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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接替
林儿反倒有些惊讶,“我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没想到你一下子讲出这么多道理来,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了。”
高长恭拱手道:“师叔你管大事就行,这些细枝末节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了。”
林儿莞尔一笑,这高长恭真是有趣的人,“让我看看你的伤吧,怎么那火烧得这么厉害?”说着她伸手去高长恭额边沾了点药沫来尝,“栀子、黄芩、白蔹。唔,是个好方子。有徐小姑妙手,我是多虑了。”
高长恭道:“有两位神医在侧,真是好啊。以前我和人厮打,被砍了也只能让它自己好。”
林儿嗔道:“谁让你做人家的打手。”
高长恭微微一笑,又道:“也是昨晚这火太蹊跷,一家十几口人全部出门去了,偏偏邻街几个半大的孩童翻墙进那院子捉蛐蛐,正好碰上了大火。我见那些不会功夫的州民都冲进去救人,自然也要冲进去的。”
林儿关切地道:“那孩童都救出来了吗?”高长恭叹口气道:“死了一个,重伤一个,听徐小姑说,怕也救不活了。”
林、寻二人无不震惊,林儿道:“我想去看看那个重伤的孩童,万一能尽点力呢?”
高长恭忙阻道:“师叔不要意气用事。我问过徐小姑,她说恐怕就是四大名医齐至,也未必能救得活。我看这事十分诡异,这才来和师叔商议。”
林儿渐渐恢复了平静,问道:“你说这火有蹊跷,是什么意思?”“我也只是猜测。一家人都不在,家中又没有点灯,昨晚又没有打雷,怎会无故失火呢?”“你是说人为纵火?京兆尹看过了吗,他怎么说?”“火场烧成了一片废墟,京兆尹除了叹气也没办法,只好上报镇南都督府,再请关中有名的刑狱参军前来裁夺。”“等新的刑狱参军来,怕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寻阳在旁听着,忽的黯然道:“可惜长安不归仇池国管辖,不然羽郎现在就在仇池,让他来肯定能查个水落石出的。”
听她一说,林儿这才想起当年赵郡之事,不禁皱眉道:“可惜阿兄现在被软禁,却如何是好?”
高长恭虽不知赵郡故事,但却知檀羽“断案第一”之才,忽道:“虽说师父人身不自由,却不是没有办法让他来长安。”
林儿立即展颜询问究竟。
高长恭道:“那陈庆之不是恨洛阳商人吗?不如让州民们联名写信给陈庆之,就说此事和洛商会议有关,请独立的治狱高手檀羽来长安查案。徐小姑这些天在城中看诊,已让不少州民信服,让她来带头起草,州民应该会热烈响应,说不定就能说服陈庆之呢?”
林儿闻言,大喜过望,道:“事不宜迟,这就让二郎去告诉徐小姑吧?”
高长恭忙写一封信交给韩均,韩均飞也似地送信去了。
虽遇到了天伦惨剧,却有可能将檀羽救出侯家堡,大家也不知是该悲伤还是高兴,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还是林儿打破了沉默:“兰陵,我们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吗?”高长恭道:“按你的吩咐,把纸条都发出去了。”
原来林儿为了引出鲍照,让高长恭写了许多纸条,上面是寻人启事,说仇池商人鲍照失踪,如有看见的与某茶楼酒保联系,那酒保自然是高长恭花钱找的。林儿此举正是要打草惊蛇,告诉鲍照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只要他看到,必定会出来解释。
高长恭又道:“于公主听说师叔已经来到长安,急着想见师叔。这位公主恐怕是第一次出远门,我看她晚上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玉娘是个单纯的女子,这次把她和一个陌生的南朝人单独派出来,真是为难她了。当时是我和大坞主要求把她带出来,这是我的责任。她的任务也完成了,兰陵,你想个办法,把她带到这儿来吧!”
“这好办,让韩兄带她过来就是,那南朝人怎么处置?”
“从坞堡过来,司马灵寿一路悉心保护,我很感激他。这个人心智坚毅沉稳,实力极强,如果他真心向我,是个很好的伙伴。只是现在还不确定他的真心是否向我,你想个办法稍微试他一下吧?”
“还是交给徐小姑吧,她有的是办法。”
高长恭报告完就离开了,林、寻二人也就待在房中。林儿没事做,就央着寻阳教她施粉黛。
林儿从小跟着师父,虽是学了些易容的本领,可这女儿家的活计更重要的是在于对美的理解,于此一道她竟是丝毫不通,后来结识的兰英、令晖也多是素面,只偶尔着淡妆。在上邽县衙见到寻阳后,见她每日不厌其烦地精心装扮自己,只感觉这实在是太浪费光阴了。直到今天仔细听了寻阳的讲解,才觉悟到精致的生活是一个自己还未去过的新天地,不由感叹道:“寻阳姊真是一个玉人儿。”
晚饭过后,韩均回来了,还带回了仙姬。仙姬竟像许久未见亲人一般,扑到林儿身上,大哭起来。
林儿笑道:“玉娘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仙姬哭了半天,才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道:“这几天都没有人和我说话,待在客栈像坐牢一样。小姑,我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出去了,好不好?”林儿道:“好,我保证以后你和寻阳姊一样,绝不会再单独行动了。”这才让仙姬破涕为笑。
这边哭着,韩均却笑容满面,“主母,有两个好消息,原来长安的京兆尹对阿羽少年破奇案的事知之甚详,还知道他就是赵郡四少中的断案第一。所以徐小姑和他一说,他马上就决定写万民书去请阿羽,现在六百里加急的快马已经在路上了。”
林儿拍手道:“好啊,我一直担心这事。另一个好消息呢?”
韩均道:“鲍掌柜果然传信来了,说约在明天中午,在城中的遵善寺和主母见面。”
林儿一声轻笑,“他果然在长安。告诉兰陵、徐小姑和三坞主,明天按计划行事。”韩均应声而去。
仙姬奇道:“小姑你知道三叔在哪里吗?我都没找到他。”
林儿笑道:“长安城客栈并不多。有兰陵和二郎在,三坞主又不像鲍兄长那样故意隐藏行踪,要找到他一点都不困难。”她不由得很庆幸,若不是高长恭的提前出现,自己还真是处处被动呢,看来阿兄才是对的。
次日一早,韩均送来一套衣裳,展开来看,竟是一身西域女衣。仙姬不知林儿的计划是什么,奇怪地询问究竟。林儿神秘一笑,道:“小姑我要当一回胡女。玉娘和寻阳姊在家待着,我走了。”便与韩均出了门。
这边寻阳才小声和仙姬解释道:“现在外面的人都把徐小姑当成了林儿,所以她们必须要找个秘密地方把身份换回来。城东北有座火神祠,是西域火神教的祭祠,平常人是不能进去的,她们在那里交接最合适了。交换了身份林儿才好去见鲍兄长啊。”
高长恭已在火神祠中租了一间礼拜室,韩均带着林儿飞速进了礼拜室,又去接漂女。
过了一盏茶工夫,礼拜室门打开了,进来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韩均,女的却和林儿一样的打扮。
只见那女子淡淡的眉角、晶莹的眼眸、乖巧的脸蛋、浅浅的酒窝,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想必就是闻名数日却未得谋面的徐漂女了。
林儿站起身来,拉住漂女,四手相接,四目相对,两人竟像照着镜子一般看着对方。此时忘了基本的寒暄,两人没有一句话,室内只有沉默的空气轻轻地飘荡。
第六回美女
不知过了多久,林儿幽幽地问道:“你从哪里来?”
漂女眉梢含情、眼波流转,拍了拍林儿左胸,“我是你的影子,你是我的灵魂。我自然来自你的心里。”
林儿也不客气,用指尖在漂女脸颊轻轻掠过,带起她几缕发丝,“你真的愿意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说完两个人会心一笑。
林儿见韩均呆呆地听傻了,问道:“二郎,我们俩哪里最不像?”韩均愣了半天,道:“主母的眼神如水,徐小姑的眼神似风。”林儿诧道:“二郎什么时候这么文绉绉了?”韩均脸红道:“这是兰陵说的啦,我也不太明白。”林儿笑道:“我猜也是,你先出去吧。我和徐小姑说几句话就来。”
待韩均出门,林儿轻轻坐了下来,又用眼神示意漂女坐下。漂女却道:“还不走可要迟了?”
林儿并不理她,自言自语起来:“徐小姑十六七岁年纪,医术高超、性格开朗。是吗?”
漂女不安道:“什么意思?”
林儿神秘一笑,“我听师父说过,医仙徐謇只有一女,和我差不多大。她被徐医仙视作掌上明珠,不仅毕生才学倾囊相授,而且琴棋书画、文学武功无一不教。我想,这该能培养出多么了不起的女神医啊。”
漂女却道:“可他教了我一身本事,却全无用武之处,那还要学这些劳什子有何用。”
林儿笑道:“所以你就自己偷溜出来,游走四方了,难怪你叫‘漂’女。”
漂女这时方才坐了下来,疑惑道:“你怎知我的身世?”
林儿指指自己左胸,神秘一笑道:“我怎会连自己的心都不知呢?”
漂女嘟起了嘴道:“你骗人。”
林儿道:“骗你做什么。要问你是谁,只要问我是谁就可以了。我是四大名医的弟子,你自然也是。就这么简单。”她顿了顿,见漂女若有所思,又问:“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我应该称你为姊还是妹?”
漂女懒然道:“不用问了。也不知我们俩前世是什么渊源,竟然八字完全一样。我阿爹别的不行,打听这种事倒很在行,他还说要我和你结为金兰。我可不要,还不如做你的影子有趣呢,那样我要是干了坏事,就赖在你头上,嘻嘻。反正你身边有那么多姊妹了。”
“是呀,我有阿嫂、阿姊、寻阳姊、木兰姊,阿姊真够多了。徐小姑也叫姊,就体现不出我们从前世就注定的缘分了。”
“那就叫我美女吧,把你那些阿姊阿妹全比下去,哼!”
林儿“噗哧”一笑,“好,美女就美女。不过我可不准你这么叫我,俗气得很。”
漂女却认真道:“那我就叫你‘仙姑’吧?你不是叫‘林仙姑’吗?真奇怪,明明你不姓林,可却叫‘林仙姑’?”
林儿见她竟真的琢磨起来,笑道:“你要喜欢,让给你就是。我才不想成仙呢,人间好玩得很,我可舍不得。”
林儿出来时已近晌午,可她却没有去遵善寺,而是被韩均带着翻墙越壁,来到了一排房舍之前,这里叫楼观台。传言老子出函谷,曾在楼观台上作《道德经》,从此筑台讲经。于是,关中之地凡有讲经之所,便都取个楼观台的名号。由于听经者众,楼观台前房舍鳞次栉比,最方便藏匿。此时没有讲经,这里自然空空如也,只在走道上站了一人,正是慕利延。
韩均将林儿放下,又飞了出去。林儿则上前和慕利延打招呼:“三坞主好。”
慕利延见林儿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檀小姑,总算见到你了。那陈庆之给的一个月期限都过了快一半了,可他说的事却没个着落,真是急死我了。兄长都来人询问我好几次了。”
“三坞主别着急,我保证坞堡不会有事。过几日我阿兄说不定还要来长安,到时更是万无一失。一会儿见了鲍兄长,你只管按商量好的和他讲。”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误事。”
一边说话,林儿一边找了间房躲起来。不多时,蒙了面的韩均背着一个肥硕的身躯飘然而来,那人正是鲍照。原来林儿是担心鲍照约定的遵善寺人多眼杂,这才让韩均过去挟了他来此处。
鲍照见好不容易停下来,忙叫道:“大侠饶命啊,要多少金我给你就是。”
这时早已等在当地的慕利延道:“我不要你的钱,我要货。”
“有钱不就能买货吗?”
