下心来坚壁清野,难保不会被撬动墙角,松脱点什么。渔阳四砦同血骷髅一样,要梅少昆、要秋家遗孤,还多要个舒意浓;阙夫人双手难掩三羊,若是忙中有错,四砦无论捡了哪个都是便宜。
“正在沐发,肯定是不能上堂见人的了。你洗得慢些,最好洗到二爷回府,夫人肯定重重有赏。”
难怪。白如霜从后门踅进来的路上,总觉婢仆似乎较前度少得多,约莫事态紧急,庄丁被派去把守各处出入口,以防四砦之人莽将起来,当真硬闯。
此间人手无论质量,毕竟不如城外的大本营酒叶山庄,须于鹤是见过场面的,不敢乱来,来自烟海望的海寇人贩子就难说了。宇文相日素以“北域浪人”的形象为人所知,莽汉干下何等出格的事也毫不奇怪。
白如霜本想传了口信就走,心底并不以为舒意浓会交出梅少昆乃至秋家主仆,哪知被卷进四砦逼宫的麻烦中,心中烦躁,咬唇道:“口信我已带到,少城主不管无意或无法交人,我如实回禀血使大人便是。告辞。”
舒意浓闪电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腕子,阖起的明眸终于睁开,刹那间如春风绽放,满室馨岚,本已明艳不可方物的脸蛋,竟焕发出异样的光采,灿烂更胜骄阳,既难直视,又不忍移目。
但白如霜也就怔了片刻,即便血使大人不信,她早想过舒意浓怀有叛心的可能性,在她看来这简直再合理不过;一挣之下纹丝不动,心中有底,沉着地说道:
“少城主,奴奴非是不怕死,但有心珠,教我吐不出丝毫机密,动念即死,劝你别白费心机。况且奴奴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舒意浓看惯她一身白衣、裸著赤足,娇小肉感既纯又欲的身姿,及至起身拿住皓腕,两人近距离相对,才见她为乔装改扮,刻意梳了个规规矩矩、甚至有些土气的齐眉浏海,淡紫的薄袄配上百褶乌裥裙,白袜绣鞋掩去性感裸足,都快认不出是她了。
本想取笑两句,听到“心珠”二字又不禁有些悚然,欲激起女郎的敌忾之心,咬牙道:
“你莫以为真是什么至寒之神的妖术,世间诸玄,有法有破——”
“……妖术?”白如霜美眸圆瞠,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时间忘了身陷他人之手,前途未卜,乜斜蔑笑:“哪有什么妖术?那是南陵的蛊术!我家乡有人辜负了一名南陵来的女子,遭其下蛊,最后浑身溃烂而亡,药石罔效,死状非常恐怖。
“那女子也非三头六臂,乡人疑她使得妖法,将她活活打死,也不见她有自保的手段。血使大人之蛊比她高明百倍,你我早已无处可逃,除了鞠躬尽悴,哪还有别的路?少城主,我以为你门第忒高,得有大见识才行,怎能说得出如此无知可笑的言语?”
她的嗓音柔媚动听,这几句却说得鬼气森森,其中所蕴含的深沉绝望,令人闻之股栗。
舒意浓被她一顿抢白,无言以对,灵机一动,这才明白过来,直视少妇。
“我本以为你不怕死,还道自己没有识人的眼光,看不出你有这般风骨,但我错了。
“你怕死,但更怕死亡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像那些试图反叛血使大人、被杀鸡儆猴的可怜虫。比起那些光怪陆离的可怕死法,被我抓起来拷问无际血涯的位置什么的,都算是好的了;万一触发心珠的防卫机制,让你在吐实前便突然断气,那可真个是不幸中的大幸,简直求之不得。”
白如霜小脸煞白,仿佛粉雕冰砌,唇瓣蠕动几度欲言,终究没能组织起什么有力的辩驳,香肩垂落,嘲讽中带着满满的自厌自弃,看来是豁出去了。
“少城主,你知我是不能欺骗血使大人的罢?血使大人若然问起,我将不得不告诉她:舒意浓早有贰心,她还想寻出无际血涯的所在,必是打着‘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此前没说,是因为你毕竟曾救过我,我不想你同那些叛徒一样,落得可怕的下场……起码别在我的眼前发生。”
舒意浓猜想少妇并非没有动摇。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被血骷髅操控的心惊胆战,不可能不想摆脱;之所以不抱希望,盖因绝望是唯一不会麻痹的痛苦,无论遭逢多少次,永远都能比上一回更伤更残,超乎想像。
她重新躺回交椅上,颔颈微仰,星眸半闭,双手交叠于腹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白如霜的诧异不过一瞬而已,继续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头皮,捋下大把白花泡沫,直到女郎鼻腔中哼出舒服已极的气音。
“……所以,你不回去是不是比较好?”
舒意浓的声音里带着笑,嘴角扬起姣美的微弧。
若有人引路,天霄城的兵力优势在渔阳极可能是无敌的,毕竟没有心珠牵制,光凭无际血涯的那帮鬼面武士,无论质量皆非天霄城的对手。血骷髅对于拿捏这位少城主的莫名自信,将成取死之道,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没有人能拒绝这种提议。
然而白如霜却波澜不兴,木然地动作著。
“我不知无际血涯在哪儿。”
少妇冷笑,很难分辨是嘲笑提议的舒意浓,抑或无能回应的自己。“我是被蒙上眼睛,塞进麻布袋里出入那个地方的。血使大人怎会相信我这种人?你救过我,少城主,我始终牢记,但这事我帮不了你,你也不该胡思乱想,再起异心。这只会害了你。”
张灯结彩的阙府大厅里,阙夫人王氏端坐在主位之上,与左首的须于鹤闲话家常,侍婢们流水价地捧来各式茗茶果点,秾纤合度的俏丽身影如翻花蝴蝶,稍沾即走,动作俐落、训练有素,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右首坐着的是鸣珂帝里的家主莫宪卿,虽一身华服,也不见佝偻瑟缩,却有种难以形容的潦倒气质,明明五官端正,也算相貌堂堂,略微下垂的眉相却予人满满的愁苦之感,似有三分隐忍、三分寥落,余下的除了意兴阑珊,别无其他,属于几句客套完后、便只能尴尬对望的那种类型。
难怪王氏老抓着须于鹤说话,撇下门第更高的帝里之主,此非刻意冷落,实在是不知如何奉陪。
莫宪卿邻座的灰衣老者高瘦清臞,戴着略显夸张的乌纱高冠,五绺长须稀疏到难见斑剥,分不清有无灰白,仿佛探出岩隙的枯树气根,总之是满眼凋残。
身上的重领皂袍,眼见便有三层,虽说渔阳的三月与“热”沾不上边,但这身穿着也未免过于厚重。精绣的袍子看得出质料甚好,但略嫌陈旧,蚕丝锦上已无甚光泽,或许就得穿得如此隆重,老者才不觉寒碜。
他单手握着个小巧的铁算盘,一端以绛红丝绦系于腰带上,细目半阖,似在养神,与应酬的场合格格不入,正是“烟山北望”烽烟楼之主顾非恩的外公,有“金算子”之称的寇慎微。
而与他素来不睦、此番却破天荒携手,决议加入反天霄城阵营的“浪人”宇文相日,不意外地坐于左侧次位,披风毡靴、左目覆眇,宁可与须于鹤并肩比邻,也要同死对头寇慎微隔空对峙,谁都用不着坐在谁的下首,没的矮了一头。
至于右侧末座,则是一名女扮男装的贵公子,面貌姣好,腰细如柳,打进大厅以来,除冲王氏拱手回礼外,连家门都是由须于鹤代为传报,不发一语,自然是落鹜庄的那位“玄先生”。
五人王氏均是初见,连聊得十分热络的须于鹤,此前也没打过照面,谈不上交情。
须于鹤看准她山下牧民出身,无甚见识,满拟几句话兜得妇人家晕头转向,让她请出舒意浓来,众人厘清几处疑问便走。至于是自行离去或挟人同往,但看己方怎么舒服怎么来,倒也毋须急在前头挑明。
哪知王氏毫不惊慌,落落大方到了令人心凉的地步,安排众人落座,唤人奉上茶点。
须于鹤以为顶多是几色果子、一盅茗茶之类,没想到婢子们三人一组,捧果盒的、端漱口茶的、递香汤布巾的……每道茶点都是这般轮递,一道接一道,杯盏食器等不落于几案,人如流水的自贵客身前来、由椅后去,莲步轻盈若翩舞,络绎不绝,仿佛无休无止。
王氏与他寒暄之余,还能分神为众宾客解释点心的特色、如何品尝等,明明是她以一对五,须于鹤方却有应接不暇之感。
不擅应付这种场面的莫宪卿,往往三两道里吃下肚的也就一口,更多的是拿起来又放回去,微微举手示意已足;寇慎微更是从头到尾都闭目假寐,索性来个相应不理,也不管会不会失礼闹笑话。
宇文相日似对婢女更感兴趣,笑得不怀好意。只有那女扮男装的“玄先生”每道都细细品尝,绝不放过,莫说她无意掩饰女儿身,哪怕易了个几可乱真的男子妆容,这般嗜甜也是要漏馅的。
忽听“呀”的一声惊呼,匡啷一响,器皿落地,却是宇文相日去搂一名小婢的腰,意图非礼。
这位北地浪人身长九尺,生得十分魁伟,膀阔腰圆,肌肉贲起,坐着的高度与奉上茶点的小婢差不多,本拟猿臂一伸,定是手到擒来。
谁知惊呼方落,一抹破空嗡响飞入厅堂,急旋之势十分强劲,宇文相日急向后仰,“哗啦!”掀翻身下的太师椅,那物事瞄准的却不是他,飕飕飕地缠上小婢的纤腰;余势未停,将人扯出丈余外,王氏起身飞至,堪堪接住婢子。
须于鹤正欲开口,小婢腰畔却“匡!”迸开一团粉雾,顿时浓香扑面,呛人欲窒。
须长老急急摒息,奈何已吃几口,噎得连话都说不出,仿佛被喂了整罐极纯的天麻粉,口咽中糊满黏液,简直要命。
“这……咳咳……是什么……𫫇……毒!何人……呕呕……宵小!咳咳……”
对面的莫宪卿抢先离座,退至墙边,举起锦绸大袖遮住口鼻。虽说以他一派宗主的身份,跑得忒快颇失体面,椅未动而人已穿出的身法却不容小觑,出乎意料地身手高明。
唯二端坐不动的,只有寇慎微和玄先生而已。寇慎微随手将飘至身前的粉雾挥开,玄先生端茶就口好整以暇,显已看穿了不是毒烟。
小婢腰上所缠,是系着两只乌漆圆罐的一条彩绶,绶带两端在小巧的漆罐上编出繁复精致的花样,一看便知是女子所用,罐中不是水粉便是香膏,只是被当作飞砣抛掷,绝非兵器。
厅门外立着两名婢子,一沉着一错愕,年长的好不容易回神,正欲提裙跨进高槛,拾捡被夹手夺过、旋甩掷出的香粉罐,冷不防被身畔的少女扯到背后。
始终不发一语的少女抢入大厅,恰恰迎着挥开粉雾的昂藏巨汉,两只小手撮拳交错,啪啪啪的贴肉密响不绝于耳,挟着劲风呼啸,身量差距近半人高的两方展开鏖斗!
有着如戟硬鬃和古铜色肌肤的宇文相日若是雄狮,少女便是灵活的雪貂,往往浪人甫一出手,便挨上她从相异方位袭至的三拳两脚,连格挡都不及,攻击无不中的,纯是挨揍。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少女的拳打脚踢难伤粗犷汉子,宇文相日并非毫无招架之力,而是巧妙护住要害,甚至倚之为陷阱,诱使少女贪功冒进。
只是少女不骄不躁,视若无睹,耐心地寻隙破关;弹子般飞快的拳腿与其说攻击,更像是掩护和试探,两边竟都是经验老到的猎人,但看谁先按捺不住,轻进中伏。
然而,“僵持”对其中一方来说,本身即是耻辱。
哪怕以快打快,双方身份地位的悬殊就搁在那儿,也够让“浪人”窝火的了,宇文相日一声虎吼,第三次踢在他臀后同一处的少女被刚劲震开,凌空翻了个空心筋斗,轻轻巧巧落在王氏身畔,替小婢解下香罐彩绶,恭谨道:“少城主说她不要这个,想用夫人前日擦的那款。”
厅外那名较年长的俏婢忙奔过来解释,大抵如少女所言,只是多了找不到少主指定的那款、会不会在二小姐院里等细节,嘈嘈切切,充满琐细的生活感,令人啼笑皆非。
这两名婢子,自是被舒意浓支开的皓雪和燕犀了。
王氏颇有些哭笑不得,但来者不善,能以这种出人意表的方式镇住场面,未始不是错打错著。
宇文相日据说原本走的是横练气功的刚猛路子,身强拳重,十分难敌,给少城主一剑刺瞎了左眼,破去金身罩门,至少掉了一半修为,才视本城为寇仇,矢言报复。
燕犀的功夫扎实,耐性绝佳,尤有长力,宇文相日若打着女子不利久斗、气力不继的主意,怕要吃大亏。但此际毋须教他摸透这张底牌,挥手打发二姝下去,两人才转出厅门,却听浪人扬声冷笑道:
“须长老,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啊!舒意浓在这儿继续做她的千金大小姐,一呼百诺,极尽享受,哪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阙二爷连关押她都舍不得,劫远坪上肯将那小骚浪蹄子剥得赤条条的,一刀宰了祭旗么?”
王氏愀然色变,切齿沉声:“你说什么浑话!”连莫宪卿都皱眉,微妙的脸色很难说是错愕或嫌恶。寇慎微抿著一抹蔑笑,倒是毫不意外,他同宇文相日势如水火,与这厮令人难以忍受的粗鲁言行脱不了干系,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外人体会一把,明白自家祖孙的难处。
就算须于鹤真这么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口宣于外,算是被自己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干咳两声,揣著稀碎的脸面装腔作势道:
“这个……阙夫人,宇文先生说话虽是直了些,却也是众人心里的疑问。二爷既说了加入我七砦之盟,一不将害死帝里二位长老的舒意浓交出,二不让我等一见浮鼎山庄的遗孤,百般推托,令人好生失望。”
王氏见撕破了脸面,也不客气,哼笑道:“秋家小姐是傻的,人尽皆知。我可将她带来随你问啊,问到你真气岔走、七孔流血,也得不到半点有用玩意儿。还是你想问的,其实是别个?”
“……莫非夫人已然问过?”
声音比外表更加苍老,但语锋犀利,毫不留情,开口的却是始终在闭目养神、如局外人般的烽烟堡执首,人称“金算子”的寇慎微。
王氏不能算长于言语机锋,然而性格磊落,秉持着“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处事原则,素来坦坦荡荡,想都没想便反口道:“合乎礼节、合于侠义道的,咱们尽都问了,妖魔鬼怪的问法倒没有。你们之中有哪个擅长的?”寇慎微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度闭起凤目,置若罔闻,认栽得倒也十分干脆。
须于鹤见妇人寸土不让,不由得急躁起来。昨晚林罗山招待众人喝花酒,趁着酒酣耳热,须于鹤故意挤兑大爷,说整个钟阜城中只有阙入松不买大爷的帐,好在大爷不曾邀请那厮,否则肯定要碰钉子。
林罗山极好面子,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随和,最是受激不过,才有今早临时邀请阙入松赴宴之事。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决计不能空手而回,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阙夫人,贵城少主如何处置,劫远坪上自有论断,我等毕竟不是天霄城中之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提醒二爷:玄圃天霄几百年的基业,与一名败坏祖业、恣意妄为的糊涂二世祖,该如何取舍,相信二爷是聪明人,不难判断。为敌为友,全在他一念之间。
“但浮鼎山庄偌大的家业,一夕间烟消雾散,二爷既说不是天霄城搬走的,只能请秋家小姐说明一二了。”
他亦知秋霜洁脑子不怎么灵光,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还须着落于那名叫绣娘的美艳女史身上。她主仆俩形影不离,逼出小姐,绣娘还会远么?
退万步想,若阙夫人坚持不允,便坐实了阙入松阳奉阴违、另有绸缪的罪名,己方同盟将更形稳固。就算阙二爷不肯入伙,天霄城仍是以一敌四的局面,在劫远坪上毫无胜算。
王氏显也想到了这一节,不免进退维谷,忽厅门厅外传来皓雪着急的叫唤声:“不行……你不能过去,夫人厅上还有贵客,你不能……绣娘!”末两字忽拔高转尖,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宇文相日与须于鹤交换眼色,北地浪人纵身跃出,鼓风的斗篷如恶鹰展翅,扑向转入檐廊的雪白丽影,眼看无幸。
来人吓得僵直不动,手里的木盆唰地一晃,泼出大把清水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拦在宇文相日与白衣女子间,众人无一看清她何时起身,见她伸出一只俏生生的柔荑,“啪!”与宇文向日对了一掌,却是巨汉向后倒飞,如甩出的麻布袋,落地时小退两步,虽不见踉跄,然而须如此才能卸尽掌力,孰强孰弱,不言可喻。
须知几百斤的身躯如山岳压顶,不计轰出的掌力,便已十足惊人;就算他未尽全力,也不是能轻飘飘一掌托回去的地步。“举重若轻”是极高的武学境界,落鹜庄避世多年,想不到竟隐藏着这样的高手。
无人料得这女扮男装的“玄先生”有如此能为,最后还是吃了闷亏的宇文相日最快回神。
旁人兴许看不出,但他直觉这掌用的是巧劲,此姝修为或略胜他一筹,真要拼命,未必能稳操胜券,心绪略宁,呲开狮虎般的白牙,狠笑道:“姓玄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先生斜睨着他。“你的手对着什么地方,心里没数儿?”宇文相日一怔,不禁哑然失笑。
他确实瞟了绣娘鼓胀胀的酥胸一眼,但这式“鹰攫平野”乃北域绝学《兽禽相血食》里的厉害招数,抓的不是肩头便是脑门天灵盖,五指劲力用实了,怕不是一把捏爆奶子,谁来使都不会照准胸脯,此乃泼天冤枉。
适才他对小婢伸咸猪手,这女扮男装的娘儿们看不过,偏挑这个时候出头,欲令他脸面无光。宇文相日单眼滴溜溜一转,嘿的一声笑道:“总不是她有你没有的地方,急什么?”
玄先生腰如约素,一看便知是女子身形,惟胸前平坦,是连薄薄春衫都撑不出微弧的程度。宇文相日哪壶不开提哪壶,女郎却毫不动气,本能地回臂拦护那白衣女子,似要去拉她。
蓦地鼻翼轻歙,眉宇间掠过一丝疑色,手掌顺势前引,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并未与之肢接,遑论交出背门,一改适才的拳拳回护,防范之意甚嚣尘上。
燕犀这时才赶到厅门外,手里抱了摞衫裙之类的织品,似要来阻止白衣女子,但玄先生所站的位子,巧妙地挡住了欺近女郎的前后动线,周身无隙可乘,无论是燕犀或宇文相日想要发难,都无法稍越雷池一步。
反天霄城联盟的五人中,仅须于鹤见过绣娘,莫宪卿、寇慎微等听见阙夫人的侍女在檐廊外呼喊女郎之名,视线齐齐投至,专等须长老给个准信,确认此姝即是目标无误。
女郎不算高也不特别矮,应是中等身材,明明葫腰圆凹,奶脯和屁股却肉呼呼的十分丰腴,充满诱人风情;浓发及腰,不梳发髻亦无钗钿,覆住秀额的蓬松浏海衬著脂粉未施的巴掌脸蛋,素净中带着难以接近的淡寡冷艳,仿佛生满棘刺的白蔷薇。
她穿着交襟单衣,袖卷至肘,露出一双鹤颈般匀腻修长、肤光赛雪的皓腕,下裳是同款的素白棉裙——这些都是衫裙下的衣物,一般只有就寝时才如此穿着,也就比亵衣稍好些,总之不是能见外人的正经打扮。
但女郎骨子里的那股子空灵淡漠,仿佛与世隔绝,足以令其不顾旁人目光,理直气壮地掖着木盆,昂然上前,迳对王氏道:
“今儿虽非六月六,但阜阳同钟阜一样,也有在上巳节沐发的习俗。我见少城主院里,请得专人为她沐发,为何我家小姐连一罐香膏发油也无,只井水可用?”
须于鹤只见过她一面,其时夜黑风高,炬焰晃摇,被救出密室的主仆俩多日未进食水,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汗酸溺臭,养尊处优的行云堡长老避之唯恐不及,并未细瞧二人容貌。
然而这把清冷动听的嗓音,以及不留情面掷地有声的护主心切,却令他记忆复苏,再无疑义,朗声道:“天霄城损人利己,也就这样了。老夫乃行云堡的传功长老须于鹤,当日曾与女史有过一面之缘,且由老夫来作主,为你家小姐主持公道可好?”
第卌四折 拟神俱化 岂囿形言
白衣女子回头打量了他片刻,微蹙柳眉。
“讨罐桂樨味儿的发油,需要什么公道?”
须于鹤被问了个结舌瞠目,满腹说帖无由端出,很难区分是难堪、恼火抑或茫然多些,只有女郎那分不清是犀利还是不通世事的漠然语锋无比熟悉,算是再次核实了绣娘的身份。
毕竟易容不乏神手,但语气、神韵,乃至那股空灵灵的出尘气质,不是轻易便能模仿。按捺怒气干咳两声,尬笑道:
“这……也就是他们天霄城的人,怎么说呢……这个……特别小气,苛待了你家小姐。女史若随我等七砦联盟同去,本盟非但以礼相待,衣食用度比照二位在浮鼎山庄时,还能为你等报仇雪恨,揪出屠戮贵庄人命、劫夺财物的贼人。”
绣娘看了他一眼,冷不防问:“贼人是谁?”
