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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时代(上)
青莲殿有很多无论是在大燕的本地人,还是我们这几个现代地球的居民看来,都不伦不类的地方。
中国古代的宫殿一般都是以占地广来增加规模,而少有增加高度的,这青莲殿却足有八层之高,比燕京的皇城还要高耸雄伟。而室内却又不似寻常宫殿那样的金碧辉煌,而有着浓烈的道观装饰风格,出尘脱俗的意味远胜皇族权贵居所常见的富丽堂皇。每层楼的墙壁都被精美的壁画填满,画图中勾勒出各个身份不明的仙人与家喻户晓的瑞兽。在楼层的中央,则有一处摆有神像的拜仙台。
四楼则与下三楼格局截然不同,生活气息浓厚了许多,幽静的走廊引向各个不同的房间。我记得在这楼除了寝室之外,最深处有一个庞大的练功房,不仅采光适宜,四季如春,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炼丹炉,少说也有上千斤重。
然而当我们顺着走廊路过了通往寝室的转角时,再次在阴影处发现了数具尸体。同样地栩栩如生,同样地面容安详。再次见到这些死尸,油灯照下的昏黄光线仿佛也阴森了几分,青莲殿仙气盎然的氛围也被更为诡异,更为可怖的东西所取代了。
颜君泠看了一眼后,有些不适地摇了摇头,指着走廊深处的方向道:「里面有动静,我感应到有不止一人,应该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听到这话,我们均是紧张了起来,跟在颜君泠与薛槿乔身后,小心翼翼地来到练功房的门外。练功房的入口是一道沉重的玄黑大门,被紧紧地关上了。在门外则再次躺着几具尸体。
我绕开尸身,开启灵觉将耳朵贴了上去,却什么都听不见。我推开一步,让谭箐上了法术后,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丝缝隙。
还未见到里面的景物,我便闻到一股令人心怡神悦的清雅燃香味。我们好奇地从门缝往里瞅,见到宽敞的练功房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几个零落的蒲团外,别无他物。
不,还有其他东西。
还有三具尸体,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我心一惊,继续往上看,见到了两拨人在对峙。其中一拨共有五人,为首的除了浪里挑花李天麟,又能是谁?他一身简练的玄色劲衣,双手负背,神态轻松。
在他身旁的则是花容月貌的凌秋函,脸色有些复杂地望着对面的人。
李天麟身后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太清道一流高手,「九雷空剑」明空道人。
他长眉长须,面庞红润,并没有穿道袍,而是身着不起眼的短褂,表情肃穆地持剑戒备。
除了这几位熟人之外,还有两个陌生人,左边那个手按在刀柄上的中年男子做文士打扮,脸庞消瘦,有些愁眉苦眼的样子,身上却散发着若隐若现的杀气,不容小觑。右边那人则其貌不扬但气质如渊如岳,表情淡漠,两手空空,并没有佩戴武器。
这两人想来便是凤阁行者,龙头帮大高手「无影刀」曹华与传说中的玄蛟卫右统领了。
在他们对面则只有三个人,站得稍稍往前的是一个仪容整齐的中年男子,虽然大口喘气显得有些狼狈,但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而他的衣物有些凌乱,显然经历了一场搏斗,表情则极为愤恨,双眼死死地瞪着李天麟与凌秋函,令他的脸色有些扭曲。另一个面皮黝黑,浓眉大眼的壮硕男子则全副武装,身着深色皮甲,双手握刀。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胸腹处印了一个掌印,显然是经历了相当惨烈的战斗。
在两人身后的则是建宁曾经见到过的宁王。这个搅动了天下风云的男子衣冠楚楚,长眉微蹙但镇定自若,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轻声说着些什么。
看来,我们刚好赶上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对决了。那么……地上的这几具尸体,应该都是宁王那方的人。就不知这些人中哪个是宁王的大管家关玉峰,那个黑脸大汉又是谁。
饶是有着谭箐的法术遮掩,李天麟也似乎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朗声道:「进来吧,你们刚好能见证这最后的一步。」
听了这话,我们也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将门彻底打开,缓步走了进去。
除了李天麟和宁王之外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往我们望来。曹华按刀轻喝道:
「来者何人?」
唐禹仁站出一步沉声道:「玄蛟卫唐禹仁、田道之,昆仑门下薛槿乔、卓文雁,与花间派长老林嫣然在此。」
李天麟身后的几位高手绷紧的神色缓了下来,而宁王身前的那两人则紧紧地咬住牙关,脸色阴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李天麟回首开朗地笑道:「早就等着你们来了。看起来在路上也经历了一番恶战啊,文雁,没事吧?」
卓文雁苦笑道:「好叫师叔知道,文雁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这条手臂可能断了。」
「哦?那可不妙。待会儿我为你看看。」李天麟皱了皱眉头。
「不过……这终究是值得受的伤。幸不辱命,左护法与胡刚均已伏诛。」卓文雁顿了顿,扬眉吐气地添上了后面的这句解释。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反应各异。朝廷方的一众高手都有些惊愕,凌秋函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李天麟倒只是稍稍挑眉而已,转回头来看向宁王说道,「姜飞熊,你可听明白了?你所指望的支援,已被我拜托的这些后辈拦截了。」
宁王身前那锦衣男子勃然色变,怒斥道:「一派胡言,左护法武功天下绝顶,连你亦未必是敌手,更有怀化将军在身旁,不可能被这群小辈击败。」
田道之沉声说道:「这位莫非是宁王府大总管关玉峰?另一位则是宁王军中贴身护卫宁王的尊者?非是一流高手,向来没有资格仍然站在此地。」
那锦衣男子稍稍颔首,虽然没有开口确认,但也默认了田道之的询问。李天麟也说道:「道之的猜测不错,这位虽然没有明说姓名,但能受我一掌不死,又使得出这么惊艳的惊雷刀法,应该是宁王府两大客卿之一的『雷鸣刀尊』展鹏。
不过我倒是对这神秘的左护法甚是好奇,道之,请继续。」
「左护法的武功确实已近天人之境,意念断神,拳法倾天。若我未曾有幸与先天宗师打过交道,他当会是我所见识过的最强者。」田道之脸上不无惋惜地说道,「而且他的倾天拳中蕴含的是沸腾的民意,光明正大,非是小人能所理解、容纳的力量。」
「但是——便是如此强大的武者,也最终倒在了我们的合力围攻之下。关总管,宁王,此时此刻,便是穷途末路了。左护法死了,胡刚也死了,你们真的要将血流尽么?」田道之肃穆地对两人说道。
关玉峰还欲再争辩几句,宁王却稍稍抬手阻止他,叹气道:「既然见过了左护法的倾天拳,尝试过他的拳意,那么除非确实是将他击败了,你们不可能来到这里。能够打败离先天只有半步之距的他,你们确实不同凡响。」
李天麟也有几分惊讶地说道:「意念断神么?左无忌苦苦寻求了二十年而未得的境界,青莲教竟然有人先他一步触碰到了。若是如此,确实是个卓绝的高手。
可惜,我未能见识一番。」
宁王俊逸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忧伤:「左护法是个惊才绝艳的武者,但更是个志同道合的知音。如今与寡人同行的人,又少了一个。也许这便是违逆时代潮流的代价吧。秋函,你便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才会与朝廷合作的么?」
「……也许更多的是认识到你的抱负比我想象中还要难以实现吧。你也许能赢一时一刻,但仅凭我们这些人,是无法如你所想要的那样彻底改变天下。」凌秋函完美无瑕的脸上同样出现了几分哀伤与唏嘘。
「外人会对圣军收拢权力,削去花间派特殊待遇而嚼舌头,但你不该如此,这本就是我们所默认的妥协,从一开始这些目的与意图便没有对你隐瞒,而你也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也许寡人敦促你助寡人成就先天的手段过于粗暴了,不过你我之间本就有着博弈的成分,哪怕有着一定成分的对抗,也在彼此理解的规则中进行。是什么变了?」宁王平静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心中的屏障,令凌秋函有些不自然地摇了摇头。
「你说得对,确实是我先打破了规则。因为我不得不接受了过犹不及的道理。」
凌秋函叹息道,「曾经我确实相信这份雄心能够实现,也确实相信你也许能够带领我们走上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有些野望如果太过了,反而会适得其反。如果要建立人间仙境的前提是要先将现世变成炼狱的话,我终究是舍不得让花间派随我一起押上那也许会令我们万劫不复的赌注。」
「于是便彻底倒戈,将我们作为投诚的筹码奉上么?」关玉峰怒目圆瞪,咬牙道:「好一个首鼠两端,背信弃义的贱人。」
宁王却没有关玉峰反应这么猛烈,只是淡淡说道:「患得患失是人之常情,寡人不怪你举棋不定。寡人只是有些可惜,哪怕是当初真正认同这份理想的人,也会因为现世的困难而退却。这是一种软弱,秋函,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权衡所换来的也不过是片刻的,虚假的和平。」
凌秋函平静地答道:「也许吧。但这种软弱能够确保我们门派的存续,也能让我保它三十年安稳。我尝试过为师门篡改命运,也许最终无法成功,但也没有让它随着这份尝试满盘皆输。再多的,我也只能留给后人去做了。飞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潜移默化的转变,才是更适合达成你的理想的方法?」
宁王长叹一声道:「做不到的。神州太大了,当今天下的信息传播速度却太慢了,而朝廷的控制力却达到了历代朝代都做不到的一种巅峰。在这种情况里想要散播如此大逆不道的理念,用不了多久便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何况,没有真正做起来的示范,让世人见到天下武功人人都能学的真切可能性,人们凭什么为此买账?而要做到这一步,除非掌握了足以打退朝廷,甚至取而代之的暴力,否则一切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我听着这番话越来越对宁王这份理念感到莫名的熟悉,也因此不由生起了深深的疑惑,忍不住开口试探道:「宁王,我曾在陷落的濮阳城,在你的大本营建宁,也在这座地底的青莲圣城里亲眼见识了你的统治下所追求的东西。森严的军纪,明确的法度,有条有理的赏罚,还有那几乎成为了建宁重心的讲武堂……这些成果让我竟然有点相信,你是真的为了某个崇高的目的掀起战争的。」
「但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觉得将武功传播开来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难道你真的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如果个人的武力始终被朝廷垄断,会形成一个独特的上流阶层,让底层的人民再无翻天之力?真的就仅此而已吗?而解决方式真的会是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学武这么简单么?」
「阶层是一个好词。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宁王目光如炬地看向我,仿佛发现了什么珍奇之物似的,「不错,正是如此。既然想得到这一层,那么也许你能够明白寡人的忧虑。八百年前的魏朝,六百年前的晋朝,大燕之前的齐朝,统治的长度与官府的掌控力其实与世间武学的进步在逐渐增长。到了如今,其实已经快到一个临界点了,一个少数人能够罔视多数人威胁的极限。」
宁王明亮的双眸突然染上了一层阴翳:「只要能够将世间的高层武学传承与习武资源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只要这个掌握武力与权力的『阶层』地位无法动憾,就算王朝衰败,民不聊生,除非官府内部分裂,那么凭借这层次高出太多的暴力,平凡百姓便是如从前那样揭竿而起,也无法像过往那样打破腐败的朝廷,开创新气象。从此之后,世家权贵,官府武林除了钱权之外,还有了更凶险的压迫之器:
更健康的体魄,更悠长的寿命,与更强大的武力。从此之后,能接触到上乘武功者,与无法习武者,将会形成一道天堑。」
「仙凡之别,或者说,生命本质的分化,将会自然而然地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而下等人将再无翻身之日。你可曾想过当这一天来临时,会是何等的令人绝望吗?」
我沉默了。我虽然已经对宁王的思想与理念另眼相看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洞察力如此之深刻,想到了连我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些头绪的核心问题:超凡社会的自然演化,其终点,或者平衡形态,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
哪怕是有着超越空间的超然视角,我也无法预测在这个个人武力能够从本质上升华生命的位面,若是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进化,会对大燕的社会与人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悲观地来看,也许宁王的忧虑是对的,一出生便能够因父母的资质收益,并且轻易获得高强武力的人群会自然而然地能够受到统治阶级的招揽,或者本身就是统治阶级的一份子。
这些人会慷慨地让泥腿子拥有同样的机遇和提升渠道吗?想想也知道不可能的吧。
而更可能方向便是血脉将因其传承的非凡武力而高贵,王侯将相确有其种。
若那是这方天地继续下去的方向的话,也许有一天仙凡之别将不会是神话故事中令人有些伤感的设定,而会是成为现实中冰冷而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是当局者迷,当我身处这样一个世界时,并未想过要跳出自己作为其中一部分的立场来思考。但当我被宁王的话语点通了思绪后,我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些可能,并且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背脊发凉。这样的世界,确实太残忍,也太令人窒息了。而我竟然无法否认,这是个渺茫的未来,不,如果没有强度相似的其他道路平衡武功这条路,让群体的力量无法被少数人扼杀的话,宁王所描述的景象也许才是最有可能实现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有些动摇,不知自己帮助朝廷,帮助这个只会按照惯性全速前往这个未来可能性的庞然巨物,是否是错误的选择。
便是那些本土生长的伙伴们,听了这话也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来,显然从未考虑过这种角度。梁清漓与唐禹仁深思之余更是有些色变,他们毕竟与我关系最近,也与我讨论过类似的话题,因此更能够体会到这种也许会令寻常燕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思虑。
颜君泠作为同样拥有跨时代视角的人,这时也加入了进来:「我明白了。这关乎到个体与群体之间制衡的关系,与凡人和非凡者之间比身世,比贫富贵贱还要深刻的鸿沟。从本质上来说,这关乎到『人』与『非人』的定义。我不得不承认,你不是疯子,也许更不是野心家,而是看到的,思虑的东西比我们任何人都深远。」
她的神情有些悚然,但是看向宁王的目光却又有几分不由自主的敬佩:「所以你想到的解法便是趁着这新的阶层还未完全形成,凭借莲开百籽的强大效用推翻如今的统治阶级,再强行把习武的机会推广到每一州,每一县,让凌驾于群体之上的武力无法被单一的团体垄断?」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宁王畅快地笑了出来,眼中满是遇见了同道中人似的喜悦,「没想到在这生死危局中,还能遇上能够理解寡人理念与顾虑的人。
你的预料不错,但也不止如此。寡人还要创出更完善,没有缺陷或隐患的莲开百籽,与能够比肩牝牡玄功的内功,让天下的每一个人只要能够炼气,都有机会成就一流,触碰先天。」
「当高强的武功成为了如吃饭喝水般寻常的东西,那它便再也不是统治者的私有物,再也无法成为束缚众生的枷锁,而是会成为点化众生的福祉,开拓出一份前所未有的新气象。」
第二百一十九章:时代(下)
李天麟此前一直淡然自若的神情这时也带上了几分严肃之意:「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姜飞熊,我从未认为你是那种为了一己私欲卷席天下的妄人,却也始终无法揣测你的真实意图。你真的认为大燕的未来,这方天地的未来,会是个如此残酷的地方?这么一线可能,又是你不惜起兵动乱,赤地千里的原因么?」
宁王缓缓摇了摇头:「李天麟,你或许是过去千年来,屈指可数的最强大的武者之一。这其中纵然有你个人的天资与机遇,但同样重要的,也是因为你出生在这个时代,出身于优越的望族。你站在了这个武学昌盛的时代上最高的浪头,才拥有了能够罔视群体力量的个人勇武,自然无法想象其他的视角。」
「而如你这般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日后只会越来越多。因为时代的发展,总会向前看的。若朝廷就这么和平安稳地继续存在,五十年后,也许能够触碰到先天之境的人只会多出五个,十个,但是能够达成一流之境的人,却会多出一百个,一千个,而二流更是会像如今的三流一样,成为任何习武之地都能稳定培育出的人物。」
宁王伸出白皙的手掌,缓缓将五指收拢成拳,沉声道:「在不远的某天,当世人尚未意识到的时候,武力阶层的形成与迭代便会完成了。而芸芸众生本就难以触及的武道之门,更是会被掌权者彻底掩上,再无一丝缝隙可钻。这是天下大势,是寡人孤注一掷对抗的时代潮流。」
李天麟皱眉道:「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百姓而战,却已为此已经牺牲了成千上万的人命。而如今你们颓势已现,胜利渺茫,失去了左护法,胡刚,还有你,更是全无成功的机会。你还是要一意孤行么?」
「我唯一的遗憾,便是如此多条性命已因此丧失,而他们其中有许多并无其他选择,更没能知道他们为之牺牲的原因是多么地崇高,又多么地与他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宁王的神色有些沉痛,而黯然的语调之下却丝毫没有动摇,「但是这都是无可奈何的,无可避免的代价。变革不是温柔的请求,是暴烈的,血淋淋的颠覆,非是这等逆乱乾坤的暴动,无法从根本上,从思想上打破千百年来固有的观念,推动这个在尔等看来极端而疯狂的方针。」
那疑似是右统领的人冷声道:「你的顾虑也许不无道理,但反应的方法太偏激,太极端了,宁王。你以为你是世上唯一一个看得见武学在世间散播开来能所引发的苦果的人么?左统领也有过你的这种忧虑,因此这些年来一直在默默地推动燕武院与民间武师的持续合作,玄蛟卫更是在她的统领下,对寒门子弟敞开门扉。朝廷,武林,世家,民间,均是大燕不可或缺的环节,你所担心的那种天堑,不会出现的。」
宁王淡淡地说道:「平阳是皇室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一个,比寡人那空有壮志,却资质平庸的侄子强太多了,她能够预见到这份祸根,并不令我意外。然而她毕竟只是个郡主,是玄蛟卫的领袖,而不是亿万人之上的帝王。何况,坐在她那个位置上,真的有大刀阔斧砍向官府自身之所以存在,壮大的根基,让利于人的魄力么?不见得。所以有些东西,要有付出代价的意志和力量,才能去做。」
「代价?那些是人,与你我一样的人!」右统领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怒意,「你也许有雄霸天下的格局,但所作所为却也充斥着血腥与急躁。那些被你裹挟的平民,被你所创的庞然巨物摧残的民生,不是你能够随意漠视的小小代价。你也许看不上左统领的做法,但比起狂风暴雨,润物无声才是真正设身处地为天下人着想的做法。你只是个妄想要以暴力让天下的规则为你屈膝的狂徒而已。」
「就算平阳自己能够意识到问题所在,就算她有大幅改变现状的想法,她也根本无法凭借本心行事。她能做的,只是在她份内能做的;所代表的,也是她的阶层所允许的。这是她的出身与层次决定的东西,而她的阶层在当下能所接受的,只有润物无声的政策。猛烈的变化总是会有代价的,而哪怕是为了崇高的理由脏了双手,也掩盖不了这份罪孽。这一点,寡人比你更清楚,但寡人不惧于承担这千古骂名。」宁王平静地说道。
宁王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中的那份疑惑越来越强烈,而这份疑心在听到这番话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脱口而出了一句现代国民都耳熟能详的话:「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宁王,你认为自己彻底跳出了阶级的限制么?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绝对不相信,你仅仅真就是一个在此界生长,普普通通的王爷。这份远见,这些见地,都与大燕格格不入,不,不仅是格格不入,而是太过超前了。和青莲圣城的三卷天书一样,不属于这方天地,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紧紧地盯着他从容不迫的脸庞,想要从中寻出任何不对的痕迹。然后,我对上了他深邃的眼神,看到他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见到他嘴角上神秘的笑容,我与颜君泠、谭箐却立刻明白了话外之意。
他与我们一样,不是此界的人!
在我还未能从这震耳发聩的领悟反应过来时,宁王却神色自若地继续说了下去。
「能够以一敌百,能够抹去数量优势的个人武力,真的自然么?这样的存在,真的还能与那平凡而脆弱的凡夫俗子同样称之为『人』么?」宁王垂下眼帘,神情肃穆,「如果有朝一日百姓需要揭竿而起对抗统治者时,发现对上的是这等非人的存在,自下而上的变革又能够如过往那样成功吗?也许只需要闻名天下的李天麟漫不经心的一次刺杀,便能够瓦解任何起义,镇压所有胆敢违背朝廷之意的匹夫。皇权会永远被把持在这些可以轻易灭杀凡人的皇室权贵手中。」
「而如果这方天地没有武功,那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如果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修行,如何磨练,都会无法打过三五个与他同样体格的普通人?在那样的天地里,无论是再卑微,再平凡的黔首,也可以凭借群众的力量推翻凌驾在他们之上的一切不公。」
右统领眉头深锁地说道:「那又如何?也许在千年前,当武学尚未被创出时有过那样的时代,但这如今的天下却不是如此,这等空想也没有实际意义。便是朝廷本身,也无法塑造一个如你想象中那样的神州大地,你更做不到。何况,若是大燕真的没有了武功,该如何保家卫国,抵御异族入侵?」
颜君泠再次出声问道:「宁王,在你的想象中,这样的天下,又会是什么样的?如果个人无法凌驾于群体之上,又会有什么后果?真的会有你觉得的那么美好吗?」
「想象?」宁王轻轻一笑道:「寡人不只是想象,而是见过。那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轻声喃喃自语,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目光骤然锋利了起来,「寡人自然也见过了这个可能性的另一面。缺乏了一锤定音的暴力,秩序有时会成为奢望,而变革,也可以反过来成为动荡的契机,引成惨烈的乱世。有很多人会因此死去,也有许多的血会因此流淌。
但是,这终究保留了变化的火种。」
「阴阳交替,日新月异,世上本就不应该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李天麟沉声说道:「我感受到你的意志了。这是源自魂灵深处的信念,无可动摇,也无可妥协。」
「正因如此,所以寡人不得不死,不是吗?」宁王微微抬头,望向了练功房深色的天花板。
「是的。」李天麟诚实地答道,「哪怕我欣赏你的格局与理念,朝廷也绝不会允许一个怀有如此大逆不道的理想的亲王继续掀起波澜的。而相对于朝廷,我更是从你的眼中看清楚了,只要你不死,便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目的。」
宁王沉默了片刻后,傲然道:「那么便试试吧,李天麟。你是这一代大燕武者中的魁首,哪怕是寡人的兄长,和那曾经坐拥天下第一人之称的太清道玄宇,在你踏入先天之境后,都不再是你的对手了。无论你是否认同,你都是代表着朝廷,代表着神州大地千百年来的武者之巅。若寡人无法打败你,也无从击碎你所代表的这个时代,再造乾坤。」
他挥了挥手,对脸色一变,正欲开口的关玉峰说道:「玉峰,展鹏,这一战你们不要插手。寡人要与李天麟亲自决生死。」
李天麟也同时转头对我们吩咐道:「你们也不要多管闲事,我自有分寸。」
薛槿乔有些担心地说道:「真的没关系吗,师叔?」
李天麟淡淡说道:「这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无论是其理念,还是其本人。
既然他想要以武者的方式来解决这场争斗,那我作为一个武者,怎能不遵从这份意愿?放心吧,我不会输的。」
关玉峰与展鹏虽然脸色焦躁,却没有继续反对,而只是深深地对大步迈向前的宁王行了一礼。
在这夜深的时分,宁王着装并不华美隆重,只是穿着修身且样式简便的青色袍子。他漆黑的长发也仅是束在身后,而未起发髻。乍看之下,这是个方至而立之岁的青年,只有他鬓角的一抹灰白与眼角的些许皱纹说明这个男子已不再年轻了。然而他比夜幕还要幽远的双眸却没有丝毫暮气,反而是充斥着活力与令人无法直视的锋芒,就像在燃烧着某种深沉而炽烈的火焰。
相对之下,李天麟虽然存在感无法忽视,但轻描淡写地踏出的每一步却令他的气息越来越缥缈,越来越空灵,仿佛下一刻便能一跃飞天,乘风而去。
一人高远如天,一人厚重如地。
我屏息地看着这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五丈缩短到一丈,本对李天麟十足的信心突然有了几分不确定。
姜飞熊,这个在大燕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男人,真的会面对李天麟这个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无能为力吗?