“哪那么多废话,我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是是是。可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货啊。”
“你们洛阳人到处做买卖,还缺货吗?这样吧,我也不多要,你叫人运一千担货到渭河对岸的道观,我就放你走。”
按常理推断,此时鲍照定会反驳说自己不是洛阳人,而是汉中人,然后慕利延就会继续盘问他一个汉中人跑长安来做什么。可前天在观中,林儿和高长恭做了详尽的沙盘推演,认定鲍照必定知道慕利延其人,以及他来长安的目的。因为陈庆之会让慕利延来长安,说明他对洛阳商人的事或多或少有所了解,那么渗透一定是相互的,鲍照在他身边有眼线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如果这个分析错了,他们也想到了别的替代方案。
果然,鲍照此时忽然将腰一直,反问道:“你是侯家堡派来的?难怪不像个打劫的。”他又抖了抖衣襟,“这位壮士,那陈庆之要你抢一千担洛阳商人的货对吧?”
慕利延下意识地点点头。
“陈庆之那竖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是在利用你。他想讨好洛阳商人,就设下了这条毒计,先让你去抢人家的货,等抢到了他再出现把你抓住,献给洛阳人,这招真够狠啊。”
慕利延故作慌乱地道:“你口说无凭,有什么证据?”
“知道前天晚上西城发生的火灾吗?那就是他派人干的,目的就是为了到时嫁祸于你,将你置于死地。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京兆尹已经派人去仇池请他来此查案了。长安和仇池没有直属关系,陈庆之又无官职,为何要去请他来?你想想就应该明白了。”
林儿明白这时该她出场了,当即便朗声说道:“三坞主不要信他的鬼话,京兆尹去请的是我阿兄,和陈庆之没有丝毫的关系。”说话时她已现身出来。
鲍照似乎也不吃惊,“贤妹,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把我叫出来,又这般作态,不怕我生气吗?”
林儿道:“看在阿姊面上,我叫你一声兄长。不过听你刚才的说辞,当真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慈祥憨厚的长者,没想到商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鲍照愠道:“我可没空听你这小女的教训。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告辞了。”
林儿喝道:“二郎,拦住他!”韩均扯下蒙面布,一闪身拦在了鲍照身前。
谁知鲍照竟哈哈大笑道:“拦住我?难道你以为我就没帮手?”他话音刚落,墙头立即跳出几个人影,为首的正是郭七郎,这是在林儿预料之中。可他后面一人刚进入林儿眼帘,林儿便惊呼出声:“李峻法师?!”
(按:徐漂女的名字、经历出现在陶弘景的《真诰》中,陶弘景则是本书陶贞宝之子,由他记录漂女事迹甚为合理。)
第七回奸商
林儿此时表面上惊恐万状,内心中更是惊讶连连。不过表面上的惊恐是装出来的,因为她让漂女高调地到火神祠与她接替,这才来到楼观台,一路上少不得被人盯上。只是韩均轻功比他们好,那些人要找到楼观台还需要一些时间,这正给了她和慕利延布置的间隙、以及之前和鲍照对话的时间。这是她和高长恭反复商量、精心计算的,每一环都丝丝入扣,目的正是要看最后引出的人究竟是谁。而内心的惊讶却恰恰是,这出现之人竟是最不可能出现的紫柏山僧人。
她脑中这些日子调查的所有线索开始飞快地闪现出来。首先,紫柏僧人和许穆之、郝惔之是一条道上的,他们共同的目标是对付药王坛。其次,南朝人司马道寿和紫柏僧人李峻有秘密往来,不出意外,这是南朝人想让紫柏替他们对付药王坛。第三,她在灵官村山洞曾发现,郭七郎和郝惔之走在一起,郭七郎是鲍照的同乡,这就说明,鲍照和紫柏僧人有联系也就不奇怪了。可是,为什么我们从来没往这方面联系过呢?
不对!她脑中的画面迅速拉回刚到汉中时的情景。那时昙无谶带人来向令晖道歉,令晖说他们圣水院和紫柏山一直有过节,所以没有往来。而且看起来,鲍照那时似乎与昙无谶根本没有私交!
有人撒谎了!
她脑中在飞快地转着,鲍照却似笑非笑地道:“老朽的确是看走了眼,檀小姑的能力在众人之上,你才是真正漏网的大鱼。你们竟然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知道我在长安的消息,如果再任由你们这样查下去,少不了要坏了大事。说不得,只好请檀小姑再到紫柏山去游山玩水了。”他手一招,示意李峻动手。
林儿忙道:“等一下,我跟你走可以,不过可否告诉我,你一开始在汉中时为什么要假装跟紫柏僧人不熟?”
“那是你们出现得太过唐突。本来我只是想让昙无谶带我小妹去紫柏山小住几日,哪想到紫柏山会发生那么多事。”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看李峻,李峻只好沉默着低下头去。
“你早就和昙无谶相熟,你们不但没有过节,反而是同伙。可你却瞒着阿姊?”
“闺阁中人知道那么多事做什么?我这个小妹就是太聪明,一点蛛丝马迹也能被她看出究竟。让她上紫柏山,也是为她好。”
林儿听他这番话,突然像开窍了一般,惊道:“这么说,抓走阿姊的人,正是他的亲兄长?!”
鲍照冷然道:“为什么要用‘抓’这个字呢?紫柏山山清水秀,难道不比吐谷浑坞堡舒服?”
林儿又惊又怒,查了这么久,居然是令晖的亲兄长监守自盗,她忽然苦笑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让鲍兄长连自己小妹都要瞒着,而且还动用武力来对付自己的亲人。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的用心有多歹毒,阿姊若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鲍照却不为所动,“我实是不解你们这些小女懂得什么。俗话说‘无奸不商’,要做大事不用些非常手段怎么行。再说,若不是你们不知好歹,非把什么事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我也不会让他们出手。”
林儿终于恍然,他们之前的分析完全偏离了方向。当时她们以为抓走令晖的是陈庆之,所以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其人不在汉中时动手,却在那案山才动手,时间上根本对不上。现在终于明白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鲍照和紫柏僧人。
自己最早知道紫柏僧人也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是因为木兰跟踪南朝人司马道寿,发现了紫柏僧人李峻。当木兰报告这个发现时,鲍照就在现场,当时他的表情很怪,自己只道他是因担心所致。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害怕自己再这样继续调查下去,会让他的秘密完全败露,所以就来了个苦肉计,让紫柏僧人抓走阿姊和阿嫂,让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陈庆之身上,他自己再匆忙赶来长安,继续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这个计策也的确成功了,阿兄主动去了陈庆之那被关押,自己也一直围着陈庆之打转。若不是阿兄提醒,我都险些忘了鲍照这个人物。
那么,他鲍照不择手段,无非就是要秘密赶来长安。那他来长安做什么?他的秘密又是什么?
鲍照心里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说:“当初她和你们在一起,我本来是很开心的,她可以嫁给你们那个少年,远离是非之地。可为什么你们不好好在上邽待着,偏要去管云雾村的事,要去征讨吐谷浑坞堡。那是我多年的心血,岂容你们这些小子破坏!”
林儿又是一惊,在云雾村他不是受害者吗?于是问道:“这么说,阿姊利用宴会试探陈庆之,也在你的计算之中?”
鲍照得意地道:“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再告诉你一点也无妨。说起来那陈庆之真是可笑,平日里眼高于顶、处处和我作对,结果被小妹几句话吓成那样,如何做大事。你们看到的云雾村不过都是表面,你们以为陈庆之派人打劫云雾村是为了抢些货物,其实,他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平抑云雾村商贾的过度繁荣。因为只有不断消耗过剩货物,商家才有通商达货的动力,而这正是侯家堡的命脉所在。可他却并不知道,要保持达货的动力,最重要的是钱,没有钱靠什么造东西去卖?侯家堡没有钱,云雾村就只能向我来借,这样我想要多少利就要多少利。真正在云雾村赚大钱的人,是我,而不是侯家堡。”说着,他竟大笑起来。
林儿终于明白了云雾村的经商之道。药王坛掌握着技艺、侯家堡掌握着贩卖、而鲍照则掌握着钱资。只是苦了云雾村那些可怜的小作坊,辛辛苦苦忙了半天,却都是为别人做的。
鲍照笑毕,厉喝一声:“话说这么多,你也听够了吧。动手!”他手一挥,李峻和另几名武僧一拥而上。
这边韩均忙想抱起林儿往外走,那李峻冷哼一声:“这位少侠,你的轻功虽然在我之上,可要想带个人从我身边走过,也不那么容易。上次迎仙阁是放你一马,这次没这机会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气定神闲地看着韩均。韩均只要一动,他就立刻起身封住去路。偏生韩均是轻功专精,武功丝毫不会,一时竟无法奈何他。
而另一边,慕利延已经和另几个武僧斗上了。慕利延有六袋以上的实力,那几人都是四五袋的低级武僧,但毕竟好汉架不住人多,双方一时倒是斗得难分难解。慕利延也无暇分心对付李峻。
见这情势,林儿也有些慌了。按她和高长恭的计算,即使出现了很多武士,以韩均的轻功,带她走应该不成问题。慕利延六袋的实力在这关中地界也是数得着的好手,拖住来人再侍机逃走绝不成问题。可谁也没想到会有紫柏山李峻这种高级武僧出现,他的实力甚至可能比慕利延还要略强,竟能轻松封住韩均去路。更重要的是,他的头脑极其灵活,一上来就放弃了实力最强的慕利延而选择与韩均对峙,顿时把所有逃走的可能性都抹灭了。难怪上次从紫柏下来,阿兄就提醒大家要提防这个李峻,现在看来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林儿正不知所措,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骂声:“真没用,主母迟早被你害死!”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柄含光宝剑和一道幽幽倩影,飘然落在林儿身前。林儿尚未见人已是心花怒放,那不是含光女侠木兰是谁!韩均更是兴奋异常,欢喜地叫道:“小君怎么会是你?想死我啦!”
木兰也不回头,嗔道:“尽说没用的,还不赶紧带主母走?”一边说着,还好整以暇地和慕利延打招呼:“三坞主别来无恙?”
慕利延见强援乍至,信心倍增,奋力将对手挡开,道了声:“女侠来得正是时候!”
