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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折 盗泉无饮 恶木徙阴
耿照本被安置在一处小院里,问了服侍洗浴的婢女方知,此间并非血使大人居所,而是她日常办公的书斋隔邻,距起居处还有一小段,以免被比邻而居的方骸血发现,颇有令少年哭笑不得的“金屋藏娇”之感。
服侍他的鬼面侍女们年纪虽小,却一个比一个大胆,连血使大人叼在嘴里的香饽饽也敢于出手,人人似都不介意逮着空档偷尝他一口,如非少年把持得住,从马车到浴桶的一路上能狠射它几回。
血骷髅被干得两条长腿酥透,下车都得让人扶,却把耿照安排在此,教婢女服侍他洗澡更衣,显是意犹未尽,待处理完这些时日里所积累的公事之后,便要来与少年胡天胡地,再续合体之缘。
哪知一到书斋,才发现屋内被翻得一塌糊涂,更失了件极紧要的物事,质问婢女,说是仅白如霜曾进得。但少妇平素行事谨慎,为免瓜田李下,血骷髅不在庄内时,她连书斋这一侧的院落都不肯接近,以免被无处不在的眼线窥得,密报上司知晓。
血骷髅知其甚深,便再多给白如霜几副胆子,她也不敢背叛自己;若非如此,只能说白如霜的潜伏委实太狠,直将血骷髅玩弄于股掌间,思怒欲狂,不顾身上仅披着一袭充作晨褛的丝质大袖,衣下空空如也,赤足拖枪,长身疾起,厉叱着飞掠而出。
那当口耿照兀自浸于贮满热水的桧木桶中,身周莺莺燕燕,无不垂涎于蒸腾水面之下的那条巨物,个个又羞又喜,春情满溢;待得着衣脱出,已是方骸血截下马车时。
方骸血见少年所著十分眼熟,想起入庄之初,血骷髅曾为他量身订了批昂贵华服,只是他色爱玄黑,对那些个明亮的阳光色十分厌弃,扔在衣箱底是一回都没穿过,不想被借花献佛,血骷髅对少年怀抱的心思不言可喻,莫名一阵恶心,瞠目怒斥:
“好啊,我才出门几日,你倒是同他姘上了?”却是冲着血骷髅说。
妇人心虚已极,她虽常于无际血涯举行无遮宴,许麾下的侍女与立功的鬼面武士、被召入的鬼腰牌等行淫取乐,然而自有方骸血,已许久不曾尝过其他男人的滋味,非是出于什么守贞的迂念,而是对世间男子的喜爱难逾青年,但凡想了便只要他。
此际被方骸血当众一指,颇有些下不了台,冷道:“本座的人质,须得如何处置,轮得到你来指摘么?休要放肆!”
方骸血见她竟不否认,怒极反笑,狞目乜斜:“他的话你也听见了,劫出贺延玉的叛徒他要保下,连你我也要拘走,如此狂徒,究竟是人质抑或仇敌,我就等你一句话。”
血骷髅露出骨盔的半张俏脸一沉,转对少年道:“梅少昆,休要胡言乱语。这儿没你的事,快快退下!”她刻意叫破少年的身份,即使是方骸血,也知梅少昆是教尊下令欲得的人才,于教内大计扮演重要的角色,投鼠忌器,提醒他勿要轻举妄动。
耿照苦笑:“我真不是梅少昆,血使大人明鉴。”
血骷髅料不到他竟自寻死路,舍了天大的护身符不要,不禁一怔。
方骸血“嘿”的一声笑出来,剑眉压眼,眸光险恶,连连活动臂膀、转着颈椎道:“既如此,你是自承奸细了,待我拿下,好生拷问。”冷不防开声暴喝:
“此我二人事,插手者死!”虽是说给血骷髅听,但青年运起十成真力,除血骷髅与耿照之外,站得近的无不浑身剧震,踉跄坐倒,耳鼻中都渗出鲜血来。
血骷髅及时运功抵御,也禁不住娇躯微晃,五内翻涌,悄悄以枪尖拄地,心知骸血动了真怒,焦急之余,心底却也涌起一丝莫名的欣慰:
“这孩子毕竟心中有我,才喝老大坛子醋。”毕竟理智未失,脱口急唤:
“教尊有令,不许伤他!拿下便是。”亲疏有别,女郎立时做下了决断。
况且激情渐消后,疑点也跟着一一浮现:赵阿根虽敦厚有礼,符合“梅少昆”的传闻印象,但床笫间的风流手段太甚,骸血与他相比,就是个鲁莽的愣头青,直若天地云泥。以他小小年纪,如非从脂粉堆里打滚出来,便是不世出的花间奇才,二者皆不可能是麟童梅少昆。
更别说白如霜窃取机密、末殇劫囚出逃,功败垂成之际,赵阿根竟敢以人质的身份讨保,语甚不逊,乍狷实狂,怎么想都怪异得很,很难认为这几件事之间没有关连,纯是巧合;骸血便未挺身搦战,以血骷髅的立场也决计不能视若无睹,轻轻揭过。
方骸血见妇人允了自己,薄唇微扬,拗得指节喀喇作响,却见赵阿根径自走到一旁,俯身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王士魁,转头问末殇:
“姑娘是大夫么?有匕首或银针否?请借一用。”
伤疲交迸的二尾妖人连怼一句“去你的姑娘”的力气也无,王士魁的出血量就连不特别擅长外科的末殇,也知已逾越正常人濒死的界线。但髑髅般的瘦道人能屡次从鬼门关前爬将回来,除了运气和自己的救援,亦不能不提他那异于常人的强横生命力,再加上新得的千灯手功体,蓄着最后一点命火,这才没有闭目断息,魂断离恨天。然而这根本就说不上救治,遑论救活,王士魁不过是撑着受苦而已,末殇却下不了手为他求个解脱。
如果王士魁还能说话,这龟儿子会说什么?
“行了大夫,我累啦……咱们都歇会儿罢。”
——该死!
回过神时,裂口如妖、诡丽凄艳的鬼大夫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而这少年居然问他借匕首银针。
末殇直欲发笑,终于松开紧压创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的双手,就着满掌乌腻拔出怀匕,递给了他,迷茫间甚至忘记该倒转过来,以柄授之。耿照却握住匕刃攒紧,悬拳于创口之上,汩汩地滴落着血珠,连缀如一线,要不多时,王士魁的出血量便明显地大幅降低,是能以布巾扎紧止血的程度。
鬼大夫不及深究,赶紧撕开王士魁的衣摆裤脚,给他缚伤止血;百忙中一瞥少年,低道:“多……多谢。”又继续抢救,半点也不敢耽搁。耿照毫不在意,转而察探趴卧一旁的贺延玉。
这三人他无一识得,王士魁虽在攻打浮鼎山庄当夜曾见,但他被师兄汪士炳吸干精元,形销骨立直若活尸,模样与前度已大不相同,说“判若两人”都嫌客气,“人鬼殊途”可能更贴近些。盖因敌欲我取,乃兵法之根本,毋须究其来历,光是出手相助,对敌人便是打击。
方骸血被他彻底无视,怒不可遏,早将血骷髅“不许伤他”的殷嘱抛诸九霄云外,五指并拢,迎风一振,由指尖到肘底隐约浮露出一层淡淡青气,在阳光下回映着些许金属般的狞恶钝芒,不发一语,点足扑至,掌刀呼啸着朝少年的背门斩落!
他这是活脱脱的偷袭,毫无疑义,连掠阵的鬼面武士都觉不齿,若非碍于血使大人,又恐这厮翻脸动杀,为此丧命甚是不值,众人早喝起倒彩来。
然而更可怕的,是少年忽然便不见了踪影。
首当其冲的方骸血,震骇的程度远超众人,随即想到少年原本是挡在贺延玉身前,正欲俯低探查玉人,这下忽失标的,莫不砍中了贺延玉?无奈身在半空未及细瞧,亟欲撤掌,体内真气反冲,像只被甩飞的破布袋般五体散乱,仍止不住掌刀之势
他对贺延玉的喜爱,毕竟没到不惜自伤也要保她的地步,岂料一刀斩落竟尔成空。不只贺延玉,连毗邻的末殇、王士魁二人也已不在原处,方骸血霍然回头,赫见少年负手而立,面带微笑,贺延玉等不知何时被移到一旁,已然脱出了包围,与无际血涯众人间仅隔着他和赵阿根,若王士魁这便站起身来,完全是能掉头离去的态势。
就在这一瞬之间,方骸血终于确定了他的伤是谁人做的手脚。
吐血不止的怪症,和移形换影般的鬼魅身法,它们最大也是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不可思议”。是他。绝对是他!
“……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手?”方骸血咬碎钢牙,从齿缝间迸出的语声既像雷滚,又似狼咆,听得人牙酸耳刺,股栗不休。
“在浮鼎山庄那会儿。”耿照直认不讳,怡然道:
“但不能全算是我,真要说的话,是你我联手所为。这手《攀附相思刀》若家师以凝功锁脉之法为之,自是无法可解,但我学艺不精,只能以内劲照虎画猫。你若不提真气,不与人动武,放着不理它,三天便能复原。
“你每提一回内劲,插于体内的无形气针便刮削丹田气海,以及相关的经脉一回,如此反复伤上加伤,现下你问我要怎生治、能不能治,会不会留下病根等,我实说不上来。你创造了个全新的局面,发前人之所未发,指不定何时便突然暴毙而亡,也是有可能的。”
“你————!”方骸血眦目欲裂,咬牙切齿:“为何如此害我?”
“害你?”耿照失笑:“怎么却是我害你了?你忘了是谁追杀我与梅玉璁梅掌门近百里,水陆二路两面包抄,赶尽杀绝,毫不放松?杀人者竟无被杀的觉悟,还与人混什么江湖?”
方骸血气结,偏偏无一语能驳,仿佛能听见周遭人等心中的讪笑,怒火燎天,冷不防扑向少年,左刀右掌,金芒青气交闪旋绕,攻势如狂风骤雨般,倏将耿照吞没!
他不到盏茶的工夫内二度偷袭,鬼面武士中迸出一阵压抑的嘘声,连这帮毫无良知的恶徒都看不下去,不明白以这厮武功之高,何苦屡施暗着,没的自贬身价,令人齿冷。
他们很快便明白是为什么。
锐逾金铁、从不落空的铣兵手绕着少年身周,频频削出骇人的风压低咆,起初众人以为是方骸血猫戏老鼠,刻意避开要害,莫说血溅肢飞,连油皮似都未划破半点;末了发现不对,青年本就苍白的瘦脸无一丝血色,眼中布满血丝,几欲瞠出眶来,整张脸扭曲得怕人,哪有半点儿戏耍敌人的从容?恐怕青年才是惨遭戏耍的一方。
一旦想通,战局瞧着全变了样:方骸血并非是绕着少年出手,而是致命之招不断被闪过,少年的速度快到肉眼难辨,所见全是残像,瞧着是方骸血留了手。
耿照毕竟是末殇等人与无际血涯之间唯一的屏障,一旦易位,三人不免要重陷敌手,打从一开始便没有“让开”的选项。只是连少年自己也没想到,实际打起来会是这副模样。
为求脱身,耿照从在马车里,便以与血骷髅交媾的方式热身,有计划地提升并维持心跳,以便在必要时使出《非为邪刀》。男女交合虽耗精元,但他只是感受不到内力,而非失去功体,损耗太过时,碧火真气乃至骊珠奇力便自行发动,补益培元——这点从血骷髅被干得浑身酥软,几度昏厥,少年依然活力满满,龙杵硬如木橛便可推知。
他索性集中精神,调节血行心跳,针砭女郎的同时悄悄揣摩改变肌肉属性的法门,对《非为邪刀》的领会越发通透。这一日一夜间的香艳奔行,于少年来说等若练功,丝毫不亚于在虚境中修习武学,进境飞快。
方骸血的武功,耿照在初见时便觉印象深刻,断金削玉的铣兵手,搭配扎实的功体,可说是毫无死角,远近皆宜,西宫川人虽遭围攻在先,就算一对一的公平决斗,也很难在方骸血手里讨得便宜,死得并不算冤枉。
若非方骸血对“梅少昆”存了轻视之心,兼且刀皇亲授的《攀附相思刀》委实刁钻,正面放对,耿照也无一击得手的把握。及至方骸血闯不应庐,意图以“随风化境”盗取石世修功体,更加印证耿照对青年武力的评估。此番再战,少年虽连发豪语,看似从容,暗地里打醒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大意。
只是耿照万万没想到,他的动作居然会这么慢。
方骸血第一次偷袭时,耿照感应杀气——这又是功体尚在、只是无法自由运用的另一证——抱起昏迷不醒的秀丽少妇,先使“交河饮马”再转“回流映空”,一旋身便到了方骸血身后,直到轻轻放落,青年的掌刀都还未斫地,仿佛被凝功凝在半空。
这种感觉耿照并非初历。
当时在龙皇祭殿,无意间使出《寂灭刀》的刀境时,也曾进入这种仿佛虚空破碎、诸物皆凝的状态,但《非为邪刀》与寂灭刀境不同之处在于:耿照几能清楚感觉到,非是外物趋静,而是自己的速度和感知变快了,剧烈鼓动的血脉硬生生地将五感提升有数倍之多,动作也是。
——经历过天痴之后,眼前诸人的行动在少年看来,简直不比爬行的乌龟快上多少。
乘着体内疯狂涌动的血行,耿照窜向末王二人,驱动力量和速度的红白肌在数息间交错转换,一手一个分提左右,拎着远远脱出战团,这才又回到原处,重新调整心跳和呼吸
这也是世间无双的冰火双元心绝无仅有的异能之一。唯有此物,能强韧到于瞬息间进行这种毫无道理的操作,连玄铁刀剑都无法稍稍消损的天元异物完全承受了如岩浆般沸滚的血液疯狂进出、鼓胀,急催又急煞地切换红白二肌,快得令人不及瞬目,遑论看清;力量足以举重若轻,不逊于催鼓内力之时。
耿照开始习惯这种胸膛几欲鼓爆、浑身肌肉酸涩的苦楚,甚至隐隐有些上瘾似的,直想继续试探、扩延身体的极限。
在方骸血看来,眼前的赵阿根像极了一个人,可他不愿意承认。
天痴贼秃自然是罪该万死,方骸血既恨透了他,但又想成为他,青年绝不认可赵阿根能对自己造成等同天痴的强大压迫,令其直觉地想逃。无论这厮使了什么卑鄙下流的障眼手法,干就对了!都说“一力降十会”……让你瞧瞧,什么叫无坚不摧的至极降魔之招!
方骸血不通千灯手的路数,但力量强到某种程度,信手一推也足以移山倒海,功力极催之下,掌间迸出金芒,纵身推掌,于耿照的身前七尺处平平轰出,掌力笼罩少年周身,劲力所经的路径上一片蒸腾,扇形的辐射范围之内,连空气都为之扭曲,眼看是避无可避!
这一纵压缩了对手抽退的空间,是由实战中淬练出的战斗智慧,方骸血对少年的妖孽程度早有预期,并未寄望这一击能竟全功。但,无论赵阿根从哪个不可思议的方位角度钻了出去,都将面对紧接而来、将战圈缩至一臂间的方骸血。
他将以快到不及瞬目的速度交替连击,模拟千灯手的第二式“毗卢千灯”,间或掺以铣兵手,将该死的赵阿根连轰带砍,确保少年死无全尸!
被掌劲掀至节节涌起如叠浪的地尘里,一抹乌影鬼祟游出,这赵阿根果如蜚蠊地鼠般杀之不死,但方骸血反而庆幸这小子能逃过一劫,被千灯掌劲一把轰烂,未免太便宜他,不教他尝尝四肢俱断、剖肚开膛的滋味儿,难消心头之恨!
黑衣狞眸的苍白青年挥开黄尘,刀掌齐出,青金二色的气芒随嗤嗤劲响迸闪如萤,无片刻休止,众人神为之夺,片刻后才惊觉不对。
没有血。锋锐难当的铣兵手,无坚不摧的千灯劲,这两条堪称百兵克星的臂膀居然什么也没能削断、没能摧毁,径与少年的血肉之躯打得有来有回,每一下都在即将击实、砍实前的一瞬间遇阻,或被格开,或遭弹回,莫说油皮,连赵阿根的一根头发都没能削断。
少年好整以暇,显然还能回击得更快,方骸血渐被压制,守多于攻,且人人皆能看出其守势将溃,但看少年何时厌腻而已。
(他的拳脚造诣……远在我之上!)
铣兵手本就不以招式见长,千灯手固有大巧不工、精妙绝伦的路数,奈何“随风化境”偷不了外门功夫;偏生耿照的《薜荔鬼手》堪称天下拳脚招式之中的“破府刀藏”,又经刀皇悉心点拨,这大半年间的进境不可以道里计。
少年从容含笑,直勾勾盯着方骸血的眼睛,以他能清楚感觉的幅度提升攻速,频频打断其攻防进退,方骸血莫说出掌,连手臂都是稍抬即沉,每一动无不中途而绝,未能使尽;眼睁睁看少年的钩拳抡至,却连扭避都只仰得一半,“砰!”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离地飞旋,不知抛转了多久才势竭摔落,眼冒金星,连叫都叫喊不出,一径仆地抽搐着。
他从没捱过忒重的拳。像被石磨盘狠砸一下,塌去半边脑袋似。
“这一拳,是为西宫川人西宫庄主打的。”
赵阿根的声音由远而近,方骸血挣扎起身,这拳却像打碎了他体内主掌平衡的某个部位,恁他拼命甩头,眩晕始终甩之不去,口鼻中溢满黏腻,快吸不进半点空气,好半天才意识到是血块之类。
“江湖喋血,死生本是常事。比武不胜死则死耳,你却出那车轮战的污手折辱好汉,我为西宫庄主教训你。”
“放……放屁……呃啊!”语声未落,方骸血下巴又挨一拳,整个人由下而上飞起,痉挛的双脚在半空中打得笔直,倒翻落地时兀自颤抖不休,可笑到令人心生悲悯。
颤抖的青年并未发出声音,即使短暂,明显是失去了意识,片刻才“呜”的一声伏地干呕,大口大口地吞息,突然喉中发出格格异响,死命勒颈挣扎片刻,咳出一枚带血臼齿来。
“……骸血!”
血骷髅至此总算回神,正欲挺枪上前,方骸血昏眩中听得妇人的声音,也不辨说的什么,挣扎着一挥手,颤声嘶道;“休……休来!谁来……我便杀谁!”用劲儿大了晕眩更甚,和着血污稀里呼噜呕了一地,倒像连脑浆都从口鼻呕出。
“这一拳,是为少城主打你。”
耿照缓步走近,好整以暇道:“你阵前出言不逊,骷髅岩中屡屡刁难,可曾想过有今日?”血骷髅闻言怔了怔,才会过意来,浑身一震,只觉难以想像:“意浓丫头……当真背叛了我?她怎敢……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然而白如霜何以擅入书斋窃取机密,又为何勾结末殇,救贺延玉等,至此全串了起来。
白如霜嘴上不说,始终惦记那丫头救她出十鼍龙的恩情,只是血骷髅不敢相信她报恩的心思,能于保命求全之上。但要说有何人能教白如霜反了,舒意浓是再合理不过的答案。
赵阿根孤身闯入敌营,有勇有谋,自非说溜了嘴,而是有意说给女郎听的。血骷髅见方骸血被两拳揍了个半死不活,虽说他尚有压箱底的绝活儿未使,毕竟是心头肉,本想下令鬼面武士们一拥而上,欺少年寡不敌众,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揭露所慑,推敲起赵阿根的后手来,骨盔下的半张俏脸惊疑不定,颇见踌躇。
那厢方骸血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咬牙强抑住膝盖震颤,暗提内元,调匀呼吸,抹去口鼻下的狼藉血污,一指远处伏地的贺延玉,狠笑道:“那婊……婊子是金罗汉的老婆,通宝钱庄贺铸源的女儿,老子杀……杀她全家,干……干她没一千也有七八百回了。你要不也替她揍一拳?”
耿照不发一语,安安静静走近,怪可怜似的睥睨着他。
方骸血最恨这种看小猫小狗似的眼神,面色丕变,蓄劲多时的手刀冷不丁地一扬,径取少年咽喉——若非耿照激怒了他,方骸血能藏得更久,掩饰已聚起一搏之力的事实,等待一击打倒对手的机会到来。
耿照头一歪,几乎在同时掐他肘窝一按,这足以分断金铁的刀气就这么贴颊掠过,威力似未消减多少,方位也只差得分许,偏就是伤不着他。这千锤百炼而得的神功奇技不比一根筷子有用,方骸血甚至没觉得他出了多少力,那张平和的笑脸逐渐从令人生厌变得令人胆寒。
“……要。”
“什么?”
“我说‘要’。”少年淡然道:“我要替她揍你一拳。注意了。”
方骸血轰然趴倒。霎那间他竟产生“地面砸了我一下”的错觉,仿佛是被甩上砧板的肉饼,“啪唧!”给甩出了筋道黏性,全身骨骼像要碎掉一般,再无半点支撑。
他常杀人,也不避拷问凌虐,从没想过拳头能予人如此巨大的痛楚。此际若教方骸血在“以‘随风化境’改变功体”和“再挨赵阿根一拳”间选一个,他很可能会选不出来。
“别……别打了……求、求求你——”他攀住少年的裤腿挣扎支起,把原本属于他的衣裤抹得满目疮痍,说话时不住呼噜噜地吐出鲜血沫子,哑嗓像被汩出的血浆浸软,带着黏腻的痰声。
少年一如预料地将他扶起,两人四臂交缠间,方骸血眼一睨,眸中迸出狞光,武功练到赵阿根这般境地,对杀气的感应至为灵敏,方骸血能轻易感觉到对方肌肉紧绷,原本松到浑无武功般的身体瞬间化为百锻钢,他几乎能想像少年的功体及时反应,真气行遍百骸,难以想像的雄浑劲力蓄势待发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若教他在“以‘随风化境’盗取功体”和“再挨赵阿根一拳”间选一个,方骸血很可能选不出来,除非盗取的是赵阿根的功体。
随风化境之能,常人绝难想像。凡具大能者,必有大限,故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必须由施与受的双方同时发劲,否则难以成功。
但,盗取弱者的功体毫无意义,有价值的窃取对象,武功定必远高于自己,非如此不值得甘冒奇险,承受体内诸元易改的巨大痛楚。
此外,被“随风化境”所读取的那一击威力越大,复制而成的功体也越接近原貌,注定“随风化境”的持有者始终游走在危险边缘,每回的盗取复制总避不开偌大风险,仿佛走在断崖悬索之上。
方骸血看出赵阿根无杀己之意,只是痛殴折辱罢了,原本还想等他多出点力再偷,无奈他的拳实在太重,唯恐再挨一拳便失去意识,忙以杀气诱他运功,觑准时机施展“随风化境”,不惟解除呕血疾患,更盗得少年的功体摹本,虽失陆明矶的千灯手,眼前之人的强大犹有过之,这笔买卖决计不亏。
他终于明白:赵阿根和天痴上人无半点相像,两人唯一称得上雷同的,便是同等的强大。然而此际过后,这也将是他的强大了。
方骸血能隐约感觉体内诸元的松动,原本按陆明矶的功体摹本缠结而成的某种结构一松,旋即消失于虚空,再不复还。
新的蓝图在与赵阿根肢接之际,于气机发动的瞬间被刻印进了他的身体之中,血、骨、筋、肉,乃至经脉精元等,按摹本重构,他咬牙准备迎受那难以形容的剧痛,绞紧的身躯无预警地一松,像一脚踩空了似,诸元的躁动瞬间平复如常,各处关节微微发热——这是功体复制完成的征兆之一,但过去是滚烫到会不断冒出热气来,从未如这般平和无感,更别提完全不疼。
(难道……顶尖高手的功体复制起来,是完全不会痛的么?)
这样看来,“瘣道人”张冲果然不是个角儿啊。浪得虚名的老废物!
青年深吸一口气,狞笑着抬头,瞅着蒙昧无知的愚蠢少年,切齿道:“教你明白老子的厉害——”眼前一白,再睁眼时已仰倘于地,下颚疯传而至的剧痛顿如野火燎原,不讲道理地吞噬了他。
方骸血捧着颈颔在地上打滚,痛到叫之不出,弓身剧颤,直到那一波波似能吞掉意识的痛楚消淡,变成能勉强忍受的普通疼痛时,他才发现自己无法张嘴,可能是下巴关节给一拳击脱了,一时难以动弹。
(怎么可能……他的功体呢?我都偷了什么玩意?)
他呜咽着起身,忍痛一头撞向赵阿根,如街边流氓斗殴般扑抓着他,再次发动“随风化境”,体内诸元松动、重新缠结,关节发烫,然后再被赵阿根以某人之名痛殴倒地
挨赵阿根的拳头实在太痛,方骸血没法重复太多次。无疑他已彻底丧失了陆明矶的千灯手功体,缠结而起的却只有一片虚无,仿佛他偷抄的是个全无内力的普通人,新功体就是张啥也没有的空白卷子,什么都使不出来,连运起千灯手功劲抵挡疼痛都办不到,相当于自废一半的武功。
但“随风化境”是那捞什子圣僧所遗,是阜山四病四个老王八惦记了大半辈子的无上至宝,从未窃取失败,更不可能对少年无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赵阿根不知使了什么妖法,废了他的“随风化境”。
(还我……把我的“随风化境”还给我!你这可恶的——)
无法张口的青年根本吐不出字句,捂着颈颔发出混浊不清的呜呜声,但众人皆能看清他的表情,从茫然、难以置信、狂怒而至惊恐,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是,赵阿根的拳头他是再承受不起,但却无能为力。
不知是害怕抑或疼痛,方骸血一时难起,双手撑地,屈着腿不住向后挪,边对众人欧啦欧啦地含混叫嚷,无论是求援或责其袖手,都显得卑微而可怜,鬼面武士纷纷投以注目,混着鄙夷讥嘲,甚至有同情怜悯的,然而却无一上前,足见方骸血平素做人成功,方有此报。
血骷髅暗叹了一口气,一挥长枪:“行了!到此为止。赵阿根,你若乖乖与本座回庄,仍是我的座上宾,一如本座应承汝父,不会有人与你为难。你是好孩子,莫逼本座用强。”
耿照摇头。
“方才说得不够清楚,乃我之过失,血使大人勿怪。”
血骷髅恼他不识时务,怒极反笑:“再说一次带人离开的傻话么?本座懒与你缠夹。且看四周,我庄内外数百好手,你武功再高,孤身一人,难道还能尽杀了?莫说孩子气话,乖乖与我回去,免吃皮肉苦头。”她见少年竟能压制方骸血,已悄悄唤人入内取了捕兽的绳网来。庄中快马备便,赵阿根纵有绝顶的轻功,也难逃训练有素的骑手捕猎。
耿照神色不动,淡道:“血使大人有所不知,我既来此,今日之后,奉玄圣教的死海一支与这无际血涯,将自江湖彻底除名。血使大人与方骸血身为首恶,牵连重大,暂可免死;待厘清案情,再交由渔阳武林正道发落。诸位若放下武器,就地投降,究责当可从宽,料想未必便死。”
他一介十六七岁的乡下少年模样,出此狂言,众人本该放声大笑,直斥无稽,然以其适才显露的惊人武功,却无人能笑出。现场一片死寂,鬼面武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古怪,人堆里飘出一把阴阳怪气的尖细语声:“休得胡言!有我等忠心护主,谁人敢伤血使大人分毫?大伙儿并肩子上啊,待拿下这黑小子,再与血使大人领赏!”