在这个念头还未完全地从我脑海中成型时,两人的拳掌已经对上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从他们交锋之处猛烈地扩开,拳拳到肉的隆隆声响像是远在天边劈下的沉闷雷声,直入骨髓。
这场交锋没有加入李天麟独步天下的拳意,而宁王的攻势同样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拳法意念来,仅仅是肉体力量的争雄和碰撞。然而仅仅是血肉相碰,便造成了不住外泄的气劲。而这四射的真气,不过是两人交手的余波,在十步内都堪比箭矢,寻常人触之便会在身上开出个洞口来。
我想象着自己对上这暴烈无比的对决,对李天麟与宁王的力量有了新的理解。
哪怕是三符齐开,十成御气圈护身,对上这个程度的力量与速度,我也最多,最多只能撑过十合不败而已。
这并不奇怪,毕竟那可是站在此界巅峰,毕生未尝一败的浪里挑花。然而他的对手,从未以勇武称著的宁王竟然也能不落下风地对上李天麟摧枯拉朽的狂暴拳掌,才是真正令人惊讶的地方。
李天麟的排浪掌如巨浪,如海啸,重重叠叠的掌影几乎填满了周身的所有空隙。而宁王却使着一套我全然不认识的拳法,毫无凝滞地对上了李天麟汹涌湍急的掌势。他的招式与含而不发的拳意隐隐有着几分左护法倾天拳的意思,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让我好奇心大起。
若说李天麟的排浪掌大开大阖,连绵不断,无处可逃,令敌人仿佛如一叶孤立于海上的小舟,随时可能会被凶恶的波浪吞噬,那么宁王的拳法则简朴刚健,直来直去,却又稳固无比。李天麟的身法轻灵飘逸,步伐变幻莫测,从每一个难以预料的角度挥出漫天的掌印,但宁王的双脚却始终牢牢地踩在地面,改变位置也仿佛提前划定了方位一样,步伐精准而恰好到处,让他能够以最小的变化应对李天麟层次不穷的攻势。而他的脚法也十分奇特,每次动弹仅是稍稍屈膝提起脚掌,并不大幅度踏步,而是像在地面上滑行一样,藕断丝连,若即若离。
对拼了约莫二十回合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退后。李天麟似乎还在品味方才的交战,开口问道:「那是什么拳法,什么步法?」
宁王鬓角隐隐见汗,神色自若地答道:「这是圣军钻研大燕武学与天书中的内容所提炼出的新武功。动作与招式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求简练合理。」
李天麟赞许地说道:「以简入繁易,以繁入简难,简练合理,这四个字看似轻易,却难倒了不知多少武学大师。这步法极有意思。看似每一步都计算到底,实则随机应变,不拘形式。」
「八卦步,翻天拳。」宁王平缓地呼吸了几下后,淡然说道,「这是未来每一个圣军治下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能修习的武功。」
我扬声问道:「宁王,你的拳法有几分眼熟的地方,左护法说他的拳法名为『倾天』,是否与此同根同源?」
「拳意倾天……这是左护法自身的领悟,而他的拳法与寡人又有所不同。」
宁王似乎被左护法的死勾起了几分惆怅,声音也低了几分,「他从我们的理念中汲取的是对天地,对代代人们所忍受不公的大恨。这是能够焚烧天地的力量,但过于酷烈的火焰不止会摧毁枷锁,也会将自己燃尽。」
我肃穆地说道:「所以名为倾天么?时日曷丧,吾与汝皆亡。哪怕山河崩解,天地倒倾,也无法消灭这份恨意。」
宁王淡淡地说道:「不错。便是有着共同的理念,每个人心中最深刻,最浓烈的意念,都是独属自己的烙印。他生长于青莲教中,虽然一心向武,但与朝廷一生的纷争终究是太过深切,让他心中的愤恨始终多过了重塑天下的壮志。我们誓要翻天覆地,颠倒乾坤,但毁灭不是为了同归于尽,而是为了新生,为了粉碎那些过往与现今,千百年来未曾挣脱的枷锁,开创出一个崭新的时代。」
李天麟表情凝重地问道:「这份追求也应该烙入你自己的拳法了吧?我还未从你的拳头中感应到你的拳意精神。」
「彼此彼此,李天麟。传闻中,你的掌法容纳了天地大势,在蕴养精神,把玩拳意这条路上的成就已前无古人了。寡人倒是想要见识一下,浪里挑花的仙人之掌,有着什么样的意志。」宁王微微一笑,
「好,既然如此,那也没必要继续收着打了。」李天麟吐出一口气,缓缓地将双掌竖起,而宁王也同样地摆出了翻天拳的起手式来。
在他们动作就位的前一秒,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难以呼吸。那不是物理上的空气稀薄,而是源自生命本能的示警,让我全身上下的汗毛立起,仿佛有什么庞大而不详的灾祸即将降临。
李天麟在冀州军营对我们显示出来的拳意再次露出痕迹来。在我的灵觉中这个男子的气势有如鲲鹏般扶摇而上,将这天,这地,都与他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此等天人合一的威势,单从境界上而言,已然超凡入圣,登峰造极。
而宁王却丝毫不受影响,脸色平静,气质沉凝,如山川大地,沉重且广袤。
然而在其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却酝酿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即将奔涌的山洪,如蓄势欲震的地裂,等待着爆发的契机。
此前我对双方隐约有所感应的气质在这时几成实质。这是纯粹的精神压迫,仅仅来自完全认真的这两人尚未动弹的意念交锋。若其中任意一人对上精神修养,意志磨砺稍逊一筹的武者,这等威压恐怕能够直接压垮对方的心灵。
然后,他们动了。
天地变色,山河崩裂。
明明肉眼所见的动静相对于之前硬碰硬的对抗,甚至算得上不起眼,但是当李天麟推出右掌时,这间宽阔的练功室消失了。我被裹入了无边无尽的大海中,狂风骤起,波涛汹涌。
李天麟的手掌无从得见,却又无处不在,在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他发力了。
然后我发现头顶那一望无际的碧空坠落下来,带着苍穹的重量合下。而奔腾的海浪越荡越高,如百丈高楼般将我淹没,海覆天摇,宛如末日。 这式仅仅旁观便让我险些失神的磅礴掌法正是排浪掌的杀招之一:天崩海啸。
苍穹之广大,海洋之深远,融入李天麟的掌法中,便如真正地被掷入了无边汪洋中,被坠下的青空碾碎。
很难相信人类的武学竟然能够演绎出如此浩大宏阔的气势,将天地之威化为己用,让我仅仅是观摩,便感受到自身相对于天地的无比渺小。
这一掌的余波几乎要将我的精神淹没。为了守住意识的清醒,我不得不再次激发了一张清心符让自己能够目睹这惊天动地的巅峰之战。
而在李天麟这一招的声势进发到极致时,我终于感应到另一股强烈的意志。
来自宁王的翻天拳没有李天麟天地合力的掌法那样不可思议地磅礴,而是无比地凝练且鲜明,势如破竹地撕开了那澎湃的波浪。
我闭上眼睛以精神灵觉去感知这份对决,品味出宁王的拳意来。
沉重如山,承载着无数的血与泪,痛苦与仇恨。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这片大地上千百年来从未能够洗去的苦难与悲痛,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沉郁,构成了这招拳法的「阴」。
我在不久前从左护法的倾天中体会到同样的恨。如此地惊心动魄,如此地悲烈。这份恨意可以压垮敌人,但装在心中,也必然会压倒自己。因此左护法的拳意虽然炽热且暴烈,却也不留余地,仿佛一旦力竭了,便会燃作灰烬。
但是见到宁王的拳意之后,我明白了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同。
宁王的翻天拳中纵然有着深沉浓郁的不忿,却不如左护法那般始终浸透着压抑与悲怆。那份重量压在心头,压在拳上,却不曾成为负担,而是化作了改天换日的动力,促动着披荆斩棘,破旧迎新的豪情。
朝廷若无道,那便振臂一呼,扯旗起兵,重塑山河。
天地若无情,那便由人们自己定义规则道理,逆天而行。
以天之高,地之广,以皇室之强,官府之威,也阻挡不了万众一心的力量。
这份对未来与理想百折不挠的信心,甚至可以称之为不讲道理的固执,撞破南墙的坚定,便是左护法所缺乏的,翻天拳中的「阳」!
这是这个男人发自内心的宏愿,但更是他亲眼见过的可能性。
我仿佛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武功这种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东西,龙蛇混杂,英雄不问出处。因此,阶层的分化无法恒久地保持下去,因为只要有人敢于反抗不公,权贵世家无论再强大,再有底蕴,也无法遏制群体的潮流。
诚然,那方天地存在着与大燕俗世共有的苦难和桎梏,却也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始终燃烧着变天的火焰,永不熄灭。为了将这份火焰在大燕燃起,宁王不惜烽火连年,白骨露野。
我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李天麟,此时此刻体会到他的拳意后,都能够真切地理解他的执着与向往。这份心愿,这份执着不只是宁王一个人的渴望,更是携带了千千万万民众的精神意念。也许他们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加入宁王军,但宁王军所宣传的道理,所秉承的理念,却已在无声无息中埋下了种子,获得了认可,因为这些相同的念想本就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
甚至,连我在心中深处,也矛盾地承认,也许这个男人的手段不对,但结论却是令我赞同的。
就如李天麟将天地汪洋的气势融入了排浪掌中,宁王也将这份人心思潮的力量融入了自身的翻天拳中。而这份千万人所向往的气象是如此地强烈,如此地庞大,以至于让宁王的拳意显露出来后,便没有止境地往上涨,直到它冲破了李天麟完美地运用了天地之威的排浪掌,冲破了那无边无际的汪洋与长空,一往无前地向李天麟本人打去!
我猛然睁眼,惊愕地看到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幕。
宁王脸色苍白,双眸像是燃烧的黑炭,幽邃而深沉,胸前印着李天麟白皙的手掌。
而李天麟则有些不可置信地垂首,看着正正地击中在他的胸膛,由宁王挥出的右拳。
第二百二十章:火种
一时间,无论是宁王方的关玉峰和展鹏,还是朝廷这边的众人,都被这个画面震慑了,面容呆滞。
「李天麟的天地之拳,果然名不虚传。」宁王轻声说道,「没有见识过寡人修习的传承,却能做到这一步,天下第一人之称当之无愧。」
李天麟轻轻咳了一声,几滴血液从他口中溅出。他神色复杂,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有些惋惜:「自从我懂得观察天地之势,将其纳入武功中后,便再没有遇过任何人能够抵御其威势。这是理所当然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师法天地,才能得到无可匹敌的力量。但是你却第一次让我怀疑,这是否真的无敌。」
宁王表情平静地说道:「若寡人的理念顺应天意,那武功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这方天地的道理规则,实则站在你们这一边。但是那又如何,寡人照样要违背天道,逆天而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正是我们之所以为人,最宝贵也是最强大的地方。」
这时,宁王的嘴角流下了令人惊心的艳红之痕,身形却稳若山岳,纹风不动。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李天麟再次开口了:「真的会有那么糟糕么?」
「寡人已经将一切都展现出来了,相信与否,不在于寡人,在于你自己。」
宁王肃穆地说道。
「……这便是你最后的一拳么?不在于肉身,在于心灵?」李天麟沉眉问道。
宁王爽朗地笑了,嘴中流出的血液越来越多,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上:「若你真的没有一丝认同,自然可以将其完全拒之门外。但是到了你我的境界,违背内心的真正意愿,便是拒绝了自我,断绝了心灵之力。那只要睁眼便能见到的真相,绝不会被一时的失败所掩埋,也无法因为你我闭上眼睛就会消失。」
「寡人也许会死,但是这份理念不会随寡人一起死去的。它本就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只需要适当的契机被唤醒。」
宁王回首看向眼眶有些发红的关玉峰与脸色沉重的展鹏,淡淡说道:「火种已被点燃了,这一路来,辛苦你们了。若是朝廷不会赶尽杀绝的话,便降了吧。」
李天麟认真地说道:「你输了。但也许你并未失败。谁也难言你所引发的这一切,会引向什么样的未来。」
宁王的目光越过李天麟,看向了远方,喃喃说道:「时代啊……」
他印在李天麟胸前的右拳缓缓地滑落,然后闭上了双眼,身上最后一丝气息逝去,身子却依然站得直直的。
宁王死了。
这明明是我自上次降临这个位面所参与的一切,所谋划所期望的最佳结局。
然而真正见证了之后,却没来由地生出些悲哀来。
李天麟抹去了唇边的血痕,扬声说道:「结束了。关玉峰,展鹏,你们是准备顽抗到底,被我们就地斩杀,还是听从姜飞熊的话,就此归降?」
关玉峰死死地咬紧牙关,双臂不住地颤抖,险些让我以为他准备扑过来与我们同归于尽。然而他将脸颊上的两道泪水抹去后,哑声道:「我们……降了。」
说出这句话后,关玉峰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几岁,精神涣散,脸色苍白,而我们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展鹏也不禁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
右统领皱眉道:「你真准备让他们活下去?」
李天麟反问道:「如果他们确实没有二心的话,为什么不呢?宁王死了,怀化将军死了,左右两护法也死了,此时若有宁王府的大总管和尊者出面表明态度,当能进一步地削弱宁王军的凝聚力。这场战争,越早结束越好。」
右统领想了想,缓缓点头道:「不无道理,不过你不觉得这太过冒险了?我们还在他们的核心腹地呢。」
李天麟淡淡一笑:「那一拳虽然打中我了,却不代表有机可趁。」
既然如此,右统领也没有坚持己见,而是瞟了一眼沉默地伫立在一旁的凌秋函,然后对其他人说道:「曹长老,明空道长,我们先把这两人的武功封住了,带回地表,也将捷报传回军部。」
此前一直沉默的明空感慨地抚须说道:「此行的见闻,宁王的执念与意志,均是超乎贫道的想象。但是神州的内乱看来已有早日平定的希望了,却是好事。」
曹华也叹道:「一代枭雄终成空,但此等拳意,闻所未闻,此等宏愿,气吞寰宇。李柱国,若今晚在此的是世上任意其他一人,恐怕都不是他的敌手。幸好你亲自来了。」
李天麟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陷入了深思,听到这话只是浅浅地颔首。
右统领来到田道之和唐禹仁面前,将田道之的手腕抓起,探脉一番后摇头道:
「五脏位移,精血燃损,你伤势极重,不得在此久留,速速与我离开。禹仁,你若有意,可以留下来助李柱国和碧华手处理后事。」
田道之与唐禹仁抱拳应下来后,转头对我们微笑道:「诸位,我先走一步。
很荣幸与大家并肩作战,见证了今晚的一切。文雁,你受的伤不比我轻,一起走吧。」
「文雁,别逞强了,我帮你看看伤。我们不会直接回军部,你还是先与右统领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李天麟这时也走了过来,小心地检查着卓文雁的手臂吩咐道。
卓文雁似乎才从方才见闻的一切惊醒过来,蹙眉说道:「嗯……也好。师妹,三妹,诸位,收尾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了。待到尘埃落定时,庆功宴上再见。」
李天麟花了些时间运功帮卓文雁把内伤压下,但外伤就只能靠时间与医师痊愈了。我们与押送着两位宁王军高手的朝廷刺杀团挥别后,偌大的练功室只剩下我们几个从青莲圣城杀上来的卧底,和李天麟与凌秋函两人。
凌秋函轻声说道:「连我也没有想到,姜飞熊的拳法竟然如此强大。他曾经提过,要从人们的心中提炼出无敌的力量。如此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东西,竟然真的能够被他融入自己的拳法中。」
李天麟说道:「他没有输在意志精神上的对决,只是不到先天,终究逊色一筹。难怪他对你如此上心。」
林夏妍这时开口道:「凌秋函,如今你向朝廷投诚的筹码也已达成了,花间派从今以后何从何去?」
「夏妍,没有你的帮助,这一切也没有可能实现。花间派有了李天麟的支持,若能留下因为宁王军扩张而膨胀的武力与人才,便有机会从邪道中跳出来,不被官府处处针对了。」凌秋函诚恳地对她说道,「你可否考虑一下,回到师门助我将一切带入正轨?」
林夏妍表情不变,但是我却从她眼中看见了几分动摇。只不过在她回答时,这点动摇迅速地消失不见了:「不,我相信你与其他的姐妹们会做得很好的,可那已不是我心目中的师门了。同时我也知道我不会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我会带着这些理念不合的人做回师父师祖她们所创立的门派。」
凌秋函柳眉微蹙,露出的黯然之色美得不可思议,但转瞬而逝,旋而点头道: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我不会阻止。只是,你准备如何做?」
林夏妍深深吸了口气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至少在当下,还是要确保在宁王军麾下的门派子弟不受朝廷的反攻和你的倒戈受影响。在这一点,我不介意助你一臂之力。」
凌秋函立刻明白了林夏妍的意思,嫣然一笑道:「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为你放行的。谢谢你,夏妍。」
眼看这桩事按下不谈了,我忍不住问道:「李前辈,宁王最后的那一拳似乎另有玄妙,到底是什么回事?」
李天麟从深思中反应过来,似乎在斟酌着话语,思考了片刻后答道:「姜飞熊对拳意与心神的运用和挖掘不比我差,实是惊才绝艳之辈,也给予了我不少启发。」
薛槿乔讶然问道:「师叔方才的那一招天崩海啸,乃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强的掌法,就这样,宁王也只是棋差一着,难道真的有什么独步的武功?」
李天麟挑眉道:「我还在思考其中的奥妙之处,改天再与你们分说。眼下你们有什么打算?这地底城池虽然应该已无一流高手了,却也难称群龙无首,就如地表的叛军一样。何逸云与左无忌仍然统领着青州与冀州的大军,官府要对付他们还需要不少时间。」
我与两位队友对视了一眼,答道:「我与娘子应该会先休息一阵,把伤养好,再考虑下一步。不过,这青莲圣城倒是不用再呆了。」
唐禹仁也点头道:「不错。此间事已了,等青莲殿内的景象被发现了,更是会陷入混乱,咱们趁早离开最好。」
薛槿乔看向宁王仍然站得挺直的尸身:「宁王的尸首该怎么办?就留在这里吗?」
李天麟走到宁王身前,沉吟了几秒后,将他倾倒,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起身道:「他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而且毕竟是皇室贵胄,不便斩首示众,且留在此地吧。取他贴身的这只玉佩,便是身殒的证明。」
这一夜的经历大起大落,让我有数不尽的话想要与同伴们交流,但是与此同时,我却也筋疲力尽,疲惫不堪。饶是如此,为了避免青莲殿内的一片狼藉被前来换班或者调查的卫兵发现不对,我们还是强撑着精神准备趁夜潜出青莲圣城。
在离开之前,颜君泠与谭箐特意从六楼的密库将那三卷天书也带了出来。然后,在李天麟的指引下,我们很快便从青莲殿的范围离开,并且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从青莲圣城里完全撤退,来到了地表。
达成了目标之后,李天麟也似乎无意节外生枝,只是在每次遇到卫兵或者闲杂人士时,轻轻一掌挥出,那些人便似见不着我们一样,径直路过。这应该是他对拳意的把握强到能够举重若轻地扭曲旁人的感官,就如颜君泠的心灵冲击一样。
但比起颜君泠需要全神贯注,耗费许多精神才能施展出的「希瓦娜的惑乱」,李天麟轻描淡写的态度看得我心惊肉跳。
这人的修为确实达到了一个无法以寻常武者境界衡量的地步,太强了。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也对宁王的拳法叹为观止,他那一招,到底有多厉害?
在深夜中小心翼翼地从太屋山下爬出来,还得在一片漆黑中越过大大小小的陡峭山坡,很快就将我们这行人最后的力气也耗尽了。还好李天麟似乎早有准备,在我们偷摸摸地出了地底的那个入口几里外一处小山坡下拉开了一层枯藤,露出一个洞窟来。
「先在这里对付几个时辰吧。天亮之前咱们就得启程了。」李天麟对我们说道,然后自顾自地盘膝坐在洞口,「有什么动静的话,我会处理的。」
这山洞虽然阴冷,但空间却不小,足以让我们都入内休息。好在地面虽然冷硬,但这几天的冬季天气相当干燥,因此没有什么潮湿的感觉。有天下无敌的浪里挑花帮我们站岗,我也顾不得其他的,对梁清漓吩咐了一句后,便急匆匆地躺下来准备睡觉了。
强行绷紧到现在的神经一松弛,当眼睛闭上后我便瞬间失去了意识,沉沉地睡去,直到无边的黑暗中朦朦胧胧地传来了模糊的声响。
「夫君……夫君,起床了。」
我勉强地打开双眼,哑声问道:「啊?我睡了多久?」
已坐起身来的梁清漓将我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从脸上拨开,递过一个水囊细声道:「约莫两个时辰吧,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破晓了,咱们先回南山县,那儿有朝廷接应的人马。」
我狠狠地将囊中大半的水喝完了,准备起身时却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这匆忙中睡的一觉虽然让我此前几乎枯竭的精神力恢复了一些,却也令我险些站不起身来。之前与左护法大战所受的一身伤势此时彻底显示出后果来,我全身上下无处不痛,身子感觉像是要散架一样,属于是外伤不如卓文雁那么严重,内伤不如田道之那么深,但两者加在一起,也不比他们两人的伤势轻。
在我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时,我背上按上了一只手掌,一道醇厚精纯的真气渡了进来,让我精神一振。薛槿乔的手掌仿佛有着魔力,仅仅是轻轻地按在我背上,便让我卸去了重负般,行走间轻松了数倍。
「还撑得住吧?」她来到我身旁挑眉问道。
我笑道:「刚睁眼时还想着让你们把我留在这里罢了,让我睡个三天三夜。
不过现在有薛大小姐鼎力相助,那肯定撑得住。」
薛槿乔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如此回应,嗤笑道:「单是听你这回应就知道没有什么大问题。倒不如说,你身子已经乱七八糟了这么久了,还能对上左护法这种级别的高手不受重伤,硬功果然了得。」
「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带我翻山越岭地跑路了,不会手生了吧?」我随意地说道。
薛槿乔被我提醒了清风山下的那番经历,怔了怔,然后轻笑道:「确实,一回生,二回熟,不过这等遭遇,可还是别再有第三次了。」
「这次回家,夫君是时候该好好休养一阵了。咱们都好久未见小玉了呢。」
梁清漓同样在我身旁拉住我的手臂帮着我走路。
「不管仗打没打完,我看我确实得回大后方了。」
宁王给斩了,花间派被策反了,濮阳的宁王军孤木难支,想来被朝廷攻克也只是时间问题。我这一趟下来为朝廷做的事已经够多了,剩下的时间可不想再浪费在战场上,而是得在离开前抓紧跟梁清漓和小玉,跟薛槿乔和唐禹仁好好经营一下感情,过几天好日子。
在黎明之光刺破沉重的夜幕时,我们总算来到了南山县。这里虽然也是宁王军牢牢掌控的地方,但朝廷的探子也不是吃素的,军部早就为李天麟此行的潜伏歇脚做好了准备。虽然那几个守着这间小院子的细作并不知道我们是谁,又做出了什么样的大事,但也明白能够直接征用这个小据点的人,必不是寻常之辈。
进门后,我正欲直奔卧室先睡他个大半天觉时,李天麟却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先别急着去休息,我帮你检查一下伤势。」
我与他进了侧室坐下。凌秋函拉着林夏妍去谈花间派的事务,谭箐与颜君泠虽然没受什么伤,但是精神力在之前的战斗中几乎完全耗尽,立刻去睡觉了。
剩余的人也跟着进来歇息,顺带观看李天麟准备怎么做。
他先是探了探我的经脉,然后检查了一下我的手臂与上身,啧声道:「你的硬功真是奇特,还是说,卸劲手法炉火纯青。臂甲都给左护法打凹凸了,手臂却还只是轻微地错位了而已。内府受的伤倒是更为严重,那一拳还是打得太正了。」
话语间,一股海潮般磅礴的真气渡了进来,却没有丝毫侵略性,而是温和地催促着我自身的真气循环,更是让我浑身上下的伤口与创伤有种痒痒的,麻麻的感觉,像是加速了愈合一样。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李天麟说道:「好了,那拳劲和真气的损伤都给我清除掉了。接下来只要静心休养一个半月就能恢复过来,期间注意不要过度用力便是了。」
「多谢前辈。」我与梁清漓同时感谢道。
「举手之劳而已,可惜未能见识一番左护法的武功。」李天麟微笑道。
我好奇地问道:「前辈,宁王的武功到底是个什么境界?按照我与田道之的判断,左护法已是离先天与至诚无妄之境只有半步之遥的绝顶高手,卓文雁更是直言连她师父都未必有此人的武功那么强。饶是如此,宁王的拳意竟然更上一层楼,他是达成了至诚之境了吗?」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打起精神来。李天麟沉吟了片刻后答道:「至诚无妄其实不是武功中独有的境界,而是儒道释家各个流派中精神修养达到一种极致后,殊途同归的一种超凡入圣的心境。练武的天赋根骨,生下来便定了,但是练心养德,却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
「姜飞熊并没有触摸到那至诚无妄之道,也没能在炼气一途突破到先天。但是他的境界却不一定逊色了。以天地之广大,又有谁能断言,唯有这条已经走出来的路才是唯一正确的呢?」李天麟摇头道,「当然,成王败寇,他确实败在了我的掌下,但他所驾驭的拳意,他最后打出来的那一拳……」
这个站在此界武力巅峰的男子陷入了回忆,像是在重新品味着宁王最后打出来那惊天动地的一招,然后微笑道:「不可思议。也许他确实获得了救苦尊者百年前得到的仙人传承吧?都说我的功夫如同仙人之武,但他那一拳,才是真真正正的只应天上有。」
薛槿乔忍不住问道:「是那凝聚了千万人心之力的拳意么?便是师叔,也觉得这份力量如此厉害?」
「是,也不是。」李天麟感慨地说道,「槿乔,你与我的道路一样,都是以己身的心神去体会无边的天地,将其中的气势化为己用。精神与天地同在,符合天人合一的基本理念。曾经我以为这便是世间武功最宽广,最强大的一条路,以天地之势用于武功中,那便是无可匹敌的威能,毕竟人身的精神如何能够抵御天地之力?但是在姜飞熊的拳法中,我见到了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薛槿乔追问道。
李天麟悠然道:「万众人心,沸腾的思潮之力。而他的拳法又不止如此。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这是佛门经书中所讲述的故事,其中以心传心的典故也是中原禅宗的源头之一。而今,我才知道那不仅是故事,也是靠着拳意精神能够做到的神技。」
第二百二十一章:善后
我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地说道:「心心相印?心灵之拳?难道这就是前辈之前所提到的招式?宁王他……靠着肉身之拳,将自己的意志与精神印入了前辈的心灵中?」
这话一出,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更别说身边几个大燕本土人士了。然而上清符录中确实记载过这种道法,释家有他心通这种玄妙的神通,而道门也有不少类似的法门,将「我」之所见所想,甚至感悟精神,都映照入他人心中。
只不过这些能力都是与「武」之一途相差甚大的术法,且不是修为高深的修士无法施出,因此宁王的武功能够达成这种效用,实在是令人震惊。只不过,以他所获得的诸多传承,又有那似乎同样来自于域外的思想与眼界,又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李天麟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姜飞熊是想要以势压人,或者以此击破我的心灵,那我有所提防,不留余地地将属于他的意念尽毁,也不是难事。但是他却也知道这么做是落了下乘了。他以拳法打入我精神的,不是攻击,而是源自他内心的所思所见。」
我疑惑地问道:「我听闻佛家有点明宿慧,无上灌顶之法,是否与此相似?」
「灌顶乃是传说中西域的阎罗寺才有记载的密传,是施术者将毕生法力与智慧传给灵童的佛门神通。且不说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能行,就算成功了,受术者也只是被拔苗助长而已,还在孩童之时就被施术者自身的感悟定型了。」
李天麟思索了片刻后说道:「这却不同,像是见到一副形神俱全的画一样,纵然没有做任何注解,见到画了,便能领略到落笔者的所有心意,所有情感。就如他所说,这是激发我自身思考的灵光的一拳,只要我确实不赞同他的想法,那便没有任何作用。而他这一招确实厉害,让我不由自主地去神往,他所让我见到的,到底是妄想还是预言。到底会有那么一个走上全然不同道路,却更有生命力的神州么?」
「我明白师叔的意思了。」薛槿乔突然叹了口气道,「也许宁王并没有直接将这些感悟打入我的心中,但我也从他的拳法中见到了同样的意志,同样的追求。
那永不熄灭的火焰……这令我无法断言,他的理想真就是错的。」
李天麟笑道:「不错。这是他的最后一招,也是他对我,对你们的最后一问。
不是于天地中感悟的阴阳交替,日出月落,而是采集了人心思潮中进发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汇聚在一块时,却又能翻天覆地。比起程刚的拳法,这才是真正的心意之拳啊!我们杀得了他,但杀不了天下每一个心中燃烧着这把火的人。因此,他的人也许死了,但是他的道也许真的能长存。」
说完后,李天麟对我们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们奔波了一天一夜,也是时候去歇息了。明早再做打算。」
既然李天麟下了逐客令了,我们都起身离开回房。出门时,我回头一看,见到这个男子陷入了深思。
宁王之前说,李天麟也许是这方天地自古以来诞生出的最强大的武者。从一个位面发展的角度来看,可能没有天道法则的容许,没有天地气运的独厚,大燕根本出现不了这么一个人物。毕竟如果大燕位面跟主位面或者西联位面对超凡力量压制那么紧的话,李天麟再天才也无法达成现在这种境地。
这么说的话,那么这个几乎是位极人臣,又掌握了天下无双的武力的男人,一个可以说是处于这个位面的时代潮流前进的方向,站位最高的人,如果接受了宁王这烙入心灵的感悟和理念,甚至只是让他的立场稍微改变,那么,这又会对时代的进程有什么变化么?