须于鹤本能要回答“七玄妖人”,忽意识到这个答案极其不妙,一个没弄好,指不定会成为瓦解己方同盟的楔子
残害渔阳诸多门派、庄园的外来势力,迄今仍在本地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便会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然而他这个“七砦联盟”剑指的对象,居然是独力撷抗七玄妖人、唯一扛起抵御外侮之责的天霄城,盟中固然有宇文相日这种为报私仇,不惜拉舒意浓下马的狼枭之徒,但莫宪卿、寇慎微等还是要脸的,难保不会突然省悟过来,拒绝再为行云堡的争盟争霸之路背书。
传功长老支吾半天,就差没拿出手绢拭汗。
“就……就是害了贵庄的那些个妖人。”
“……他们在这儿?”女郎微露诧色。
“倒……倒也不是。”
“那你在这儿干嘛?”
须于鹤的老脸胀成猪肝色,绣娘每句话均是不假思索,偏压着他左支右绌的回答飞龙骑脸,这种无心插柳的真实感反成了最有力的打击,简直没法再更残忍无情些。
女郎这都还没完,狐疑地望着汗流浃背的行云堡长老,摇头道:
“我和小姐在这儿挺好。山庄从前日子不好过,阙府的衣食住宿要比那时好得多。贼人既不在此,你们便寻贼人去,要我们做甚?我和小姐又不能打,什么忙也帮不上。”
怔立在主位前的王氏总算回过神,见众人神情微妙,似乎各怀心思,但就连此前最嚣狂的宇文相日,都明显对须于鹤的应对大失所望,难掩鄙夷。
莫宪卿低头望着锦缎靴尖,尴尬得只想装作事不关己;寇慎微直接闭目假寐,摆明了不想掺和。
化名“玄先生”的紫衫女郎却在此时开口,单刀直入,远远胜过这帮不济事的男人。
“财物不论,‘万刃君临’秋拭水毕生的收藏,诸多名震古今的宝刀宝剑,知道到哪儿去了么?”
绣娘看她几眼,慢条斯理问:“你是为宝刀宝剑而来?”
“可以这么说。”
她竟直认不讳。
“敝庄有副宝刀,因故流落到秋庄主手里,考虑到世上没有比‘万刃君临’更合适的保管之人,多年来未曾讨回。
“及至秋拭水逝世,秋意人接掌山庄,敝上一本初衷,以为浮鼎山庄会妥善保存,仍无意追索。而今庄毁人殁,你家小姐身为阜阳秋家之人,让她归还这柄刀,起码给点有用的线索以寻回刀器,难道是很过分的要求?”
连不沾烟火的绣娘,一时间都被她的振振有词所压制,蓦地想起什么,柳眉微扬,脱口道:“落鹜庄的宝刀……莫非是指‘天长比翼’?”
“天长比翼”乃明霞落鹜的中兴之主,也就是怜清浅之母“埋血沉红”怜成碧的成名兵器。
此刀由数柄大小长短,乃至形状皆不相同的刀器组成,乍看是背厚刃长的狰狞长刀,却能拆解成连环刀、甚至是飞刀来使用,变化多端,防不胜防。怜成碧惯使双刀,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是成对的柳叶刀和雁翎刀变体,实际上能拆成几把无人知晓,玄先生才称是“一副”而非“一口”。
事实上,“天长比翼”出自金貔朝开国皇帝公孙殃——也就是武皇承天——之手,以南方朱鸟的形征列名“五兵佩”,与象征东苍龙的跃渊刀、象征西白虎的驺吾刀等齐名。渔阳七砦以骧公后人自居,怜成碧却拿世仇的成名武器当作佩刀,丝毫不以为意,她的桀骜与叛逆可见一斑。
怜成碧被妹夫解鹿愁所害,爱女怜清浅从小沦为姨父之禁脔,度过了相当悲惨的少女时期。而后在范飞强的帮助之下,得以手刃杀害母亲的巨奸解鹿愁,此刀原该回到怜清浅的手里,玄先生却宣称刀在浮鼎山庄的库藏之内。若然为真,当中必有复杂内情,不足为外人道。
但落鹜庄毕竟沉寂多年,在场众人多半不曾亲与“天长比翼”的丰功伟业,玄先生挑起了姣好的眉黛,似笑非笑:“你也知道‘天长比翼’。浮鼎山庄的褓姆奶妈,竟是这般深藏不露的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绣娘不慌不忙,好整以暇道:
“我家小姐的睡前读物,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秋水名鉴》,每晚不念到一个段落,她是不肯睡的。与落鹜庄相关的记载,我也只记得这一条,但先庄主虽曾写下怜成碧以此刀在天王山会上,与行云堡高声载所持跃渊刀一斗,最终压服群雄,成为渔阳武林同盟的共主,并未提过藏有天长比翼的事。
“《秋水名鉴》中有列出浮鼎山庄所收藏的刀剑,至少会在观战心得后提上一笔,天长比翼和跃渊刀如此盛名,书中却不曾有相关的记录,会不会是贵庄的消息来源有误,又或曲解了先人之意,以为刀寄在秋家,实则却在别处?”
须于鹤听二姝唇枪舌剑,一来一往,越发觉得这绣娘绝不简单。秋意人任其子秋霜净长年在外远游,却把脑子糊涂的漂亮女儿留在家里招蜂引蝶,秋霜洁若非装疯卖傻,身边必有庄主信得过的厉害心腹,足以护卫小姐周全。
从结果来看,这人决计不会是西宫川人——西宫最终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而绣娘还在这儿,完好无缺,依旧守护着她的小姐。
他与宇文相日交换眼色,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莫、寇二人也移来目光,加上一语道破、打开僵局的玄先生,现场气氛再度生变,暗潮涌动。
与前度不同的是:反天霄城联盟的五人终于有了共识,这名唤绣娘的白衣女子确实是关键人物,就算不知浮鼎山庄藏宝何处,也必定身怀她自己都未必知晓的线索,今天无论如何要带走她。
连王氏都察觉形势变化,不由得一阵悚栗。
她惯用的厚背鬼头刀就藏在主位旁的扶手几下,被垂地的华丽几锦遮得严实;妇人年轻时也是见过血的,得自父亲王赦的实战刀法便在生儿育女后也未曾搁下,况且她临事果决,丈夫总爱笑她“豪胆太甚”,真要拼命,阙二爷也未必有能拾掇得下的把握;但以一敌五,胜算毕竟太过渺茫。
玄先生恐怕是五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位,迳撄不利,况且她对女子极富同理,也不是一味的以须于鹤马首是瞻,遇事断不致豁尽全力,无视她恐怕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莫宪卿修为不恶,但临敌经验有限,再加上自矜身份,怕是观望居多,亦非威胁。
寇慎微的铁算盘珠据说是暗器里的一门厉害路数,若无这手,烽烟堡顾家的家业早被北域来的悍猛浪人所僭。
一旦开打,他不会冲上前来,肯定退到背门无虞的墙角之类,伺机打出暗器,不会是最令人头痛的一个——起码一开始不是。
而须于鹤一身艺业全系于那对烂银虎头钩,没带兵器上门,已注定难有作为。只要率先斩杀宇文相日,镇住场面,便还有对峙的机会……王氏在心中盘算妥当,悄悄将手伸到几锦之下,握住刀柄。
宇文相日阴阴一笑,显已看穿她的意图,早等着她了,仅剩的那只右眼狞亮如兽,笑得露出霜白尖牙,冲妇人勾了勾手指,满脸挑衅。
忽听前院里一人朗声笑道:“诸位盛情来访,不料主人竟出门去了,实令人惭愧。”声音挟著内劲穿堂入室,正是阙入松。
众人面色微变,料不到他忒快便自林大爷处脱身,但目标近在眼前,便是原先不抱期望如玄先生等,也不愿空手而回,五人至此终于心念一同,瞬间换过了“动手”的眼色。
宇文相日正欲发难,一阵异样掠过心头,霎那间动弹不得,仿佛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便只这么一迟疑,阙入松已落足厅外,走上台阶,从容跨过高槛,伸手拍拍他的肩头。
宇文相日心中转过至少七个变招,包括一式窃自〈兽相篇〉的压箱底绝学,足以避过中年文士一拍,偏偏就像被人断了身心间的联系,意念无论如何都无法传至身体,莫说阙入松手上用劲,哪怕三岁孩儿持一根筷子,都能在那个瞬间轻而易举地捅死他。
回过神来,浪人才惊觉汗湿重衫,辨不出是骇异的冷汗,还是死命想突破气机锁定而不可得、枉自激出的滚热汗浆,忽有脱力之感,登登登地倒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
茫然四顾,赫然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一个,就连修为甚高的紫衫男装女郎和莫宪卿都是额际沁汗,面色苍白,显然和他一样,吃了不知哪来的怪异闷亏。
他听说过“气机锁定”这种极高深的境界,多见于修为精深的内家高手,或心念一专的刀剑客利刃出鞘的瞬间,可短暂锁住对手,令其失去行动能力,而这电光石火的一霎便足以决胜。
姓舒的小贱人刺瞎他左眼的那一剑,便是如此,即使已看出来路,却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纯论剑法,北域浪人不得不承认舒家小婊是平生仅见的高,绝不在钻透了〈禽相篇〉的那几个怪物之下。可惜那天他是空手。
阙入松剑法精湛,却不是以拔刀术制敌的路数,论内家造诣,更不可能有这般能为,阙府内绝对另有高人,只不知是何来路、是友是敌
念头一起,顿时无心去听阙入松殷勤招呼,只觉墙里门后都可能藏着那名能以意念锁定气机、杀人于无形的神秘高手,当真是命悬一线,如坐针毡,连阙夫人唤人将绣娘带下去也顾不上了,遑论随侍阙二爷的两名马弓手止步厅外,分站厅门两侧,有如门神般,一人掩嘴窃笑,一人满面鄙夷,到底有何不寻常处。
须于鹤眼看到口的肥肉没了,阙入松回府坐镇,若命府中武士一拥而上,五人插翅难飞。己方乘虚而入还率先动手,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砌词诿过的,就不知阙二爷想追究到什么地步;心虚已极,硬著头皮搭话:
“这林……林大爷新近购置的园邸,想必是华美得紧了,也只有二爷这般望重武林,才有资格受邀赴宴。却不知林大爷买在何处?若……若有机会,我也想去瞧瞧。”
阙入松怡然笑道:“就在对门啊。”
“对……对门?”须于鹤人都傻了,感受七道锋锐的视线如箭矢攒来,不满和质疑若有实体,此际他早已成了刺猬。说好的“林大爷设宴困住阙入松”,早知道是办在对门处,白痴才与他走这一遭!
“须长老听过‘灵囿庄’么?”阙入松全看在眼里,悠然续道:
“这座宅邸本是金貔朝鼎鼎大名的废太子晋楚所有,直到前朝,泰半时间里都在公侯贵人的手中,不想异族入侵,原主仓皇弃之;而后几经转手,新主皆负担不起修缮复原的费用,只能任其破落,闲置至今。我在置办这座宅子时,曾不自量力问过灵囿庄的价码,得到了‘莫须问’的答案。可林大爷不但是能问的,还随手买了下来。”
须于鹤当然知道“灵囿庄”是什么地方。
当初高声载买下这座废园时,他才进行云堡不久,还没有被选入堡主侧近的资格。据说高声载挖遍大半个灵囿庄,最后在半淤的人工湖底找到埋藏数百年的跃渊刀,踌躇满志,满以为能就此踏上武林争雄争之路的起点。
殊不知先在天王山败给了怜成碧,又因毁坏高堡行云保管的骧公宝箱,声名扫地,消息传入渔阳武林,成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过街老鼠,影响力一落千丈,再也爬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为得跃渊刀,强行买下灵囿庄的恶业爆发,高家此前各种稳定的挣钱行当开始周转不灵,债滚债的速度比挣钱还息更加飞快,最终拖垮了行云堡。高声载负伤难愈,又受此打击,没多久就病死了,没看到行云堡连视为命根的镖局生意都不得不顶让变现,穷途潦倒的惨状。
若须于鹤知道林罗山要买的是灵囿庄,哪怕触怒大爷也要拼命劝阻,那鬼地方像中邪也似,谁沾谁倒楣。
说是“对门”,其实指的是隔着金风巷的车马大道,与阙府相对的那一侧。不同的地方在于:阙府这厢的街航差不多由四、五家分据,灵囿庄则要简单得多,整片便只一家,十分的霸气。
林罗山买下灵囿庄后,整理出金碧辉煌的大厅宴客,席间喝到微醺之际,拉着众宾客行出檐廊,一路蜿蜒来到后进,才知林树蔓生犹如荒岭,绝难想像这是在通都大邑中所能见。便以林大爷的财力,整理出来的区域不到全邸的一成,就是“在大城中买下半座荒山”的概念,炫富若此,也算是别开生面。
阙入松直到林罗山亲自“导览”结束,才找到机会告辞,不然应能更早赶回。灵囿庄在这顿筵席之后,只怕又要重归大门深锁、铁链缠闩的旧日景象,以目前只一座宴会厅和小爿园景可看的景况,入住恐怕不能算是舒适。
须于鹤茫然坐在紫檀椅中,百感交集。
阙入松不可能预见今日之事,更无从说动林罗山买下豪邸,只能认为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昔日差点毁灭行云堡的那些物事,现在突然间又齐齐回转:灵囿庄、五兵佩,看似一帆风顺,伸手便能抓住出头的机会……会不会这些全是预兆,告诫他此际最好是潜龙勿用,而非一味的振翼昂扬,展翅高飞?
初老的传功长老摇了摇头。但如论如何,今日是够了,纠缠下去只会更难看而已,既然突袭不成,那便在劫远坪分个高下。
“佳节欢庆,不耽误二爷天伦团聚。”须于鹤站起身,不顾旁人或露诧异或显不满,沉声说道:“但愿二爷的盟誓不是说说而已,劫远坪上该怎么做,二爷心中有数。我等诚心相邀,盼二爷莫教大伙儿失望。”匆匆告辞,低头离开,宇文相日等纵有异议,也只能跟着去了。
“……不是他。”檐荫里,取下马弓手皮兜搧风的墨柳先生喃喃道,微眯的凤目中迸出锐光,仿佛能穿透园林屋墙,望见须于鹤狼狈登车、其余四人各种牢骚质疑的即时街景。“他就是枚棋子而已,还是很烂的那种。算计咱们的不是他。”
乐鸣锋倒是服仪齐整,连站姿都透著股卑微谨慎的小人物感,不愧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早说过了不是?来点新鲜的罢?”
“也不是林罗山。”
阙入松立于檐前,似维持着送客的姿势,不看身后坐没坐相的墨柳,二爷平日目送宾客也就是这样,恁谁来都瞧不出蹊跷。
“确实。”墨柳先生皱眉。斩钉截铁的两字显然没能解开心底疑惑,线头反而更乱了。“他不管买在城里哪一处,调虎离山的效果都比买在对街要强。须老儿差点吓尿了都,他们俩不是一伙儿的。”
原本阙入松认为是林罗山以艮昌号的利益为饵,钓得势同水火的寇慎微、宇文相日握手言和,同归反天霄城阵营。但林罗山若是幕后黑手,今日之局理当排布得更加细致周密,而非适才那番全凭巧合运气的胡搞瞎撞。
为防灵囿庄里有什么埋伏,乐鸣锋是与二爷同去的,墨柳则留在阙府,护卫少城主周全。王氏与须于鹤一行周旋时,墨柳便在厅外装作站岗的模样,至于厅门何以仅一侧有岗,好在无人多问。
即使须于鹤五人齐上,墨柳也有打趴他们的把握。但他武功极高这个秘密除了舒意浓之外,府内仅阙入松知晓,亦不曾向夫人透露,是以王氏始终不知强援随侍在侧,如临大敌,半点不敢轻忽。
要骗敌人,就得先骗自己人。二爷深知这个道理,他更介意的是另一件事。
以墨柳之能,在白衣女子闯进大厅之前,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方法不让后头的事发生,偏偏墨柳什么都没做,眼睁睁让事态发展至此,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揭过的。
“说到骗人,”阙入松没有回头,以防有人在远处窥视,见他放任随从偷懒,难免察觉有异,但能听出他极力克制的不满。
“老四胡闹之前,你就没试着阻止她么?秋家主仆始终要在公众之前露脸的,须于鹤姑且不论,莫宪卿、寇慎微,乃至那玄远滩来的女子,将来要是问起本城今日何以李代桃僵,这条‘愚弄盟友’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你让少主如何分说?”
“老四是他管得了的么?”
乐鸣锋露出夸张的诧色,仿佛听了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异闻。
“老四是你管不了的么?”
阙入松略微回眸,眯起的星眸之中殊无笑意,问的却是墨柳。
墨柳自不能承认,是宇文相日那厮言语无状,亵辱少主太甚,要不是想到自己身为本城最后的王牌,不能为这二货泄底,墨柳早冲进去揍扁他了。老四瞧着也像是要给少城主出气的,哪知她玩得这么脱?
后头见一场喋血鏖斗竟不可免,那厢阙入松才刚进大门,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得以气机隔空锁住众人,勉强赶上阙二爷施展轻功一掠而至。至于五人回去后一琢磨,惊觉天霄城内还藏有一名不下天痴的绝顶高手,不免要预备更大的阵仗更狠的杀局对付本城,那也顾不得了。
失算。早知如此,不如冲进去揍宇文相日一顿,起码解气。
幸好己方尚有七玄盟主赵阿根,论打架,还是稳操胜券的——但他要以什么名目和身份为天霄城而战?如何才不会被视为本城勾串外人的铁证?这是打赢比打输更令人头疼的麻烦,未有良解前绝不可轻用。
“要不你来管一管老四?”中年马弓手起身,没好气的把皮兜往脑门上一转,歪头接住,疲惫地捏捏眉心。“不行,我头好痛。我要喝酒。”
乐鸣锋哈哈一笑,正欲勾他肩膊拉去找酒喝,突然间远方传来一声女子尖叫,竟是来自于叠院深处,就在这阙府之中。
直背交椅上的舒意浓弯睫瞬颤,却只低低唔了一声,随即传出平稳轻鼾,睡得十分香甜。
白如霜把木盆里的水倾于窗外,两只小手在布巾上细细按干,才把那双薄如蝉翼、似丝非丝的异质手套除下,纳入油布包中贴身收藏。
血使大人将这双避水鲛袋,连同“柔筋弱骨散”一起交给她。“化在水里,能使人沉睡不醒,起码一个时辰。”血骷髅叮嘱她——自非出于关心——唯恐稍有不慎,导致任务失败。“切莫碰著了,此散无药可解。”
这原是撤退计划的一部分。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她得从戒备森严的阙府中带走三人,这无法单纯地依靠少城主的善意或忠诚完成。而成功的不二法门,永远只有时间。
白如霜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塑造出善于沐发的年轻寡妇“李月华”:她在钟阜的城南区有间小小的竹篱偏院,左邻右舍有的认识她五六年了,甚至知道她上一段婚姻的各种流蜚,包括翁姑的虐待,丈夫的无情,还有令人心碎的小产——当然这些人全都是暗桩,只是他们光了更长的时间在钟阜城布建,时间令他们的证言有了分量。
打进上流的贵妇圈里,比想像中容易得多,难的反而是在阙府安插进己方的细作。戒备森严的酒叶山庄从一开始就不是目标,阙入松对根据地大本营的耙梳清理已到了洁癖的程度,由玄圃山下的牧民血亲所串连而成的狭隘人际链,完全无从下手。
但城里是更文明、更舒缓,同时也是更腐败的地方,从阙入松总把胡作非为的双胞胎留在这里,便能窥得他看待两处据点的本质不同。
白如霜靠着美艳动人的胴体和床笫风情,姘上阙府中的某位中级武士,令他深深迷醉,流连忘返,甚至开始生出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心思。接下的部分就简单多了:沐发技艺出众的小寡妇李月华,有个从乡下来城里投靠的亲戚,想在大户人家谋份稳定差使,可能是个年轻机灵、讨人喜欢的小伙。
武士想在心爱之人的面前显威风,教她明白自己的男人可有本事了,值得托付终身,二来不想让小伙留在竹篱院里,免得孤男寡女,惹出事端反倒不美。但管吃住的好差使不是随处都有,也不能让他出什么事,安排在熟悉的阙府宅内,想来最合适。
小伙可能被安插在厨房马厩,或暂代休年例的长工之职,这些都不是中级武士管的地方,他的关系只是领进门罢了。但小伙机灵勤快,深得宅中老人欢心,到了找临时工的时节,小伙想起他在城郊一块儿长大的亲戚,也是个勤恳能干的,赶紧推荐给管事……
渗透在短短的三个月里,无声地发生在阙入松夫妇、舒意浓,乃至墨柳等天霄城首脑们触碰不到,也无从知悉的小地方,除李月华的远亲小伙,出入之人甚至已换过几轮,连白如霜也不明究理,以免她失陷敌手时,情报网会被连根拔起。
少妇前两日已将到手的阙宅平面图记得滚瓜烂熟,才就著烛火烧成了灰,把握四下无人的机会,迅速离开偏厢,无声无息翻入曲廊,以匕首抵住拿着清水木盆、身穿单衣衬裙的白衣女子,压低声音凑近她耳后。
“你若发出一丝声响,这柄利刃便刺进腰眼,贯穿你的肾。你会痛到无法发出声音,遑论行走求救,直到把血流干,断气为止;我跟你一样,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明白的话就点点头。”白衣女子迟疑了片刻,才温驯点头。
“你叫绣娘对不?”