众人这才想起方骸血颜面扫地,难保血使大人不会想找个新姘头,“领赏”二字顿如战鼓擂响,适足以发聋振聩,鬼面武士们精神大振,颇欲争先。
蓦地一记破空的尖啸声,当先发足的那名鬼面武士直挺挺倒地,胸口已被羽箭贯穿,整个人猛被钉在地上,箭尾白羽兀自颤摇,怵目惊心。与此同时,庄后北面扬起一面黑纛,其上以白线绣出栩栩如生的灵蛇,一把清朗的女声喊道:
“环跳山星罗海帝窟五岛,玄帝神君麾下潜行都众,前来迎接盟主!”周围的高处林间密密麻麻地现出人影,个个紧身衣靠,曲线姣好,清一色是少女;领头发话之人放落彤艳艳的朱漆长弓,显然就是她一箭射死那人,堪称百步穿杨的神技,虽是乌衣蒙面,但从俏丽的高马尾和浑圆结实的绵股能轻易认出,必是绮鸳无疑。
盟主?什么盟主?谁人又是盟主?莫非……说的竟是赵阿根?
这孩子小小年纪,哪个江湖盟能奉其为主?血骷髅猝不及防,心中一片混乱。
无际血涯外的阵图乃是教尊赐下,若无奉玄令或教尊亲授的口诀,连她都难以出入,为此她不惜挪来天霄城的轮戍制度为无际血涯所用,视之为抵御外敌的究极手段。
如这般被人团团包围,连在恶梦中都未曾见过,女郎既惊骇又茫然,仓皇间难究来人是挖了地道,抑或从天而降,吩咐左右:“速放火号,召外庄来援!”求援火号咻咻劲响,直冲青天,此起彼落,远近皆闻;转瞬之间,南方的地平线彼端冒出了无数黑点,影影绰绰,连绵并至。
阵法既破,敌人能来,鬼腰牌亦能来,比人数己方未必居于劣势。血骷髅精神一振,扬声叫道:“分散接战,各寻掩蔽,莫要挤作一团!斩首一枚,本座赏银百两!”鬼面武士欢呼起来,无不跃跃欲试。
那把阴阳怪气的声音又躲在人群里道:“老子不要赏银,只求一亲血使大人芳泽,莫只白给了那黑炭头,教人好生气沮!”
这一下无巧不巧,正戳中众武士心结。效命于斯者,有哪个不馋血使大人?只方骸血那厮尝甜头便罢,这黝黑的乡下小子分明是细作,竟能乘着马车痛干了血使大人一路,末了在此耀武扬威,谁人咽得下这口鸟气?
但血骷髅总不能说“斩首一枚,本座陪睡一宿”,大敌当前、方骸血新败,女郎既无闲心,便以领导统御的角度,狎近者不威,注定无可回应,只能微蹙柳眉,假装未听见。左右得不到血使大人应承,果如那人所说为之气沮,士气顿时稀碎一地。
忽见大批赶来的南方人马间,有一人越众而出,施展轻功迅速接近,快得有些不寻常;来到近处才又为之一顿,步履蹒跚,歪倒如醉酒,似是用尽了余力,正是总绾一众鬼腰牌的外庄统领马白云。
这时众人总算看清他满面鲜血,浑身披创,瞠大双眼的面孔扭曲得怕人,不知是榨干了气力所致,抑或见得什么骇人的物事,跑着跑着“啪!”仆倒在地,更不稍动,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其实也用不着再说。
除马白云之外,其余如潮水般涌来的人马稳步齐进,显然同属一方,为首之人以铁手冲耿照一揖,朗声道:“环跳山星罗海帝窟五岛,土神岛神君座下敕使曹无断,恭迎盟主御驾!”周围齐声攘臂:“恭迎盟主,恭迎盟主!”但见服色兵刃各异,花花绿绿,教人眼花撩乱,仿佛是穿着武器更体面的化子帮,粗估竟有数百之众,人数上彻底压倒了无际血涯的总兵力,能全歼鬼腰牌简直毫不意外。
耿照没想到连何君盼麾下的黄岛豪士也来了,他过往曾削断曹无断左手五指,蒙他不计前嫌,率众来援,忍不住面露微笑,抱拳回礼:“有劳敕使,诸位都辛苦了!”
另一小撮人押于阵脚,清一色全是白衣,腰系黄麻,手持藤牌,大约有十几二十名,所使兵刃皆不相同,待黄岛众人叫嚷渐歇,这才持兵击盾,整齐划一,气势惊人。战鼓般的擂牌声中,为首者提气大喝:
“环跳山星罗海帝窟五岛,白帝神君座下天龙卫,敢为盟主效死!”声若洪钟远远送出,虽还隔着一段,入耳却隐有气血微晃之感,修为颇为不俗。
耿照心想:“姥姥说过,白岛天龙卫又称‘百足卫’,嵌了薛老神君的外号,全是他的门人弟子和薛氏中的俊材;虽是薛家私兵,实已是白岛一脉的最强劲旅。兵贵精而不贵多,老神君是把压箱底的精锐拿出来啦,足见盛情。”不敢怠慢,抱拳道:“多谢白岛诸位师兄!”
大势已去,血骷髅俏脸煞白,心知无论比质或量,己方可说是一败涂地,连打都不用打,唯一的机会便是在敌势未至前拿下赵阿根,擒贼擒王,令其退却;一使眼色,挺枪扑向少年!
鬼面武士中有战意尚未全失的,也与她一般想头。这帮人多是无恶不作的亡命匪徒,不乏血勇之辈,见女郎身形一动,便有六七人抢着掩杀过去,动作迅速无声无息,恍若狼群,令人为之胆寒股栗,终于显现一丝恶徒的危险气息。
哪怕玄、黄、白三岛大军压境,也还在百步开外,远水难救近火,这一下得手便足以扭转形势,反败为胜!
以耿照的武功,连方骸血都败于其手,血骷髅或可一斗,这些个喽啰杂鱼哪能算得上威胁?岂料女郎放任手下奋勇争先,径以枪尾往地面一顿,瞬间仿佛亮起什么符箓金芒,彻地散开;异华乍现倏隐间,猛地生出一股无以名之的怪异巨力将耿照往地下摁,压得他动弹不得,就连《非为邪刀》的血行异力也派不上用场,少年就这么被剥夺了行动能力,对手却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阵法!)
范围之内,走入阵图的两岛众人应声仆倒,后队急忙止步,然而当中并无精通阵法术数的,或有见多识广者知其然,奈何不知其所以然,只能眼睁睁见少年陷入危机,群豪束手,徒呼负负。
耿照旋被乌影刀光所掩,层层叠叠,如蝠群至,绮鸳便有神射,这会儿怕也不敢随意放箭,以免误伤盟主。血骷髅心中一喜:“百密一疏,这孩子虽身居高位,武功过人,毕竟年轻识浅。”
教尊赐下六天统摄之阵的同时,也给了她这杆鹰喙大枪和鬼面众的镌铁腰牌。做为无际血涯紧要关头的保命手段,枪尾所藏的符箓能逆转六天统摄之阵的阵法,令未持有腰牌之人动弹不得;尽管只能维持盏茶工夫,运用得宜,也足够无际血涯反败为胜。
女郎的奉玄令位阶在鬼腰牌之上,自能免于阵法的影响。如桀骜不驯坚拒腰牌的方骸血,此际也是被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如遭百斤石磨压身,连话都说不出。
血骷髅暗自松了口气,放慢脚步以示从容,务求稳住军心。陡然间听得闷哼连连,上前围捕的六七名鬼面武士无不曳血弹飞,赵阿根的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三条身影:
一名肌黝如铁、白发麻衫,面上桀骜却如血气少年的微佝老者,一名足蹬粉底靿靴、双肩耸如驼峰,绿衫花脸的扶剑判官,与一名戴着乌薄面纱、身段极其惹火的艳丽妇人。三人来得无声无息,恍如鬼魅,举手投足间便杀掉七名鬼面武士中的佼佼者,连“交手”二字都谈不上,纯是屠杀,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三人何以能够在六天统摄之阵中行动自如,丝毫不受阵法节制?
形势再度逆转,血骷髅顾不得骇异,咬牙复起,一枪挑向少年,心知三人必定拦阻,此招毋须留力,尽起十二成元功,豁命杀至!
那绿袍判官“啧”的一声拔剑格挡,枪刃相交间,鹰喙大枪上传来无匹刚劲,震得女郎气血翻涌,但终究是她的膂力更胜一筹,堪补修为不足,猛将判官荡开;老者美妇俱是徒手,被刚力迸击的气劲一震,双双退开,虽只一霎,却已让出了女郎的进击之路。
千钧一发,一杆金矛及时接过鹰喙大枪,两柄长兵铿然弹动,如龙如蛇,交缠啮咬,战得难舍难分。血骷髅已没甚好损失,抱着必死的觉悟奋战,每击均有裂地之威,对手却连一步也未退,打得有来有往,任凭血骷髅杀红了眼,始终难越雷池半步。
末了她全力一撼,却是自己“登登登”连退数步,单膝跪地,右臂簌簌颤抖,酥软如绵,再也握不住鹰枪。
抬见对方生得高挑修长,身形与自己宛如镜照,一身形制怪异的异域金甲,甲下却裸露出大片的匀腻雪肌,仿佛不避人看,这点也与她差堪仿佛,不觉起了惺惺相惜之心,惨然一笑,暗忖:
“死于此姝矛下,倒不算太冤。好功夫!”余光瞥见伏地的少年及五帝窟人马接连起身,难掩诧异:
“阵法怎会突然失效?莫非……对方阵里也有精通此道的高手?有兵有将有异人,这到底是什么盟?本教如何招惹这般强敌?”绝难想像这等强大不下官军的武林盟会,竟服膺赵阿根这样的少年领导,上下一心,浑如一体,方方面面的不可思议。
忽听鬼面武士中,那把阴阳怪气的声音又道:“众人并肩子上啊,拼死保护血使大人,莫教那小黑鬼生擒了去,定要再肏血使大人的屄啊。”把那个“再”字咬得特别清楚,实是恶意满满。
血骷髅忍无可忍,扭头怒喝:“何人躲在后头胡言乱语?给我出来!”
耿照哭笑不得,既不敢往绮鸳的方向看,遑论身畔媚儿,花脸下的目光几如实剑,恨不得削得他条条碎碎,老实交待与那妖妖娆娆的血骷髅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想到那人不知已在庄中多久、都瞧见些什么,唯恐他兴致一来,越说越不成话,赶紧开声:“多谢聂二侠援手,破去贼人之阵。请现身一见,我七玄盟感激不尽,正欲多多拜上。”
第六三折 阵回魔现 雪骑骎骎
东洲武林中姓聂的高手着实不多,精通阵法的更是屈指可数,再加上“行二”这个条件,也只有指剑奇宫风云峡一系的“天机暗覆”聂雨色了。
那把躲在人堆里的阴阳怪嗓陡被喊破身份,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啧”的一弹舌:“别闹,让我再玩会儿。这不是正好玩么?”到底是谁闹啊,赶紧出来!耿照在心中疯狂叫喊,面上却只能苦笑不禁,把表情管理做到了极致。
聂二这人是激不得的,无论你有甚用心他都能看破,然后一定给你你最不想要的结果,确保你吃好吃满,痛不欲生。除非有韩宫主或秋大侠在场才能镇得住他,奈何这两位均不在此间,只能让他玩到满意为止。
聂雨色出现在此并非意外,赶上这场大战却是耿照始料未及。
幸而有他,堪堪破去血骷髅那足以扭转乾坤的一手;若无聂雨色,七玄盟今日即使侥幸能胜,不知将付出何等代价,死伤多少盟中的首脑,乃至耿照本人,亦未必能幸免于难。
而血骷髅的骇异,远还在少年之上。
“七、七玄盟?”女郎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教尊让她冒用七玄之名,正因为“鞭长莫及”四字,邪道七玄数百年来分崩离析,相互倾轧,彼此间的仇怨更甚于与正道的正邪之争;慕容柔试图把手伸进去,迫其立了个小小典卫为盟主,只会把水搅得更脏更混浊,自顾无暇,况乎渔阳?
“你、你是……”她话都说不清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真不是梅少昆?”
“在下耿照。”少年抱拳一揖,和声道:“血使大人,我也不想伤你,莫要逼我用强。我敢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担保,血使大人必定会得到公正且公开的审判,在裁决揭示之前,亦可得到相应的礼遇,免吃皮肉苦头。”
媚儿简直听不下去,气得扭头质问:“保证个屁!小和尚,你脑子懵了吗?她冒咱的名到处杀人越货,结下偌大血仇,咱还要以礼相待?要杀人我集恶道不会杀么,要这妖妖娆娆、专勾男子,无耻下作的坏女人多事!”
漱玉节忍笑道:“鬼王留神,莫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儿人多。”稍迈莲步,冲骨盔女郎服了半幅,袅娜起身:“妾身漱氏,愿请血使大人高招。”
血骷髅闻言一凛,暗忖:“她便是正牌的‘剑脊乌梢’!我料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奇形鬼物,不意竟是这般美艳。”咬牙擎枪一指,却是对那斜掖长矛、修长高大的雪肤金甲女子:“她又是何人?”
“我叫雪艳青。”金甲女子连发色都作偏亚麻色的淡金,相貌较之身材肌肤略显平素,只能说是清秀而已,但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出尘,非是态拟神仙远超凡俗之感,而是专心致志到了忘却人间烟火的地步。血骷髅能从她的枪法中深刻感受到这点,听她平平淡淡自报家门,差点没想起原来便是威名赫赫的“玉面蟏祖”,莫名生出一丝欣慰之感:
“我毕竟没看错人。”人生至此只堪笑,本欲起身搦战,胸中忽然情思涌动,澎湃如潮,竟久难平复。
她素有求死的念头,每日晨起睁眼,但觉心中一片虚无,非纵情逞欲没有“活着”的实感;能死在惺惺相惜之人手中,且是痛快鏖战之后落败身死,了无憾恨,不能说不是理想的结局——血骷髅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
但在重新握住鹰喙大枪的瞬间,她却涌起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情绪,浓烈而稠腻,像毒蛇般嗫咬着女郎的心。是担心自己死于此间,骸血落入七玄盟手里,下场惨不堪言么?山魈骨盔下的美眸瞟了一眼蜷地的青年,却不是很有把握。
方骸血既像她的孩子,也是她的情人,毋宁是极紧要的。但不是他。
胸中如烈焰燃烧、又似炭炙,令人疼痛不堪的情绪伴随着记忆片段,走马灯似的掠过脑海:顶着盖头与夫君拜堂,他那露于红锦绣袖的黝黑手背,和其上浮凸如虬龙的青筋。此前她只远远见过他,是哥哥嫂嫂告知定下这门亲事后,她悄悄溜到城南酒楼的雅座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他跨着白马进城,从人前后簇拥,喀搭喀搭的马蹄声自楼底下行过,悠悠去远,直到消失在收束成一点的街道彼端,再也看不真切。
她觉得他很英俊。很挺拔,英姿勃发,是个体面的男人,胸中将被兄嫂扫地出门的酸楚略消减了些,开始想像起为他生儿育女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
还有洞房花烛夜。
他喝得大醉撞进门来,几乎扯烂嫁衣,女郎吓得本能抵御,却全不是夫君的对手,被强暴似的夺去贞操,她竟因此在初夜达到高潮……那又痛又美的滋味自此形塑了她对男人的期待,唯有如驯驭牝马般奋力驰骋她的,才能掳获女郎的心。
她是从什么时候,才发现丈夫对自己的轻蔑和不屑,发现他连一霎间都不曾为自己动过心,心里早有了其他女子,念兹在兹,难以释怀?
又是从什么时候,她才明白比悲伤更折磨人的是绝望,连移情的爱子都要被上苍无情剥夺,狠心拒绝一个母亲最卑微的企盼?
血骷髅微微仰天,闭目无语。看来,不能止步于此哩!在还未弄清、未消去胸中这团无名火前,老天没想给她个痛快。女郎嘴角扬起个豺狼似的弯弧,正欲一拄枪尾,却听那被唤作“聂二侠”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哼道:
“我劝你别这么干。你一定会后悔。”竟似从地底下传来,便于女郎立足处,怪异到难以形容。
血骷髅没把“你会后悔”之类的恫吓放心上,她虽不能说善谋,“敌欲我取”的道理还是懂的,对手越不让干,那就是非干不可,一转枪杆机簧,换过枪中所藏符箓,用力顿地,霎那间金芒又起,四向扩散开来,却听鬼面武士纷纷怪叫起来,将收藏佩带的腰牌掷于地面,镌铁牌面上隐隐泛红,烧烟缭绕,竟是肉眼可见的滚烫,难怪没一个挂得住。
这下血骷髅都傻了,谋划好的后手通通使不上,双方正面面相觑,旁边的矮树丛一掀,一名戴着恶鬼半面的侍女拖了个人钻出来,没好气道:“让你别干了,你偏跟爷对着干!长个儿不长脑啊你!”对高个的敌意毫不遮掩,直欲喷薄而出,苦大仇深,不依不饶,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他个子矮扮不了鬼面武士,接连打晕几人都撞不上一套合身衣裤,披上甲胄更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索性乔装侍女,简单粗暴。横竖聂二爷肌肤白皙,相貌俊俏,露出鬼面的半张脸活脱脱一名俏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庄子里蹓跶,谁也没瞧出异样。
聂雨色藏身的矮树丛下,所埋正是六天统摄大阵的阵基之一,被他掘了出来,于其上大动手脚,硬生生没收了血骷髅反败为胜的一着不说,还发现阵图里所藏的第二道阴狠杀着。
从符箓上看,这一手似乎是某种催活醒神之咒,镌刻在迷魂阵下纯是讽刺,简直毫无道理,同把解药包在毒药里当药芯一样无聊。这个阵法虽算不上多高明,系统瞧着却较奇宫所用更古老,理路清晰到连不曾学过这套系统的聂雨色,也能按着符箓自身所显现的条理拆解化消,致使血骷髅无功。
如此清晰明辨的阵法排布,不应有这样的败笔。
要让阵法失效,用不了聂雨色一刻钟,研究这阵下之阵却耗费忒多的心神,若非末殇三人的马车为方骸血所阻,被抛飞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恐怕到这会儿他都未必能解开这个谜。
“那位……”耿照瞥见他拖在地上如破布袋般的白衣女子,不觉微怔:“又是何人?”
“送子观音……不,是文昌帝君罢?专程送答卷来啦。”聂雨色耸了耸肩,冷哼道:“估计是从那辆马车上飞过来的,给我随手打晕了,省事。她身上掉出来个有趣的玩意儿。”从怀里摸出一串微泛异华的血色玛瑙珠。
血骷髅美眸圆瞠,一句“还我”硬生生咬碎在皓齿间,却没能逃过那女装小个子的贼眼。那厮把珠串一收,得意笑道:“这珠里似有蛊虫一类,我在想:会不会那催醒沉眠之物的阵中之阵,欲唤的便是这般恶心的虫物?
“至于种蛊这种破事嘛,还得种在人身上,没听说有种小猫小狗的。老子便想改写下符箓,易唤醒为催谷,取地气而燃之,且看哪个身上会爆出大蓬脓血来,若炸成了人体烟花,岂不妙甚?”仰天哈哈两声,一拍大腿,恶狠狠地指着血骷髅,切齿咬牙:
“就让你等会儿了,偏你听不懂人话!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就改好了啊!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七玄盟众人才明白他如此愤恨,竟是因为错过了爆头溅血的人体烟花,忽觉血骷髅较之这位“聂二侠”,似乎也不算太恶。奇宫向以正道栋梁自居,说爆头就爆头,都不带眨眼的,不愧是雄峙东海四百年的老字号,坏起来也没邪派妖人什么事了。
血骷髅之所以盛怒追出,盖因锁在秘密夹层之内的珠串不翼而飞,怀疑翻得一地的文牒卷轴不过是障眼法,白如霜真正的目标,恰是这串控制假七玄心珠的玛瑙珠串。
无际血涯内外人等的颈后均有心珠,但只有算得上角儿的,才配有一枚对应心珠的连心玛瑙珠专门控制。末殇是客将,且负责为众人操刀,是唯一的例外;古林末氏乃本地望族,家大业大,牵连甚广,血骷髅不怕她跑掉,用不着硬逼着她也种蛊虫,致令离心。再说埋心珠入体这等精细活儿,亦非是什么人都能做得。
她本以为破坏六天统摄之阵的人是藏于地下,及至聂雨色拖着被打晕的白如霜现身,又见树丛内裸出地面的符箓篆刻,猜到他此前是通过阵基说话,听着才像是从地底或人群中发出。然而一见那被拖行的白衣女子,益发诧异难解:
“怪了,她……绝不是白如霜,身形、面孔都不像。”但衣裳发式分明是自己对话过的那名女子,连钗髻凌乱处、身上的衣褶等细节,无不是丝严合缝,确是先前所见之人。她面上既无除去易容后的痕迹,何以竟会将她看成是白如霜,血骷髅也无法解释。
教尊交与她的六天统摄之阵中藏有暗着,一旦反转阵式,便能催发玛瑙珠所控以外的所有心珠,而令蛊虫苏醒,破壳而出,影响所及,甚至超过六天统摄之阵的范围,以阵基为中心,方圆五里内皆不能免,为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唤醒所有的心珠之蛊,勿有遗缺。
“为奉玄玄至寒之神,属下尚且不惜一身,但……”她犹记得自己单膝跪于丹墀下,未敢抬望隐于珠帘纱幔后的主上,光是吐出心中的疑虑,便已用尽女郎的勇气。“数百人马转瞬弃之,当中亦不乏好手,招募不易,会不会太——”
“所以你要谨慎使用。”教尊低沉的语声仿佛能贯穿她的身体,每回开口,总能令她一阵酥颤,为之股栗胆寒。“发动此阵,必是退无可退、百死无生的紧要关头。这些人不会白死的,他们的牺牲献祭,能为你召来玄玄至寒之神的黑潮魔军,百兵辟易,世间难有抗手。
“为你自己好,阵式一启,速速避开人群。庄内的密道、避难室等,料想毋须本座提点,你已熟得不能再熟,切莫自误,使本教折一大将。”
教尊很少说这么露骨的好听话,但血骷髅身居高位久矣,很明白上面的心思,与其说是笼络,倒不如说教尊是换了个法子,强调“速避人群”的叮嘱,以免自己漏听。你没有这么重要——血骷髅心知肚明。教尊要的,是让她活着带回黑潮魔军降临时的目证。
女郎只记得当时自己差点儿没忍住笑。
原来……无所不能的教尊也信这个么?
她曾经相信玄玄至寒之神能还她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像他只是睡了一觉,睁眼便醒过来,而非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在寒冬中搁了三个月,最终仍是腐败发臭的尸体,但至寒之神只给了她骸血。不一样的儿子,不一样的问题,只有“母亲注定烦恼”这点没有改变。
血骷髅对于无上神力的憧憬和想像,在藏身于庄内石室的密室夹层中,目睹四分五裂的“那个”之际,便已荡然无存,伴随着难以形容的错愕与幻灭。她毫不怀疑在目击者的眼里,那一幕会有多震撼,更别提事后惊见“尸体”复原如初,仅尸身上多了接合线似的淡淡红痕,暗示石室中那骇人的场景确实发生过,其震慑与说服力简直不言可喻。
但,这不过是巧妙的机关罢了,当中并没有神,遑论神力。一切都是假的。
圣教之内肯定颇有异术,心珠、六天统摄之阵,乃至“教尊的新妇”印记等,她不知道的还很多,只是这些都无法起死回生,注定她永远失去了爱子。
血骷髅的心从那会儿便已彻底化灰,教尊那“六十年不老不死,无敌于天下”的乩身之奖,她的理解是某种神功传承,这般日子还要再活一甲子,于女郎不啻苦刑折磨,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想为骸血求得,如此即便自己不在了,也不教他再受人欺侮。
鬼面武士中,知道这串玛瑙珠子,乃至亲眼见过心珠发作、蛊虫噬脑之威的着实不少,当中心思机敏些的,从聂雨色随意几句里便会过意来,血使大人竟欲发动阵图,唤醒众人体内的心珠之蛊,相顾骇然间,不禁为之大哗。
“……血骷髅!”一人突然扔下了手里的单刀,双手勒颈,雄躯剧颤,歪歪倒倒地走上前,觇孔中的眼瞳暴瞠如铃,几乎凸出鬼面,瞧着十分骇人。“我涂胜对你忠心耿耿,你平素从不拿正眼瞧我,也还罢了,连老子的命也……也想要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
单调如反复拨弦的怪异语音,由铁砂磨地般的嘶嘎沙哑骤然拔尖,最后竟成了“啊”的长声尖啸。靠近血骷髅的几人本能拱卫女郎,不让那鬼面武士涂胜再近,冷不防被怪啸一震,耳膜几被刺破,无不掩耳踉跄,单膝跪倒。
再抬头时,赫见涂胜颈颔间泛起墨青色的丝络痕迹,仿佛有什么漆黑异物以颈椎为中心,沿着血络经脉四向扩散,蔓延的速度连肉眼亦可轻易分辨,异物行经处的肌肤迅速失去光泽,灰沉如死尸;涨势之快,几乎是瞬间便漫入鬼面,原本血丝密布的黄浑眼瞳一霎成黑,如汩焦油,满满的似将溢出。
涂胜歪着头抖动几下,“拿拿拿”的余音自张大的嘴巴里流淌而出,听着不像口舌所发,虽非唧响,却异常地近似虫声,冷不防地往前一跳,扑上另一名挡在血骷髅身前的鬼面武士,双腿缠腰攀臂抓脸,张口便往他肩颈处咬落,连着筋狠狠咬下一大块肉来!