变起突然,李峻也不知木兰深浅,想欺身过去拦住韩均,可木兰的实力比之胜了半筹,连他师父昙无谶亲至也未必讨了好去,李峻自然是过不了木兰这一关的。韩均此时已经从容地带了林儿离开。
……
其时已近午夜,秦家大院内院没有灯,屋里静得可怕。木兰和慕利延经过苦战,正在静坐恢复元气。他二人与紫柏众僧斗法,被苦苦纠缠,直到时近黄昏,李峻才因身中数剑,不得已在众僧护卫下离去。
回到住地,众人才知木兰为何会及时出现。原来她奉命前往紫柏山调查,刚巧碰到了紫柏山一干武僧拱卫着一个马车下得紫柏山往东走。木兰心中生疑,便远远跟随。直到车中之人出来小解,才发现其人正是兰英。她多次试图救人,碍于李峻武功非凡、智计过人,也不敢轻易造次,只好一路跟随,这才来到长安。可刚一到长安,紫柏僧人就突然分头行动,再数度易车,明显是要摆脱追踪。木兰无奈,只得盯紧李峻一人,这才有了楼观台的情形。
这时房中没有声音,气氛紧张异常。
唯独刚从火神祠溜回来的漂女有些无聊,小声问寻阳道:“我只觉得二郎那个木头圈圈好玩,可为什么大家都说他轻功厉害?”
“因为二郎放弃了修炼武功的机会专练轻功,自然厉害了。这是羽郎给二郎夫妇定下的主意,羽郎说学武一定要专擅一项才能独步天下的。”
“那别人不也可以这样吗?”
“名门大派都视轻功为逃命之法,只会配合武功辅助练习,绝不会允许弟子专练轻功。而练轻功又需要有人不断地给他喂招,小门派显然缺少这样的好手陪练。只有二郎,有木兰姊这样七袋实力的剑术行家一心一意做陪练,天下哪还能找到第二个。所以二郎的轻功,就是在九袋高手面前,也一样纵横自如呢。”
她正说着,林儿已缓缓睁开了眼,她忙停了口,众人齐齐看向林儿。
却听林儿对高长恭一字一顿地道:“兰陵,我要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救出阿姊、阿嫂、和夫子!”
第八回查案
再说檀羽那天刚走出离宫,就收到了署名牛盼春的信。
檀羽正在疑惑中,就见远处快马过来一个信差,见人就问,哪位是檀羽。檀羽招招手,让他过来,那人将一封信交到他手,道:“六百里加急。我去宫中,他们说你在这里。”
檀羽困惑地打开信,里面正是长安送来的万民书。檀羽看完顺手递给陈庆之,陈庆之道:“檀兄,我对你们兄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已经把你看得够严了,结果还是被你传出了消息。走吧。”说着就要上轿。
檀羽道:“去哪?”
陈庆之笑道:“自然是长安。有些自以为是的人想诬陷我,我只好亲自去一趟了。”
谁知檀羽却杵在当地,“紫柏山在西,我们却往东走,难道你要我做负心之人?”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牛盼春的信。
陈庆之道:“我知道了,你心里小君比小妹重要。陶兄,下次见了你师姊,一定要奏你兄长一本。”他和檀羽待在一起多时,说话已经很随便了。
檀羽也笑了,“陈公子,这么拙劣的伎俩我会识不破?我自己小妹的笔迹我会不认得?”
“这信不是你妹写的?或许找人代笔呢?”
“内容可以找人写,落款也能代笔吗?”檀羽指了指落款的第一人,赫然是“檀林”二字。
他见陈庆之惊疑的表情,又道:“我也不瞒你,林儿亲笔你怀中就有,拿出来对比一下吧。林儿字体清秀,而此字娇媚,岂会是出自同一人手。”他说的自然是林儿留下的那张药方。他料定林儿必已离开那医馆了,这才放心告诉陈庆之。
陈庆之拿出药方,先是回头狠狠瞪了采风一眼,这才将两纸比对,果见字形迥异,不禁叹服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糊涂了。遇到你们这两兄妹,我彻底认栽了。”
“不过,”陈庆之沉吟片刻,“檀兄你还是关心则乱。这牛真人的信在我怀中揣了这么多天,你觉得你的‘英’还在紫柏吗?我也不瞒你,此时韩、鲍二位女公子就在长安。咳,这次的消息不会错的。只是那些人我可对付不了,武功太高,你只有另想办法了。”
兰英如同檀羽的逆鳞,他哪里还管得了那万民信的真伪,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往长安。等他回过神来,轿子已变成马车,他们已在汉中以东数十里了。
一路换马不换人,原本最快两天的路程,他们竟一昼夜便到了京兆尹衙门口。
京兆尹名叫拓跋子推,是拓跋鲜卑皇族中的后辈,很有进取之心,对檀羽这个在赵郡也算小有名气的四少之一颇为敬仰,如今见到真人,更是态度恭敬:“檀公子一路舟车劳顿,先在衙内略作休息吧?”
檀羽道:“不必了,直接去现场吧?”
拓跋子推道:“那就先去医馆吧,令妹正在那里照顾几个受伤的孩童。”
檀羽点头同意,随拓跋子推到了医馆。
医馆里很安静,当先就见一个纤瘦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弯腰检视一个病童的伤势,那背影是如此的熟悉。而她的左边站着一人,正是木兰。
木兰见进来之人竟是檀羽,忍不住惊呼一声:“阿羽!”
那女子听到呼声也转过头来,先是一愣,随即飞奔到檀羽怀中,搂住檀羽,喊了声:“阿兄!”
檀羽一片茫然,抬头望向木兰,见她微笑示意,这才轻拍怀中少女,道:“好啦,去见见你师弟吧。”
那女子依言向旁边陶贞宝呼了声:“师弟!”
陶贞宝更是傻了,使劲揉着眼睛。他和林儿同门经年,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熟悉林儿样貌的,眼前的女子虽和师姊有些形似,可绝不是同一个人啊。
陈庆之和林儿没接触过几次,对其相貌只有模糊的印象,眼前女子看轮廓似乎和记忆中相仿佛,可檀、陶二人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至亲之人久未相见的样子,便凑到檀羽耳边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檀羽知道个中自有蹊跷,也不便明言,只对那女子说了句:“这位陈公子,这些时日对为兄多有照顾。”那女子又是盈盈一礼,弄得陈庆之也十分尴尬。
这女子自然就是漂女。自昨日大战后,林儿下定决心营救令晖三人,众人就各自分头行动。漂女仍替代林儿公开活动吸引外界瞩目。因为木兰的回归,有她贴身保护,漂女应当万无一失。高长恭和慕利延则四处向路人打探,韩均更是施展轻功挨家挨户地查。就连林、寻、仙姬三人,也在仙姬易容术的掩护下,出门探访去了。
漂女过来挽住檀羽手臂,腻声道:“阿兄,我们去火灾现场看看吧。”就拉着檀羽往外走。陈庆之见二人亲密模样,竟不方便阻拦,只是远远跟着。木兰则有意无意地挡在他的身前。
檀羽总算得了机会小声问漂女道:“你到底是谁?林儿在哪?”
漂女妩媚一笑道:“阿兄你真粗鲁,一点没她们说的那么好。”见檀羽脸色肃穆,漂女这才收起笑容,“我是你妹的影子啊。本体此时应该在搜寻她阿嫂和阿姊的下落吧。”
“英姊真在长安?”檀羽忽地停住脚步,转头对陈庆之道,“陈公子,英姊她们具体在哪?”
陈庆之倒是十分配合,回头示意侯午一眼,侯午立即转身而去,想是去询问线人了,不多时即回来对陈庆之耳语几句。
陈庆之皱眉道:“昨晚之前还在城东长安大市的一个里坊内,可昨夜突然失去了踪迹。不过檀兄放心,各个要道都有我的人,她们此刻必定还在长安。”
京兆尹拓跋子推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檀公子要找人?那还不简单,我命人贴个告示就是了。”
陈庆之知檀羽心情烦乱,心道:“你这京兆尹就别跟着添乱了,这种事只能秘密的来,怎能公开寻找。”口中道:“不必了,我会派人去找的。咱们还是先去调查火灾案要紧。”
不多时,众人到了现场。这里地处城西郊,濒临渭河,码头就在左近,少不得商贾云集、行人如织。拓跋子推道:“受灾的张家大院是有名的大户。他家又是独门独户,所以倒只烧了他这一家。”
檀羽左右观看四周地理,心想这张家可不得了,在这商业繁华之所还有一处独门独户的大院落,难怪贼人惦记。光凭直觉,他就可以想像这决不是简单的意外失火,必是有人烧了这大院牟取私利。
那张家之人也听说有人来查案,赶到了现场来。拓跋子推介绍道:“这位就是张善人。檀公子有什么话可以问他。”
檀羽对那张善人一拱手,道:“你确定不是仇家干的?我看你家这么富庶,保不齐平时结下什么冤家呢?”张善人哭诉道:“要说平时不对付的肯定是有几个,可真到过不去要毁我家祖房的,小人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啊。”檀羽道:“那近期有人打你这祖房主意的吗?”张善人犹豫着道:“没有啊。”
檀羽看他眼神迷离,知他必有隐瞒,想来他有不足为外人道之秘,心中已有计较,便不再追问,径直走到被火烧过的现场。
这地方颇大,长宽皆有数丈,房舍什物早已被烧得干干净净,除了几根熏黑的门梁房柱散落着,地上一片灰烬。唯一还能辨认的,只有这院落原本的房舍结构了。难怪拓跋子推看完现场只能望而兴叹,这哪里还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檀羽回头问拓跋子推道:“亲历之人都问过了吗?”
