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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民心
卢遐等四人向檀羽、寻阳辞行道:“多谢檀公子、寻阳公主救命之恩,汉中再不是可居之地,我们这就返回平城,檀公子、公主保重。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之处,请随时传一封信到平城。”
檀羽早知他们已有离开汉中之意,也不挽留,就此与他们别过。那边寻阳也与他们一一见礼,这些日子祸福与共,也令他们多了一层情感。待告别完,檀羽方和寻阳、木兰、慕容白曜等迅速返回上邽县城。
上邽的宋军已经撤走,城门暂时开放,林儿正在指挥兵勇加固城墙、补充军需。见檀羽等人终于回来,林儿兴奋地跑过去迎接。谁知还没下车,檀羽就抱怨道:“林儿你怎么这般糊涂。”
林儿大奇,忙问怎么回事。檀羽道:“我从汉中过来,见沿路麦子都已成熟,你怎不趁宋军撤走的间隙组织人马立即抢收,还在这修什么劳什子城墙。”
林儿这才恍然大悟,尴尬地小声问跟过来的兰英道:“怎么麦子这时候熟啊?”
兰英微微一笑,道:“冬小麦一般四月底五月初成熟,算算日子应该还有几天。不过今年雨水充沛,所以收成提前了吧。羽弟,林儿从小未习农事,这怪不得她,要怪怪我吧,没有提醒于她。”
檀羽道:“我没怪罪你们,只是这事万万拖不得,收了粮食才有打持久战的本钱。林儿你赶紧发告示,让百姓们迅速抢收,然后坚壁清野。我们家那几百亩田地也让和夫子赶快组织人马去,务必在宋军回来前把麦子收回城中。”林儿点头称是,火速跑回城去。
当下也不耽搁,乡勇佃农齐出动,浩浩荡荡,去地里抢收麦子。识乐斋诸人也不落人后,只是真正的熟手只有檀羽、兰英、仙姬、令华四人,其他如林儿、寻阳等从未下过地的,也只有在旁边递递水什么的,出不了什么大力。
如此一忙活,不过两天时间,县城周边乡村的土地全被抢收完毕。和其奴年前购置的几百亩土地,所得甚丰,加上前面府库已经换到的粮食,够上千名兵勇一年的口粮。和其奴看着满满的仓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连日忙碌,待收割完麦子,识乐斋诸人总算聚在了一起,讲述着兰英烧屋和檀羽、寻阳在汉中的故事。檀羽紧握着兰英的手,对林儿道:“英姊是可以任大事的。”林儿却好奇地问起了三少主的情况,檀羽对此一无所知。
林儿不禁奇道:“好神秘的女子呢,她有这么大的能力,却甘愿独守深闺,被陈庆之金屋藏娇。虽然陈庆之的确很有魅力,不过这还是很神奇。真想和三少主聊聊天,看她是怎么想的。”
檀羽道:“以后一定有机会的,不过我们得首先把眼下的战事挨过去。林儿,如果宋军再来,你打算怎么应对?鼓虽然厉害,可毕竟对自己人的杀伤也大,保济丸也只能起缓解作用而已,所以是不能长期使用的啊。”
林儿神秘一笑,回头向木兰道:“把我们新的秘密武器给阿兄看看。”
木兰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制的匣子,对着墙壁一揿机括,登时从木匣中激射出六根铁箭,全都紧紧扎在墙上,有的还在微微颤动。
众人见这不起眼的小匣子竟有这等威力,若射在人身上,还不把人射成筛子,全都吓白了脸。
檀羽惊呼道:“这就是金匠手说的‘梅花袖箭’?果然是杀人的利器呢。这也是英姊完成任务的奖励啊,看来此战获胜,英姊是头号功臣。”
刚说完,司马灵寿进来禀道:“宋军的七八支小队如入无人之境,几天时间已攻下汉中周围的所有州县。不过他们和以前的宋军不同,并没有下令屠城,而是攻下一城就直接转向下个城池,绝不逗留。唯一苦的是百姓,现在聚集在汉中城下的难民已有数十万之多了。”
林儿摇头道:“我们虽然守住了上邽,可仇池的百姓终究要遭受流离之苦。”檀羽也叹道:“我们这段时间四方奔走,最终仍然没能挽回败势,南朝人还是笑到了最后。现在我已经彻底迷茫了,到底我们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呢?”众人闻言,无不怅然。
唯有一向沉默的寻阳小声说道:“羽郎,我觉得我们没有败。我常听师尊说,一时的胜败兴亡,都是须臾间的事,一千年后皆归了尘土,这世上唯有民心永存。所以《六韬》上说,为国之道,爱民而已;《三略》也言,圣人之政,降人以心。此战我们虽没能保住城池,可收获了民心。相信无论再过多少年,汉中的百姓都会将‘水心仙子’、‘火娘子’的名字口口相传,这不就是我们的胜利吗?”
檀羽闻言,为之一振,说道:“是啊,我刚才太过执着了。当年永嘉之乱,晋室消亡,然而华夏之历史却永世流传。汉中此番虽落入奸人之手,但只要这股浩然之气还在,就仍有希望。谢谢你,公主。”
两天后,宋军乘着胜利的余威再次回到上邽城下。不过可能是还对魔音有所忌惮,他们并没有攻城,仍由刘骏一人在城下叫战。
城楼上此时多了武艺不弱的慕容白曜,听到下面叫骂,就要请命出战。林儿止住他道:“据我看,似乎这刘三郎也没有再战的意思,他今天的叫骂声明显没有刚开始时那么有力。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些宋军既然是他的部族亲军,那就应该和他感情很好才对。可是长途跋涉来到汉中,大半的弟兄阵亡,剩下的还在这忍受兵戎之苦,这刘三郎也一定会觉得难过吧。”
檀羽道:“是啊,这也一直是我不解的地方。他们来汉中难道就为了耀武扬威吗?我倒觉得他们也一定中了奸人之计,才会来此搏命。如果我们能查出这个奸人是谁,说不定还能令他们帮到我们呢。只可惜现在被困于此,想去调查也没办法。”
正说着,木兰在外面呼喊:“主母快出来看看,远处来了一支军队。”众人忙去城头观看,果见一只数千人的人马正往上邽县城而来,看服色应是仇池军,只是个个面呈土色,应是一群残兵败将。
那支残军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将军,虽然其麾下兵卒皆有颓色,这位将军却战意十足,见上邽城就在眼前,立即催动战马向前,口中大声叫道:“岛夷休要猖狂,我来战你!”待他走得近了,林儿才看清模样,竟是杨保宗麾下那员虎将杨文德。
城下本已叫得有些懒洋洋的刘骏突然听到有人应战,不由得精神一振,倒提着手中大刀,向来将望去。见对面正是那次在己方阵中横冲直撞夺去数十条人命的杨文德,他眼中登时泛起一道精光,大喝道:“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为我死去的弟兄报仇。来啊,与我大战三百回合。但凡有两个人离开这里,你我就算不得英雄!”