我想到这一点,心中一惊。
也许什么都不会变,但也有些许的可能,这份影响会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深远。
无论如何,那一拳都已打出去了。无论是李天麟还是我们自个儿的心中,都留下了那个男人无法忽略的存在,与他所代表的逆流。
回想起当初我那「名留青史」的新手任务,到了如今,「韩良」这个人已与大燕的社会进程深深地绑在一起,甚至直接地影响到了王朝,天下的未来。哪怕是如此,我也无法预判这个国度会走向何方。应该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得那么远,甚至连超越者这种横跨无数时空位面的人,也是如此。
带着这些思绪,我沉沉地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那惨烈的战斗,那惊心动魄的对决,那些出乎意料的内情与道路之争……哪怕仅仅过了一天而已,都已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恍如隔世。
位面任务完成了,对这方天地和平格局的威胁,应该也已经在我们的努力之下,显露出终结的迹象了。我也能够与自己牵挂的人,无忧无虑地过上一阵平安日子了。
躺在简陋的被褥上,虽然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但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心中却卸下了无形中的重负,不由得重重地呼出口气来。
「夫君在想什么呢?」
梁清漓此时也已醒了过来,而我这才从自己的思虑中完全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她道:「啊?你醒了?我都没听见你起床的声音呢。」
梁清漓一只胳膊稍屈,纤长的手掌撑在脸颊下看向我,嘴角噙笑。赶行程的匆忙中,我与她的易容都未洗去,因此彼此的眼中映照出的,是又一张陌生的脸庞。
这应该是过去短短六个月中,我与她换上的第三张脸了吧?
尽管如此,当午后柔和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时,我依然从这张理应陌生的面容中见到了熟悉的东西:她微笑时稍稍往上勾起的眼角,脸颊浮现的浅浅酒窝,与眸光中温柔似水的情意。
「奴家方才刚醒,没想要吵着夫君,却发现你已经睁开眼,皱着眉又在想心事了。」
我侧过身来,与她正面相对,同样笑道:「这次难得地不是在为什么难题在思考,而只是突然意识到,咱们总算可以安生下来了。忙忙碌碌了半年,出生入死好几次,现在是时候回家享福了。」
梁清漓挑眉问道:「夫君似乎话里有话呢……宁王起兵反叛,本就是关系到所有人的天下大事,除此之外,夫君还有什么需要特别顾及到的目的么?」
「哈,可不是么?」我也没有藏藏掖掖地,而是直接地说道,「你以为这次为什么我会突然多出三妹和路欣两个此前从未提及过的至交好友?之前也与你说过,大家来大燕这次都是有的放矢的,目标是青莲圣城里的那三卷天书。」
之前提起这件事时,只是大略地说了说目的,这次重新提起我们的任务,我更深入地解释了一番超越者的考量和他的通天手段,令梁清漓不住地惊叹:「每次听起夫君煞有其事地说这些事,总是觉得难以置信。但是见识过路姐姐与三妹的本领,却又不得不信。这么说,青莲教的那些秘术武功,真的是源自天之上的仙人传承?」
「是啊。若不是为了这么超乎想象的东西,我们也不会跨越时空特意来大燕收拾这烂摊子。咳咳,当然,严格来说,神仙大人要我们做的只是回收三卷天书而已,因此而产生的战争和混乱在他老人家看来都是凡间的小打小闹,只要去除根源,过个几十年就完好如初了。」
梁清漓调笑我道:「这么说,夫君拯救苍生,不畏生死危机地与宁王军正面交战的原因,其实与天上仙人颁发的任务无关,纯粹是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而已?
宗勤大师说的没错,夫君还真的是个不求回报,大慈大悲的大英雄呢。」
「哈哈,没错。还为此拉下脸来求我那两个好友陪我一起涉险,是不是太高尚了?」我玩笑了一句后,还是忍不住正色给予了一个正经的回答,「但是其实宗勤师傅他确实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之所以这么看似英勇地与宁王军作对,其实与我降临于大燕的目的无关,也与那些天下苍生,止戈平乱的理想没有什么关系,确实纯粹是为了自己而已。那些都是在心中稍稍想起片刻就会消散的妄想而已,也许只有宁王这种狂人,或者禹仁这种心怀大义的勇士,才会为此视死如归地战斗。」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关系到你,关系到槿乔、小玉这些我在乎的人,关系到我自己的生活的话,我才不会想着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东西呢。哪怕结果会让很多人都受益,初衷也是完全出于自私的原因。清漓,比起做一个与众不同的英雄,我更愿意一辈子都低调地过日子,不为这些宏大的,让我们显得这么渺小的东西去拼搏。因为归根结底,我是一个庸俗的,自私的,也甘于平淡的人,不会因为偶然做了些看似不凡的事迹,便成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人。」
梁清漓静静地听完之后,柔声道:「夫君曾经说过,能够决定一个人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奴家并不认为你的理由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生活,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人而战斗,这是再正当不过的动机了,便是圣人的道理也有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的一个过程。」
我忍不住调侃道:「你师父总是说我大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是你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嘛。」
梁清漓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对我的插科打诨会心一笑,而是揽住我的手掌将其盖在她的掌中,沉声说道:「这都是夫君耳濡目染之下教予奴家的,也都是让奴家由衷认同的看法。奴家更是觉得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与事如此朴素而天经地义的理由去奋斗,一点不输那些为了天下苍生,国家社稷的大道理。」
「夫君,虽然你嘴上总是喜欢说要赚大钱,或者当官背靠朝廷好做事,但其实你与唐大哥其实都是一类人,淡泊名利,不,发自内心地不把这些世俗的事物放在眼里。一个庸俗的人,真的会有夫君这么超然的心境么?奴家知道,这也许是因为夫君源自天外天,天然地看不起这些尘世的名利地位,但一个人对这些东西的追求是无法掩饰的。奴家这些年来,无论是在梁家还是在聚香苑里,都见得多了。」
她捧着我的手,神色无比地认真:「但是你也许不在乎,却改变不了事实,更不代表你不应该被奖励,被表彰。夫君,你与唐大哥一样,都是心怀大义的勇士。大燕能有你们这样的人罔顾回报挺身而出,乃是国之幸事。而这样的人是奴家的伴侣,更令奴家与有荣焉。」
我望着她严肃的脸庞,感受到她话语下那滚烫的自豪与敬重,心中突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填充了。我可以对朝廷的奖赏,对世人的称赞一笑置之,但是却无法不被来自我所在乎的人的真诚嘉奖所触动。正因为在意他们,所以也才在意他们的认同与理解啊。
而梁清漓,无疑是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之一,也比谁都明白我所付出的代价和我所经历的困难,所以来自她的这份敬慕,也格外珍贵。
「你说得对。谢谢你,清漓。不过,这些话同样能够还回来奉给你自己,你也是这一路上能够做成这一切的重要人物哦。能有你的认可,你的理解,更能有你并肩与我同行,一起战斗,是我毕生的幸事。」我亲了亲她洁白的手背说道。
她开心地笑了,与我一起懒散地在被窝里舒适地温存了一阵后,我才不舍地起床了。
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顿由早就起床的谭箐和唐禹仁准备的便饭后,我们在堂屋里一边喝茶一边讨论接下来的行程。
算起来,我们的任务时限只剩下不到半个月了,在那之后,颜君泠与谭箐就会先我一步回到超越空间,而我兑换了额外的六个月时间来处理之后的事务。我本来就希望能够在位面任务完成的同时,也将大燕内乱寻到个对策来,如今宁王与他的几个心腹高手都死的死,降的降,我应该能够从容地享受一阵空闲时间了。
李天麟从在青莲殿那儿见到他到现在,大战了一场,又跋山涉水地从太屋山下跑了出来,但除了换了身衣服之外,一点都不像是奔波了百里的人,那温润如玉的脸庞上也是一丝疲惫都见不着。相对之下,哪怕是身为一流高手的凌秋函精致的面容上也偶尔会露出几分倦意来。
「送你们离开叛军的侦查范围后,我便要赶路回京与林洪和师妹商量商量镇压叛军的后续。」李天麟喝了口茶后说道,「这等大事不止需要朝会上汇报,还得在那之前先与皇上通气。秋函,你有什么打算?」
郢国公万天涯坐镇冀州战线,大都督田炜带兵攻打濮阳,如今燕京中军部的话事人自然只剩兵部尚书,先天高手林洪。我猜,这次面圣应该不止是汇报好消息,还要开始为朝廷全面反攻的策划做准备吧。
凌秋函正襟而坐,悠然答道:「自然是赶先一步回到建宁将门人组织起来,随时能够『弃暗投明』。」
「嗯,正该如此。事后你我再会。」李天麟对上她微微挑起的柳眉道,「这次刺杀行动能够成功,你当记首功。该给你的,不会落下的。」
凌秋函神色平静地说道:「我不仅要成果,还要人。」
「你呀,执迷不悟。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你也该懂的。」李天麟无奈地说道。
凌秋函听到这话后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仿佛李天麟没头没脑的回答给予了她什么珍贵之极的宝物似的,这刹那间绽放的光彩,美丽不可方物,令整间屋子都仿佛亮了起来:「这就不需要你担心了,我自有法子。」
李天麟摇了摇头,与凌秋函谈完那云里雾里的对话后,转而对薛槿乔问道,「槿乔,你们几个呢?」
薛槿乔说道:「我还未决定该先回京城,还是回青州去为田将军助力。」
唐禹仁摇头道:「别忘了你是受了田将军的责难后返京的,在他将你召回之前,可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嗯……师叔说得对。」薛槿乔皱了皱鼻子道,「那么我与师叔一样,先回京城。韩良,清漓,你们有什么打算?」
「一起吧,这趟任务之后,我准备养好伤,休息一阵。」
梁清漓也点头道:「奴家想要入京看看赈灾案重审的进展如何,之后想要回汴梁去。小玉已经在那儿一个人待了许久了,奴家还是放不下心来。」
唐禹仁准备一起回京城向玄蛟卫统领报道,交代情报。林夏妍表示自己要先去冀州与同样不赞同花间派与宁王军结盟的长老,八朵金花之一的梅秀君见面谈谈门派的未来,然后再前往建宁和青州帮助两地仍然与宁王军合流的花间派弟子。
出乎意料的是,颜君泠和谭箐都不准备与我们同行回京城,而是要结伴去建宁。
我探究性地望向颜君泠,知道这个决定必然是她做的。她只是耸了耸肩道:
「宁王已死,花间派不日便要投靠朝廷,建宁恐怕会陷入混乱。我在师门有数个亲近的长辈和朋友,要趁早帮他们安排好出路。」
「嗯,不错,路姐这段时间一个人在建宁闯荡,好不孤单。如今朝廷的任务既然已完成了,那我还是与她做个伴再去建宁逛逛吧。」谭箐对我道。
「哦,也是。呃,要不要我一起去帮帮忙?」我讪讪地问道。
颜君泠在过去六个月里,与我们两个队友聚在一起的时间才一个月而已,实在是有些孤独。她既然准备回建宁处理他我的事务,我也没理由阻止。倒不如说,我这么快就准备去跟媳妇进京快活了,而没打算帮她一把,作为队长实在是有点不够意思。
颜君泠似乎读懂了我提议中为自己找补的尴尬,嗤笑道:「得了,之前与左护法交战,也多亏你顶在前面了。这伤痕累累的样子,还是安心回大后方养养伤吧。有三妹,我很快就能处理完建宁的事务,自个儿也会寻个地方避开战乱。很快就能再见面的。」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有故作姿态。我们在屋里休整了几个时辰,吃完晚饭后,准备趁着傍晚时分再次启程。
我与谭箐和颜君泠各自拥抱了一下,小声吩咐道:「一路小心,别在建宁呆太久了。每天上群聊汇报一下情况。」
「切,现在才有几分队长的模样。」颜君泠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露出了几分笑意来。
谭箐打趣道:「不用担心,我会看着她的。」
另一边的梁清漓也依依不舍地在与林夏妍道别:「师父,此行一定要注意安全。奴家与夫君不会在京城逗留太久的,等您与梅师叔谈妥了事情后,可以来汴梁与我们再会。」
林夏妍爱怜地抚了抚梁清漓的手臂道:「放心吧,这回我可学乖了,不会再叫人给逮住的。漓儿……为师当初相中你,也只是觉得你是块可造之才而已,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在短短一两年内,成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机敏果敢的女子了。
如果师门中的徒儿们都有你这么聪明善良,该多好啊……」
她面露笑意,将眸中隐隐浮现泪光的梁清漓拥住道:「韩小子他确实有福,选中了你,但你也确实眼光独到,选中了他。我虽然不给那小子好脸色看,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重情重义,心胸宽广的好对象。咱们师徒俩从你拜师到现在,向来聚少散多,有他在你身边,我也能放下心来。」
梁清漓低声道:「师父,奴家拦不住您重造花间派的心,也不想阻止您去做那些您想做的事。只是,如果您日后累了,一定要来见见奴家,歇息一阵。奴家在世上的亲人除了夫君与小玉之外,就只剩您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自私
在众人分道扬镳之前,李天麟对我们微笑道:「这次的行动没有诸位的帮助,绝无可能成功。日后若是遇上任何问题,可以来京城李家或者昆仑向我求助。若是对朝廷日后赐下的奖赏不满意,也可来寻我说道说道。三妹,等你建宁事了,便正式拜入我门下,如何?」
谭箐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
李天麟满意地点了点头施展出轻功来,出门后眨眼间便消失了踪影。而我们几个同样往京城方向出发的却没有他那么匆忙,而是老老实实地上了官道行走。
梁清漓与薛槿乔两个姑娘家边走边说,很快便落在我们身后的十数米外,偶尔能够传来的几句窃窃私语渐渐模糊不清了。我和唐禹仁则并肩走在官道上,一时间并没有出口交谈。
哪怕在东南之地,一月底的天气也依旧寒冷。但是夜晚的天空没有乌云遮掩,一角明月与点点繁星照亮了南山县的郊野。抬头仰望时,甚至可以看见那漫天星星聚拢在一起而形成的银色长河,闪烁时仿佛在无声地旋转。
没有了位面任务的倒计时,且暂时能够放下对大燕内战的担忧,我行走在这清爽的夜空下,心神出奇地宁静。哪怕是身旁的唐禹仁,也难得地表情轻松,并没有平时那么阴沉。
「我倒是很好奇你对宁王这个人,对他的这份理念有什么想法。」我对唐禹仁问道。
唐禹仁思考了一阵后答道:「想要一步登天的结果,往往会是堕入深渊。但是,他的理想确实十分美好。也许他的手段太过暴烈了,对天下大势的预测又过为极端,不过,我也至少可以承认,宁王的目的并不因此而就变成错误的了。」
「看来你还是更赞同左统领所做的那样,细润无声地将武学散播出去是吧?
嗯,我也是。」
「若这是燕廷崩溃之际,那么宁王的选择也许有其可取之处,但他的做法并不适合和平昌盛的现世。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外如是。」唐禹仁沉声道。
「回京汇报完之后,有什么打算?可别告诉我你又要马上跑回青州去打濮阳的攻城战了。」
唐禹仁随意道:「暂时还未决定,也许吧。这次咱们所获取的成功是如此之巨大,让我都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我需要听听左统领的意见。你呢?弟妹似乎准备先回青州。此行你们斩获的战功,加上李天麟的鼎力相助,应该足以让赈灾案的重审倾向于我们想要揭露的那个真相,也许你们在京城多住一两个月,便能等到了。」
「嗯……我也在考虑这件事。小玉确实一个人在青州留了有点久了,我也有些担心。不过,审判的结果出来了的时候,如果不在京城见证的话,总会觉得不圆满。」
「小玉是个好孩子,你们可以把她接到京城去一起等结果出来。反正槿乔肯定不会在意与你们一家人一起的。」
唐禹仁语气平淡,但我却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怀疑地问道:「老唐,你好像在暗示什么?」
我的好友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他标志性的冷笑,不过他的眸中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幸灾乐祸,却没有以往冷笑时的嘲讽:「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无论是弟妹还是槿乔,都是女中豪杰,不可多得的如意伴侣,而且更难得的是,她们的关系还如此融洽。而你不会想要说,你准备彻底拒绝槿乔吧?这可不是我从你举止中读出的意味。」
「……说实话,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挣扎着不知该怎么办。我想要忠诚于清漓一个人,却又无法完全放下槿乔。同时我也确实想要与槿乔清漓两个人都在一起,却又不忍让清漓让出这个理应独享的位置来。唉,三心两意的男人,真是丑陋啊。」
我唏嘘地说道,不知这个与我多次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会有什么看法。
「我记得数月前,你与我曾短暂地聊过此事。那时我猜测槿乔对你倾心,你虽然竭力抵赖自己的意向,却默认了她的想法确实如此。」唐禹仁悠悠说道,「眼下你算是没有再抵赖自己的心意了,却又患得患失起来。弟妹知道此事么?」
「知道。我不久前对她说明了一切,因为我认为这是她应该了解的东西。诚实地将心中这些关系到她与我的龌龊想法说出来一起解决,也是她应得的尊重。
但是与此同时,我也发现了这种做法的另一面,那便是,这也许也是一种自私的选择。」
唐禹仁皱了皱眉道:「此话何解?」
「如果我不将这份不忠道明,而是深深埋进心底,收心做一个好夫君,这样的话省下了自己的爱人被告知真相后的煎熬与痛苦,会不会才是更好的做法?如果将真相说出来的后果只会让所有人心碎和痛苦,起不到什么好作用,那么坚持诚实,哪怕它是『正确』的行为,又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我将这个问题阐述了一遍,十分好奇于唐禹仁的见解。「正确的」与「好的」
并不总会重合,无论是行径上,还是结果上。实际上,在现实中它们经常自相矛盾,也因此这个矛盾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成为了伦理学一个重要的议题。
当这个议题具体到自己身上时候,哪怕是思考了这么久之后,我也仍然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唐禹仁思索了一阵后说道:「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了。不过,我倒是觉得我的做法会与你一样,毕竟,寻找真相也是我的天性,坚持真相的做法,我同样不愿相信是不对的。但是,我们所奉行的道理,未必是普天之下唯一的道理。大到天下国家,小到一家一户,只要人心不同,便有不同的道理与不同的观点。在你的家中,想要与弟妹达成同心合意的共识,需要真相,但也需要妥协。」
我沉吟道:「你是说,该说的要说,不该说的,也可以考虑略过不谈,是吧?