拓跋子推点头道:“都是按刑狱办案程序走的,该问的人一个都没少。可发现起火时火已烧得旺了,就算人为纵火,也很难被发现,纵火者可以从容地混入救火人群中溜走。”
檀羽点头称是,他来的时候就猜到是这样的情况了。看来还得从这现场着手。可这大火什么也没给他留下,这却如何查起啊。
檀羽在火堆里仔仔细细搜寻了几圈,没有任何发现,纵火者是不会笨到恰好掉个玉佩什么的在现场。这案子做得干净利落,看来这回要查出真相是难了。檀羽心中仅存的一点信心也荡然无存。
第九回锅盔
檀羽摇摇头,对拓跋子推道:“现场我已经看过了。且让我回去仔细想想吧。”拓跋子推仍是恭敬有加地道:“檀公子一路辛苦,不如这就到驿馆暂歇吧。”陈庆之抢上前道:“不必了。在下在长安有间房舍,檀兄与我同去,他这几日的安全也由我负责。”又转身对檀羽、漂女道:“对不住二位了。”
檀羽知道软禁尚未结束,也并不多言,拉起漂女的手,对陈庆之道:“任凭陈公子安排,只要给我们说几句话的地儿就行。”陈庆之笑道:“那是自然,贤兄妹久未相逢,定有很多心里话要倾诉嘛。”
他脸上一阵怪笑,漂女却在旁叫道:“阿兄,我饿了,想去那边吃碗粉。”说着就要走,陈庆之上前拦住她道:“很抱歉,檀小姑,要吃饭只能到我家。”他又看了看后面的木兰,“这位女侠武功超群,侯午、侯未,你们可要小心些。”他身后除了侯氏兄弟,此时又多了几人,想必也是畏惧木兰武功,打算必要时一拥而上。
漂女何等聪明,对当下形势已是了然,嘟囔着嘴不再说话,任由檀羽牵着随陈庆之而去。
陈庆之想必早已在长安布局了。洛商会议消息传出已有不少时日,此事牵涉重大,他自然是要未雨绸缪,所以在这长安购了房屋为其活动方便。这时他已命人收拾了两间厢房供檀、陶、木兰、漂女四人居住。
待鸣蝉收拾好出去,檀羽忙示意木兰紧闭房门,再运动内功倾听周遭动静,直到确认安全,在旁憋了一天的陶贞宝终于忍不住了:“兄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这小女分明不是师姊啊,为什么你们却说她是?我和师姊在一起这么多年,连她有几件衣裳都很清楚,就算不看脸也知道她不是师姊的。”
木兰笑道:“陶公子,她当然不是主母,她的芳名叫徐漂女,是与高长恭同来的。昨天听主母说,她已猜到徐小姑的身世背景,只是她答应保密,直到徐小姑愿意自己说出来为止。反正主母信任徐小姑是我们忠实的伙伴,她这两天一直代替主母出来抛头露面,这样主母才能隐藏行踪,方便坐镇指挥。”
陶贞宝点点头:“原来如此。”
檀羽却喜道:“长恭已经回来了?太好了,我之前一直担心林儿身边没有拿主意的人,这下可以放心了。木兰姊赶紧和我把之前的事都说说。”
木兰这才将从檀羽到侯家堡的事一一向他诉说,直到昨天那场险情为止。至于她去紫柏山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则是林儿告诉她的。
檀羽自责道:“让林儿多次身临险境,我这阿兄真是没用到了极致。”
陶贞宝却恨恨地道:“鲍兄长居然是那样的人。鲍小姑好可怜啊。”
正此时,木兰忽向窗边低喝道:“什么人?!”只见窗户忽然开了,又迅速被关上,闪进一道人影,伴着一声回应:“小君,是我。”来人正是韩均。
檀羽喜道:“二郎,怎么是你?”
韩均道:“阿羽你可害苦了我,主母和公主听说你和陶兄到了长安,什么都不顾了一定要来找你,被兰陵好说歹说才劝下来,少不得又只好我冒险来跑一趟了。”说着忙递过来两个油纸包,“主母说,这驴肉灌锅盔可好吃了,专门给你留的,叫我一定要带给你尝尝。”
檀羽接过油纸包,里面果然是一个馍馍,包着香糯的驴肉。旁边漂女手撑小脸,叹口气道:“唉,大家都说仙姑平时就是女中豪杰,只有在她阿兄面前才像个小女。今天一看,还真是如此。檀公子这般粗鲁,真是折煞了仙姑一片柔情呢。”
檀羽见她表情,真和撒娇的林儿有几分神似,一时竟有些呆了,笑问道:“你叫林儿作仙姑?这倒是有趣得很。”漂女道:“听你们阿兄、阿姊、小弟、小妹的叫,我都浑身不自在,我才不要那样叫呢。”檀羽道:“难道徐小姑在家是独女?”漂女奇道:“你怎么知道?唉,昨天才被仙姑说破,今天又被你看穿,真倒霉。”檀羽轻轻一笑道:“好吧。既然徐小姑不喜欢姊妹之称,那让我想一个特别的称谓。要不就叫你‘影儿’吧,你不是说自己是林儿的影子吗?”漂女也不服输,道:“那我叫你什么呢?要不我叫你檀生吧?”
两人说笑着,那边陶贞宝已将驴肉锅盔吃得差不多了,对檀羽道:“兄长赶紧尝尝,味道真好。”檀羽微微一笑,拿起锅盔咬了一口,陶贞宝问道:“怎么样?”檀羽道:“外焦里嫩,的确不错……等一下!”
众人见他脸色一变,忙问:“怎么了?馍有问题吗?”
檀羽眼珠飞快地转动着,半晌方喜动笑颜,道:“我想到查案的办法了。”
众人这才释然,漂女嗔道:“檀生你能不这么粗鲁吗?吓死大家了,还以为你要中毒而亡了呢。”她倒是口不择言,檀羽忙赔笑道:“嘿嘿,抱歉抱歉,因为一时兴奋让大家受惊了。”
当晚,檀羽故技重施,让陈庆之请了个木匠来,按他的吩咐,连夜赶制了两个房屋的模型。
次日一早,檀羽换上一身皂色轻衣,领着众人往现场去。漂女是个极称职的替身,紧紧挽着檀羽的手臂,像极了小鸟依人的小妹。
檀羽要在现场破案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天还没亮就过来了。此时围观人群已是人山人海,都翘首盼着这毫无头绪的奇案究竟如何来破。
拓跋子推已带了一干主簿、参军等候在现场,见檀羽来,拓跋子推上前迎道:“听说檀公子已经知道真相了?”檀羽道:“说知道真相还为时尚早。不过我已经有办法知道这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愿闻其详。”
檀羽有意让州民们都能听到,清清嗓子朗声道:“如果是天灾,无非两种,或遭雷击,或家中失火。火灾发生当时并无闪电,前一种排除。而家中失火无非是桌上的油灯翻倒、神龛上的长明灯倒落、灶台火势引燃柴草这几种情况。反之,若是人为纵火,则多是引燃蚊帐布缦,甚至泼洒油、酒等易燃之物让火势迅速蔓延。我说得没错吧?”
拓跋子推道:“的确如此。”
檀羽道:“这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缓而后者急。前者多是先引燃木桌、木床等物,再蔓延至地面,最后屋倒房塌。而后者火势来得凶猛,往往是自上而下燃烧。我昨夜让木匠做了两个房屋的模型,大家请看。”
这时众人才发现地上摆着两个尺余见方的小木屋。檀羽道:“这里面一个塞满了浸油的干草,以对应快速燃烧的情况,另一个则放了许多石炭,让其缓慢燃烧。下面我就将二者点燃,看看会发生什么。”
说着,陈庆之取了火折子将二者点燃,火便一急一缓燃烧起来,直至火势燃尽。
檀羽指着两个烧成灰烬的模型,道:“大家是否觉得两个表面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区别?”人群中不少人被他感染,情不自禁地点头。檀羽微微一笑,道:“再仔细看!”他从干草一侧的火堆中捡出一根烧成黑炭的房梁,轻轻一掰,只听一声脆响,那房梁应声而断,露出里面的木头,竟还是黄白相间,并没有完全被烧成黑炭。
第十回脱身
看着众人呆滞的目光,檀羽解释道:“干草这一堆,由于燃烧很快、火势迅猛,所以其表面虽被熏烤成炭,可内部却并未烧着,所以从其内部我们还能看到完整的木头材质。再看石炭这一堆。”他用手去拿那其中一根房梁,手一碰,那房梁就碎成了粉末。他还未开口,众人都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
漂女在他耳边小声道:“檀生,你吃驴肉锅盔也能想到这么多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檀羽笑而不答,对着人群正色道:“那么,就让现场来告诉我们真相吧!”
他缓缓走进火灾现场,找到了一根粗大的房梁,用脚重重踢了几下。那木梁表层的黑炭被他一踢,立时随风飘散,露出了内部的木质来,果然还有很大一部分保持了木头原本的形态。
人群中也不知谁先喊了句:“真是神断啊!”就有人随声附和起来:“檀神断,檀神断!”不多时,一阵激烈的掌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这掌声自然是献给檀羽这奇妙的破案手法的。
拓跋子推兴奋地上前说道:“檀公子断案如神,不愧是赵郡四少中的断案第一啊。既然是人为纵火,檀公子一定已经知道纵火之人是谁了吧?此人不仅纵火为凶,而且害死两条人命,若是逮到他,我必生啖其肉!”
檀羽道:“纵火者尚不得而知,不过我心中已有了破案之法。”他凑到拓跋子推耳边道:“请将那天冲进火场救人的乡亲全部请到州衙,一个都不能落,我有话问他们。”拓跋子推道声“明白”,便吩咐参军下去寻人。
此时只有离得最近的漂女听清了檀羽的耳语,忍不住问道:“檀生这是何意?”檀羽神秘一笑道:“凶手就在这些人中。”
至下午时,拓跋子推命人传来口信,说人已集中在州衙了。檀羽即与众人赶到州衙。衙中已站了十余人,穿各色衣服的都有,当然其中还包括高长恭。
高长恭见檀羽来,不住地和他使眼色。檀羽假意观察众人,一个一个走过,直到高长恭面前才停住脚步。高长恭略一稽首,喊了声:“师父。”檀羽忙问:“有什么事吗?”高长恭道:“师叔想你想得厉害。师父能想个办法脱身吗?”檀羽一皱眉,林儿平时大大咧咧,可此时与他咫尺之间却不得相见,也难怪她沉不住气,忙道:“告诉林儿,今夜之前我一定回到她身边。”
说完,檀羽走到拓跋子推身旁,问道:“人都齐了,没有漏掉一个吧?特别是外乡的。”
拓跋子推道:“当时本官就留了个心眼,打算将这见义勇为的事好好宣扬一番,所以本乡人的住地和外乡人的官凭路引全都记录在案,名单就在这里,一个不漏全到齐了。”
檀羽点头道谢,朗声对众人道:“各位能不顾凶险、冲进火场救人,都是大勇之人,在下感佩之至。想必大家也知道了,我在上午时已经确认那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所以当然有必要将凶手抓捕归案、明正典刑。诸位是当晚情况最直接的见证人,请大家到这里来,就是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以帮助破案。一会儿请各位一一到内堂将你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写下,即可离开,不会写字的,有文书代笔。”他停顿片刻,“这个问题是:究竟是什么让你不顾危险冲进火场救人的。”
众人听了他话,也就一个个走进内堂写了答案离去。不多时,书记已拿了一叠纸出来。檀羽接过来,对拓跋子推道:“我要拿这些回去分析一下,看是否能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一有发现,我会立刻向你禀报。”
拓跋子推道:“那就有劳公子了。相信以公子之才定能有所发现。我这就将案情进展上报都督,为檀公子论功请赏。”
走出州衙,檀羽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后面跟上来的陈庆之扬了扬手上那叠纸,道:“陈公子,凶手现在就捏在我手中了。你打算让我如何破这案子呢?”
陈庆之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檀羽道:“刚刚过来的时候我就听说,今天上午我刚刚宣布是人为纵火,就有传言出来说这案子是侯家堡在幕后主使,目的是借机栽赃洛阳商贾,从中渔利。人言可畏啊。现在究竟是直接将凶手从这叠纸中找出来,判他重罪,从此侯家堡背上黑名永难澄清,还是放开手脚,追查到底,还你们以清白,就看陈公子如何决断了。”
陈庆之自然也听到了那样的传言,甚至很可能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但仍不解地道:“我一直不明白,我虽然在长安设了很多眼线,可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买卖,和他们更无直接冲突。以檀公子的判断,为何这些人要费尽心机泼这样的脏水过来?”
檀羽道:“据我推测,他们纵火是真,伤人却是意外。如果只是简单的失火案,又何致引起这样大的民愤呢,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出来,自然要想方设法找替罪羊。恰巧被请来断案的又是我,他们就想到这一石二鸟之策。不过真要破案,可不能束手束脚啊。”
他这话陈庆之焉能不明白,笑道:“檀兄想去见阿妹了?”