那边杨文德提长矛冲进战场,双方剑拔弩张之势已成,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第十八回 单挑
杨文德一声冷笑:“英雄?真真可笑。这城楼上指挥作战的皆是女子,你这贼厮成天和女人叫战,也配称英雄?”
刘骏诧道:“你说我的对手是女子?”
杨文德道:“你难道没听小儿童谣唱吗?须眉跑,女子强,城头樗蒲戏南王。武陵亲王呱呱叫,水心仙子不忙慌。哪天公子做国主,肚皮吃饱有余粮。”城头上的兵勇听到他唱的童谣,迸发出一阵狂笑,整个战场都被笑声包围。
刘骏被笑得怒从心生,喝道:“你们这些索虏,只会拐了弯骂人,敢在刀下见真章吗?”
杨文德也是大吼一声,道:“有何不敢,看矛!”说着举起长矛便向刘骏刺来。刘骏撑起大刀应对,双方立时战在一处。
这一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两人都是以勇猛著称,刀与矛相接,全是硬碰硬,铁器相撞,不时发出火花和刺耳的噪音。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于生死搏斗之际,只有尽出全力,以命相拼,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两员沙场悍将,焉能不知这个道理,每招每式,都是直指对方要害,只要稍一闪神,命就送在当地。城上城下的数千人,全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人这场恶斗。这其中还有不少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相信看一场这样的单挑,以后的沙场生涯也会有所不同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远处又来了一支人马,远远看去,数倍于这支残兵,风风火火地开了过来。残兵中一人大叫道:“不好,追兵到了!”
战场上的杨文德听到这声呼唤,出矛将迎面砍来的大刀格住,对刘骏道:“追我的人来了,你敢放我回去,明天再来与你决战吗?”刘骏道:“你们这些索虏毫无信义、诡计多端,放你回去,再龟缩城中,哪还会再出来。”杨文德道:“我何必诓你,你自己看远处是不是有军队来。”
刘骏抽冷子往回一瞧,果见远处黄沙漫天,确是有大军将至,他心中犹豫片刻,方才放开大刀,说道:“好,我放你走,明日辰时我还在此处等你。”
杨文德收回长矛,于马上一抱拳,道声:“定不失约。”便呼唤自己部下往上邽城下而来。
楼上木兰见状,说道:“他们好像想进城,怎么办?”
林儿急道:“快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可后面的漂女却上前阻道:“仙姑,你要想清楚啊。”
林儿回头问道;“怎么了?”
漂女道:“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哦。虽然你说我不该怀疑自己的伙伴,可这个杨文德也不是我们的伙伴啊。上次见他已是半个多月前了,我们怎么知道他这半个月都做了什么。”
林儿身子一震,“是啊,我太大意了,还好有美女你提醒。阿兄你怎么看?”
檀羽沉吟道:“这个杨文德我是第一次见,对他不了解,我也没法评断。你们和他接触过的拿主意吧?”
林儿又回头看向司马灵寿,除了自己,就只有他在杨保宗军中时间最长了。司马灵寿想了想,道:“如果杨将军已经叛变了,要么是投靠了南朝人,要么投靠了杨保炽。刚才那场恶战不像是演戏,所以不应该是前者。而对于杨保炽来说,他有两万人马,完全不必派什么奸细进城的。”
林儿听她分析得有理,又问漂女的意思,漂女想了想也就点头同意。于是林儿道:“木兰姊,全军列阵,我亲自去迎接这个杨将军。”
城门一开,杨文德手下约三千人马悉数进城。林儿领着识乐斋诸人候在城门后,见杨文德身后还有二人,正是杨头戌和任朏。
三人见林儿相迎,快步过来,拜倒在地。杨文德道:“末将杨文德,率麾下三千残部,特来投靠女公子。”
林儿凌空一扶,柔声道:“杨将军请起,上邽得将军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啊。”
杨文德起身走到杨头戌、任朏二人旁边,介绍道:“杨副将和任军师,小姑都见过。我手下这些兄弟多是杨副将以前军队的人,如何安置,还请小姑示下。”
林儿道:“让木兰姊来安排吧,杨将军请随我城楼上叙话。”说罢众人又重新登上城楼,各自坐定。
林儿这才问道:“自从我们离开剑阁后又发生了什么?杨保宗将军呢?”
杨文德叹了口气道:“自从小姑走后,保宗兄就下定决心要生擒南朝岛夷,所以下令全线进攻。可毕竟敌众我寡,难以对敌,兄身负重伤,我们只能撤退。没想到的是,南人倒没来追我们,反倒杨保炽的人来了。他的名义是我们越境行军,犯了谋逆大罪。就这样,我们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偶尔接触上,我们倒不怎么吃亏。但毕竟他的人马十倍于我,而且粮草充足,就这样拖下去我们只有被拖垮的命。所以兄才决定来投靠小姑。然而前天夜里,兄终于伤重不治,归天了。”他说到最后,竟快要落下英雄泪来,旁边诸人无不受其感染,一阵伤怀。
杨文德停了一下,突然再次拜倒,“任朏和我说,檀小姑率众抗击宋军,那是为百姓称颂的。而我们却被定为谋反大罪,小姑必不肯接纳我们,因为这是把恶名往自己身上揽。可没想到,刚才小姑却亲自下城迎接。如此恩德,末将终生难忘。日后就算粉身碎骨,必为小姑马首是瞻。”
林儿再次扶起他,“各位将军都是忠勇之士,别人不知道,我们岂会不知。如若将你们拒之城下,以后如何能心安。杨将军无需多想,上邽城积粮甚丰,守他几个月没问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我想在城中找块地方,给杨保宗将军和所有战死的军士建一个祠堂,让上邽的百姓世世代代都能记住他们。”
当下林儿就让和其奴去筹划祠堂的事,且不细说。
城外,追击而至的杨保炽见杨文德一部进了上邽城,便下令手下大军将北、西、南三门团团围住,东门则仍由刘骏一部镇守。杨保炽还下令军士中嗓门大的,轮番在城下叫喊:“交出反贼杨文德!”喊归喊,他们却丝毫没有攻城的意思,将营盘扎在了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林儿见状,便下令众军守好城门,不准擅自出城。
次日一早,刘骏果然如约又来到阵前叫战。城楼上杨文德道:“主母容禀,昨天我与这敌王约定,今日辰时再与他一战。请允许我单骑出城去会他,否则被他笑我是失信之人。”林儿问道:“你觉得武陵王人怎么样?”杨文德道:“单纯豪爽,是个不错的对手。”林儿点点头:“去吧,小心一点。”
杨文德于是跨上战马再次出城。刘骏见他出来,笑道:“你这仇池人倒是守信用。来来来,今天要好好与你打个痛快。”
杨文德二话不说,举起长矛便冲了过去。二人又酣战起来。
城上木兰一面观战,一面小声对林儿道:“今天这仗打得有趣。”“怎么了?”“昨天两人是以命相搏,招招都是杀手。今天却很默契地见招拆招,很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这样看来,宋军对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其它三门的仇池军我们该怎么应付。”
第十九回 忠烈
一连几天,杨文德和刘骏每天都在城下交战,彼此谁也没伤到谁。原本亡命的对战,倒似成了以武会友。
这一日,城上的羽、林等人正在坐看两人斗武,漂女突然跑上来对檀羽道:“檀生,我按你说的办法,去观察仇池军的炊烟。结果发现,北门和南门的炊烟都很正常,唯有西门有些奇怪。那点炊烟恐怕连煮一千个人的饭都不够。”
檀羽大奇:“有这等事?林儿我们过去看看。”
众人忙风风火火赶到西城,极目眺望,果见对面军营中的炊烟非常稀散,绝不像有六七千人吃饭的样子。檀羽忙问:“是今天才这样的吗?”漂女点点头。檀羽疑惑道:“凭空少了五千人?这些人哪去了?为何只有西门这样?”林儿道:“西门通向什么地方?”檀羽经她一问,立时大悟,惊呼道:“不好,是吐谷浑坞堡!”