女子再度颔首。
白如霜其实不记得她的长相,但天霄城人马撤离浮鼎山庄的一路上,受命监控敌踪的白如霜曾远远看过她几回,与其说记住了她的样子,更多是她挺腰昂首的骄傲姿态、优雅曼妙的举手投足,以及那股子难以形容的清冷空灵,仿佛某种会行走说话的精巧人偶,总之不似人。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血使大人交待任务时,不经意地说。“容貌可以易容变化,但身形姿态,尤其气质骗不了人。你在这方面足够细心,我才派你走这一趟。”
白如霜透过偏厢绣窗,瞥见女子远远行经的一瞬间,便知是她,不假思索地药倒舒意浓,急急追出,总算及时截住。
秋霜洁是个傻子,一问三不知,浮鼎密库的线索全落在这个名叫绣娘的女人身上。
白如霜不想冒着撞见他人的风险潜入两人居停,绑架痴傻的少女,反正她从头到尾只有带走一人的打算,梅少昆的武功她没有制服的把握,绣娘始终是白如霜的首选,一旦得手便可撤离,足够向血使大人交代了。
她押著绣娘在廊间左弯右拐,倒比住了大半个月的白衣女郎熟稔,忽听洞门外人声鼎沸,有男子的嗓音嚷着“撤了撤了”、“总算走啦”、“哎唷累死老子”之类,猜测大厅那厢须于鹤的危机已解,赶紧避开人群,来到厨房边上堆放食材干货的库房,不急不徐地叩了九声门板,长短轻重不一,带着奇妙的节奏。
门内一人低声道:“奉天崇敬。”白如霜接口:“指玄为武。”咿呀一声门扉开启,一名小厮打扮的短褐青年将两人拉进,确定左右无人,赶紧闭门。白如霜随手切在绣娘颈后,少妇哼都没哼,闭目软倒,被青年接个正著。
白如霜就著天窗微光,见青年的面孔十分陌生,微蹙柳眉:“王俊呢?”青年木著脸道:“茯使另有要务在身,撤离点改由属下负责,已等候蟏祖多时。后门才刚刚解封,人心松懈,此际最易混出去,咱们这就走罢?”
王俊正是血骷髅座下茯背使所用的化名,即冒称李月华远房亲戚的小伙。其名连白如霜都不知晓,只知此人已然三十好几,偏生就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蛋儿,便说十六七岁也有人信。
而白如霜在组织中的代号,乃取冒称雪艳青的“蟏祖”二字,青年瞧着应是王俊的手下,以此当作对白如霜的称谓,应对尚称合宜。对过切口,短褐青年明显也对组织内情了如指掌,女郎不再耽搁,点头道:“东狮子胡同口,过了甜水井之后右转,左侧数来第三间屋子,门上只贴半幅门神的便是。”
“叩门的暗号呢?”青年随口问,边取出两只麻袋,一只兜进绣娘,巧妙地束成粮袋模样,大大敞开另一只的袋口。
白如霜暗叹了口气。
每回出入无际血涯,这都是免不了的流程。血使大人惯用的保密手法,就是不让底下人有机会接触完整的信息链,所有的关键资讯都是断开的,一旦脱离组织,便再也派不上用场。
如此番的撤离行动中,潜伏阙府的王俊掌握出入门禁的方法,但接应的地点只有白如霜知道,如此一来即使王俊被捕,对手也拷掠不出血骷髅阵营在钟阜城的据点;据点之人只负责将白如霜和绣娘送出城,通往下一个接头处的资讯,掌握在短褐青年手里,若然跳过白如霜或据点负责人,青年所知便形同废纸——约莫便是此理。
即使白如霜已是血骷髅派在假七玄里的监军,也不知无际血涯的位置;负责戍卫无际血涯的鬼面武士、半面俏婢等,日常虽能接触血使大人,却不知奉玄教在外搞出的腥风血雨,甚至未必听过“奉玄教”三字,对手无从渗透起,也不怕机密泄漏出去。
被装进麻袋是很没尊严的,那些鬼面武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借机摸把胸脯屁股等直若等闲,没想到这回在阙府内就得装麻袋,也不知要转几手才能回到无际血涯,光想就累。
白如霜别无选择,俏脸微沉,仍是矮身钻了进去。
“就是方才那样,只是得反过来。”袋口收束前,她不忘撂下这句。
怪的是短褐青年并未借机吃豆腐,女郎连人带袋被搁上车,嗅着身畔厨余菜叶的微腐气息,心想还好不是大粪之类,居然有些宽慰。
板车骨碌碌地动起来,走走停停,阙府中似乎有什么骚动,她听见侍女奔跑惊叫,还有此起彼落的呼喊……盘问短褐青年的人似乎无休无止,他却没有打听发生什么事的意思,还是问话之人自己说“枯井里刚发现个死人”,似想引青年开口追问,却始终没等到,意兴阑珊地放板车通过。
最后,伴随着门扇开启又闭合的长长“咿呀——”响声,车轮辗过石板铺地的颠簸震动,代表终于平安离开阙府,撤离计划的第一个环节宣告完成
板车忽停了下来。
白如霜摒住呼吸,唯恐被人发觉,直到一人道:“下来罢,白如霜,袋口没绑死。还是你没带兵刃?”
女郎浑身一颤,从头凉到脚底心。事已至此,装聋作哑绝非良策,硬著头皮以匕首“唰!”划破麻布袋,挣坐起来,赫见板车停在一座小院天井中,从屋瓦栏杆的形制颜色看来,根本就还在阙府中。
一名修长窈窕的绝艳美人托著腮,交叠长腿坐于院廊的栏杆上,湿漉漉的发梢兀自滴著水珠,却不是舒意浓是谁?
“你——”她勉强吐出一个字,才发现嗓音陌生得活像垂死之人,料想脸色也是,无言以对,又不想开口讨饶,索性闭嘴。
这院子小而偏僻,从长及脚踝的杂草和明显缺乏修剪的树木可知,应该许久没人来过。院中有口井,但取水的轳辘是坏的,损伤处看起来很新,怎么坏的倒是不难猜想。
井边的克难担架上,躺着一具尸首,浑身布满凄厉的细碎伤口,简直令人不忍卒睹。显是为了将尸体拉出枯井,才把年久失修的旧轳辘给拖垮了。
白如霜没少见被拷掠致死的,但这具尸体便在奉玄教的标准中,也算是很惨的了,无法想像他身前经历过多可怕的事,大概只有脸还能依稀辨认。那是一张白如霜很熟悉的娃娃脸,看不出有三十出头,说十六七岁约莫也有人信。
——王俊。
女郎倒抽一口凉气,却见一名华服乌氅、燕髭微带淡金的中年人手一挥,家丁便将尸体覆上白布抬走,其余人等也跟着退下,在场除了明显是此间主人阙二爷的华服美男子和舒意浓外,就只剩下推著板车的短褐青年,以及本该装在袋里的白衣女子绣娘。
“你……怎么会——”
“你……怎么会……”绣娘忽露出惊恐之色,跟着复述了一句,声音听来和自己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尽管“绣娘”的五官同她没半分相似,但刹那间白如霜忽生出揽镜自照之感,女郎脸上的细微变化,如嘴角扬起的角度、眉梢弯睫的颤动等,尤其是眼中不自觉透出的、宛若惊弓之鸟的凄婉柔媚,分明是她每日在镜中看见的自己,决计不会错认
这种荒谬的笃定感,令她简直要疯。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人怎能如此不像,却又这般像我?不,她分明是我!我看着就该是这样,虽然鼻子眼睛半点也不像……我到底在说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白如霜都快哭出来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绣娘”又学她说了一遍,突然间似乎产生什么微妙变化,虽然身姿不变,就是稍稍放落了原本微昂的下颌,缩起肩头、站得更随意些之类,但那股子的清冷空灵蓦地消失不见,而是性感诱人风姿万千,瞧得人脸红心跳。
(她……她变成了我。)
白如霜忍不住双手抱头。上回如此崩溃,是目睹“心珠”作用于叛徒身上的恐怖景象,但眼前诡事甚至不见有血,却骇得少妇魂飞魄散,软软坐倒在地,泪水溢满眼眶。
阙入松轻哼一声,淡道:“老四,你要在我府里杀人,好歹同主人说一声罢?有比扔井里好上百倍的法子,你若曾问,我一定会告诉你。”
“绣娘”——不,这会儿该叫她“白如霜”了——妩媚一笑,以白如霜的声音和神情道:“奴奴错啦,二哥不计小妹过,让奴奴将功折罪可好?”
“阙某担不起。”见舒意浓欲言又止,阙入松心里叹了口气,抢先道:“‘荻隐鸥’直属少城主,就算有什么不对之事,也是向少主负责。你这手‘拟神化声形为下’确实是神技,但孤身潜入敌人老巢,还是冒险了些,愿你好生掂量,当退则退。”
白如霜回过神来,暗忖:“老四……莫非她是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中的‘五里扬鞭’卢荻花?”多看了两眼,忽觉恍然,原来先前在舒意浓院里的那名侍女,说话很快又爱笑、自称从夫人院里调来,名叫皓雪的,居然也是她。
白如霜半个月前为阙夫人沐发时,明明就见过她的两位贴身婢女,还记下了两人的姓名容貌。
但今天这个女人主动上前,亲切地招呼自己时,她竟没发现这位“皓雪”并非此前见过的俏婢皓雪,毫无扞格地接受了她就是印象中的那个女郎,不曾有过半点疑心。
白衣女子浅浅一笑,连这个微小而收敛的动作都是“白如霜”,白如霜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会如此,亲眼见得时却又觉“果然是我”、“原来我做这个表情的时候是这样”,错乱感再度袭来,几乎吞噬理智。
“奴奴先走一步啦。二哥等好消息便了。”白衣女子说着,提裙爬上板车,钻进短褐青年手里的麻袋。
她的身量要比白如霜略高,比例上双腿明显更加修长,但模仿得维妙维肖的肢体动作和细微表情,却让整个人看起来很肉感,而这样的肉感又与绣娘极之不同,一眼便知是白如霜。
此门不靠易容、纯以肢体神情模仿他人的绝活,是从讽刺时人时政的参军戏演变而来,其后流传于江湖术士间,用于骗人多过娱乐大众。但须得练到卢荻花这般境地,才能被称作“拟神化声”,她在被云枭掳为小妾前,是在父兄经营的黑店中长成,于观察和模仿上实有惊人的天赋。
卢荻花和“荻隐鸥”的手下离开了,阙入松也悄悄退下,终于又只剩舒意浓和白如霜,一坐檐栏一踞于地,两人隔空相对,久未言语。
“你说我救过你一次,”最后,还是舒意浓先打破沉默。“不是指我将你悄悄移出黑牢,交了给血骷髅,而是我斩杀‘恶蛟’沙阎,消灭烟山十鼍龙,使你终于能摆脱那厮的魔掌,毋须再受他蹂躏……是也不是?”
白如霜惨然一笑。
“做压寨夫人和做性奴都得挨肏,有什么分别?至多是不用给别人肏。”她自忖必死,也甭管什么体面了,不觉用上了旧时的粗鄙语癖。
“但我把你送入奉玄教,那是另一处炼狱,并没有比烟山十鼍龙更好。这是我的过失。”
舒意浓的俏脸上掠过一丝歉疚和惭愧,垂首咬唇,旋即又恢复如常,正色道:
“那时我太害怕、太软弱,顾不上做个人,遑论做正确的事。你该恨我的,我不会为自己辩解,虽非我之本意,但我对你做的不比沙阎好到哪儿去,我希望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白如霜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说过了,有心珠在,我无法背叛血使大人——”
“你早已背叛血使大人。”舒意浓打断她。“你知我有叛心,但血骷髅不曾问过你,你也从未回报此事。试问心珠惩罚你了么?”
白如霜本欲反驳,忽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这矛盾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她十分意外自己到现在才发觉,不禁瞠大美眸,若有所思。
“没有什么蛊术能检视你的忠诚,那是妖法才办得到。”
舒意浓直视她。“而你点醒了我,世上并无妖法,全是人能办到的事。只要寻到无际血涯的所在,倾本城之力剿灭,我们就自由了;你和我,从此不再受那人控制,不用做那些我们不想做的……一切到此为止。
“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们一起找出无际血涯,彻底了结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办不到。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再救你一次么?”
第卌五折 先篑为功 伏岁泊前
钟阜城通古坊金风巷南,灵囿庄初四夜中三月初四,眉月西斜。上巳节过后的倦慵似乎席卷了全城,亥时初至,钟阜城内多数地方已是一片漆黑,连更声听着都懒洋洋的,充满狂欢后的寥落与阑珊。
占据了整片街航的灵囿庄,就是座具体而微的小皇城,除了沉有贮装跃渊刀的密封铁匣、大到可以航行画舫的人工湖“伏岁泊”,湖畔还有座名为“踏蹄岭”的丘陵造景,岭上不但花木扶疏,更有迂回蜿蜒的铺石山径,通往巧妙藏匿于山石间的血角亭
关于这个不祥的名字,其由来众说纷纭: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亭口昔时并列著一对一人多高的昂角雄鹿,气派非凡,故尔得名,无奈现已不存,空余基座。也有人说,血角亭位于踏蹄岭的突出部位,如龙角般伸向下方的水泊,亭基位于凸出的岬角,考虑到整座踏蹄岭乃填土堆成,只能说是鬼斧神工。
踞于血角亭,俯视着波光粼粼的鳞片形湖泊,身畔林树蓊郁,雀飞狐伏,宛若置身于大山碧野,但在山色湖景之外,依稀见得远处的檐瓦城墙,这片自然风光竟是被圈在通都大邑中……想出这个点子的人,很难说是天才抑或疯子,也可能兼而有之。
而伏岁泊、踏蹄岭和血角亭,不过是灵囿庄的小爿角而已,便以林罗山的富可敌国,也无复原这片园林的打算,花点钱修葺前厅、办它个几场引人注目的豪奢宴会,炒热话题后,便是脱手的好时机;至于是哪个不自量力的达官贵人一时冲动接盘,而后又将落入何等可怕的钱坑中,想必不是林大爷关心的问题。
距离那惊鸿一瞥般的上巳开门宴,也才过了一天半,此际灵囿庄内已无人迹。林罗山从城内各处调来的厨子、婢仆、乐工戏班,乃至干练的领班管事们,早在送客后迅速收拾妥适,太阳还没下山便走了个清光,初四整天邸中不曾有人,新漆的朱红大门再度回到铁链深锁的旧景况。
血骷髅摸黑翻过高墙,着地处草长过膝,就像在荒郊野外;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岂料蔓草间亮着流萤似的微光,有人事先以特殊的漆料在地面石上,乃至墙壁栏杆等留下记号,连缀成两道若有似无、明灭晃摇的蜿蜒路引,直至血角亭前。
她当然不会傻得径入亭中,为此血骷髅提早半个时辰来到,至于白日间乘坐覆有纱幔的豪华马车绕了金风巷几匝、勘查附近形势等事前准备,更不待言。为此她甚至赶不及出城追赶白如霜,生生与她失之交臂。
按白如霜送来的密信,舒意浓那没用的丫头推说受制于阙入松,不惟难以交出秋家主仆和梅少昆,还求血使大人来救。白如霜逃出时,乘机带走了浮鼎藏宝的关键人物绣娘,循茯背使童陌颜——化名王俊——负责的那条线出城,这封密信是在中继站所发,距无际血涯约莫还有半天路程。
依血骷髅一贯“互不相知”的御下手段,白如霜不被允许知道无际血涯的正确位置,出入不但要装进麻袋,还得蒙上眼睛,缚住手足,哪怕要解手,都须假手他人才能办到,过程中不知要被吃上几回豆腐。
这样的屈辱感正是统御手段的一部分,难受且无理的压迫看似会引起反抗,其实是绝佳的驯服法门,只消在忍无可忍前予以缓解,人就会无止尽地耐受下去,不断扩延其容忍的极限。
密信由白如霜口述,中继站的头领代笔,笔迹之外,封蜡、印鉴、信中所藏的两造暗语,以及血使大人专用的传信猛禽海东青等,但凡缺一样都不能送达血骷髅手里,真伪毋庸置疑,才令血骷髅如此光火。
事实上,自方骸血不听规劝,执意离开无际血涯,她便烦躁得不得了。
浮鼎山庄一役,己方阵营无疑是受挫的,不但预期的军资金浑无着落,骸血更受了莫名其妙的吐血怪伤,连是何人、何时、如何伤着他的都一无所知,几乎将青年逼疯。
血骷髅与他名为主仆,但除了肉体关系,更有着超越血缘的紧密联系,断不能坐视,无奈倾尽所有资源,方骸血的伤势始终一筹莫展。
她由着他宠幸贺铸源的咬舌子女儿,忍着醋意看他们胡天胡地,想像那根火烫的鸡巴如何悍猛地进出自己湿濡的蜜穴,肏得噗滋作响,而非插著那故作清纯、装模作样的二嫁女子。
方骸血离开时,连抛下一句“不许动她”也无,反而让血骷髅由衷担心起万一贺延玉出了什么事,青年说不定真会与自己翻脸。想动又不敢动的窝火如毒蛇般啮咬着她的心,血骷髅决定在崩溃前追出无际血涯,悄悄尾随;名曰监视,其实就是放心不下。
方骸血去了舟山不应庐,这并不难猜,毕竟末殇费尽千辛万苦,从陆明矶嘴里撬出通关密语,就是为了让方骸血大摇大摆通过石世修的护山阵图,再以“随风化境”盗其三十年一击的功体,克服怪症。
但骸血上山时有多踌躇满志,下山那会儿就有多仓皇,血骷髅须用尽气力才未现身与他问个究竟——她能猜到,若方骸血发现自己一路跟踪他时,该要发多大的脾气。青年在舄岸边对林树一顿泄忿,末了沉着苍白瘦脸,迳朝锭光寺的方向去,妇人的心直欲蹦出咽喉,差点没忍住上前拦阻。
张冲已死,青年曾发毒誓不轻见那人之面,下回再见,必有了结;阜山四病中除石世修之外,还有谁的功体能压过吐血怪症,不问可知。
天痴上人号称渔阳武功第一,即使放大到整个北域,恐怕也是公认的第一人,教尊曾再三交待,未有把握击杀前,不得轻易招惹这厮。
袭击通宝钱庄那晚,据报陆明矶本不在庄内,不知何故提前回转,才不得不堆人命擒下。所幸上头迄今尚未来责,不知是以为招惹徒弟算不得招惹师父呢,抑或单纯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静观其变也未可知。
须于鹤广发武林帖,要在劫远坪召开七砦大会,是仗有天痴撑腰才能做的事。以血骷髅对须于鹤的了解,谅那厮并无筹谋这等大事的能耐,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天霄城是她安插在渔阳正道的重要棋子,不容他人染指,从客观上说,是天痴惹上奉玄圣教,而非本教先出的手——血骷髅抱着侥幸之心,悄悄跟在青年身后,一面发出密令,召集麾下包括童陌颜在内的三位茯背使,欲扭转方针,反正天霄城暂时也动不了,索性改拟对付天痴的方案,为方骸血盗取其功体铺路,彻底解决吐血怪症的大患。
茯背使的回复迟迟未至,最终等来的,却是教尊所发的崇武圣令,命她于上巳隔夜,至钟阜城通古坊一会。
(终于……还是来了么?)
血骷髅悚然一惊。上回教尊传召,是向三使布达大典之事,算来已有两年余,这次罕见地发令急召,保不齐是要追究她擅自擒捉陆明矶、招惹天痴一事,连茯背使的传递炼都被组织阻断,可见事态严重。
这下她也顾不得骸血,满怀忐忑飞马进城,直到收得中继站的海东青,才确定权位未遭剥夺,教尊纵有责备之意,约莫就是口头申诫的程度,稍稍放下了久悬之心。
教尊御下算是十分宽大,不轻易责罚,甚至有种冷眼旁观、满不在乎的虚无之感,然而一旦出手,就只有骇人听闻而已;相较之下,心珠同三岁孩儿挠痒痒差不了多少,根本不值一哂。
拿捏那道红线,小心翼翼于边缘疯狂试探,在范围内将自身的利益极大化,可说是每位骷髅使的日常心力之所聚,简直再正常不过。
她在亭外窥伺许久,确定无人,才施展身法掠进,见石桌上置了盏血红灯笼、一顶山魈颅盔,以及一袭乌红大氅,正是她平日在下属面前所著。身穿夜行衣的女郎没迟疑太久,迅速披挂,点亮灯烛。
突然间,亭外相异的两个方位里,各亮起一青一白二色灯笼,青灯之后,其人身披厚厚的蓬草蓑衣,头戴朽木髑髅,宛若山鬼忽至,正是虫海之尊木骷髅。
白灯后则是一抹娇小的雪白衣影,来人纸面执灯,握着长柄的小手肉呼呼、白嫩嫩,瞧着无比腻滑,手指以比例来说算是相当修长,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如钿贝般浑圆莹润,教人不忍移目,仿佛这只集美艳清纯于一身的手才是本体,却不是灯海纸骷髅是谁?
血骷髅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最晚到的一个,暗自庆幸适才变装时,未因一时贪凉取下覆面巾,否则真身为其他两名同僚窥破,降圣大典也不用争了。装出从容淡定的模样,霍然转身,大氅泼喇喇地搅风扬起,绘有髑髅墨徽的血色灯笼从乌氅间闪现,朗声道:
“本座如期而至,不想两位却是久候了。”
木骷髅冷笑。“我以为血使是先去阙府,才来的灵囿庄。血使手握天霄城的重兵,连教尊也未必使唤得动啦。”
他从舒意浓手里掠走异铁,显知天霄城已成血骷髅禁脔,故意当着纸骷髅的面扯皮,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将血骷髅的底牌一掀再掀,拆台的意味至为明显。
血骷髅不知他为何老针对自己,但抢在大典前除掉有力的竞争对手,本就极之合理,哪需要其他理由?摊开近年开疆辟土、吸收教众的实绩,三支中无有与血海一系比肩者,被联手对付都不奇怪。
倒是“针对”二字掠过脑海的瞬间,蓦地省悟:“攒掇须于鹤对付天霄城者,必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行云堡根基虚浮,与天霄城维持表面合作,暗中使绊子加以掣肘,分其权而多劳其力,毋宁才是更合理的做法。
须于鹤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利令智昏,不免受人操弄。
但木骷髅和纸骷髅就不同了。
能自降圣大典胜出,便是新的教尊,可享六十年不老不死、巍然立于众人之上的灿烂生命,施展至寒之神的诸多神能……这彩头简直无与伦比。无有江湖势力在手的木、纸二使,已被领先的血骷髅远远抛在后头,再这样下去连开典选拔的工夫都省了,论功行赏,直接指定血海一系即可,还打捞什子擂台?