须知人齿平钝,不比虎豹豺狼,要能如此活撕血肉,这一咬怕没有几百斤的气力,差不多就是捕兽钢夹一箝一扯,前者借助机簧或可办到,后者却非普通人所能为。
被生生咬下一块肉的鬼面武士嘶声惨叫,叫声到中途却变了样,创口喷出鲜血的同时,竟也渗出焦油般稠腻的漆黑异质,要不多时他便抓着涂胜反咬回去,两人交缠片刻,鬼面武士便明显占了上风,硬生生扯下涂胜一条臂膀来,血肉模糊的参差创口未见有那漆黑异质渗出,不知是尚未行至,抑或其量不足以致此。
缺了一臂的涂胜似乎全无痛觉,继续疯狂攻击着鬼面武士,状若山魈发狂,双方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彻底失去人形,非是外表有什么异变,而是两人不知疼痛、舍生忘死的撕咬所致。
包括耿照在内,众人都看傻了。
但发狂的又何止涂胜二人?疯病仿佛以此为中心扩散,青络黑瞳的鬼面武士们彼此攻击的同时也扑向七玄盟众人,没有特定的攻击对象,只是彻底贯彻“破坏”二字,无有一霎间能稍稍歇止,场面登时大乱。
“……砍头!”乱军之中,但听薛百螣提气大喝:“莫要缠斗,他们不怕!砍下头颅才有用!”他以成名绝技《蛇虺百足》的刚猛指劲接敌,发现哪怕是信手一捏便能废掉对手的臂腿肩关,却完全无法停止这群疯狗的攻击欲望。
他们会如绳犬般昂颈撕咬,以还能动的部位一股脑儿冲撞过来,更要命的是绝不稍停,全然违反武学中“制其要害”的直觉。己方有不少人便是在刺中鬼面武士的瞬间稍一松懈,不是被理当委顿的敌人扑倒,就是被已然倒地的对手——很可能还是别人的对手——咬断喉咙,死得不明不白。
阴宿冥起初也差点着了道,幸而衣底的御邪宝甲挡住了落于肩臂的口牙,手起刃落间,锋锐无匹的降魔青钢剑清出一条路来,才发现漱玉节始终避在身后,仗着垫肩蹬靴的媚儿高头大马,俨然是绝佳的屏障,免于被发狂的鬼面武士纠缠。她气虎虎地回剑一扫,将戴纱美妇迫离背门,怒道:
“骚狐狸!你也好意思?小……盟主人呢?”
漱玉节“铿啷”一声,擎出腰畔的青钢剑,轻轻让过了扑来之人,照准其背脊斩落。那疯武士身形倏矮,虽是仆地乱抓,下身却动也不动;美妇人再往他颈背一扎,便只能以头面顿地,频频昂首,再无威胁可言。
这下旁人都看明白了,结合老神君之言,这帮疯武士虽吓人,毕竟不违人身常理,脊椎受创便会失去行动能力,按理断臂之流的重伤也能要命。只不知何故,这些人似乎失去了痛感和畏惧之心,集中攻击头颅、背脊等处即可。
“妾身软弱,幸有鬼王相助,得保不失,多谢鬼王仗义。”漱玉节温婉斯文的语声听着更令人恼火,与她不动则已、出则必中的凌厉快剑形成强烈的对比。但美妇看似游刃有余,心中却不无懊恼:
无际血涯这帮人全是乌合之众,连称三流都对不起“三流”二字,漱玉节本没放在眼里,才将潜行都配置在高处,以避免无谓的损失——岳宸风既死,她这宗主大位眼看是没几天安生日子可坐了。何君盼这妮子颇擅笼络人心,是最大的潜在竞争对手,让黄岛之人上阵冲锋,与敌人白刃相接,多折些能手也是好的;若遭潜行都的乱箭误射些个,战阵无眼,也怪不到黑岛头上。
为争取盟主的关爱眼神,只有漱玉节自己是万万不能缺席的,为此她不惜亲身入重围,与薛百螣、阴宿冥等接应盟主。岂料那些杂鱼陡生异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宛若佛经里说的夜叉,连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漱宗主也吓得花容失色。
以鬼王为盾虽是心机,其实也是六神无主之下,本能生出的反应。此节毕竟不好直承,阴宿冥那榆木脑袋既没看出,自也毋须说破。
可她偏偏就没看见盟主去了哪儿。
盟主武功卓绝,乃妇人平生仅见,但不把化骊珠从他脐中平安取出,锁回五帝窟的宗祠之内,漱玉节始终食难下咽,睡不安枕。在乱军中近身跟丢少年这种低级的失误,妇人是决计无法原谅自己的。
“……盟主追进庄里了。”此起彼落的厮杀、呼号声中,传来另一把平淡到略嫌呆板的榆木嗓音,正是雪艳青。
“他让我带他离开。其他的,说都交给老神君。”虚危之矛过处,二首一躯应声两分,天罗香之主好不容易清空了周身之围,残尸间但见那裂口披氅、貌甚清秀的高大丽人瘫坐于地,怀抱着另一名更高更瘦、形似髑髅的重伤道人,二人均是面色灰败,委顿不堪。
原本失血昏迷的道人,此际颇露痛楚之色,颈后袅袅地窜出白烟,脖颈的皮肤并未爬满墨青丝络,而是火红一片,汗油齐出,可见滚烫;雪艳青口中盟主所指的“他”,显然就是这一位。
异变骤起,众人仓促应战,不免手忙脚乱,只有心思极其单纯的雪艳青,留意到被鬼面武士们抛掷于地的镌铁腰牌持续窜烟,隐似炭红,而与此隐隐呼应的除了接连发狂的鬼面武士,还有或晕或仆的王士魁、方骸血二人。
得她提醒,聂雨色意识到逆转的阵法并未失效,仍在持续运行中,连忙摆弄阵基符箓,以改变阵式、断绝地气等手法试图中断之,只可惜难起作用。天纵英才如他,从零开始摸索新的系统,也非一蹴可及,遑论进行高难度的操作。
血骷髅乘乱搀起方骸血,冒着被发狂众人撕碎的危险,返身往庄内掠去——此际无际血涯内的数十名俏婢、仆役、厨工马夫等,怕全成了见人就咬的怪物,庄中无异鬼蜮。耿照亟欲追赶,只得把王士魁等托付给雪艳青。
“有……有劳了。”末殇将道人交给雪艳青。适才她一人挡在他俩身前,舞矛退敌,未曾让人稍近半步的义气和果敢,足以胜过世上一切保证,旁的也用不着再说,低声吐出“多谢”二字,便即放心昏厥。
雪艳青捏开道人的颌关,取布条将他的嘴层层缠起,不避垂涎地扛上肩,如此便不怕他发狂咬落;拖枪于后迈开长腿,飞也似的向外疾冲。几乎在同时,黄岛阵后一阵骚动,不断有人倒下,明显遇袭。
前头正与敌人厮杀的曹无断等措手不及,被两头一夹,顿时落居下风,原本将要结束拉锯、重夺主导的优势局面转瞬易位,胜负的天秤迅速向敌方倾斜。
接过指挥权的薛百螣心念微动,倒抽一口凉气,面色沉落。
——鬼腰牌。
外庄那六七十名的哨所卫士,白、黄二岛也就杀了十来个,算是轻松拿下。奉盟主之命未杀降者,缴了兵器押将起来,连绑缚的工夫都省下,只留等量的武装部众看管,待战后盟主发落。
这批人若也种了心珠,这会儿全成了以一当十的吃人怪物,哪怕再多留几倍的人手也看不住。此非谋略未及,而是面对人形豺狼也似的鬼物,百战雄师亦有可能稍触即溃,心知已至存亡关头,今日绝不能有负盟主蟏祖所托,提气大喝:
“曹无断!黄岛改后队为前队,结成防线,莫放一人过来!天龙卫全至阵前,以藤牌抵挡之,伺机斩首!莫斩腰腹以下,免遭扑咬。
“使铁锤金瓜、独脚铜人、枪矛等重兵长兵之人,至藤牌后,凡见敌人倒地,便重击头颅,不碎不休!”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应和,果然白岛天龙卫的藤牌一到前阵,立时有效地格住无脑扑咬的鬼腰牌,远较单独放对时损失大减,重新结起了阵形。
老神君转对漱玉节。
“请宗主下令潜行都放箭,为蟏祖清出前路。”自归五岛,老人已许久未喊她“宗主”,漱玉节几次或召或访,皆碰了软钉子。拿不准薛百螣心思的美妇,蓦听他喊得自己的头衔如旧,不喜反忧,心知这十成十是看在盟主的面上,在老人心中是盟主大过了宗主,这才折节事之;不动声色,温婉笑道:
“全凭老神君节制。”令旗一扬一指,又绕了几个圈,使的是潜行都独有的复杂旗语。
未几,天空中飕飕劲响不绝,箭矢如蝗如虹,每每早一步落在雪艳青奔赴的方向,还能追着无序移动的目标射,时间、落点等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堪称神技。
发狂的鬼腰牌们人事不知,身旁有人中箭也不知闪避,虽说因此彻底静默的还不到一半,但雪艳青突围的压力已然大减,只不知能否赶在冒牌的白帝神君心珠破裂前,及时冲出阵式影响的范围。
“接下来,便是咱们的事啦。”薛百螣轻拗指节,笑顾媚儿道:“咱们越快将这批鬼面武士清完,才能杀进去援护盟主。可惜集恶道只来了鬼王,无有部众,我七玄盟少一奇兵矣。”
绿衫绘面的红发丽人剑一扬,将嚎叫着扑来的鬼武士从中对剖,连人带剑越过瘫倒的两扇人片,精光烁烁的降魔青钢剑连血珠都未沾上半点,仿佛涂了厚厚的一层油,迎风笑道:“可惜个屁!本王就是奇兵,可抵百万雄师!咱们比一比谁先找到小和尚,骚狐狸你也别想跑,输的人是小狗!哈哈哈哈!”
早知会令骸血陷入如此险境,血骷髅宁可被杀被俘,哪怕受尽凌辱,也绝不会逆转阵式,轻率发动之。教尊明察秋毫,不可能不知晓骸血对她的重要性,他是故意略去了“阵法对玛瑙串心珠也有影响”这个关键讯息,才让逆转阵式成为血骷髅的选项之一。
庄里简直是……不,就是活生生的炼狱,仿佛每个角落都上演着人吃人的可怕场景。
血骷髅对奉玄圣教所用的古老阵法一无所知,否则她就会明白:两人之所以还有机会穿越炼狱化的无际血涯,未被发狂的婢女们一拥而上,分食殆尽,是因为阵法赖以传递破壳讯号的媒介并非是地气,而经由地气和符箓催发之后,通过腰牌所发的、某种人耳无法听见的异响。
这在开阔的地面能迅速传开,而庄园内受到院落墙垣的阻隔,异响的传递不但较为迟缓,频率也明显削弱许多,致使庄人狂化的时机、程度不一而同,再加上婢仆的身体质素和武力远低于武者,使得炼狱内部的杀伤力没能一举超越庄外的惨烈鏖斗。
然而这无碍于炼狱里的景象。
所幸发狂之人似乎也丧失了耳目之用,噪音不会更吸引它们,自也无所谓惊不惊动。血骷髅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按着颈后痛苦嚎叫的苍白青年拖进石屋,此间专为施行秘术而建造,当初便刻意避开了日常起居的动线,连在庄内诸多僻静的角落里都显得格外幽隐,虽未刻意隐蔽,不知路径者即使反复游走,也很难发现这个遗世独立的砌石秘境。
她似乎能嗅到一丝腥浓的血气,明明石屋内早已洗刷清洁,在易主之前便刮去镌刻于石板的符箓,虽说也只是左手卖给右手,掩人耳目罢了。
血骷髅还记得,在屋里被无数肉眼难辨的珊瑚金细丝——据说上头沾满了极细极细的金刚砂,无坚不摧——捆绑,瞬间被割裂成一堆尸块的舞姬,找到她的人必定是用尽心思,才有这般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结实胴体,以及猛一看颇有几分神似,在因恐惧或剧烈疼痛而扭曲的死颜上瞧不出破绽的脸……更别提那个利用水银镜的映像折射,将两人调包的巧妙机关,实令人咋舌不已。
这儿是她死去的地方,也是再世为人之处。血骷髅想。
她只差一点点,就要被人夺去身份、夺去地位,甚至夺去面孔,如同那不知名的舞姬,原以为自己正翩舞在戏台之上,演绎着另一段无趣的日常,又是一出令人腻味的、充满绝望的老旧戏码,却在眨眼间便成了血淋淋的断体残肢,滚落于地的头颅瞠大双眼,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恐错愕,恍如某种浮夸媚俗的烂表演。
至于舞姬的腹部是如何于极短时间内膨胀如孕,破裂后那乌影飞旋、仿佛婴灵落地般的异象是如何办到的,血骷髅实在兴趣缺缺,丝毫不想探究细节。戏法全是骗人的,至于是如何骗得……那重要么?
即使身处炼狱,今日她也会带着骇血自此重生。
女郎转动机括,无奈密门久未开启,且必须反复转动至左右的特定位置,方能解开锁扣,判别全凭“喀哒喀哒”的棘轮声,越心急越难听清;冷不防回头一掴,狠搧了大声呻吟的方骸血一巴掌,怒斥青年:“……闭嘴!”专心再转几下,终于开启门户,搀起方骇血跌跌撞撞地进入甬道。
密道中漆黑一片,益发显出他颈背的那一点红光刺目,灼热的程度连被搭着肩头的女郎都能感觉到。血骷髅知他一向耐疼,世间很难有比“随风化境”改变功体时更剧烈的疼痛,但颈椎里有枚灼热的炭粒、一点一点炊熟骨髓神经的痛感显然超过了青年的耐受力,方骸血的脚步益发蹒跚,双膝一软,差点将她拖倒在地。
血骷髅一咬牙,将他扛上了肩,发足狂奔;不知跑了多久,蓦地眼前一白,清风拂面,她在冲出甬道时脚下踩空,两人交缠着滚落边坡,但觉青草的气味鲜浓,微湿的泥土柔软,摔着竟不怎么疼。
“……肏!”身下青年的痛呼声异常熟稔,一如他平时的嚣狂粗鲁,而非甬道里的昏沉颟顸,那股发自心珠的异热早已烟消雾散,只余一丝烘暖。
(离开了……离开阵法的范畴了!)
女郎忍不住想笑,又想振臂高呼,明明一放松下来,才觉几已榨干最后一丝气力,浑身无处不酸疼,但活着的欣喜盖过了一切,不是因为她活着,而是骇血还活着。
她忽觉腿心里湿腻得厉害,只想要他进来,反正身上唯一的一件丝绸大袖衫早已破破烂烂,只消解开男儿的裤头,翻身骑上,便能纳入他那又弯又挺、无比滚烫的
血骷髅突然一凝,娇躯发僵,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
她的内功称不上精湛,外门拳脚乃至枪法才是她擅长的武技,察觉杀气、听声辨位本非所长,能发现敌人已至,纯是因为听见了马嘶。那是女郎非常熟悉的畜牲嘶鸣,她亲自挑了这头青骢名驹,赠与公公、乃至丈夫麾下最为倚重的家臣,希望他的忠诚不因丈夫的骤逝消淡,而其人也没有辜负这份期盼,便在女郎“死后”,依旧对本城忠心耿耿,扶持那个不成话的蠢丫头。
“吁”的一声捋住了青骢马,来人一袭青衫,外罩藕纱褙子,白靴玉带,金冠束发,五绺长须飘飘,漫声吟道:“青阳蛰动喜雷霆,万碧绦涛耀朱明,不共霜天风雪舞,枝条抖落笑玄英!”人虽斯文儒雅,声却如龙似虎,震得人气血翻涌,亏得他胯下青骢乃训练有素的名种,习于主人雄健,动也不动,较战马还要更平稳宁定。
血骷髅双脚发软,方骸血倒是先她而起身,不瞧那儒雅的青衫文士一眼,轻蔑的眸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鞍后另一匹通体雪白、身躯却有浪花般的螺髻状鹿毛细纹的骏马之上,冲着鞍顶的长腿男装丽人冷笑道:
“舒意浓!你这般迟来,算得什么救驾?信不信我让她剥了你的衣裳,老子肏着让所有人看!”
他的自信心原本被耿照摔得稀碎一地,但心珠差点把青年的脑袋煮熟,昏醒浑噩间,暂时忘了那份胆寒恐惧,一见是始终没能吃掉的舒意浓送上门,以为是血骷髅召来的援军,色欲熏心,出言亦当不逊。
文士剑眉蹙起,血骷髅赶紧一扯青年,低声道:“莫犯浑!这贼贱丫头已然叛我,她带的是天霄城的首席家臣墨柳先生。”提醒他舒意浓是豁出去了,不怕为圣教驱策的把柄被人知晓。
墨柳先生就着鞍顶,冷眼打量二人,回顾少主:“我去揍那小子一顿。留着口牙应讯,和一只能画押的手行了呗?或用不着画押,那便毋须手脚了。”
“且慢。”舒意浓停辔摇头,翻身下马,一拍雪狮子的屁股,通灵知性的神骏白驹便轻嘶着碎步跑开,偕墨柳先生的青骢于坡旁低头嚼草。女郎取下佩剑“冰澈宝轮”傍身,却未擎出,缓缓走近二人,似是抑着娇躯微颤,然而那张堪称国色的“妾颜”之上并无惧意,只有满满的觉悟和坚毅,非同往日。
“血使……血骷髅……也不是,是容嫦嬿才对。”她瞧着那顶山魈骨盔,才发现离开了黑夜炬焰,在青霄白日下看来,不过就是苍白微裂的陈腐之物罢了,既无灵性,遑论威慑,不懂自己过往为何会如此害怕,想来只觉荒谬绝伦。
“我小时候喊过你‘姨’。我们虽不亲,但我一直当你是家里人,只因我母亲信任你。”舒意浓试图望进山魈的眼洞,盯着那双陌生而美丽的眼睛。其实她想不起容嫦嬿的眼睛是什么样,容嫦嬿总和母亲站在一块儿,而少女舒意浓决计不敢直视母亲。
整座天霄城里,她最陌生的该是母亲了,其次便是容嫦嬿。大家都说她们感觉上十分相像,一般的宽肩,一般的窈窕修长,一般的袅娜款摆……除了容嫦嬿有张僵尸般的长长马脸,远比不上夫人美貌。但现在舒意浓知道了,那不仅是张人皮面具,还是歹毒的、李代桃僵的可怕算计。
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母亲很狂暴、很独我,她把被父亲冷落的压抑和痛苦,从他还在的时候便悄悄发泄在他人身上,父亲死后的种种失序不过是扩延发散而已,其实她一直都没变。若母亲说得上真正对谁好,那便只有容嫦嬿而已,甚至好过对兄长。
姚雨霏无疑是爱着儿子的,但在旁观者看来,她的爱委实令人窒息。舒凤愁承受的压力、痛苦乃至情绪勒索,远远超过所有人,那孩子撑了这么久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简直坚强到令人不忍苛责的地步。
只有容嫦嬿能对她予取予求,主母从不曾骂过她、责罚过她,像姊妹至亲般依赖着她,胜过身为姑嫂的舒子衿。世上若仅有一人绝不该恨母亲,那也只能是容嫦嬿。
“你怎生对我,我无所谓,”舒意浓握紧剑鞘,咬唇轻声道:“但你为何要害我母亲?为何要夺走她的名字、她的面孔……和她所拥有的一切!难道她给你的还不够么?”
血骷髅眸中掠过一丝难言的错愕,仿佛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诧异瞬间忽成恍然,恍然又转诧异……几度反复,始终难以释然,越发轻蔑起来,似觉此问无稽,冷笑着转开话锋:
“那扮作白如霜的女人,是卢荻花罢?我总记不住她的脸,可惜她没命带回消息。你是怎生找到这儿来的?”
舒意浓浑身一震,与墨柳交换了眼色,后者波澜不惊,显然血骷髅说啥他都不信。这股老辣分外令人安心,舒意浓神意略定,正色说道:“你忘了我来过这儿?当年我与小姑姑发现了这条密道,以为必能循线找到凶手,岂料却扑了个空;返回石屋之时,母亲的遗体已然消失。
“我虽不知你使的什么诡计,但我认识个人,以他的能耐,最终必能破解。你若束手就缚,爽快认罪,并于我母亲坟前忏悔前愆,我可给你个痛快。”一声悠扬的龙吟漫荡,冰剑终于出鞘。
第六四折 哪堪剪落 素手抽针
无际血涯之所在,正是其母姚雨霏秘密置办、欲复生爱子的庄园。
姚雨霏身故后,舒意浓困于母亲四分五裂的梦魇,不愿重游故地,便将庄子迅速脱手,眼不见为净,正应了血骷髅的盘算,层层转手隐去买家真身,以极低的价钱购得,打造成血海一系的基地。
舒意浓自是一无所知,最先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依旧是耿盟主。
自听得姚雨霏那极富戏剧张力的死状,耿照便对石屋充满兴趣,直欲一观,不想姐姐早已脱手,由是冒出另一条思路来。
舒意浓饱受母亲之死的惊吓,又疑兄长之灵作祟,无意继续持有庄园,亦属常情。正因是人情之常,有没有可能阴谋家在布线之初,已将这层考量在内,料准少女的心思,必会速速出脱,以免睹物思人,才设计出如此恐怖的舞台机关?
如此一来,即使墨柳、阙入松不愿贱价抛售,也不能不顾少主的心情,而排布了姚雨霏之死的诡异机关,自此落入阴谋家之手,真相隐瞒得妥妥当当,再无昭雪之一日。
如这般华园美宅,肯定不能在市集插标叫卖,须透过专门的中介之人,让消息在富户大贾之间流通。不说渔阳三郡本是五帝窟的地头,光以药材豪商“乌夫人”之名,漱玉节也绝不能被排除在买家的名单之外,怪的是她对此事毫无印象,甚至没听说有这么一座庄园,可见此笔买卖必有蹊跷。
况且严格说来,这座宅邸也非是首度出现在七玄盟的视野之内。
浮鼎山庄一役,汪士炳断臂逃亡,漱玉节故意追得不松不紧,放风筝似的任他逃窜,正为钓出假七玄盟的老巢,差不多也就是在这附近失了汪士炳的行踪。待盟主传来园址,潜行都盯上这座名义上并不存在的庄园,继而发现外围布哨巡逻的鬼腰牌,证实此间果不寻常。
为防漱玉节贪功冒进,造成手下无谓牺牲,耿照严禁她轻举妄动,饶是如此,漱玉节仍取得庄园外有阵法的重要情报。考量到己方没有精通阵法术数之人,耿照赶紧联系韩雪色一行,求得聂雨色支援。
指剑奇宫从未放弃对风云峡的追索,万料不到秋霜色等人非但不曾离开东海,也未如诸脉所想的逃往南方,反而北上靖波府——东海武林人总下意识地避开慕容柔,镇东将军的大本营对他们来说,不啻是龙潭虎穴、阴曹地府,有多远躲多远,风云峡诸少拿住这条,径来此逍遥快活。
聂雨色成天被师兄压得喘不过气来,正愁没啥好玩的,二话不说便赶到无际血涯。破坏阵法使之失效,于他也就是信手为之,但奉玄教的阵法系统前所未见,聂雨色兴致盎然,索性住下细细研究,饿了便潜入厨房偷吃,困了找空房或于梁上小憩,多听鬼面武士与侍女们对血使大人的议论,才有前头煽动他们找耿照麻烦的言语
只要是能让这小黑炭头不舒坦的事,聂二做起来总觉格外舒坦。
且不说平白得了师父本欲授予宫主的新。真龙之传,就他那副光伟正高大上的德性,简直像吃了老大的口水,天生与聂二犯冲。若非宫主再三告诫严令不许,老大更眯眼笑称“有种你试试”,笑得他背脊生寒,浑身悚栗,聂雨色早玩死那小黑炭头十遍都不止;虽说应与潜行都主动联系,传回庄内情形,聂雨色却懒理那帮小妮子,一想到这也能教黑炭头如坐针毡,便觉得值。
耿照与七玄盟只知此处必与奉玄教有关,却无法进一步厘清,兼且盟主忙于铸造飞还令,难与舒意浓照面,不及告知这条重要的线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站在盟主的立场,对奉玄圣教的复仇之战须得由七玄盟主导,才能对盟内的头人交待。毕竟被冒名的是七玄中的大佬们,抹黑的亦是本盟声名,不能亲手惩凶正名,如何在道上立足?
但对天霄城来说,若能悄悄剿灭血骷髅的势力,拿下魔头,拷问出解除少城主所受禁制之法,便能自困境中彻底脱身,不再授人以柄,无论持柄的是奉玄教抑或七玄盟。
说到底,这是门派对门派、势力对势力的合纵连横,牵涉的利害既多又复杂,不是耿舒小俩口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便能揭过。耿照兀自斟酌着向姐姐透露的时机、怎生说服她配合七玄盟的行动,又不致引起墨柳先生、阙二爷反弹……弹剑居的意外便倏忽发生,快得不及反应。
被血骷髅带上马车的耿照,判断行进的方向正是那座可疑的庄园,当机立断传出暗号,早已集结完毕的七玄盟人马便即开拔,对无际血涯发动总攻。适逢末殇、王士魁的行动功败垂成,虽是巧合,却也彰显了在少年的领导下,七玄盟惊人的动员实力,堪称迅雷不及掩耳,似疾风徐林,侵敌更胜燎原野火。
而舒意浓这厢所遇,竟也出奇的相似:透过白如霜的情报,以及卢荻花所留的记号,天霄城的首脑们赫然发现,当年仓促抛售的庄园竟沦为恶党贼窟,考虑到血骷髅极可能是容嫦嬿所扮,却又入情入理。
阙入松本欲尽起阙府、酒叶山庄及鹘鹰卫的人马,前往接应卢荻花,此时荻隐鸥却传来消息,七玄盟无预警地展开行动,剑指处显然也是东家——卢荻花在组织中的代号——潜入的园邸。
虽是盟友,卢荻花不忘监控七玄动向,此节已得少城主首肯,三位同僚亦皆知情。七玄盟径自行动却未照会天霄城,阙入松、乐鸣锋甚为不满;墨柳先生则持保留,并非是他特别支持耿照,而是考虑到耿照本身正在外头活动,命令传递难免会有时间差,应该再观察一阵,而后续的事态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
当晚原本预计带回如梦飞还令的耿、阙迟迟未归,连双胞胎都不见踪影,午夜过后才有探子带回消息,似乎有人看见在弹剑居后巷,赵阿根被一名红衣兽面的高大女子带上马车,那车有城尹大人的手令,得以在宵禁后出城,探子只能追到城关前,自此断了线索。
盟主被人挟持,似也能解释七玄盟仓促动员、未及知会盟友的鲁莽,奔袭无际血涯看来不是抢攻,而是救援。虽说赵阿根武功卓绝,脸厚心黑,应是自保无虞,就不知是真中了敌人的暗算才失手被擒,或又扮猪吃了回母老虎,借此潜入敌人巢穴。
而赵阿根的安危,并不是眼下天霄城最大的麻烦。
众人一夜未阖眼,直到平明时分,仍未见阙牧风回来,只能认为是被人所劫。阙牧风之所以比赵阿根更紧要,盖因如梦飞还令在他身上。
赵阿根被认定是“麟童”梅少昆的化名,对头若猜到舒意浓有意仿造令牌,好在劫远坪会上以骧公遗命为护身符,梅少昆过人的匠艺必不可少,绝对会成为各方截胡乃至狙击的首要目标。反而担任护卫的阙牧风容易被人忽略,因此从一开始便定下“由阙牧风将真正的令牌从不应庐带回”的策略。
耿照甚至另造一枚伪令,带在“赵阿根”身上,让人夺走也无妨,还能收欺敌之效。谁也想不到,敌人就像有天眼通般洞悉一切,精准锁定阙牧风,显然府内有潜伏得更深的细作,早已窥破己方的布计。
同一晚消失的,还有阙夫人宠爱的心腹侍女燕犀,很难认为两件事之间毫无关联。
阙入松不得不派出所有人手,满城搜索阙牧风,试图拼凑出他失踪前的行迹。而从探子察觉七玄盟有所动静、沿途跟踪确认去向,到消息传回阙府,起码过了大半天,想追赶也来不及了,这是受限于传递信息的手段所致,非是有谁刻意拖延,实属无奈。
但舒意浓的照夜雪狮子和墨柳的踏雪青骢马,乃万里挑一的名驹,雪狮子雄健擅驰,青骢马则有长力,若在天亮开城之际追出,未必慢上多少,没准还能赶上救援盟主的大战。主从俩遂轻装上路,来到无际血涯时,恰遇着外围被俘的鬼腰牌们被逆转的阵法爆破心珠,理智为破珠而出的蛊虫所噬,发了疯似的无脑攻击,场面既混乱又恐怖。
墨柳先生不欲少主涉险,两人调转马头远远避开,舒意浓想到曾与小姑姑在石室内发现密门,或能循此密道避开混战,绑走容嫦嬿,于是转往后山,不想堵着血骷髅与方骸血这对奸夫淫妇,正好了却宿怨。
血骷髅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她一直喊自己“容嫦嬿”,是替被剥夺脸皮,乃至差点被剥夺身份、李代桃僵的母亲抱不平,不觉嗤笑,冷道:“你也不是多受疼爱的孩子,犯得着么?”