他这一呼,众人立时明白了什么,一股不祥的气氛迅速蔓延。后面仙姬还有些不明就里,问道:“我们坞堡怎么了?”
檀羽却来不及理她,只对林儿道:“快组织人马突围前去救援,晚了可能出大事!”
林儿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转头看了一圈,见到了人群中的慕容白曜,便道:“慕容香主,点齐一千人马,将所有梅花袖箭带上,出城前往吐谷浑坞堡。”
慕容白曜得令,便下城武装整齐,领着一千人马出了城。
这慕容白曜是长乐帮的高手,实力近七袋,是诸人中除重伤前的木兰外武功最好的。再加上杀人的利器梅花袖箭,慕容白曜率领的人马顷刻间便冲毁了对面的军营,留下几百具尸体,扬长而去。
城上的林儿感叹道:“这暗器果然是犀利无比。有了它,即使想全部人马突围,也不是难事吧。”
谁知檀羽却黯然道:“虽能突围,可突围后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当天下午,林儿派了司马灵寿和韩均前去侦察,韩均不时回报战况。果然,那五千仇池军昨天夜里就秘密前往了吐谷浑坞堡,双方发生激战。不过仇池军人马众多,不是坞堡可比,坞堡损失极其惨重。慕容白曜的人马赶到后,正在帮助突围。
仙姬听到战报,差点晕倒过去。兰英和寻阳忙过去扶住她。仙姬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攻打我们的坞堡?我们又没做错什么。”
林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有些人就是从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但玉娘一定要坚强,一定要相信林儿、相信檀公子,相信我们大家都会站在你身边的,答应我好吗?”
仙姬感受到了从她手心传来的热度,心情总算略为放宽。
众人继续急切地等待消息。直到午夜时分,城外响起整齐而快速的行军脚步,慕容白曜终于带着人马回来了,随同的还有数十个羌人。阿才被人抬着,显然已经受了重伤。
林儿忙令开了城门放他们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城下。
慕容白曜见到林儿,急道:“阿才首领被乱刀砍伤,快救他!”
林儿赶紧过去抓起阿才的手臂来把脉,却只感脉象散乱,已成伤重难治之势。林儿顿时一阵心凉,可还不死心,唤漂女道:“你来试试。”
漂女依言过去把脉,把了半晌,这才抬头看向林儿,眼神中哀伤之情快要滴出来了,显然林儿的判断是正确的。
刚一见到阿才就扑到他身边的仙姬,见二人都不说话,忙问:“小姑,快给我阿爹用针啊?”可林儿和漂女谁也没有动,仙姬有些失去理智地叫道:“你们怎么了?求求你们救我爹爹,求求你们。”后面的兰英见到林儿、漂女的表情就明白了,忙过去扶住仙姬,温言安慰她。
这时,平躺着的阿才抬起手来,仙姬忙伸手过去握住。阿才用颤微的声音道:“别逼檀小姑,阿爹自己知道,我已经活不成了。”
仙姬闻言,这才泪如雨下,只是叫喊着:“阿爹……”
阿才眼神已有些迷离了,奋着最后的力气说道:“我还要感谢檀小姑把你带在身边,没让你经历这场浩劫。把手杖拿来。”旁边一个中年人闻言,忙递过来一根木制手杖。阿才续道:“仙姬,我的女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坞堡的首领。找到慕利延,是他欺骗了我们,害了我们的族人。杀了他,为阿爹报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待到仙姬要回答时,他终于再没有了呼吸。
全场登时一片沉默,仙姬已不知是该哭还是如何,一时木了。只有后面响起了细细的人声,令华已在为阿才念诵《往生咒》。
过了很久,才由和其奴找来城里的入殓师,为阿才的遗体整理。前几天林儿就让和其奴张罗建祠堂的事,此时虽还没完成,但也已初见规模。于是和其奴便将灵堂直接设在了新建的祠堂内,仙姬则披麻戴孝,为父亲守灵。林儿怕她过度悲伤,安排了识乐斋所有女子每个时辰轮换去陪她。
城外又恢复了常态。仇池军继续围而不攻,杨文德和刘骏斗武的频次也日渐减少。似乎所有人都保持着某种默契,谁也不愿打破这个平衡。
七天后,阿才入葬的日子。由于城池被围,无法入土安葬,经由仙姬同意,只能改为火葬。祠堂也在林儿的催促下赶工完成。门口挂上了由檀羽亲笔题写的匾额“忠烈祠”,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百姓不会忘记,历史不会忘记。”阿才的骨灰盒和杨保宗的神主牌成为了祠堂第一批供奉的英灵。
虽然已不再守灵,可仙姬仍旧不肯相信父亲已离开,每天仍到祠堂去守孝。林儿索性让和其奴在祠堂内建了一间小屋供她居住,识乐斋诸女则每天换一个人去陪她。
至于慕利延的事,后来檀羽向堡中人了解,才知道原来慕利延已弃坞堡而去,投靠了杨保炽。檀羽一阵狐疑,虽然他早知那慕利延身具匪气,不是笼中之鸟。可其人毕竟是一方豪侠,怎会这么轻易地背叛坞堡、成为千夫所指的叛徒?这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只可惜阿才已死,要查起来恐怕很困难。
此后,上邽就在城外大军的包围下,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正如檀羽所说,即便突围出去,他们也没地方可去,索性就守在城内,只是偶尔让韩均出城去打探外面的消息。原来,北魏朝廷被杨保炽蒙蔽,认定杨保宗就是整个国主案幕后的主使。所以援兵是不会来了。杨保炽也得继为国主,北朝皇帝严旨要将上邽乱军剿灭。至于东城外的宋军,杨保炽是如何说项,这就无人能知了。
上邽城内乡勇和杨文德的部下共有三四千人,由木兰为首、杨头戌为副,每日训练,已渐渐显现出正规军的样子,战力极大地提升。铁铺利用之前库存的矿石打造出了许多轻便武器装备到军,整个军队面貌也是焕然一新。