重要的不应该是我自己所追求的那份对的行为,而是我能在『做对的事』的范围里,与清漓和槿乔能够达成的,让大家都能够接受的结果。」
「不错,诚实与忠诚是美德,但俗世中多的是坚持原则只会让人头破血流的难题。也许,在美德之上,我更信奉的是能够解决难题的灵活与变化吧。像我,若是解决不了问题,做不到那些对自己所坚持的公道有价值的事的话,我对左统领傲然宣称的那些话,也不过是愚昧的固执而已。」
唐禹仁叹了口气道,「阿良,你远比我更明白该如何去与他人交心,所以这些问题我也无法给你一个答案。但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无论你准备如何回应,都是时候让槿乔有个底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禹仁。」我由衷地对他道谢了一声后,忍不住说道,「你心思其实也很细腻体贴的嘛,以后若是成家了,嫂子一定会十分受用。」
唐禹仁嗤笑道:「我若是寻个媳妇,必不会学着与你这般,前后左右上下都思虑得让自己睡不着觉的。齐人之福,可不是什么人都承受得了啊。」
「别说了,这都是我自找的,活该啊……」
唐禹仁似乎满足于这个话题的结尾,没有接话。但隔了数秒后,还是再次开口道:「也许就算没有你,弟妹和槿乔都能找到她们喜爱的郎君,都能获得一段美满的姻缘。但是比起那飘渺难寻的缘分,我更相信你便是她们此生最适合的男子。因此,就算是需要分享这份关系,我也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幸福的。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在你们的婚礼上见证这一切。」
我的好友再次笑了,而这一次,他的脸上露出的是毫无掩饰,坦然而温暖的笑容,眸中尽是诚挚的祝福,让我的心中涌出无边的热意。
便是这个与我所经历的公事远多于私事的好友,也信任我能够给这两个女子带来幸福。这是多么美好的祝福,也是多么沉重的托付啊。
我轻轻地与他碰了碰拳头道:「借你吉言。」
确实。经过这么多思考与纠结,听到这么多不同的人的意见之后,心中那些阴魂不散的迷惘和自我质疑确实开始在消散。也许,我已找到能够让自己对得住这份信任的坚定了。
我们日寐夜行,五天后便来到了顺安与燕州的边界。期间也有过数次与朝廷探子接头的经历,却没有收到任何轰动性的情报,看来宁王遇刺的消息还未被传开。
跨入燕州的地境,我们在太阳下山前来到一个被遗弃的小村子里落脚,在一间五脏俱全的小宅院中停了下来。离开了敌境,我们不仅久违地能够光明正大地烤火取暖,烧烧开水洗澡,煮点熟食,更是终于得以洗去脸上的易容。除了唐禹仁之外,我们几个均是以本身的面貌活动。
入夜之后,我们吃完饭,洗去了一天奔波的疲倦,在屋里烧起火盆,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聊天。
薛槿乔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颊感慨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久顶着易容过日子。禹仁你可对自己太狠了,动不动就是十天半月地变换身份。」
唐禹仁淡淡道:「这百变药连我也不是每次都用得上的,还是得以人皮面具和寻常妆容进行乔装,用起来比百变药麻烦多了。」
薛槿乔噘了噘嘴道:「那么这次功成圆满,总该歇息一阵吧?」
「看情况吧。田道之这次受的伤颇重,我可能得帮他顶上一阵。」
「那感情好,至少也是会留在京城的工作,能够松口气来。」
「呵,这就见仁见智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后,唐禹仁起身道:「明早就要倒过来,白天赶路夜晚睡觉了。早点睡吧。」
话是这么说,但我,梁清漓,和薛槿乔都精神得很,一点也没有唐禹仁这么规律的作息,而是留下来继续闲聊。
「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好像一直都忙着与青莲教和宁王军作对。眼下这个强敌应该时日无多了,你与清漓之后有什么打算?」薛槿乔指尖把玩着一缕乌黑的发丝,无聊地对我问道。
我与梁清漓对视了一眼,掐指算道:「我看看哈,先是处理完赈灾案重审的事,然后再与清漓和小玉回越城一趟,祭拜她们俩的家人。路欣和三妹的家事也得帮忙料理一番。再之后?嗯,那就是咱俩的人生大事了,该筹备婚礼,将亲朋好友都邀请来见证一下咱们结为夫妇的隆重典礼吧。」
薛槿乔听到最后那句话时怔了怔,然后露出一丝有些复杂的笑容道:「确实,你们已经结伴了两年了,若不是宁王反叛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也许我已经喝过你们俩的喜酒了。」
她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怅然,不知有多少是在感慨时过境迁,又有多少是在叹息自己有缘无分。无论如何,这也意味着唐禹仁说得并没有错,我是该将这段纠葛不清的感情做个了断了。
梁清漓柔声说道:「之前奴家对此简直迫不及待,但是现在,却突然又觉得没必要匆匆忙忙的。等尘埃落定后,再计较此事吧。薛小姐呢?是会呆在京城陪陪伯父伯母,还是准备回青州继续战斗?」
薛槿乔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掌道:「往年我入京见爹爹与姨娘时,总是节日过后便匆匆离开,从未有过留下更久陪他们的想法。也许那时我总认为爹爹他根本不理解我,便是在府上与他见面时,也没什么可说的,才会这么不愿久留吧。」
梁清漓认真地说道:「薛小姐,世间有各种各样父女不合的原因,但你与薛伯父却不是真正的有芥蒂,仅仅是彼此不理解而已。在心底里,你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关怀着对方。像奴家,直到家中剧变后,才知道能有亲人的关心是多么可贵的东西。不要让这份改善你们关系的契机流逝了。」
薛槿乔抬起头来,明朗地笑道:「你说的极是。这些年来,我在越城和昆仑间来往,难免疏远了爹爹与姨娘,这份父女变成如今这生疏的模样,也有我的不对。好不容易把话说开了,是得多陪陪两老。何况,除了私事之外,还有公事。
赈灾案的结果不出,见不到三司为那些蒙冤入狱的人平反,我和禹仁都静不下心来。」
「没有薛小姐与唐大哥等人的鼎力相助,根本不会有这种盼望。事实上,在遇见夫君之前,奴家连想也不敢想,竟然能有沉冤得雪的一日。这等恩德,奴家此生难报……谢谢你,薛小姐。」梁清漓诚挚地对薛槿乔感谢道。
薛槿乔有些不自在地挥了挥手道:「可别摆出这么隆重的姿态来,我受不起,也不应受。毕竟,禹仁说得对,这本就是官府犯的错,如今也只是迟来的纠正而已。饶是如此,我也明白这一切对你的意义有多深。便不是为了见证公道伸张,也要为了你而吐气扬眉。毕竟,你与韩良一样,都是我的朋友啊。」
梁清漓似乎没有想到薛槿乔会这么郑重地说出这种话来,但对上薛槿乔同样恳切的目光,灿烂地笑道:「能有薛小姐这般女子当奴家的朋友,属实是人生幸事。」
薛槿乔也失笑道:「你呀,既然也认我这个朋友,那可别再叫我薛小姐了。
早就说过,我最烦这种称呼了。」
「好吧……槿乔。」
两人相视一笑。我在一旁观察着这融洽的对话,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插嘴。
眼下看到她们似乎达成了共识,我正欲开口加入时,却感觉到梁清漓的手搭在我小臂上按了按,便只得耐心地继续闭嘴。
俩人继续闲聊了一阵后,薛槿乔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后道:「好啦,我也该睡觉去了。明早还得继续赶路呢,禹仁可不会惯着我们。」
她往走廊的方向走了几步后,突然缓下脚步来,回首轻声道:「清漓,你真的是韩良的良配啊。输给你,我不得不服。」
说完这句话后,她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堂屋。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脑海中还映照着她回首时那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释然的神色,与那对清亮的丹凤眼中深深的萧索。
哪怕仅仅从她的侧脸瞥到不足半秒的这幕画面,其中的落寞也令我难以言喻地感到失落。
我压下心头涌上来的涩意,欲言又止地看向梁清漓,却见到她秀眉微蹙,陷入深思,便没有打断她的思绪,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回味方才的那一瞥。
过了一阵后,梁清漓才吁了口气,对我望来:「夫君在想什么呢?」
「在思考刚才槿乔的那句话。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段关系。同时还有点担心你会否因为她如此直白地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而感到冒犯。」我老实地答道。
梁清漓原本有些严肃的脸色听到这话后,崩解成笑意。她挪近了点贴住我的胳膊道:「真是夫君的风格。奴家倒没有怪罪你还是她的意思,只是也与夫君一样,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这份有些棘手的感情呢。」
她沉吟了片刻后,正色问道:「夫君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于薛槿乔,对于她与你之间的过往,还有此后何从何去的打算。」
「我确实还是挺喜欢她的,哪怕我的理智一直在告诫自己趁早放下这份心,也仍然有些放不下。这里面有战友之间的惺惺相惜,有朋友之间的互相理解,有几分主公和亲信之间的赏识,但不可否认,更始终有着些男女之间的爱慕。在你之前,在禹仁之前,我开始闯荡江湖后遇见的第一个人,交的第一个朋友,其实都是她。」
「你也许猜得到,作为一个来自不同天地的人,当我来到大燕时,我其实从未能摆脱过客的疏离感。因为我毕竟不是单纯的『韩二』,而是融合了周铭与韩二两者的『韩良』。所以大燕的茫茫众生,始终与我隔绝了千年时空的鸿沟,难以交心。你,薛槿乔,与唐禹仁是唯三能让我引为知己的人,所以她在我心中,哪怕刨去男女之间的那些喜欢,也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梁清漓感慨道:「奴家从少时便少有同龄的玩伴,更从未有过知心的朋友,因此在遇见夫君之前,并不了解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如今才知晓,没有一个能够与之倾谈的朋友,是多么寂寞啊。所幸,奴家遇上了你,遇上了槿乔,因此也明白夫君对此的不舍。」
「是的,但是在此之上,只有你才知道真相,才真正知道了我的所有一切,彻底消弭了这难以逾越的隔阂。我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也许你亦很难理解能够这样与你分享我的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还是想感谢你,因为能在我爱的人面前卸下所有伪装,真的很美好。让这陌生的大燕,真正地成为了『家』。」
梁清漓轻声道:「反过来说,夫君在偌大的天下里,隔着千百年的时代的不同,也如此彻底地触摸到奴家的心,对奴家来说亦是同样地幸福呢。但是总有一天,那名为『周铭』的部分灵魂会重新回到天外天,只剩下『韩良』陪伴着奴家么?那样的夫君,还是奴家所知悉的那个人么?
「会的。我那个仙人主公可以让我在每一方天地的『我』都是真正的,完整的我,与此时此刻的我一模一样。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为此深深地烦恼过,并且准备好解决的方法了。」我郑重地对她说道。
「嗯,奴家相信夫君心里有数的。」梁清漓点了点头后抿唇道,「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吧。薛槿乔她是一个在夫君心目中很特别的人,但夫君准备如何处理与她之间的关系呢?」
我转过身来,正面对上了她的目光严肃地说道:「我想对得住你,想对得住槿乔,也想选择正确的道路。在我看来,其实正确的选择很简单,那便是拒绝槿乔,放下这难有结果的执念,踏踏实实地收心与你过日子,再无旁骛。」
我咬了咬嘴唇,继续道:「但是这个决定之所以让我如此纠结,便是因为我始终舍不得心中这些感情。这段日子我思考了很久,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在这种情感问题上优柔寡断的家伙,当断不断,犹犹豫豫的,既无法遵从自我,又无法坚定于那些能让自己问心无愧的原则,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折磨自己,更折磨他人。」
「不过,现在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我挺直了腰板继续说道,「就如与艾莉克希丝一样,我与薛槿乔此后何从何去,取决于你,也取决于她。如果你心中对此有哪怕一丝无法挥散的不愿与不快,那我明天就会与她将话说明,以后我会是她最信任的朋友与知己,却不再会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暧昧空间。」
「但是,如果你愿意接受自己独享的位置被另一个人占据一半的话,那么,我同样会将自己的这些心意与感受倾诉与她听。如若她愿意接受的话……我会想要与你,也与她在一起。我终究是难以放下这段过往,放下这段无可取代的牵挂。」
我的表情一定十分沉重。自己的原则与对爱人本应无条件的忠诚,再一次地败给了内心最深处的自私。然而,在那无地自容的羞愧之下,我却出奇地没有感到半分悔意。
相对于我的坚持,我的原则,我那令人抓狂的道德感,还有我与梁清漓跨越了千年时空鸿沟的美满恋情,从始至终,在天平的另一侧,有且只有一个筹码,让我纠结至今,直到这一刻前都未能坚定心意。
我想要与这两个女子在一起,共度余生,而不割舍任意一个。因为认识了她们,我才能够在茫茫大燕中找到让自己安宁的家园。也因为她们,我才有了面对危险和困难时永不放弃,永不退缩的勇气。
颜君泠确实说对了,这是我心中自私而诚挚的愿望,任由我再自省,再自我拷打,哪怕要因此令梁清漓神伤失望,也始终未能浇灭的妄念。如果有任何达成这个结果的可能,那么我便不甘心在自己认真地,拼尽全力地去求得一个结果之前,就这么死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放不下
梁清漓默默无语地看了我一阵,恢复了原本容貌的秀美脸庞上神情复杂而难懂。她平静且清澈的目光虽然没有任何怪罪或者鄙视的意思,却也让我面皮发烧。
饶是如此,我也硬着头皮没有避让,而是尽可能坦然地说道:「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无论你怎么想,怎么决定,那都是我应得的,我也会毫无保留地接受。」
她稍稍地歪了歪头,轻声问道:「夫君既然已意识到自己不愿放下对薛槿乔的倾慕之心,为何又要让奴家做这个决定呢?奴家知道夫君肯定是不会愿意将这份决定的责任推卸给任何人的,但若是这么做的话,很难让奴家不觉得夫君是在逃避呢。」
我苦笑道:「你说得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确实在寻找一个理由,能够让自己彻底倒向一方的理由。我不愿对自己说谎,毫无尝试地就割舍这份心意,但与此同时,我也无法排除你的意愿,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你不愿接受的话,那么我便能说服自己彻底放下这份心。」
「路欣说,我从始至今的纠结,实则从来都是为了自己而纠结。在我的想象中,无论你说自己会愿意让薛槿乔加入进来,还是会拒绝,我的成长经历和思想都只能够接受一种可能,那便是你的真正答案永远是拒绝,因为那是我觉得你『应该』做的选择。但是你是自己的人,会与我有不同的看法和决定,而这种『我以为』的心态,其实跟强行决定要三妻四妾罔顾你意愿一样地自以为是且缺乏尊重。」
我松了口气道:「所以……哪怕这是个厚颜无耻,推卸责任的做法,我也接受了。清漓,我将选择权交给你,因为在我自己这些惹人厌烦的思绪里,给予人选择和真相,哪怕是眼下这种无解的难题,才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我相信你能够面对我毫无畏惧时地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意愿,因为无论我自己觉得你『应该』
怎么做,那也与你自己的内心无关。」
梁清漓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槿乔恐怕是不知道,她倾慕已久的男子,可是个心思如此别扭,如此让人头疼的怪人。」
她稍稍抬头闭起眼,思考了一阵后,突然失笑道:「那么,能够完全理解夫君的这些纠结心思的奴家,是否也是个会令人头疼的怪人呢?」
我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有些难以置信地挑起眉头来。
梁清漓此时也重新与我对上目光,微微一笑道:「好啦,如果你真的对槿乔这么执着的话,那便试试吧……」
我虽然已事先在脑海中无数遍地想象过这段对话的不同结果,在真正听到她的答案时,却仍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夫君,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奴家会这么回答,真的这么让你感到惊讶么?哪怕对方不是薛槿乔,咱们也已经就艾莉克希丝谈过一次类似的事情了啊。」梁清漓见到我呆头鹅一样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
我摸了摸后脑勺,思考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答道:「在天之外以一个不同的躯壳去承担因果,终究不同于在同一段人生里做出这种让步。我知道你不会对我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也相信你有充分的接受理由,但是如果这个决定有任何成分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得不委曲求全……」
梁清漓伸出手来,食指搭在我的嘴上将我后半句话堵了回去,神色有些无奈:
「夫君真是太……偏执了。夫君,奴家之前也与你说过,虽然这段时日来耳濡目染地接受了许多来自不同天地的新奇观点,但是在内心深处,奴家始终是个遵旧的大燕女子,对于三妻四妾这种事,也并没有夫君这种深入骨髓的抵触。」
她抿了抿红唇,继续道:「倒不如说,夫君这么发自内心地难以让自己接受齐人之福,才是真正的异类呢。这种辛苦的坚持是夫君令人着迷的地方,有时也是令人苦恼的缺点。奴家总算是彻底明白路姐所提的那些夫君性格上的问题,究竟是在说什么了。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夫君太坚持于完美无缺的理想了,而容不得任何的瑕疵与偏差,其实是一种缺陷。」
我垂首道:「其实我不是一直这么执拗的,其实我一直是个思想很灵活的人,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最近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有点太钻牛角了。」
梁清漓挽住我的手柔声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无论是夫君还是奴家都有所感悟。但是在聚香苑里战战兢兢的那段日子让奴家学会了一桩毕生难忘的教训,那便是懂得知足。如果夫君要的是那种满堂妻妾,将奴家置之不理的生活,那奴家自然无法接受。但这不是夫君想要的,夫君想要的只是接受一个对夫君,也对奴家来说无比特别的人的心意。而这样的让步,是奴家可以接受的。」
我沉吟了片刻后说道:「你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抵触——」
「——奴家所认识的所有人中,恐怕只有师父才会跟你一样,如此抗拒一段自己明明渴求得不得了恋情。她日后知道了,也恐怕再没好脸色给你看了。」梁清漓没好气地打断我道。
我苦笑道:「那我只能说,我完全活该了。呃,不是,你总给我一种已经认真考虑过这么回应的可能性了,还是我想太多了?」
梁清漓撇嘴看了我一眼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夫君还是太懂奴家了,而奴家也有些猜中了夫君的心思。不错。奴家在夫君提起了艾莉克希丝之后,确实已经考虑过夫君在大燕也纠结同样的事这个可能了。毕竟,夫君也许还能泰然处之,槿乔她表现出来的,却显然超出了好友之间的关切了。」
我不由自主地追问道:「所以呢?你是如何考虑的?」
「先说夫君一定会十分抗拒的理由吧……因为槿乔她是昆仑派大师姐,是越城薛家唯一的继承者,也是一个会成为大燕朝廷中不可小觑的大官的女子。没有她的鼎力相助,便不会有机会将严觅绳之以法,做成奴家这些年来始终放不下的这桩心事。若能有这样一个人成为夫君的伴侣的话,这种力量化为己用,是奴家曾经可望却不可即的呢。啧,看夫君这脸色,奴家就知道你必定无法接受这个缘由。」
「你之前也说过了,我是个太过理想化的人啊,这种现实的考量掺杂到个人的情感里,总是会让我有些犹豫。」
梁清漓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声道:「夫君所执着的这些纯粹,是奴家很久之前便丢失的心思。太过固执纵然是缺陷,这种矛盾的坚持却也是夫君的魅力所在呢。奴家虽然能够理解夫君这种心态,却也因为聚香苑的经历,已有了另外的想法。大燕的天下,终究不是一个理想中的神国,哪怕雄才大略,境界超脱如宁王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们所居住的人世间有其冷酷无情之处,更有悬殊的阶层之别。哪怕不是为了奴家自己,为了小玉,为了夫君,也为了咱们未来的孩子,在这方天地的上流阶层中有一席之地,是奴家无论如何都要争取的事物。便不是由槿乔带来,奴家也要以这身武功去寻求。」
我轻声说道:「这便是你的野心,是吧?」
梁清漓郑重地点头道:「是的,夫君。这是你亲自为奴家点燃的执着,而便是你,也无法将其熄灭。」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又怎么能够阻止你呢?何况,我本来就是受益者……
到底是我说服你还是你在说服我啊?既然有我难以接受的理由,那么肯定也有我会更赞同的理由吧?」我有些头疼地说道。
梁清漓微笑道:「自然是因为奴家也舍不得就让槿乔这么心碎啊。毕竟,她是世上奴家除了夫君之外少数能够与之交心的人,更是奴家唯一一个朋友。也许这么形容一个天之骄女有些可笑,但是奴家与她,属实是同病相怜的人呢。不然的话,可不是夫君想要多拈一朵花,奴家就会随随便便地接受另一个女子加入进来的,不过……唉,只能说夫君太识人了,不仅相中了梁清漓,还相中了一个薛槿乔。」
「我明白了。」
梁清漓的回复让我没有了任何疑问。事实上,也只有我这么无耻的人才会在得利了之后,还要这么锲而不舍地追问已经让步了的伴侣她之所以会答应的原因吧。
但,哪怕是得到了心中想要的那个答案,我也一时半会没有感到任何实感,仿佛一切都只是个幻象似的,眨眨眼后便会烟消云散。
梁清漓的手指刮过我的脸颊,让我从这份发愣中醒了过来:「夫君看起来可不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呢。」
「如果你一口回绝的话,我会松口气,但也会惋惜我与槿乔之间的那段缘分。
而如今你竟然答应了,我纵然欣喜于能有机会不在恋情方面留下遗憾,却又开始感慨于自己的厚颜无耻,和那被亲手摔烂的原则与坚持了,更自觉实在是对不住你。人的心思难以捉摸,就算是自己的也是如此,何况,我本就是个患得患失的家伙。」
梁清漓失笑道:「真是夫君的风格呢。不过,可别在此纠结太多了。夫君曾说过,无论如何,都想要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奴家,也对得起薛槿乔。如今你终于做出了决定,是时候践行这份心意了。」
我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不错。这些瞻前顾后,想东想西的心思可以日后自己再慢慢消化。薛槿乔到底能不能接受,尚未知晓呢。当时机成熟了,我会向她道明一切。谢谢你,清漓,我曾说过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宽容,最能体谅我的人,这并不是随便说的。从未有任何人这么愿意为我考虑,为我受委屈……
谢谢你,我不会再让你失望的。」
梁清漓没有回答,只是露出温柔的笑容,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夜晚的谈心结束后,我并没有立刻与薛槿乔把话说开,而是耐下心来在前往燕京剩余的这几天路程,仔细地思考自己在大燕的所见所闻,与我们之间所经历的时光。
从清风山下的邂逅,到越城的上下级关系,到死斗闻香散人后回归越城,那是她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让我与她真正地消除了隔阂。而之后在汴梁的那些谈心更是令我与她成为了知音。那缕始终未能消散的情愫,到了今日仍然萦绕在心头,也促使我做下了这个决定。
无论成败,无论她的回复如何,至少,至少,值得我这么倾其所有地尝试这么一次。
入了燕州境内,剩余的路途便相当顺利了。毕竟哪怕在宁王军掌控的东南里,我们这个平均战力和技能包远超大燕寻常配置的小队,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回到朝廷势力范围内的燕州后,便更是如此了。
又走了数日后,我终于又见到了燕京巍峨的轮廓。在干燥的冬季里,杨水渠中的水势比上一次来时缓了不少,城外来去的人马少了许多,景色也与此前大有不同。
薛槿乔吐出口气道:「上次在年关之外的时节入京,已是至少三年前的事了。
没想到这次见到这份景象,竟然会如释重负。」
「比起这里,你还是更喜欢越城吧。这一点,我倒是赞同。」唐禹仁附和道。
「有点不吉利,两次入京我都是带伤进城,而且是一次比一次伤重。」我皱了皱眉道。
薛槿乔轻笑道:「这倒是,不过相应的,你两次入京,带回的也都是会让朝堂震撼的大胜。也许应该多多拜访呢。」
我们一路闲聊着通过了城卫的检查踏入城内。薛槿乔的兴致颇高,这几天来除了那一晚起身回房时流露的片刻低落,其余的时候均是相当活泼。
入城还不到半刻钟后,一个身着灰色长袍,外套淡棕棉袄的中年男子便走上前来恭敬地对薛槿乔说道:「薛小姐,秦大人请您秦府一聚。」
薛槿乔惊讶地说道:「林叔,师父怎么将你派过来了?她已知晓我会此时进城了?」
林叔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李柱国数日前飘然入京,先是与秦大人会晤,然后入了皇城求见圣上。秦大人指名让在下专门等您回来,说是有要事需谈。具体到底是什么,在下便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那么秦宓应该已经知道这次行动大获全胜的消息了,也不知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更不知薛慎对自己的女儿帮忙立下如此巨大的战功,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
林叔带我们进了秦府,来到一间书房外敲了敲门道:「大人,他们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且不要让其他人来这儿,我们有些军务要谈。」
「是,大人。」
进到书房后,一身紫裙的秦宓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面露惊色地对我们说道:「我是万万没想到,师兄那胆大包天的筹谋竟然会如此成功。徒儿,你可得仔细与我说道说道,究竟是怎么办成的。」
当薛槿乔将这趟惊险而曲折的任务尽数复述了一遍后,秦宓深深地感慨道:
「一代枭雄,就此陨落。只恨我未能亲身在场见证师兄与宁王对决的风采,感受一番那连师兄也为之折服的翻天拳意。」
薛槿乔好奇地问道:「师父曾与宁王打过交道,他一直是这么离经叛道的人么?」
秦宓沉吟道:「不,他一向以冷静稳重,多谋善断称著。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平阳公主,在年少时均受过宁王的辅导,受益匪浅。而他正妻逝世后,再未续弦,也未曾有过子嗣,向来都只在建宁那一亩三分地当个清闲的王爷,因此也从未有人担心过他会牵扯到朝堂的权力纠纷中。此人淡泊的外表下,原来还隐藏着如此狂放的野望,不仅是我始料不及,必然也是先帝,如今的陛下,甚至是平阳,都无法预料,无法想象的事……」
「就好像是被夺舍了一样,是吧?」薛槿乔与我们交换了个眼神,若有所思地说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人的心思是世上最难琢磨的事,又有谁能够言之凿凿呢?」秦宓叹了口气道。
薛槿乔挑眉道:「师叔对宁王展现出来的拳法与意境甚是赏识,而哪怕是师父,也似乎对他的叛变有些惋惜,这又是为何?」
秦宓淡淡笑道:「坐在你师父的这个位置,不仅看立场,也看力量,看理念。
宁王办成的事是连我与你郭师叔都只得自叹不如的豪杰之举,不因我们站在朝廷的立场便会被贬低了。而我们若不认真对待他所利用的人心思潮,那便只会留下祸根,毕竟,认清敌人跟认清自己一样重要。」
「这些考虑是你需要未来慢慢了解的,但当下你却不需要担心太多。槿乔,此役之后,大燕官场再无任何人能够阻止你的崛起。恭喜你,带领了同僚连克左护法,胡刚,并且助力师兄将这盖世大敌消灭。你们的功绩会在大燕的史书上记上无法磨灭的一笔,而无数的大燕子民也会因你们的壮举受益。比起奖赏,我知道你更在乎的是这些,所以,我为自己,也为这些人们多谢你们了。」
秦宓郑重地对薛槿乔,也对我们奉上了真诚的谢意,而我们也均是回了一礼。
「多谢秦大人。」
「接下来你准备跟你爹说清楚么?」谈完正事之后,秦宓随意地问道。
薛槿乔答道:「如果师父和师叔准许的话,我是有此意。这样的话,他也能够彻底对薛家的未来安心下来了。」
秦宓点头道:「他会有分寸,不会在需要之前将这个消息轻易泄露的。不过……
能够对上胡刚而不落下风,你见过师兄后,可是有他解惑了?」
薛槿乔微微一笑道:「师父可想亲自验证?」
「自然。」
我们来到后院观战。俩人走进了院落的空地,拉开了五步的距离后,秦宓摆出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起手式,而对面的薛槿乔也照样画葫芦地拉开双臂,做出了同样的破玉掌架势。
然后,她们同时动了。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招数,同样的内功,落在我们眼中,却有了迥异的观感。
秦宓的动作利落而从容,处处留了三分余地,锋芒藏而不显,薛槿乔的掌法却大开大阖,气势雄浑,意念一动便仿佛抽空了周遭的空气,夺人心神。
而两者的掌意更是有着微妙的不同,秦宓的破玉掌内敛而写意,挥洒自如,薛槿乔的破玉掌则凌厉而堂皇大气,不留喘息之机。
这对师徒飞快地对碰了三招之后,各自回到原地。薛槿乔气定神闲,而秦宓脸上则是挂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槿乔,你竟然已经堪破那一关了,意念精神均无瑕疵,只待水磨工夫彻底将心神调养至圆满。恭喜你,我们昆仑后继有人,而大燕朝廷又多出了一尊一流高手。可惜文雁受的伤颇重,右臂也许再也无法恢复到巅峰了,否则的话,有她辅助你,昆仑未来的三十年也断无忧虑。」
薛槿乔忍不住笑道:「师父,三十年后,李师叔恐怕还会是此世无敌的天下第一高手,要等我们之后的那一代人,才会有继承人的忧虑吧。」
秦宓哼声道:「与其指望每一代都能出一个天下无敌的麒麟子,还是将已有的苗子培养成一流更脚踏实地。好了,你这次回京乃是乘胜而归,先回家告喜休息一阵吧。我还要入兵部讨论一番之后的应对。」
第二百二十四章:知己
薛槿乔的老父亲显然没有想到她这么快便回来了,更万万没能想到,她会带来如此令人震撼的喜报。
事实上,见到他与蔡夫人的反应后,我险些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的薛慎会直接心肌梗塞。还好,这些年的大风大浪中终究不是白经历的,薛慎虽然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但当他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失态,而只是颤颤巍巍地喝了口茶平静心情,不住地深呼吸。蔡夫人更是出奇地冷静,只是不住地抹眼泪,满脸欣喜。
「……你母亲的在天之灵若是见到如今你的模样,定会十分欣慰。」薛慎长长地叹息道,「哪怕是她,恐怕也无法想象你竟会如此出息。」
薛槿乔轻声道:「等咱们重夺越城后,爹爹与我一起回去为娘亲扫墓上香吧。」
薛慎开怀地笑道:「正应如此。也多亏了你的这些同僚,小韩,小唐,小梁,薛府的门扉永远会为你们敞开。朝廷的奖赏之外,薛府也要送予你们一份厚礼。」
「薛叔叔言重了,这本就是份内之事。」唐禹仁点头道,「倒不如说,能有机会参与荡平内乱这种十年一遇的战役,才是我的幸运。」
薛慎指了指唐禹仁道:「你呀,开口闭口尽是职责,真是的。小韩,小梁,你们俩个呢?可别与小唐学着这么古板了。」
我笑道:「伯父不需担心,从来都是我逼着禹仁松弛下来,而少有反过来的时候。至于谢礼什么的,意思意思就行了,毕竟这也是我和娘子共同愿意为之出力的事业。」
薛慎兴高采烈地与我们一直聊到谈晚饭时节,并且好说歹说地拉着唐禹仁留下来一起用膳。借此喜讯,薛慎自然是放开肚子喝了好几盅酒,乍一落筷便不胜酒力了,被有些嗔怪的蔡夫人扶起来,招呼了章伯过来一起带着回了寝室。
薛慎与蔡夫人一走,唐禹仁便踩着点起身告退,准备先歇息一晚,然后明早与我一起进皇城向左统领报告。他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太晚睡了,以免明天精神面貌不良地参见这位大统领。
于是膳厅里便只剩下我们三人了。薛府内虽然相当暖和,但习惯了东南气候的我与梁清漓仍然在衣物上多穿了一层薄袄。梁清漓的水蓝色织莲短衫外披着玉色小夹袄,并未梳起发髻,而是以白色丝巾简单地束在身后。自从我不经意地提起自己比起大燕繁琐的发髻,更喜欢自然垂下或者简单束起的头发后,她便经常如此「偷懒」。
她靠在椅子里,虽然礼仪无可挑剔,但泉水般清澈的杏眸微垂,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地在颤抖,恬静的神色中带着三分慵懒,让我见着她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打哈欠。
而薛槿乔作为准一流的武功高手,内功深厚寒暑不侵,因此在室内时着装与春夏季并无大异,除了修身的鹅黄色棉衫与碧绿绣蝶罗裙外,仅仅套了一件粉色的褙子。她未着粉黛,明亮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身前的地面,红唇微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对薛槿乔道:「方才你将喜讯告诉伯父伯母时,我都有点担心他们会被吓晕了。」
薛槿乔回过神来,也是忍不住笑了笑:「这怪不得他们,任谁也想象不到咱们离京之后竟能办下此等惊天壮举。」
「以我对大燕官场的了解和观察,你先是在青州战役里拿下头筹,又在刺杀宁王的行动里连连斩下了左护法和胡刚——」
「那是与你们一起办成的,可没有我一个人连克强敌的说法。左护法更是靠你们五人击败的,我根本没有参与那一战。」薛槿乔蹙眉打断道。
我耸肩道:「无论是身份,官职,还是武功,你都是在场各方面的领袖,轮到功劳奖赏,哪怕田道之也必须为你这个正五品的副都指挥使让步。何况李前辈是这趟行动的真正领头人,而他又是你们昆仑的门面,你信不信,你最后的赏赐和功劳,比几位凤阁行者还重?这是官场的规矩,咱们倒不在意这些。」
薛槿乔有些不快地吐了口气道:「这些正是我之所以对仕途不满的东西,不过我且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宁王反叛乃是大燕开国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内乱,规模和烈度都远超此前寥寥几次的匪灾与胡族入侵。能在这场战争中摘下斩杀右护法、重挫宁王在青州布置、随后又连斩左护法和胡刚的傲人的战绩,哪怕是贵为柱国的李天麟,在击杀宁王之前,也未能有过能够胜过你这个等级的战功。换句话说,你就算余生庸庸碌碌,再无作为,除非皇上北征的计划大获成功,把胡族的威胁彻底灭了,我想,你的同辈人大概是再无机会追上你的了。」
薛槿乔沉默了片刻后道:「你是说,薛家未来在我手中,不用担心自身功绩不足以维持低位的问题了,是吧?」
我笑道:「可不止如此。让薛家的血脉因你为荣,这句豪言壮语才搁下了两个月而已,便实现了啊。而少则八月,多则一年内,当你彻底进入一流这个世间顶层的武力阶层时,那些曾令你苦恼的约束和规则,有大半都不再会对你有作用了。只要你自己不因『昆仑大师姐』这个名头束手束脚的,那么你往后的所作所为,想要践行的道路,都可以由自己的心意来决定,而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人。」
梁清漓轻声道:「是的,槿乔。如若豪门望族的继承人从生下来便要被父辈的期望与家族的兴衰所束缚的话,你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可以开始为自己而活了。」
薛槿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突然失笑道:「你们两夫妇……也有些太明白我的心思了吧?到底是我藏不住心事,还是你们练了什么他心通啊?」
我哼声道:「你倒是与我说道说道,除了我之外,天下还有谁更懂你?你爹?