舒意浓娇躯微颤,咬紧贝齿忍住鼻酸,手中的“冰澈宝轮”立开门户,动摇不过一霎眼,俏脸又寒。
“想激我杀你,怕是白费心机了,容嫦嬿。你之后要吃的苦头,一丝一毫都少不了,有大把的时间让你好生反省,痛悔前愆!”唰的一声冰剑递出,径取她胸颈要害,正是家传《玄英剑式》里的一招“素手抽针”!
玄英剑式共有三招起手,不同的起手式有着不同的串招顺序,以冬季的节气命名,分为小雪、冬至、大寒三种功架:
小雪架试探诱敌,出招三分自留七分,如冬初至,寒气于草木凋零、蛰虫休眠间悄悄沁人,历霜而不见霜;冬至乃黑夜最长的一日,都说“冬至大如年”,发之于剑,则穷守如长夜,取其“不见尽头”之意。
大寒架主杀,毋须赘言。
每式玄英剑皆能从“探、守、杀”三种面向来理解。粗浅些的,或能使出三种截然不同的剑架,然而真正练透了的舒家子弟却是一剑三变,在一招内自由变换剑意剑指,看似试探忽成杀着,明明是守势突然后发先至,防不胜防,亦如严冬之尽夺生机,毫无道理情面可讲。
“素手抽针”做为小雪架的起手,非但不见凌厉,反有些情致缠绵、欲发不发的黏滞,想也不想就被一刀架开,乃至乘势反击,可说是非常直觉的应对法门。
殊不知此招就厉害在这个“抽”字上,长剑先递后收,冷不丁地抽将回来,那股欲发不发的黏劲将对手的兵刃一并拖至,非但反击不了,若不能果断弃兵后跃,等若拿胸膛自撞剑尖,死得不明不白。
舒意浓一上来便使“素手抽针”,是存了一击拿下的心思,不欲缠斗,似弱实强,似莽实精,除非小姑姑亲至,又或对上指点她这招的墨柳,单论剑法,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连常伴少城主的亲信如阙入松、卢荻花等,俱都防不了这一手,况乎容嫦嬿?
哪知茜衫骨盔、近乎半裸的修长女郎蛇腰一拧,既不挡架,也未抽退,却是和身贴上了剑刃也似,被舒意浓带着拉近推远,看似翩翩踅了一趟,其实也就是一霎眼,逮住少城主力竭的瞬间,突然点足后跃,完美地避过了“素手抽针”的无声杀机。
棉里藏针最是耗力,舒意浓与其说错愕,更多是不明所以,怎地精心排布的杀局倏忽遭破解,耗尽劲力的自己就像傻瓜似的……回神女郎已被莫名涌现的怒意驱使,猱身扑去!
一旁观战的墨柳先生与她同感诧异,未及开声,一条人影已插入两女间,掌臂青芒隐隐,间不容发地接下“冰澈宝轮”,一一还击次序井然,同厉声娇叱的女郎打得有来有回,半步也未退,却不是那名唤方骸血的青年是谁?
少城主天赋绝佳,更有明师倾囊相授,碍于性格柔弱,实战经验不足,尚不能轻取这厮,毕竟是成长了许多,不致落败。墨柳无意介入战局,双手环胸,抱臂远眺:
除开满嘴污言不堪入耳,这方骸血与公子确有几分神似——不是五官轮廓上的像,而是隐于青白瘦削之下,那按捺不住、亟欲迸发的顽固与倔强。许多人都被舒凤愁的温和体贴善解人意骗了,以为他是颗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但墨柳知道那孩子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是能练武的话,肯定会出类拔萃的那一种。
为了母亲和妹妹,舒凤愁是字面上的“忍着不死”,连生死簿载明的寿限都带不走他,硬生生活过了每位神医大国手预言的死期,意志之坚定,一如他后来求死的决绝。
只有舒凤愁能杀死他自己。连阎王和病魔都办不到。
墨柳不懂他为何求死,始终不明白他的绝望是什么。那孩子不怎么跟人说心里话,或许是没必要;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开解,一直是那样坚强,不恨上苍无理的折磨,从不迁怒旁人,比他的母亲和姑姑更像成熟的大人,莫名地令人心安。
墨柳至今仍深深后悔,没向那孩子显露自己的武功。“少主,我能打。你用不着练武,有我当你的拳头,够用了。”早这样说的话,少年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墨柳无从知悉,也再没有机会知道了。
方骸血绝对想不到,少城主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是因为他身上那一丝很难不令人联想起舒凤愁的微妙气质:同样苍白,同样瘦削,同样不肯向天地、向命运之类,常人绝难撷抗的庞然巨物屈服的倔强。或连舒意浓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她确实受够了方骸血的那张嘴。
“哈哈哈哈哈……来啊来啊来啊,来打老子啊,你个淫荡的小贱货!”
青年眦目欲裂,嚣狂的嘴脸很难说是嘲讽抑或是单纯的发泄,翻搅的灰色舌头不住喷出唾沫星子,舒意浓几乎是本能仰避,唯恐被那令人作呕的体液溅着,越发施展不开,顿时陷入僵持。
“你的奶子上下晃哩,软得两只水囊似,让人怎么打?不如扔了剑,让老子捏一把!哈哈哈哈————!”
他把被赵阿根痛殴的窝囊气全发在女郎身上,但遭心珠狠狠蹂躏的意识,还没来得及想起拳头带来的痛楚,只记得屈辱,益发怒上心头。
他依稀忆起了“随风化境”失效的事,冲上前并非替手无寸铁的血骷髅挡剑,而是对被赵阿根打败、哭号求饶的自己感到厌恶,狂气发作之下,自暴自弃地迎向剑锋,心想就算是死,也要用脑浆鲜血溅赵阿根的女人一头一脸,把她彻底弄脏,就像拿阳精喷她也似,岂料铣兵手竟丝毫无损,稳稳接下了出自流影城大匠的碧水名锋。
武功仍在,方骸血恶向胆边生,岂能满足于以血污之?这会儿他想要真真切切把精水射进这小骚浪蹄子的嫩膣里,射得她小腹鼓起、腿心狼藉,再也无力哭喊挣扎,便如一只坏掉的肉娃娃……想着想着,裆间不觉硬挺了起来,要不是舒意浓微仰着颤晃绵弹的酥胸左支右绌,勉强与他斗了个不过不失,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原本还能依稀听见的山前呼喊杀伐声,不知何时起已然歇止,保不齐七玄盟会发现石屋密道,方骸血没打算挟持舒意浓逃亡;算上先奸后杀的时间,须得尽快拿下,以免玩得不尽兴,草草结束灭口,可惜了这张名满天下的妾颜。
舒意浓也是真蠢。孤身前来便罢,带个文弱的中年书生随行,顶个屁用!也就多个人瞧老子强奸你!哈哈哈哈哈哈!
“……你真是无可救药,方骸血。”
甜脆而清冷的嗓音猛将他拉回神,方骸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想头说了出来,但也不在乎,淫笑道:“舒意浓!老子不嫌你是破鞋,可惜为了教训赵阿根,今儿我得毁了你这只好看的破鞋。别怪我。”猿臂暴长,怪掌一翻,冷不防拿住“冰澈宝轮”的剑脊,快得教人不及瞬目,犹如鬼魅一般。
此非《铣兵手》的定式,而是靡草庄诸葛氏的秘传,对付的不是剑者,而是利剑。
就像武功有罩门、人身有死穴,刀剑皆有结构上的最强和最弱处。诸葛家历代钻研铣兵手与铸剑术,归纳出一套迅速判断剑身弱点的法门,以武学心诀的形式流传下来,因与三尺秋水为敌,故称《断水诀》。
冰澈宝轮纵使系出名门,坚锐非常,被拿住最脆弱的一点,毋须铣兵手的无坚不摧,劲发点落,也可能应声断折。方骸血甚至已算到了三招之后:折断剑脊,箝着断剑往前一送,刺入舒意浓肩窝;待女郎吃痛松手,反足一勾一蹴,抢在剑柄坠地前朝后踢,正中那黄酸仔的心口,牢牢钉上树干,眼睁睁看他奸淫自家主子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直到剑锋在指间一转一弹,倏忽失去形体。
方骸血寒毛直竖。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青年天生有股野兽般的敏锐直觉,能清楚感受到一瞬间,原本牢牢箝在手指之间的剑变了,是像毛虫化蝶、水凝成冰那样,彻底成为另一种东西的变化,再无一丝一毫雷同。这样的转变令他深深恐惧起来。
但变的其实不是剑,而是剑者……或者该说是剑招。
难以形容的剧痛无预警地炸开,方骸血眼前一白,但徘徊于生死之间淬练出的战斗本能超越了意志,反射般“砰!”一夹,合于口鼻之前,硬生生箝住剑尖,任凭舒意浓使尽气力,也难再入分许,不禁暗呼“可惜”。
这一剑快到超乎方骸血的预期,仿佛瘸犬忽成骏马,猝不及防,然而又柔韧到了难以想像的境地,剑刃螺旋般绞入中宫,精钢于霎那间质变成了牛筋皮索,以全然相悖的质性撞入方骸血口中,刺穿嘴唇、敲下牙齿、搅碎舌尖,爆出大蓬鲜血;只要再进分许,绞断半条舌头,出血之甚,便足以使方骸血再难凝聚真气,铣兵手挡不住剑锋,落得穿颅而死的下场。
再强烈的疼痛也有麻木的时候,况且忍痛一向是方骸血的长处。
用不着照镜,也知受伤极重,何况是伤在脸上,方骸血怒极反笑,竟不思退,双手径抓长剑,顺势飞起,一个膝顶撞向舒意浓的心窝,快到简直不像同一个人,终于动了杀心。
可惜《青阳剑式》与天霄城嫡传的玄英剑法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舒意浓上次使出这门绝剑,以一式破了薛百螣、漱玉节、阴宿冥的合围,三人尽皆披创,无一幸免。方骸血分明抓住了剑,却又没有真正抓着,女郎手里的冰剑一抽一转,似鞭似盾,半退半进,不攻不守,冷不丁扎他左眼一记,仿佛是蝇落蛉飞,轻巧得毫无道理,就这么穿过他那双坚逾金铁的手臂圈子,缩回竟还比穿入要更快得多。
方骸血惨叫一声,仰天栽倒,捂着眼满地打滚,缺牙迸血、糜烂如血洞的嘴里呜呜出声,听不清他骂的是什么,只觉惨极。
舒意浓起脚将他踢翻个跟头,正欲一剑了结之,红影一晃,血骷髅已拦在她与方骸血间,冷冷俯视女郎。舒意浓抬眸便能见到骨盔下的真容,然而余光一瞥见那酷似母亲的轮廓,没来由地心怯起来,小退了半步。
“……伤他到这般田地,你也该消火了。”茜衫丽人冷道:“言语冲撞而已,真要赔你一条命么?快滚开!我没时间同你算账。”
舒意浓止不住颤,她恨透了缩起肩膀的自己,恨透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低头,不敢直视她的面孔,遑论眼眸。可是她害死了娘,舒意浓对自己说。
是啊,你不开心么?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慵懒地交叠起双腿,没好气的冷笑道。
别说你没感激过她。娘死后的每一天,你都快活得像只花丛里的蝴蝶。好意思说!
“你——”她鼓起勇气霍然抬头,冷不防被一掌掴得倒退两步,粉颊热辣辣地疼。血骷髅还未放落手掌,墨柳先生已至舒意浓身后一丈,微微拎起满嘴鲜血、不住抽搐的方骸血朝她示意,瞥了她并起高扬的五指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
再动少城主一根汗毛,我担保这小子会死得很惨——她知道墨柳先生的武功很高,料不到短短数年之间,竟还能再提高境界,练至“进退无影”的地步,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又如何劫走的骸血,再如没事人般回到少主身后。这等造诣遍数渔阳地界内,除教尊之外,怕只有天痴和尚堪与周旋。
方骸血像只毁损的巨大提线傀儡,软弱地挣扎着,落在中年文士身上的拳头绵软无力,还不如侍女捶背,只余狞狠的眼神兀自不屈,瞧着十分险恶。
血骷髅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着实小看了意浓丫头,没料到她敢向刚正不阿、脾气死硬的墨柳供出圣教之事,更没想到墨柳会原谅她。
过去在天霄城时,她不是没想过动用这张王牌,但实在没把握墨柳在听闻此事后,是会继续效忠舒氏呢,还是为先城主清理门户,不敢冒此奇险;况且要在其人眼皮下暗行诸事,已够她伤脑筋了,只得假意豢养面首、日夜宣淫,狂信滥醮,多信神佛……荒唐事干得够多够狠,才好掩盖圣教的活动。
舒意浓不仅说服了刘末林站到她那边,更以美色迷住赵……迷住七玄盟主,得到足以和圣教叫板的强横武力。若连扩张最力的血海一系,不倚靠教尊赐下的奇阵都挡不住七玄盟,只能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虫海、灯海二系就更不消说。
今日之败,十年经营付诸东流,只因我小看了她。血骷髅切齿咬牙,姣美的唇勾微微扬起,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舒意浓不知她心中计较,银牙一咬,鼓起勇气。“容嫦——”
“……啪!”清脆的掌掴声再度响起,舒意浓俏脸微侧,美眸圆瞠,片刻才回过神来,不觉动了真怒,惧意顿减,切齿回头:“贱人!你——”
“啪!”血骷髅反手一扬,搧得无比俐落,连看都不看舒意浓一眼,视线越过女郎肩膀,静静回望墨柳。中年文士单掌扼住方骸血的脖颈,提小鸡似的举在半空中,方骸血奋力扳着他收紧的五指,整张脸迅速胀成了猪肝似的紫酱色,抽搐的双腿连踢蹬之力也无。
“我说到做到。”墨柳先生淡道。方骸血唇齿间的凄厉创口喷出血来,血色由鲜红转为乌红,最后隐带青紫,渐渐地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能活了。
“我知你一向如此,刘末林。”血骷髅揭下兽盔,随手扔在地上,披散的浓发美艳而凄楚,一如她带着满满自嘲般的冷蔑笑容。“但请你莫要杀他。他若身死,我也不活了。”
墨柳先生浑身一震,掌间的方骸血呕咳起来,挣扎也稍见气力,应是文士心思震动,不知不觉间松手,并未一径收紧之故。
“他若死,我也不活了”这两句,他曾听同一人说过两回,两次都是在棺前。
头一回是舒焕景暴卒后,舒子衿躲在房里不吃不喝,不开门窗不发一语,谁也不让见,姚雨霏一肩担起了治丧整顿、收拢人心的重任,一滴眼泪都没掉过。谁都知道舒焕景待她不好,不怪她心硬,直到某夜墨柳拎着酒壶偶经灵堂,想同其实也不怎么待见自己的舒焕景喝上一杯,才听见有人在灵前抽抽噎噎哭泣,宛若女童。
他没想到高挑出众、落落大方,长枪使得虎虎生风的夫人,哭起来会是这般模样。墨柳本想走,姚雨霏却瞥见了他,这样一来掉头离去,似乎太不近人情,只能摸摸鼻子走进去,斟了三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棺上,一杯讷讷地推至女郎眼前。
姚雨霏只是哭,半天才哽咽道:“我总想着他若身死,我便不活了……夫妻一场,为何这般对我?”说完又委委曲曲地哭了,十分伤心。墨柳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坐在一旁,直到她又恢复成众人印象里高冷的城主夫人,起身离去为止。
第二次,是在舒凤愁的棺前。
少年连灵堂也没有,母亲不肯承认他已死去,但遗体经历了一整个严冬,在即将春暖花开的当儿,尸臭已令一众下人难以忍受。家臣抬棺欲殓,姚雨霏却横枪挑翻了几个,众人只得请墨柳去说。
“……他若死,我便不活了。”
她连头都没抬,语声宁定,硬梆梆的不带情绪,仿佛只是在描述什么自然景象一般,不明白何以人人都不懂。他差点就信了,直到瞥见她那微扬的嘴角勾起一抹小褶,即便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那份横眉冷对的讥诮仍透着一股活灵活现之感。墨柳忽觉姚雨霏不是疯了,而是行走在梦中。
“你说凤愁是死了,还是没死?”他无法回答。
姚雨霏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她是在威胁。若众人拒绝玩这场“凤愁没死”的过家家,天霄城不仅要失去少主,也将失去主持大局的城主夫人——天知道她还要带走谁。
而这两次都只有墨柳在场,容嫦嬿不可能听见。
脱下兽盔的丽人终于抬起眼眸,正视着他,眼底掠过那抹既陌生又熟悉的讥诮讽刺,仿佛这一切不过就是个糟糕透顶的玩笑。
“放我走,刘末林,我和他不能死在这儿。”她毫无疑问就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墨柳无语望天,几乎呻吟出声。茜衫女郎不是在请求他,一城之主母何须求人?她是在威胁墨柳,威胁天霄城,威胁兀自困于玄圃山四百年的荣光之中,无由、也无从离开的人们,或还带有一丝解脱之人的怜悯和傲慢。
唯一比少主为邪教所驱策更糟糕的,就是驱策她做尽坏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少主的母亲!天霄城早被绕进了死结里,紧紧纠缠,注定无法逃脱。这……就是城主夫人的复仇吗?
——苍天啊!
刘末林闭上眼,脑中浮现老城主的面孔。记忆中舒龙生从未如此绝望,连“不怪你”、“你尽力了”之类的宽慰都说不出,只能悲伤地抬望水精穹顶,仿佛正细数着距天霄城的崩毁之日,还剩下多少辰光。
第六五折 慎恤伤慈 玉宫合衾
对舒意浓来说,这就像一场侵蚀现实的恶梦。
为诛杀容嫦嬿替母亲报仇,她做了许多准备,准备好对抗将她囚于悬崖石室的女魔头,这回不能再盼着会有小姑姑来拯救自己,轮到她保护小姑姑了——尽管现实里也是如此——为了姑侄俩,舒意浓决定亲手终结这场恶梦,让它彻底与现实划清界线,再无虞犯。
但她没有准备要面对母亲。
现在舒意浓终于明白:为何在血使大人跟前,自己是如此惊骇恐惧,强大的压力几乎迫得她喘不过气来……毕竟母亲正是她在这世上最最惧怕的存在,天生便克舒意浓。
只是,母亲为何要那样说呢?
“你也不是多受疼爱的孩子,犯得着么?”想起来每个字都像割在心上似的,一阵一阵的疼。舒意浓倒持剑柄,拼命抹脸,泪水却哗啦啦地止也止不住,越抹越多。
母亲厌烦地蹙眉,忽抬藕臂,舒意浓本能微仰,但又不敢全避。这回母亲却未掌掴,手掌轻抚方才打得微微红肿的面颊处,微凉的掌心虽然柔腻,却夹着指根茧子的粗硬刮人,其实并不算舒服。
舒意浓微闭着眼,任由母亲将失载的泪水在颊上抹开,咸涩的泪沁入因微肿而张开的毛孔,温热中带着丝丝的辣;尽管如此,她也不想将母亲的手推开。
这果然是梦。舒意浓忍不住想。
只有在梦中,母亲才会碰触自己,温柔的、爱怜的,不为什么的,就这么轻轻地抚摸小舒意浓。现实里,母亲连责罚都假手婢仆侍女,光是那股嫌恶不耐的神气便足以割伤女童,舒意浓简直不敢想肢接会是何等疼痛。
啊,母亲果然没有活过来,这不过是梦境而已。是我梦到了母亲
身子一晃间,“冰澈宝轮”已遭夹手夺过,茜衫女郎反剪她左臂,将舒意浓执于身前,冰刃架上女郎颈间,扬声道:“刘末林,你知道我也是说到做到的人。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玄圃舒氏的血脉就要断在今日,就断在你的手里。”
舒意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仿佛怕墨柳先生不信似的,母亲扭得她忍不住轻声哼出,肩臂上难忍的痛楚与其说伤心,加倍令女郎迷惘起来:都说“虎毒不食儿”,母亲怎会认为把女儿和方骸血放在秤上,居然是种威胁?
墨柳先生面色沉落,方骸血虽仍被举在半空中,掰扯颈间铁掌的动作瞧着稍稍有力了些,显是文士放松箝制,青年暂无性命之忧。舒意浓的视界里再度被泪水模糊成一片,双腿发软,若非遭母亲挟持,几乎站立不住,娇躯剧烈颤抖。
“夫人,”墨柳似乎斟酌了下称谓,毕竟无法确定手中的白眼儿狼知情与否、涉入有多深,犹豫一霎,仍是决定动之以情。“回头是岸,莫要一错再错。”
血骷髅——或该称她为昔日天霄城主母、“翠幌珠帘”姚雨霏——仰天哈哈一声,眦目狠笑:
“错?什么叫错?在天霄城小心奉承战战兢兢,舒焕景却视我如敝屣,从未拿正眼瞧我,遑论上心。在圣教,教尊赏识我重用我,委以大任,付以兵权,我想杀就杀,想肏就肏……哪一段人生才叫活错了,不如你来告诉我!”
墨柳先生无言以对。他犹记得灵堂那晚,女郎凄婉的眼泪;那不是骤失挚爱的哀伤,而是被残忍地伤害了、彻底辜负了的悲愤与心碎。墨柳向来清楚舒焕景是个混蛋,他不明白的是那厮怎地连死,都能折磨妻子到如斯境地。
舒焕景对外宣称是“因病暴卒”,实则却是死在女人身上。
墨柳是家臣中头一个获悉死讯的,是容嫦嬿亲自找的他,自然是出于夫人的授意,余人她谁也信不过。墨柳心知不妙,然而赶到挂松居时,仍被城主的死状吓了一跳
全身赤裸的舒焕景,大字型仰倘于榻旁地面,胯间肉虫如熟烂的茄子,被石磨铁砧一类的重物狠狠砸落,血肉模糊,不成形状。考虑到刀斫掌劈很难造成如此惨状,由内至外、爆血而亡,似乎是最直觉也最合理的推断。
榻上另一人未着寸缕,身材娇小,薄薄的奶脯似未发育,就是个毛都未长齐的女童模样,腿心里血迹斑斑,明显是刚被人破了瓜,半张脸却塌陷下去,白森森的残颅碎骨戟出血肉脓浆,惨不忍睹,竟是遭人以重手法杀害。
从舒焕景掌缘所嵌的骨片、牙齿看来,行凶者正是天霄城内最有权势的男人。他在侵犯女童之际,不知为何鼓爆了阳物,剧痛之下信手一掌,将少女活活打死,自己却滚落锦榻,要不多时便魂归离恨天,甚至不及呼救。
一旁铺着织锦的八角桌上,除吃喝到一半的残酒菜肴,还有只掀了盖儿的云母掐金玳瑁盒,贮装的却非珠宝,而是满满的铅白色药末,盖里留有和酒服食的狼藉残迹,可以想见男人那股子迫不及待。
墨柳在粉末里验出慎血胶、白鱼散等七八种壮阳药,参茸之流的大补臣佐就不消说,任两样都不该混合同吃,遑论和着烈酒连吃几匙。虽无毒质,却比鹤顶红更要命,莫说男人,是人都不该沾。
死掉的婢女是从外地买来的,到年尾才满十三足岁,上山才几个月,还没养出大户丫鬟的形款,瘦如黄绒雏鸡,连姚雨霏都喊不出名儿,经容嫦嬿提点才想起叫翠环。
翠环不是形似女童,她就是女童。
有女子十二三岁便嫁人了不假,但不是这样发育不良的。婚配无非为了传宗接代,尚未长开的幼女莫说怀上,腿心里塞颗蛋都孵不出鸡仔来,才有“童养媳”一说,不养到胸脯屁股稍稍发育、有点女人的样子了,等闲不让圆房。强摘花苞,人人知你心术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免多受腹诽,难以抬头做人。
堂堂天霄城之主奸淫幼女,还得靠壮阳药助威,最后更把自己给吃死了,这是泼天丑闻,玄圃舒氏丢不起这个人。墨柳拿定主意,不唤仵工连夜入殓,乐鸣锋、卢荻花等俱不知内情,只说城主练功急于求成,才走火入魔,不幸暴毙。
舒焕景确实性急,也有练岔走火的前例,再加上这一条又是出自墨柳之口,二人因此没有多问。至于往后的十几年间,渐渐有人把翠环的失踪与城主日常对女子的癖好联系起来,“马上风”的说法不胫而走,自非墨、姚等所能逆料。
当时唯一被告知实情、还给开棺见了尸的,只有快马赶回的阙入松。
主上死于城中,当晚同在城内、武功最高,且手握大权作主发丧的墨柳最是可疑,为防祸起萧墙,阙入松是唯一不能瞒的人,阙二爷便未开口,墨柳也会据实以告——除了避免内哄,他也想瞧瞧阙入松见到那只玳瑁盒的表情,以试探是不是他给的舒焕景。
然而并不是阙二。男人极力压抑着的愤怒和失望不亚于墨柳,他毫不怀疑如果舒焕景突然活转,阙入松会失手痛打他一顿,墨柳很可能拉不住,以致舒焕景被活活打死。不自爱,是上位者对忠心的部属最深的背叛,将家臣和玄圃舒氏推入如此境地,更是无法原谅。
舒焕景除了家臣,在山下也不乏猪朋狗友,壮阳药很可能是由此而来。
他以为姚雨霏的冷漠自持,是为了隐藏心中的愤怒,一如他与阙入松,直到灵堂内的彻夜饮泣,才知她真正隐藏的是伤心。
(你对那王八蛋一往情深,为何对爱你的女儿却如此残忍?)