百姓中有人不愿被困城中,屡屡闹事。林儿就趁着夜色,开了东城门让他们出去。东城的宋军早已达成了默契,对此事睁一眼闭一眼。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万余名百姓不愿离开,一定要誓死追随檀羽和林儿,这让众人无比感动。羽、林二人也就投桃报李,把一些南朝贵族的玩意儿教给百姓们,让大家在围城里也能保持快乐。
第二十回 送粮
如此春去秋来,被围上邽城中已有半年多了,城内本身的余粮已所剩无几。林儿派杨文德出城去打了仇池军几次劫,总算能维持城里人的基本需求。
然而入冬以来,北、西、南三门的仇池军却突然加强了攻势,隔几天就要派兵攻城。他们的战斗力一如既往地差,轻易就被挡了回去,损失也相当惨重。可这却给城上的林儿出了一道难题,因为仇池军对自己的粮饷保护得更严密了,轻易很难劫到,这让一城人的吃饭问题凸显出来。
不光是林儿着急,似乎杨保炽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攻势一日猛过一日。虽然城下战死的仇池军已有数千人,可他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不断地增兵来攻城。如此一个多月,未曾间断,城上的守军也有些渐感不支。
另一方面,杨保炽找了嗓门大的,每天在城下喊:“城上的守军,你们公然对抗王师,这是谋反的大罪。我相信你们是受了杨保宗、檀羽等人的蒙蔽,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出城投降,我保证一概既往不咎。”
一开始,这样的攻心战还有些成效,几个意志不坚定的兵真的翻城出去投降。可大多数兵勇皆是因感佩羽、林二人的才华和身先士卒的精神,所以矢志跟随,那几个出逃的兵勇倒没掀起什么大浪来。后来韩均打探到消息,说杨保炽把那几个降卒当作攻城的战果抓起来送到了平城。留下的兵勇这才明白,只有相信水心仙子,才是最明智的。
这天一大早,羽、林二人刚走上城楼,就听见城下闹哄哄的。二人忙向下望去,原来城下出现了很多难民。这些人扶老携幼,有的还推着破板车,上面躺着看似快要病死的人。他们正被一群仇池军在后面驱赶着,向城下走来。韩均早已报告过,由于宋军的冲击,再加杨保炽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汉中各州县已是难民如潮,就连汉中城内,也早没了以前的繁华,一副破败之象。从眼下这架势看,那杨保炽竟是要用难民做挡剑牌,配合他攻城。
“好恶毒的伎俩!”林儿恨恨地骂道,“阿兄,我们该怎么办?”眼看着难民已快到城门前,林儿也有些着急了。
檀羽道:“开城放他们进来吧?”
林儿道:“杨保炽趁我们开城门之时进攻怎么办?”
“那就只能巷战了,看他们有没有这胆量。”
“你是说他不敢进城?”
“你想,他要是有那个勇气,数万大军打我们三千人,早就破城了。正因为他没那个勇气,所以才要使出这样卑劣的伎俩。”
林儿听完檀羽的分析,立即醒悟,“我明白了,他让难民进城,只是想从内部瓦解我们。汉中经战乱之后,难民已成暴民。把这些难民放进城来,他们就会与城内军民分抢仅剩的粮食,从而造成城内的混乱,使我们不攻自破。可是,这杨保炽料定我们不会忍心将难民拒之门外,所以才使出这样的招式。阿兄,我们真的要开城吗?”
檀羽笑道:“你其实已经决定了,不是吗?”
林儿也笑了:“医者之心,又怎会看着世上的人受苦却不管呢。”
两人就这样相视一笑,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在这一笑间都化为了无形。
当下,林儿立即让木兰开了城门放难民进来,后面的仇池军果然没再往前,很自觉地退了回去。
然而,杨保炽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上苍是会帮有德之人的。羽、林二人刚走下城楼,就看见了人群中几个熟悉的面孔。那几人竟是高长恭、陶贞宝、采风和韩麒麟,而陶贞宝正推着一个平板车,上面躺着一个女子,那自然就是鲍令晖!
林儿大喜过望,跑到板车前,拉住令晖的手道:“阿姊,怎会是你们?”
令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本来蓬头垢面的她立时清爽了很多,然后微笑道:“我们来给小妹你送粮啊。”
林儿大奇,疑惑地看向诸人,只见陶贞宝几个人都是脸带笑意,忙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有些糊涂了。”
高长恭道:“师父、师叔,你们可看好了。”说着,他转头大声对众难民道:“大家把东西放下吧。”难民们听闻,脱衣的、卸车的,应有尽有。
林儿还有些不解,后面的檀羽已经明白,向林儿欢呼道:“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原来那些难民的衣裳夹层内、板车谷草中,竟然全藏的是粮食!
守城的兵勇们见难民如变戏法一般竟变出了这么多粮食,立时欢声雷动。也不知对面阵中的杨保炽能否听到这欢呼声,若是知道这暗度陈仓的计策,他会作何感想。
高长恭解释道:“这是鲍小姑想出来的妙计。我们知道杨保炽这几天正在四处召集难民,就想出了让难民夹带粮食进城的办法。我给了每个难民一家一百钱,让他们帮忙。他们每个人可以带两斗粮,这样算下来就有上千石粮食运进城来,可足够城内的守军吃一段时间了。我还打听到,东城的宋军可以放百姓出去,所以只需让难民在晚间悄悄出城,他们就不会难为城内的百姓了。”
林儿拍手欢呼道:“太好了!你们可真是及时雨啊,解决了我的心头大患。”
当天夜里,识乐斋诸人破天荒地在客栈中摆了酒席,庆祝高长恭等人的回归。陶贞宝抱着令晖入座,看了看满座却似乎少了一人,便问:“玉娘呢?”