檀羽听他说这话,不由得回头看看漂女,道:“原来你早知她不是林儿?”
陈庆之道:“一开始其实我真的被骗了。可今早我得到消息,有人正在满城地找你家林儿,那眼前这位自然就不是了。你们兄妹俩真是太可怕了,他们连侯家堡都可以不怕撕破脸皮、轻易嫁祸,却会为了一个小女不惜动用全城的力量。”
他沉吟片刻,续道:“放你走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希望檀兄能与我做个君子协定。”
“请说。”
“我知你此去必有办法赢得我们的赌局。不过我希望在最后出手时,与坞堡无关的人都不要帮忙。毕竟要让坞堡入伙,我总希望他们有真正的实力。”
“放心。”
从进侯家堡到此时脱身,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可中间他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转折,林儿更是数次遇险,想想真是恍如隔世。难怪一离陈庆之,檀羽就三步并作两步,随木兰往林儿住的秦家大院走。既然全城都在找林儿,那索性就让大家都站到明处来,公开地较量一番,檀羽心中已有了计较。
高长恭早将檀羽的话传到,林儿哪里按捺得住,已经焦急地等在了门口。刚见到檀羽的身影,林儿竟飞奔而至,扑进檀羽怀中,喊了声:“阿兄,终于等到你了!”顿时泪如雨下。
第十一回双美
众人见此情形,都很知趣地退进大院,让他二人尽叙兄妹离别之情,唯木兰悄悄跃上周遭的房顶驻足观望,以防发生意外。
林儿虽心志坚毅,但本身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充满了少年心性。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勉力支撑着大家行动,早已心力交瘁。这时好容易盼到了可以放心在其身边哭泣之人,她哪里还把持得住,心中的情感一股脑的全发泄了出来。檀羽对其自是心疼不已,任由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衫,却并不劝她。
过了很久,林儿方才抬起了头,略带尴尬地道:“我好失礼哦。”说着竟自己笑了起来。
檀羽替她擦干眼泪,柔声道:“都怪我,让你承受那么多不该承受的东西。”
林儿用手抚了抚檀羽胸口被打湿的部分,“阿兄你又来了。其实我还要谢谢你呢。”
“自从美女出现之后,这些天我一直在以她为镜,反思自己和她的不同。想来想去,发现我就只一个优势是美女没有,那就是我有你这个阿兄。因为你,我不再寂寞,有了这么多的伙伴,有了这么大的担当。”
她一说完,檀羽就明白过来,此时她身边的人,全都和自己有关。寻阳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妹,韩均伉俪是儿时的伙伴,三坞主和仙姬则得益于他的歃血为盟,高长恭更是凭他的信任和力挺才进入他们的队伍。唯一一个和林儿有关的司马灵寿,此时还没得到大家的信任。
檀羽道:“我有识人之明,你有用人之能。我也时常以有林儿这样的小妹而自豪。适才陈庆之和我说,有人正满城地找你。我就在想,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本应是我,我手上握着他们纵火犯罪的证据,可为什么他们要找你呢?见到你之后我就明白了,我是个喜欢独来独往、亲力亲为的人。可要让那些强势之人感到恐惧,不一定需要像我这样的口齿、像陈庆之那样的权势、像高长恭那样的政才、像木兰那样的武功。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只有聚集各路奇才,使其各尽其用,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林儿你宽容大度、坚毅果决、完美无瑕,正是你让大家拧成了一股绳,也让对手感到战栗和疯狂,这是我胜一百场舌战、断一百桩奇案,也达不到的呢。”
林儿嫣然一笑道:“被阿兄捧到天上去了呢,突然觉得能让你夸赞也是好幸福的事。不过阿兄这回回来,可以让林儿休沐几日了吧?”
檀羽也笑了:“嗯,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必要时请林儿主母教训一下就行。”被林儿一阵狂啐。
直到两人并肩走进内堂时,众人已经等候多时了。高长恭当先走到檀羽面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口中唤了声“师父”。
檀羽知他是执礼之人,也不避让,待他起身时方道:“听说公主给你取字‘兰陵’。幽兰之气,香盖一国,性情高洁,恭而有礼,以‘兰陵’配国士,这字取得十分妥帖啊。这次多亏你及时赶到襄助林儿,等有空了我还有好多问题要向你请教呢。”
他又转头对慕利延道:“三坞主,刚才陈庆之已经答应坞堡入伙的要求。三坞主可以放心了。”慕利延诧道:“可那一千担货物?”檀羽道:“自然已是我囊中之物。”
林儿奇道:“阿兄何故如此有信心?”
旁边漂女道:“仙姑,刚才我听见檀生和那个陈公子的谈话,好像是要着落在那个纵火的案子中。可是檀生,你已经知道凶手了吗?”
檀羽道:“当然。那一堆纸中写着‘听到有人喊救命,就冲了进去’的就是。”
众人齐齐看向正攥在陶贞宝手中的那叠纸。
漂女更是好奇了:“可我看你一出来就将纸交给了陶公子,没见你翻过一次,你怎知他们都写了什么?再说,万一有很多人写这一句怎么办?”
檀羽微微一笑,转头问高长恭:“你写的什么?”
高长恭道:“听好几个人急着说他小儿还在里面,大家都冲了进去,我也跟着冲进去。”
众人目光又看向陶贞宝,陶贞宝则将纸一张张翻阅,直到全部看完才从其中挑出一张来对檀羽道:“果如兄长所言,大家写的都和兰陵差不多。只有这个叫吴丑的人写着‘听到院里有人呼救命,我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见大家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檀羽笑着解释道:“我听说那晚火灾发生时,全城敲锣打鼓呼唤人去救火,林儿她们离很远都能听到。试问,院中就算真有人喊救命,这么嘈杂的氛围下谁能听得到?凶手自以为聪明,其实这‘救命’就是他自己喊的,他是为了让人冲进火场,方便伺机逃离。结果真有人冲进去了,他就以为是他喊的那声‘救命’起了作用,也就毫不掩饰地写在了纸上。”
众人听得心服口服,漂女不住赞道:“檀生真是断案的天才啊。那这个吴丑是什么人啊?”
檀羽道:“此事先不着急问。林儿先说说英姊她们的情况吧,你们查得有进展了吗?”
林儿道:“多亏了兰陵和二郎,他们腿都快跑断了,几乎是一家一家地搜寻。但目前只能确定的是,阿嫂她们肯定不在城中,很可能已经被连夜转移到城郊了。刚刚你来之前,我们确定了城郊几个重点怀疑目标,都是洛阳商人的储货仓库一类的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最容易藏人,所以明天天亮就要继续去查。”
檀羽点头道:“那就辛苦大家了。今天这么晚了,大家先休息吧,明天还有好多大事要做。木兰姊,门外陈庆之调来的四名好手供你差使,今晚守夜的事就交给他们吧。”
说罢众人各自回房。知道檀羽要来,高长恭已经让米氏请其他客人离开,将整个大院都包下,这样三三两两分配下去,至少每人都能有床安睡。
唯独仙姬见到陶贞宝回来,兴奋不已,拉着他去看被漂女整得惨兮兮的司马灵寿。那司马灵寿被漂女碰上,实在没逃过蜂叮虫咬的命运,真可谓美人蛇蝎。好在漂女还算手下留了情,再有妙手回春,经过几日休养,司马灵寿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陶贞宝见了司马灵寿,倒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反而回头埋怨起仙姬和漂女的胡闹来。
次日一早吃完早饭,檀羽安排道:“兰陵和二郎按计划继续搜寻英姊她们的下落。影儿、仙姬和陶贤弟留下来想个办法再试试那司马灵寿吧,看他到底能不能为我所用。其他人一会随我去长安大市。”
“长安大市?”众人闻言大奇。
高长恭道:“那可是鲍照的老巢,师母他们一开始不就被关押在那儿吗。我曾数次进去,里面龙蛇混杂、深不可测,我一进去就有人盯着,所以每次都一无所获。”
檀羽笑道:“正因为如此,才要去会会那些人。鲍照在那长安大市也只能算是外乡客居之人,他的后台是谁,不亲自进虎穴一观,如何知道。”
“可万一他下黑手……”
“你们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我可是断案的公差,我走到哪,就是案子查到了哪。我要是在长安大市出事,那可不是什么小事,那些洛阳商人以后还想在长安过吗?所以我就是要带着大家大张旗鼓地在他们面前现身,让他们反而没有办法动手。”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多言。
待收拾停当,林儿和寻阳一左一右挽着檀羽就出了门。后面木兰、慕利延和两名卫士紧紧跟着。
檀羽见林儿今天装扮得十分特别,在她肩头嗅了嗅,问道:“林儿身上什么味道,好香啊?”林儿笑道:“嘿嘿,这是公主教我抹的花蜜。”檀羽大奇:“林儿一向素面朝天,怎的今天变了?”说着转头看向寻阳,寻阳怯怯地道:“羽郎,是我的错,我……”
檀羽笑道:“公主道歉作什么?我觉得很香呢。以前我们都是山里的老伧,自从公主来后,把我们从寒门提升为上品了。”
林儿道:“阿兄你误会了,公主是怕你闻不惯这气味。我给她说,她涂的花蜜太刺鼻,阿兄有咳喘病,闻了只会有害无益。不过,有小妹我在,自然没问题啦。我在花蜜中加了能止咳平喘的百合、能祛湿解闷的佩兰,这气味就很适合阿兄。等回了上邽,我们再多种些花来制作花蜜,让姊妹们都能用上。”
檀羽道:“你们两个真是用心啊。”
原来这些日子一直隐匿行藏,今天总算“重见天日”,林儿自然拉着寻阳在房中精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门。两人本就国色天香,这一打扮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檀羽这几天破案已成城中名人,此时又携着这双丽人招摇过市,不论路上行人还是商家店铺,无不停下向三人投来艳羡的目光。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世上只剩下他们三人。
寻阳毕竟是大家闺秀,很不适应这种场景,一直低着头,只偶尔侧头看一下檀羽。
檀羽知她感觉,也就紧握着她手,悄声道:“今天实在迫不得已才这般张扬。只有我们都成了名人,他们才不敢轻易对我们动手,我们也才能更加安全。公主稍作忍耐好吗?”