木骷髅讽刺她拥兵自重的酸言酸语,恰恰反映了男人的焦急与无力——血骷髅是这么理解的,怡然道:
“本座今日才进城,耽搁了些许辰光,不似二位窥伺既久,好整以暇。木使拿走异铁颇有时日,不知锻造骧公铁令的进度如何?须老儿就是一废物点心,文不成武不就,劫远坪上若拿不出铁令镇场子,辛苦召开的大会怕是为人作嫁,平白铺就青云阶,拱得他人上丹墀,岂不可笑?”讽刺了他一把,更点出“须于鹤是受你指使”一事,从两人的反应,或能判断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果然朽木髑髅的眼洞内精光暴绽,木骷髅重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异铁是献给教尊之物,又不是本座自讨了去,与我何干?你莫含血喷人。”
血骷髅连连点头,又故作讶然道:“那就是熔不了了,原来如此。那梅少昆近日不见踪迹,我还道是落在木使手里,怎么居然不是么?”她当然知道赵阿根同舒意浓那个没用的丫头混在一起,只是戳他一下罢了。
岂料木骷髅右手五指却捏得格格作响,怪声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蓬袖一扬,一道匹练剑气“唰!”掠过亭畔,削得草叶飞卷,沙石激扬,如篷帆般卷出断崖,哗啦啦地散入底下半涸的伏岁泊。
血骷髅立于亭中,自是不受影响,但木骷髅这手或威吓或泄忿,纵无伤人意,也是够不讲情面的了。血骷髅未携兵刃,切掌当胸立起门户,森然道:“木骷髅,若要打杀,本座惧你何来!”
铿啷连响,两柄连鞘青钢剑扔在阶前,一人悠然道:“要不二位动真格的,别在嘴上逞能罢?只是看家本领若然泄漏,差不多是自揭身份的意思。有此觉悟,不如褪了覆面之物再打,也瞧得清楚些?”语声慵懒动听,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朦胧空灵,不似人间所有,却是灯海纸骷髅。
木、血二人没料到她竟准备了兵刃,血骷髅略一转念,便知她来得比木骷髅更早,说到了底,木骷髅那厮也不知人家备下何等后手、是不是比两柄长剑要厉害得多,省起始终默不吭声、摸之不透的纸骷髅最该忌惮,亭子内外僵持的双方暗自收手,虽然动作甚微,却不约而同转向白灯笼处,悄悄蓄起足以接下她猝然一击的潜劲,不敢掉以轻心。
纸灯后的女郎顿了一顿,才道:“我奉教尊之令,前来宣旨,望二位悉听。”灯晕微向旁引,照亮搁在身畔大石上的一枚形如铁剑、比例却缩短拉宽如手掌的镔铁令牌,正是教尊的崇武令,较三使的奉玄令品级更高。
见令如见人,木、血二人交换眼色,确认并非赝品,血骷髅持灯掠下亭阶,两人单膝跪地,俯首齐声:“属下参见教尊,教尊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听罢。”
即使来到近处,白灯笼后的身影仍是朦胧氤氲、似幻似真,仿佛隔了层虹彩蜃气,难以瞧真。纸骷髅扬了扬长柄,权作挥手,续道:“教尊说了,近日汝等之间有些龃龉,俱为了那星陨异铁所生,祂老人家甚是不喜。我教中人虽不禁竞争,以强者为王,但汝等唇齿相啮,互相倾轧,此非圣教之福。
“木骷髅,教尊并未让你回收异铁,你却仗恃尊使的身份,擅入血使的地盘,以奉玄令迫其手下交出宝物,犯了欺上、凌下、不敬同僚等三条罪,按律原该挨三记留体残魂鞭。念在非因贪婪才下的手,情有可原,姑且免去其一。
“若在降圣大典之前,你所立功劳不足以抵过,那就是两鞭的责罚。你可有异议?”
木骷髅听到“留体残魂鞭”五字,蓬衣竟迸出沙沙轻响,以他与血骷髅的不对盘,宁死也不肯在她面前示弱,可见责罚骇人。
然而动摇也仅瞬息间,青灯主人收摄心神,俯首道:“属下心服口服。虫海一系将献给教尊、献给伟大的至寒之神的祭礼,足以弥补二鞭之过,属下必为教尊带来好消息。”
纸骷髅未置可否,真个是纯布达不评论,转对血骷髅道:“轮到你啦。教尊此前颁下严令,渔阳诸事断不可引到天痴身上,你却纵放下属攻打通宝钱庄,掳走陆明矶夫妇,引得天痴掺和进来,是没把教尊的话当回事了,按律也是三鞭。
“教尊说,既已为敌,那便毋须避他,若能借机铲除此人,可免一鞭;双燕连城的梅玉璁求取异铁,高堡行云的须于鹤召集盟会,玄圃天霄的阙入松挟主附盟,这几件或非一人之意,所图必与骧公铁令有关,你若能取得此物的确切情报,可免一鞭;入手或造出铁令,便毋须再补前愆,而是直接论功行赏了。”
跪在红灯笼畔的长腿女郎不由一震,未料因祸得福,开启一条通天梯,按膝的左掌用力收紧,对留体残魂鞭的恐惧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俯首谢恩:“属下必不辱命,谢教尊隆恩!”
“莫急,你还有第三鞭哩。别赌得太狠了,十赌九输。”
纸骷髅慢条斯理道:“金貔朝的开国皇帝公孙殃,人称‘武皇承天’的那位,毕生用过五柄盖世神兵。‘五兵佩’一说,血使可曾听过?”
血骷髅略一迟疑,只恐这小动作过于明显,木、纸二僚俱是奸猾似鬼的人精,不免被看出端倪,赶紧接口:“略有耳闻。”
纸灯后的白衣丽影颔首。“跃渊刀虽在行云堡,因故可予以略过,教尊还看不上高家四郎手里的残缺之物。若能寻到贮刀的铁匣,可计一功。”
莫非……这便是教尊今夜选在此间的理由?血骷髅心想。
毕竟高声载当年就是在亭子下方的伏岁泊里捞起的刀匣,这浑人取刀后,随手扔掉匣子,似乎也挺符合他的作风。纸骷髅是负责传话之人,坐拥第一手情报,没准早在湖底搜过一遍,先取功劳,才来宣旨——血骷髅捏紧粉拳,强按下满心的悔恨不甘。
她若能更快在教中出人头地,今夜戴功宣旨的便是自己了。都怪舒意浓那没用的丫头!
女郎想到另一柄刀的所在,惊觉竟如此之巧。早知教尊心意,她便有理由与骸血同往舟山,无论巧取或豪夺,也要得到石世修所持有的驺吾刀。
那厮城府甚深,不轻易显露根柢,江湖上知他是五兵佩兵主的,想必寥寥,如木骷髅就未必知晓,这可是天大的优势。
“……那柄刀只能巧取,不可豪夺,但凭‘布衣名侯’四个字,巧取也就不必想啦。论心计城府,你非石世修的敌手,望血使谨慎行事,勿要莽撞才好。”
仿佛听见她的心语,握着灯柄的小手翘起一根幼嫩食指,轻轻摇了摇。
“教尊让你严加约束手下的小奶狗,莫再闯山滋事,阜山四病他想一次惹全了么?本教便不惧树敌,也受不得如此愚蠢的树敌之法。你不管他,莫非是想让教尊管?”嗤的一声蔑笑,却是自一旁的朽木髑髅内发出。
血骷髅打了个寒颤,低头道:“属……属下不敢。”
纸骷髅断无读心之能,显然她与骸血前后脚出得无际血涯,全程便在纸骷髅的监控之下,才知她俩虽不同路,却都去了舟山。纸骷髅有无可能假传教旨,阻挠自己乘便取刀,这点她无从判断;然而骸血已被教中人盯上,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万一惊动了教尊,后果不堪设想。
血骷髅暗自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把青年拎回无际血涯,必要时祭出心珠,给他点苦头吃,免得骸血再这般恣意妄为,迟早会害死他自己。
纸骷髅见她盛气收敛,满意点头。“除开跃渊、驺吾以外的三刀,最有可能落在秋拭水手里,故浮鼎山庄的藏宝之谜非解开不可。教尊说了,一刀抵一过,抵完鞭子,那便是一刀记一功;功劳不够的,降圣大典也不必去啦。”
单膝跪于另一侧的木骷髅突然抬头,抗议道:“血使固然多立汗马功劳,但这立功的青云梯如此繁多,岂非独厚了她血海一系?”
白灯笼晃了一晃,朦胧的光晕转向蓬草蓑衣。
“你这是问我呢,还是问教尊?”
木骷髅自知失言,却吞不下这口气,重重一哼,并未接话。
三使在教中地位平齐,教尊极罕现身人前,他与血骷髅都曾代传教旨,这本没甚了不起的。但纸骷髅故意约在初四深夜,白日里有大把时间搜索灵囿庄,抢先觅得沉于湖底烂泥中的刀匣——如果有的话——也非不可能之事。
木骷髅因而断定寻刀立功的机会,必是三使皆然,非独厚血骷髅一人,纸骷髅才有押后布达的必要。原因虽不同,但木骷髅却与血骷髅站在一样的立场,对白衣女子生出强烈的不满。
(这小婊子乍看人畜无害,独善其身,没想到手竟如此之脏!)
纸骷髅拿教尊压他,间接暴露其心虚,木骷髅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绝难服软。
果然对峙片刻,纸骷髅才轻声叹息,摇头道:“教尊从来最是公平,不曾独厚谁人。如木使所言,这一刀立一功之法,我等一体适用,木使若寻到‘天长比翼’等三兵佩,那便是三笔功劳,亦可抵上三鞭。”
木骷髅霍然起身,“唰喇!”一拂蓬袖,怒道:“别老拿鞭子说事!又不是你来抽。怎知在大典之前,不会轮到你出纰漏!”
“说不定是我抽啊。”纸骷髅居然笑出,小手掩嘴,动作娇羞可人。
见蓬袍上如刺猬般竖起草针,知男子浑身真气鼓荡,颇有翻脸之意,不好戏耍他太过,敛衽分朝二人微微欠身,虽是软语依旧,听着却颇正经,无半分戏谑做作的意味。
“容我向二位致歉。下头的伏岁泊我确实找了一遍,一无所获,但教尊示下时我问过祂老人家,我是先传旨呢,或先找刀匣,而教尊并不禁我来。二位若不信,他日晋见教尊时可自行求证。换作是你们,哪个不会这样做的?”
木、血二骷髅面面相觑,谁也没答腔。
教尊既未禁止,那便是赏给传旨之人的先手优势了,纸骷髅敢如此宣称,必有其事,否则伪称教旨,按律得挨上一记残魂鞭,谁拿这种事开玩笑?
“二位同僚能理解就好。”纸骷髅怡然道:
“如前所述,五兵佩算五功,跃渊刀以刀匣代之;杀天痴一功,骧公铁令的消息一功,得令者可直接获得参加降圣选拔的资格,毋须论功比高低。
“七件功劳,由我等三人公平竞争,居末者淘汰。降圣大典上,只会有两家竞逐擂台,决定本教下一甲子的降神乩身,归何系之属。”
“……如此甚好!”
木骷髅双掌交击,意兴遄飞,仿佛胜券在握。
血骷髅冷笑不语,却听纸灯笼后的女子笑道:“有更好的。教尊说木使强夺异铁,有错在先,为求公平起见,血使可指定一事,由木使完成,不得有异议。此事不可违背本教利益,不直涉七功竞逐,如教木使放弃寻找刀器,或交出寻得之物,皆非所允;二位若相持不下,便由我来仲裁。”
男子一愣,随即眦目欲裂,但知此际最好不要刺激血骷髅,免得她出什么难题磕绊自己,强抑怒火,咬牙不吭一声。
血骷髅想了一想,遥指远处的院墙外,正是隔着金风巷与灵囿庄相对的阙府方向。
“我想你把梅少昆交给我。”
木骷髅浑身巨震,动摇之甚肉眼可见,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表现得太明显了,暗忖:“她不可能知道。是了,这婊子要的定然是他,不会错的。”略定了定神,转对纸骷髅,沉声说道:
“那小子化名赵阿根,眼下便在对面的大宅里,可那处是血使的地盘,便如天霄城。她让我到她的地头,从她手里拿人给她,本座真要办成了,这不得又挨一记残魂鞭?如此明显的构陷,恕我难以从命。”
纸灯转向血骷髅,显是向她讨个说法,好做裁决。
血骷髅犹豫片刻,昂起头来,咬牙道:“阙府已非是本座之力所能及。两位谅必知晓,舒氏少主为重臣所挟持,遭受软禁,剥夺权柄,已是弃子一枚,我要她也没用,不如换个有用的。”冲木骷髅一抬下巴,衅笑道:
“你抢了我的异铁,我要走能熔异铁之人,还算公平罢?”
纸骷髅似歪了歪头,喃喃沉吟道:“……我觉得挺公平。”
木骷髅枭声怪笑起来,惊得坡岭间鸦雀扑翼,簌簌高飞,漫天羽叶旋落,便似抖落一顶乌影缠成的罩子,掩去无月天穹下的最后一丝微光。“既如此,本座便送你个天大的便宜,保证你到手的赵阿根还有气儿,还能打铁,血使毋需准备棺材黄纸吊魂幡,这样你说好不?”
第卌六折 一双两好 青琐名缄
自那晚与石世修锻铁长谈、开诚布公之后,仿佛什么事都突然顺了起来:
阙牧风送来钟阜各打铁、金工铺子委造的零件,几乎全数合乎图纸规格,纵有需要修整的,幅度也相当轻微,远超耿照的预期。他只花一天便将机关发饰组装完成,发针的伸缩转动无比丝滑,晓畅如水,少年心痒难搔,恨不得手边现成就有七只骧公宝箱,狠狠地测试一番。
若非此令至关重要,断不可轻易示人,他真想拿给石世修看,想像白衣秀士剑眉微挑、苦苦憋著赞赏又难以全忍的样子,可说是至高的肯定了。这,才是我真正的本领!少年想对同好如此炫耀,心想如果是他,一定能明白自己投入的技艺和心血。
况且其中最关键的玄铁发针,本由两人联手锻成,对石世修来说,肯定也别具意义。可惜不能这么做。
说到石世修和坦承。和盘托出“我也无法运使内力”的秘密之后,山主对他毫无保留的程度,连耿照都吓了一跳——石世修邀他参与父女俩的晨练,石欣尘所习之通明四达功本是玉京石氏的家学,与乃父一脉相承,她每日以双掌抵住父亲背门要穴,行气入体,以催动四达功劲,搬运周天,十多年来未有一天搁下。
石世修无法运功抵御外气入脉,再加上石欣尘使的本是同源心法,就像大门洞开的殷实库藏,但凡持有通行令牌,即使石欣尘的修为远不如父亲,也能以四达功推动经脉气行,两人内息合成一股,由此而彼,双向循环,堪称是别开生面的合修法门。
惟推动两人的内力行周天搬运,尤其以弱推强,极为吃力,也是石欣尘不辞辛苦,以过人的意志硬扛下来,才能坚持至今。
连带的好处,是使她的内力在不知不觉间练得无比精纯,就像长期背着另一人行走,终练就超越常识的惊人腿力般,可说是至诚至孝的补报,令人不由信起天理昭昭,行必有果。
耿照初见她便觉其修为非同小可,没想到有这么一段暖心情由,越发觉得石世修实在应该对欣尘姑娘更好些,就算不跟另一个女儿比,石欣尘于他也绝对称得上“玉面观音”,不惟对山下百姓如是。
石欣尘在父亲的要求下,试着以内力推动耿照体内的周天循环,以保持功体活性,不致因久疏运行而衰退。
但,直至女郎香汗淋漓,连贴身的肚兜都隐约浮出被浸湿了的棉质单衣,雪肌半透,是直视会脸红心跳的地步,仍无法将内息送入少年体内,抚著涨起彤云的面颊摇头,强抑絮喘:
“不……不行,我感……感觉不到他的经脉,就像摁著一尊铜像似的……若非有体温心跳,简直就像死物。”意识到“死物”二字太不礼貌,应是累坏了才会冲口而出,对耿照投以歉然的眸光,却见少年别过视线不敢多看,忽觉羞耻,起身披上外衣,环臂抱住倾山沃雪似的酥绵奶脯,奈何双峰又厚又腴,恁臂儿如何兜拢仍全是肉,止不住地向外溢流。
“看来你修为挺不错啊。”
石世修嘿然抚颔,不怀好意地打量他,半讽刺半正经。“给我做女婿如何?看你欢喜哪一个。要不,两个都拿去也无妨。”
耿照苦笑:“山主莫要笑话我了。”却见石欣尘俏脸上淡淡的没甚反应,仿佛没听见似的,收拾外衣物什,起身恭敬告退。
“你想娶我么?”事后某个独处的片刻,石欣尘见少年欲言又止,冷不防地开口问道。“不是……逢场作戏的那种,是生儿育女、厮守终生的那种。”
耿照知她指的是石厌尘和他的露水姻缘,摸不透女郎的用意,想了一想,老实道:“石姑娘美丽动人,体贴善良,是世间男子求之不得的良配,或有人在意年龄悬殊之类,但美丽善良到了你这样,根本不是问题。只有男人配不上你,不可能有人拒绝的。”
石欣尘问他时一本正经,没想会受到这般盛赞,惊觉这本就是极暧昧的话题,会有脸红耳热、扭捏局促的尴尬羞赧毋宁才是正常的,不禁有些着慌,但掉头走人又不符她一贯温和的处事原则,唯恐少年突然表白,当真是进退维谷,娇躯微僵。
“但我以为,石姑娘并不想做我的妻子。”耿照并未察觉女郎强抑著的慌乱,道:“我已有两情相悦的对象,当与之结缡携手,共度余生,所以没有扭转石姑娘对我的看法的念头。”
石欣尘知少年与西燕峰掌门“锉铁成尘”梅友乾之女订有婚约,若非厌尘妹妹欺他年幼,刻意攀缠,料也不致结下孽缘,暗自松了口气,淡然道:“既如此,我劝你在山主提及此事时,装作没听见为好。他是为处罚我才这么说,他知这会让我倍感困扰;我若露出困扰之色,他便会继续这样说,没准便成真了。
“不想它发生,自好是泰然处之,如此他便觉无趣,不再提起。我能信你么?在这事上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能。”耿照伸出手掌。女郎微微一怔,也举手与他轻轻对击,明显忍着笑的细微表情如春蕊含苞,光想像绽放之盛便令人无比沉醉,心中怦然。就像石厌尘喜欢捉弄人是像谁一样,少年总算明白石世修那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生在了何人身上。
如此压抑著欢悦、却又忍俊不住的模样,让她看上去宛若少女。耿照认为她老得慢是有道理的,在石欣尘内心里,说不定有个始终不曾长大的小女孩儿。
他并未对她全说实话。
石家姊妹的年纪虽大他近一倍,然而一腴一瘦,风情各异,却无一不是极品美人,更别提那奇妙的孪生共感体质;得享齐人之福,且是岳父青眼有加慨然允诺,说不动心那是骗人的。
但,就算不考虑阙牧风的心意,耿照也知石欣尘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如她所说,此事于她也就是“困扰”二字。哪怕女郎有着冻龄的超凡美貌和胴体,他也只能果断放弃一双两好的诱人提议,不让石世修继续为难女儿。
天心湖的祭台修建十分顺利,石世修运用机关,让台上传出的声音异常嘹亮清晰,打算借此与两人诗文唱和,隐藏无法使用内力的短板。耿照贡献了几个细节的修改建议,伍伯献试行后效果绝佳,石世修得意得像是他自己的主意一样,门生们都感觉山主对这位赵公子格外不同,言语间益发客气起来。
正当耿照觉得一切会这么顺利下去,某日午后,山下便来了奇怪的人。
那是名中等身材、衣衫褴褛的汉子。
说褴褛也不太对,他身着绸裤锦靴,行头不差,但除了鼻青脸肿,上身的衫袍是烂得难以辨出原形,只知有部分缠在并拢的臂间,由肘至腕,包成臃肿的一团,似欲掩著其下的物事,形状瞧似枷镣一类,又比印象中的木枷镣铐小得多,总之十分怪异。
至于衫袍的其他部分,大约是随意缠在汉子身上,分不清外衫里衣,残碎地缚在一块儿,露出大半的结实胸膛和腹肌。背门做为重点遮挡的部位,缠裹得最是严实,然而残布上褐渍处处,居然渗著鲜血;从污渍渲染的面积来看,就算是皮肉伤也绝不算轻。
汉子歪歪倒倒来到舟山山脚,步履蹒跚,却始终没敢真正停下。沿途有好心的乡人上前关怀,无不被哑声嘶吼著挥了开来,最后倒在芦丛渡口前,被伍伯献救醒后,坚称有事要面见布衣名侯。
“是……是上人要我来的。”
伍伯献与翟仲翔面面相觑,检查过他确实未藏兵刃,明显受了不轻的内外伤,亦非作伪,最后仍把汉子带到前山的大堂上。
石世修在石欣尘和阙牧风的护卫下赶来,耿照也随侍在侧。汉子一见轮椅便即跪倒,不顾两旁门生扶持,挣扎着伏地磕头,颤声道:“君……君侯,上……上人说了,他不来舟山,恐君侯耍弄诡计,他老人家在吊头陂相候,只等到申正末了,逾时……逾时不候。”
众人面面相觑。阙牧风皱眉道:“申正……这会儿都未时末了,他当咱们会飞么?”石欣尘见汉子背衫仍在渗血,料想行走间反复裂创,唯恐他意志一散力竭昏厥,柔声道:“壮士,我先替你瞧瞧伤口可好?”
那人忽睁大眼睛,声嘶力竭道:“小人……小人话已带到,君侯救我,君侯救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翻眼露白,轻轻抽搐。
石欣尘替他把脉,只觉脉象紊乱如擂鼓击筝,心知激昂转瞬即过,中绝之际药石罔医,盖因生气放尽,唯死而已,然而却束手无策。
蓦听父亲沉声喝道:“莫慌!此乃卫气塞于阴𫏋,施针散之、推血过宫可救。你瞧他右腹间,有块印玺状的瘀痕不?”
石欣尘定神一瞧,果如父亲所说。那瘀印紫深近黑,方中带圆,像是陈年古印所留,其上布满细密如羽脉的交错浮肿,女郎想了一想,突然会意:“这个是……掌印!”