檀羽这才将坞堡之事说了,众人又是一阵难过。
令晖道:“宝郎,你去陪陪玉娘吧?好好待她。”
陶贞宝点点头,便独自一人走去忠烈祠。
祠内此时只有一盏孤灯,一声声木鱼传来,让人闻之不禁恻然。仙姬一个人坐在一张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缓缓地拨着一串佛珠,口中正在诵着令华教给她的经文。她始终没能从父亲故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寄托哀思。
“玉娘。”门口响起了陶贞宝低低的呼唤。仙姬轻轻回头,迷蒙的眼中似乎看到了那个她珍爱的少年身影,口中有如梦呓般地回了一声:“陶家兄长。”
陶贞宝走过去,弯腰轻握住仙姬的手。几个月的痛苦回忆,已经让这个曾经天真的少女蒙上了一层灰色。
陶贞宝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都听兄长说了。玉娘要坚强地活下去,好吗?陶家兄长虽然没什么本领,可也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的,就像檀兄长照顾兰英阿嫂那样。你有什么心里话,都对我说,好吗?”
仙姬渐渐地睁开眼来,这才看清陶贞宝的面容,虽然多了些风霜,可那英气却丝毫没变。她忽然就这样丢下了手中的木鱼和佛珠,如孩童般扑进了陶贞宝的怀里。几个月的情绪随着这一扑,完全宣泄出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她没有说一句话,可这一哭,已经把她心中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她这一生,已经只属于他了。
第二十一回 婚礼
客栈内,众人正在聊着这几个月分别的情况。
林儿道:“自从上邽被围后,我让二郎去过长安两次,可都没有碰见你们,我还一直很纳闷你们究竟去了哪呢。”
高长恭道:“江油一别,我就直接去了长安。按你的吩咐,我把鲍小姑他们转移到了一个秘密居所以防不测,然后才去刘掌柜等处筹集钱款。后来师叔派了那个水匠手来长安,我就索性让他做了掌柜。水匠手果然是大匠手,制作的胭脂很受欢迎,过路的客商都要顺道来买了回去送家中女眷,买卖自然是好得不得了。鲍小姑见商路打开,索性也就没在铺子里露过面,连水匠手也不知其居所,所以没能碰到韩兄。小司马兄的典质行也走上了正轨,他就把柜上的事交给了手下人,自己回南朝去了。他临走时让我带话给司马大侠,让他不用担心,安心在此就是。后来,当我筹够了钱,准备回上邽,才得知上邽已经被包围。我们无可奈何,只能在各地乱转、打听消息,直到这次才想到办法进城。”
“你们在外待了那么久,应该了解很多消息吧,快和我说说,憋在这孤城中,什么事都不知道。”
“师叔你知道为什么最近杨保炽要想尽办法攻城吗?是因为卢遐先生他们在平城各处游走,宣扬我们的事。这事被北朝皇帝知道了,就开始怀疑是杨保炽有问题,打算派关中的军队来问难。杨保炽无奈,就想把事情做绝,先灭掉我们,让他的秘密死无对证,所以这段时间拼命进攻。师叔只要能拖过这段时间,情况应该就会好了。但是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上邽的未来如何,难道我们就一直这样抵抗下去?”
他这一问,让局面立即陷入了尴尬之中。羽、林等人早已不止一次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可始终没有结论。
檀羽道:“兰陵问的我们何尝没想过。弃城投降?那不仅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死去的杨保宗将军也无法再沉冤昭雪。突围出去?那又能去哪呢,总不能落草为寇当绿林吧。去平城?我们又没有铁的证据证明国主之死和杨保炽有关,更不能证明他和南朝人有关,我们知道的都不过是猜测和传言。所以我们才只能一直守在这儿,等待时间来检验一切。”
高长恭点头道:“这个杨保炽的确相当神秘,我也曾试图去调查他是否与南朝人有勾结,可所得很有限。他隐藏得很好,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而且目前整个仇池都是他的心腹,令我的调查也是重重受阻。”
“我猜也是这样,他们把仇池的整个格局打破,其目的自然是要重新安插他们自己的人,以便完全控制这地方。所以从今后,仇池就只有上邽这一片净土了,我们更不能轻易放弃上邽,一定要给它找到最好的归宿。”
果如高长恭所言,又经过了几天艰苦的守城战之后,仇池军攻势一下子没了。韩均出去打探之后回来报告:“魏将拓跋齐率军袭击汉中,杨保炽回军途中中了埋伏,被拓跋齐军生擒,据传已被剁去首级,汉中已在拓跋齐的控制之下。众人欢天喜地,虽然重围并未解除,可逼走首恶杨保炽,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转眼又是新年,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众人都是唏嘘不已。陶贞宝和令晖都接受了仙姬成为小家的一部分,三人也渐渐习惯了在一起生活。林儿突发奇想:“干脆趁着过新年,把你们的婚礼办了吧?师弟赶紧把阿姊和玉娘娶了。”
一向好事的漂女第一个响应道:“好啊好啊,这段时间都快闷死了,结婚就能热闹一下子。”
陶贞宝却推脱道:“不行的不行的,我都还没准备好呢。”
林儿道:“有什么可准备的?阿姊和玉娘现在都需要你给她们一个家啊。就这么定了,本师姊来给你张罗,嘻嘻。”
于是,三人就这样被赶上了架,步入正式的婚姻。陶贞宝同时娶妻纳妾,本于礼制不合。可林儿才不在乎这个,反正都已是既定的事实,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识乐斋诸人就这样忙活上了,做新服的、写对联的,各司其职。高长恭又在城中买了房子给他们做新房。半年多的郁闷,全被这喜庆气氛赶跑了,大家都用心为三人准备着一场简单却幸福的婚礼。
婚礼当天,诸女用令晖从长安带回来的最好的胭脂,将两位新娘打扮得格外美丽。吉时一到,陶贞宝被綦毋、韩均等人簇拥着过来迎接新娘。刁钻的漂女可不会轻易让他把新娘接走,在闺房中道:“我的陶家兄长,让我来问你个问题哦,你要是答上,才能让你把新娘接走。”
陶贞宝忙在门外求饶:“徐小姑放过我吧。”
漂女哪会饶他,直接问道:“你是爱鲍小姑多些呢,还是爱玉娘多些呢?”