寻阳有他牵着,心中只有一股暖流,就是刀山火海也敢去了,哪还有半分的不舒服,也就顺从地点点头。
林儿见他二人情形,取笑道:“阿兄,你说阿嫂看到这场景会如何呢?”说得羽、寻二人一阵脸红。
第十二回大市
大市是商贾货殖之人资贷贩卖之所。其中多设闾里,以供工巧屠贩之人所居。北朝时期的洛阳大市,其中通商、达货、阜财、金肆各里,居住的全是豪富之家。
长安近两百年历经战乱,城垣破败、商贾凋零,早已不复两汉盛景。洛阳商贾们为了西出凉州方便,方在原长安城南郊重开大市,将洛阳大市的形制规模搬到了长安。大市中最大的一处崇仁坊,正是这次洛商会议的举行地。檀羽携二美走进崇仁坊,当先便是一个极大的宗庙,很多人在烧香祭祀。檀羽细看之下,其中供奉的原来是真武大帝,便道:“真武是北方神,又是水神,的确适合在此处供奉呢。”
走过真武庙,就是一个很大的庭院,正面一处大的客堂,上书三个字“议事堂”。檀羽正欲走近,却被人拦住,道:“这里正在议事,不方便接待。后院正在演戏,客人请到后院观看吧。”林儿愠道:“原来这洛商会议是不公开的啊?那我们岂不白来了?”檀羽笑道:“怎会是白来,肯定能碰到几个熟人的。走吧,听戏去。”
说着也就绕过议事堂往后面走。一路之人也不知是因见过檀羽断案,还是知道有人正在找林儿,见到这二人无不睁大了眼仔细观瞧,两人一路走过来就这样被无数人的眼光盯着。
又穿过几个庭院才来到一处歌舞台子,台上看样子是在演踏摇戏。只不过看戏的人并不多,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
在不多的几个观赏者中,檀羽眼光一扫,就发现了熟人,笑对林儿道:“我说吧,熟人在此。”
林儿顺着他手指看去,一个魁梧的大汉正倒在一张藤席上打瞌睡,定睛细看,原来是他们在药王坛见过的胡商释道仙。
林儿兴奋道:“打个照面去。”便当先过去摇了摇释道仙。释道仙被她摇醒,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林儿笑问:“法师,还认得我们吗?”释道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惊道:“檀小姑,檀公子?二位怎会在这里?”林儿道:“听说洛商会议热闹得很,我们自然要来凑凑热闹啦。法师怎么在这里睡起大觉来了?”
释道仙忙让他们坐了,这才说道:“什么热闹,就是一群人斗嘴而已,我可没什么兴趣听,还不如在这里睡觉呢。一会儿刘老悭回来自会给我讲的。”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原来自药王坛别过,释道仙等人又做了几桩买卖,就来到长安参加洛商会议。
正说着,却见刘宝和另两人从外面走进园中,一脸的怒气。刘宝一屁股坐在藤席上,向释道仙抱怨道:“早知道就不该来参加这劳什子的会。一个上午就在吵吵吵,真没意思。”释道仙道:“叫你不要来你偏来,那我们下午就走?”
刘宝还没答话,却发现了坐在一旁的檀羽等人,有些诧异地道:“檀公子,檀小姑?”
檀羽拱手见礼道:“刘掌柜别来无恙?”
“这两天老听到你们兄妹的名字,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啊。当初我们还约定征讨之事若成,我就去上邽做买卖,没想到檀公子竟和那坞主结了歃血之盟,有趣得紧啊。”
“那当初我们的约定……”
“自当兑现诺言。我昨天还和老秃商量派哪个徒弟去上邽比较合适呢,等离开长安,我们就选派人过去。”
他又把同他一道来的两人介绍给檀羽:“这位是冯季,贩丝绸的。这位是蒋辰,贩茶叶的。”
檀羽道声“久仰”,又问道:“刘掌柜刚才何故如此生气啊?”
“为了一个二曹令的小官,无所不用其极,怎能不叫人生气。”
“愿闻其详。”
“这次洛商会议的目的之一呢,就是因为现任长安大市的‘商贾部二曹令’尔朱郁德要调离长安,按照以往的规矩,二曹令是直接在大市商贾中提选,需要大市商贾们共同推举。本来做二曹令是给往来的同行一个方便,可长安因为地处要地,所以二曹令的权力就变得很重,好多人眼红这个位置。”
“所以大家就吵着都想当二曹令?”
“没错。当然了,目前最有实力来竞争的也就两个人。一个是二曹令手下主簿长孙抗,他掌控着往来长安九成的船只和马车,势力极大。另一个则是二曹令的长子尔朱代勤,从洛阳到长安,至少有一半的客栈、赌场、柏堂是他的产业,整个关中的商道基本都在他父子二人的眼皮之下。这长孙抗和尔朱代勤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人本就明争暗斗好多年了,这次推选二曹令更是摆到了台面上,洛商会议成了他二人的斗嘴会议,真是无聊透顶。”
檀羽明白了大概,续问道:“你说的‘推选’将如何进行?”
“既然二曹令是大家公推来决定,所以只要在长安大市经营的洛阳籍商贾都有推举之权。在本月底这里会举行一个推选仪式,每人写下自己心中的下任二曹令人选丢在一个木箱里,谁得到的支持最多谁就当选。而在这之前,就是给想要候选人争夺支持的时间。”
檀羽一算时间,那不是还有五天吗,便道:“还有五天才推选,你们今天就走?”
“本来我们来这里是觉得以后做买卖会时常经过长安,所以选一个自己满意的二曹令也很重要。可现在看来,长孙、尔朱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选谁都无所谓,在此无益,不如早走。”
“听你的意思,只要是洛阳商人,谁都可以被推举?”
刘宝点点头。
“那刘掌柜为何不自己去参选二曹令呢?”
刘宝一时没反应过来,后面的冯季听到此言,立即兴奋地道:“檀公子说得对啊,我刚刚就和刘兄说,干脆他自己去选算了。怕什么,不就是比谁钱多吗?你这买卖都做到了全天下的人,还怕那两家?再说了,这不是还有兄弟们帮忙嘛。”
刘宝却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这倒不是钱的问题。要我像尔朱代勤那样到处和人斗嘴、煽风点火,我嘴笨,没那能耐,还是算了吧。”
第十三回交易
他一说这话,林儿“噗哧”就笑了,说道:“刘掌柜这有什么可怕的,你面前的檀公子别的本事没有,生平就会与人舌战。这事你找他帮忙啊。”旁边檀羽啐道:“我只会舌战?”林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刘宝似乎也想起了别人的传言,檀羽极擅舌战。可他还是吃不准,犹豫道:“檀公子舌战虽然厉害,可毕竟我们都不是长安本地人,远没有长孙、尔朱二人根基深,只怕……”
檀羽刚才问话的意思,其实已经被林儿看穿了,那就是他想把刘宝推上二曹令的宝座。一方面,他觉得刘宝、释道仙这几个掌柜从言谈举止上看都是纯粹的商贩,让他们来做二曹令有利无害,另一方面,他能在这里有一个商道上的朋友,以后行事会方便很多。至于刘宝担心的根基深浅问题,檀羽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他道:“如果刘掌柜真的愿意参选,就算长孙、尔朱二人的根基比松柏还深,我也有信心能把他们脚下的土松开。”
刘宝已知檀羽连盗寇都能结交,说不定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心中盘算良久,忽然下定决心地道:“那好,我就来试试。”
冯季听他此言,拍手道:“好啊,我这就去告诉其他几个掌柜。”檀羽忙阻道:“冯掌柜别急,既然刘掌柜决定参选,那就一定要选上。我们必须精确地计划、小心地应对,因为我们的对手可不是善良之辈啊。”冯季道:“檀公子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檀羽道:“首先我们要分一下工。参选涉及的面很广,需要有人负责宣传,有人负责联络,有人负责资财,当然还要有人负责斗嘴。”
林儿先道:“宣传嘛我和寻阳姊最拿手了,交给我们吧?”檀羽笑道:“林儿不休沐了?”林儿道:“这事有趣得很,就当是玩啦,嘿嘿。斗嘴的事自然阿兄负责了。那联络和资财呢?”冯季道:“交给我们三个吧?”说着他拍了拍释道仙和蒋辰的肩膀。
刘宝却犹豫起来:“各位,我虽然决定参选,可我不愿像长孙、尔朱二人那样吵来吵去,一会儿你说我扒灰,一会儿我说你偷人。如果是那样,我情愿不选。”
檀羽道:“刘掌柜所言极是,我们要真诚地参选,不作弊,不抹黑,不挑拨,不骂娘。当然,我们是君子,可别人却有可能都是小人。所以,我们也要尽力阻止别人作弊。刘掌柜,都什么样的人有推选之权?”
刘宝道:“只要是拿着洛阳的路引,缴纳一定数额的行市钱就可以了。”
檀羽皱眉道:“我听林儿说,她曾遇到过一个从洛阳来的户头,听她说是有人给她钱让她来这里。如果是这样,我相信一定有人是在花钱买人头,这样一来我们就没什么机会了。所以我们首先就要查清此事。”
刘宝道:“老秃,要不你先去打听打听,真是如此,我们一定要把这事揭发出来!”
他们正商量的时候,戏台陆陆续续过来了不少人,想来都是受不了斗嘴会议的。直到临近晌午,忽来了一个家仆模样的,对羽、林二人道:“二曹令请二位到偏厅叙话。”
林儿奇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檀羽微微一笑,他那般大张旗鼓地到这大市来,正是要让这二曹令主动来找自己,此时这位二曹令果然沉不住气了。于是他回了声“好”,然后对刘宝道:“接下来我们就先按照商量的计划行动吧?我住秦家大院,有什么消息请及时告知。”
刘宝道:“好的,我这就去联络几个同道来共同参与此事。檀公子、檀小姑,二曹令怎会找你们?他可是个老江湖,你们要小心啊。”檀羽道声“放心”就携己方众人出了院。
众人随那家仆到了偏厅,见厅上正端坐一人,五十多岁年纪,想必就是二曹令尔朱郁德了。
尔朱郁德见羽、林二人至,忙让了座,赔笑道:“听说檀公子到了长安大市,刚刚一直在议事堂,不便出来,有失怠慢,还请见谅。”
檀羽拱手道:“二曹令太客气了。我就是带家妹出来凑凑热闹,二曹令有大事要做,不必拨冗相陪的。”
谁知尔朱郁德脸色一转,沉声道:“檀公子这可不好。你哪里不会逛,偏偏来我这长安大市,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我这里有什么问题呢。”
檀羽倒没料到他翻脸如翻书,也正色道:“人说你做贼心虚。这里若没问题,何惧我一个文弱书生?”
他满以为尔朱郁德会就此发怒,谁知他又转回笑脸,把手一挥,就有下人端上来几个锦盘,盘中全是丝帛和各种珍珠首饰。尔朱郁德道:“檀公子说的是,我见檀公子年纪轻轻,就敢作敢为,非常地欣赏啊。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请公子笑纳。”
檀羽心道:“拿钱来封口,有点意思啊。”口中道:“承蒙二曹令看得起,不过这礼若收了,那案子可就没法儿断了。”
尔朱郁德道:“檀公子又无公职在身,断案本就不是分内之事,何苦跟钱过不去呢?”
檀羽道:“二曹令这话可小心了。我若从你这取走一匹帛,未来就可作为你贿赂的证据,还是赶紧收起来才是。”
尔朱郁德忽然一声冷哼,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不去打听打听,在长安城有谁敢和我这样说话。我敬你是个人物才好言相加,当真是不识好歹。”
檀羽也不卑不亢:“也请二曹令去了解下在下的过去。赵郡太守、定襄永宁寺僧人,哪个不是横行一方的土霸王,最终还是免不了覆灭之命。这世上邪胜正,我还从来没见过。”
尔朱郁德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喝道:“不送!”