五指屈起,以掌心击打敌人、武学中俗称“狮掌”者,便是这般形状;但狮掌难使刚力,多用于挪移推卸,或击打对手下颚,使其昏厥,所谓“托塔顶天势”便是。要留下如此骇人的重掌印,实在难以想像。
“这是《青琐印》。”石世修冷笑,随口指点了经脉穴位,让她施救。“是天痴那厮中年时练的杂学,据我所知,普天之下并无第二人使得。这是留招示人的名刺来着,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啊!”
汉子呕出几口黑血,瘀紫转淡,悠悠醒转。石世修斜眼打量,轻哼道:“你是钟阜刑正六官门的谭升瑞?我记得当年你爹来见我时,你才十五六岁年纪,跟着上山来。谭识耘也算个人物,你怎地就混成了这副狗样?”
谭升瑞的脸本无血色,闻言益惨,嚅嗫道:“我……小人出言不逊,惹上人不痛快,上人小惩大戒,让小人学个乖。”
刑正六官门在渔阳算是名门正派,“铁判官”谭识耘年少时学道于观海天门,还俗后行走江湖,一对铁尺曾败厉风山五怪八丑十三非人,抡使双兵颇有些门道;壮年入赘刑正六官门谭氏,名声地位更上层楼,手腕高超,人品不恶,当得“有为有守”四字考语。
谭升瑞从小虽在众多富少与贵公子间长成,家传武功倒还过得去,在城尹衙门里挂了个无秩无俸的武衔,常被城尹称作“我之岳师”,与东海经略使迟凤钧的武胆“八荒刀铭”岳宸风并论。从如今的狼狈模样看,除了年纪相仿,两人实没什么可比之处。
他于整个上巳节期间,流连城中各大青楼,连喝几天,今日睡到近午时分,才与爬出销金窝的狐朋狗友,到附近的茶楼用汤漱洗,还带着相好的粉头同去。席间为显威风,好生月旦了渔阳近期的武林事,谁知除引得歌伎们惊呼连连之外,还引了来路过茶楼的天痴。
石欣尘剪开他臂间的碎衣,赫见一根铁条扭得麻花也似,毫无道理地缠住谭升瑞的肘腕,陷肉如索,便想拿锯子锯开,都不知该从何下手,赫然是“铁判官”谭识耘的传家铁尺!
“……君侯救我。”谭升瑞哭丧著脸,见铁条下的肌肤隐隐泛紫,辨不出是麻是痛,肝胆俱丧。“这尺子再不松开,小人的手……便保不住啦,呜呜呜。”语带哽咽,涕泗横流,这点自也不像岳师。
石世修哼笑。“你都说了些什么?”
“小……小人说……说那陆明矶专拣破鞋,估计本事是吹的,什么金……金罗汉,肏……肏屄也能算罗汉么?还肏了个烂屄,真真笑煞人也……”不像是害怕或羞耻,倒像悔恨交加,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般,说到后来又哭又笑,宛若癫狂。
耿照也觉他的措辞未免过于粗鄙,简直没耳去听。但以武力逼迫他人就范,差不多就是极限了,如何能使人发自内心的懊悔?这天痴上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如此有效,也是奇事。
“你能活到现在,没被撕成十七八段,绝对是谭识耘地下庇佑。”石世修叹了口气,看着挺感慨似。“你要再不争气些,估计能把他给气活过来,活活打死你。天痴那厮不会忒便宜就饶过你的,你背上虽是皮肉伤,万一化脓生疮,神仙难救,还是别怕丢脸了罢?”
谭升瑞呜咽一声,捂脸软倒,哭得像个三岁小孩。
石世修握着膝上的连鞘弯刀,面上看不出心思,但知父莫若女,石欣尘趋近低道:“还是由我来罢?”白衣秀士怪眼一翻,冷哼道:“你剑法原非所擅,若有差池,能把他的猪肘子齐腕卸下。莫看他这副窝囊相,待回转钟阜,养好了伤,能来找你讨公道,约莫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狐朋狗党同至;天痴惹不起,还怕你不应庐不成?”石欣尘便没敢再作声。
石世修瞥了阙牧风一眼,见他并无出头之意,哼道:“倒有自知之明。”虽是贬语,听着却有嘉许的意味。换作从前,阙牧风必定抢着在姑姑面前露脸,经遐天谷六年历练,深知白衣秀士所言非虚,谭升瑞就是最麻烦的那种武林人,武功有一些,见识有一些,缠进盘根错节的朝堂江湖,一扯背后就是一大把。
阙入松即是此一类型里的佼佼者,刑正六官门便不如酒叶山庄,不代表容易应付。天痴上人动了城尹大人豢养的狗,狗怎么样半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颜面扫地,此事绝难善了。
石世修的目光停留在耿照身上,沉吟片刻,最后仍是把驺吾刀交给了他。
“由此而下,照准双手并拢处。”指尖遥往扭曲的铁尺上比划。“还记得那支歌儿么?约莫是第三段颈颔句之间的力道。若这一下没能径直断开,等到末段的四字句时,横里连击两下……就在这个位置。”
“靠推力震开?”耿照微露恍然。
“正是如此。”石世修满意点头。“用阙家小子那招,佐以肌力转换之法。你只有一次机会,砍开了口子更难下刀。”
“……他们在说什么黑话?”阙牧风满脸不豫,小声问石欣尘,女郎摇头,示意他噤声。青年暗忖:这赵阿根明明是我们这边的,不过上山几天,怎地竟与老东西这般亲热了?什么玩意儿!
耿照不擅兵刃,但断开铁尺毋须精妙的招式,而是要无比精准的落点与运劲。若在从前,能以“蜗角极争”辅助,他有十成把握得手;如今用不得内息,成功率起码降到七成以下,额角不禁微汗。
他轻轻哼起白衣秀士的锻铁歌,阙牧风朝石欣尘附耳过去,满面忧心。
“完了,他开始唱歌了。我们那儿乩童都这样,一会儿怕是要说谶言。”女郎忍着嘴角欲扬,温温地白了他一眼。
当夜打铁的手感开始次第复苏,少年半闭着眼,随旋律在心底打节拍,旁人听不见的清脆铮錝节节升高,歌词越趋激昂,重重落下的铁锤砸得流火飞溅;“不看谁家驱六马”的“不”字一出,驺吾刀唰地斫落,不偏不倚砍在并肘之间,迸出炽亮火星!刀刃没入扭曲的铁尺,胜似热刀切牛油,断开镔铁如抽丝,却稳稳止于油皮之前,凝若铁铸,并未见血。
阙牧风还来不及欢呼,忽明白老东西先前说的黑话:一刀就算能切开铁尺而不伤皮肉,也就是开了条缝,除非有天痴扭铁麻花的神技,逆向旋开,否则谭升瑞难脱箝制。但并肘以外的地方无不贴肉,如何下刀而不伤?
耿照垂眸敛目,一动也不动,仿佛在倾听什么,忽然间挥刀横击,快逾电光石火,半敲半斩,第一下斩开横向连结,第二下敲在共振的最频繁处;“铿!”被天痴扭弯扭薄的铁尺震动至极限,应声断裂,碎成数截,哐啷啷地散落一地。
“……好俊刀法!”阙牧风击掌脱口,衷心赞道。
只有耿照和石世修知道:这一招《非为邪刀》非是刀客的刀法,惟铁匠能使,便武皇承天复生,想必也无法否认这点。
双手的禁锢解除,谭升瑞蜷缩在地,泣不成声,终于肯让人剥除被半涸血痂黏住的背衫;露出全貌的瞬间,大堂上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他的背上遭人满满地刻了四个大字,钩撇点捺,圆转如意——这不是以刀剑之类的利器刻就,硬质的刃尖无法一笔刻出如此顺畅的转折,而是以真气贯于指尖,硬生生“写”在他背门,犹能辨出笔迹。伤痕的最深处几欲见骨,就算磨穿皮肉都去不掉,令人怵目惊心。
比起血肉模糊的创口,更可怕的是题字的内容。
天痴在他背上所刻,居然是“肏你妈屄”四字,呼应谭升瑞的污言秽语。你说什么,我便刻什么——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阙牧风本欲笑出,一转念间便无笑意,只觉心寒。谭升瑞此后再去不了秦楼楚馆,就算没念过书的娼妓,多半也识得那个“屄”字,只要褪下衣衫,立时成为笑柄;再没人看得起他,包括他一贯看不起的妓女。
耿照与阙牧风交换眼色,确定不是只有自己,才觉这绝非可笑,而是可怕。天痴杀他不比捏死一只蝼蚁难,相较之下,扭转铁尺如花绳、以指在背门刻字等,毋宁更花气力,僧人却果断选择了这条无慈之路,可见心绝。
吊头陂位于钟阜往蓼菱洼的必经要道,乃建城前的西市,乃是颇有名气的古刑场。钟阜城定址后,东移近三十余里,吊头陂遂不在城墙内,沦为入城的汇流点之一,但日常亦有市集驿所,不算荒凉。
谭升瑞光着膀子从城里走到舟山的一路上,背上四个血字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屈辱之甚,简直难以想像,性子烈些的早一头撞死了,省得受人指指点点,挺不起胸膛做人。
石世修曾说天痴是假和尚,耿照至此终有体悟,一阵刺骨之寒自脚底心直窜脑门,明白山主何以如此防范这人杀上舟山。而天痴也毫不客气,直指石世修“耍弄诡计”,拒绝来此,提前一天约在人来人往的入城要道吊头陂,彻底打乱己方的布置;莫说结义兄弟,防贼也不过如此。
这种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完全无法预料。
而天痴非常了解石世修,连时间都不给,申正之约,未末才至,算得再抠门不过。石世修若不放下手边诸事,即刻出发,也就不必去了;这是连施展轻功或快马兼程都只能堪堪赶上的紧迫时程,明摆着不让他另作绸缪。
石世修闭目仰头良久,才叹了口气,露出讽刺的笑容。
“吊头陂是么?那便走一趟。”
“……父亲!”石欣尘亟欲劝阻,脱口却不知还能说什么。“天痴很可怕”云云,有谁比父亲更清楚的?但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凡事总有妙计应付的父亲依然坚持要去,自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就算是他,这也太过分了。”
冷笑不止的白衣秀士指著半瘫软半昏厥的谭升瑞,摇头道:“那厮发起疯来,等闲难以看出,他能有理有据地与你辩道,井井有条,攻心计、知进退,所行理智得要命,其实就是疯的。他不疯的时候才懒得动脑筋,这证明他已疯了,总得有人阻止他。”
第卌七折 刃仇不义 佛降殃天
舟山之主十数年来深居简出,但并非足不出户,山下私厩不但饲有好马,还有辆由石世修绘图监造的四乘马车,能驰多载,连人带轮椅装进去绰绰有余。坊间甚至有人谣传:东镇之所以放名侯一马,正是以此车的设计图换来,慕容柔拿去依样造了兵车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
石世修携石欣尘与耿照同去,阙牧风以“保护赵公子”为由硬跟,白衣秀士不置可否,由伍、翟二位门生驱车,四匹健马奋力驰驱,赶到吊头陂时已是申正三刻余,差一点便要误了约期,然而却不见天痴的踪影。
时近傍晚,日影渐西,距城门关闭剩不到两刻,按理集市早该散了,未料车马大道上却挤满看热闹的人,迟迟不肯离去。
石欣尘推著轮椅,阙牧风在前头“不好意思啊”、“请让让”地排闼开道,好不容易挤到前头,见道中插了根杯口粗的铁杆红缨枪,足有丈余,一人鼻青脸肿、满颔是血地吊在上头,右臂软软垂在一侧,肿胀发紫,扭曲得怕人,约莫连骨骼都碎得不成形状,仿佛被石磨辗过,惨不忍睹。
那人左臂被麻花卷似的铁条缠在枪杆上,显然是“铁判官”谭识耘的另一柄铁尺。从他一身华贵的武服来看,肯定是与谭升瑞一起混的猪朋狗友,只不知如何得罪了天痴,居然还能比谭升瑞更惨。
铁枪后扣了只大钟,足有三人合围这么大,不晓得是如何弄来,光这么搁著,钟口都深陷地面,边缘处挖了个土拨鼠坑似的小小洞穴,用途不明。
石欣尘见男子出气多进气少,欲上前施救,却被一旁的大婶拉住。“哎呀姑娘你不知道,那是坏人啊,罪有应得。你瞧见那位大爷没有?”女郎定睛一瞧,才发现铁枪前坐了个披麻带孝的瘦小老人,只是丧服脏污太甚,瞧着一团土堆也似,匆匆一瞥竟未留意。
“那位老大爷带着闺女,在城里的酒楼卖唱,那厮见色起意,多方调戏,后来还把人单独骗进了‘翠光涵’,就没再出来过了。老人家等不到女儿回来,到处打听,翠光涵的嬷嬷才说他闺女摔倒碰了头,死了,尸体被送到城外义庄火化,但她也没瞧见,都是这帮畜生说的;说的时候还嘻嘻笑笑,不当回事,只说扫兴。”
耿照听得握紧拳头,阙牧风怒极反笑,捋起袖管吐了口唾沫:“这种王八蛋干吊着干什么?扔石头啊。”
身畔的小贩压低声音道:“公子爷有所不知,那一位不是别人,是城尹大人的小舅子。除了大和尚,没人敢动他的。”
“小舅子又怎的?朝廷有王法啊!”
“你少说两句吧,还王法哩,人家姐夫就是王法!”
“城尹大人府里的‘神枪破虏’施公子谁不知道,你还以为这破事是开天头一遭儿?”
众人七嘴八舌下,耿照终于把事情的始末弄清楚:
老汉往城尹衙门击鼓伸冤,衙差问了他欲告何人,惊得魂飞魄散,乱棒把老人撵走,让他趁早绝了念想。老汉求助无门,竟致哭瞎双眼,只因大仇未报,不肯随女儿而去,原想着再去衙门讨公道,谁知一路摸索,磕磕碰碰来到吊头陂,始知行错,不知该如何回去,在道旁放声大哭:“苍天啊,祢是不是也瞎了,怎地如此无眼?”
忽听身畔一人道:“天是不会给你公道的,贫僧给你。”
石世修冷笑不止,低道:“肯定是他。忒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回到这日稍早,吊头陂的市集开始聚集人潮的时候。
正往蓼菱洼去的僧人,并未伸手去扶瞽目老者,蓦地身形一晃,自人群拎出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扔布袋似的掷到场子中央,摔他个四脚朝天,冷冷一睨:“獐头鼠目,非奸即盗!你跟老人家做甚?”
老汉听那人支吾几句,哑声道:“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在城尹衙门外,赶我的人里也有这厮!”
围观者中有人道:“确实是衙门的人,叫李六子对吧?”众人正怀疑老人目不能视,何以离城忒远,如今看来,竟是衙门派人暗中导引。至于引到城外荒郊想干什么,简直不堪闻问,顿时爆出此起彼落的嘘声,还有气到喊打的。
李六子见情况不对,没口子喊冤,说自己啥都不知道,是上头的人不耐老汉日日在衙门外转悠,让他尾随,逢老汉向人问路,便打手势引往他处;问他“上头的人”是谁,又推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僧人只说个“好”字,带着李六子倏忽消失,如施妖法,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回转,手里却多了个巨大的铜钟。有眼尖的认出是城尹衙门钟楼上所悬,不知多少斤重,僧人居然单手承托,仿佛不比一只灯笼稍沉。
向天托起的铜钟内还装得有人,包含李六子在内共三名,全是城尹衙门里的。天痴昂然冷道:“待你们想说实话时,便敲敲钟。”挥掌一击,铜钟剧震,内中三人如雷殛贯体,七窍都溢出血来,登时昏死过去;好不容易苏醒,发狂似的叩击铜胎,争先恐后抢着自白。
始作俑者自是强奸杀人的城尹大人妻舅,名唤施羽志,此人随护院武师学的枪法,不能算是江湖人,与城尹府的武胆谭升瑞交情不错,衙差们想拍施公子和谭大侠的马屁,才自作主张将老汉赶走。
反正施羽志也不是头一回犯事,上回东窗事发时,城尹大人气得半死,念在妻子甚是疼爱这个幺弟,只能训诫了事,代施羽志付了笔优渥的赔偿金,好生抚慰受辱女子,软硬兼施地压了下来。
要让城尹大人知道他闹出人命,绝难善了,施羽志遂买通师爷,避免事情传到姐夫处。那指使李六子的师爷,也被兜进钟里。
天痴谅这帮人不敢说假话,遂进城寻首恶,恰巧碰见施羽志、谭升瑞等在茶楼闲嗑牙,一股脑儿全逮了回来。谭升瑞因言贾祸,处置自不待言,施羽志逼奸不遂杀人焚尸,天痴给他两个选择:要嘛抹脖子,自刎谢罪,一命赔一命;要嘛接自己一掌,接完还能站着,便可走人。
施羽志这白痴居然选了后者,下场便是眼前这般。
两名衙差、师爷,还有茶楼同行的狐朋狗党,全被扣入铜钟,虽有好心人给挖了通气的地穴,但从正午时分被扣到这会儿,便未被晒得滚烫的铜钟烤死,闷也闷坏了五脏六腑,总之已久无声息,死活不知。
不久,便有人来报,说天痴大剌剌地押人越过城关,衙门那厢接获消息,城尹大人不仅召集三班衙差、马巡弓手等,还向东镇卫所讨救兵,说有江湖人在城中恃武作乱,请求统领支援。钟阜城外的将军府卫所驻有铁骑二百余乘,全是戍过谷城大营的精锐,非同小可。
天痴听了,讨了纸笔写落满篇龙蛇,抓着施羽志未残的左手摁上血印,倏忽远去,迄今未回。
看热闹的听说大兵将至,怕受池鱼之殃,转眼散去大半,剩下的却不肯走,唯恐走得清光,只余老汉一人,难免父女同命,连尸首都不剩。几名路过的士绅听说原委,自告奋勇去向城尹大人说情,众人精神一振,索性留在现场等消息,不住地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给彼此壮胆。
石欣尘见老汉垂首坐于铁枪铜钟前,面色灰败,请示过父亲之后,趋前为他号脉,惊觉他已近油尽灯枯,脉象弱不可辨,同新死之人也差不了多少,赶紧渡入些许真气,老人才“噫”的一声回过神来。
“……老丈,我扶你到一旁休息罢。”耿照搀住老汉肩臂,以免他突然栽倒,伤了头颅等紧要处。
老汉摇了摇头。“我在这儿就好。我等他。”
耿照与石欣尘本以为老汉指的是天痴,他虽目不能视,说话时却稳稳朝向挂在杆顶的施羽志。耿照听着华服贵公子次第衰微的悠断呼吸,突然意识到他“等”的是眼前的仇人。
老人在等施羽志断气。
“大师给我一把刀子,让我杀了他,我没拿。”
不远处的地面上,搁著折下的半截枪头,约莫便是老汉口里的“刀子”。“我闺女……生前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守规矩、性子好,我们虽然穷,却是抬头挺胸做人的良民。她不能有个杀人的爹。”
他睁著眸焦空洞、似覆有一层灰浊白翳的眼睛,望向高悬在眼前奄奄一息的仇人,平静地说:“只要……只要比他晚些断气就好。他是城尹大人的亲戚,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动不了他的;若我杀他,哪怕以死抵罪,难保不会牵连左邻右舍、关照过我父女俩的诸多人等,我闺女肯定也不愿如此。
“所以……我等他就好。只要比他晚一点咽气,就算给我……给我家丫头报了仇。”终于忍不住呜咽一声,簌簌颤抖,目中流下血泪,哀戚如稚子的泣颜令人无比心碎。阙牧风眸中喷出熊熊怒火,解下双手大剑,咬牙狠笑:“莫等了,老丈,我替你了结这厮。”却被耿照拉住,冲他轻轻摇头。
酒叶山庄家大业大,根基全在钟阜一地,开罪城尹的结果非同小可,若说在场除石家父女外,谁最不能与此牵扯的,当属阙牧风无疑。
耿照虽身在江湖,素不喜夺人性命,哪怕万恶如狼首聂冥途,也希望能以律法制裁之。
但在冷𬬻谷,他曾亲手处决过犯下奸淫罪的“混江鼋”麻福,以儆效尤。若能运使内力,他肯定悄悄替阙牧风出手,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施羽志,以免老汉含恨以终,偏偏就是有心无力,只能阻止青年冲动误事。
正自扼腕,瞥见石欣尘一手按住老汉脉门,另一只酥腻玉手抵着他背心要穴,谨慎控制着输入老人体内的真气,以免过度催动残余的命元,残芯爆焰,旋即噗的一声熄灭,适得其反。
强输真气是续命,但一点一点度入真气,活血渗淤,可以说是治疗了,然而精准控制内息的代价,就是极为费劲,不一会儿功夫,女郎额际已微见薄汗,连鼻尖和唇上细细的汗毛都是晶亮一片,缀著小巧的水珠,更添丽色。
耿照暗忖:“欣尘姑娘心慈,不惜如此虚耗,也想尽力挽救人命。若换了是厌尘姑娘,大概会果断杀了施羽志,懒得等他命终。”
老汉印堂发黑,唇色灰黄,连汗都不出了,毋须精通岐黄,连耿照也知老人寿命将近,全凭意志力苦苦撑持,只求比仇人晚走一霎,报得爱女之仇。
蓦地远处黄尘滚滚,铁蹄轮飞,轰隆隆的踏地声宛若炸雷击鼓,但看猎猎飘扬的东镇军旗,也知来的是城外卫所的铁骑。这可不是衙门那班好吃懒做、仗势欺人的衙差可比,众人顿时慌了手脚,圈子不自觉地迅速内缩,畏惧之甚,竟盖过逃生的本能。
铁骑来到近处,前头的统领“吁”的一声,举手为令,身后的披甲骑兵掖着长枪,散成一列呈预备冲锋状,明晃晃的枪尖虽垂地斜指,映着西斜的日光依旧十分狰狞,粗粗一望约有数十骑,也算给足城尹大人面子。
这下连石欣尘也不得不舍了老汉,与阙牧风双双环护父亲,以免有心人挨近轮椅,对石世修不利。耿照在拥挤的人阵中随波逐流一阵,稍晚才与三人会合,见率军的统领肤黑脸瘦,抬颔斜眼,生就一副官架甚大的面相,暗自祈祷退兵的法子对他有用。
那统领冷眼扫视现场,瞥见施羽志时眉头微皱,突然瞪大眼睛,峻声道:“尔等刁民,无端聚集,莫不是想造反?还不赶紧散了,以免丢了性命不说,少不得要连累家人!”一喝之下,约有三五成的人如梦初醒,纷纷挑起扁担家生快步离去,多数面有愧色,未敢与留下之人目光相触。
这下耿照又多几分把握。慕容用人,素不爱这种好打官腔的类型,虽不能排除此人佞上欺下外,练兵打仗也有一套的可能,但既被派在靖波府附近、与中枢似近实远,在聊备一格的渔阳卫所管不到三百人的小股部队,耿照都能想像他埋怨仕途多舛、老喝闷酒的样子了。
统领见众人散去大半,洋洋之色乍现倏隐,端起架子续道:“闹事的和尚呢?怎不见人?快把吊着的那位公子放下!”阙牧风面无表情地小声道:“要给闹事的和尚听见,你也要上去的,急什么急?”