门外韩均等人听到这问题,都是一阵哄笑,令陶贞宝一脸尴尬。
尴尬过后,陶贞宝挠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爱’是什么,反正我是欣赏小晖,怜惜玉娘。两种感觉完全不同,但都让我想要和她们在一起,好好照顾她们,也许这就是爱?”
刚一说完,就听后面檀羽“啪、啪”拍起手来,说道:“每个人的情感都很复杂,因时因地各有不同,但只要进入婚姻,情感就变成了责任。我相信贤弟愿意承担这个责任。”说得陶贞宝连连点头。檀羽道:“影儿,这问题算回答了吗?”
漂女在房内埋怨道:“檀生都说话了,哪还能说什么。美女们这就送出来了哦。”话音刚落,两个如花似的新娘就出了房门。
礼堂内,各路宾客齐集。陶贞宝一手推着令晖的行椅,一手牵着仙姬,满脸幸福地走进了礼堂。
和其奴站在侧前方做司仪,当下朗声颂道:
乾坤有常,日月有期。今朝良辰,五运正吉。
红泥铺道,喜鹊折枝。善男女子,结发相依。
妇遵妇道,夫循夫义。温婉知礼,勤俭节持。
上孝父母,早得贵子。从此天长,死生不弃。
“新郎新娘,拜天地……一拜,顺天应地。”三个新人便向天地一拜。“二拜,六亲和睦。”三人向羽、林等识乐斋诸人一拜。“三拜,夫妻成礼。”三人相对一拜。“谢媒人。”站在正前方做主婚人的苻达和识乐斋中唯一的妇人木兰受了三人一拜。“礼成,送入洞房。”漂女等诸女这才叽叽喳喳,将三人送进了早已备好的新房中。
这边一帮男人们也开始吃喝起来。高长恭许久没找人喝酒了,拿着他的大酒葫芦拼命灌酒。杨文德是沙场悍将,也是个好酒的主,遇到高长恭、和其奴,自然是酒逢对手,要好好地对饮一番。
檀羽则和苻达、任朏二人坐在一处聊些朝廷国是、官场趣话。苻、任二人久在宦海沉浮,只因不愿做些违心的事,一直郁郁未得志,都已萌生去意。
檀羽安慰道:“天下总会有清平那一天的。到那时才是二位官人发挥一己之长的时候。现在要做的便是保持本心,绝不可被这浊世玷污了去。”
第二十二回 来使
新年刚过,城外围城军就有了动作。这天一大早,一辆马车缓缓来到上邽城下。马车上走下一个文臣模样的,向城楼上喊道:“吾乃朝廷特使,快开城门!”
林儿在城上见了,对檀羽道:“北朝终于肯派人来了,我们去迎一迎吧?”檀羽沉吟片刻,道:“林儿你先莫急,让木兰姊和杨将军去接待他,我们且在后面观察。”林儿想想也是,便命木兰、杨文德去将特使迎到她的临时指挥所,而她和檀羽则在后堂暗中观察。
那特使进了指挥所,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木兰和杨文德,将头一扬,说道:“檀羽和檀林何在?本使来了竟然不亲自迎接。”
木兰道:“他们恰巧有事不在此处,上使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
那特使一副高傲的模样,说道:“还有什么事比本使亲来更重要?快去叫他们。”
旁边杨文德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这特使真啰嗦,都说了他们不在,有什么话和我们说不是一样吗?”
那特使仍是不屑地道:“你一个小小的偏将,竟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杨文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既然你不肯说,那就请回吧。来人,送客!”当下就有几个卫士进来赶那特使出去。
特使这才略显出一丝慌乱之色,可反应过来时,已被卫士架出了指挥所。
杨文德有些忿忿地嘟哝道:“我们仇池人,最反感的就是这些北朝派来的特使,还真当仇池是他们的属地吗?这些人平时颐指气使,打起仗来跑得比谁都快,你看这人一副看不起人的样,惹毛了爷,一刀宰了他,上山当山大王去。”
后面林儿忍俊不禁,道:“杨将军真是个直肠子。不过这样也好,不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以后还不知要受多少气呢。”
檀羽却有些神秘地问:“林儿真觉得他是北朝朝廷派来的?”
“阿兄的意思是?”
“这特使表面上装得很嚣张,一副天朝上使的作派,其实不过是色厉内荏。我猜他根本不是从朝廷来的,而是我们那个新的对手拓跋齐随便从原来杨保炽的人里找了个来冒充。”
“阿兄的猜测有点过于大胆了吧?”
“我还有一个证据,如果是从朝廷来的,他怎会识得木兰姊,又怎会知道管事的是林儿你?这说明此人以前和我们打过照面,了解我们的一切内幕。”
林儿恍然大悟,“是啊,这确实是个大破绽。可我印象中不记得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你们有印象吗?”大家都摇头表示不知。
檀羽道:“我们曾多次暴露在明处,见过我们的人应该不会少。在这里猜测也没什么意义,我看不如让二郎和司马大侠去对面军营外蹲守,如果所料不错,最近这两天应该能有所收获。”
第二天,特使又来了,不过不再是昨天那个。林儿仍让木兰和杨文德在前,自己和檀羽躲在后面。檀羽则多了个心眼,把令晖也叫了过来。
隔着围帘,令晖向外看了半天。檀羽轻声问道:“怎么样?”
令晖有些犹豫道:“有点印象,但又不确切。像是以前经常来我家做客的一个朋友,可年头太长了,那时我还小,没太深记忆。”檀羽点点头,这个信息已经够重要了。
外面那特使见了木兰,仍问道:“檀羽和檀林不在?”
木兰也不客气:“不在。有什么话对我说。”
那特使倒是比昨天的客气了不少,说道:“那好吧,就请这位女将军转达给他们。我大魏可汗的旨意,只要诸位弃城投降,之前做的一切皆可既往不咎,朝廷立刻封杨文德为仇池国主。”
木兰愕道:“既往不咎?我们为了抵御南朝人的入侵,浴血杀敌,杨保宗将军为此丧命,难道这倒做错了?”