你师父?可能也就李前辈那种妖孽能凭借拳意精神读懂你心里的事吧。」
而我,可是靠着英雄救美的契机,靠着与你共享的时光,靠着孜孜不倦地从你口中撬出来的由衷倾诉,作为朋友接触到这些令你欢喜令你愁的点点滴滴的啊。
虽然我嘴上没有将那句话说出来,但是我话外的意思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我就是全天下最了解你的人!
薛槿乔歪了歪头,清艳的脸庞上写满了无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夸耀这种事的人,好啦好啦,算你是我此生绝无仅有的知己了,满足了吗?」
我双臂交叉道:「正当如此!」
薛槿乔见我这神气的模样,对梁清漓眨了眨眼道:「不过,清漓她同样也是我少有的朋友,而且比你可是多了一层女人家的优势哦。」
梁清漓嘻嘻笑道:「槿乔说的是,不过,夫君好歹还有两年时光的沉淀,暂且能压奴家一头。」
我们乐此不疲地打闹了一阵后,梁清漓起身道:「奴家有些倦了,先去洗漱歇息。夫君,槿乔,晚安。」
梁清漓离开后,我与薛槿乔一时没有开口,在静谧中坐了片刻,享受着夜幕悄悄降临的安宁。
「有时我会觉得你和清漓竟然能够合得来,实在是一件很令人费解的事。」
我突然说道。
薛槿乔转过头来,挑眉道:「是么?为何会这么想?」
「在我的经验里,家世,成长的环境,性格,喜好,这些都是会对交朋处友有极大影响的东西。虽然按道理说,只要感觉对了,那么与谁都能看对眼,但是实际上,哪怕清漓说你与她很相似,我还是会觉得你们俩看起来不会是有共同话题的人。」我老实地答道。
「呵,这话却是不无道理,但也解释不了你与我,不是么?」薛槿乔撇嘴道,「清漓说得对,在某些本质的方面里,我与她是同一类人,哪怕外在如此不同,我们的过往所铸就的本性却惊人地相似。」
我试探性地询问道:「你是指……同样地有一些不堪回首的经历?」
薛槿乔淡淡说道:「不只是,但那确实是最核心的东西。」
「我问个稍微尖锐点的问题,可以吗?」
薛槿乔玩味地看着我道:「问呗。」
「悲伤沉痛的过往所产生的共鸣非常强大,可以跨越现实的许多鸿沟将人联系在一起。但是如果仅仅靠着这么令人难过的东西作为纽带,是否太容易让人沉溺于那种痛苦,也会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固定在那份过往里?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质问你与清漓之间的友谊,只不过,我不想你们的共同话题被限于你们曾受到的伤害里,那样的话对彼此都不好。」我皱眉问道。
薛槿乔思考了一阵后,认真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用担心,我不是那样的人。清漓更不会是。既然自诩为全天下最懂我,也肯定自诩是最懂清漓的人,这一点你不会有所质疑吧?」
我点头道:「确实。这层顾虑并不是让我很担心。我更好奇的是你们俩到底会谈些什么样的话题。」
薛槿乔轻笑道:「呵呵,其实你的猜测是对的。有时候,我确实不知如何去与清漓交谈。明明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东西让我们有着超乎寻常的共鸣,但落到实处时,还是需要摸摸索索地寻出如何了解彼此,如何敞开倾谈的方法。说来奇怪,出身于官宦之家,我十年前便开始应酬不同辈份的宾客了,也从未感到棘手,但真正想要去挽留一个可以称之为知己的人时,却总觉得有这样那样的不自在。」
我调侃道:「这我倒是猜得到为什么,你和她都不是有着丰富的交朋处友经验的人嘛。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哪怕彼此都想打好关系,也不是想想就行的。这种东西确实是需要时间和经验去堆积,试错。」
薛槿乔噘了噘嘴道:「那么,你便是那种经验丰富的人了?」
「经验丰富也许算不上,不过确实对这种过程比较熟悉。不然的话,恐怕也没法成功与你交上朋友,不是么?」
薛槿乔稍稍向前倾身,像是在回忆两年前的情景:「一时半会,我倒是记不起什么你做过什么与众不同的事了,仿佛糊里糊涂地便被你套出心里话,然后稀里糊涂地对你说出了许多轻易不会对人说出的东西。嗯,与你倒是没有与清漓那般,有时会无话找话的笨拙。」
我想了想后道:「是么?我倒是记得很清楚,你与我在一开始,哪怕有了清风山下共同的经历,却仍然有着很明显的主公与赏识的心腹那种关系,而不是对等的同僚、朋友。若不是我始终没把你当成威名显赫的昆仑派大师姐看待,恐怕只靠水磨工夫也会很难跨越你心中的那堵墙吧。槿乔,你之所以少有知心朋友,也许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你一直没有让任何人进去呢。」
薛槿乔怔了怔,沉默了良久后缓缓地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说道:「是的……
确实如此。从一开始,你最与众不同的便是这一点,从未因为我的身份和过往对我有所不同。那是种很陌生,却又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我笑道:「那就好,我还有一阵子挺担心你会觉得我口无遮拦,没轻没重的呢。」
薛槿乔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仰首看向远方轻声道:「你说得对,我在认识你之前,并没有真正地想过,真实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又能与谁分享这样的自己。直到我被清风山下的贼人侮辱后,才认识到这个问题。而这却不是明心见性的领悟,而是源自恐惧的认知。我最惧怕的,便是有朝一日被人知悉了清风山下的那段经历。若是这段过往被人公之于众了,那么无论我曾经是谁,现在是谁,以后又会是谁,都不再会有意义了。在旁人眼中,我永远只会是一个被辱了清白的可怜人,此生再也无法摆脱那个噩梦。」
「我曾担心你也难免会带着这种想法看待我,怜悯我,把我当作脆弱无助的可怜人……作为我的救命恩人,作为此前唯一的知情人,我宁愿你我再也不相见,也不愿你这么对待我。但你并没有。而且你也没有刻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像我回到越城后需要对外强颜欢笑那样,而是认真地,感同身受地为我着想,分担我的那些心事。你从飞龙寺养完伤回来后,开解我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你说,我是你所认识的最坚强,最善良的女子,且为我所做到的一切感到骄傲。
那时连我自己都不敢这么相信,你话中的坚定却不容置疑。」
「谢谢你,让我明白自己不必自怨自艾,惧怕这段过往,也谢谢你,让我明白自己能够克服它,勇往直前,而不会被它定义、束缚。韩良,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成长了许多,但这颗理解他人,令我不可自拔地爱上你的温柔心灵,却从未变过。」
薛槿乔此时走到了我的身前,低下头来与我的目光对上,稍稍勾起的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容:「彼时的薛槿乔是什么样的人,你已告诉过我了。而两年后的如今,我却又是有些好奇,此时的我,站在你面前的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我看着她柔和的眸光,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本想要巧妙地提及的那些话题被这突然的由衷倾诉打乱了,而我精心准备的说辞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是面对这敞开心扉的告白,我也不需要有任何那样的犹豫与顾虑,只需要将心上自然而然地涌现的感受如实道来便够了:「我的想法从未变过,那晚对你说的话,至今也半分不需修改。薛槿乔是什么人?她是个豪情壮阔,对职责甘之若饴的薛家未来之主,是个可以违背严苛军规,为了胸中一口正气远赴千里迎击强敌的侠客,更是一个能够越过出身与阶层的鸿沟理解他人的温柔女子。前者让人心生敬佩,但后者,却让你从一个遥不可及,仿佛是故事传奇里那般的人物,走进我的生活,走进了我的心,成为了一个触手可及,鲜活而真实的朋友。」
面对薛槿乔那愈发灿烂的笑容,我吸了口气,感受到胸膛中猛烈的心跳,强自镇定地继续说道:「但……你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朋友,不仅仅是在偌大的燕国中我寥寥无几的知己之一。你是我这一生中无可取代的存在,更是一个我……
深深仰慕,始终无法放下的女子。而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承认,我不愿意就这么将这片心意放下了。」
薛槿乔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朱唇微张,神色惊愕,凤眸中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你,你的意思是……」
我站起身来,郑重地对她说道:「是的,槿乔。我喜欢你,喜欢你为了心中道义远赴千里夜击强敌的豪情,喜欢你爽朗明快、重情重义的性子,喜欢你开朗的表面下一点也不含蓄的骄傲,喜欢你从未因高贵的身份和非凡的能力而对我居高临下的平和心态,更喜欢你在面对我时,流露出的那些细腻而多愁善感的心事,与愿意让我走进你心中的温柔。」
薛槿乔死死地咬住下唇,目光明亮而锐利,比火盆中燃烧的火焰还要炽热,仿佛想要望到我心底最深的角落里:「那么,清漓呢?」
我苦涩地笑道:「很惭愧的是,她准许了我抱有这些情感,也允许了我遵从这些情感,对你说明一切。」
薛槿乔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我,眸中的神光一点也没有动摇,而我也坦然面对她目光中复杂的意味,耐心地等待她的回应。
良久后,她垂下头,低声道:「在汴梁时,你对我说,虽然心中有意,但是却无法辜负清漓与你之间的爱情。现在为何又改变主意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退后一步,只当一个贴心的朋友,与你再无更多的牵扯,以为自己可以将这缕情丝利落地斩断,然后让时间冲淡一切。但是……我错了。
哪怕我会因此辜负自己的伴侣,哪怕我会因此打破自己坚守的原则,我对你的在意也无法抹除,不想抹除,因为这意味着抗拒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意愿,而我宁愿牺牲自己坚持至今的东西,也不愿就这么将你放下。」
我将这通心事如实道来后,释然地说道:「抱歉,这一定让你十分困扰吧。
如果你不愿接受的话,什么也不必说,就当我从没说过这话就是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想要告诉你,你对我的意义。」
将这些话完整地说出来后,我感到心中的重量彻底地消散了。三年的纠结与煎熬,如今终于走到尽头,令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对不起,清漓,明明口口声声说好了会一心一意地对待你,我的选择最后还是那么地自私。
对不起,艾莉克希丝,从一开始,你便没能得到公平公正的爱。
对不起,槿乔,让这段难以释怀的情缘折磨了你我这么久,还要在最后面对我的这份任性。
但是……若一切重来的话,我仍会这么纠结,并且仍会在经历这日日夜夜的思考和烦恼后,做出这个选择。
第二百二十五章:你的微笑
当我从思绪中惊醒过来时,薛槿乔已退开了几步。她双手负在身后,正在观察着火盆中跳跃的火焰,陷入深思。
于是我也没有继续开口,只是沉默不语地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等待。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油灯与跃动的火光照耀下,投射出形状不一的阴影来。薛槿乔柔和的鹅蛋脸在这片暗影中并未显得阴晦不定,只是为她雍容的五官添了三分梦境般的朦胧感。
「为何你要在我这一生中听到的最美的话语后,又添上这么一句令人苦恼的注解呢?」漫长的等待后,薛槿乔轻声说道。
「因为,这是我真实的心路,而在这种时刻,除了最真实的感受与心意之外,我不愿意告诉你任何其他的话吧。而且,这也是你第一时间所提出的问题,不是么?」
薛槿乔叹了口气后,说道:「不错。既然已经有她了,那么,你便不可能不这么做……抱歉,我暂时没法给你一个答案。」
我听到这话的本能反应竟然不是失望,而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哪怕是终于做出了决定,真正到了对方给予回应的时刻,我也仍然难以理清自己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没关系,也不必觉得自己一定要给我个确切的答案。」我诚恳地说道,「我习惯把所有的话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不留给自己,也不留给他人任何回旋的余地。但是你不必迁就我这个习惯,如果你不对我明说的话,我也不至于那么愚钝,会懂得你的意思的。」
薛槿乔原本有些严肃的脸庞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这话就有些令人费解了,到底是想要我答应你还是拒绝你啊?」
我像是对她解释,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这么做本就是我自私而任性的决定,源自我心中始终放不下的一股妄念。将我自己最赤裸也最真实的心意告诉与你之后,其实我便满足了,无论你接受还是拒绝,我都能够放下这份妄念。我只希望答案是你真实的想法,而不会顾及到我或者什么其他的考虑,遮掩你的意愿。」
薛槿乔轻声道:「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么。」
「不错。为了自己。因为我对你的喜欢,与你无关。」
薛槿乔怔了怔,咀嚼着这句话后,转过头来叹道:「真是别扭又自我的心意啊,但是,偏偏,我却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想法。放心吧,我会给你这份心意应得的答案的,因为,我也从你那儿学会了你从未掩饰过的真诚。」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于是我向她道别后,将这个夜晚的谈心结束在这个有些耐人寻味的关节上,洗漱了一番准备上床睡觉。
回房后,我刚在一片黑暗中摸上床,便听到梁清漓的声音:「槿乔她怎么说?」
我吓了一跳,在她身边躺下来道:「没睡啊?不会是就等着我向你禀报吧?」
我的脸颊被一根细腻温热的手指点了点,听到梁清漓说道:「夫君明知故问。
不错,奴家好奇得很呢。」
我侧过身来,稍微适应了黑暗,对上她灼灼的视线,复述了一遍方才的对话。
薛槿乔沉吟了片刻后叹道:「哪怕是这么怪异且难以理解的原因,竟然也让槿乔和奴家都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意思……真是夫君的风格啊。她会答应你吗?」
我枕着手臂道:「也许会,也许不会。说实话,能够将心中的话尽数对她道来,已经满足了我心中的那缕执着了。」
「喜欢你,与你无关。虽然这是对奴家的『情敌』所说的告白,但奴家还是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漂亮了,夫君真是别出心裁。」
「哈哈哈,这可不是我原创的。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是你也应该能够理解吧?有时候,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自己而已。所以,无论她怎么回答,是欣然接受还是一口回绝,我都已经释怀了。」
就像是杨凌云对艾莉克希丝的在意和倾慕一样。哪怕他实际上一点也不了解她,哪怕表白成功只是虚无飘渺,断无可能的一种妄想,杨凌云也不在乎。所以他的执念并不是与她在一起,而仅仅是想要有那么一个人能够让他奋不顾身,倾其所有地将自己的内心剖开,展现出最赤裸,最炙热的那些情感而已。至于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艾莉克希丝,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在此之前,我虽然接收了这份执着,却在理性上有些疑惑于这种心态。而如今,我终于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向往了。既理想化,又自我中心,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愚蠢……但却也刻骨铭心地浪漫。
就如我自己在这个夜晚里所做的那样。
若我想要做的是谋求薛槿乔同意两女共事一夫的可能,那我也许应该换种方法来对她倾诉心意。但我并不知道那种做法会是什么样子,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想要那么做。从始至终,我只懂得这么一个表达情感的方法,并且始终坚持于这死板而不留余地的方式,就算这么做的结果会不如人意。
良久后,我听到梁清漓柔声道:「比起想要叩开倾慕对象心扉的尝试,更想要满足自己心目中这段情缘应有的交代。也许这才是夫君心中最深刻的自私吧。」
「一点也没错。你太懂我了。」
「嘻嘻,奴家能够理解这份心情,却是不知槿乔会如何反应,甚至不知她会不会明白夫君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明天奴家得与她谈一谈。」
让梁清漓与薛槿乔谈一谈我昨晚对她的告白么……我竟完全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这样好吗?」
梁清漓握住我的手道:「放心啦夫君,听你说的,槿乔她只差那么临门一脚了,只是不知道有了奴家在先,该如何自处而已。这样的话,除了大家一起将话说开,又还能怎么办呢?夫君也答应过,会让奴家帮忙处理这件事的,不是么?」
我捏了捏她的手道:「你说得对。那就这么做吧。有你亲口的解释,应该也能让她更安心。谢谢你,清漓……对不起,还要你出面做这种事。」
「奴家既然已经与夫君一样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便不会哀哀怨怨的,夫君也不必一直抱歉呢。何况,这本就是奴家作为先来者的责任。」梁清漓认真地说道。
「这就是『大婆』的担当啊……」虽然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开这个玩笑,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调侃了。
梁清漓嗔怪地捏了捏我的手臂道:「大婆也太俗了,便是正室、侧室这等区别,也不会为夫君所喜,奴家亦不是十分喜欢这些礼法上的苛刻。也许,若她接受夫君的话,这也是要与槿乔聊聊的事呢。」
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才齐齐睡去。让我宽心之余感到负疚的是,梁清漓似乎真的对于接纳一个会与她的地位产生冲突的女子没有太多芥蒂,而是已经认真地开始在考虑日后我们三人成了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而我,除了偶尔畅想一下同住同出的景象以外,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些事。
不过,它既然有可能成为现实了,那么我也应该更为严肃地思考一下往后该如何过日子了。
下一天我们难得地哪儿都没去,什么都没做,而是惬意地留在薛府上,吃吃喝喝,闲聊着渡过了整个早晨。
薛慎从早朝回来后,只来得及与我们吃了顿午膳,便又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薛槿乔回京后,他这个当爹的又忙活了起来,留下我们几个人在府上继续晃悠。
吃完饭后,我们换下了便衣,穿上了利落的劲装,而薛槿乔带我们来到她专用的练功房准备活动一下身子。
这是个宽敞且空旷的房间,除了几个制作精良的木人,铜人之外,只有些石锁,兵器,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齐全的器械。不过,考虑到薛槿乔每年才有那么几天呆在京城的府邸上,能有这么一片空间来练功已经相当豪奢了。
薛槿乔身着鹅黄色的劲装,玲珑有致的美好身段被贴身的布料勾勒出来,明媚动人,而她乌黑的长发扎成辫子荡在纤细的腰肢后,为她添了三分平素难见的娇俏。
「我教予你的大捭阖手有没有勤加练习?」薛家千金转过身来对我问道。
我点头道:「当然,这门功夫的拳理与我熟悉的沾衣十八跌有很多相通之处,我这段时间在揣摩如何将两者融会贯通。」
薛槿乔哂笑道:「可别好高骛远了,你的拳法功底虽然足够扎实,但还未到触类旁通,兼收并蓄的阶段,老老实实地吃透已有的武功便得了,可别与文雁那样耽搁了自个儿的前程。」
「唔,也是……在这方面你是前辈,我听你的。」
我为薛槿乔演练了一趟大捭阖手和沾衣十八跌后,她为我指正了几个动作,并且与我一起下场对练,显示了大捭阖手劲力流转的种种应用,梁清漓则饶有兴趣地坐在边上观看。
「虚实,开合,这是大捭阖手招式上的重点,而不仅仅是刚柔劲力的变化。
让对手借不到力,寻不到可以突破的弱点,然后更进一步,将破绽与薄弱之处随时转换成坚壁和反击之机,由此掌控敌我的攻守之势。」薛槿乔一边讲解,一边游刃有余地与我见招拆招。
相对于她面对秦宓时展现的雄浑拳意与磅礴大气的招式,这个女子精巧细腻起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将大捭阖手中的开合转变演变得淋淋漓漓,令我受益匪浅。
由于我伤势还未痊愈,我们也没有用力,而只是像跳舞一样,有意地迎合着彼此的节奏。我的步伐精准而快捷,尽显自从学武以来严苛而勤奋的练习打下的夯实基础,而薛槿乔则动作轻盈写意,充满了高手风范的从容。
当我们臂臂相抵,交错地在三步之距内上下拆招时,我见到了薛槿乔明丽的面容上露出了开怀的笑容,如同怒放的牡丹花,鲜艳而充满了生命力。只有如同昨晚彼此倾诉心意时寥寥几次的场合里,我才从她的脸上窥见过相似的由衷喜悦,没有丝毫的修饰与虚假。
这个女子真的很热爱武功。我很少见到她不加掩饰的喜意,更少见到她露出这般孩童似的烂漫。而这个样子也真的……很美。
就这么对练了小半个时辰后,我们停了下来,坐在蒲团上休息。
「你真的很热爱武学啊。」我坐下来后,忍不住提起了这个话题,「我自认见过很多你不为人知的面目了,但便是我,也几乎从未见过你这么轻松自在地享受自己的模样。」
薛槿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有那么明显么?师父总是说,我天生便是学武的料子,也许是因为我确实觉得这很有趣吧?需要动脑筋,也需要动手脚,慢慢地摸索出熟悉感来,将套路招式雕琢到无可挑剔的地步……那种感觉让我一下子就会陷进去。」
梁清漓也加入进来道:「奴家也明白这种感觉,若是午后能够斟上一盏茶,手边又有一部游记或者神怪故事,那么一整个下午便能如此磨没了。」
薛槿乔讶然道:「你原来喜欢的是这种文书么?我还以为你最喜欢的是诗词经书呢。」
梁清漓微笑道:「奴家虽然自幼便熟读经传,但年长之后反而越来越喜欢看那些不务正业的民俗故事,文人妙思。」
薛槿乔大笑道:「那倒是,虽然爹爹在我拜入师门前每天都要我读那些儒家经典,但我可是一点都没能读进去。反正咱们俩又不能参加科举,若是做官也用不上这些条条框框,还不如读些自个儿爱看的。」
我见到俩人均是对我望来,连连摇头道:「跟你们相比,我可谓是不学无术了。四书五经里,我除了《论语》翻过一遍,《周易》偶尔会看看来对照一下拳理之外,其他的碰都没碰过。除此之外那些经学必修的大部头更不用说了。」
「不过夫君说起大道理来,可不比奴家私塾里的教学先生逊色,若是有机会投身于此途的话,说不定会大有作为呢。」梁清漓含笑对我说道。
「不错!韩良这张嘴一点不比他的脑袋差,比他的武功厉害多了。」薛槿乔眼睛亮了起来赞同道。
我们互相玩笑了一阵后,薛槿乔嘴角的笑意褪去,坐直了身子,突然正色对我说道:「韩良,昨晚的事你说与清漓了吗?」
「……说了。你呢,在考虑什么?」我缓缓地答道。
薛槿乔没有回答,而是抿唇望向梁清漓:「那么清漓,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梁清漓温和地说道:「奴家很久之前便有所预感呢。若是在一年前,也许还会对此感到别扭,如今却已有些改变心意了。无论是为了夫君,为了奴家自己,还是为了咱们以后的家庭,能有像槿乔你这样一个女子加入进来,并不会是坏事。」
薛槿乔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艳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若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的关系倒也罢了,但是明白了如此相敬如宾的关系是多么可贵后,我才对自己的这些心思更为羞愧。啊,韩良,你这家伙,之前我明明还能忍受的,偏偏又要被你捅破这层纸,如今我也静不下心来了……这便是你一直以来所烦恼的感受吧?」
我苦笑道:「对不起。这种想要追逐内心所渴望的,又不愿违背自身所信奉的道理之间的矛盾,很纠结吧?」
薛槿乔叹了口气道:「我算是完全明白师叔为什么说你心上有累人的不决与负担了,清漓,他一直都这个样子么?」
梁清漓忍俊不禁道:「不是一直都这样的,不过,也没太大差就是了。」
薛槿乔凝眉直视着梁清漓,郑重地问道:「若你只是个寻常的大燕民女,那我也许不会有任何迟疑。但是你不是,你是梁清漓,是韩良所选中的伴侣,是我所承认的朋友,也是一个心中坚持不会比我逊色半分的坚强女子。你真的能够接受就这么让出独属自己的位置么?」
梁清漓清澈的目光中没有半点犹豫或踌躇,一如与我道明她的心思那晚一样,温和且确信:「夫君对奴家的质问,可比此时的问题尖刻多了,而那时奴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决定。相对之下,槿乔你是个得天独厚的骄子,能够接受这样的关系,才是令人惊奇的事吧。」
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让薛槿乔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耸了耸肩,神情有些无奈:「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是世间唯一一个触动到我内心深处,理解我,包容我的男子呢?而这么一个男子身边又已陪伴着我这辈子里少有的交心朋友。」
「曾经的我也许不会愿意让步或者妥协,若有半分不遂自己意思的,便宁可抽身而去。但如今我又改变想法了。我所寻求的东西,不需要完美无缺,不需要只有自己一个人占有,哪怕有所缺憾也有所不甘,也足以给予我安宁。只要能够拥有,那便足够了。」