但少城主不能再受伤了。没人比墨柳更了解舒意浓的脆弱,在女郎美丽耀眼、令人望之形秽的外表下,藏着个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旧布娃娃,被孤伶伶地遗落在童年的暗影里,再也不会长大,遑论缝补复原。
她努力练剑,认真扮演好一城之主的角色,甚至隐匿被奉玄教的恐怖所宰制,独自承担所有压力……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夸奖,希望墨柳和小姑姑,乃至所有她在乎的人都来摸摸她的头,说一句“做得好”,如此她便能继续下去。
她最想得到的夸赞,自然是来自从未夸奖过她的母亲。墨柳毫不怀疑她幻想了一个并未死去的姚雨霏,在心里肯定她每一次的努力奋斗;幻想的母亲多温柔,真实的母亲就让人多崩溃。
他必须让姚雨霏把焦点从女儿身上移开,无论她是有心或无意。
“这小子不是凤愁,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中年文士淡道。“凤愁在玄圃山,你回去便能见着,他——”
“凤愁死了。”
姚雨霏打断他,透彻里带着深沉的绝望,毫无波澜的冷漠令墨柳遍体生寒,他甚至觉得她有一丝讥诮之意。
“就连圣教秘术,都没法还我个活蹦乱跳的儿子。棺椁都烂了的一把枯骨能做什么?不,我不想再看玄圃山上的‘凤愁’了,你把他还给我就好,刘末林,好好的,别有什么损伤。你也不希望她这张漂亮的脸蛋出什么差错,缺手断胳膊什么的罢?”
舒意浓“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娇躯微晃,几乎站立不住。姚雨霏支起她的胸腋,满脸嫌恶:“站好!别整这些个无聊丑态,你个没用的蠢丫头!”
而墨柳就在她视线飘开的一瞬间发难。
青袍一闪,果断舍弃了方骸血的中年文士已至母女俩跟前,快得如鬼如魅!姚雨霏心知墨柳武功超卓,除非重创舒意浓,否则绝难拖住这厮,一咬牙便要横剑戮其颈,墨柳先生却抢先一步,臂入其间,拿住姚雨霏的腕子,劲力到处,冰澈宝轮“铿啷!”脱手坠地。
姚雨霏目露凶光,顾不得皓腕受制,尚能活动的左臂三式连环,招招都往女儿的要害招呼,打的正是围魏救赵的主意。墨柳挡得火起,猛将少主揽至身后,一掌打得姚雨霏连退数步,沉声喝道:
“夫人犯什么浑?亲生骨肉,何至如此!”
姚雨霏唇际迸出殷红的血渍,凭借一股狠劲生生抑住呕红,双峰急遽起伏,好不容易调匀翻腾的气血,狠笑:“谁挡路我便杀谁!是你逼我,不是我害她!天霄城的少城主大小姐,死活与我何干?”
“你……不可理喻!”墨柳想起她主持城务那会儿,也是这般疯癫,只是瞧着正常,思路之扭曲错乱,直是难与言之,偏又蛮横至极,此际不过是本色发挥,都不好说她有没有变。
以墨柳的武功,要拿下手无寸铁的妇人,不过就是三两招间,然而瘫软的舒意浓已占去了他一臂,挪移、出手俱都受限,姚雨霏又是衣不蔽体,白酥酥的饱满胸脯与腰腿等紧要处不住在虚掩的衣襟隐现,中年文士便不顾主从之仪,也不是窥人阴私的脾性,或频频转头,或不敢太过进逼,此消彼长间,居然闹了个僵持不下。
姚雨霏虽是莽横了点,倒也不笨,三两下便看出他的顾忌,益发大开大阖,索性舍了防守,拼命抢攻,乳浪臀波于茜色长襟间时现时隐,既狠又艳。
尤以一双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施展的《跨虎杀》腿法,最为致命:不但膝锤腿鞭招招紧迫,羊脂玉般的雪趾足背衬与彤艳艳的蔻丹染甲、出腿时腿心裸露的粉润娇脂和乌亮细茸等,逼得墨柳先生大半时间里只能别过头去以耳代眼,盲挡恶招,若非修为颇有差距,如此不利都难以令其落败,墨柳早和“金罗汉”陆明矶一样,惨亏于《跨虎杀》的艳技之下。
这实是场糟糕至极的比斗。
换作耿照或阙牧风这般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只要不死于《跨虎杀》,见此无边春色,约莫打得心旌动摇,乃平生仅见的艳斗。但修为到了墨柳的境地,既无半点波澜,也不欲、不屑占女子便宜,只觉烦躁而已;之所以迟迟未下死手,除了念及旧情,怕亦遍索枯肠,苦思该拿姚雨霏怎么办。
奉玄教干的破事,始终得有人负责,方能教少城主与天霄城双双脱身,这是对渔阳;对七玄盟,冒名一案亦须揪出罪魁,耿照才能对座下诸多头人交待。两者的答案可以是血骷髅,却不能是姚雨霏。
反天霄城阵营反的不是奉玄圣教,针对的就是天霄城。揭露“血骷髅真身乃天霄城主母”此一节,徒然坐实对手的指控,助其凝聚共识、排除杂音而已,形势将朝着对天霄城最不利的方向奔去。
斩姚雨霏于此间,毁尸灭迹,死无对证,说不定是所剩不多的选项中,最好的一个。且不说墨柳能否下得了手,但这绝对会毁掉少城主——舒意浓无法承受弑母的压力,哪怕非亲自动手也不行。
囚禁夫人,不让任何人知晓?或捏造一名不存在的阴谋家,来向七玄盟交代?直捣黄龙、攻破奉玄教,让真正的阴谋家负起责任,或是良解,但奉玄教那厢只要不是白痴,必放出“血骷髅乃姚雨霏”的证据,将火引至天霄城,便可逸待劳,再次藏入暗影中
无法可解。这是个死结,吸收姚雨霏入教的人,从开始便想好了整个布局,精巧之甚,简直无处下手。
(……可恶!)
墨柳挡开一记居高临下的踵刀,无意间将劲力用实了,几乎推得姚雨霏横里飞出。女郎倒地前手一撑,稳住重心,长腿连环又至,口中不忘揶揄:“可恶?刘末林,你不懂什么叫‘可恶’。舒龙生利用你对他闺女的心意,把你绑在玄圃山二十几年,到死都没打算把她许配给你,空手套白狼,那才叫可恶。
“你就是条狗,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舒焕景恨你忌惮你,却又不得不用你,只能把油水最多的肥缺给了阙入松,破格提拔,屡屡重用,拿他挤兑你、掣肘你,你为何要对他的女儿尽忠?是我给了你最大的权力,不让阙入松压过你,我和这蠢丫头之间,你为何偏帮她!”
中年文士发觉自己在无意间,把心底的“可恶”二字咒骂脱口而出,听女郎一阵讥讽,不禁微怔:“在她看来,我是偏帮少主么?”但他在长考时,连长年倾慕却未吐露情思、往来谨守份际的舒子衿都不曾想起,被说得莫名其妙,灵台一清,答案突然浮现。
他想的既非舒意浓,也不是姚雨霏,甚至不是舒子衿,而是天霄城。
在舒龙生阖眼的那会儿,他便下定决心守护这座山城,直至命终。
士为知己者死。老头子以国士待我,敢不以国士报之!
——为保天霄城,姚雨霏非死不可。
青袍大袖“泼喇!”一展,姚雨霏顿觉气窒,分明距离未变,墨柳甚至都没怎么动,不过是双臂分开,虚抱如球,她却如遭雷殛,一股潜劲自头顶直贯脚底心,任凭如何加力,身子却怎么也支不动,仿佛被毒蛇盯住的青蛙。
无形风压寸寸迫近,似慢实快,慢到似能听见死神的跫音,却又快到来不及眨眼。茜色大袖衫、敞露的胸膛肌肤、坚挺的双峰,乃至乳下的血肉肋骨……迎着无形气刀次第分开,摊散如羊片;回神惊觉是幻象,虽预示了结局,毕竟还未发生。
她从不知道“杀气”能具体到这般境地。
而一动也不动的墨柳终于抬头,额际垂落的两绺散发骤然飘起,剑眸一凝。姚雨霏明白此生将至尽头,目的既达,死在此人手里也不算太糟,嘴角扬起一抹凄婉微笑,认命地闭上眼睛
“……住手!”
劲风低咆,迎面两分,姚雨霏顿觉衣发像要被风刀削去,热辣辣地贴着雪肌一刮,隐隐生疼,心跳呼吸却未顿止,也没有开膛破肚的剧痛。睁眼赫见一人挡在身前,张臂遮护,墨柳的掌刀堪堪止于其人发顶,竟是舒意浓。
“别……别伤我母亲。”约莫也自知这个要求昧于现实,女郎嗓音微颤,闻之令人满心生怜。
墨柳见她背对姚雨霏,浑不设防,气极反笑。
“少主让开!你已不是小孩儿了,战场之上,岂能三番四次为敌所执?拿起剑来!”五指箕张,往虚空中一抓,忽听“嗡!”一声颤响,被弃置于地的冰澈宝轮仿佛被条看不见的套索一圈一扯,弹起飞至;将被吸入掌中时,墨柳却把手一挥,冰剑如遭受隔空搧来的巨掌一击,以笔直竖起之姿飞向舒意浓!
女郎双手接过,整个人被余劲横里推出,维持着单膝跪地,平平滑开丈余远,震得她浑身气血翻涌,若非及时支住柳腰,怕是要连人带剑掀翻过去,连滚几匝,足见墨柳之怒。
舒意浓不顾裤膝磨尽、肌肤渗血,咬牙一个箭步窜至,依旧回护母亲——她对如师如父的文士知之甚深,墨柳先生不爱杀戮,甚至是讨厌杀人的,然而一旦下定决心,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毫无转圜的余地,方才那凝练到几乎具形的杀气便是铁证。
“小姑姑……小姑姑也不会同意的!”她胡乱找理由,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顾不上修辞论理,泫然欲泣的模样说不出的动人。
“别、别杀她!求……求求你……求你了!她是我娘……呜呜……我已经没有爸爸,也没有哥哥了,好不容易娘还活着……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她对母亲有多畏惧,墨柳全看在眼里。果然不论双亲做了多过分的事,孩子永远渴求他们回头看自己一眼,哪怕是再廉价的随手摸头,能抵过他们所做的成千上百件破事……如此卑微渺小,就是所谓的孺慕之情么?
“不要拿背门对着敌人。”他硬起心肠。“我教过你多少次了?忘记她方才一逮着机会,便横剑抹你的脖子么?”
舒意浓“呜”的一声哭出来,却未抹泪,持剑的架式毫不动摇,打醒十二分精神,提防说话间突然出手,算是看透了自己。她自小便是个聪颖的孩子,只是瞧着傻,学东西虽不快,却很扎实……墨柳不禁有些迷惑;怎地她到这会儿还看不清,母亲对她毫无感情,是真可能从背后忽施偷袭,只为救那小狼狗一命?
姚雨霏大笑起来。
见二人投来或警醒或错愕的视线,女郎眸中并无一丝笑意,反而带着自残般的苛烈狞狠,旁若无人地笑完,冷蔑道:“用不着你求情,我还没这么窝囊,但你并不知道自己想救的是什么人,这点我最是看不过。有你这般蠢笨的丫头么?
“你爹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他轻贱我、鄙视我,认为我既土又丑。若我早认清现实,索性放手让他再娶个欢喜合意的,没准儿他便不会死了,反正老头子已撒手归天,谁也阻不了他娶个毛没长齐的黄毛丫头做夫人,起码闺房调和,犯不着同谁撒气。”
舒意浓自有了阿根弟弟,尝过床笫之乐,明白阴阳和谐确实重要,回想幼时父母间的剑拔弩张,忽然省觉,果然是床事极不协调的模样,无怪乎龃龉不断,情淡而生憎。
但……这怎能说是母亲的错?母亲纵使任性霸道,不讲理了些,在父亲面前始终是温顺的小女人。舒意浓长大后,间或从下人处听说了翠环之事,益发觉得是父亲不好,怎么也说不上母亲,心里总是替她抱屈的。
姚雨霏似乎看穿女儿的心思,蔑笑更冷,如刀剜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而凤愁却是我杀的,是我害死了他。这个秘密只有你小姑姑知道,我很意外她没同任何人说。”一瞥墨柳,很难说是挑衅或怜悯,就连讥诮都不知对谁,兴许更多的是对自己。
兄长……怎么会?他不是自杀的么?舒意浓都听糊涂了。
“容嫦嬿告诉我,她南方家乡盛行冲喜的习俗。”姚雨霏平静地说。“说男女之事调和阴阳,能生造化,每当有人病重无药可治,巫医便让年轻女子与之交合,死马当活马医,十个里总有三两个能见效,或延几年性命,也有不药而愈的,总之非常神奇,不妨一试。”
舒意浓记得这事。小女孩头一回知道“圆房”二字,便是听身边大人说。
但包括墨柳、小姑姑在内,天霄城的头人们都反对这样做:舒凤愁的身子骨是肉眼可见的羸弱,毋须大夫望闻问切,是个人都能看出。办婚礼冲冲喜或还要得,真要敦伦,只怕立时便要了少主之命。
若非如此,舒焕景死后不久,就有人提议给少主娶亲,长未长成、合纵连横全不重要,先给玄圃舒氏留种;后半截虽不好明说,实是怕舒凤愁来不及长大,猝不及防间断却香火,兹事体大。最终没敢硬干,还是怕孩子体弱,捱不起折腾。
到了容嫦嬿提议的时点,舒凤愁的病体只有更加沉重,留种虽益发迫切,但施行的风险也更高,不了了之乃是预料中事。而连这个结果,显然也在容嫦嬿的预期之内。
“……她趁我十分沮丧、心力交瘁时,悄悄告诉我,其实寻常的冲喜不过是讨吉利罢了,并没有什么效用。救回的那三两个,乃至不药而愈的,用的是一种管叫‘母宫衾’的秘术,说胎宫乃命源,其命不永,入宫当可延之。此术救活的全是孩子,且清一色是男孩。”
舒意浓茫然不解,墨柳先生却听得目露精光,捏紧了拳头,面色青得怕人,似已明白什么,只因荒诞太甚,怎么想都不肯相信。
“告诉我你没有这样做。”他咬牙道,声如雷滚。
“我做了,很多次。”姚雨霏惨然一笑,轻声道:
“那孩子没甚气力,反抗不了。起初他既愤怒又害怕,唯恐惊动旁人,不敢大声制止,只求我别这样。但男人嘛,你知道,身子诚实得很,哪怕再年少也是个男人,抵挡不了这种欢愉,尽管嘴上抗拒,最后他还是满满射了我一膣,又烫又稠,比他爹更像男人——”
“……住口!”墨柳沉声暴喝,震得舒意浓耳蜗里嗡嗡震响:
“我和你女儿都犯不着听这个。你……你……”再说不下去,戟指微颤,满面悲愤,仿佛只差一些便要压抑不住,冲上前来一掌将姚雨霏打死。
女郎恍若着魔,对他的狂怒压抑视若无睹,兀自沉浸在回忆里,怡然续道:
“那晚我无比羞耻,却也无比快乐;既痛恨自己,又欢喜不置。我丈夫不曾给我的,我儿子却给了我,我头一次觉得做女人的滋味竟是这般快活,他瞧着就像另一个更好、更完美的舒焕景,连反抗都怕被旁人察觉,使我无法在天霄城立足……从没人这样爱过我。
“这欢悦非是我一厢情愿。即使每回都激烈抵抗,但他越来越硬,越来越懂得挺腰,完全不像个虚弱的病人,每回结束还有力气跟我说,以后别再这样了,他不喜欢,我们也不应该。但我割舍不了,治病延命什么的,我早就忘啦,我只想被他插得满满的,想起来就湿得不得了,魂不守舍,整日里什么都干不成。
“有一晚完事后他又说,我一半想捉弄他,一半儿也有些不服气:男人我又不是不懂,棒儿硬成那样,还来说‘我们不该这样’,好像都是我的错,有本事你别射这么多啊!在我身上死命肏的时候,怎就不停下?便随口笑话他。他一句话也没回,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事后想来,他是那会儿下的决心罢?割腕脉、抹脖子,还有余力将刀子搠入腹间……他是铁了心离开我,不留余地。但他比他老子好一百倍不止,舒焕景骂我打我,嫌我臃肿愚蠢,比男人还像头熊,凤愁却只是离开我而已,一句‘下贱’都不曾说出口。”
姚雨霏微笑起来,神情如梦似幻,两行泪水扑簌簌直淌着,宛若河流,怎么都停不住。墨柳闭目转头,咬得腮帮子棱峭浮凸,左手五指紧抓脑门,颤抖的指尖仿佛一把插进了天灵盖,痛悔得难以言喻。
舒意浓是听得懂的,只是她不想懂。
她不想知道母亲强迫兄长做了什么,兄长又因何结束自己的生命。大人们不让她瞻仰遗容,但这些年她多少听过耳语,说兄长以刀抵着床柱,用体重一压,割开了血脉喉管,几欲见骨;倒落在地咯咯呛血那会儿,还挣扎着把刀戳入小腹,横向拖开,莫说气力和忍死之能大人难望其项背,若无钢铁般的意志,如何能做到这种地步?
现在她总算明白,兄长企图逃离的是什么了。
母亲美丽动人,充满魅力的胴体矫健如牝豹,同她欢好,想必是做神仙也不换的销魂滋味罢?即便是兄长,也难抵挡这天地间至极的诱惑,又不愿一错再错,走投无路之下,惟有一死了之。
“……现下,你知道凤愁是怎么死的了。”
母亲醒神似的抬头,恶狠狠瞪她,厉笑:“骂我啊,鄙视我啊!说我是无耻淫荡、害死儿子的贱女人!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毒妇,猥琐至极的愚蠢村姑,不配当一个母亲……不配做个人!骂呀,我等了你十几年,怎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你个没用的丫头!”
凤愁死后,她便等着这天的到来,没想到等了忒久。
发现爱儿之尸时姚雨霏几乎崩溃,当晚她穿着诱人的薄纱衫子,底下除了一件浓艳的红绸肚兜什么也没有,事前还特意支开了所有人,打算彻夜贪欢;回神时已置身在舒子衿的草庐里,哭得眼肿声哑,颅内疼痛欲裂,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虚浮一片。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总是大惊小怪、慌如雀鸟的娇小女子啥也没说,只紧紧环着她,温软微凉的小手不住摩挲她的背,姚雨霏忍不住鼻酸,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般偎着小姑的肩颈,抽抽噎噎哭了一夜。
后来,她动念过要除掉舒子衿,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这位小姑的剑法高得不可思议,连墨柳也不是对手,虽说日常里有诸多可乘之机,姚雨霏也没把握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只得死了这条心。
她迟早是要同意浓说的,妇人心想,在心里同长大了的女儿对峙,想像得知真相的她对自己会是何等鄙薄、何等愤怒,指摘她害死兄长,荒淫无耻,骂得她无地自容。渐渐姚雨霏失去面对女儿的勇气,不敢想像那日到来时的惨烈,索性保持距离;越不上心,将来的痛苦也就越淡薄。
把“舒意浓当男子养”不过是借口,就算是姚雨霏,也知女儿无论如何变不了儿子。但霸道狂信的愚妇形象利于御下,更能掩护圣教的活动,再离奇的事在发生夫人身上都不奇怪,谁也想不到姚雨霏有发展秘密组织的能力,她就这么骗过了所有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意浓丫头太软弱了。长此以往,就算舒子衿把真相告诉这丫头,她也没有仗剑问责、制裁母亲的能耐。
姚雨霏曾试图改变,无奈适得其反,也算莫大的讽刺。
而今这丫头居然只手颠覆了血海一系,重挫圣教势力,还口口声声要替自己报仇,手刃容嫦嬿……是长大了啊,多少能期待一下她为兄长报仇的坚决与狠劲。
来啊!来杀我,杀死这个害死你无辜兄长的淫贱妇人!连生身母亲都能杀,世上便再没有什么能难倒你了,笨丫头!
铿啷一响,舒意浓和身扑上前去,姚雨霏听着冰澈宝轮坠地,惊觉并未遭利剑洞穿,而是被女儿抱了个满怀,温湿的泪渍浸透茜色衫子的襟领。
“别……别这样说!呜呜……母亲别这样说……”
姚雨霏从错愕中醒过神,欲将她推开,怒道:“放手!你聋了么?还是神智不清了?是我……是我害死了凤愁!你听见没有?是我害死了你哥哥!”却始终无法挣脱。
“不是的……不是母亲!怎是母亲杀了兄长?他是自杀啊!”舒意浓哭着说:
“兄长死了,母亲肯定最伤心……我自己便伤心得不得了,没法想像母亲有多伤心……别再说您害死兄长了。就算母亲有错,您也不希望他死的,是不是?若有机会,拿自己的命换兄长之命,母亲难道不换么?我曾想过无数次,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放……放手!”姚雨霏又怒又窘,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拼命想挣脱女儿的怀抱,直到那句“死的是我就好了”钻入耳里,突然一怔,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抱着舒意浓软软跪落,母女俩并头交颈,无语凝咽。
不,不是你。是我。若死的是我,那就好了。
她伸手抚着女儿的脸颊,袅娜地复起身来,将那张驰名天下的绝艳妾颜稍稍捧远,直至凝眸可见,见她哭泣的模样果然美得不得了,不禁失笑,难得没有冷蔑讥嘲,隐有些得意般,与女儿抵额片刻,才喃喃低道:
“你做得很好了,可惜还不够好。看在你遂了我心意的份上,母亲再教你两件事:第一,不能不做的事,下手要狠,除非我死在人所不知处,挫骨扬灰,点滴不存,否则天霄城是毁定了。我与天霄城只能活一个,你选我么?”
舒意浓悚然欲起,俏脸却被母亲牢牢捧住。湿热的香息钻入鼻端,既陌生又熟悉,动听的磁性低语幽幽续道:
“第二,隐瞒就是骗,就是背叛。别信背叛过你的人,有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算是我也一样。”冷不防一推,趁舒意浓踉跄倒退,矮身自胁侧钻过,信手抄起地上的冰澈宝轮,反足蹴中舒意浓腰际,借力蹬出,挺剑刺向墨柳先生!
墨柳本就防着她出手,正欲夺剑,倏忽福至心灵,侧身一让,格开一记青芒窜闪的掌刀,方骸血浑身烟气缭绕,缕缕窜如抽丝,不顾眇目淌血,双掌运化,奋力轰向墨柳!
姚雨霏适才所为,包括供出爱子身亡的真相、出剑拖住墨柳等,无不是为他争取时间。岂料方骸血一起身,竟未夺马出逃,反而上前搦战,女郎心中直将青年怨上了天。
以墨柳的修为,便让她俩双足一手,单臂对敌,大概也很难输;方骸血左眼被刺,距离的拿捏、平衡的掌握等尚须重新适应,这还不说彼强我弱,绝非斗气的好时机。
只见中年文士单手揽剑如雀尾,另一手卸去方骸血的攻势,满拟吐劲的瞬间刚柔互易,震死青年拿下姚雨霏。蓦听“喀喇喇”一阵炒豆裂响,衣不蔽体的美妇闷哼一声,娇躯倒飞出去,宛若纸鸢断线,一抹血线酾过长空,落地时连滚几匝,难以撑起,模样十分狼狈,显然受伤不轻。
方骸血震开墨柳的左掌,径袭胸口;墨柳左臂垂落,一动也不动,及时回过右掌接敌,“砰!”小退半步,察觉对手掌力尽吐,果然年纪太轻,应敌欠缺火候,浑没想到墨柳还留三分劲,余力如叠浪般从不知名处涌出,层层加催,方骸血双脚离地,亦如女郎般弹飞,但落地时仅一踉跄,即伸臂去捞姚雨霏。
两人相扶掠至树下,解开雪狮子和青骢马的缰绳,飞身上鞍。
双驹都认得姚雨霏,虽有抗拒,毕竟是旧主,二人联袂催驾,转眼便即远去。
墨柳拾起一枚石子,强提真气,朝姚雨霏脑后掷去,狞恶的破空声胜似炮石城弩,听得人肝胆俱裂!
方骸血听风辨位,连头都没回,抄起鞍畔箭袋一抡,猛将来石击飞。墨柳迟疑片刻,弃了手中之石,正欲查看少主的伤势,蓦地天旋地转,一跤坐倒,生生咬住涌上喉头的大股腥甜。
(这简直……像被自己打了一掌似。)
但他敢肯定,盏茶工夫前方骸血绝无如此修为。墨柳差一些便要扼死他,除非方骸血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生死交关,宁可藏招藏到送命,仍不显山露水。
饶以青袍文士见闻广博,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知若无与自己并驾齐驱、甚至稍胜一筹的功力,方骸血挡石之际,卵石应能径穿革囊,击破姚雨霏后脑杓,然而却被那小子信手磕飞,显是真力到处,鞣革亦不逊金铁。
他的手法全无独到处,甚至可说糙得很,所仗必是修为,别无其他。
风行观的《火碧丹绝》真气致密,独步武林,赵阿根的内功虽似同源,细辨仍颇为不同,墨柳因此信了他是另有源头,而非盗练本门绝学。
但方骸血适才那一轰,却是不折不扣的丹绝心法,连真气独有的细微特征,都与墨柳自身所练一模一样,蕴有融合玄圃舒氏家学的玄英功。此法他只完整传授了舒意浓,连舒龙生、舒焕景父子所知亦仅皮毛,方骇血的内劲却与他宛若镜照,功体对同源劲力的防御不及其他,因而重创了墨柳。
方骸血出手极狠,姚雨霏根本是被他轰飞出去,墨柳不过是传劲的媒介而已,甚至帮忙卸去大半劲力,出于本能地保护了姚雨霏,与人联手的顾忌那小子是半点没有,残毒得心安理得。
若非记着拉女郎上马,又替她挡下飞石,墨柳都想请方骸血顺手帮个忙,莫让她活着走太远,无声无息抹消这个痛脚便了。
上回伤这么重,还是单人孤剑上玄圃山,揍得舒焕景满脸是血、不省人事那会儿。这么一想,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突然涌现,他总以为自己是不会累的,原来只是还没到时候——墨柳只觉越来越松、越来越困,眼看便要沉沉睡去。
“墨柳先生、墨柳先生,墨……师傅快醒醒,师傅……刘末林!”