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喉音道:“大人……这个给你。”却是一名穿着碎花布裙的少女,搀著个佝偻老妇,两人手提菜蓝,似是兜售山蔬一类。她手里拿着一枚髹金木牌,连着流苏珠穗,看上去颇为贵重。
统领见少女生得玉雪可爱,容色稍霁,身畔亲兵本欲下马接过,转呈上司,却被统领挥开,还皱着眉责怪似的乜他一眼,纵马上前些个,弯腰从少女手里取过金字牌,和声问道:“这是什么?何人给你的?”料想她一介平民,断不能有这等军营幕府中的信物,约莫是哪个贵人遗失在道中,被少女无意捡到,也多亏她知道要报官。
少女天真道:“给我的那位大人说……咦,我想想他说了什么。是了,他说统领不妨想想,若然将军在此,此际当如何处置。”
统领脸色微变,低头细瞧,赫见是枚七品典卫的金字牌,正面刻着将军的虎符印记和“东”的古籀,背面的狮貔雕花下,镌了个小小的“耿”字。
镇东将军麾下有两名典卫,分别是出身央土任氏的任宣任大人,以及借调自白日流影城、威震三乘论法,取东海第一刀“八荒刀铭”岳宸风而代之的那一位,据说平素极罕露脸,专责替将军巡弋江湖,隐密行事,不想今日竟一头撞进那位大人的事里,不知有无误及正事。
那位大人让个无知的小女孩来传话,示以腰牌,总比现身指正、令自己在部下面前下不了台为好,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统领惊得甲内汗流浃背,左右张望,但他本就无缘见得那位典卫大人,就算对面也不识,这个动作连保心安都称不上,灵机一动,赶紧将腰牌还给少女,干咳两声:“我……下官理会得,请大人放心。”左右无不瞠目,以为统领撞了邪,忽对一名卖菜的小女孩夹起尾巴,直若两人。
但他可不是笨蛋。金字牌始终要归还原主的,只要盯着少女
统领忽一愣,不知何时少女已消失无踪,仿佛糖化于水,就这么没入围观的人群,连影儿都不见。他急问卖菜的老妪:“你孙女呢?”老妇慢吞吞抬头,一脸茫然:“我没孙女啊。”统领翻身下马,拽着她往少女消失处去,人群自动露出个缺口,统领一指其间:“就是刚刚从这儿去的……和我说话的那一位。”
老妇人茫然道:“我不认识她啊,她就扶了我一下。多好的小孩儿啊。”
统领暗自一惊,忖道:“不好,莫非是典卫大人的侍女?我如此声张,那可真是拍在马腿上了。”转头见鞍上的众部属皆是满面错愕,才想起要端架子,正欲迈步回到坐骑边,惊觉老妇也已不见,合著典卫大人的手下竟戏耍了他两次。
统领翻身上马,还在思量著该如何不失面子的退兵,回去又要怎生向城尹大人交待——毕竟施羽志眼看是活不了了,他俩喝过几次酒,谈不上交情——但左右见他脸色阴沉,以为上司动了镇压百姓的念头,唰地一声齐齐挺枪,肃杀之气垄罩吊头陂,百姓噤若寒蝉,不明白事态何以至此。
“冠缨索绝……欲漂沦!”
蓦听一声朗吟旋扫而来,恍若游龙,由远而近不过瞬息间,竟震得铜钟嗡嗡振响,覆甲军马踏蹄而退,如当数万雄师,望风披靡!
次句原是张冲所吟,石世修望了女儿一眼,道:“你来罢,你张伯伯也会很欢喜的,虽然那张臭嘴多半吐不出什么人话。”石欣尘温顺点头,提运内力,扬声开嗓:
“凝酒成冰醉杀人。”
众人正为龙吟般的惊天之势所慑,冷不防第二句竟自身畔而出,清音嘹亮胜凤鸣,然而余波透体,浑身酥震,膝腿一软纷纷就地蹲下,抱头掩耳。
场上除轮椅旁的三人之外,就只有另一头满地的人墩尽处,一人负手而立,中等身量,腰杆挺直,锦袍皂靴,金环束发;两颊略显清瘦,压眼的剑眉与耳畔两束扎紧的鬓绺在余晖下泛著金芒,整个人宛若一柄匣中龙泉,虽未出鞘,足见锋芒。
他瞥了周遭百姓一眼,冲石欣尘遥遥颔首,却未看轮椅上的白衣秀士,缓道:
“鹘入鸡群巍是病。”语调平和,略嫌沙哑的声音透著一股不知是执拗抑或沧桑的异质,却未运使内力,就是普普通通地说出口罢了。
耿照心中一凛:“他便是靡草庄的主人,诸葛残锋!”又看几眼,果然与方骸血有几分相像,清瘦结实的体型也如出一辙,难怪石世修能认出。
拜诸葛残锋所赐,石世修便不提运内力,也丝毫不显奇怪,若无其事接口道:
“高陵说剩几微尘!”最末的“尘”字一落,金红袈裟飞入场中,如摩云金翅鸟般凌空罩落,来人单足立于铁枪杆顶,迎风一晃,足尖似黏住杆头,踩定时铁枪甚至并未稍沉,轻功造诣已不能以“绝顶”呼之,只能说是骇人听闻。
(……天痴上人!)
名动渔阳的佛门武尊,世所公认的北域武林第一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抱头蹲地的百姓闻声抬头,第一眼便见得他头上的五佛宝冠,冠侧长缨飘飘,浑身织锦金绣,衬得背后偌大的夕阳宛若金轮般闪耀,不禁喜动颜色:
“大师来了……大师来了!”有人索性就地跪下,合什低诵佛号,像目睹了什么神迹般,莫名感动。
对比“冠缨索绝”的狂人诗号,天痴远比耿照想像中更宝相庄严,虽说现实里穿得同地藏王菩萨差不多的和尚,此前少年是一个也没见过,连琉璃佛子都是以俊美出尘突显其清静无垢,打扮并不招摇。
能扛得住扮戏文似的夸张行头,非但不显可笑,反令人望之肃然,除了天痴气势慑人,可能也是他本身相貌堂堂,同山主一样是个好看的男人,只是气质更为阳刚,光看便觉心如铁石,难言情悯。
不近情理到了某种程度,让人联想到天地的无情,或也算近神之人了吧?
耿照想起他的进士出身,听人说过所谓的“状元相”——皇帝殿试不看卷子,凭的是第一眼的印象。天痴的相貌,就有股能受天子青睐的堂皇贵气,于此石世修的阴柔俊美反而不如他讨巧。
天痴看都不看底下诸人——包括昔日的结义兄弟——重重哼道:
“贱人狗命,撑什么撑!”也不见顿足运劲,施羽志轻轻一搐,七窍中扑簌簌地汩出乌血来,更不稍动。此前他虽是半死不活,多少能瞧出“还没死透”的细微迹象,至此连不懂武功的老百姓都能看出,这厮总算是断了气。
僧人垂落视线,冷道:“行了,仇人已死,用不着忍耐啦,去寻你家闺女罢,莫让她久候。”瞽目老汉动了一动,慢慢垂首,似在向他道谢,又像终于放下苦痛哀戚,沉沉睡去。
“……老丈!”石欣尘忍不住悲鸣,却不敢稍离父亲,耿照明白她的心意,抢先掠至老汉身旁,一搭腕脉,果如槁木。
但老人双目闭阖,嘴角扬起,神情无比放松,对照瞠目横死的施羽志,即使是耿照,一瞬间也涌起“天理昭彰”的感动与感慨,冲石欣尘摇摇头,将老汉的遗体抱回。
众人自动让出一片空地,有人取草席盖住遗体,周围不住传来虔诚的念佛声,饮泣吞咽此起彼落,虽非亲朋故旧,却都感同身受,齐齐送老人最后一程。
天痴飞落铁杆,起脚一蹴,铜钟飞出三丈开外,轰然坠落,原地露出叠在里头的几人,气息奄奄,动也不动,背心还见得有起伏,显未咽气。天痴冷眼瞧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突然一声断喝:“……滚!”几人应声眦目,“呕”的一声大口喷出鲜血来,活力顿生,手脚并用撑地而起,连滚带爬,片刻间便逃得远了,动作瞧着比饱睡之人还精神。
耿照却知他是以霸道的劲力催动那些人残剩的命元,只怕奔到途中就会断气栽倒,救无可救。看来天痴上人对老天爷的留手极不满意,像足底发劲震死施羽志那样,也对几人做出自己的裁决。
僧人转向镇东将军的铁骑,歪斜的嘴角与其说挑衅,倒像在轻蔑中掺杂了跃跃欲试,仿佛已见人横马裂,一地的脏腑残肢,血流漂杵,与外表极不相称地活动了下颈椎骨,扭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轻响,和颜笑道:
“还在啊,那就别走啦。你们想怎么死?”
(第六卷完)
第48章 续胤箕裘 不丧匕鬯
天痴上人说得平淡,仿佛流水随心,那厢的东镇铁骑人还没反应过来,鞍下的健马已被僧人迸出的杀气惊得踏蹄嘶鸣,杂沓而退,原本齐整的列阵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统领首当其冲,坐骑人立,几乎将他掀下鞍来。
但东镇座下毕竟无虚,虽是缰绳脱手,统领竟未摔落,兀自环抱马颈,口中吁吁有声,试图安抚。
无奈畜生被激起野性,猛撩蹶子,左右无不策马走避,不觉让开了缺口,发狂的战马迫近人群,众人惊呼逃窜,但双腿哪里快得过四蹄?
眼见几名跌坐的百姓将成冤魂,蓦地金芒一闪,热血泼溅,马匹长嘶着向后仰倒,左前腿已连着碗口大的蹄子齐膝分离!
一人立于乌影血瀑下,平举右臂并掌如刀,带金眉鬓回映夕阳,赫然是诸葛残锋。
几乎在同时,“砰”的一响似捶败革,战马雄躯曳血飞出,却是天痴掠至,双掌拦腰一轰,打得马儿三足离地,在飞落前便已七孔溢血、五脏俱糜,再无半分声息!
此时才听得石世修急唤:“……掌下留人!”但无论石欣尘或阙牧风,都已不及介入。
以天痴之能,哪怕使的不是千灯手,都足以将统领连人带马震死。
堂堂渔阳武林第一人,岂有收不住手的道理?
分明是存了杀人的心思,先前那句“就别走啦”竟非戏言。
石世修自认知之甚深,万没料到天痴敢杀慕容柔手底下人,欲救无从,惊得握紧拳头,眦目欲裂。
马躯坠地,余势未停,平平滑出丈余远,曳开一地乌红。激尘簌落间,见一人提着统领的后领挥开黄雾,自马尸后巍颤而起,却不是耿照是谁?
现场安静片刻,忽爆出如雷采声:“好身手!”“实在了得!”“这是谁人家的小公子?”惊呼赞叹此起彼落。
耿照讷讷朝众人颔首致意,颇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想起手里还拎着人,赶紧放落,七手八脚为军官拍去尘土,连声告罪。
统领面色惨然,立姿僵硬,似是惊魂未甫。
赶来的亲兵连忙下鞍,将坐骑牵与上司,骑队众人至此总算醒神,忙不迭地挺枪策马,散成了两个大圈,将天痴、诸葛二人团团包围,虽不免将若干腿软坐倒、走避不及的百姓围在里头,那也是顾不上了。
“……且慢!”统领回过神,急举右拳,不让妄动;斥退众人,勒令停辔,这才翻身上马,清了清嗓子:“有……有没有人受伤?”连问几次,均无人答腔。
亲兵恐他下不了台,作势瞻顾,回报道:“禀大人,没有百姓受伤。”只死了您的爱马——这句大实话自是万万不敢说的。
统领忍着余光一瞟少年的冲动,干咳两声,端起官架道:“适才战马发狂,幸未伤人,今既已无端暴毙,本营也就不再追究。城门关闭在即,尔等莫再逗留,速速散了,若有聚众滋事者,定不宽赦!走了。”率先调头,竟尔领头退去,就连惨死道旁的战马也不收拾了,倒像夹着尾巴仓皇遁逃般。
左右无不面面相觑,只不敢违拗军令,走得十分乖觉。
骑队既去,再无热闹可看,兼且钟阜城闭门在即,官道上行人渐稀,日常吊头陂到了这会儿,也差不多该散。
百姓们纷纷挑筐肩担,要不多时便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草棚外旗招猎猎,披金映夕,黄沙吹卷,现场只余天痴、诸葛,以及舟山一行人。
天痴带着嘲讽目送骑队,连夹在轻鄙间的一丝惋惜都无意掩饰,仿佛对自己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仍无法逼慕容柔的狗先动手,借机杀个片甲不留,感到十分遗憾似的;无处迁怒,索性不看坏了自家好事的耿照一眼,当他如空气一般。
而诸葛残锋的目光,却像只盯着少年一人,远去的铁骑、散场的人流,都无法稍稍引开锦袍男子的注意力,仿佛这样便能将少年瞧个洞穿,里外无遗。
耿照平生颇遇眼毒之人,萧老台丞、慕容将军,都有双难当的锐眼。
较之前二者,诸葛残锋的眸光不算苛烈,耿照甚至没同他对过眼,可见诸葛并非死死盯着他瞧,但不知怎的,却给耿照某种“他老看着我”的错觉,且是钜细靡遗,令人心底发凉的那种。
“……你要见面,我便来了。”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天痴。
僧人冷冷哼笑:“有屁快放,我没什么耐性听你啰唣。还是不去舟山,你备下的那些个机关阵法便派不上用场,这才动歪脑筋,拿慕容柔的狗腿当枪使?”
石世修扬起嘴角,笑容难说是疲惫或讥诮,兴许兼而有之。
“城尹大人的妻舅,是我让你杀的?扛着城尹衙门的钟硬闯城关,是我让你干的?我设置的机关阵法,从来就不为你们。还是我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自己忘了,要不你提醒我一下?”
天痴笑顾诸葛残锋:“又来了,总是他有理。好人做尽的布衣名侯,无所不知的布衣名侯,永远在理的布衣名侯……啧啧,我都快忘了你有多讨人厌。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个,石世修?”诸葛残锋不为所动,甚至未曾转头看他。
耿照仍觉他在端详自己,只用的未必是那双金眉压眼的沉敛凤目而已。
石欣尘听不得他污蔑父亲,忍不住道:“大师,我父亲不是这种人,请不要那样说。”配上泫然欲泣的美颜,令人动容。
但天痴果真是心硬如铁,理都不理她,嘲讽的冷笑直冲轮椅上的白衣秀士,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二人,“你丫别躲在女儿后头”的画外音直欲喷出,轰隆震耳。
这般的桀骜不驯,令耿照想起了方骸血。
出于血缘上的紧密连结,方骸血外貌肖似诸葛残锋,然而说到气质,天痴无疑才是他的精神血亲。
山主告诉耿照,方骸血曾被送至天痴座下“管教”,他那副目中无人的嚣狂德性是自何处学来,就差没印在额头上了。
“……张冲死了。”石世修垂敛眉眼,沉声道:
“是你家絮儿下的手。他化名‘方骸血’,投入自称奉玄圣教的外道邪派,日前曾来舟山杀我,拜山时说是‘重圣轻凡者捎来答案’,我料是明矶身陷敌手,绕着弯遣人求援,不疑有他,差点着了道。”将始末略说一遍,每节几乎于三言两语间便能阐明,条理清晰,耿照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将军之后,他很久没遇到这么擅长说话的人了。
少年暗忖:“原来方骸血小名‘絮儿’。看来是叫诸葛絮?”也可能是复名,管叫诸葛某絮或絮某,或与本名全无瓜葛也未可知。
始终不动如山的诸葛残锋,听闻张冲死讯时浑身一震,凤目瞠圆,与天痴交换目光,但谁也没开口。
“我不信。”石世修语声方落,僧人不假思索,抱臂冷笑。
“那小子逃离锭光寺不过三年余,凭他那点微末武功,能在你舟山老巢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石世修,你搬弄是非的本领退步了啊。”
石世修嘴角微扬。
“除了靡草庄的家学,他还用了千灯手。我留不住他。”
天痴面色丕变,几乎在同时里,具形的杀气宛若实剑,随僧人猛一乜眸,扑面即至!
耿照小退半步,差点没忍住侧身避开的本能;只比他稍慢,石欣尘浑身一震,娇躯后仰,才又及时顿住。
忽听“铿”的一响,却是阙牧风在无意识间将佩剑擎出了小半截,惊觉对此人亮兵器的严重后果,仓皇倒入不及量力,于鞘口撞出声响。
所幸天痴的怒气只冲石世修一人而来,目无余子,狠笑道:“你是在暗示,老子才是背后的主使?”
石世修摇摇头,笑容苦涩。
“这不足以解释所有疑点,你也不是那块料。有个更简单也更合理的推测,能完美解释一切:他从圣僧处得了‘随风化境’的真传,为奉玄教攻打通宝钱庄时,由明矶处盗得千灯手,而后又盯上了我那卅年一击的无鸣玄览神功,才上的舟山。”
天痴与诸葛面面相觑,天痴的薄唇动了动,似想快嘴回一句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可见绝学“随风化境”的出世,对僧人的冲击有多大。
面对指控,诸葛残锋未为孙儿稍置一辞。
如此寡言、心思不形于色的人,不问一句便接受了他人对爱孙的指摘,耿照忍不住想:“方骸血过往都干了什么勾当,令祖父绝望如斯,不存一丝攀诬误指的侥幸之心?”
“我仍是不信。”沉默片刻,天痴上人哼笑:
“就算是我,不应庐也非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兹事体大,便要牺牲几条无辜人命,谅你也不敢不铆足全力,留下那个小畜生来。若教他出入无禁,你家闺女怕是头一个要遭罪,就凭你石世修,偏说不得‘我留不下他’这五个字。”
石世修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不住拍打扶手,状若颠狂。
天痴微怔,满以为戳破了石世修的谎言,以致这厮图穷匕现再无顾忌,作此狂态;为别苗头,也跟着豪笑起来,却等不到白衣秀士歇止,渐渐收了笑声,神色僵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因为我办不到。”
石世修抹了抹眼泪,淡然脱口,快到石欣尘不及阻止,俏脸为之色变。
“我无法运使内力,已有十数年光景,内力还在不在都不好说。舟山排布的机关阵图,全为保守这个秘密,不让你们知道我已形同废人,毫无自保之力。”举起右手捋袖于肘,以腕脉示之,等若将命门交到对方手里。
此举乃武者大忌,但石世修表态随二人近身察探,借以自清,不得不说是破釜沉舟的一着。
“……父亲!”石欣尘急得美眸含泪,不顾礼仪,失声脱口。
阙牧风“啧”的一声按住剑柄,暗提内元,却将拔剑的肌肉放松至极。
万一天痴、诸葛当真不要脸面地动起手来,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为姑姑和老东西争取逃走的机会——可惜他高估了自己。
天痴身形微晃,肥大的织锦袍袖泼喇喇地兜着风,忽如大鹏飞降!
阙牧风只觉视界一暗,金红袈裟织成的殃云遮去天日,就这么兜头罩落,风压如有形质,摁得他动弹不得,握剑之手死死抵着剑鞘吞口,不住发出喀喀磕碰声,就连膝腿都被压得屈跪着地,任凭他使尽吃奶的气力,也难挣起分毫。
这是他头一次面对“气机锁定”。
天痴非是以内力迫得他无法出手,而是靠着极精纯的杀气,贯入他连结身体与意识的某个点,令周身之力无从发动。
被切断联系的体感时间仿佛极漫长,足以在百无聊赖间开始回顾人生片段,也可能只过了一霎眼。
石欣尘和他一样动也不动,他无法扭头去看稍远的赵阿根,但赵小子的动作贼快,若能行动自如,决计不会袖手,肯定要重演一回救下骑兵统领的神技,可见这会儿也是无计可施。
青年愤怒到几欲笑出。
(可恶!这鬼神一般的对手……人怎么可能打得赢!)
突然影遮急遽缩小,似是远逸,一杆铁枪似的挺拔背影横里突入,来人挥臂如刀,“唰!”劲风横扫,半空中的金红衣影乍攒倏展,宛若赤鳞旋尾,天痴迎着刀气飘飞,落于两丈开外,浑无半分勉强,仿佛不是诸葛残锋逼退了他,而是原本就打算如此,才得滑畅如水,不见丝毫罣碍。
“老三,”僧人挑眉嗤笑,满面不豫。“你知道你是打我不过的罢?”
“比试不赢,搏命未必。”诸葛残锋平平说道,听不出半分烟火气。
“嚓”的一声丝滑细响,天痴身后的大钟顶端,粗逾杯口的环状钟纽斜斜滑落了半截,残件哐当哐当地在钟上弹跳两次,才砰的一响坠落地面。
天痴面上的冷蔑微凝,硬生生收敛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狠戾与警省。
诸葛残锋后发先至,拦在他与石世修之间,迅疾无伦的身法天痴全看在眼里,与其说惊诧,倒不如说毫不意外——诸葛老三是个努力派,一别十数年,把自身的短板练成长处,简直再合理不过。
谁知诸葛真正下了死功夫的,岂止身法而已?