檀羽微微一笑,拱手就要道别,林儿却调皮地在后面说了句:“请二曹令转告鲍兄长,那天不辞而别,实在对不住。阿姊我一定会找到的,鲍兄长如果还有一点手足之爱,就赶紧迷途知返吧。”
尔朱郁德被她气得胡子眉毛皱到了一处,在他身后,内堂中更有一人脸色铁青,那人自然就是鲍照。
羽、林二人走出大市。林儿长舒一口气道:“有阿兄在就是能扬眉吐气啊。听阿兄的语气,似乎已笃定这二曹令和纵火案有关,难道你已知道真相?”
檀羽笑道:“八九不离十吧。其实那天看了现场之后,我就有所判断,今天见了这尔朱郁德的言行,更坚定了我的想法。林儿你想,那张家大院濒临渭河码头,最适合派什么用处呢?”
“财货仓库?”
“不错。洛阳商人想在这里建转运商道,大的转运仓库是必须的,张家大院显然是最佳选择。”
“可他们出钱买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纵火呢?”
“我也一直纳闷这事,那天那个张善人欲言又止,我本来猜测他可能已经和洛阳商人达成了某种私下的交易。可为什么他们还要纵火呢?今天听了刘掌柜的话,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洛阳商人也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与之达成了秘密交易,那另一派不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吗?”
说着他一声叹息,林儿也已明白事情的真相。
第十四回用药
刚回到秦家大院,就见漂女气轰轰地站在院中。林儿忙问:“美女,怎么了?”
漂女鼓着腮帮道:“我受不了里面两个人了。”
“师弟和玉娘?”
“世上哪有这般忸怩的男人,这般大胆的女子啊。从你们走到现在,两个人从上房追到下房,各种难以启齿的话,我都快疯掉了。”
众人闻言无不捧腹,仙姬是西域女子,对男女情爱毫不掩饰,陶贞宝又是腼腆之人,不知如何拒绝,两人就这样缠缠绵绵、打打闹闹也在情理之中。
檀羽道:“让他们闹吧,我们到前院去。”
林儿边走边问:“司马灵寿那边怎样了?”漂女道:“有我这大美女出马,还有难得住的事吗?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肯定是全招了。”林儿皱眉道:“我还以为他应该很有骨气才对呢,原来这么容易就服了软。”漂女兴致勃勃地道:“你这可错怪他了,若不是碰到本大美女,他也是个硬汉子。他还是第一个试验我的独门秘方失魂散的。”
“失魂散?你对他用药了?”林儿突然站住了脚。
漂女被她犀利的目光一瞪,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林儿补充道:“试探司马灵寿并无不妥。但他虽是南朝人,却跟了我这许多时日,还用心保护我,这话我上次交待兰陵时就说得很清楚,他没给你说吗?”
漂女被她一问,刚才兴奋的神情立时没了,竟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怯的看着林儿。
林儿见她如此神情,也觉自己适才语气重了些,便放缓声音道:“用了哪些药?曼陀罗?”
谁知漂女此时方如丢了魂似的,只能用细如蚊蝇的声音支吾道:“米……米壳。”
“罂粟!”林儿这才真正地震惊了。
她对自己人还从未这般生气过,震怒之余,她反而平静下来了,对漂女道:“美女……哦不,徐小姑,我只知你喜欢捉弄人,但没想到你竟下如此毒辣的狠手。你与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也不为难你,你走吧。”
漂女哪想到她忽然如此决绝,一时有些呆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转头向檀羽求救。
檀羽自然听到了她二人的对话。他也是第一次见林儿如此发脾气,心中有些迟疑,但他还是尊重了林儿的决定,说道:“影儿,我虽不懂药,但也知罂粟别名‘断肠草’,是天下最毒的毒药,尝之则立毙。本来,这次是我让你去探司马灵寿的虚实。然而探查虚实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我们实在想不到会用下剧毒这种方式。莫说他不是罪犯,即便是,也不应用断肠草毒他吧。听林儿的,你走吧,以后要存仁爱之心,不然你的满腹医术只能是害人的凶器。”又对林儿道:“林儿别生气了,进屋喝杯茶吧。”说着扶林儿进了内屋。
一时变起突然,寻阳见羽、林二人进屋,自然地跟了进去,慕利延也随之而入。唯木兰曾保护过漂女一时,多少有些感情,伫立在屋外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漂女从小受父亲娇惯,又与世隔绝,哪懂什么人情世故,从来都是任性而为。直到遇上高长恭,既而又与林儿接触,才逐渐有了几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可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就遭林儿驱逐,她哪里承受得住,生平第一次掉下泪来,就这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木兰见状,忙去拉她,哪知她心念坚决,并不起身。木兰忙进得内屋,向林儿禀道:“主母,徐小姑在外面泪如雨下,正跪着呢,怎么拉都不肯起来。”谁知林儿心意亦很坚决,摇摇头示意不去理她。
于是任由漂女在外面跪着,屋内之人都无动于衷,只檀羽让寻阳去探望一下司马灵寿,又对慕利延道:“麻烦三坞主去替我调查一下那个叫吴丑的纵火者。记得要保密,别让人知道。”慕利延依言出去。
下午时,刘宝差人送了信来,说明天一早就要和其他两个参选人在议事堂进行第一次舌战,请檀公子务必参加。
直到傍晚时分,高长恭回来了,见到跪在院中的漂女,大惊失色,忙问旁边的木兰是什么情况。待木兰讲完,高长恭冲进内屋,向林儿求情道:“师叔容禀,徐小姑天性不谙世事,做事情都不过心,难免有些出格。如今她知道错了,错而改之,善莫大焉。师叔就原谅她吧?”
林儿道:“这不是我是否原谅她的问题。虽然司马灵寿有可能是敌人派来的奸细,可他毕竟没做过伤害大家的任何事,还保护我和玉娘多时。莫说是朋友,兰陵你会对一个路人下断肠草这种剧毒吗?由此推而论之,就知她与我们不是一条心,我哪敢让她做我们的伙伴。”
高长恭被她说得语塞。大家在一起就是建立在绝对的信任之上,这是一种可以将后背放心交给对方的感情。漂女这一次,的确是伤透了羽、林二人的心。
高长恭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今天调查的进展报告了一下,就出去陪着仍然跪着的漂女。
随着月上中天,众人都各自睡了,夜里的寒气也渐渐上来。再过几天就要入冬,此时已非常冷了。
漂女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腿开始瑟瑟地发抖。高长恭没有睡,一个人坐在石阶上陪她。见她冻得难受,就取了厚衣服过来给她披上,又在旁边升起一堆火来,然后拿了本书借着火光慢慢地看着。
漂女被冷风一吹,心情也由悲伤变成平静,对高长恭深情地说了句:“高阿兄,谢谢你。”
高长恭于感情方面是个木讷之人,没从那声“阿兄”中听出更多的意思,只是说道:“其实我也有责任的。刚碰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喜欢捉弄人。那时我只当你是小孩贪玩,没有出言劝戒,也没有给师叔讲明利害关系,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漂女却笑了,“高阿兄不用自责。我在这跪了一下午,让我认清了好多事。记得以前小时候,阿爹哪怕大声和我说一句,我也会赌气躲起来不理他。可今天仙姑说那么绝情的话,我不但没走,还心甘情愿地跪在这里,我明白我离不开你们、离不开高阿兄。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朋友,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自从和你们在一起,我感觉你们之间好温馨,我想融入到你们中间。今天的事是我错了,我要一直跪在这,直到仙姑愿意相信我、原谅我。”
高长恭听她一片赤诚之言,心中泛起阵阵感动,说道:“师叔是个重感情的人。我相信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其实,林儿此时也难以入眠。她和漂女是如此相似,早已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反正睡不着,林儿索性跑到寻阳床上,钻进她的被窝,两人聊起了私房话。
“寻阳姊,你说我算不算心肠狠?”
“不算吧。如果林儿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也就指挥不了兰陵、木兰姊、三坞主这样的厉害人物了。”
“我和美女其实很投缘,毕竟这世上学医的女子本不多。可今天的事我实在没办法啊。”说着,林儿脸上泛起了无奈的苦涩。
寻阳见她难过,转移话题道:“下午我去探望司马大侠。他平时很少说话,今天却说了好多。他说这几次被徐小姑捉弄,让他反而明白了很多事。他本是一个猎人,不是商贾,跟动物搏杀他很在行,跟人勾心斗角却不行。他和他弟在南朝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下等人,别提和那些贵族有什么瓜葛。他这次来我们这里的确是得到其主子的传信来跟踪我们的行迹。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和他弟从来没向其主子传递过任何关于我们的消息。”
两人聊到很晚才睡着。次日一早,众人起床梳洗完毕走出内屋,却见院中多了个人跪在那里,正是司马灵寿。林儿大奇,忙去询问高长恭是怎么回事。
第十五回收服
高长恭道:“司马大侠知道师叔在惩罚徐小姑,也过来跪在了这里,他说他起心是想来做奸细,欺骗了大家,所以他也应受到惩罚。”
林儿回头看向檀羽寻求对策,檀羽道:“你决定吧。”
林儿便走到司马灵寿和漂女身前,抿了抿嘴唇,又深吸口气,然后正色道:“希望昨晚的一跪,能让你们明白,作为伙伴,最重要的是绝对的信任和相互的扶持。我们身处在巨大的沼泽中,只有手拉着手才不会陷落。以后你们做任何事都要把所有人放在心中,这样我们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庭。你们起来吧。”
漂女跪了十几个时辰,腿早就木了,哪里还起得来,听到林儿这话,终于支撑不住,瘫在了地上。
林儿忙过去扶住她,掀开她底裙一看,只见她两个膝盖已经红肿之极,正在往外涌着血水。
林儿一阵怜惜,轻声问道:“美女,痛吗?痛就哭出来吧?”
漂女却一脸幸福的笑容,道:“林儿阿姊,谢谢你原谅我。”
林儿几乎要落下泪来,一面替她揉捏腿部几处大穴,一面柔声道:“以后还叫我仙姑吧,还是那个调皮的美女比较可爱。”又转头对木兰道:“帮我到厨下取些鱼腥草来。”
那边檀羽则上前和司马灵寿见礼。司马灵寿显然不懂文人的习惯,开口便喊了声“主公”。这个连仙姬都知道不对,瘪着嘴道:“你这人真笨。檀小姑叫‘主母’,檀公子是她阿兄,又不是她夫君,你怎么能叫‘主公’呢?”