少城主殷切的呼唤,拉住了他将散的意识,不让飘出九霄天外。
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少城主之所以着慌起来,盖因墨柳先生身下扩延丈余方圆的龟裂浅坑,仿佛凭空出现,令人怵目惊心。
适才她没瞧真切,依稀是墨柳与方骸血肢接的瞬间、将母亲震飞之际,靿靴硬生生踩陷下去,蛛网般的地裂“啪啦啦”地应声爆开,墨柳先生的左掌竟被震甩开来,以右掌抵胸接敌,撑臂再出,吐劲轰飞了方骸血;垂落的左臂直到坐倒,都没再举起过,指掌隐泛青紫,肿胀得怕人。
此间位于地穴之外,地质半砂半岩,极为坚硬。这一地蛛裂便拿铁锹挖,大半个时辰内也敲不出形来,须得何等巨力,方能一蹴而现?
“没事……我没事。”
中年文士眸焦倏凝,勉强收束散乱的真气,把她的忧急看在眼里,淡淡一笑,不待调息,扶着女郎起身,面上未露半分痛楚,以免少主失了沉着,咬牙沉声道:
“须赶在七玄盟之前找……找到夫人,她知道的太多了,不能落在他人手里。让荻隐鸥放鹰,运气好的话,咱们还能趁着先手,抢下这局!”
第六六折 穴蚁何逃 安有华簪
无际血涯内外的战况,结束得比想像中要快。
在薛百螣的指挥之下,天龙卫以藤牌严守、阵中诸人使长兵重兵殴击头颅的策略奏效,发狂的鬼面武士们纵使无视伤损痛楚,舍生忘死地撕咬扑抓,所能造成的伤害却迅速受到控制,渐渐无法威胁七玄盟;受阻于藤牌阵的结果,反倒彼此间攻击起来,又不能权衡利害、及时收手,无形中加快了被扫荡的速度。
庄内婢仆的身体素质远不如武者,虽有屋墙檐荫等以为掩护,但狂化后再无半点清明,也无谓运用与否。经历过庄外的震撼教育,七玄盟众人算摸清了这帮疯狗的习性,猝然遇袭的几率急遽降低,几无伤损。
正欲扫荡一空,冷不防爆瓜之声此起彼落,狂化的鬼面侍女们纷纷炸去半颗头颅,直挺挺地倒地抽搐,眨眼间便一动也不动,却是聂二终于理清了古阵的运行规则,逆转阵图,使蛊虫爆体而亡,一波带走了宿主。
“……没想到效果忒好。”俊美苍白的女装小个子抹去额汗,连一瞥“战果”也显得兴致索然——有得选的话,聂雨色多半想留几个活体测试阵法——忍不住喃喃道。“这个味儿……也太冲人了罢?”
此非无病呻吟,他是真觉得奇怪。
奇宫术法只在龙庭山左近有着出类拔萃的效果,一直以来都是阳山九脉间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出了奇宫,那些在山上无比神奇的阵法符箓,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乃至失效,也是肯下死功夫研究术法的派系越来越少的关键原因。
以血骷髅所用的两组阵图,都是靠关键的发动辅具一拄地面,即产生大范围影响,不分远近,一视同仁;旁人或无阵法根柢,无法理解这有多难,却瞒不过行家聂雨色的眼睛。
如非是奉玄圣教的阵法系统异常优秀,远超奇宫,便是此地同龙庭山一般得天独厚,拥有特别适合调动地脉、推行阵图的条件。这都还没算上血骷髅是不通术法的外行人,透过藏有符箓的枪杆发动,代表此一机制没有对位嵌合的严苛要求,但日常又不致于无意间触动,怎么想都是匪夷所思。
聂雨色不觉得奉玄教的阵法有精妙到难以理解的程度,给他足够的时间,绝对以奉玄教的术法,能干掉教中的术法头人,由此更突显出其他条件的蹊跷。到底是什么,使奉玄教的阵法在此地能如此有效?
于此聂雨色有个理论,他管那个“其他条件”叫阵法浓度。古往今来,遍数东洲的术法著述,从未有过这样的说法,最相近的概念应该就是“地脉”,但地脉究竟是地下水脉、可通气的天然岩隙或某种金石矿脉,不曾有清楚描述,宁可夸夸其谈,避重就轻,形容得天花乱坠神而明之,却无实指。
聂雨色的想法很简单:讲不明白,那就是不知道。
地脉一说,不免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自然而然往水脉、气脉或岩脉作联想,万一是地表的某种植物、动物群聚,乃至山川地貌所致呢?他决定抛弃这种空泛的说法,改以自创的“阵法浓度”指涉驱动阵法的力量根源,自然不是全凭想像,而是源于自身的经验。
他幼年时头一次上龙庭山,便觉空气极湿极厚,光要吸进肺里都费力,恍若溺水。聂雨色一直以为大家都这样,花了几年才勉强适应;偶尔与师兄弟聊起,始知只有自己有这样的感觉。
他能在龙庭山以外的地方施展阵法,盖因能嗅出与山上窒人的空气近似的那种湿。那些看似不起眼、甚至毫无道理的地方,往往更能使术法图录奏效,秋霜色因此打趣说他有副能嗅得地脉的狗鼻子。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苍白的小个子咬牙腹诽,毕竟不敢真杠上老大,免得被那厮记仇恶整,真个是生不如死。
——老子是狼的孩子,不是狗崽!
他一度以为韩雪色是同类。远远盯着他那会儿,聂雨色是对他颇有好感的,哪知后来真照了面,又没来由地嫌恶起来,光瞧便觉烦躁——好在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如此强烈的反应,在聂雨色来说是十分稀罕,他始终觉得宫主身上有什么与龙庭山的湿浓空气相类,皆非自然之物,只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而已。
无际血涯的阵法浓度没有浓到令他感到窒息,直到蛊虫爆头之后,空气中浮挹着若有似无的潮润,嗅着像腐烂的青苔或癞蛤蟆腥黏斑斓的背部皮肤……当然与龙庭山那苍郁鲜烈的厚重湿气全然不同,感觉上却是性质相近的玩意儿,有些共通的特征。
“阵法浓度”或许比他所想像的更具体,不光只是个代称或假设。
有趣。聂雨色决心在进一步做出结论之前,死赖在庄子里,谁也别想赶走他。
耿照先众人一步入庄,毫无意外地找到石屋密门,钻出密道后却不见血骷髅二人的踪影。
从地面的血迹、鞋印和马蹄印子,可知不久前曾有一场恶斗。那以一只轮廓宛然、如自坚硬地面雕出的靴印为中心,龟裂的痕迹四散蔓延开来,直径逾一丈的蛛网状浅坑,直瞧得少年心惊肉跳;便在内力出问题之前,想在这种岩质地上留下同样的陷坑,耿照亦须用上十成真力,效果未必有这么好,非是能轻松办到之事。
问题在于:是谁居高临下轰出这一掌,又是谁不闪不避硬接一记,以致留下这般骇人的印记?不见尸体血泊,代表此招之后,双方起码是平安离开的,但细数接触过的渔阳高手,石世修、诸葛残锋乃至别王孙皆无此能为,血、木二骷髅更不消说,约莫只有从天痴上人的手底下使将出来,少年才不觉意外。
但天痴若然来此,只怕洪钟般的诗号和豪笑之声早已传遍山前山后,惊飞满山走兽飞禽,无比烜赫。让这人低调来去,那是绝无可能的,没有个千儿八百的观众鼓掌赞叹他怕是会死。
耿照想起了另一人,但怎么都还缺着一个,究竟是那一方带走了血骷髅和方骸血,则又是要命的问题。过不多时,薛百螣、漱玉节和媚儿等亦循密道而来,见得靴印地裂无不咋舌,相顾骇然。
众人收拾战场,差不多也用了整整一天,将尸首拖至庄后掩埋妥适,留下百来人驻扎在无际血涯,包括薛老神君及其座下的天龙卫,和以曹无断为首的部分黄岛豪士,差不多各占一半。
剩下的黄岛之人除将死伤运回环跳山,将此间诸事向神君敕使禀报,也带回盟主嘉奖感谢的手谕,其余则以庄子为中心,散至邻近的村镇聚落、水陆要道,留意是否有不寻常的动静,半是放风出警,半是打探消息。
黄岛何神君座下与各岛最不同处,在于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其中多有奇人异士,无论是混迹市井,抑或出没于通都大邑荒僻山村,俱无违和,总能找到合适的人来干活。
耿照总绾外道七玄以来,于帝窟五岛一系,同黑岛漱玉节、白岛薛老神君走得最近,土神岛这厢总觉有些受到冷落,难免不是滋味。
众人多蒙他出手,才能除掉岳贼、解了雷劲贯体之厄,说一句恩同再造,实不为过。而少年为救忍辱卧底的红岛符神君攻打五绝庄,更在三乘论法大会之上技压群雄,无不令人敬佩,黄岛豪士对他的印象本就不差,有些甚可说是欣赏,颇有意结交,由是更显出受冷落的不是滋味,感觉十分复杂。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耿小子与我家神君不仅年纪相近,站在一块儿感觉也挺般配,一边是温柔貌美,一边是英雄了得;又传说盟主十分厌恶漱琼飞,连对漱玉节那骚狐狸也不假辞色,不如众人想像中亲近
这眼色可多难得啊!众人忍不住相顾慨叹,大慰老怀。不惑于骚狐狸的皮相,一眼便看穿其豺狼心性,简直是容相公再世,这都不能说是男人了,是他妈圣人!
流传着流传着,黄岛诸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某个可能性,自此便似丈母娘看那啥,越看是越有趣,办起盟里的差使也格外尽心。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计较这么仔细做甚?还不是为了神君?
漱玉节不知风评再度被害,趁黄岛拣了体力活儿干,让潜行都排查方圆十五里内的客驿脚店,连能让人投宿打尖的道观寺庙也不放过,果然找到了陆明矶的藏身处。
耿照亲自上门,对陆明矶坦白身份,直言无隐,赢得陆明矶的信任,被带与贺延玉团聚。夫妻俩历劫重逢,恍如隔世,相拥流泪、互诉别情自不待言。
末殇和王士魁在漱玉节悉心照料下,接连脱离险境,次第清醒过来。鬼大夫本不欲与陆明矶夫妇见面,准备悄悄离去,未料打开门来,却见贺延玉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显已料到他会不辞而别,专程等在外头。
最终是王士魁哼哼唧唧醒来,见浑身包如粽子一般,以为自己要死了,又畏潜行都的小姑娘们如猛虎,唯恐再遭无情摧残,心想死前肉体还要饱受淫辱,不禁悲从中来,呼天抢地求爷告奶,闹得不可开交。
末殇又气又好笑,只得留下,但仍不肯见陆明矶,对贺延玉道:“我与你丈夫仇深似海,没甚好见。本欲杀他,一想到他以重残之身,苟活于世,此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忽觉解气,这才留他一条狗命。你爱怎么想,不关我事,休来缠夹,免得我改变主意。”之后连贺延玉也不见。
当日救回的,分明还有另一名白衣女子,不知怎的却消失无踪,遍寻不着。安置其人的厢房前、小院外均留有潜行都把守,遑论遍布庄内外各处要冲的天龙卫与黄岛豪士,决计不能教她大摇大摆走出无际血涯……但偏偏人就是不见了。
事后盘问诸多守卫,试图厘清有何人曾进得院内,接触过那白衣女子,乃至有将人夹带出去的嫌疑者,岂料有的说是鬼王阴宿冥,有的说是蟏祖雪艳青,最离谱的是一名潜行都少女吞吞吐吐说“我轮值时只有宗主离开过”,然而所有被声称目击之人无一接近过小院,遑论审问女子,堪称奇闻。
末殇作证此姝假扮血骷髅与其侧近心腹白如霜,以潜入庄内盗取机密,似乎精通某种不靠易容、纯以模仿言语神态欺人的伪装术,十分高明,但对其来历亦不甚了解,只不过有着逃离无际血涯的共同目标,因而短暂合作过。
耿照想起舒意浓曾向他提过某人,再与密道外的裂坑连系起来,虽满不愿接受这项假设,似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天霄城的人……来过这里。)
不,更有可能就是他们抢先一步,劫走了血骷髅和方骸血。
那白衣女子应是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里的卢荻花。姐姐半炫耀半说笑地提过卢荻花的神技,当时两人正推敲着容嫦嬿换脸的可能性,卢荻花是做为“易容术以外的参照”出现在对话中。
陷坑就更不消说,以墨柳先生之能,一掌打得方骸血陷地成坑毫无困难,地上的血渍便是重创的方骸血所留——耿照虽以“非为邪刀”击溃了他的自信心,但方骸血武功未失,血骷髅并无接墨柳一掌而不呕血身亡的能耐,必是方骸血扛下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此番七玄盟的进攻,事前虽非毫无准备,发动的时机却是因血骷髅掳走耿照而起,未能及时通知阙府;天霄城即使察觉动静,也不及集结人马,赶上连夜开拔、苦苦追逐盟主的七玄盟。
但姐姐的爱马惊涛雪狮子乃万中无一的千里神驹,脚力在二人相识之初,耿照便已见识过,即便运起十成功力急奔,也难以追上放开四蹄的雪狮子。
从树下的两骑蹄印来了又去可知,必是舒意浓与墨柳先生相偕而至,以阙二爷的财力,府中再匀出一头千里名驹怕亦不难;凭一人之力便能护卫少主周全,舍墨柳其谁?
至于天霄城众人是既知无际血涯的所在,却刻意隐瞒,抑或透过监视七玄盟动向,乃至暗中追查血骷髅势力而得,耿照宁可相信是后者。除了不愿姐姐对自己有所隐瞒的私情,从卢荻花独自潜入无际血涯、几乎失手被俘来看,也像是仓促而行的结果,因而缺乏稳妥的撤离计划,不得不随机应变,险象环生。
天霄城与七玄盟在血骷髅一事上,其实是立场冲突的,双方各派探子秘密盯住对方的行动,甚至互相争夺打下无际血涯的主导权,并非难以想像之事,毋宁说是耿照与舒意浓的关系延缓了此一矛盾的爆发,但毕竟不能全免,始终都要面对。
即使血骷髅的真身是容嫦嬿,也无法抹煞她过往与天霄城的关联,况且女郎有张与舒意浓之母一模一样、渔阳三郡内识者众多的脸,便说她是诈死的姚雨霏,天霄城怕都不易自辩。对天霄城来说最好的处置,便是悄悄杀了容嫦嬿,毁尸灭迹,如此舒意浓曾为奉玄教所驱策的痛脚,方能掩盖于人所不知处。
但对七玄来说,血骷髅在渔阳武林之前公开认罪,承认冒了七玄众人之名干下大案,却是无法退让的底线。七玄不是不能杀人,也不怕在渔阳开杀,然而没做的事绝不能认;耿照寄望于如梦飞还令能为舒意浓逼退反天霄城阵营,用以交换容嫦嬿公开伏法,奈何无法分身于不应庐、阙府两头,还来不及与姐姐、墨柳先生细细商量,被迫提前发起了攻打无际血涯的行动。
少年苦思一夜,平明前召集七玄众头人,决定以护送陆明矶夫妇为由,前往钟阜阙府一叙,正式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拜会天霄城少城主。
“眼下城内不知有多少只眼睛,正盯着朱雀航金风巷,”曹无断沉吟道:“本盟如此招摇,形同昭告天下,七玄已入渔阳;敌众我寡,岂非成为众矢之的?”
薛百螣也摇头。“我不是为天霄城说话。但之前本盟隐密行事,正为了避免天霄城坐实通敌的罪名,平白授人以柄。这会儿大摇大摆地入城递帖,舒家小娘皮怕要与盟主翻脸。”
阴宿冥没好气道:“翻脸就翻脸!翻脸又怎地?薛百螣,你这是胳膊肘往外弯了啊!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薛百螣这些时日算是摸清了这只红醋坛子,懒与女郎缠夹,抱臂抚颔,蹙眉长考。他知耿照有着超龄的沉稳智谋,行事尤其谨慎,不会无端高调,只是不明白此时此刻特意这样做的理由。
漱玉节淡淡一笑,击掌道:“妾身料盟主之意,是要让天霄城选边,要嘛与七玄勾结,要嘛献出血骷髅祭旗,还本盟一个清白名声,如此七玄盟便非渔阳武林的公敌,而是天霄城的盟友强助。此消彼长,相信聪明人的选择不难。”众人无不露出恍然之色。
耿照点头道:“虽是如此,正如老神君所说,也不能大摇大摆进出,要是先传出天霄城与本盟勾串的风声,那也不必选边站了。人用不着多,我想请薛老神君、漱宗主以及蟏祖陪我走一趟。”
薛百螣在渔阳威名素着,无论黑白两道,都敬这位耿直刚硬、行事磊落的老神君,等闲不被视为邪派人物,且近十几二十年来,薛百螣极罕在公开场合露面,各路探子未必识得这位灰髻麻袍、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儿,既能对天霄城施压,又不致立时便走到图穷匕现的那一步,尚有转圜的余地。
挑选漱玉节和雪艳青随行,也是同样的道理:
漱玉节多以“乌夫人”的身份现身人前,穿上贵妇人的华服,戴上面纱,恁谁也想不到这位雍容优雅的美妇,会是昔年威震三郡、杀人不眨眼的“剑脊乌梢”;而雪艳青只消换下那身裸出大片雪肌的异域金甲,改着寻常武服、甚或是女装前往阙府,也不致令人联想到天罗香的武魁。
玉面蟏祖尽管身形出挑,但渔阳最不缺的便是玉腿修长、身量不逊男人的高大女子,雪艳青可以随意行走于大街之上,毋须担心引人注目。
媚儿原也有这样的效果,耿照只担心她一见姐姐又要闹,抑或出言不逊,惹动两家龃龉,反倒不妙,好说歹说让她留了下来。
商议停当,四人轻装简从,带陆明矶夫妇、末殇与王士魁等分坐几辆大车,前往钟阜城,赶在车队进城之前,遣潜行都快马先行,通知阙府盟主将至,并已救出金罗汉夫妇,送交天霄城照管。
据说阙二爷闻讯并无喜色,府内气氛低迷,大堂的酸枣枝椅上坐着几人,前往报信的潜行都少女,特意挑了并未执行过监控阙府的,以免被相关人等认出,无法辨别堂上都有什么人,只说不像宾客,倒似彻夜未眠,所有人无不面露倦意。
车队停在阙府侧门外,为防惊动眼线,阙入松并未出迎,只在堂前等候,一块儿的还有阙夫人、乐鸣锋以及卢荻花。耿照听闻卢荻花之名,刻意多看一眼,却觉十分眼生,记忆中并不曾见。然而他确实救过那名白衣女子,此姝若非冒名,其技堪称出神入化,丝毫不逊殷横野那使人记不住面孔的奇异能为。
双方互通姓名,礼尚往来推让一阵,入堂分了宾主位坐定,才发现堂中已有两人,其一坐着轮椅,竟是石世修;挨着他坐的美人娇腴温婉,气质出众,自是其女石欣尘。
“赵阿根,你不简单哪。”石世修瞅着他一径冷笑,阴阳怪气的口吻听着虽不怀好意,倒不像真生气了的样子,讥讽促狭远大于恼怒,但毕竟还是有些着恼的。“‘麟童’梅少昆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居然是个祸世的小魔头。舒家丫头是给你糟蹋了,不得不委身侍魔,与七玄外道同流合污么?”
薛百螣与雪艳青面色微变,耿照却略一横臂,示意无妨,对着白衣秀士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山主见谅,晚辈不是有意欺瞒。况且山主早已知悉,只是不说破而已;既承山主之情,岂能自讨无趣?”口气虽客客气气,内容却不怎么正经。
石世修怪笑:“你怎知我早已知晓?”
耿照道:“晚辈原本不知,但诸葛前辈若能猜着,自瞒不过山主。”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极是古怪,蓦地噗哧一声,相视大笑。
阙入松暗暗纳罕。石世修性情古怪,他多年来小心奉承,锐意结交,最终也只落得牧风被驱逐下山,从此自师门除名;虽是那小子自己作,然而知子莫若父,阙二爷并不信儿子能做出多出格的事,只是被石世修逮住借口,借题发挥。看作玉京的天潢贵胄给本地暴发户个下马威,事情便简单得多。
赵阿根小小年纪,怎能与这厮如此投契?
石欣尘见二爷面色不好看,低声轻唤:“……爹!”石世修哼道:“爹什么?他儿子又不是我弄丢的,怎地我便笑不得?”
耿照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难掩错愕:“阙兄……二公子昨夜没回来么?”
阙入松摇摇头。“我已派人四出找寻,希望有好消息。”
石世修瞥他一眼,又冲耿照嗤笑道:“千万别告诉我,咱们千辛万苦捶打的那枚真令,你让阙牧风那浑小子带在身上。你武功便未胜他十倍,三五倍总是有的,何苦让他扛这个扛不起的责任?”见耿照无言以对,嘲色益浓:
“你还打了枚假令不是?给他呀,搁着过年么?还是他又自告奋勇锐意承担,然后照例捅了篓子?”
“……爹!”石欣尘忍不住插口。“牧风是佻脱了些,做事还是稳妥的。身怀重宝,受人觊觎,以有心算无心,不知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怎能说是他的错?”
阙府众人等了一整夜没见阙牧风回来,派人四出寻找,其中就有去了舟山打探的。阙牧风已非当年毛躁飞扬的少年,不过一夜未归,其父便急着找人,石欣尘尚未反应过来,石世修已猜到是如梦飞还令之故。
此令他好歹也出了一半气力,想到居然被浑小子阙牧风搞丢,石世修气不打一处来,让女儿备了车马直奔阙府。他自与天痴摊牌后,再无对二病掩饰内力全失之事的顾虑,诸葛残锋更似有回护之意,天痴投鼠忌器,找麻烦的可能性不高;无惧天痴,还有哪不能去?
说是来兴师问罪,其实更像看戏,专看天霄城众人失却此令,该有多苦恼。阙入松有三个儿子不说,连阙牧风这头驽马都能迷途知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石世修最讨厌这种阖家美满的王八蛋了,决计不肯错过亲睹他们痛苦低回的机会。
只是阙入松既不能直承有此令存在,石世修也不好说“我知道你们着急啥”,双方就这么云遮雾罩地打着哑谜、互猜动机,阙入松始终赶不走他。直到七玄盟派人来传讯,始知早已在布衣名侯的预料之中。
石世修听女儿替阙牧风说话,怪眼一翻,咄咄逼人。
“人是在妓院丢的,得多稳妥才干得出?”石欣尘还待温言劝解,见父亲脸色沉落,眸光十分不善,只得硬生生咽回腹中。阙入松听着他对儿子的尖刻嘲讽,面上不见喜怒,耿照正对二爷的忍气功夫感到佩服,叠至的通报声里,少城主已来到堂前。
除石世修外,众人尽皆起身,耿照见她背着初阳袅娜行来,影中的俏脸依然白若敷粉,透似凝脂,美得难以言喻。
两人痴痴对望,女郎晶润的泪汪在翦水瞳眸中一漾,与久别重逢的欣喜同被生生抑下,直到发丝幽香掠过鼻端,舒意浓头也不回行过,至主位前霍然转身,俐落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坐下时已是威仪凛凛的一城之主,再无半点小儿女情状。
她清了清喉咙,按辈分向薛、漱等打过招呼,才对盟主表达谢意,感谢七玄盟将陆明矶夫妇送回阙府,不忘委婉地表达无法参战的遗憾,未对七玄盟擅自袭击无际血涯、没有照会己方之事着墨多少,只问了昨日的战况。
“……可惜走脱了血骷髅。”
听完耿照的扼要叙述,女郎露出十分惋惜的样子,随口问:“盟主可知血骷髅与方骸血逃往何处?若有线索,本城亦可一并搜索之。”
耿照摇了摇头,说了血骷髅循石屋密道逃走的事,表示并未目击二人最后的踪影,只见惨烈的打斗痕迹。“是了,怎没见墨柳先生?”耿照若无其事地问:“许久未见,好生想念。”
舒意浓听他提起那个蛛裂浅坑,心里有谱,强笑道:“先生偶染风寒,身子微恙,正在房内歇息。”耿照满面关心,起身道:“那更要瞧瞧了。”随行的薛、漱等人跟着站起,对面的阙入松等也跟着起身,满堂除了石家父女和舒意浓之外,俱都离座不动,凝重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乐鸣锋嘿然道:“人嘛什么时候看都行,但贵盟昨晚该拿出的如梦飞还令,本城迄今连个影儿都没见。不管是真令或假令,起码得过过眼哪。”
但耿照身上那枚簪,已与驺吾刀一并落入虫海木骷髅之手,哪能拿得出来?薛百螣见盟主无示物之意,接口道:“本盟答应之事,必然做到,诸位毋须怀疑。待将首恶血骷髅明刑正典,昭告天下,以还本盟清白,盟主自当双手奉上,至于阙二公子的下落,本盟也将尽力找寻。”
乐鸣锋不理他划下的道儿,拿出地痞无赖那套应付,大笑道:“血骷髅是你们放跑的,又不是咱们打的无际血涯。早说两家一起行动,还能跑了那虔婆不成?”
薛百螣嘴角微扬,眸中殊无笑意,转对主位上的绝色女郎一拱手:“听说少城主有千里神驹,名唤惊涛雪狮子,能否借老朽一观?”
舒意浓樱唇微歙,正欲开口,阙入松却接过了话头,怡然微笑:“老神君也懂相马?”薛百螣冷哼:“我能辨别马腿上的气筋和脉行,是否曾一夜狂奔百里,往返无际血涯和钟阜间,庄主信是不信?”
乐鸣锋仰头哈哈。“无际血涯距此不过三十余里,一夜往返哪来百里之数?”阙入松阻之不及,剑眉微挑,旋即垂敛眸光,又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乌纱遮面的漱玉节曼声道:“三爷怎知无际血涯距钟阜城,不过三十余里?”