她脸上的复杂情感似曾相识。那定然是我自己的脸上曾经流露过的,经过煎熬的思考与倾诉之后,同样的释怀。
梁清漓轻声道:「这是你想要对他亲口说的话吗?」
薛槿乔点了点头,然后坦然对我道:「不错,韩良,这便是我的答案。」
「我喜欢你。我原以为这会是很难说出口的话,不,曾经的我是死也说不出这么难为情,这么赤裸地表达自己心意的话的。但是真正面对时,才发现这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心思,半分退避与遮掩都不想要有。因为你……唯有你,才能够让我如此勇敢,让能让我没有任何顾忌地做自己。」
薛家长女的凤眸中光彩动人,有希冀,有释然,也有紧张,却唯独没有任何犹豫与畏惧,如同一望到底的清澈潭水,也映出了我自己模样。
与她眸中倒影的那人脸上忍不住露出的欣喜笑容。
然后,她也笑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审判
两天后,唐禹仁来到薛府找我们一起进皇城拜见左统领。本来应该早几天这么做的,但她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推迟了这次会议,如今终于有空见我们。梁清漓和薛槿乔虽然有意同行,不过已经事先在这天约好了去见秦宓面谈赈灾案的进度。这也不妨大碍,因为按照唐禹仁的说法,等到宁王伏诛的消息正式宣告后,庆功宴上两位统领都会出场,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我们并肩出了门,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往燕京中心的皇城前行。正月过后,伴随年关的种种装饰都被撤下了,而回家过年的人们都陆续回城,填充了京城的街边小摊,酒楼,房屋等每一个角落,人声鼎沸。
唐禹仁与我闲聊了几句后,顿了顿,有些狐疑地说道:「你似乎心情很好。」
我呵呵笑道:「是不错。」
「发生什么了吗?」
我故作神秘地说道:「你应该猜得到的吧。」
我们在沉默中继续行走,唐禹仁则皱眉陷入思考,过了一阵后说道:「与咱们前段时间干成的大事无关。」
「嗯,不错。」
「那只能与你生活中的事相关了。」唐禹仁再次想了想,然后挑眉道,「你想通了那些心事?」
我咧嘴笑道:「知我者禹仁也,正是如此。我为此事纠结了好久了,如今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轻松了。」
「哦?你是如何解开这份烦恼的?」唐禹仁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
我只是笑而不语,而他见到了我脸上微妙的笑容,似乎也意识过来,错愕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两全其美?」
「哈哈,正是。」
唐禹仁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混杂了难以置信与另眼相看的模样,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后,突然失笑道:「我还是小看你了,不过你能终于踏出这一步,也不算太晚。若弟妹没有答应的话,你必然是不会这么做的吧?」
我苦笑道:「那是自然。除开槿乔的想法和我自己那别扭的性子之外,我心里始终过不去的坎主要系在清漓身上。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她会就这么答应下来了。」
唐禹仁想了想后,答道:「你我均是喜欢钻牛角,谨慎思考的人。不过,若是你的伴侣愿意包容这种关系的话,也许还是不要太过自讨烦恼地去深究了。」
我摸了摸后脑勺打了个哈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对咱们这样的人来说,刻意不去想,可是比什么都难啊。」
唐禹仁点头道:「槿乔呢?她又如何说?」
我回想起昨晚她坦然而勇敢的神色,与那此生难忘的由衷告白,忍不住笑了:
「她竟然……也愿意接受呢。你能想象么?她那么骄傲的人。」
唐禹仁垂首沉吟了片刻后,淡淡地笑了:「这却是有些意料不到。槿乔她确实是个高傲得紧的人。且不说与她做属下,做同僚,需要能力入得了她的眼,而这等人才本就寥寥无几。能够真正与她平辈相交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至于朋友……
呵,在与你相识之前,她可没有这种关系。」
我脱口而出地问道:「五十步笑百步啊,禹仁,你且与我说说,除了我之外你有几个知心朋友?」
这句话似乎问倒了我的好友,令他皱眉想了想,然后啧声道:「寻常朋友倒是有几个,秦喜,田道之,均算得上。不过知心朋友么……也许只有你了。」
「所以说起眼界高,骄傲的性子,你可是与槿乔一模一样啊。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比几乎所有人都信任你,你们俩也相识了快十年了,怎么一直没有更多的交际呢?」
唐禹仁淡淡道:「相熟不一定就会成为朋友,知己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与薛槿乔始终都是对彼此职责和能力上的欣赏与了解大于一切。反倒是你,才是那个好奇地想要了解对方内心的异类,却又能够不让人觉得没有分寸。也许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走进她的心吧,难怪她会这么爽快地接受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且老实与我交代,如果咱们没有被闻香老狗绑去青莲圣城那段同生共死的经历,你有多大可能会与我交心交底?」
唐禹仁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后,有些迟疑地答道:「我不知道。我不像你,能够这么轻易而坦诚地将自己的心意与真实面目毫无保留地示与他人。不过,你既然能揭下槿乔的面具,也许也能同样地让我放开来。你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更平易近人,让人愿意在你面前卸下伪装。这甚至比你的才智与谋略更非凡。」
我指着他道:「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二个的明明心事重得都要溢出来了,还是这么藏着掖着的不愿分担给他人,还得我锲而不舍地追着你们求知。虽然我也是心事重得不得了的人,但我好歹也会找人分享。」
唐禹仁微微笑道:「的确,这一点,我们也许都该向你学习。不过,若真有那么简单的话,我们也本就不会长成如今这个模样,所以你的这份特质才难得可贵啊。」
我们一路聊到皇城内,再次进到永宁宫来。
左统领仍然在上次参见她时呆着的书房里,见到我们进来后嫣然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我那叔叔的命中克星。快与我说说,从冀州到怀化,你们的见闻与经历。」
唐禹仁详尽地讲解了一番我们与李天麟会面后,见到凌秋函所谈的条件,然后我则描绘了青莲圣城内的种种见闻,包括新法堂的一切,胡刚,左护法,与宁王本人。
当我们讲完了李天麟与宁王的惊天对决后,左统领闭眼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吁了口气。她静静地思考了良久后,才睁眼叹息道:「比起武功的高下,理念的交锋才是能够长远地影响本朝的东西啊。宁王他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过如此激烈而极端的想法。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他死了,也没再有人能够明白他究竟为何会如此选择了。」
唐禹仁沉声问道:「大人,宁王说您在这个位置上也预见到了相似的问题。
属下见过野心家,也见过神棍,但从未有任何人像他这么对那看似飘渺微茫的未来如此笃定,如此确信,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和犹豫,以至于属下自己都不禁在过去的数日里思考,宁王的忧虑到底会否成真。您如何看待?」
左统领双臂交叉,不置可否地说道:「他的担心确实有几分道理。事实上,咱们玄蛟卫才是最清晰地感受到武林与武者在过去几十年里的膨胀速度的人。这是朝廷维持秩序,抵御边境侵袭的依赖,也是能够威胁到皇室统治的庞然巨物。
皇兄虽然明面上没有说,可是这些日子来也已经在思考该如何从长计较了。你们两个虽然是小辈,却也见多识广,头脑灵活。你们觉得宁王的这些忧虑,有几分真实的威胁?又该要如何处理?」
我首先开口道:「在下觉得,以本国昌盛的武风,也许在十年,二十年后尚无法见到影响,但是五十年后,有相当可能出现剧烈的阶层分化。就如数百年前科举这个制度被创造出来一样,官僚的晋升渠道从根本上给改变了。从此之后,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按照科举与功名所引发的种种规矩而行,因为那便是文官往上爬的最佳方式,哪怕是世家子弟想要最大化地发挥他们身世的优势,也要往科举场中镀那么一层金。」
「而武功则是不比科举影响小的另一个获取成功的方式。也许它实际上还更为重要,因为它上能够决定大燕军队的战力,下则关系到生老病死这人生本质的进程。有谁不会想要能够身体更健康,更强壮,更容易无病地活到七八十岁呢?
但是天下所有的好事,大头向来都掌握在当权者与权贵的手中,他们有更多的资源,更好的天资,而最重要的是,寒门子弟与贫苦之家就算出了天才,也几乎不可能跳出这已被定下方圆的规矩,只会被吸取进朝廷成为已有的秩序的一部分。
长久下来,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在下难以推测,却也不希望那是不可避免的未来。」
左统领目光如炬地看向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朝廷本身腐朽了,那么这份傲视天下,无可违逆的暴力,将会成为打不破的枷锁,令凡夫俗子再无法揭竿而起,推倒重来?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更可能的,也许是这个巨兽本身会在不堪重负之时自生矛盾,四分五裂,其中堕落腐烂的部分会被淘汰,而那些具有生命力与革新能力的,则会成为新的统治者,改朝换代。便是武功未有今日普及的过往,也往往如此。白丁虽然是数量最大,也是潜力最大的群体,但也因此过于无序,需要依靠少数人的引领方能选定方向。无论那是高瞻远瞩者,还是武功盖世者,不外如是。」
我轻声道:「也许如此。但是这种轮回真的足够好么?是不是还有别的道路,能让百姓有机会参与到决定自身命运的进程里呢?在宁王的想象中,武功会被散播到天下的每一个平民百姓手中,如此便多出一条路来让每个人都能够多一份选择。也许那样的话,也会让这些白丁成为掌权者不得不慎重对待,甚至下血本拉拢的力量。而不是如今只能作为棋子筹码上盘。」
左统领蹙眉道:「这真的做得到么?即使做得到,又该这么做么?培育一个合格的三流武者所需的资源,你也应该有所了解。大燕养不起这么多的武者,它也根本不需要这么多武者。更不用说,这么多人习武,其实对平头百姓来说,并不是好事。」
「侠以武犯禁。实际上,不是侠,任何人,只要在朝廷所允许的范围外拥有武力,那便是罪。只是在下不知,到底是该严控武功让只有一小撮人能够凌驾于规则之上,还是让芸芸众生都有机会掌握武力,然后在这可能引发的混乱中寻求新的平衡。」我平静地说道。
在大燕目前的格局里,当一个人的武功达到二流之境时,只要他不犯下什么杀人抢劫,落草为寇的大错,便有相当程度能够在大燕已有的规则里独善其身了。
不过,这是建立在绝大部分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三流境界的基础上。如果所有人都是二流高手的话,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也许到了那个地步,宁王所期望的世界与其相应的新秩序也会被塑造。
「韩良,你对宁王的这些理念见解十分深刻,也应该意识到这些想法所蕴含的危机。」 左统领的脸色有些严历,但顿了顿后,又叹息道,「但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何你会忍不住认同。你毕竟出身贫苦,自然而然地会被这种欲要推倒已有世道的想法所吸引。而破坏,总比建设简单。当天下有足够多的人这么想时,我们就危险了。」
唐禹仁郑重地说道:「大人,这些理念已经被传出去了。这便是宁王留下来的最后一招。这是阳谋,却也是无可抵御的潮流。便是没有他,总有一天,人们也会质疑贫富贵贱之间的天然不公的。那时,朝廷又该如何解决这份矛盾?」
禹仁啊禹仁,这个问题,哪怕是千年后的现代地球,也始终没能找到根治方法呢,你这么问,也是有些太难为左统领了。
左统领烦恼地挥了挥手道:「这些时日来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连本职工作都落下了。你以为皇兄为何要顶着朝堂的诸多劝告对北疆用兵?北疆的草场、皮毛、矿石、湖泊,都是能够缓解神州土地产出的资源。而若是能打通草原前往西域,顾兰,陀涅等小国武力不足为虑,却坐拥成千上万顷良田,养得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国。虽然现在大燕的武者已经有些过多了,但真到往西域输出军民的那个时候,恐怕会根本不够用。」
「自古以来,要缓解人口增长与资源分配的这个难题,大者有三招,一则对外扩张,二则内部重新分配,三则科技,呃,格物工艺有所进步,让诸如农耕技术的改善与创新使更多的农作物被种植,更多的财富从有限的资源里被创造出来。」
我挑眉说道,「在下却是没有想到,陛下原来是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选择第一条道路了。」
内部分配会触犯到已有格局的利益划分,也许是连皇帝都难以推行的革新,而科技的发展更是一半看天,一半看人。虽然我这样的外来者也许能够带来先进的知识和技术,但是这本就是逆天而行的行径,违反了我从一开始被超越者投放进来的目的。
左统领摇头失笑道:「你呀,莫不是以为皇兄是好大喜功才会对北疆用兵的?
哪怕是他,若没有足够的朝堂支持,也无法仅凭一己意愿强行发起如此规模的战争。世上不乏眼光长远者,这些年来不仅是北疆有大动作,东南的海域也逐渐地被朝廷的船队掌控了。在不远的未来,那些来自四海的商贾,都会发现来自大燕的使者与军舰即将拜访到他们自家的门口。」
我与唐禹仁对望了一眼。他开口道:「属下倒是赞同韩良归纳出来的三条出路。那么,除了对外用武,是否还会有更多在本朝内部促使更均匀的财富分配的指望?右统领提过,您似乎在幕后大力推行燕武院放松门槛广招人才?」
左统领颔首道:「是有此事。这也是林尚书与杨宰相领头做出的变革。呵,此举倒是受到了不少武林派官员的极力反对,秦宓,郭振北,乃至龙头天箭两帮在朝堂之上的支持者,都出力反对此事。这是可能会动摇到他们作为武林权贵的根基之改革,不怪他们如此旗帜鲜明地极力反对。而此役之后,薛槿乔在派内的威望将会直追除了昆仑四杰之外的老一辈弟子,也不知十年,二十年后,会否是她在朝堂上代表武林派与军部争辩。」
我忍不住说道:「左统领,在下可真羡慕不来您们这些大人的工作,不仅要对付官场外的妖魔鬼怪,还得跟自己人勾心斗角。」
唐禹仁重重地点了点头,深有同感。
左统领没好气地说道:「我看你们俩对付起青莲教和叛军时,阴谋诡计那是信手拈来,正是为皇兄做这些烦心事的好助手,却偏偏对这些事避之不及。算了,人各有志,禹仁听我这些唠叨也不是第一次了,说些别的你们在意的东西。三司推事的结果快要出了,你们若是在京城再呆半个月的话,便能第一时间听到判决。」
听到这话,我与唐禹仁均是来了精神。我试探性地问道:「统领可是有内部消息?此案将会如何判决?」
「你希望该如何判决?」
我沉吟了片刻后,诚恳地说道:「若我是个一心为公的人,那么我希望此案的审判结果来自于公正,公平,全面的重审与对于当年真相的还原。那样的话,无论结果如何,都能让天下人对朝廷的司法机关多出几分信心。但那是我娘子的心胸与境界,我却没有她那么高尚。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只希望导致了她一家人悲剧的魁首受到该有的惩罚,哪怕过程需要由官场上的筹码来堆砌而成,那也是可以接受的。」
左统领似笑非笑地说道:「公正,公道……便是嘴上说着不在意,你实际上也跟禹仁如出一辙。放心吧,这次重审之下翻出来的实情确实足够恶劣,而朝堂里除了想要将此事就此盖过的,也有不少乐得算旧账的人。何况,有着功冠三军的李天麟和薛槿乔两人立场鲜明地站在这次重审过程后,当年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想要再次穿针引线,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梁姑娘的仇,算是能够得报了。」
听到这话,我深深地行礼道:「多谢统领相助。」
唐禹仁同样地与我鞠躬行礼,令左统领微笑道:「禹仁,你又为何做此姿态?」
唐禹仁站直身子来,肃穆地说道:「这一礼不仅是为了弟妹,也是为了所有相信世间公道的人而拜。属下明白虽然这也许不是大人的本意,但是无论动机如何,大人都扶助了『道义』这面旗帜。在属下这等不知进退,死不悔改的人心中,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了。」
这一次,左统领没有像以往那样出言讽刺唐禹仁死硬的态度,而是轻声说道:
「能够随风摇摆,软化身段去迎合现实,是朝堂官员们深入骨髓的本能。坚持道义,坚持道理,也只是他们用来粉饰自身行径的借口而已。但是总有些人能够超越这令人窒息的泥潭,为信念而战。也唯有这种人,才能够让那虚幻缥缈的人心,凝聚成不可忽视的力量。」
左统领秀丽的脸庞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与赞许:「没有你们的坚持,没有你们为大燕立下的汗马功劳,此案不会有重开之日,更不会有由真相判定结局的机会。所以不必谢我,因为这是你们自己争来的,也是你们应得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得偿所愿
既然得知了这等好消息,我自然邀请唐禹仁一起回薛府吃个晚餐庆祝一番,而他也难得地没有拒绝。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拉着他一起在朱雀区的酒楼一起搓了一顿。这次我们身边没有有心人窃听,得以畅快地交谈了良久,从青莲圣城的见闻,到青州与冀州的战事,到不远的未来北疆的征伐,最后再回到了咱们自身的生活。
唐禹仁抿了口茶后,岔开话题对我问道:「你准备该如何向薛伯父提起此事?」
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后脑勺道:「这是个好问题,我得跟槿乔和清漓商量一下。毕竟,想想就知道,就算我尚未婚配,伯父他也肯定不会赞同我们俩的。」
唐禹仁观察着手中的茶杯,提议道:「你们对他摊牌后,如果他一口回绝,要我去帮你们做说客么?」
我有些刮目相看地说道:「好家伙,你是谁?唐禹仁给你藏哪儿去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有你这么个受伯父赏识晚辈在场,会不会更好一点。嗯,也有可能槿乔她会觉得在你面前发生这些家事,更难接受吧。」
唐禹仁不为我的玩笑所动,只是淡淡说道:「这不是我擅长的事,但你与槿乔都是对我重要的人,若能助你们一臂之力成就一段良缘,那去做点我不擅长的事也无妨。」
「我有点受宠若惊了,禹仁。什么叫做兄弟,这就叫做兄弟啊!」我大力地拍了拍桌子,感叹道,「这份心我很受用,真的,谢谢你。不过,我对槿乔有信心。只要她出面的话,哪怕薛伯父再不快,也应该能够让他明白女儿的心意。」
「嗯,倒也是。或许,若是弟妹日后对你左拥右抱心生不满的话,那时我也可以为你出面斡旋一二。」唐禹仁脸上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冷笑,只不过眸中的嘲弄被幸灾乐祸取代了。
「哈,我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吧。」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特意买了几件好吃的准备带回薛府,进门后,却发现府内侍从来去匆忙,似乎在准备什么东西。
我与唐禹仁走到不住抹汗指挥几个搬着货物的小厮的崇山身边问道:「崇山叔,在忙活什么呢?」
「哎呀!韩公子,唐公子,你们回来了!小姐和梁姑娘今早拜见秦大人回来后便心情好的不得了,说是今晚要摆宴庆祝。具体是庆祝啥,我就不知道了,只听小姐说跟那越城赈灾的旧案有关。这段日子我也听闻这案子由三司重审,闹得沸沸扬扬的,许是她们从秦大人那儿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我与唐禹仁对视了一眼。秦宓作为刑部尚书的亲妹妹,必定已经如左统领一样掌握了此案即将颁布的结果,提前告知了今早前去拜见她的俩女。
进到堂屋里,发现里面已经摆设成酒席的模样,并且装饰得喜气洋洋的。薛槿乔与梁清漓正站在一旁观看着几个侍从打理堂屋的事物。
见到我们进来后,梁清漓迎上来道:「夫君回来了,唐大哥好。」
「弟妹好。这是?」
薛槿乔招呼我们坐下,笑道:「韩良,禹仁,你们回来了。既然去拜见了左统领,那么你们应该也同样从她那儿听说了三司推事的好消息了吧?不然的话,没有什么缘故,我可是少见到你主动拜访薛府。」
唐禹仁点头道:「确实。不过,恭喜你,弟妹,梁家雪冤,罪魁祸首绳之以法的日子不远了。」
梁清漓语气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强自镇定地说道:「多谢唐大哥。奴家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却没有想到真的有可能实现时,自己竟会如此手足无措,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柔声道:「不用急着去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消化这个好消息。」
「嗯!是的,来日方长。」梁清漓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唐禹仁也难得地宽慰了梁清漓几句。闲聊了一阵后,他话锋一转:「不过除了赈灾案之外,我还听闻了另一则喜事,不得不前来祝贺一番。」
言罢,他直直地看向薛槿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薛槿乔明白了他的意思,表情不变,只是脸蛋染上了一层娇羞的艳红,干咳了一声道:「是……是有这么一回事。咳咳,没想到韩良连这也告诉你了。也是,你是他过命的好兄弟,会与你说这些事也不足为奇。」
薛槿乔狠狠地剐了我一眼,似乎在怪罪我嘴上没遮拦,如此轻易地告诉了唐禹仁。我正欲为自己辩解几句,唐禹仁已经抢在我之前开口了:「这怪不得阿良。
早在数月前,我便怀疑你是否对他有意了。相比于你平时的城府,这些女儿家的心事藏得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深,却也挺好的。」
我忍不住点头赞同道:「禹仁这点倒是说得不错,槿乔,年纪轻轻就跟禹仁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可不一定是好事。」
梁清漓也轻笑道:「槿乔如此坦率之人,也会对心中一缕情愫有所烦恼,其实十分动人呢。」
我们三人一本正经地讨论起女儿家的怀春之心,让薛槿乔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羞恼之意,娥眉倒竖,凤眸如剑,气势汹汹地说道:「好啦好啦!都别再说了,不然的话待会儿谁也不准上桌吃饭!」
我与梁清漓均是笑着点了点头,唐禹仁则无视了薛槿乔通红的脸庞,继续说道:「在朋友与同僚面前脸红无所谓,不过在长辈,尤其是伯父伯母面前,可不能如此脸皮薄。虽然本朝不禁男子娶多个平妻,却也罕有你这个身份的女子不做正妻的。你想好了该如何对伯父伯母解释自己的选择,罔顾非议坚持心意么?反之亦然,若这是你本心伸张的意愿,又有什么应该为之羞耻的缘故?」
这番话让梁清漓若有所思,让我不住地咂舌,也让薛槿乔停了下来,蹙眉深思。良久后,她气呼呼地说道:「你这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但是从来都这么让人难以下咽。」
这倒是真的。我的好友在洞察人心这一点,是我所认识的所有人中之最,便是颜君泠和奥丽维娅,恐怕也差他半筹。不过论到体会别人的心情,委婉地表达他的意思,则排不上号了。饶是如此,他的恳切关怀也无法被这直白到粗暴的言语所遮掩。
唐禹仁淡淡说道:「只要你明白意思便足够了。既然你不愿深谈,也无妨,这毕竟是私事。弟妹,我相信阿良能够处理好你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日后他若是让你受了什么委屈的话,不用怕槿乔她权高位重,可来与我商量。」
他妈的,前言撤回,这人就是惟恐天下不乱,想见我后院起火而已。
我刚喝进嘴的一口茶差点被喷出,好不容易吞下后不住地咳嗽。薛槿乔挑眉白了他一眼,而梁清漓一边拍打我的后背,一边憋着笑答道:「多谢唐大哥,奴家晓得。」
在一片打闹中,晚宴很快便被准备好了,而薛慎与蔡夫人此时也从房间里出来,与我们寒暄了一阵。薛慎自从得知女儿的傲人战绩之后,脸上的笑便没止过,让我有些怀疑他上早朝和跟同僚交谈时,是不是真的能够藏住这个小秘密而不到处炫耀。
数杯温酒下肚后,薛慎已有三分醉意了,红光满面地对我们说道:「女儿啊,为父确实是看走眼了。也许你师父才是对的,有些人生下来便是要叱咤风云的,而为父为你准备的安排,只会让你困在京城的这潭池子里。以后你要做的事,不必顾忌我和你姨娘太多,放手去做就是了。小韩,小唐,日后槿乔还望你们多多扶持。」
唐禹仁举起酒杯说道:「放心吧伯父,槿乔她比我们谁都清楚该怎么做,无论是门派还是家族,都不会令您失望的。」
薛槿乔也浅浅笑道:「不至于,不过爹爹,我身边确实已有信得过的,值得听从的好友与知己了。只要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我便不会失了方向。」
薛慎不住地喃喃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当然,小梁,咱们也不能忘了今晚庆祝的主因,恭喜你大仇得报。」
「多谢伯父,也多谢槿乔与大家的帮助,没有你们的话,奴家断然无法为父母雪冤。」梁清漓感激地说道。
我注意到薛慎在听到梁清漓对薛槿乔的称呼时,表情明显有些讶异,却似乎没有因此感到不快,反而是对待梁清漓时带上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而作为梁清漓的伴侣,我甚至不需要多么有洞察力,都能察觉到她此时复杂得一塌糊涂的心情。有如释重负,有快意,有迷惘,也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是一根绷紧了多年的弦终于松弛下来了一样。听到我们的努力不会被辜负,我也由衷地为自己的爱人感到欣慰。