特使道:“抵御南朝人?我只知道你们越境行军,还抗拒王师于上邽城外,令王师损失惨重,这哪一条不是诛九族的罪?大汗仁慈,相信这些都是杨保宗指使你们做的。索性现在首恶已死,你们……”
他还没说完,旁边杨文德勃然大怒,顺手拿起一个茶杯就向特使扔去,正砸在特使左眼。特使被砸得差点晕过去,忙落荒而逃。
特使刚走,韩均回来了,禀道:“刚刚我在魏军军营的大帐中见到了我们在竞价会上见过的那个郝惔之,他正和一个主帅模样的在商量什么。”
“郝惔之!”羽、林二人俱是大惊失色。
林儿道:“以前只知郝惔之是南朝奸细,怎么现在却堂而皇之坐到了魏军的大帐之中?这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檀羽则道:“这还不清楚吗?也许现在的局面正是北朝想要的,北朝想要吞并仇池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和南朝并无本质不同啊。而我们,只不过是其中的棋子而已。这个郝惔之,只不过顺应了两方的意图,躲在其中翻云覆雨罢了。从太原开始,他和许穆之二人就从未离开过我们,紫柏山、灵官秘洞、汉中竞价会,无处不在他的影子。如今,昙无谶、鲍照、许穆之这些人都已不知去向,唯独他却留在这里。很明显,他就是代表着这股特别势力在此坐镇指挥。”
檀羽此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如果北朝和南朝是一样的,那他们固守在此的意义也就完全失去了。
第三天,魏军派出了他们的第三个特使。这回羽、林二人已知道了真相,也就不再躲避,直接出来相见。
此人相比前两位明显油滑了许多,一上来不再是板着脸、颐指气使的模样,相反却笑容可掬地对羽、林二人道:“本使名叫古弼。贤兄妹的名头如今在汉中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前两天来的两位特使只是因为太想见到二位,所以言语上有些粗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他们。”
林儿却冷声道:“好说,这种小事我哪会放在心上。不知特使此番来,又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古弼道:“我想前面两位可能没有把可汗的意思传达清楚。可汗说,只要二位愿意出城投降,檀公子立刻可以在整个大魏任意一个县去做县令,檀女公子同样可以受一个县主的爵位。这可是天大的皇恩啊,可见陛下对二位多么器重。”
林儿心中好笑:“想用高官厚禄逼我们就范,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口中却毫不松口:“那么我手下的这些将军、士卒、百姓又当如何处置呢?仇池国又当如何?”
古弼道:“既然是投降,那么仇池也就自然归我大魏了。你麾下的人马都要朝廷统一安排,这我就做不了主了。至于百姓,按照惯例,我们会在代北为他们新修城池居住。”
林儿道:“他们都是誓死追随于我的。代北偏远苦寒之地,我自然不能轻易让他们赴险,还请特使回去将这事禀呈皇帝裁断。若是我的手下没有好去处,我是断不会接受投降。”
古弼被林儿两句话一逼,耐心很快没了,刚才的笑脸顿时变作怒容,道:“你这女娃可真不知趣,我在此好说歹说,你倒一味纠缠。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物,一个小小仇池的县,还想直达天听?你们别忘了,当今天下,那是鲜卑人的天下!你们这些汉人,都不过是鲜卑人的奴隶。别装得自己很清高,鲜卑的可汗想用你们,那是你们天大的造化,懂吗?”
林儿见他露出狐狸尾巴,当即冰冷地一笑,哂道:“特使既然没有诚意,又何必多说。请回吧。”
那古弼也不服软:“女娃子,我劝你想清楚。朝廷派我们一个一个特使来谈,那是给了多大的脸子。你不要不识好歹,如果惹怒了可汗,派一支天军前来,立刻让尔等身首异处!”
林儿脸色冷峻,反驳道:“天军?哈,过去一年多,我们见到的天军还少吗?本公子依然在这一座小县城据守。在我心中,北朝皇帝根本就一无是处,不过是个用人不明的庸人罢了,他的天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古弼闻言,似被触动了笑穴一般,哈哈大笑起来,口中道:“真是笑煞我也,这怕是我平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无知村妇,你有多少见识,就敢说天朝可汗的坏话。你见过可汗的面吗?你知道见一次可汗,祖上要积多少德才行吗?别说这辈子,就是再修八辈子,你也未必有那福气见他一面。”
林儿被他一番嘲讽,不怒反笑道:“见皇帝?那是你们这些拍马屁的奴才喜欢做的事。不妨告诉你,我檀林根本没那工夫去见皇帝。如果皇帝想通了,要来见我,我还得考虑有没有那个闲暇呢。今天我就把话说在这,特使做个见证,未来若真有一天,北朝皇帝想要见我檀林,那他就算三顾茅庐,我也是不会见的!”
说罢她就做了送客的手势。那古弼脸上还挂着残留的笑意,可他看林儿自信的神情,终觉得有些茫然,只能悻悻地离去。
林儿又转头对檀羽道:“阿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做鲜卑人的官?我心中突然很厌烦他们。”
檀羽微微一笑,温言道:“当然,我们都是汉人呐。我答应你,一生绝不做北朝的官,天下任何一国的官,阿兄都不做。”
林儿方才释怀,凑到檀羽近前,腻声说了句:“阿兄你真好。”
停了一阵,檀羽方正色问道:“林儿刚才说,要想给杨将军他们寻一个好出路?”林儿不解道:“是啊,有什么不对吗?”檀羽神秘地道:“我有个想法,憋在心里有一段时间了,今天林儿的话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林儿忙问:“阿兄什么想法?”
檀羽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他的想法:“要给杨将军、众士卒和城内追随我们的百姓一个最好的归宿,只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那就是,我们向城东的南朝人献城。”
第二十三回 献城
“献城?阿兄你疯了吗?”林儿差点没喊出来。
檀羽却十分冷静地道:“你听我说完。我说的献城准确地说是租城,而租城的对象,正是东门外的武陵王刘骏。”
林儿疑惑地道:“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再说详细点。”
檀羽继续解释道:“我这几天把自河东以来我们所有经历想了又想,终于有点明白了,刘骏只不过是被昙无谶等人利用的。我认为,昙无谶等人是唯恐天下不乱,只有天下生乱,他们才能乘乱谋利。”
林儿点头道:“没错,从许穆之、郝惔之在河东导致大乱开始,他们就没消停过。”
檀羽道:“然而自上次元嘉北伐失败以来,十多年过去,大魏已经收了北燕、北凉,而南朝大宋却始终没有大的动作,南北双方一直保持着平和,这是为何?只因自凉州归魏之后,当今的中原除了南北两朝,就只有仇池这一个弹丸之国。然而仇池虽小,却夹在魏的关中和宋的西蜀之间,仇池上可攻关中、下可占西蜀,可谓进退皆宜。然而偏生这两个战略要地又离南北两朝的国都都很远,两朝重兵都置于离各自国都最近的边境上,都无法倾全力来犯仇池。而仇池背后又是曾经强大到占领过中原的氐羌势力、甚至吐谷浑。以前的国主杨难当两面下注,遂成为南北的平衡点。所以要想让南北起大战,仇池是打破平衡的关键,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个时间集中到了仇池的原因。”
林儿似乎也明白过来,于是续道:“的确,昙无谶等人这么多年一直在仇池游走,却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所以这一次就主动点燃战火,靠的就是刘骏这枚棋子。然而,昙无谶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杨保炽如此羸弱,连一个小小的上邽都无法拿下,在此空耗军卒粮饷,最终导致北朝轻易便攻下了汉中。这一局,算是北朝胜了。”
檀羽闻言叹道:“当初陪主公来仇池,本就是为北朝而来,没想到我们最终还是成全了北朝。唉,我们在此固守,最终也只是为北朝的轻易取胜赢得了机会,那拓跋齐一个无名之辈,凭此一役,足可耀武扬威。真是便宜他了!”