司马灵寿一时有些迷茫,抱怨道:“你们文人就是麻烦。”这表情让檀羽想起了在上邽初见时的情景,不禁一笑,道:“还是叫‘公子’吧。这里只林儿一个是主人,我们都是随从。”林儿自昨晚树立权威,众人无不信服,自然没有异议。
司马灵寿想了想又道:“听兰陵兄说,主母要找的阿姊就在长安城郊,他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小人没别的长处,只擅追踪寻觅,只要有女人的味道,我就能闻出来。请让我随兰陵兄前去。”
檀羽大喜道:“有司马大侠帮忙,必定如虎添翼。那就拜托了。”说完,高长恭、韩均和司马灵寿就出了门。
林儿已经将鱼腥草敷在了漂女的伤口处,然后道:“阿兄今天要去为刘掌柜助阵,师弟和三坞主陪他去吧。美女在家养伤,我们四个姊妹就去街上宣扬刘掌柜的德行和商道。”
檀羽点头道:“那你们可要小心啊。那些人一直虎视眈眈,别给他们狗急跳墙的机会。陈庆之的守卫留下三个,加上木兰姊,你们四个每个都要被贴身保护。”
一路上,檀羽又问起了吴丑的情况,慕利延道:“他是城西一家柏堂的杂役。父母双亡,没有家室,平日里无所事事,就爱与女乐们在一处厮闹。”
檀羽皱眉道:“这种泼皮倒是不好对付啊,真个直接抓了来,他定说是看上了那张家某个漂亮小女,由爱生恨,才纵火烧屋。幕后主使者若发现我们去找吴丑,说不定杀人灭口也未可知。看来得从旁人下手。”
他思虑良久,回头对陶贞宝道:“陶贤弟,这事还非你不行。既然他爱与女乐厮闹,就必定有相好的女乐。你假装客人去那柏堂中,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查探出与之相好的妇人是谁。这样我们只需花钱请那妇人出堂,仔细盘问,必有所得。”
陶贞宝听完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要是被鲍小姑知道了……”檀羽笑道:“你这是因公事而不拘小节,鲍小姑知道了只会赞你智勇双全,怎会说你不好。”陶贞宝道:“真的?”檀羽笑着点点头,陶贞宝这才悻悻地去了。
到得长安大市,释道仙和冯季已等在门口多时。见到檀羽,冯季首先迎了上来,小声对檀羽道:“昨天我和法师去调查是否有买人头的嫌疑,结果真是触目惊心啊。据一个文书说,目前已经交了行市钱的客商中,真正他认识的、平时在大市中坐贾的,十不足二。即使洛商会议名气大,很多人第一次慕名来此,算它是平常的两倍,这么算来,也至少有四成的客商是有人花钱雇的。”
“谁雇的查出来了吗?”
“如果檀公子说的那个户头真是鹤觞居找来的,那应该是船帮的人。鹤觞居的财货平时全靠长孙抗的船帮罩着才平安无事。”
“这就奇了,既是长孙抗的人,那尔朱郁德作为对手,没有去查这些人的底吗?”
“光从表面上看,他们并没有违反规矩。他们是洛阳人,也都在洛阳做些小本买卖,就像那个户头一样。二曹令即使查过他们的底,相信得到的结果也是符合规定,那样的话,这些人也很难引起他的注意吧。”
“是啊,除非找到确实证据证明他替这些人交了行市钱,否则就只能任由他们作弊。”
“檀公子有神断之能,相信一定能查出些端倪来的。然而只剩下四天了……”
檀羽心道:“这事还得靠影儿啊。”口中道:“请冯掌柜派人去我下处,把这些情况告诉家妹,让她和影儿想想办法。”冯季立即派了个仆人前去。
话分两头。先说檀羽随着冯季走入议事堂,堂内已聚集了不少人。檀羽的进来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刘宝更是直接走了过来迎接,一切状况都说明,这二曹令之争已非常激烈。
人群中,檀羽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尔朱郁德身后的鲍照。自从和林儿撕破脸后,他的态度就不像以前那么慈祥和友善了。此时他正冷冷地看着檀羽,那目光如此怨毒,套一句俗话就是,如果眼光能杀人,檀羽已经死了一百次。
刘宝将檀羽带到尔朱郁德面道:“二曹令已经见过了,这就是我的谋士,檀羽檀公子。”他又将长孙抗、尔朱代勤介绍给檀羽。那长孙抗想是常年跑船的缘故,皮肤晒成了古桐色,一脸的英气,而尔朱代勤则作书生打扮,白净面皮,想是养尊处优的主。
二人的表情也十分不同。长孙抗对檀羽和颜悦色,绝不像一个即将展开恶战的对手。尔朱代勤却和他父亲一样,脸上阴晴不定。檀羽其实心中早有计较,那纵火案极有可能就是尔朱父子干的,自己手中握着他二人的把柄,自然是对自己又恨又怕。而长孙抗却对二曹令位置胸有成竹,反而有意拉拢檀羽。
这时尔朱郁德朗声道:“我想大家都听说了,刘掌柜决定参选二曹令。众所周知,刘掌柜的商道遍及天下,凡州郡都会之处皆有其富室,凡舟车所通、足迹所履,莫不商贩。海内之货、咸萃其庭,产匹铜山,家藏金穴,楼观出云,车马之盛、堪比王者。刘掌柜的身份地位作二曹令是没得说。不过,我们还是要按规矩来,今天将是舌战的最后一天,接下来的三天不得再对对手进行诋毁,直到公开推选。今天的议题,就请三位陈述一下如果你当上二曹令,将在长安大市做些什么吧。”
第十六回文论
尔朱代勤显然是和父亲商量过的,当先说道:“我尔朱家在东到洛阳、西到长安,不下几十家客栈、赌场、柏堂。如果在下有幸接任二曹令,我愿让各位在这些场子吃住三日,以后只要是洛阳的商人,全都优待。”
长孙抗显然也不甘落后,接道:“从北到南,天下的商贩多是走水路,那少不得要坐我船帮的船。如果我能接任二曹令,以后大家的船资全都好商量。另外,我还要承诺,在各地开设私驿,凭借我船帮的优势,以后大家要向洛阳送信那就方便了。总之,只要是对大家有利的事,我都会不遗余力去做。”
尔朱代勤讥道:“哼,说得倒是冠冕堂皇。长孙兄在二曹令手下也有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想过开设私驿为大家谋利呢?非要等到推选时才许下承诺。我看到时候就算选上了你,你也一定会反悔的。”
长孙抗不甘示弱地道:“说我冠冕堂皇,尔朱兄也不遑多让啊。远的不说,就以长安为例。远近数十里就一家乐户,那就是你家开的,为什么?还不是你们家势力大,谁要在这里开办乐户,首先就会被你们挤兑。尔朱兄若是做了二曹令,只怕更会变本加厉,哪还有在座各位的活路。”
他二人斗嘴斗惯了,谁也不肯服谁的软,尽拣对方不堪之事说。
身为胡僧的释道仙有些忍不住了,突然大喝一声:“你们吵完没有?我们还没说话呢。”那二人这才住了嘴,齐齐看向刘宝。
刘宝小声对檀羽道:“我在长安没那么大产业。要不就说我要是能选上二曹令,就由我来给大家免息放贷吧?”
檀羽笑笑,道声“不必”,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此间诸位皆是常年在外的商贩,想必都明白一个道理,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长孙、尔朱二位都给出了让人动心的承诺,无论是房钱减半,还是川资减半,每个人一年少说也要省几千甚至几万钱。可他二位也都是商人,他们有钱不赚却给大家减钱,自然是因为能从中得到更大的好处。试想,得到二曹令之位,且不说名气大增,以后做许多事都是得天独厚,所以他们自然愿意许下各种诺言。可是在刘掌柜看来,二曹令对于长安大市的确位高权重,但归根结底是大家推选出来为同乡救危扶困的,如何在名利的诱惑和替大家做事这中间找到平衡点,这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
“所以,我们提出四个字,叫‘德、信、乐、宜’。人都说‘无奸不商’,把商贾排在了士农工商的最末,可我们却要坚信‘商工农士’的理念,立意改变商贾在人们心中‘奸’的形象。因此,刘掌柜一旦当选,将竭尽其力倡导‘以德经商’,大家公开、平等、自由的竞争,只有这样才能令商业繁荣,大家共同赚钱。”
“要以德经商,首先就是一个‘信’字。诚信为本,才能长期稳定地和上下行商保持良好关系。那些不诚之人,不仅破坏的是他个人的商路,也破坏了洛阳商人这个集体的整体信誉。因此,刘掌柜一旦当选,必须严厉惩治那些不诚的小人,将其清除出我们这个族群。”
“接下来这个字是‘乐’。大家经商都是很苦的,整日里奔波跋涉,勾心斗角,全无快乐可言。即使在长安、洛阳这些大都会,也很难找到即时行乐之所。因此,刘掌柜一旦当选,必定想方设法为大家寻求经商之余的快乐,我们要鼓动州衙发展歌舞乐坊、文人诗社,让大家在长安的日子不会感到一丝的寂寞和惆怅。”
“最后,我们也理解,大家在外行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大家既然来到长安,来到我们长安大市,那我们就应该尽力让大家摆脱行旅之苦,把这里变成宜居宜行的好地方。因此,刘掌柜一旦当选,必将鼓励坐贾的优先发展,让大家能住得顺心、走得安心。同时还要支援长安本地的州学和私塾,让愿意留下来的商贩其子孙有学堂可上。”
“刘掌柜手底下虽有一个大的商团,可他也是贾人,也要为利而动,即使当上二曹令,也不会在借贷方面给大家让一分的利。但是,他会尽其所能,为大家创造一个良好的经商氛围,让各位去赚天下人的钱,那才是对我们洛阳商贾最大的福祉。”
他本就辩才无碍,在这群钻进钱眼里的商贾中更是鹤立鸡群。在场之人未必真的全听懂了他的意思,即使全听懂了也未必真就相信。可这种宗师级的文论所带来的对心灵的震撼才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人一生中能聆听一次儒者为你演说,亲身感受那从所未有的强大气场,这才是最大的幸运。
这时,别说在场其他人,就是身为当事人的刘宝也听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些都是未来自己要做的事吗?刚才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长孙、尔朱二人更是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檀羽,没有一句话。直到檀羽已经停下来很久,人群中终于有人叫了声好,接着才是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自从太原天师观中,檀羽被林儿赶鸭子上架,完成第一次舌战开始,他已经历了大小舌战十余次。过去多年静心苦读所沉淀的学识已被他充分发挥出来。更兼上次仇池离宫中,他一人独战十余位当世顶尖高手,虽然落败,但他在那里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蜕变,实力也是更上一层楼,成为了当世一流的高手。此时的他,对舌战和文论的技巧、如何调动在场之人的情感已经拿捏得恰到好处。所以让他面对一群老悭,就如同绝世武功高手碰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就是从他身上释放出的战意,就已经足够制敌了。
尔朱郁德本来计划在他讲完之后再安排一场自由的舌战,现在看来,显然没有这个必要了。除非他们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像仇池离宫那么多的高手,否则在舌战一技上,他们是不可能再有任何胜算。于是尔朱郁德当即宣布:“今天的文论到此结束。”
走出长安大市,冯季兴奋地道:“檀公子的话真是太妙了,句句都是我想说的。可这些话要从我口中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呢。刚才我听几个同乡说,他们本来想选长孙抗,听了你的话,都决定改投刘兄了。”
刘宝也道:“是啊。以前我只听说檀公子辩才很好,可刚才听你一开口,那气势就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这样的气势,真是堪比七大族宗了。”
檀羽谦道:“刘掌柜谬赞了,檀羽何德何能,敢与族宗分庭抗礼。今日不过是胜在对手实力较弱上,他们若提前准备,找几个高人坐镇,我也没那么容易过关。好了,在下先告辞了,舌战虽然赢了,可选举还没有赢。侦破手上几个案子才是致胜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