薛慎开怀地喝了不少酒,很快便不胜酒力,被蔡夫人搀扶着回房了。而除了他之外,也许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梁清漓一改往常的克制,喝得秀美的脸庞上一片通红,也半点运功让自己清醒一些的意思也没有。
我扶着她的腰,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喝醉了的样子,你不会是在借酒浇愁吧?」
梁清漓噗哧地笑了出声来,依在我身上说道:「奴家并无忧愁,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畅快,只是感到……发闷。有时候好好地醉一场,能让醒来时的思绪更清晰。」
我对上她醉意朦胧的双眸与她对视了几秒后,站起身来果断地说道:「看来你也喝得差不多了。禹仁,槿乔,失陪一下,去去就回。」
我扶着梁清漓回房帮她洗漱了一番,然后再让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点亮油灯,而是在幽静的黑暗中坐在她身旁。我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说道:「你是想说会儿话,还是先睡觉?」
「奴家又不是小孩子,夫君回去与槿乔和唐大哥继续喝吧。」 梁清漓双目合上,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
「我跟禹仁都不喝酒的,只剩槿乔一个人,恐怕她也喝得没意思。」
「……夫君脑子一团糟,想要将脑袋中的那些思绪都隔绝掉时,怎么做呢?」
我想了想,说道:「看书,玩游戏,或者运动吧。从本质上来说,要么你自己消化掉这些情绪,要么分散心思,暂时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喝酒便是助人如此。我对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件事,非常在行。」
「哪怕不是为了暂时忘却伤心事,仅仅是不想去思考么……」
我笑道:「那是,还有人什么原因都不需要,仅仅因为喜欢,就能每天喝到酩酊大醉呢!」
梁清漓仍然没有睁眼,但还是被我逗笑了。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她在我身旁沉沉地睡去了,我才抽身而去,回到了堂屋里。
薛槿乔正在与一个侍女说话,见到我来了,便挥手让她离去,对我问道:
「清漓睡下了?」
「嗯,刚睡着,不好意思。禹仁呢?」
薛槿乔哼声道:「你觉得呢?才与我说了不到一刻钟的话便起身告退了。」
我在她身旁坐下,饶有兴趣地说道:「我一直对你们俩的关系很费解,因为你们虽然彼此知根知底的,又有这么深厚的战友情,却好像一直没有当上朋友。
这么多年了,还是跟同僚一样,少有公事之外的话题。」
薛槿乔挑眉道:「很奇怪么?我十分尊重禹仁,他也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人物之一,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的能人,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有他这么足智多谋。且他意志坚定,心怀正气,是个无比可靠的战友。不过他是个孤傲的人,性子太硬,也太尖锐了,与我合不来。反而是你能与他当上生死之交,知心朋友,才令我惊讶呢。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初向他引荐你时,会发展出这样的结果。」
我忍不住笑道:「在故事里,两个惺惺相惜的高傲之人,不正是适合当好友么?哈哈,不过我倒是能够理解,有时候感觉不对,契机不对,就是再理所当然能够当上朋友的人,也跨越不了那层隔阂。所以才叫缘分吧!」
「……不错,也许就是缘分。不然的话,也难以解释我怎么会一颗心就挂在你这么个没正经的家伙身上呢?」薛槿乔的嘴角噙着笑,目光也柔和了下来。
一时间,我们都没再开口,而是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彼此。
薛槿乔穿着淡紫色窄袖罗衫与月色绣花镶边裙,佩戴着一条精美的彩锦云肩,乌黑浓密的长发绾起,以两根纯青的玉簪稳固着一个漂亮的盘髻。比起过去数月每日见到她的简练造型,这还是上次在京城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穿回华服,竟有些久违了。
而哪怕是知悉了面前这个女子的性子,当她如此刻般宁静地看着我时,我依然会为她雍容典雅的惊人美貌所摄。那对平素自然而然地显得清冷的丹凤眼此时没有任何冷意,清澈的眸子一望到底,却依旧神采逼人,令她的视线明亮得有些刺眼,明明并不尖锐的视线,却仿佛刺入了我的心中,让我每隔几秒便会下意识地错开视线,观察她脸上的其它部位。
挺翘的鼻梁,光泽温润的脸蛋,还有那玫瑰色的柔软双唇……
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细致地观看她的容貌了,更有很久没有被她清艳的容颜,被她的一颦一笑如此深深地吸引,以至于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不由自主地拉近了我们俩人之间的距离,让原本并肩坐的位置,一下子陷入了有些暧昧的空间。
这是个相当冒犯的举动,但我没有因此感到羞耻,薛槿乔也更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只是狭长的凤眸稍稍眯起,朱唇勾起的角度弧度稍稍大了一点。仅是这么点细微的表情变化,丽人原本尽显温婉与宁和的微笑中,突然带上了三分令我内心悸动不已的惊人妩媚。
似是在邀请,又似在矜持。
我应是读懂了她眸中的意思,又或者是醉了……亦或者,我在前一夜的表白,正是为了能够在这一刻顺从心中的冲动。所以我往前倾身,合上了我们之间剩余的距离,贴上了她温热的双唇。
她发出了一声轻轻的低吟,红唇微张,欣然迎上了我的亲吻,并且伸出双臂绕过我的腋下与颈脖,将我牢牢地拥住,毫无避讳地将她傲人的双峰贴在了我的胸膛上。在那片无边的温热与妙不可言的柔软中,我感受到她猛烈的心跳声,在说明着这个女子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薛槿乔的气息中带着几分酒意,不觉苦涩,与她身上的淡淡清香混杂在一起,不说甘甜可口,却也形成了一份独特的风味。而她尝到热吻的甜头后,更是恣情地将灵舌探了过来,贪婪地寻求着与我更深度的结合。
我们就这样紧紧地互拥,交换着津液,摩挲着唇舌,忘我地分享这个绵长而浓情蜜意的吻,恨不得将我们之间的所有缝隙都被彼此填充。
良久之后,我才恋恋不舍地与她分开,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而薛槿乔不愧是高手,虽然秀丽的脸蛋上红彤彤的,气息却一点也不紊乱,只是笑容娇艳地揽着我,仿佛还在回味方才那片深入骨髓的温柔。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一次……似乎比第一次还要棒。」薛槿乔轻声说道。
我笑道:「上次是情不自禁的冲动,而这次是得偿所愿的圆满,确实有那么几分更令人陶醉的意味。」
薛槿乔微微嗔道:「什么冲动,得偿所愿的,听起来好像我一直对你意图不轨似的。」
我挑眉没有言语,只是脸上的表情似乎充分地表达出自己的不信,令薛槿乔脸色艳红地捶了捶我的胸膛:「不要太得意了啊!」
「嘿!我可没说那是你的反应啊。说不定是我觊觎你的美色良久,如今终于让你落入我的掌中了。」我哈哈笑道。
她啐了一口道:「你与禹仁都是同一类人,不为美色所动的。哪怕凌秋函那等天仙般的人物都没能让你们失态,我是不信你这瞎话的。」
我摇了摇头道:「凌秋函美归美,却与我无关。而你却是薛槿乔,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动心了。」
薛槿乔目不转睛地盯了我一阵后,左右张望了一眼,然后牵着我站起身来。
「怎么了?」
她一手拉着我,走了几步,听到这话后回首理所当然地说道:「回房啊。不然,你还准备让章伯他们见到咱俩卿卿我我的模样么?」
第二百二十八章:姻缘
当我牵着薛槿乔的手走进她的卧室后,一切仍显得有些缺失真实感。
直到我与她并肩坐在床头,见到她将云肩与发簪拆下,令乌亮的长发如瀑布般跌落下来时,我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将那柔顺细腻的发丝从指尖滑过,为她将长发收拢成束。
薛槿乔转过身来,将一缕荡在额前的发丝撩到鬓间,轻笑道:「清漓说你最喜欢她将头发放下来,披头散发的模样?」
「确实有这么回事。我有些……与大燕风尚格格不入的品味,哈哈。那些繁琐精美的发髻,在我看来,远远不如自然地让长发放下来荡在身后那么漂亮。」
薛槿乔玩味地问道:「那么,你认为我现在更好看?」
我认真地看了她几秒:薛槿乔的身形在油灯昏黄的光芒下,朦朦胧胧的,浓密的秀发半边梳回身后,半边靠在肩前,轮廓融入了阴影中。而这幽暗的卧室只是放大了丽人艳红的唇色,与白皙的莹莹玉肤。我的视线更是不能自己地从她精致的五官往下看,掠过她小巧的下巴,与她线条明晰的锁骨,直至那猛地勾勒出优美弧线的峰峦。
那是由我亲自体会过的,比盈盈一握更丰满的傲人美妙。
然后我强行拉回视线,对上她幽邃的双眸道:「像你这么美的女子,无论是什么发型,什么着装,都会有别样的风情和丽色。不过,在我个人意见中,确实更喜好你此刻的模样。」
薛槿乔嘴角勾起,伸出手指搭在我的下巴尖上,调戏道:「方才你看我的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啊。真的是头发让你如此欣赏吗?」
我干咳一声道:「除了无可挑剔的姿态与容颜之外,槿乔你的身材自然也是令人羡慕的。作为一个懂得欣赏美,并且与你两情相悦的男人,若我对你的身子毫无动念的话,那既是失责,又是失败。」
薛槿乔失笑道:「你呀,哪怕是说起这等粗俗之事,也能这么一本正经的,也是本事。」
「粗俗么?便是圣人也说过,食色性也,不是么?」
「嘻嘻,也许吧。那么,你准备如何欣赏呢?」
对上薛槿乔挑逗性的灼热目光,我将手放在她衫衣的襟边,轻声问道:「今晚便……可以么?」
薛槿乔在我指尖碰到她细腻的肌肤时轻轻地哼了一声,点头道:「嗯……我已经等了足够久了。」
有了这份确认,我便没再浪费时间,助她将罗衫与长裙褪下,同时将自己的衣物也三两下脱下,很快便只穿着亵裤与她相对。
薛槿乔似乎有些害羞。她里面穿着一条素色抹胸,以两根细细的绢带系在削瘦的肩上,托着丽人颇有分量的玉峰。而无论是匀称的藕臂,修长而结实的大腿,还是纤细的腰肢,目光所及之处,薛槿乔裸露的肌肤色泽没有分毫偏差,通体是牛奶般的乳白细腻,有如上等的瓷器。除了得天独厚的美貌之外,还亏得她深厚的内家功夫调养身子,才能养出这等光泽玉润,吹弹可破,没有一丝瑕疵的娇嫩肌肤。
相对之下,我经常在外风吹雨打,虽然有了几分内功滋润,却总有几分被阳光晒成土色的感觉,是标准的老农肤。
薛槿乔被我腹部依稀可见的不规则疤痕吸引了注意力,轻轻用指肚刮过:
「这是你与闻香散人战斗时留下的伤痕吧?还会痛么?」
「还是挺痛的。据说修炼到牝牡玄功第五层时,就会能够开始将这内伤根除了,不过那至少都得等到五六年后了。」
她抿了抿唇说道:「那么,至少让今晚让你忘了疼痛吧。」
言罢,她将身子贴了上来,揽住我的脖子,再次与我分享了一个悠长而甜蜜的吻。
在我与她忘情地拥吻时,我们身上的亵衣亵裤也不知何时被褪了下来,所以当我们终于再一次依依不舍地唇分时,彼此终于赤裸相对,躯体之间再无任何间隔。
丽人白润的肌肤因为动情的缘故染上了一层娇艳的粉色,那对圆润光滑的玉笋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颤抖,峰峦顶端的玫瑰色蓓蕾早因外界的刺激突立,不需刻意挺直腰身便违背重力地傲然耸立。而她久经锻炼的紧实小腹没有一丝赘肉,平坦而光滑,小巧的肚脐下两条大腿充满了力量感的同时又丝毫不缺乏柔美,结实而圆滚。而在那向外扩开的丰满臀部中间,则留了一小撮乌色的草丛。
当我的双手终于攀上薛槿乔饱满的双峰时,无论是我还是她都忍不住发出声音来。我是惊叹于那饱满丰厚,却又几乎要溢出指隙的细滑触感,而她则是泄出了甜腻的呻吟,为敏感的处女地被我小心翼翼的把玩而强忍着身体本能的反应。
很快,我便不满足于只用双手去爱抚恋人完美的身子,而是让她躺了下来,然后手嘴并用,从她的脸颊,红唇,到她的颈部,她的锁骨,她的玉峰,她的腰肢,一直吻到她的耻骨上,令薛槿乔双腿绷紧,攥紧了被单。
而我却没有直接往薛槿乔的秘密花园进攻,而是温柔地将她微微发抖的双腿分开,将她肌肤晶莹剔透的莲足捧在身前,再次开始仔细而轻柔地亲吻、抚摸她柔韧的小腿,缓缓顺着那骨肉均匀的小腿肚一直上到她丰腴的大腿。
当我终于将她修长紧实的大腿与浑圆饱满的丰臀每一寸都探索完之后,薛槿乔抓住我的手,细声说道:「别……别再亲了。我,我等不及了。」
我抬起头来,见到无比妖娆的一幕。薛槿乔的脸颊白里透红,光洁的额间布满了细汗,几绺发丝贴在脸前。而她眼帘微垂,红唇似火,眸中的渴望几欲喷薄而出。
这炙热的情欲不仅令丽人的丹凤眸多了三分颠倒众生的媚意,更是反映在她的身子里。我感受得到她胴体散发出来的惊人热度,从这个角度更隐约见得到她两腿之间开始汩汩流淌的蜜液。
「……你真美。」这句话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令薛槿乔顿了顿。
她见到我有些呆呆的模样,原本尚有些羞耻与难耐的神色突然舒展开来,变得高昂而愉悦。她嘴角勾起,抬首示意道:「那还在等什么呢,情郎?」
不知为何,见到她今晚如此多个新颖而艳丽的样子都只是让我惊叹与仰慕,便是方才那勾魂摄魄的媚意也只是让我心跳加速而已。但是此刻见到她明明赤着身子,香汗淋漓,却仍然骄傲得像是只降落在梧桐树上的高贵凤凰,对我半是邀请,半是挑衅时,我的心却陡然化了。
我俯身下来深深地望入她的双眸,轻声说道:「在你所有的面目中,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你骄傲的模样,就如此时的得意,也许是最让我心动的。这份神采让我这个自视甚高的家伙,也心甘情愿地为之折服。」
薛槿乔咬了咬下唇,捧住我的脸认真地说道:「而唯有你,才让我愿意将这些本性中需要在外人面前压抑、掩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来吧,我要你。」
我顺应着爱侣的呼唤,将胯下已坚立得有些难受的阳根抵在她粉嫩的丘陵上,抱住她的大腿,缓缓地将茎头推进那润湿的花径中。薛槿乔咬住下唇,大腿猛地绷紧,连带着花道内本就狭窄的空间骤然收缩,令我感到一阵酸酸麻麻的电流串过下体。
我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大腿外侧道:「放松,放松,没关系,我会慢慢来的。
等你准备好了跟我说,我再动。」
薛槿乔注视着我的双眼,舒了口气后点了点头,然后呢喃道:「好……你继续吧。」
我再次开始一寸寸地探入那崎岖的羊肠小道。也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薛槿乔虽然腿长臀圆,身段匀称,蜜壶却紧致得不可思议,以至于会令抽插活动难以顺利进行的程度了。而她花穴内又湿又热,仅仅是让阳根留在里面便被那不住收缩蠕动的膣肉吸附着,让我直呼厉害。
还好,我耐心的前戏与此时舒缓的节奏让她慢慢放松下来,与我唇舌嬉戏。
我也一点不着急,只是爱不释手地抚弄着薛槿乔完美无瑕的肌肤,而她也配合地揽住我的头,任由我在她光滑的颈项与脸颊亲吻,在她柔软的玉峰间摩挲舔弄。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后,我感觉到下身紧箍般的力度舒缓了不少,便在她耳边悄声道:「要再进去一些么?」
她鼻音浓厚地哼道:「嗯。」
于是我再深入了几分,又几分,直到我与她的小腹毫无间隙地贴在一起时,那水乳交融的美妙让我们不约而同地泄出一声满足的呻吟来。
保持了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过了几秒后,薛槿乔的小腿不知不觉地勾了上来,无声地催促着我开始运动。我会意地按住她的大腿根,缓缓地开始前后活动。丽人的花道在这份耐心十足的爱抚和准备下,越来越顺畅,而我作为侵入其中的外来者,在每一次挺进和退出的过程,却依旧感觉到每一分紧致湿热的吸引力,仿佛在挽留,又仿佛是在惩罚着这份冒犯。
先前的些许不适此时也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蚀骨销魂的欢愉。比起肉体上的刺激,更让我心醉神迷的是那份灵与肉,身与心的交融。当我深入到底时,当我与她十指交织时,当我在变换角度,透过夜幕与她相视时,我都深切地意识到,我们都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于彼此,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最后,薛槿乔反客为主,将我推倒在床上,跨着我忘情地骑乘了数十合后,我终于忍耐不住,紧紧地攀着她圆滑饱满的臀丘一泻千里,将这段时日来积攒的精华尽数注入了她最深处的花房。而她也相应地猛然抖动了几下,心满意足地从云巅再次降落下来,美美地躺在我胸前低声喘息。
良久后,薛槿乔有些不情愿地从我身上翻落回床上,侧身过来揽住我,轻声说道:「方才真棒……如今,我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
我低下头去吻了吻她润湿的红唇,开心地笑道:「我爱你,槿乔。我会让你幸福的。」
我与她清理了一下身子后,情意绵绵地说着悄悄话一直说到深夜,然后在彼此的亲密拥抱中沉沉睡去了。
我一反往常地并没有做梦,但是前一晚所发生的一切,却比我此生做过的任何美梦都更美好。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我才逐渐从睡眠中醒来。
被窝里还萦绕着薛槿乔身上淡淡的清香,怀里的佳人却已不见了。
我坐起身来左右环顾了一周,发现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发。京城的二月早晨并不温暖,而房间里的火盆也早已被熄灭了,因此没有了被子盖在身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将上衣穿上。
薛槿乔却仅仅穿着一件轻便的褙子,头也不回地对我说道:「早,看你睡得那么香,我便没将你叫醒。」
我来到她身后与镜中的她对上了目光:「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踏实了。毕竟度过了美好的一夜。你呢?睡得好么?」
「美好的一夜……嘻嘻,我也是啊。」薛槿乔的双眸眯成月牙儿,会心地笑了,「都说初试云雨后,会身子酸痛不堪,我却感觉精神得很呢。」
我俯身下去亲了亲她的脸颊道:「你可是世间有数的武功高手啊,自然无法与寻常女子相比。」
薛槿乔转过头来,蜻蜓点水地啄了啄我的嘴唇后,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没想起事先将白帕垫好,不过我见那床单上也没几滴落红,倒也罢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白帕?干嘛?垫着好搞事后清理?」
「当然是为了验身啊。」薛槿乔像是看傻子一样说道,「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寻常民女,这都是洞房之后需要遵循的事项啊。」
「哦,明白了。不过,我向来对这种事不怎么在意的,没想到你还会有这份心思。」
薛槿乔挑眉道:「这是女儿家证明自个儿清白的流程啊,不得不走,否则日后若是没得清清楚楚地显示出自家的贞洁,娘家地位再高,也难免会有人指指点点。当然,咱们未曾婚配便有了夫妻之实,也是件会让那些死板的人大为摇头叹气的事。」
我失笑道:「虽然能够理解这么做的原因,但是这种传统实在是……难以评价。」
薛槿乔点了点我的脸颊道:「像你这样的人少而又少,大多数的人都是对此很在意的啊。贞洁可不是这么能够一笔带过的事啊。」
「哈哈,你知道这种处子落红实际上来自什么吗?在女子的私处里,有一层像是皮肤般的薄膜,大部分人初次洞房后,便会捅破这层膜,令下身出血。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天然验身的东西,仅仅是跟指甲,毛发般的人体成分而已,许多人,也许包括你,若是会骑马,或者进行猛烈运动的话,都可能牵扯到这层膜然后将其扯破,甚至有不少人生下来就没有这层玩意。要这么做来验证贞洁的话,可太不靠谱了。」
薛槿乔惊讶地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么?我却是从未听大夫提过。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我打了个哈哈道:「我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可多了。」
薛槿乔这时又狐疑地问道:「说起来,我确实纳闷很久了,你这人很多事后表现得与你的出身和经历一点也不匹配,无论是想法还是作风都有不少离经叛道的意思。且不说你那身符箓的本事,路欣和三妹这两人更是,以天下之大,我也从未听闻过有她们这等能耐的异人。你到底还藏了什么秘密?」
我想了想,说道:「我说我脑袋里藏了些不属此界,来自天外天的知识和记忆,你会相信么?」
薛槿乔嘴角撇了撇道:「你是说仙人下凡么?我倒是读过些类似的故事。说实话,既然青莲教能挖掘出这么离谱的传承,那仙人的道统也应该不止这么一个吧。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三妹这身道法?」
既然薛槿乔提起了这个话题,那我也没理由刻意隐瞒,简略地解释了一番自己的来历。毕竟,我本就准备日后对她说明一切。而有了上一次向梁清漓坦白的经验,这次再解释,简明易懂了不少。
听完之后,薛槿乔良久未能出言,只是怔怔地看了我一阵后,突然叹息道:
「你啊, 竟然一点谎话的意思都没有……我得跟清漓聊一聊,你原来是个这么奇特的人么?」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慢慢消化,不必为此事烦恼多少。反正,你始终认识和了解的,都是同一个我,而这个『我』的来历跟脚,说完全没影响那是假的,但对你我来说,其实也没有多重要,是吧?」
薛槿乔沉默了片刻后,神色柔和了下来,轻笑道:「也是。无论你是乡村小子韩二,还是天上下凡来渡劫的仙家人物,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只要你还是我喜欢的那个男子,那也没差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将衣服穿好后,薛槿乔站在我身前细心地为我压平褶皱,整理好衣袖,然后退后一步,满意地点头道:「还是有几分英气的嘛。」
我伸出手去为她理了理头发,然后也有模有样地点评道:「不愧是我媳妇儿,气质和容貌都无可挑剔。」
薛槿乔噗哧一声地笑了出来:「没正经的。想要在外称呼我为你的媳妇儿,怕是得把咱们的婚事定下来先啊。不过这先后顺序与宴席婚礼,可得讲究讲究。
虽然本朝并不禁止并嫡,但也并不提倡,咱们三个得商量商量怎么样行事最好。
呵,无论如何商量,爹爹估计都会大发雷霆就是了。不过,他就交给我来对付吧。」
我皱眉道:「先后顺序?这样不好吧?就不能办一次大的婚礼,一起娶了你们俩个么?还是说不合礼法?」
薛槿乔嗔道:「自然不合了!那是书生弄文时做的白日梦,你我与清漓都是有脸面的人,而且青州战役之后你们都是有朝廷授印的官员了,可不能这么乱来。
而且爹爹是礼部侍郎,要真这么做,哪怕他承认你是我的良配,也肯定不会赞同这么做的。」
我想了想后道:「咱们好歹是搞定了这次宁王反叛的首要功臣,我请你师叔出面为咱们三个背书,办个低调点的婚礼,总行得了吧?」
薛槿乔无奈地说道:「你也太异想天开了,不过这倒真的可能是师叔会答应的事……他很欣赏你和清漓呢,而且他也是个胆大妄为的角色。」
我握住她的手道:「如果这么做的话,你会因为需要与清漓一起分享这个场合而感到不快么?如果你或她会这么想的话,那我肯定二话不说,双手赞同举办两场婚礼的,一人一场。」
「若是担心我的话,真的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这本来就应该是清漓先来的仪式。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何况,就如你所说,心意相通的爱情才是最重要的。你比我更清楚官场的那些恶意中伤和让人嚼舌头的难堪,怎么对同时娶我们俩如此执着?」薛槿乔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正色道:「我也明白这不合规矩,但如果仅仅是花几个在外人看来无比重要的人情便能办成此事的话,我也愿意接受。这是我们从此之后不分彼此,情定终身的隆重仪式,对你与清漓,更对我,有着无法言喻的分量。我不想要这个开端对你们有任何的区别对待,也想要自己能够与最爱的人一起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迎接新的身份和人生。」
「既然说了我原本不是此界的人,那么有些规矩,我便不想要遵守。婚礼这种有着特别意义的仪式,应该以自己想要的模样去办,这是我想要坚持的东西。」
身为超越空间穿梭时空的契约者,在这样的场合里还需要因为顾忌燕朝的条条框框而伸张不了自己的愿望,那也太憋屈了。
薛槿乔摸了摸我的脸,嫣然笑道:「好吧,我算是有些相信你确实不是此界中人了。那便与清漓一起谈谈吧,她若愿意的话,我且与你疯一把。」
虽然知道她不会为了刻意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而说谎,但我还是下意识地确认了一把:「真的吗?你如果真的会觉得尴尬或者不快的话,可别顾忌我,一定要老实说出来啊,别就这么让我任性放飞自我了。」
薛槿乔掐了掐我的脸颊嗔怪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在你面前,我不需要这么做,咱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放心吧,我理解你为何如此执着了。」
谈妥了此事后,薛槿乔想要与我携手一起出卧室,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光明正大地示众,而我考虑到未来老丈人的感受,还是请求她先与父亲将自己伴侣的选择挑明了,咱们再公然表示出来。然后,我像是做贼一样,先是小心地聆听了一阵,然后再出门飞快地避开了所有的侍从逃回自个儿的卧室。
在名门望族的府邸上偷偷摸摸地与大官员的宝贝千金大小姐行那苟且之事……
靠,怎么这么一形容,我跟那种民间故事里的负心汉一样的?