他的“铣兵手”已练到能以隔空刀劲,削断近三丈外的铜纽,且刀气成弧,乍看是中宫直进,逼得凌空扑至的天痴半途而退,实则绕了大半个弧削下钟纽,意在示警,不让老兄弟轻举妄动;若非预判了天痴的反应,无法造成这样的效果。
在旧谊疏淡、渐行渐远的十多年间,并非只有自己在进步——天痴强烈感受到这点,不由得收起轻慢之心,只是石世修拊掌大笑的样子太惹人厌,拉不下脸承认罢了。
诸葛残锋转头道:“别笑了,老四。莫让我后悔信你。”
石世修这才收声,伸出双手,讥诮的眼神始终不离天痴,盯得僧人切齿咬牙,一迳戾笑。
诸葛朝他脉中度入些许真气,做了几个简单的反应测试,余光一瞥天痴,权作示意,低问:“为何不说?”
石世修明白其意,问的是“当年为何不明说”,惨然一笑:“我没把握你会信我。你若不信,那也是理所当然。”诸葛无言以对。
他是西北火工名门“三鼎鏖兵”中的白鼎一脉,投身军旅前,白鼎派也如赤鼎派一般,早已没落多年,门人流散,绝艺《铣兵手》在诸葛家五代单传,成了靡草庄的家学。
举庄东迁后,诸葛残锋再不问江湖庙堂事,专心培育独子诸葛承鼎,期望他青出于蓝,乃至叩问圣僧大道,赢得“随风化境”的不世绝传。
问题是:诸葛残锋是白玉京有数的高手、出类拔萃的匠师、体恤军民的将领,但同时也是平凡的父亲和糟糕的老师。
诸葛承鼎在父亲过于的严厉管教和殷盼下,一直都过得很辛苦,母亲早逝,父亲又寡言,缺乏缓冲调剂的父子关系日益紧绷,长成后遂负气离家,浪迹天涯。
在外闯荡几年,诸葛承鼎才慢慢体会父亲的用心,兼之娶妻生子,思亲之情油然而生,最终带着妻儿返家,父子间得以重修天伦,渐入佳境。
那几年,该是诸葛残锋毕生最幸福快活的时刻:儿媳孝顺、金孙可喜,爱子醉心武功铸术,奋发上进,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复兴白鼎派的基业,光耀门楣,让老父能金盆洗手,专心求道;即便如此,当诸葛承鼎提议举行“匕鬯大典”时,诸葛残锋仍禁不住地犹豫起来,并未答应。
匕鬯大典乃白鼎派的至高仪典。
鬯发“畅”音,盖指以秬麦酿的香酒,匕则是割肉的食器。
二者并称,指的是祭祀宗庙用的器具,本身便有大典的寓意。
这个仪典通常是用来解决纷争的——“鬯”也有弓套之意,引申为防具。
争执的双方一铸兵一造甲,着甲的一方须承担更高的风险,若能成功守住,得到的自然也更多。
在白鼎派的门史中,每遇非常时刻,无法按祖宗成法选出掌门,便会举行匕鬯之典:候选者锻打一甲披挂,由长老执门中首席锋器刺之,能挡下即意味着身带天命,为苍天所选之人。
毕竟造甲的工艺,乃白鼎派有别于赤鼎、玄鼎二家,独一份儿的绝活,以甲决事、释疑、传承衣钵,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据说在三鼎未分家的古老年代,龙尾湖祖坛所立的祖师雕像,不执兵械,而是分持锤凿,身披重甲,可见甲胄与锻具做为本门根基,尚在刀剑之先。
白鼎派自证高于赤玄二派的论述,往往根源于此。
虽然赤鼎派和玄鼎派未有造甲技艺的传承,但匕鬯大典并非白鼎派独有,其余两派的匕鬯仪式多采取各造兵器、持以互斫的变通之法,连著名的“三鼎鏖兵”也是如此,故常为白鼎派门人所笑。
诸葛承鼎的心气甚高,不惟想承继靡草庄的家业,更以重造、执掌白鼎派为目标,乃至混一三鼎,让诸葛残锋心无旁鹜,专研圣僧之道,突破久劳无获的多年困境。
诸葛残锋不以为儿子的铸炼造诣逊于自己,差的也就是些许火候,但承儿天分既高,用功又勤,本就没甚好担心,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应允诸葛承鼎召开匕鬯大典。
诸葛承鼎为此十分烦恼,甚至隐约怀疑起:父亲不如表面那般肯定自己,只是碍于父子情面,不忍直言。
本想求助圣僧,奈何离三昧行踪无定,正自仿徨,却受到两位叔伯的大肆鼓励,仿佛久溺者忽遇浮草,精神为之一振。
天痴上人——那会儿他还叫樊轻圣——鄙夷一切宗门祖制,却对自造兵甲、两两对刺的勾当赞叹不已,任何事上升到玩命的份上,一概值得尊敬,虽傻但牛,无话可说,是男人干就对了。
这等妄言,诸葛残锋自未理会;真正动摇他的,是石世修的保证。
“承儿所造之甲,我会亲自检查。”白衣秀士将柳眉般秀气的名刀驺吾推过桌面,笑道:“你平生所铸刀剑,有能砍断这柄‘五兵佩’的么?”
诸葛沉吟良久,审慎摇头。
“难说。便不计刀柄异材,此刀钢质亦非凡品,能历数百年而锋芒不减,我想不透秘诀是什么。”没有耐久的把握,“难说”二字,却是指锋锐或可一搏,似狷实狂。
石世修知他实无讥嘲之意,仍被微微一刺,强按下心头愠恼,正色道:“你的刀剑若不能断驺吾,必不能刺穿承儿之甲。我会确认这点,才让他披甲上场。”
诸葛残锋一向尊敬他的博学睿智,但事涉爱子的性命,不容含混,并未故作了然地收下这句意味不明的保证,定定地直视对方,静待进一步的说明。
“承儿携甲来见我时,我将以驺吾试之。”石世修解释道:“若刀能穿甲,我便说服他打消念头,或新造一甲,或干脆放弃匕鬯大典,因为他父亲能造出与驺吾刀同样锋锐的刀剑,不可逞一时之快,枉自送命。”
“未必能够。”诸葛仍是摇头。“只是难说。”
石世修笑起来。
“他不需要知道。这个谎言,由我来说便了。”
“记住,”白衣秀士叮嘱他:“甲上若有刀痕,代表挡住了驺吾,你的刀纵使强过五兵佩,我料也就是稍胜半筹,肯定捅不穿两层甲,则大典续行无碍。
“若甲上无痕,代表承儿不让我试刀,兴许是怕损及甲胄,难以示人,也可能有其他理由,那便请你换一把刀,毋须拿出平生之作,就用第二好……不,用第三好的作品罢。你儿子够优秀的了,给他个机会。”
诸葛残锋是带着满溢的感激离开不应庐的,石世修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在他面上看过那样的神情。
寡言不代表不懂人情心思,诸葛残锋深深明白:拒开匕鬯,将为好不容易修补复原的父子亲情,带来难以想像的巨大伤害。
承儿眸底的仿徨、受伤和自我否定,将要压不住了,一如父子间的日益紧绷,徘徊在即将爆发的临界。
他不能失去承儿。他已失去过一次,差点没挺过来,承儿其实并不知道,他的浪子回头究竟拯救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诸葛残锋犹记得大典当日,平明前的骤雨将庄外的竹林洗得碧绿一片,晨光穿透匕首般的层叠竹叶,原本的青翠竟透着异样的澄黄,笔直的叶脉如熔金般,是炉火在转青之前的那种璀璨和饱满,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那时,世界看起来美好极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在稍后亲手杀死独子。
承儿的甲衣完美到令人眼眶发热,那是一袭形制古朴典雅的明光重铠,两环并置的护心镜下缀着精巧的鳞甲片,石世修果然不负所托,成功说服他造了双层甲。
胸腰处的铠形宛若镔铁生就的鲜活肌肉,将厚重灵活熔于一炉同冶,巧妙地取得平衡,无论机能或美感上俱无退让,各自相竞,最终双双攀上了巅顶。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精巧匠艺。
龙尾湖祖坛的圣像若仍存于世,披的肯定就是这样的胄甲——诸葛残锋忍不住想。
他于兵器未曾考虑过“美”,刀剑不比诗文书画,美既斩不了人,求美何益?
直到目睹铠甲的瞬间,诸葛残锋才生出茅塞顿开之感。
是承儿狠狠教训了他一回,这巴掌搧得他有些晕,欣慰之余,心头竟隐隐窜生出一丝异样。
或许……是艳羡?
年轻,是真好啊。承儿在这个年纪,便已磨练出这般技艺,未来将攀上何等境地!而我……却已经老了啊。
从庄内现场的一片静默,诸葛残锋明白这不是自己的谵妄,受邀观礼的众人也与他一般同受震撼,而这正是承儿所精心策划的结果。
齐聚靡草庄的,是散落于东海各地的白鼎派支脉,大到如厉工门、刀钱五鹿氏这等开枝散叶小有名气的派门,小至师徒单传、已成家学的江湖散人,邀集二三十人前来观礼,当中多数甚至没见过《铣兵手》,只是仍有锻造技艺的传承。
诸葛残锋也试图联系过这些名义上的同祖远亲,但结果多半惨不忍睹,毕竟宁为鸡首,勿为牛后,有的嫌白鼎派的招牌蒙尘已久,无利可图,有的则老早便蹭着这块招牌来营生,谁肯认一个半路杀出的正统传人?
有人说得更露骨:若肯以《铣兵手》秘笈为前订,待他练成后,也不是不能考虑并宗……凡此种种,令人难以悉听,不乏接触过后,从此与靡草庄结下梁子的。
这些人之所以愿意亲履渔阳,全是冲着匕鬯大典而来。
樊轻圣是对的——以兵刺甲、以命相搏这种荒唐事,无论成或不成,那是决计难看不了,特别还是老子刺儿子,傻子才不来!
直到承儿展示甲胄,才教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彻底镇住场子。
很久以后,诸葛残锋才终于慢慢意识到:承儿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必与这些旁支有所接触,乃至结下交情;登门递帖时更是礼数周到,或诚意相邀,或极陈利害,仔细撒网,耐心等待。
匕鬯大典是他收拢绳网的最后一步,而非撬动人脉的起点。
回到仪典进行的当下。便是在东海以造盾甲闻名的厉工门和刀钱五鹿氏两家,也不得不承认诸葛承鼎的铸术远超预期。
眼看靡草庄锻武双绝,未来的主人又有羁縻招揽之意,若能以帮会的形式先结成一宽松大盟,在愿享武功铸术的前提下,便暂奉他诸葛家为盟首,对外以白鼎派盟的名义行事,似乎也不是一单不划算的买卖……微妙的气氛转变,正在赞叹频仍间悄悄酝酿着,未能逃过台上庄主那双沉静如恒的锐眼。
除此之外,诸葛残锋更在明光铠烁亮的左侧护心镜,瞥见一处细小的刮痕,落于繁复精巧的雕花间,连一贯吹毛求疵的承儿都未察觉,出手奇准,落点巧妙,必是石世修所留。
纵以驺吾刀之锐,也无法刺穿明光铠,这是无法亲临大典现场的老四,秘密向自己传达的关键讯息—— 不对,不是这样。石世修早在他上舟山求问的那天,就把答案告诉他了。
“毋须平生之作,用次好……不,第三好的作品罢。”白衣秀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儿子够好了,给他个机会。”
(他……这是让我放水的意思么?)
诸葛残锋恍然大悟,忽觉好笑。
忒简单的道理,想必连三岁孩儿都能懂,我却到现在才会过意来。
交出掌门大位,毋须苦苦寻觅一件刀剑难伤的罕世胄甲,只要能放下就行。
因为兵器——或说“选择”——始终都在掌权者的手里。
锦袍男子的指尖,在整整齐齐并列在锦盘上的四柄利刃间游移着。
这里的每一柄都曾是他的“平生之作”。
居首的剑器是在白玉京覆灭之后,他耗时十年才完成,锻造它的每一锤里都饱含着悔恨、痛苦和思忆成狂,是他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堪回首的过往纠结着难以直面的如今,那仿佛连自身都想一并毁灭的自我厌弃,最终成就了此剑无可匹敌的坚与锐。
剑成以来,它砍断了石世修此前此后锻造的每样兵器,遍数舟山,仅驺吾能与之相对而无伤。
号称“百艺兼通”的石世修愤而不铸刀剑,日后索性封炉,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
其名春草,剑长尺六,通体莹碧,形如竹叶,是柄短剑。
——承儿之甲既挡下驺吾,便换春草也无妨。他忍不住想。
临时搭就的棚台之下,爱子正在媳妇和家丁的帮助下着甲——这本不是能公开示人的环节,但诸葛承鼎再度发挥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临时决定在场边披挂,随着甲胄精巧内构的展开,越来越多人凑近攀谈,聊的内容也从锻甲的技术层面,延伸到结盟合议的远景。
年轻的少庄主并未因此飘起,有来有回,合宜守分,不知不觉成为整个大典的最核心,五鹿氏和厉工门的代表分占他身畔除妻仆外最重要的位置,联盟的稳固三角俨然成形,灯彩点缀的竹搭棚台反而成了角落,只余诸葛残锋默默在台上一隅,挣扎着要选哪柄利刃。
迟疑的指尖移向居次的长刀,然后是旁边的三尺脱鞘青锋……最终停在置于锦盘最末的,毫不起眼的匕首之上。他想起承儿小时候的模样。
“良辰已至,”承儿清朗的声音将他从纷乱杂识中唤回,似远实近,莫名的有些陌生。
“还请父亲赐兵!”周围欢声雷动,迥异于初来乍到时的隔阂与观望,简直不像同一批人。
“……是‘庄主’才对。”不应该叫父亲的,不成体统。
他动了动嘴唇,不确定有无出声,反正没人能听见他喑弱的纠正,更有可能是不在乎。
你准备好了么,承儿?
他试图望向台下众人簇拥的爱子,青年身上耀眼的明光铠却恍若日轮,回映着刺目光华,难以迎视。
回神时,诸葛残锋已持匕首走下,众人对他选了盘上最不称头的兵器明显是失望的,但毫不意外:匕鬯大典本就是择贤让位、一代新人送旧人之用,得保不失,顺利过渡,岂非才是理所当然?
走个过场,这靡草庄……不,该说是即将到来的白鼎盟新主,便要来啦!
但你准备好了吗,承儿?
你知道江湖有多险恶吗?
这帮人只是贪图你的家传武功、铸炼秘诀,乃至妻子的美色,靡草庄的财富等等,你能抵御这些个无底的贪婪和恶意,准备好随时与之厮杀拼搏,毫无迷惘?
——证明给我看。
证明给我看,你准备好了。
靡草庄之主的位子,不是这么容易坐的,不是你想要就能拿走。证明给我看。
不是这种喧嚣的肤浅浮华,你披上甲胄时,有意识到这是赌上性命的愚行吗?
为了保护你我做了这么多,你……终究是要拿命来赌的么?你就这么想证明,你比父亲更强?
那就来吧!
证明你能独当一面,稳坐一庄之主的位子……证明它。证明给我看……好好证明。就用你的性命来证—— “噗”的一声细响,匕首从诸葛承鼎的胸膈贯入,丝滑得如穿进牛油的炙刃,连铠甲交叠的坚固结构、肋骨、脏器、血肉……都无法稍稍顿止。
不起眼的乌黝匕尖在背甲上穿出俏皮的一小角,其上的细小血珠却留之不住,轻巧地弹散开来,仿佛一离匕身又突然恢复成液体,砸碎在雕花细致的甲胄之上。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包括诸葛残锋自己。
连受邀观礼的樊轻圣、张冲都不及应变,瞠目结舌地坐在棚台另一侧的太师椅中,仿佛正试图理解着,何以诸葛残锋会突然动手弑子。
时间像是停在了这既荒谬又骇人的一幕,始终无法恢复运转。
直到诸葛承鼎的妻子开始尖叫,撕心裂肺般的凄厉恸哭,猝不及防地回荡在春日怡人的山坳里——
第49章 龙虎交回 风行云荡
事后,樊轻圣从张冲处听说了驺吾试甲的约定,一口咬定是石世修搞鬼,杀上舟山理论。
石世修说破嘴也无用,便将他引入阵中,困足了一月有余,樊轻圣才得脱出,两人从此反目,直如寇仇。
护心镜上的刀痕,确实不曾穿透,但石世修若以伪刀试甲,穿之不透也是理所当然。
石世修极言拿的是如假包换的驺吾,石欣尘和几位弟子也能作证,至于女儿徒弟的证言有几分效力,只能随人说去,方有今日“我没把握你会信我”之语。
从时间上倒推,那会儿石世修已为彼岸之花的奇症所苦,难以运使内力,形同废人,这才找了由头,婉拒出席在靡草庄举行的匕鬯大典,仅答应代诸葛残锋先行试甲。
诸葛承鼎对这位四叔一向敬爱有加,那些无法对父亲说的话、请益的疑难,多来舟山求教。
害死他于石世修全无好处,也轻忽了一直想要个儿子的石世修,多年来在诸葛承鼎身上投注的感情。
悲剧发生后,诸葛残锋无意追究甲衣上的刀痕,事实上他连谈都不谈,也拒绝让张冲检视甲胄,以厘清石世修到底有无责任。
在张冲心中,其实并不以为石世修会为了排除竞争对手、独占圣僧衣钵之类的狗屁理由,做出此等令人发指之事,但也不是全无疑虑。
他对诸葛既走不出伤痛、又不肯彻查真相的执拗与矛盾,始终难以理解,虽已尽力陪伴,却越发摸不透老兄弟的心思,某日行出靡草庄后,便未曾踏足阜山青节谷,两人日渐疏淡,也说不上什么具体事由,就觉得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如镜裂损,难以尽复旧观。
反倒是樊轻圣死咬着石世修不放,还迁怒不肯积极针对石世修的另外两人,四病至此分道扬镳,不复再有无我峰上临湖赏月、把盏论剑的好光景。
这十多年间,诸葛残锋只各找过他俩一次,拜托张冲为他带回在外漂泊的媳妇方氏与絮儿母子;而当他用尽一切方法,皆无法改变孙子对己的怨恨,遏止不了少年的劣迹,只能将承儿唯一的骨血送往锭光寺,交给遁入空门的天痴上人,以免他终入歧途,令爱子泉下有憾。
天痴睚眦必较,犹记当年二人不肯随他杀上舟山,为侄儿讨公道,以致自己身陷幽林诡阵,被逼像野人般茹毛饮血、苦熬月余才脱困的狼狈,哪肯受托孤这等鸟事?
无情揶揄诸葛:
“别以为老子剃光了脑袋,便是善男信女了。入我门中,勤勉不足要打,天资不够也要打,更别提作奸犯科,我能活活打死他。你诸葛家的独苗,能死么?”
他原以为诸葛残锋会勃然大怒——这人虽稳,倒也不是没脾气——冲上前一顿厮打,正好试试这些年来他进境如何,指不定能逼出几分真本领,也不枉此番破例见他。
想不到诸葛垂敛金眉,整个人像突然老了十岁,那股宛若拔剑掼地的昂藏与锋芒消失一空,连肩膀似都微微缩起,低声道:“我自忖下不了手,才来寻你。若有那一日,求你莫迟疑。”
求……天痴一愣,片刻忽然转头,盯着满面阴鸷的少年狠笑:“看来,你他妈不是普通的坏啊。”命寺僧带下去更衣剃头。
名唤“絮儿”的少年如网中困兽,发狠打伤了五六人,个个头破血流,直到天痴出手卸脱其双肩关节,才痛晕过去,被人拖出佛堂。
直到逃离锭光寺为止,少年在寺中待了近五年,诸葛残锋年年去探望,头一年见絮儿浑身包满绷带,被囚在读经室里,一问才知他逮到机会便伤人,下手极重,甚至有名无辜僧人重伤成残,所幸捡回一条命,寺内才未报官。
只要天痴未出手将他腿臂打折,少年绝不歇止,宛若疯兽。
关入读经室,是为免有人趁他行动不便挟怨报复,以他伤人结怨之甚,尽管住持三令五申,怕也禁之不绝。
天痴没打算见诸葛残锋,只让人传话:“瞧不过眼,自领回家。若要报仇,我等你来。”诸葛残锋什么也没说,向智晖长老和众寺僧再三致歉后,才默默告辞。
第二年再去,少年仅右上臂缚着绷带,低头喃喃诟骂,独自打扫偏院;第三年起连绷带都没缠了,只脸上有些乌紫瘀青,面无表情地蹲在茅厕里掏大粪,准备担去菜园……
众人摸清了他的花样,少年再难得手,而随着年纪增长,没再好好练功的絮儿渐渐打不过天痴的弟子们,就连普通僧人中也有气力胜过他的,昔日逞凶斗狠的小霸王沦为不痛不痒的龙套,连独囚于读经室的特殊“礼遇”都没资格再有。
张冲是对的。诸葛残锋忍着心痛对自己说。
只有信仰纯粹力量的樊轻圣,才懂沉迷于欺凌他人的恶棍,最怕的是什么。
唯一比夺走力量更加残酷的,就是让他们彻底平凡,甚至比平凡再差一些。
诸葛残锋最后一次探望他时,差点没能在一众跪地擦洗的小僧中认出孙儿。
少年黯淡得仿佛罩在阴翳里,自然而然成为了大殿暗影的一部分,眼中毫无神采。
他身上再无半点斗殴或挨打的迹象,甚至长胖了些,无法联想起过往的凶狠残暴。
若非絮儿逃离锭光寺,兴许诸葛残锋的后半生,都难在得意洋洋的天痴面前抬头做人。
当智晖长老亲自登门告知此事,想起絮儿那黯淡无光的双眸,有一瞬间诸葛残锋甚至觉得庆幸:若那孩子已改过自新,何妨放出樊笼,在某不知名处平淡度日,了却残生?