乐鸣锋毫无异色,铜铃眼滴溜溜一转,嘻皮笑脸道:“我怎么知道跶?我——蒙跶!原来真是三十里啊,多谢宗主教我。”漱玉节淡淡一笑,似也不甚着恼,多半已料到有这种脱身的可能,毕竟人不要脸,难得倒的事就少了。
薛百螣最烦这种市井缠夹,耐性耗尽,沉声道:“遍搜阙府,你敢说本盟搜不出个血骷髅来?”一旁的阙夫人忍无可忍,娇叱道:“哪个好死的敢搜我阙府?”
“……住口!”一声断喝,众人无不身躯一晃,五内翻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瞬间迸碎如糜;好不容易调匀气息,见后进一人掀帘而出,青袍白靴,额前两绺垂发披落,潇洒中似有说不尽的落拓,与华服无关,而是由内焕发的气质,正是墨柳。
耿照注意到他左臂垂在身侧,露出袍袖的掌间裹满绷带,药气远远便能嗅得;露出绷带的指尖明显肿胀得厉害,色带青紫,一看便知受伤甚重。少年不由微怔,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密道之外,非是墨柳先生重创对手,而是对手重创了他!
阙府之所以牵不出惊涛雪狮子,盖因在密道外骑走千里马的非是墨柳,而是敌人。对方带走了血、方二人,雪狮子是战利品之一。若存在这样的一个人,形势将彻底改变,变得更加混沌而不可预测;那人是谁?是传说中的圣教教尊么?耿照想从墨柳和姐姐处问出更多,无奈此际天霄城可能不会再与七玄盟分享情报。
这场面会暴露出同盟是何其脆弱,在共抗外敌以前,双方自身便有着无可调和的冲突与矛盾。
七玄盟离开得很快。自墨柳先生现身,对方宛若泄了气的皮球,之后的对话全是些言不及义的客套,似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搁置了敌意,假装不曾有过,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形势是这样,裂痕也是。
舒意浓的心空空的,仿佛坐镇主位不为所动的天霄城少主是具枵空的躯壳,她的灵魂飘浮于其上,对着阿根弟弟流眼泪。她没办法告诉他:血骷髅的真身并不是容嫦嬿,而是母亲。这点将彻底把七玄盟推到本城的对立面,情况会比现在还要糟糕十倍。
耿照匆忙结束对谈,找理由告辞时,她甚至考虑拦住他,至于要说什么舒意浓全无主意,事实上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她只想把他留下,直到扶她起身的侍女低声凑近女郎的耳畔。
“……找到雪狮子了。”是卢荻花。她显然刚刚才,坐在第三把太师椅上的不过是个冒牌货。卢荻花带着心珠串回来,向她钜细靡遗地汇报过后,又指挥荻隐鸥去搜索母亲的下落。荻隐鸥之主不会掺和这种毫无意义的应酬场合,她的真面目同她的工作能力、热情以及勇于涉险的虚无,同为无价至宝。
“他们在龙河渡弃了马,约莫想让我们以为改走水路,但我猜并未走远。那附近有两处蚁穴。”
血骷髅麾下的冒牌货们,不做案时往往分散在几处躲藏,白如霜说这样的据点在内部通称为蚁穴,她也只知部分;保持信息的缺漏,是母亲习惯的御下手段。卢荻花从书斋的账册、文书中推出若干白如霜不知道的“蚁穴”,正好派上用场。
七玄盟不知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从相同的资料海中整理出这些信息,舒意浓认为卢荻花的才能是独一无二的,但抢快仍有其必要。这就是墨柳先生说的先手。
“我让墨柳先生同你一起去,别让七玄盟抢先了。血骷髅是我们的。”
“属下遵命。”
耿照钻进原本载着陆明矶夫妇的空马车,辗过铺石街道的马蹄喀哒、轴轳响声是绝佳的掩护,马车转入朱雀航大道前他从篷辕间的空隙钻出去,借着车体遮掩,着地滚进一旁的小巷里,三转两拐后来到另一条歧出的巷弄之中,绮鸳已备好快马等他。
盟主接过她递来的衣裤,就着暗影换上,绮鸳尽量不去瞄他结实精壮、宛若钢片般的半裸身板,迅速报告了最新接获的消息。
“昨儿夜里,阙府派人四出找寻阙牧风时,当中夹杂着一个女人,她用了点迂回的方法出了城,盯梢的姊妹觉得不对劲,果断追了下去,今早从龙河渡附近发回鸽信,说她去的那间破庙里似乎有人盘踞,瞧着像土匪却没听说有匪患,周围不让人近,很是蹊跷。”
他知道血骷髅将冒充七玄的那些匪徒,分散藏于各处,听上去龙河渡那个据点符合描述——土匪之所以啸聚,是为抢银钱、食物或女人。不劫掠的土匪肯定不是土匪,出于其他原因,才不得不聚集在那里;要制止这些人四出劫掠相当费劲,没有非常手段很难成功。
天霄城派人往血海一系的窝点,肯定不是想跟血使大人勾串,考虑到时间是在听闻七玄盟袭击无际血涯之后,这人很有可能是去招安的,运用自己在匪窝里的影响力,避免他们支援无际血涯,甚至跳反为天霄城所用——反过来说,血骷髅失去大本营之后,前往这些据点是集结兵力、反攻复仇的捷径,也是最有可能截获血、方二人之处。
而好消息不仅于此。
“稍早有人在龙河渡发现两匹被抛弃的骏马。”绮鸳道:“其中一匹的毛色很像是舒意浓的惊涛雪狮子。”
这已足够前往碰碰运气了。耿照翻身上鞍,与并辔疾驰的男装少女,瞧着就像一对沉迷畋猎的富户主仆。薛百螣、漱玉节等也将各循管道脱身,前往龙河渡,借此摆脱荻隐鸥的监控,一切都是为了抢在天霄城之前捕获血骷髅。
“……那名女子,”疾驰间,耿照忽问。“有打听到身份么?”
“混入阙府的姊妹听舒意浓喊她‘白如霜’。”绮鸳微歪着头想了一想,耸肩道:“烟山十鼍龙的压寨夫人我记得也叫这个名儿,被舒意浓关在牢里,不知是死是活。但烟海望太远了,我们也走不开,没法查清是不是同一个。”
第六七折 爱卿入肉 吟哦可矜
白如霜连夜离开钟阜城,到龙河渡时已近晌午,所幸往地藏庙沿途多有林树,不甚晒人,走在莺声啁啾的浓荫偶尔还有丝丝凉意,无怪乎附近常有闹鬼的传闻,便在常擒虎这帮人占庙为王之前,也罕有土人敢近。
常擒虎在血使大人麾下,武艺肯定排不前三甲,说不定前五都没门,把标准放宽到前十的话说不定有机会。但这个出身两湖大营的男人,从前是名军官,剿过水寇、立过功勋,深知带兵带心的道理,即使落草为寇,手底下的弟兄仍是他的子弟兵,纪律算得上规整;最起码地藏庙里的这帮泥腿子,是血使大人座下唯一一支不强奸女人的武装势力。
白如霜同常擒虎睡过几次,他不是什么相貌英俊、体己温柔的好情人,有爱舔人的嘴癖,动作粗鲁,但胜在鸡巴够硬,身强力壮,偶尔也能让她快活。更重要的是常擒虎不轻贱她,不因占有过她而视她为禁脔;他从不在地藏庙肏她,他们会约在附近村镇的客店,或干脆到后山的深林溪谷间,总之就是避开人群。
肏完了,他立刻将床笫间的事抛诸脑后,人前不与她有什么亲昵之举,替弟兄争粮饷时也没让白如霜好过,争得脸红脖子粗、拍桌骂娘时有所闻。他们甚至狠狠打过几架。
“你不像是当土匪的样子。”某次欢好过后,她趴在他胸膛上絮絮轻喘,指尖轻轻在他油亮湿滑的古铜色肌肤上打着圈儿,闭眼轻道。这不是个问题,他俩没有熟到能聊体己话的程度,就是肏人与挨肏的关系罢了,她没想过他会答。
约莫是他难得肏爽了她,是很爽很爽的那种爽,女郎想夸他又觉有些害羞,张嘴说了别的话替代。
“没人一开始就是土匪。”脸上有刀疤的粗犷汉子闭眼道:“我以前是兵,在偏将军麾下。慕容柔那兔儿爷逼得太紧,偏将军辞官不干了,后来连命都没保住,我觉得这世道做官兵同做土匪没甚分别,便带着不想干了的弟兄落草。”
常擒虎的武功不高,这帮地藏庙军的战斗力却很高,高到不太适合冒称邪派七玄,送进无际血涯里腐化了又太可惜,索性安置在外地,成了领血使大人粮饷的佣兵。
他们击退过几波循线追来的武林人,当中不乏好手,只会狮蛮山流传的《破阵八式》刀法的常擒虎纯论武艺,搞不好还打不过军荼利,但组织起手下弟兄结阵冲杀时,却能干掉成名好手,被血使大人当奇兵养着。为使斗犬长保战力,他们被刻意保持在“吃不了太饱又饿不死”的状态,白如霜有时觉得自己同他睡,没准是出于同情和歉疚。
若无际血涯被七玄盟攻破,血使大人必定会逃到这里,这支奇兵就该派上用场了。
“你把他们带来钟阜,”她向少城主力荐常擒虎时,舒意浓是这样说的。“天霄城养他们。但若能斩下血骷髅的脑袋再来,我能让他们这辈子靠自己就能养活自己,不用倚仗任何人。”说了个令女郎咋舌的数字。
要是血使大人带着方骸血,此事或许不易成功,但若只有她单枪匹马逃出来,白如霜觉得常擒虎的地藏庙军能杀死她。她必须赶在血使大人来到前策反常擒虎。
因为他们不强奸女人,军荼利眇目之后,白如霜便利用自己在血使大人面前说得上话,把军荼利弄到地藏庙这厢休养,总比待在无际血涯安全,遑论其他。
常擒虎看到她并没有太高兴的样子。攻打浮鼎山庄白忙一场,近期为了暂避锋头更是颗粒无收,只有无际血涯那厢不是勒紧裤带过日子,地藏庙的补给不但屡屡延时还打了折扣,常擒虎心情不佳也是可以想见。
“军荼利呢?”她没见女大个儿的踪影。
“谁晓得?”常擒虎没好气道:“出去闲晃了罢。我很久没看到她了,你们有谁见到那头母猩猩的?”手下纷纷怪叫起哄,宛若一群猴子。她想起稍早离开渡口时,沿途起码有五回,但凡有人见她往地藏庙的方向走,都劝她莫要往前,说这山里有吃人的妖怪,赶紧回头才是活路。
看来地藏庙军把土人吓得太过,白如霜不禁又气又好笑。
但他们死盯着她瞧的眼光委实教人发毛,军荼利不想成天跟这帮野猴子混在一起,而到山里结庐,似也合理。白如霜暗示常擒虎“出去走走”,两人便往后山行去。
她总觉得常擒虎盯着她屁股的眼睛像能喷出火来,瞧着隐隐发红,白如霜虽没多喜欢挨肏,但若能娇躯为饵,提高说服他的机会,这份饥火对她十分有利,白如霜不介意手上多点筹码。
后山清溪在一处段差和一枚巨石间汇成了潭子,他们曾在这里做过,水岸浓荫下的苔藓厚如绒毯,又软又舒服,胜过乡下客店里的稻杆床。白如霜罕见地主动起来,轻笑着褪了衣裳,拉他的手缓缓退入潭中。
男人的肉棒硬如铁铸,今儿却是由她主动,白皙丰腴的女郎以观音坐莲之姿缓缓坐落,在水中“噗唧噗唧”地套噙着阳物,滑腻到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偶一低头,便见拉丝般的淫蜜自交合处被挤入水中,瞧着像男人射精似,令她兴奋得一塌糊涂,三两下便丢了,然而常擒虎依旧硬挺得不得了。
白如霜缓过气来,仍被肉棒大大撑开、塞得满满的蜜膣又痒又麻又酸,她忍不住继续挺腰。娇小的白如霜在他怀中便似女童一般,常擒虎立在水中,双手扶着女郎圆凹的小葫腰,感觉他今天特别安分,不曾揉她沉甸甸的饱满硕乳,遑论以口香就,整个人木得很,就是直挺挺地站在水里。
白如霜痒得受不了了,肉呼呼的小脚盘住男儿的熊腰,借着水中的漂浮之力,奋力扭臀,上下套弄、前后摆动、左右旋搅……她美得咬唇低呜起来,不住甩动螓首,甩得湿发乱晃,沃乳酥摇,腴嫩的脚趾头忽蜷忽张,眼看已至紧要关头。
“呜呜呜……哈、哈……呜呜呜……”
白如霜真正的高潮来临时,反而是不叫的,只会十指揪紧,浑身剧烈颤抖,张口咬住点什么,从鼻端迸出呜咽般的轻哼——过往那些个哥哥爸爸好大好长的淫乱叫声,不过是她从周围学来的虚应故事,因为极罕被抛过巅峰,她并不晓得自己能美成这样,美将起来就只想哭。
她抖了好久好久,才慢慢恢复平静,回过神来。
常擒虎根本没有表现,光是硬而已,白如霜对这个男人毫无心动,适才之所以如此动情,她猜想是因为“自由”已近在眼前之故。
女郎想让他也感受这种活着的感觉。
舒意浓说,她会派一个极厉害的探子偷出心珠,若不知解法,便铸一玄铁盒把珠串锁起,从此深埋在天霄城里的某处,谁也拿不了,遑论催动。白如霜猜想便是那模仿自己的女人,以她身负如此异术,说不定真能盗得心珠串,让所有人重获新生。
“……若取得血使大人的首级,能得到这个数儿。”她以指尖轻轻在他背上写着,环着他把小巧的脸蛋埋入他的颈窝。“看你是要平分给弟兄们,还是由你来分配,少城主也没别的话。”
“真是太好了。”常擒虎喃喃说道。
白如霜没料到他忒容易说服,又惊又喜,腿心里又酥腻起来,潮润满溢,忍不住翘着小屁股去寻那光滑巨硕的钝尖。她从不知自己有这般饥渴,闭上眼想的全是舒意浓那绝艳的脸蛋,还有她身上好闻的气味
“谢谢你这样说。我们实在等得太久了。”
“什么久……呀!”
惊呼声中,白如霜被他高高抛起,再一把压入水潭中,猝不及防地连喝了几口冰冷的潭水,“骨碌碌”地呛咳起来,惊觉自己其实踏不到底。
即使她武功高过常擒虎,一旦溺水,连内功都聚不起半点,肉呼呼的小脚胡乱踢蹬,就算碰巧踢中他几下,皮粗肉厚的男子也无关痛痒。白如霜拼命挣扎,力气却飞快离体,意识次第模糊,终至沉入深渊,不停坠落
白如霜“呕”的一声吐出酸水秽物,被呛得剧烈咳嗽,边咳边吐,差点又把自己给噎死。但吐完之后迅速恢复了神智,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被溺死。
女郎头上脚下地被倒吊起来,得以将肺中积水呕出,逃过死劫。但白如霜并不觉得这样比较好。
她浑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仍维持着水潭中与常擒虎敦伦时的模样,但略显强劲的风刮在女郎酥嫩的肌肤上,掀起连片鸡皮似的细细娇悚,明明风中清楚听见柴火的劈啪声响,嗅到燃烧松脂的刺鼻气味,依旧冷到她牙关轻颤。
也许是因为恐惧。
她非是被缚住脚踝悬吊在半空中,而是双手双脚大开,被镣铐一类的冰冷金属制品锁在一块巨大木板上,仿佛被固定在砧板上的鱼肉。再美丽的女人摆出这样的姿态都好看不起来;比起尤物,或许更像食物。
白如霜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地藏庙,但倒错的地景一下很难分辨是在哪一处,只知是在室外。燃烧的篝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白如霜半天才认出是常擒虎的手下们,与不久前的嬉闹起哄不同,此际异常安静;最终让白如霜得以确认的关键,居然是他们发红的眼睛。
常擒虎坐在从庙中抬出的虎皮交椅上,单手支颐,踩着搁脚凳,倒反着看很难辨别他的面部表情,唯一清晰无隐的就只有眼睛,在落日余晖已尽、昼夜交界的透亮幽蓝之间,绽出骇人红光的眼睛。
木板“咿呀”一声被转正过来,原来两侧设有简易的轳辘之类,剧烈的旋转令白如霜差点又想吐。她明白自己看上去必定极为狼狈:湿透又自然风干的乱发,沾满呕出的酸水秽物,方才呕吐时口鼻齐出,不知有多少残留在脸上……
但常擒虎的手下却齐唰唰地死盯着她,专注虔诚,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犹如中邪。常擒虎拧了条干净的白棉巾,亲自替她清理干净,陶醉的模样仿佛在擦拭艺术品;她从没在这男人身上看过如此生动鲜活的表情,仿佛此前都挂着面具,备极艰辛地隐匿自我,不让女郎发觉。
白如霜害怕地哭出来。她甚至想过常擒虎死了,占据这具躯壳的是某个恶鬼,才能解释这不属于常擒虎的温柔,不该出现在那张粗犷脸上的情生意动。
“嘘——别哭!乖。嘘……”他抚着女郎的脸颊耐心拍哄,怡然道:
“我投入血使大人麾下,是因为你。我们都是。”身后响起一片嗡嗡低吟,却是众人一齐颔首附和,发出心满意足似的低声叹息。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鬼。
白如霜既害怕又不解。因为我……是想得到我的意思么?你已经得到啦,都不之肏过几回了。“我们都是”这句听着自是十分恐怖,毕竟要被几十个男人轮奸,可是会要命的,但这张木台认真说并不利于男子肏人,固定其上的女子虽然双脚大开,但要趴着插穴似乎勉强了些。
若欲方便男儿跪在腿间抽插,似应将女子臀部垫高,这砧板似的设计支解人就差不多,强奸未免太
白如霜心念微动,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当年偏将军被慕容柔斗倒之后,弟兄们不甘束手就戮,推我当头,咱们盗了军械军饷就跑,四处流窜,有过几年逍遥日子。后来动静闹得大了,官府剿完官军剿,逼得咱们走投无路,逃入山中。”
那段徘徊于生死交界的困难日子里,无数次差点被活活饿死,地藏庙军们意外认识了某种珍馐,从此难以忘怀。
“女人。”常擒虎轻抚着她柔嫩白皙的面颊,每滑一次,依稀便能听见身后的众人“骨碌”一声,齐咽馋涎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白嫩嫩、肉呼呼,身带香气的女人,世上没有更美味的物事,吃一次便足以使人登临仙界,此生难以割舍。”
常擒虎最初盯上的是血使大人——在他眼中,血骷髅肯定也是销魂已极的绝顶美味,虽然骨重肉寡架子大,不像外表瞧着那样能多削点肉下来,但白皙酥滑肌香一样不少,肯定好吃。
被血骷髅植入心珠的常擒虎,眼见蛊虫入脑的恐怖死法也毫不动摇,血骷髅才知这帮人比恶鬼更可怕,全是披着人皮的疯子,灵机一动,让常擒虎见了当时还囚在牢里的白如霜,果然打动了他。
“血骷髅说,若有一天你背叛了她,便将你赏给我等。”常擒虎道:“看你如此认真为她卖命,我还道没有这么一天,当真是天可怜见!”
白如霜这才发现,架设轳辘的所在正是地藏庙的背面,她从未走到此间来,赫见檐廊下到土陂边竟堆满了人骨,啃得无比干净,白霜霜的如石垩一般,难怪常擒虎从不与她在庙中交媾,一来不欲她发现吃人的秘密,二来怕也是不愿让部下发现他玩弄“食材”,有损威信。
至于每回欢好时,男子总忘情地啃啮、吸食、含吮娇躯各处,钜细靡遗地舔舐轻咬,至此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血骷髅以自己为地藏庙军的单线联系,早防到有这一天了吧?
落魄的血使大人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她绝对不想成为这帮食人怪物的盘中飧食。但,存了叛心的监军却不免自投罗网,注定以最凄惨的方式受到处罚
女巨人披着缀满林叶杂草的绳网,慢慢匍匐着接近边坡的突出部,试图看清篝火前的轳辘砧板——她是这么管叫那个巨大的木平台的——上是不是锁着有人,但十之八九是没跑的。
(这帮吃人的怪物!)
她解下背上的猎弓,重新钩弦试试松紧,从箭囊抽出三枝箭置于手边。这是在同一位置能射出的极限,超过三枝箭的时间就会被对方瞄准。官军出身的吃人怪物中不乏优秀的射手,这也是他们武功不高、却极难斗的原因,她亲眼见到“六臂天獍”瞿白石、“穿云箭”李鹞等江湖成名人物,在三五名地藏庙军的远近配合下被轻易放倒,死得无比荒谬又毫无价值。
瞿白石擅使大枪,出招既狠又快,如有三对胳膊;李鹞能挽强弓,能发一字连珠箭……这些人的技艺,无不高过地藏庙军的泥腿子十倍乃至十数倍不止,一对一放对,他们没一个能接瞿白石一枪,射得比李鹞更远更准。
但这些人就是犬死在这帮疯子手里,他们三四个人就能靠着地势或屏障组织起有效的攻击,大侠们挡下一招、两招、三招……看似精妙绝伦,但只要有某个微不足道的齿轮一没咬准,突然便中箭中刀倒地,然后就死了。
军荼利刚到这儿没多久就发现他们吃人,且专吃女人。
血使大人不可能不知道,调她来此名曰“休养”,其实就是嫌她瞎了一眼没用了,不如给地藏庙军当军粮。
她宁可相信白如霜并不知道。
逃走之后,她不断回到这里,就是害怕有一天会在轳辘砧板上看见娇小的白如霜。她们在血骷髅眼里无非是饲料,拿来养疯犬也不可惜,毋宁说是物尽其用。
瞎一只眼要重新适应很多东西,对武艺来说是致命打击,唯独弓箭瞄准不受影响。她搭箭于指,微微开弦,以独眼照准木台,忽然间砧板翻了过来,其上锁着的赫然便是白如霜!
军荼利咬得牙槽格格作响。她的武功远不如瞿白石、李鹞,靠蛮力挥舞重兵伤人的战法,对地藏庙军威胁不大,用弓箭加上绊索、长叉一类便能轻松收拾她。军荼利不是擅于随机应变的性子,但她很清楚能阻止这场飨宴的只有她的弓箭:只要射死够多人,他们便会来追她,再趁砧板周围人散之际冲将进去,扯脱白如霜的镣铐拎着逃跑
即使是她,也知这根本说不上计划,漏洞百出。
女巨人却无法犹豫太久,霍然起身、弯弓搭箭,忽听耳畔一人笑着说:“血海一系自相残杀,这是窝里反么?”
军荼利想也不想松弦放箭,左手弓放落的瞬间,右手自腰后拔出砍刀,顺势一划,但见来人飘然退走,缀满林叶的大氅飘散开来,荡漾出一股略显衰朽的木质异香。
这厮头戴怪异的朽木面具,以粗犷的手法寥寥几刀,凿出个古朴浑厚的骷髅雏型,脑门有只精雕细琢的蜘蛛,若非留着木质纹理,几乎让人以为是活物,栩栩如生。
她的铁桨遗落在地藏庙里,来不及带着走,身上的家伙全是这些日子里凑的。当日逃出已是九死一生,根本没想过心珠之厄,全赖直觉求生,反正能逃就逃,逃不过就干,干不赢就死,简单粗暴,一如此际。
女巨人脑中全被“救白如霜”的念头占据,哪个挡路杀哪个,还用得着废话?狂吼着扑上前,手起刀落有进无退,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木面怪客不觉失笑:“喂喂喂,你是疯狗么?讲点道理啊。”不住左闪右躲,避得伶俐刁钻,冷不防军荼利掷出砍刀,弧刃飞去复来,宛若生眼;趁怪人闪躲,她果断掉头冲向崖边,看都不看便一脚踩落,径直往边坡下溜!
原来此前她全是佯攻,一门心思只想到白如霜身边去,几丈高的陡崖、几十名食人鬼卒都阻不了女巨人,况乎区区蒙面人?
木面怪客惊觉上当,还是上了个巨人笨蛋的当,气得嗤笑出声,及时掠至探手一抓,只来得及抓住背心的绳网,被女巨人魁梧如铁塔的身量一拖,差点儿滑出崖际,堪堪使了个“千斤坠”稳住身形。
却见军荼利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柄环首指间镖,割断绳网的系索,一条、两条、三条……巨乳蜂腰的夸张葫芦型身躯自网中滑出。剩下的系索撑不住重量,齐齐绷断,军荼利并腿抱胸,加速向崖底坠落!
常擒虎迫不及待想品尝她,不惟乳房臀股,连那鸡肠似的窄小嫩膣都想剥出来吃,不知是软嫩或脆口。
正想唤小的们拿剥皮刀来,赫见众人身后,凭空多出一条抱臂而立的人影,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浓眉紧蹙,半是嫌恶半是疑惑地盯着自己,那种如占据道德高地般的批判眼神令人莫名火起。
男子年纪很轻,光滑的肌肤和稚气未脱的五官绝对称得上“少年”,不住上下打量人的神气却很老成,不是市井油滑那种,就是字面上的“老”,没甚活力、毫不积极、得过且过,涵摄在淡淡的风尘倦意中,似乎一切都很合理,仿佛就该是这样。
老成的少年其实生得十分俊俏,鼻梁高挺,剑眉星目,宽阔的胸膛与细窄结实的腰,剪影瞧着就个狭长的倒三角。
但穿着就略嫌破旧,颇不称头:缝缝补补的短褐棉裤,袖仅及肘的短褐内穿了件儒服形制的窄袖中衣,瞧着像是庄稼汉与读书人的混乱揉合;脚上虽着结实的厚衲草鞋,却又穿白棉袜,似乎更适合出现在儒服道袍的穿搭里……总之各种突兀。
额发散乱,梳于脑后的发髻包了块垂肩的长布,颇似书生用的逍遥巾,但衬与褐草鞋,难免不伦不类。此外还斜背了只三尺长短、似筒非筒,又有些像卷起的布帘的棍状物事,与皱眉看人的神态同样引人侧目。
此际夕阳已然全落,地平线上不见昏黄彤艳,透过残有些许余晖照度的一抹靛蓝,常擒虎看不清他肩上荷着什么,提物居然用的是粗麻绳,这行囊怕没有几十斤重。
荒谬到了极处,反倒不急着杀他了,况且男人的味道虽远不如女子,但年轻人够嫩又有嚼头,吃着有趣,加菜也无妨。本着一贯玩弄食物的恶趣味,呲牙笑问:
“你谁啊?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着环视众人。一干小鬼们默契十足,纷纷怪声叫道:“阎王殿!”