进门之后,坐在梳妆台前的梁清漓正在梳理头发,见到我之后转过头来与我问好。
「早,夫君。」
一样的清晨,一样的梳妆台,一样在梳发的动作,不一样的爱人,让我恍惚了一瞬,然后暗呼惭愧。昨晚才与薛槿乔确认了关系,现在又跟鬼鬼祟祟地摸回家不敢面对正妻的花心大萝卜似的……
「夫君彻夜未归呢。槿乔她还好么?」梁清漓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更是心虚。
对于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恐怕是心知肚明。
「她好得很呢。你呢?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喝得这么醉,没有宿醉吧?」
梁清漓将梳子放在桌上道:「自从开始练武之后,奴家便没有尝过宿醉的滋味了,今早也不例外。呵呵,夫君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不必这么焦虑啦,奴家只是想逗逗夫君而已。」
我走到她身旁叹了口气道:「具体的就不跟你细说了,你要想听的话跟槿乔聊聊吧。我告诉她我的来历了,这件事,她肯定会想与你交流一番的。」
梁清漓有些惊讶地说道:「这么快?奴家原以为夫君会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揭露这些私事的呢。她怎么想?」
「没我想象中那么大惊失色,但也很难一时间完全消化。说实话,这种难以令人置信的揭晓,我很难想象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你有着同样的经历,倒是能与她说道说道。」
梁清漓掩嘴笑道:「确实,奴家偶尔与三妹暗示此事时,她都语焉不详地敷衍了过去,能有槿乔一起讨论夫君那奇异的来历,实在是一件好事。」
「还有一件事需要与你商量。」我顿了顿,认真地问道,「你对咱们的婚事有什么想法?我的意思是想办法办一场让咱们三人一起成婚的典礼,槿乔认为以咱们的身份,这种公然违逆礼法的行径不是易事,应该你先她后。你要是也不想这么做的话,那我也不坚持。」
梁清漓思考了一阵后问道:「奴家与槿乔的想法相似,夫君为何想要这么做呢?」
「因为这将会是我们的婚礼啊!将会是我这一辈子里最重要的日子之一。你与槿乔都是对我无比重要的伴侣,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先后典礼,也不是我想要有的差别。而无论见识了多少异域的天地与时代,了解了多少不同的风土人情,我也不愿在这种重要的场合里被大燕的礼法所约束,从而放弃自己的意愿。」我正色对她说道,「尤其是在自己有能力无视这种规定的情况下,除非你或槿乔不愿这么做,我是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理想婚礼的。」
「这也是夫君的任性啊,不过,夫君说得对,婚姻虽然关乎到家族之间的联系,但至少在这份典礼上,应该以自己的想法做主。」梁清漓思考了几秒后,有些认同地点了点头,「那么,咱们唤槿乔来一起商量该如何举办婚事吧。」
言罢,她又耐人寻味地瞟了我一眼:「而奴家也能听听她对于嫁给你,对于如何说服薛伯父,又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不自在地干笑了几声,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只得借口要去带薛槿乔来谈话,落荒而逃。
恐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彻底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有这份齐人之福,对于两位伴侣的这种调侃,既做不到厚脸皮地完全不当回事,也不愿太过严肃地对待她们的玩笑。也许,正因为知道会引起我的这种反应,梁清漓才会如此短短数分钟内便不止一次地以此逗弄我吧。
不过,老是这么为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而纠结也太矫情了,就把这份愧意当作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她们失望的动力吧。
第二百二十九章:人生大事
时间大约是早上九点半。地点是我与梁清漓在薛府里的客房。
而参与这场历史性会晤的,除了我之外,自然是我的两位红颜知己。
说实话,我对于咱们三人在正经地确认了这份三角关系之后,首次会谈会是个什么模样一直没有底。而我的两位恋人,显然同样地考虑到了这份被重新构造,需要达成新平衡的关系,却远远没有我那么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寒暄了几句之后,梁清漓开门见山地说道:「奴家是该称你为槿乔,还是姐姐呢?你好像比奴家大几个月吧?」
薛槿乔皱了皱鼻子道:「哎呀,可别说了,先来者为尊,是我该唤你为夫人才是呢。」
我在一旁小声地提议道:「我看咱们互相以名字继续称呼就挺好的……」
俩人齐齐转头,见到我战战兢兢,正襟而坐的样子,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好啦,夫君,别这么小心翼翼的。都知道你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奴家也不会想要咱们在家里也遵守这些死板的规矩。」梁清漓牵过我的手说道。
薛槿乔也含笑道:「清漓说得对,咱们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也自有一套相处的道理,你不要担心咱们会因此明争暗斗的。嘿,瞧你现在的模样,怪可怜的。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左拥右抱么?」
「我担心的不是自己会不会做得不够好,因为只是那样的话,我会改进自己,直到能够对得住自己的责任。我只担心你们俩个之间会因为彼此,会因为这份有三个人的关系,而无法真正地能够做自己。那样的话,也许是我无论如何不管怎么做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我有些唏嘘地说道。
梁清漓与薛槿乔对视了一眼,神情均是有些无奈。薛槿乔啧声说道:「你这人啊……没必要应对这件事时,总是严肃得令人疲惫。你不是说过,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么?既然我们都做出了这个选择,那便与你一样,都会尽力做到自个儿的最好,让所有人都能够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梁清漓附和道:「不错。像奴家与槿乔方才的调侃,只是戏言而已。夫君若是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会紧张兮兮的,那太累人了。无论是奴家还是槿乔,都不会想要夫君为了『斡旋』咱们之间的关系总是这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
我听到她们这么说,不由得反思起自己的态度:「也许我是有点反应过激了……
毕竟,这是这段关系的开端,而我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三人关系,难免会有点不知所措。不过,我明白了,我也相信你们。就算出现了什么问题,有什么不满,我们也一定能够找到妥当的处理方式的。」
薛槿乔拍了拍我的肩膀:「不错。只要有心,便能够将所有的困扰都解决。
我不仅相信自己能够这么做,更相信你会如此,因为你是我们选中的人啊。」
见到她们脸上的温暖笑容,我也放松了下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槿乔,夫君说你同意咱们一起举办同一场婚礼,伯父听到这话怕是会气得说不出话来吧?你准备如何处理此事?」梁清漓将话题引开,对薛槿乔问道。
薛槿乔将下颌搭在手背上,烦恼地说道:「我正在思考该怎么对他提起。爹爹是个老古板,且对我传宗接代,找个好夫婿这桩事已经期待了很多年了。不管我选中的是谁,只要不是他自己为我挑选的如意郎君,恐怕他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更不用说共侍一夫这样的选择了。」
我踌躇地说道:「对于这个我也有些举棋不定。虽然目前伯父对我相当欣赏,但那是以对待女儿的合格下属与同僚的眼光来看待的。等伯父知道我在不知不觉中与他的宝贝女儿走到一起去了……呃,我实在是难以想象他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事的样子。」
薛槿乔思考了良久后,语气缓慢地说道:「爹爹应该不会喜欢你的。哪怕你是田道之,景源那般闻名江湖的青年才俊,他也会看不惯我选择的人。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咱们都是武林中人,而他理想中的良女婿,只会是个有功名在身,出身清白的文官。」
我拍了拍胸膛道:「伯父,不,岳父大人他要是喜欢能够舞文弄墨的女婿的话,那不正中我下怀?虽然我儒家经典没读几部,但是肚子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墨水的,不说经天纬地,上到国家大势,下到人情世故,我都能应付得有条有理的哈。」
梁清漓噗哧地笑出声来:「夫君啊,你明白槿乔的意思的。你虽然胸中有独步天下的见解与才能,但在薛伯父这等世代生长于官宦之家的人眼中,走最正统的科举路,在官场里打磨过的人,才能算得上入眼的才俊。否则的话,便是如唐大哥这等英雄人物,堂堂的玄蛟卫,在薛伯父眼中恐怕也要落个『旁门左道』的评价吧。」
薛槿乔赞同道:「正是如此!你对这种想法很熟悉嘛,是曾有所体会么?」
梁清漓垂下眼帘说道:「这是在许多人眼中比以武入仕还要正统的康庄大道,奴家怎会不熟悉呢?奴家的父亲若尚健在的话,必然也会与薛伯父的态度一模一样,对夫君这等草莽间闯荡出功绩的俊杰百般不满。」
我们陷入了沉默,思考着该如何对付来自老丈人难以避免的反对。半晌后,薛槿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握住我的手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要嫁给你的人是我,选择了你的人,也是我。爹爹他无论有什么样的意见,都与你无关,而是要由我来解决。」
「没关系么?」
「嗯,放心吧。只要能让他明白我对你的想法,那就足够了。」薛槿乔神色逐渐坚定了起来,「若爹爹在听到了我的心意之后,仍然不赞同我们的事,那也无妨。这是我的选择,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插手,便是爹爹,也不行。」
我见到她这么肃穆的神情,鼓励性地说道:「之前你对伯父坦诚以对时他的回应与支持超乎了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也许这次也会如此呢!虽然,这种话从我这个夺走他的宝贝女儿的混小伙嘴中说出来可能有点欠揍就是了……」
薛槿乔被逗笑了,轻轻地捶了我一拳道:「你要是在他面前也开这种笑话的话,可别想着爹爹会给你好脸色看啦。」
我苦笑道:「这我明白,在你爹爹面前,和在清漓的师父面前,都得正经点。」
梁清漓促狭地说道:「不错,待师父听到夫君又准备娶一位妻子时,得要痛骂夫君一通了。而听到奴家竟然要与槿乔同一日嫁与夫君后,恐怕也要对奴家摇头叹气地教训良久了。」
我惊愕地问道:「你是说……」
「嗯。既然夫君觉得这是愿意为之打破规矩的重要场合,那么奴家自然也没有异议。两个人的典礼,三个人的典礼,都无所谓的。而相对于夫君所看重的仪式感,这些对奴家都只是点缀而已,毕竟,早在一年前,奴家便已确定了此生的归属。」梁清漓对我眨了眨眼,温柔地笑了。
「……谢谢你的迁就。」我百感交杂握住她的手说道,「就算你不看重这种仪式,我也会尽力让它成为一个值得铭记的夜晚的。」
薛槿乔笑眯眯地说道:「好!既然都同意只办一场婚事,那便要开始准备具体流程了。而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从提亲到洞房之间到底要有多少不得不做的事。」
我皱眉思考了一阵。韩二的记忆里还真没有娶亲的具体事项,而我对于古代婚事的知识,实在是乏善可陈,只得将记忆里模模糊糊的片段都列出来:「呃,记得是要对比生辰八字,然后再准备嫁妆和彩礼,然后再摆几桌酒席,拜天地父母,喝几杯酒乐呵乐呵,然后就差不多可以进洞房了吧?」
薛槿乔与梁清漓对视了一眼,忍俊不禁地说道:「哈哈,大方向的脉络确实如此,不过中间讲究的地方可多的是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这六礼,便是咱们的情况有些特殊,也不得不都走一遭。可别忘了,这些都算得上是爹爹的本职工作,若要如你所言的那般,风风光光地办一场让亲朋好友们都衷心喜庆的婚事,这是必须走的流程。」
梁清漓也点头道:「是的,夫君。俩女同嫁同出虽然稀少,却也不是未有前例。而这些繁文缛节的礼仪,也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牵扯到槿乔这等名门千金时。夫君若是连这些规矩也不想遵守的话,可得做好落个荒唐无礼的名声哦。」
薛槿乔望向她道:「你可也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户呀,便是家道中落了,也改变不了。」
梁清漓浅浅笑道:「也许吧,不过,奴家自从落入聚香苑后,便再没指望过什么典雅隆重的仪式,而夫君也是个一切从简的人。哪怕是在此时想要再注重起来,奴家也没那种心思了。」
「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咱们本就准备直奔重点的,那将这些环节最重要的部分留下,其余的都省掉就是了。」我头疼地说道。
薛槿乔大笔一挥做出了决定,与梁清漓叽叽喳喳地谈起了具体事项。虽然梁清漓与薛槿乔嘴上都说着要一切从简,但真的开始做计划时,对每个环节都有这样那样的想法,议论得乐不可支的,让我也乐得坐在一旁听她们策划。
小半个时辰后,梁清漓才想起我在旁边,转过头来问道:「夫君!婚礼的日子该选什么时节?虽然这应该是按照咱们的生辰八字判断的,不过奴家猜你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我翘着腿点头道:「那是,婚礼定在什么日子怎么能让别人选?当然具体是哪月哪日我其实没啥意见,交给你们定夺,只是,我想要在……八月前完婚。这是我的唯一请求。」
薛槿乔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特意在八月前办婚礼?嗯,七月份,若是在越城的话稍嫌炎热,在京城却气候宜人。」
因为再过六个月我人都回超越空间啦!而且我们又没有什么需要大量时间来筹备的东西,那还不如让我一次性把大燕位面的事都办完。当然,回归超越空间结算了任务后,我也能立刻兑换几个月回来完婚,甚至我已经开始思考蜜月期该来呆多久了,所以实在要在秋季结婚的话,也不是不行。
梁清漓看着我,有些惆怅地说道:「因为八月份后,夫君便要回到天外天,回到『中国』了么?」
「是的。虽然留在大燕的我与真正的我分毫差别都没有,不分彼此,但那毕竟是我的仙人老大以通天之能横跨时空做到的事。而现在的我,此刻的我,便是全部的『我』,我也想要以这样的状态来与你们完婚。」
薛槿乔虽然已经了解了内幕,但却没有梁清漓知晓得那么深入,让我们解释了一番后,也有些头疼地说道:「啊?还有这么回事?那以后你的仙人主公要是不这么帮你了,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特意选择了现在正在修习的道法,就是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我讲解了一阵上清符录的妙处,尤其是《上清斩神剑》这门法诀的作用,令她们连连点头,不住惊叹。
薛槿乔喃喃说道:「金丹入腹,元神出体,我一直以为这是道门的自吹自擂,没想到真的有这种境界的修行么?韩良,你看我们能学这上清道法么?」
「可以是可以,但一直到结丹之前,大燕本身的武功其实才是这方天地最符合天道的修炼方式,而且都算得上是『炼气』这条路,只是之后的道路才显示出悬殊而已。而且可别以为前进的路途有脉络了就代表走得通了。想想,哪怕是有着直通先天武学的皇室和太清道,这么几十年来,也就出了那几个先天高手而已。
而先天,也就跟结丹相当吧。日后咱们要是真给练到先天去了,我帮你们转到修仙的路子上去,咱们争取活到三百岁,永驻青春。」
「啧,我可没能指望自己能够在武功之途外,还能修道成仙。」薛槿乔顿了顿,还是有些可惜地说道,「而且,比起机遇,资质和向道之心才是最重要的吧,这点我却远远不如师叔。他若是知道了此事,一定会十分振奋的。他一直觉得高处不胜寒,但实际上前路还这么长,这么广阔。」
你别说,要是给现在的李天麟一部上清正法,以他的逆天资质说不定还真的能破开这个位面的境界之障,炼就元神。
「炼成金丹已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了,夫君,你得要修炼多久,又有什么样的际遇仙缘,才能够达成这个境界啊?也许那时已是三十,四十年后的事了。」梁清漓关注的重点却与薛槿乔全然不同。
我安抚性地说道:「放心吧,什么样的仙缘都比不上我背后那位的雄厚实力。
只要多做几次这样的任务,我靠嗑药都能顶到金丹去。短则二三年,长则五六年,必然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梁清漓抿起嘴唇,似乎对我的答案并不满意,却并未继续就这个话题讨论,而是有些生硬地将之转移了:「嗯,既然时间定在八月前,那么地点呢?夫君是想要在京城还是越城成亲?」
我打趣道:「我倒是想在越城成亲,而我想你们俩应该也是如此,但这件事可不是我们决定了就能做的。宁王虽然死了,他的部下可还牢牢地控制着越城呢。」
「唉,没错。那暂且还是就在京城完婚吧,槿乔,你觉得呢?」梁清漓问道。
「嗯,虽然不能回越城有些遗憾,但京城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这就派人前往汴梁,将小玉也接过来。你们一定很想念她吧!」薛槿乔拍着胸膛道。
我叹道:「可怜的孩子,这么一算,已有近半年没见过她了,她一个人在汴梁肯定孤单极了。那就拜托你了。」
不知不觉,我们便将一整日都花在讨论婚礼的种种需要事项上。不知道是我一厢情愿,还是我们三人确实有点缘分和化学反应,整个下午话题便没断过,从天南聊到地北,最后再兜回到婚礼本身来,直到侍女来敲门提醒我们用膳时,才意犹未尽地准备告一段落。
我正欲将门打开,却猛地回头问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一个大男人整天都呆在你卧室里,哪怕有清漓在场,是不是也有点不成体统?」
「呵,这时候才想到这点,是不是有点太迟了?」薛槿乔啼笑皆非地从我身边走过,轻轻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爹爹怕是已经开始在怀疑了,啧,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或者明日我便与他挑明咱们之间的关系吧。」
「啊,这就要摊牌了吗?呼……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哈,咱们三个都有责任。
都说了我来自一个千年之后的时代,那里的礼法可没大燕这么严苛,男女之间也是经常有纯洁的友谊的,大家一起在卧室里聚着聊天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
我嘟囔道。
梁清漓挽起我的手臂引着我出门,嬉笑道:「夫君将千年之后的作风放到这儿来,便成了放浪形骸的狂士了。不过,奴家倒是好奇这些纯洁的友谊里,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又借此为契机,有多少个男女对彼此倾心呢。」
我目不斜视,假装没有听到她这个意味危险的问题,携着她的手来到了膳厅。
晚饭平安无事,我们只是唠叨了些家常而已。虽然我有些做贼心虚地觉得薛慎看向我的目光别有深意,但那可能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直到饭后,薛槿乔对我使了个眼神,然后将薛慎拉着去书房要谈私事时,我的心脏才砰砰作响地开始跳动起来。相对我心神不宁的样子,梁清漓则悠然自得,毫无忧虑地沏了一壶茶与我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很久很久之后,感觉上仿佛是一整晚都过去了,但实际上可能才不到半个时辰后,薛槿乔才出来了,娥眉微蹙,似乎在深深地思索。
她坐在我身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而我忍不住问她道:「怎,怎么样?」
薛槿乔挑眉看了我一眼,然后答道:「爹爹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激烈,当然,也压根没有赞同我的意思。他只是好像对我选中你这件事不是很惊讶。」
我下意识地附和道:「禹仁既然看得出来,那你爹能够猜中你的心事也不算特别令人惊讶。」
梁清漓好奇地问道:「伯父他具体说了些什么?」
「爹爹他……其实没说什么,一大半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那里说话。」薛槿乔蹙眉回忆起方才的交谈,「我将我的心情和与你在一起的决心尽数说出来了,说实话,很是舒畅!而爹爹他只是说他明白了,并且想要与你单独谈谈。」
我缩了缩脑袋道:「伯父他不会是想要先下手为强,将我给宰了吧?」
薛槿乔没好气地弹了弹我的手臂道:「正经点。爹爹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从没见过他大发雷霆的样子,而我观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想要揍你一顿。」
我吸了口气道:「放心吧,既然你对伯父道明了自己的心意,那我也要拿出相应的态度来。无论伯父他有什么样的不满和反对,我都会让他看清楚我们的立场的。不过,也许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实在是无法接受我们相爱的话,那可能是我们再怎么去努力也改变不了的结果,就如伯父他再抗拒,也阻止不了我们在一起一样。我希望这不会影响到你们好不容易才改善了的关系,但……是有风险的。」
薛槿乔与我对视了片刻后,凝重地点了点头:「嗯。我明白的。有些事情我会迁就爹爹,会让步与妥协。但是也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任何人插手,哪怕那是我的父亲。」
薛槿乔的语气截铁斩钉,明亮的凤眸中没有丝毫动摇,闪烁着与上一次与父亲对峙且明言自己抱负时同样动人的光芒。
「何况,咱们也没必要这么紧张。爹爹上次的反应出乎了我的意料。也许,这次也会一样呢。」她有些希冀地说道。
我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对不起,要你这么为难……」
薛槿乔紧紧地抱住我,埋首于我的颈间满足地享受了一刻这份温存后,抬起头来认真地说道:「不,不要道歉。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我做的选择,也是我甘愿承受的后果。所以,面对爹爹时,你不要有任何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