“……不,庄主误会了。”智晖长老垂敛慈眸,合什道:“诸葛小施主下山之前,悄悄刺杀敝寺五名僧人,尸身或藏或毁,延缓被发现的时间;是在山下村中将一名少女先奸后杀,遭村人撞见,才报的官。”
愤怒的村民与锭光寺僧倾巢而出,沿官道、林径大肆搜索,殊不知壮丁去后,村内忽起恶火,烧毁过半屋舍,妇孺死伤惨重,推测少年根本未曾远遁,甚至就躲在村里,以此声东击西的诡计造成巨大的灾害。
诸葛残锋目瞪口呆。
此事约莫发生在半个月前,但衙差既未上靡草庄问罪,住持更迟至今日才来,显是案情被人压下,未曾声张。莫非是樊轻圣—— 定然是他。
那孩子不知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横暴之徒,敢在这厮的地头撒野,以他的武功,回寺后拿住区区一名无知野孩,不过反掌间耳。
便让絮儿跑上十天,也不过就是他半日间的脚程,这场捕猎的结果如何,根本毋须多问。
樊轻圣终是守住与他的约定,在絮儿犯下滔天大罪后,令其伏法;施压官府不让声张,或为保住诸葛家的声名,更可能是规避管教不严的责任,以免动摇他心心念念的“渔阳武林第一人”地位。
“我……我将散尽敝庄钱财,略补村人所失。”靡草庄之主垂落双肩,喃喃说道;至一绺散发翻覆额前,始知俯首之甚。
“敝寺日前薄施赈济,稍解燃眉,能得庄主义助,实为百姓福。”智晖长老口诵佛号,和声道:“弃而去者,皆为业报;离染回向,胜造浮屠。愿庄主勿为所失而长哀。”
“……谨遵长老教诲。”
他一路送智晖长老出庄门,无视蔓草丛生、乏人问津的破落园景,昂首阔步,不亢不卑,腰杆挺拔如剑,堪称是这座半圮的剑冢中,最笔直的一柄。
闭起斑剥的乌漆大门的瞬间,失载的泪水才溢出眼眶,锦袍男子跪倒在门闩之前,咬着牙吞声忍泣,双肩颤搐,久久不能自已。
……………………
过去的三年七月又零八天里,诸葛残锋一直当他死了,甚至养成在佛堂诵经的习惯,许是智晖长老那句“离染回向”所致。
就连当年疯魔于寻道之时,他都未曾如此,看来追悔、内疚和自责,是比胜负心更强烈的动机,会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一个人。
天痴说“那小子离寺不过三年余”,诸葛原以为是装傻推托的别词,不欲石世修知晓当年的丑事。
但樊轻圣至多是流氓,既不是、也当不了骗子,越说诸葛残锋觉得他并未诛杀絮儿,是真认为那孩子跑了,说不定还松了口气,这也使得石世修的说帖意外地具有说服力。
鼎儿的媳妇娘家姓方,此事只有张冲知晓,以他口风之牢,尤其不会对石世修泄漏,石世修不可能凭空捏造出“方骸血”的化名。
而那孩子舍弃了“诸葛飞絮”之名,改从母姓,以骸骨血肉之流的残暴意象自况,似也合情合理。
不同于天痴,石世修是有可能说谎的,至少很擅长隐瞒重要的信息,借以掌握优势。
但他的功体确实出了严重的问题,内息阴柔暗弱,仿佛荒怠已久,对外力的反应极之迟钝;说是凭空倒退了二十年,兴许都嫌客气。
就算有心为之,诸葛残锋都不知该如何使得,况且这对石世修没有半点好处。作伪到了这等地步,徒然自误而已,实是大大的违背常情。
石世修不知他心中计较,从于好以彼岸之花淬体说起,一直说到离三昧与她几乎在同一时间消失、于好再以“容嫦嬿”之名寄生天霄城,逐步将玄圃舒氏吸收渗透,改造为奉玄教的马前卒,最终得出圣教之主为离三昧、奉玄教是为实现无上佛国而生的惊人结论。
“……然后收了诸葛飞絮那小混蛋为徒,把你我都求不得的‘随风化境’,这便传给了他?”天痴抱臂冷笑,啧啧摇头。
“我在你心中,原来是这么蠢的么,石世修?”
白衣秀士尚未还口,忽听诸葛残锋问:“他葬在何处?”指的自然是张冲。
“斗雪道迹后头的梅花林。”冷不防一指阙牧风,哼道:
“我下不得舟山,让这小子代办张冲的身后事。若墓冢棺椁置办得不够体面,可至酒叶山庄寻阙家二郎,你收拾完了,我再收拾。”诸葛残锋点头,余光一瞥,阙牧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却见诸葛残锋转过身来,整了整襟袖,冲他抱拳行礼,长揖到地,十分郑重。
以他的身份本毋须如此,阙牧风吓了一大跳,蓦地省悟:“张冲是他的兄弟,代殓手足,确实是人情。”换作是自己亦当如此,便不推辞,冲他一拱手,潇洒地受了一礼。
诸葛残锋转对石世修。
“改日若想亲往奠祭,我随你走一趟。”意思是说沿途有我保证你的安全。天痴冷笑:“话别说得太满。且不论老二未必想见他,你可从没打赢过我。他今日都未必回得了舟山,改的是那一日?祭日么?”
石世修叹了口气。
“我的话你尽可不信,但拳头是生不出道理来的。你能打,我等非是对手,可你打得过圣僧么?但凡我适才所言,有七成……不,便只五成为真,你能再逞凶斗狠也就这会儿了。”
天痴大笑。“证据,石世修,我没有你想得忒蠢。你说那方骸血能使‘随风化境’,人在何处?你说张冲死了,我肯定会掘出棺材,亲眼确认。至于奉玄教、骷髅使……这些个魑魅魍魉若非编造,我上哪儿瞧去?
“我只知天霄城舒家的小花娘这几年多惹争端,通宝钱庄被七玄屠戮一空,也有她搅局的一份功劳。七砦联盟才来找我主持公道,你便屁颠屁颠爬出老巢,抖出这一通花花肠子,在我看来,你家小妾与圣僧齐齐消失的巧合,未必更可疑。”
“我带来了人证。”
顺着白衣秀士的目光,诸葛、天痴的四道冷锐视线终于交汇在耿照身上。
“这位赵阿根小兄弟,从浮鼎山庄起便目睹奉玄教假七玄之名劫掠杀人,当夜那伙凶徒即由方骸血领军,在阜阳、舟山他俩亦曾多次交手。”
僧人重重一哼。
“什么赵阿根?全钟阜无人不知,这就是‘麟童’梅少昆的化名。梅玉璁死于浮鼎山庄,尸骨尚归不得故里,你小子落于天霄城之手,我还道有点骨气,如今看来是沆瀣一气,自甘下流了。这算哪门子人证?”
耿照抱拳苦笑。“在下只是赵阿根,真不是梅少昆,望前辈明察。”
石欣尘暗叫不好。
他这套在舟山尚不怎地,人人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拆穿。
天痴上人岂是与你黄口小儿戏谑说笑,随意打得一身烂泥巴仗的人物?
果然天痴剑眉轩起,满面戾笑:
“好你个赵阿根!石世修说你与‘随风化境’多次交手,竟能全身而退,武功怕不是出神入化?且看你能接我几招!”语声未落,金红袍影倏忽而至,单臂如长戟贯入,狮掌径取耿照胸口的膻中穴!
他不仅快,欺近时右臂已出,位移与发劲竟似同时完成,哪怕缩起胸腹,勉强避过,也必受余劲波及。
天痴就算没有睥睨渔阳的内力修为,光凭这份进击时机方位的巧妙拿捏,足以格毙无数成名豪杰,哪里用得上千灯手?
耿照难使内力,但应敌的本能尚在,不退反进,双掌连肘往他臂侧一靠。
因对手来得太快,这一拨不及到位,耿照的上臂肩膊已被掌势所卷,擦滑偏转间,整个人挂上天痴右臂,才突然反向弹开;反作用力之大,耿照左半身触地,“啪!”迸出可怕的拍击声!
少年几乎是一弹即起,仿佛不知疼痛,这才免于被僧人一脚踏死。
但天痴不知是如何易出拳、踏脚的体势为俯身,倏忽到位,反手一掀耿照的脑侧,转个圈子猛往下摔,直摔泥钵一般!
亏得少年反应快绝,忍痛一缩,受制的部位从脑袋变成肩膀,着地的霎那间仿佛五脏六腑里的空气一股脑儿爆开,炸得他眼冒金星,或许还呕出酸水来。
耿照却强迫自己无视痛楚,几无停顿,奋力攀住僧人浇铜铸铁似的臂膀贴背一翻,伺机自他背门的盲区逃开。
天痴一个扫腿将他勾倒,明明以其体势所向,是绝不可能出腿的。
僧人没等少年摔落地面,冷不防拿住他脚踝,如使独脚铜人,单手一旋一砸;耿照撑地使个鲤鱼打挺,未受制的右脚连踢带踹,势若疯羚蹬腿,实如蜻蜓撼柱,莫说在身子飞旋间无借力处,多数落空,便是偶中天痴的肩膊胸膛等,也像踢着铁板,毫无作用。
他被甩得头晕目眩,却连惊惶都不及出,盖蛮勇之力用到极处,血脉贲张的亢奋不仅阻绝思考,也让痛楚、疲惫延缓爆发。
一旦回神伤疲交迸,气力耗竭,一切就完了。
少年不停挣扎,鼓胀的右大腿仿佛在燃烧,他能清晰感觉肌束一胀一跳,是其下飞速窜流之物给予的力量—— 血行。
过去揣摩起来异常艰辛、总觉虚渺的血液运行,突然变得再鲜明不过,耿照福至心灵,蓦地想起《卫江山剑》一式的“风行寒烈”,图刻是挺剑疾刺貌,但《非为邪刀》对应的心法却集中在右腿的四条肌束,经文图刻一交叠,身子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血行接连转换绵劲与爆发力,脚踵如弹弓放弦般的蹬向天痴胸膛,竟蹴得他小退半步。
僧人未及松手,身在半空的耿照反足连出,每一下都让天痴倒退一步,至第五步时已至钟畔。
天痴一掌拍在钟上,“嗡”的一声震响,着手处周围忽咚咚咚咚地陷下四枚杯口大的圆凹,如以铁锤捶就。
天痴左掌横胸,初次摆出防御姿态,耿照却趁他右手松开,一个空心筋斗翻出丈余远,落地之际膝腿微软,强烈的酸涩仿佛要烧融右腿的筋骨肌肉,勉强保持应敌姿态,才发现双臂痛到差点举不起来,接触过天痴双手的部位恐怕都是严重的瘀紫;口鼻下颔湿濡一片,若非血汗涕泪,便是飞甩时呕出的酸水。
他深知眼前之人不过是与自己打着玩儿,休说全力施为,就没点认真。天痴要打死自己,提气一掌就完事了。
即使耿照内力尚在,天痴上人也非好相与的,少年难以判断此人的修为与墨柳先生孰高孰低,毕竟此际内力无用,天痴也未认真出手,衡量不易。
但这厮的战斗技巧高得吓人,不用内力都是最可怕的那种对手,几乎在接敌的瞬间就被缠上,其后便不曾摆脱过他的箝制。
很少有内力深湛的武者会打得如此之黏,山主评价他是个战狂,实非过誉。
“……赵公子!”满是关怀的柔嗓听得耿照精神一振,无奈浮肿的眼皮遮去部分余光,忍痛转眸,见石世修父女与阙牧风俱被诸葛残锋拦在了身后,金鬓金眉的锦袍男子斜举右手,谁都知道那不只是条臂膀,而是柄锋锐无匹的刀,示意雷池难越,莫以身试。
——看来,诸葛残锋也不反对天痴试一试“人证”。
但他会阻止天痴痛下杀手么?耿照其实没什么把握。
天痴将手自钟上移开,甩了一甩,有些疼痛似的,在四枚圆凹间留下个浅浅的掌形,指印宛然,颇为趣致。
耿照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他踢在天痴胸肩上四记踵刀,天痴一步一退尚不能卸尽,最后全被移转至钟上。
(我踢的那四脚,竟有这般巨力?)
半空中难踏实地,这等威能委实令人匪夷所思,这下他总算明白过来,包括诸葛残锋在内,场边观战的四人何以表情各异:
阙牧风难掩惊喜,似乎还有点洋洋得意,仿佛逼得天痴上人举臂回防、卸劲于外物这些壮举,也有他一份般,起码是与耿照同喜的;石欣尘则忧心忡忡,她也看出天痴此前未使全力,甚至不很认真,但被惹恼后就难说了。
石世修似笑非笑,诸葛残锋的想法一如既往地未形于色,但也不像有阻止比试的打算。
“不错,有点本事。”天痴满面戾笑,招手示意他进招。
“你内功平平,也只有膂力还行,为免落人口实,我不用内力。你若能让我再退一步,便算我输。”
——这完全没有比较好。
对黏缠极精的天痴来说,近身战是很难输的,这样的获胜条件为难的其实是耿照。
少年深吸了口气,抱拳恭谨道:“晚辈不敢侈言胜负,若能得大师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
天痴哼笑:“你是吃了石世修的口水,讲话一个德性。”忽想起什么,面色微沉,笑意益发阴鸷。
他四人昔年十分亲近,石世修为别王孙夫妇批命之事,想来天痴也是知道的。
夸奖梅少昆,等于间接夸奖了石世修寄放在他人家的便宜儿子,僧人谅必不乐意。
石世修也对他招手,笑顾诸葛残锋:“我嘱咐孩子几句,不碍事罢?”锦袍男子侧身放行,让出他俩说话的空间。
白衣秀士将膝上的驺吾刀交给少年。
“以他的身份地位,便以空手对上兵刃,也难杜以长欺幼之讥,形势凶险时,拔刀自卫不妨。诸葛庄主刚正不阿,也不会坐视后生晚辈无端受害。”突然扬声:“还是你不敢让这孩子使兵器?”天痴知是挤兑,蔑笑不语,约莫连还口都懒得。
石世修压低声音:“同他绕圈子打,莫离钟太远。使你家传的朱明剑式或弱水剑法不妨,逼他来追你知道不?”山主与他明显想到了一处,耿照眼带笑意:“晚辈理会得。”驺吾连鞘插于后腰,活动活动筋骨,趋前拱手。
“……拜候。”
“来挨揍吧你,小黑鬼!”天痴呲牙狞笑,单手负后,屈掌作招引状,面相虽无半分相类,但轻蔑张狂的神态活脱脱便是另一个方骸血。
耿照飞步上前,双臂接连而出,柔中藏刚,劲风呼啸,赫然是《薜荔鬼手》中的〈白拂手〉。
以柔克刚全赖内劲,他没敢托大从头使完,眼见难以突入天痴单臂间,又换〈榜牌手〉、〈跋折罗手〉、〈不退金轮手〉等,东鳞西爪,百花纷呈,竟无片刻稍停,石欣尘、阙牧风都看呆了。
天痴星眸一眦,怒喝:“莫来这些花花把式!你那连环四腿呢?真当我不敢杀你!”抡臂横扫,尚未触及耿照,光是强大的风压便将他扫了出去!
(……就是现在!)
少年着地一滚,绕着铜钟往后窜去,天痴霍然转身,蓦听脑后风压削至,嘴角微扬:“呸,卑鄙也学石世修!”侧身的瞬间忽觉不对,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缩起了左肩臂,“嚓”的一声丝滑裂响,肥大的绣金袍袖已被削下一大片,露出肌肉虬劲的臂膀!
他近十年来与人动手,连袍冠都未曾破损,岂料这黑小子真敢拔刀,且出鞘得无声无息。
驺吾刀名列“五兵佩”,就算是他,被砍中也得断腿缺胳膊,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
天痴反手一抡,“轰!”拳眼捶入钟面,似以纸扎,怕没有几百斤重的铜钟应势位移,也像极了竹胎糊纸的假钟。
僧人反击全凭本能,速度还在思考之先,出手才暗叫不好:“啧,别要捶死了他!”不曾想居然落空。
一怔之间气机忽动,想也不想便缩起了右臂,无比丝滑的裂帛声二度响起,直欲吊人心尖,驺吾刀由身后穿出袍袖,却连右袖管也削下一截来!
“风行寒烈”这一式乃调动大腿的血行,用于刀招,即是基于下盘爆发力而生的神速飞斩。
耿照利用铜钟形成的视觉屏障,两度反转,由背后袭击天痴;第一次在天痴的意料之内,但未料少年会悄悄拔刀,第二次则杀得他措手不及,若非修为已臻化境,气机自行感应危险,身体于千钧一发之际动于意先,这下极可能卸掉他一条臂膀。
耿照接触《非为邪刀》时日尚短,这部以血行控制肌肉的独特法门,于此阶段有个要命的缺陷,就是必须热身。
当心跳够快,血液流速达到某个水准,血行的控制就不必依赖存想了,而是清晰到几能感觉,犹如操控经脉里的内息一般,动念即至,无有不中。
使《薜荔鬼手》,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提升心跳。
料以天痴的脾性,在逼自己再使“风行寒烈”并予以破解前,决计不会痛下杀手,耿照决定彻底利用这份傲慢,果然准确预测其反应。
天痴的华袍被卸下袍袖,如力士般裸出臂膀,虽仍是相貌堂堂,盛气逼人,不知怎的却有股滑稽的感觉。僧人心知肚明,气得脸都歪了。
耿照深知彼此的差距,连一息也不给,仗着驺吾之利,写作《卫江山剑》、读作《非为邪刀》的奇招连出,管它熟不熟稔,有无参透,反正混沌不明处便以直觉即兴阐发,精粗不计,务求连绵,可说是《无双快斩》的究极提升。
他不是无端选择此一战术的。
天痴擅长近身战,拳脚极黏,这是极罕有且棘手的战斗天赋,除了须有绝佳的拳感、野兽般的反应,还有临机应变的强大创造力之外,更需不惧危险、甚至就是热爱危险刺激的豪胆,缺一不可。
将战团锁在较徒手略长的弯刀范围,对天痴来说是魔鬼的诱惑:距离舒适圈够近,身体会本能想待在这里,但又具备了一定的挑战性,他抗拒不了这样的陷阱。
耿照清楚自己无法与僧人徒手对战,石世修正是看透了这点,才把驺吾交给耿照。
他在使刀时默念《非为邪刀》口诀,渐入虚境。
此一状态,与当日在龙皇祭殿内无心使出的寂灭刀境颇为相类,外在的侵扰次第淡去,耳鼓中怦响的心跳亦化于无形。
不知是否为充血之故,少年的视界里一片血红,敌人的形影越发模糊……不,该说是“视觉”的作用正迅速消解,攻势全凭感应,逼得对手也只能靠气机闪避,无奈招来太快,连气机反应的空间都不停地被压缩。
“云日阙隐”、“龙跨千山”、“风行寒烈”、“虎啸东洲”……图刻一与经诀相合,招式便不住喷薄而出,仿佛突然活过来。
在血行进入状态以前,耿照不曾有过这般体验,那几晚彻夜钻研《非为邪刀》时,根本想不到这套武功竟是发动条件限定,图刻显示的肌血流向、心诀所藏的运使法门,须以身体做为触媒,才能显现效果。
在场练过《卫江山剑》的三人,终于察觉不对,阙牧风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低呼道:
“那是‘尽路无歧’!但怎能这样使?”
“或是‘交河饮马’,”石欣尘蹙眉:
“也不对。更加不能是‘回流映空’。是你教他的么?岂可这般……”女郎本想说“胡闹”,然而凭空提升数倍威力,逼得渔阳武林第一人左支右绌的刀招,哪里能说是胡闹?
以刀锁人,仅廿七式的《非为邪刀》耿照不知翻来覆去使了多少遍,同一招每回使出都略有不同,然而某几招连用时,血行居然还能加快;胸膛几欲鼓爆,耿照却无受阻之感,在习惯了伴随而来的肉体痛苦之后——忍耐向来是他的强项——身体用着像没有限制似的,爽快到难以言喻。
少年几乎忘记自己有双元心。
没有了“超用内力将起排斥”的缺陷,双元心剩下的只有无比强韧、怎么用都用不坏的优点,简单粗暴,但却无所不破。
——在体内诸元燃烧至极,以致血融之前,双元心是无敌的。
一旦开始血融,如非领悟了“阴谷含神”,可由自身内部稳定、乃至重组诸元者,药石针灸等外物罔效,连大罗金仙也难救治。
当然耿照此际还不知道。
仿佛不知疲累的凶猛脏器极催战意,双目赤红的少年越发癫狂,锋压交织成一张收拢的刀网。
不知从何时起,铜钟已成天痴分散压力的依凭,靠它挡下刀势,落羽般的锐薄铜片不住喷离钟体,横亘道中的庞然大物逐渐失形,频频迸出细微的咿呀声,仿佛随时会崩解坍塌。
“铿!”一声清脆交击,天痴以一团澄黄撞开刀刃,却是被削下的半截钟纽。
不知何时被他拾在手中。
然而,藉物格挡并未扭转劣势,偏开的驺吾忽自残影中穿出,快得毫无道理,一刀挑飞了莲冠,在天痴的眉心留下一抹殷红竖痕!
“连招……你看清了么,姑姑?是连招!”
阙牧风几乎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戟指道:“他定是将某几招的某些部分贯串起来,去芜存菁!我怎么没想过有这样的用法?”
石欣尘全看不出,经徒弟点破,才觉有那么点影儿,但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本能顺着他的话说:“是哪几招呢?又……又该怎么串?”阙牧风猛抓脑袋,可惜全无头绪。
只有坐在轮椅上的白衣秀士捏紧了扶手,双目圆瞠,眨也不眨地盯着场中的鏖战,俊美的薄唇轻轻歙动,无声吟咏着。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廿七式加上总纲……原来是这样的顺序!
当年阙家小子在“龙跨千山”一式看出蹊跷,既是才具也是运气;前者不坏,后者不好。
若先发现“云日阙隐”有问题,继而留意到“龙跨千山”也不对劲,指不定能据以破解《非为邪刀》的连招次序,虽无总纲的指引,成就必不只如此。
石世修料他难再有尺寸之功,唯恐总纲暴露,才借机将阙家二郎逐出门墙。
而阙牧风破解不了的,却在赵小子手里实现。
——赵阿根啊赵阿根,你可真是天下奇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