常擒虎露出森森白牙,满拟吓得这个年轻后生屁滚尿流,清清肠胃,岂料他皱眉半晌,才摇头晃脑吟哦:“潮声万里归帆,清风几度城关,依旧红尘满眼,夕阳新雁,此情时拍栏杆。”吟罢一声长叹,单手负后,极目望远,老气横秋还不是最让人火大之处,明显就是在装。
食人的恶鬼头子不通文墨,以为对方故意挤兑自己,“砰!”一拍扶手,便即翻脸:“让你自报家门,吟甚狗屁歪诗!”
老成少年大摇其头。
“非也非也,此乃曲牌儿《天净沙》,至于题目嘛……我还没想好,就是说自己的事罢。另有一阙尚未填妥,草稿而已,词句都不满意,尚请一听:浮云金阙仙家,锦霞餐玉堪夸——”
“问你名字,你有完没完!”常擒虎一脚踢翻了搁脚凳,气虎虎道:“再啰哩八唆胡搅蛮缠,割你舌头下酒!”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又不好随便编个骗你,师父说了,骗人是决计不可以的。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扯谎胡说的人。”斜睨着常擒虎的模样,分明是在说“不像你们这种人”,直令人想掐死他。少年却毫无自觉,娓娓续道:
“我便想,既然姓字不可说,且吟一曲自况身世的《天净沙》,让你了解了解我,庶几也有点那个意思了。”
“了解……了你妈个屁!”常擒虎都气结巴了,怒极反笑:“谁有闲工夫听你忒长一串?那你怎么不叫‘天净沙’啊,干脆俐落,好过放水屁。”
少年为难道:“那不成,《天净沙》是曲牌,我又不是曲儿。不过兄台这提议有点意思,要不……倒过来好了,叫沙净天罢,这就不是曲牌啦。”眉间略展,似是解决了一难,心中舒坦。
常擒虎听这沙净天分明是“杀尽天”之意,没想到这书呆子竟是装疯卖傻,合着是有意来找碴,眉眼倏冷,皮笑肉不笑:“好个煞气冲天的杀尽天!敢情阁下是来杀人的?”
“是。”他居然点头。
少年解下了单肩所荷,那须以麻绳捆系之物,竟是根全长近四尺、最厚处直逼砖头的石剑,整根灰扑扑的毫无雕饰,圆尖的阔剑剑形却雕得很漂亮,俐落简洁,浑无余赘。这已不能当作兵器使,简直是条梁柱,盖间小土地庙肯定能用上,既无锋刃,也重到难以挥舞,只有傻子才会拿麻绳捆了,扛肩上到处走。
石剑一面的剑锷嵌了枚金属圆片,比制钱稍大,表面似有浮雕,解剑时回映余光,一霎闪过众人眼前,乃整根石剑上唯一的装饰。
老成少年扔下石剑,“砰”的一声微陷入地面,微驼的背脊因此挺直了些,可见分量之沉。他解剑是为了拿斜背的长棍,好不容易取下,“唰!”指向木台,常擒虎本以为指的是自己,顺着棍尖望去,所指竟是锁在巨型砧板之上的白如霜,连女郎都瞠目结舌,不明白为何是她。
“我奉老仙之命,来杀践踏此旗者。这位姑娘是当晚血洗浮鼎山庄的凶手之一罢?今日特来取你性命,以应此誓。”也不见手足动作,泼喇一声长棍弹开,展成了一面青底白字的旗招,其上绣着彷似“丰”字的羽根图形,溅有点点涸血,竟是浮鼎山庄外挂的青羽旗!
第六八折 天晴欲挽 血净沙尘
常擒虎撑死只能算半个江湖人,自未听过什么青羽旗,不知有受了苍城山储胥仙境之主“霓电老仙”厉金阙指点、功夫大进的武林中人,无分门派出身,自动自发地回护挂了这面羽纹青旗的地方,当是对老仙惠予点拨、分文未取的报答。
这样的人暗地里以“青羽誓者”自居,至于何时报恩、何以报恩,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报了恩,存乎一心;彼此间既不相知,遑论有组织领袖之类。本来老仙就没要求任何回报,全是青羽誓者们自行为之,就算不这样做也无所谓,不会有任何后果,数百年来都是如此。
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显然与老仙的交情特别不同。血骷髅让方骸血领军,一夜间血洗山庄之后,居然是苍城山直接派了人来,渡过绝海惊涛万里迢迢,来替秋家讨公道,也算别开生面。
莫说常擒虎不知“青羽誓者”一说,就算知道,也休想从他嘴里掏了白如霜这头粉润可口的美羊去,眸光一狞,面上却故作大方:
“行啊,咱们啥都吃就是不吃羊头,留给你带回去,同那捞什子老仙老鬼的会帐,权当交个朋友,各取所需两不耽误,岂不妙哉?”说得文诌诌的,显示老子也读过几天书。
地藏庙军都知头儿在消遣这小子,怪声哄笑起来,虽有几个留意到那石剑的分量着实不轻,穷酸小鬼颇有几斤力气,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然而好汉架不住人多,一拥而上,也够撕得他条条碎碎了,全没将少年放在眼里。
大剌剌地亮出化名“沙净天”的少年,浑不知已陷险境,老实不客气地摇头:“这也不成。我还须向这位姑娘问明同党、巢穴何在,省些无谓力气,可不能教你吃了她。”说着环视众人,眯眼蹙眉的模样充满批判,就差没有啧啧摇头,将“畜生”二字杇上泥墙:
“况且,杀人是杀人,吃人是吃人,不一样。后一个是畜生干的勾当,这你们是知道的罢?我今儿不为制裁你们而来,一码归一码,待我办完事,再来拿你们见官,总之不是现在。
“将姑娘解下,安安分分等我回来,我会在官老爷面前说明此事,说不定能酌情减……不,也挺难的。你们实在吃太多了,正畜生,还是得斩了罢?”抚颔沉吟半天,爽快做出结论,至于有没有说服力,似乎不在少年的考量之内。
一般“畜生”都是用来骂人的,但在沙净天说来浑无半分烟火气,平铺直叙,像说着什么天经地义、却颠扑不破的道理,比被人指着鼻子唾骂更教人恼火,污辱性意外强大。
鬼卒们齐齐变脸,起身拔刀,肃杀之气瞬间拉满,如于硝药上敲火石,血淋淋的杀剐大戏一触即发。
“……抓活的。”常擒虎阴阴笑道:“咱们一丝一丝吃鲜的时候,瞧他还有没有这么能说!”众人欢呼、怪叫着涌上,蓦听“啊”、“啊”、“啊”的惨叫此起彼落,每一下都极其短促,却仿佛自灵魂深处吼出,偏又快到连作一片,恍如蛙鸣成歌。
后头的人不知何事,顿觉前队攻势一阻,撞墙也似,但冲到一半不是说停就能停,一个接一个撞上前头之人的背门,包围圈被硬推着缩小些个。
完全停住时,赫见最前沿的十数人分作几匝,散于少年身周地面,有的抱腿打滚,发不出半点声响,有的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一动也不动;人人至少有只脚掌的前半连着五根足趾,被砸成扁平的肉泥,血肉、筋络、骨骼……混作薄薄一片饼子,剁细了使劲摔打,估计都没能摊得忒匀,无论视觉上的恐怖或荒谬程度,俱是超迈绝伦,无可比拟。
沙净天站在原地,连半步也未移,只将迎风微晃的青羽旗拎在肩后,石剑不知何时已回到手里,单掌拄地,仿佛不比根扫帚稍重些。圆钝厚实的剑尖裹了层黏腻的血肉,可想见他一剑一个,快逾奔雷,打地鼠似的照准了来人足尖,砸得骨肉脓血炸出鞋楦,摊作满地肉饼。
都说“十指连心”,论起人身至痛,脚趾亦不逊指尖多少。倒地的人里有半数痛晕过去,即使又痛醒过来,也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疼得辗转抽搐,久久难复。沙净天专挑此处下手,可说十分对症;便未杀人,胜似杀人。
没人知他是如何将那根沉重的石条,使如柳枝般轻巧,根本看不清少年是怎么出手的。但少说几十斤的实心石剑、举若无物的惊人膂力,再佐以迅雷不掩耳的速度砸落,脚背连着骨头、趾甲顷刻成泥,想来再合理不过。
常擒虎面色丕变,他的手下——当然是还能动的那些——却未被震慑太久,不待首脑下令,突然四散开来:有的朝沙净天奔去,有的缩进邻近的掩蔽之后,有的则窜入庙中,有的甚至掉头就跑……人流如潮水又似受惊的蚁群齐齐而动,没有一个是静止的,沙沙沙的脚步声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听得人隐隐心惊,丝毫没有敌人溃逃的痛快,只觉不祥。
少年不仅老成,警觉心亦非比寻常,才能以如此少龄,便得老仙的允许重履故土,见冲来的鬼卒无出手之意,反于突入战圈前便即绕开,也不忙着出手,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余光一瞥虎皮交椅之前的常擒虎拄着长刀,亦未稍动,被篝火映亮的刀疤面上带着骇人狞笑,浑不似被一气撂倒了三成手下的败军之将。
按兵法通说,折损逾三成的部队必定崩溃,沙净天没少读了兵韬武略,显然这批染上吃人恶习的逃军不是普通的官兵,心态之稳堪比精兵,应付起来十分棘手。
少年本不以为人数是问题,擒贼擒王或威慑足够,能让占有优势的一方丧失战意,举手投降。
正自思量,由最远处冲来的鬼卒往旁边一闪,眼前忽现三面相叠的圆形藤牌,呈“品”字撞向沙净天,径逾三尺的藤牌将执盾之人遮得严实,不露身形,只能从相接的缝隙间感应杀气,足见训练有素。
沙净天在兵书里看过“鸳鸯阵”的记载,知道将有枪矛叉戟一类的长兵自牌隙间刺出,便能一击砸毁一盾,另外两面藤牌也会趁他架开叉矛之际,从两面挤压过来,而后第二排的短兵、第三排的长兵持续压缩,自己纵有神力,总得挨上这么几下,原本撷抗的平衡将迅速向对方倾斜,转眼间做出了断。
——武者和士兵的根本不同在于:前者面对的是胜负,后者则是生死。
比武争胜,多半在一方见血、明显居于劣势之后,便即结束;虽偶有死局,江湖人多半不会走到那一步,以免结下不解之仇,没完没了。战阵却不同,纵有投降一说,一旦开战,几千几万人的厮杀是停不了的,“鸣金收兵”实际上的样子,往往是由一方大败溃逃开启,另一方追击与否告终;死亡才是宣告止战的金锣,而非江湖规矩,人情世故。
江湖人会在受伤,乃至分出优劣的瞬间犹豫,犹豫是否认输或宣告胜利,但兵不会。受伤会使他们断然决定逃跑,或加紧反扑,“持续伤害对手至死”更是战阵求生的第一信条,除此无他。
在沙净天看来,血洗山庄的恶党首脑之所以吸收这批武艺有限的兵痞,正是看中了这种特质,运用得宜,足以铲除武功高出他们十倍不止的武林人,以卒换将,再也合算不过。
此人必定熟读兵书,或出身军事化管理的高效组织,才明白兵的好处。
可惜遇着了我——沙净天提起石剑一挥,骇人的闷钝声中混杂些许骨裂,三面藤牌并着执牌之人横里飞出,如遭攻城槌轰击,落地时一动不动,直如烂泥;若非背心艰难起伏,或骨碌碌地自口鼻中呛出血腻,便似死了一般,毋宁说这样还能不死,少年的劲力拿捏堪称细腻,非如表面那般粗犷悍猛。
毕竟行前老仙曾再三告诫,希望他少伤人命。
谁知藤牌一去,补位的竟是两面镶钉的镔铁长楯,距离之近,已不容沙净天挥剑击开,石剑被铁楯压回胸口,楯隙间狞光闪掠,钢叉短枪这才要出。
少年提腿踩住一楯,被推得屈膝高抬,蓦地一蹴,铁楯“砰!”轰然顿地,下缘入土,执楯者连同身后拿叉矛的几人一齐飞出,炮石般撞倒火盆柴堆;飞得最远的那个;拦腰撞上砧板台的轳辘架,整个人折成可怕的直角,倒地时居然还有气,恐怕还是老仙的嘱咐救他一命。
常擒虎额际的油汗晶亮,笑容有些僵。
“天生神力”已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怪物,比怪力更可怕的不是他的游刃有余,而是那股不带喜怒的无机质,仿佛全神贯注进行着精细的操作,追求完美的表现,以得到更高的赞赏;毫无热情,却不容失败。
地藏庙军未因同伴的倒下而崩溃,铁楯阵被破的瞬间,不仅未遭震飞的两人持刃扑来,原本觅地躲藏的、绕过沙净天逃窜的,不知何时已悄悄掩至差不多的距离内,从四面八方接连跃出,连时间差都算得极为巧妙。
少年舍了施展不开的无锋重剑,双臂连挥,不住震开来敌,臂上腿上仍不免多添伤痕;伤口虽不深,却麻痒难当,不是淬毒便是涂抹了麻药,却匀不出一时半刻运功袪毒。
少伤人命实在是太麻烦了。重回故土之后,他才发现陆地上的人好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把他们捏死,难怪老仙要特别嘱咐,以免他在无意之间多造杀孽,有损德性。
然而这帮食人魔的训练有素,此际却更教人恼火。
不杀死他们要比杀死难多了,稍一犹豫便着了道。沙净天连一招带名儿的武技都不敢使,前仆后继的鬼卒们却非盲目而来;一张带着铁球的粗绳网兜头罩落的同时,一名鬼卒拦腰抱住他,另三人挺刀扑至,其中一人的刀还是对着抱他那人的背心,少年不仅不能杀敌人,还不能让敌人被同伴所杀。
沙净天蹙眉长叹一声,双掌猛然下击,周身的空气被掌劲一压缩,化作两环无形刀圈儿迸出,一实一虚,实劲飞旋上升,将杯口粗细的罟网绳股绞成了碎面条,掉落一地;虚劲四散开来,余人无不翻身栽倒,如遭薄锐的风刃砍翻。
这“披云散影”原是《大风剑》里的一式。大风乃上古神话中的凶恶鸷鸟,司风,体型极巨,振翼兴灾。此招模拟妖鸟大风回旋离地,极压劲风伤敌,以掌发之自是不如倚剑。
但沙净天偏就是不欲杀人,又须斩破绳网,以一成功力徒手施展,应是不致取命;而一招两劲,虚实并出,则是少年临场发挥,自有《大风剑》以来未曾有过,堪称破题头一遭。
试图擒抱他的那人靠得最近,首当其冲,被当胸横切一刀,虽有革甲挡住,仅只皮肉遭殃,双臂却无此运气,齐肘而断,残肢离体向后旋飞!
沙净天恐他无手撑持,一跤跌破头颅,有违老仙敕令,伸手攫他脖颈,拿捏着一把勒晕又不致勒死的力道,冷不防“飕!”一枝羽箭射穿其人胸口,余势未减,猛地扎入少年的左大腿外侧!
军荼利坠下山崖,未及至底,双手一扬,指间各箝着三枚环首长镖,如利爪般插入崖壁,稍阻坠势;沿途不住被横出的树枝藤蔓拉扯弹撞,也有效地减缓下滑速度,离地约丈余高时,女巨人使劲往山壁一蹬,向后弹了出去,着地连滚几匝,急忙忍痛撑起。
腿虽有些跛,支起时疼痛难当,但军荼利不觉得伤着筋骨,就算伤着了她也不在乎,白如霜就要被吃了,得赶紧
她突然一怔,用力眨了眨仅剩的右眼,好半天才确定自砧板、篝火、虎皮交椅下一路漫开,几乎流到她靴尖前的大片乌黑不是眼花,也不是油脂或水渍,而是缓缓流淌的血。
带着铁锈味的刺鼻血腥被山风带着转,只有在风停的瞬间才会突然变浓,这下她闻到了,夹杂着骇人的肠腐排遗。
军荼利的独眼在黑夜比白天时更难使,不惟夜幕增加视物的负担,光亮也会。篝火和倾覆的火盆炽炭让她多花许多时间,才看清歪斜将倒的巨型砧台上,白如霜那双莹润白皙、底圆尖翘浑似蜂腹,沉甸甸的雪乳兀自平缓起伏,她身上的鲜血来自一地的尸骸,女郎约莫晕了过去,而非受到什么伤损。
她不是很意外。
白如霜看似精明,其实胆子不大,况且被这幅地狱景象吓晕过去也不丢人。地藏庙的食人鬼军约莫全交待在这里了,只是清点不易,残肢碎颅都还算客气的,最多的是难辨原形的肉团块垒,哪怕依稀看得出是骨骼、内脏什么的,也分不出是几人份。
地面的血浆之上浮油晶亮,那是尸体太过破碎,以致脂肪融渗出来的结果。军荼利过往在鼍龙寨时,曾于若干斩首、断臂的场子见过,但要整片血泊上都浮着油脂,就得死这么多人,还要死得够惨。
这会儿踩上去是站不住的,那股子滑几天都散不去,血干了、刷洗过都没用。人脂吃进土里,要等慢慢变质、被土地草木吸收完,才不致滑跤。
在砧台边,一名少年倚着毁损的轳辘,拄了块灰扑扑的厚重长石板,英俊的脸溅上点点鲜血,怔怔出神,看似有些疲惫。军荼利留意到他左腿有根折断的箭杆,箭镞的套头露出一小截于伤口外,是得以刀划开才好取出的程度。
女巨人还没想好怎么接近他,救下白如霜,背后已传来泼喇喇的衣袂劲响,那头戴木面的怪人居然也下了山崖。军荼利虽不爱动脑,也知两个敌人不如一个的道理,回身的瞬间掷出所有环首镖,扯落披风刮地一抡,满满兜裹着血污脂腻,抡向木面怪客!
披风里有她收纳长镖的革囊,分量本就不轻,汲饱血污、人脂和泥浆后,抡动间更带上可怕的风压,一旦被击实,同地藏庙军是一个下场,庶几与铁桨相若。
军荼利急于救人,全不留力,木面怪客再不能促狭似的躲避自如,自蓬草披风下翻出一柄连鞘的眉形细弯刀来,刀身的微弧美如绝色佳人对镜描就,军荼利从未见过如此阴柔的兵刃,心中不祥,没敢让刀出鞘,死命抢攻。
木面怪客冷哼道:“手下败将,不自量力!”以刀代剑,疾刺如蜂拥,数不清的鞘尖残影撞向披风,瞬间瓦解了巨槌般的轰击;余势不停,径穿过女巨人的双臂防御,在即将撞上鼻梁眉骨的一霎间下移,改刺为砍,重重落在颈侧,击得军荼利膝弯一软,倒地不起。
我见过这招——军荼利心想,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仿佛沉入深渊。
兴许是改刺穿为殴击的力道不好拿捏,也可能是太想救白如霜之故,她始终离昏厥差着一线,依稀听见啪嚓啪嚓的脚步声,木面怪客走近少年。他们是敌人吗?还是同伙?
“……贤侄、贤侄!”木面怪客和声叫唤。声音放轻放柔之后,听着更耳熟,她确定自己听过,却想不起在哪儿,左眼窝隐隐作痛,苦苦支撑至力竭,终于晕了过去。
戴着木面的蓬篙怪客走向沙净天。
“世……世叔。你怎又穿成这样……是了,为了躲避仇家,不得不诈死。小侄想起来啦。”听他好言轻唤,少年如梦初醒,原本还带一丝迷惘,难免有些颠颠倒倒语无伦次,越说越显宁定,渐渐恢复理智。
“没错,你爹和你爷爷过往也曾用过这李代桃僵的计策,我算是追附他二位的骥尾,虽学得不伦不类,总算保得性命,才能与贤侄相认。”
“原来爷爷和爹……也曾这样。”听他提起父祖,沙净天精神一振,忽来了兴致:“那我要不要也弄套黑衣面具?世叔这套是挺别致的。”他对长辈一向应对乖巧,“别致”在少年心中绝非恭维,但即使是他,也知后头的话毋须再说,停在这里就好。
木面怪客不知其腹诽,多半也不在意,和声续道:“待你名扬江湖那天,就有其必要了。声名带来利益,利益带来危险,爬得越高,危险越甚,不能无备。你现下还不必想这个,得先成名。这个道理,老仙不曾告诉你么?”
“老仙”二字仿佛开启了什么禁忌,少年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世叔,我做错事啦。我出发前掷爻,老仙连出三谶,嘱咐我少伤人命,否则此行之凶,必不可解。但……我不是故意杀人,我已经尽力不杀了,是他们太容易死……不!是他们使了卑鄙的法子,射伤了我的腿,我一时气不过,才——”越说越急,罕有地露出合乎年龄的毛躁与执拗,反复为自己辩解。
地藏庙鬼卒牺牲同伴之命,以死换伤,不料激怒了沙净天,顿将“少伤人命”的敕命抛诸脑后,切菜砍瓜般扫平了全场,杀戮之惨烈,连白如霜都吓得失禁,开始没多久便厥了过去。
常擒虎身为贼首,下场最惨,靡烂不堪的残尸不计四散喷溅的部分,已与部下混作几处,是拣也拣不齐了。白如霜便是亲睹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曾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男人,竟于转瞬间失去人形,更溅得自己一头一脸,才如此惊骇。
沙净天怒气出尽,意识到闯了大祸,但他在苍城山从不曾犯错,是师长同修心目中无懈可击的乖孩子、好门生,举手投足俱是榜样,令他的承旨满心骄傲,在承旨之间总能抬起下巴,永远在教别个儿做人。
更别提他是近一甲子以来,第二位获赐老仙敕令、得以踏足大陆,闯荡江湖的真传弟子,虽无法改变“前头已有一位”的残酷事实,仍是惊人的成就与肯定。考虑到以赤炼堂总瓢把子雷万凛的声名地位、江湖功业,也只能说曾在苍城山学艺,非是由承旨领进门的老仙真传,沙净天这个“高人一等”的自觉自尊,实非臆想,仍有几分根据。
木面怪客将少年的失态全看在眼里,不急不徐,悠然反问:“老仙之卜,可有提到‘青羽誓者’四字?”
“这……倒是没有。”
沙净天一怔,摇了摇头。“若非在山庄外遇着世叔,得知这些个知恩图报的好汉义举,我都不知求得老仙指点、功成返家的人,还有这般心思,在江湖上博得如此美名,甚是好听。”
“正是如此。”木面人怡然道:“老仙让贤侄少伤人命,而非‘勿伤人命’,应是知江湖凶险,难以禁绝杀生,贤侄何须划地自限?如青羽誓者的义举,贤侄也是重履故土才知,进而心生向往,自愿担起这份维护苍城山令名的伟业;虽非老仙所示,却合老仙心意,岂知不是老仙早已算到,只是须让贤侄自行发掘,故未先行点破?”
沙净天总算微微扬起嘴角,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拱手道:“多谢世叔为小侄开解。我初入江湖,见识不多,若有未至处,还请世叔多多教我。”并对他说了化名“沙净天”一事。
木面怪客笑道:“贤侄客气了。你得赶紧成名,让老仙为你感到骄傲,兴复山庄基业,光耀门楣,才不致辜负父祖对贤侄的殷望。”
“小侄理会得。”
“父母恩重,一般的无分轩轾,母亲怀胎十月,才有你来到世间,此节不可或忘。”木面怪客口气一变,肃然道:“当今之世已无沉剑世家,贤侄的化名且易一字,或可改为‘唐净天’,略减煞气。料想你母亲和外祖父在天之灵,亦当欢喜不置。”
少年若有所思,反复低诵几回,连连点头:“甚好。蒙世叔金口,小侄从今日起,便是唐净天了。”他虽有老成之处,毕竟仍是少年,又雅好文墨,喜欢动听的名字,或威风凛凛,或高雅斯文,譬如“青羽誓者”便极对他的胃口,不惜以身代之,“唐净天”亦然。
木面怪客早摸清他的脾胃,这个提议不但能提高在少年心中的地位,同时也是测试:在无关紧要之事上言听计从,时间久了养成习惯,自能在至关重要之处,影响他的决断。
少年的武功修为,乃是他平生仅见、绝无仅有的高超,即使缺了江湖经验,仍是无可匹敌。木面怪客埋伏于浮鼎山庄之外,悄悄尾随疑似青羽誓者的江湖人,最初是想略加引导,教他们发现是血海一系搞的鬼,把消息传入江湖,乃至寻获无际血涯,重创血骷髅的势力;瞧着不像有此能耐的,便随手杀了,引更多的青羽誓者前来。
唐净天归返浮鼎山庄的可能性,他早有预期,料不到的是这小鬼练就一身盖世神功,意外以这副模样被他堵个正着,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了,如非承惠于老仙“少伤人命”的殷嘱,木面怪客只怕活不到今天。
千钧一发之际,忽想起唐净天幼年时,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脱下面具赌他还记得,佐以如簧巧舌,居然说服了唐净天,两人此后便一起行动。血骷髅的老巢找不着,但婆娘麾下兵力着实不少,散于各处,木面怪客多所掌握,遂引唐净天一一弭平,自己乐得毋须出面,坐收渔利。
但,唐净天渡海归返,可不是为扮捞什子青羽誓者的过家家而来,老仙交付的任务十分明确。唐净天只是初出茅庐,过往罕与苍城山以外的人接触,短于人情世故而已,并不蠢笨;果然心绪宁定后,便即追问:
“世叔,关于舍妹……可有打探到她的下落?”
“还没有。”这谎目前还能奏效,盖因唐净天很难打听到消息。他看似能与人流利交谈,其实多半都是在自说自话;他的话别人往往没耐性听完,别人所说他不是听不懂,就是没在听,差不多是堵着耳朵说话的程度。
但唐净天是书呆子,人却不笨。木面怪客须在被察觉之前,彻底腐化这小鬼,到足以死死拿捏的地步,让他一身的本领为己所用。在他看来,唐净天的武功决计不在假冒的昆儿——如今以“赵阿根”之名闹动钟阜的黑小子——之下,论下手狠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骸血在这两人面前,纯是个笑话。他可是亲眼见识过赵阿根是怎么玩弄方骸血的。
“但阿洁肯定是落在血洗山庄的主谋手里了,这点应该不假。”木面怪客故作沉吟,一身层层叠叠的蓬草氅子“沙沙”晃摇着。“要问出血骷髅的老巢,还须着落在这两人身上。”雕工粗犷的朽木髑髅微一抬,朝白如霜与军荼利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唐净天只瞥了眼趴卧在不远处的魁梧女汉子,却略过近在咫尺的白皙少妇——事实上他从没拿正眼瞧过她,连拿青羽旗棍指着她时,眸焦都刻意避开了眩人的赤裸娇躯。这正是木面人期待的反应。
“拷问之一事,男女大不相同。”面具眼洞露出的凤目眸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诡谲笑意,男子刻意把嗓音放柔,显得更有说服力:“贤侄可知,女子须怎生拷问才是最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