檀羽顿了顿,转言又道:“从我们小时候对刘骏刘三郎的了解,公主对他的介绍,以及他和杨文德的单挑、此次在汉中的征战情况来看,这个人还是以前那个勇武胜过智谋的刘三郎。也许他来汉中只是因为在朝廷失势,不得已才来此。杨保炽尚在时,他们还能保持某种默契。如今杨保炽换成了拓跋齐,相信不日就要与刘骏决战。如今刘骏被晾在了东门外,可谓进退维谷,进则难有作为,退又不知该退去何处。可以说,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正是我们。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将上邽县以某种租赁的方式交给他,比如贡献上邽的一部分税赋给他,但实权却由我们的人掌控,我们继续保持‘仇池国’的名号。这样,只要仇池国还在,南北双方就不敢轻易开启战端。而不论我们还是刘骏,都可以利用这个名号,来确保上邽士卒和百姓的安全。以我们城内现有的守军,加上刘骏的人马,足有数千之众,且都是惯战之士。魏军重兵数年内也不可能从南朝边境和河西一线抽调过来,仇池这边只是劳师远来,领军的又是拓跋齐一个无名之辈,他要再想围城怕也是不可能的。围城一旦解开,上邽就可以恢复耕种,从而自由地发展起来。”
林儿差不多听明白了,可对于檀羽大胆的想法还是颇为忐忑,“你的提议倒不失为解决目前围城局面的最好策略,既保障了百姓们的利益,又保留了我们最后的尊严,不用屈服于那些奸细。可还是有几个切实的问题,城内的士卒和宋军打了这么多仗,仇恨很深,突然放宋军进来,他们能接受吗?一旦献城给南朝人,我们可能就无法在北朝立足了。南朝又本无我们容身之地,那么天下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处?”
檀羽叹口气道:“忠烈祠里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命,只要不违背初心,这又算得了什么。我想,这事情不能由我们两个决定,不如召集大家投票吧?”
陶贞宝三人结婚的礼堂,几天前挂着的大红双喜还没有摘,令晖、仙姬还没从初为人妇的欣喜中回过神来。此时,众人却面临着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檀羽、林儿、高长恭、兰英、寻阳、陶贞宝、令晖、仙姬、綦毋、韩均、木兰、漂女、和其奴、司马灵寿、慕容白曜、令华、苻达、杨文德、杨头戌、任朏。总共二十人,不记名投票,决定是否赞成檀羽献城的提议。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当檀羽陈述完自己的理由,众人从惊诧变为了凝重,又从凝重变为了郑重。这一票,就决定了整个仇池和识乐斋未来的道路。
重压之下,平时极少说话的令华小声道:“小姑,我可不可以不投票?小尼姑什么都不懂。”她的要求自然遭到了林儿的拒绝,这里没有人可以推卸手中的责任。
和其奴用一个简易的盒子收集了所有人的票,然后迅速地统计出来,结果是十一票赞成,五票反对,四票弃权。
林儿看完统计,郑重地道:“既然大家投票决定,那我们就要少数服从多数,按照阿兄的想法展开行动。今天晚上,我们就派使者前去和刘三郎谈判,不知谁愿意走一趟?”
她环顾一圈,看谁最适合做这个使者。这时,坐在最后面的任朏起身道:“如蒙不弃,我愿走一趟。”
林儿想起在剑阁时他就能坚持着没有弃城而去,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便道:“好,那就请任将军去和刘三郎谈,看他会开出什么条件。另外,杨头戌你这几天要做好安抚的工作,如果真要献城,当宋军进城来,千万不能发生什么冲突。”二人点头领命。
当天夜里,趁着月黑风高,韩均带着任朏从一处不起眼的城墙顺藤而下,然后飞快地去了对面的南朝军营。
檀羽找了处僻静的台阶一个人坐着,手里拿着腰间佩戴的红玉,若有所思。多年来,当他每每遇到犯难的事时,就会想到咂摩这块玉,似乎它能给他无穷的力量。
这时,背后忽然有人给他披上了一件外衣,檀羽也不回头,就知那是兰英。兰英温言道:“夜里凉,别冷到了。”
檀羽向她微微一笑,道:“英姊陪我坐会儿吧?”于是兰英便坐到他的旁边,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怀里。
檀羽轻声道:“英姊投的是反对票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
“其实哪些人投反对票并不难猜,陶贤弟一家三口都反对,这和玉娘的家仇有关。杨将军反对,因为他一直和他们作战。英姊你反对,则是因为我。”
兰英黯然道:“我知道,羽弟你做出这个决定,就已经将个人的生死和荣誉置之度外了。可我还是舍不得你。”
檀羽勉强一笑,安慰她道:“这是不得已的选择。老天让我做这样的选择,又怎知是祸不是福呢?”
兰英道:“我不管是祸是福,我只想要羽弟你好好的。羽弟答应我好吗?不管这次献城后你要去哪里,都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走。”
檀羽听她说得真诚,险些落下泪来,犹豫半晌方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走到天涯,也和你绝不分离。”
檀羽刚说完,抬起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孤单身影,那是寻阳。
寻阳沉默地看着羽、英二人,犹豫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羽郎、阿姊,我想要跟着你们,不管你们去哪,我都想跟着。”
檀羽怎知她提这要求,正欲回答,寻阳却抢道:“我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女了,羽郎瞒不了我。我知道一旦献城出去,北朝再没有羽郎的立足之处。可是我白天还是投了赞成票,因为羽郎不管做什么,不管去哪里,我都愿意跟着,一生一世地跟着。”
檀羽尚未回答,兰英已经先过去拉住了寻阳,柔声道:“小妹,你应该能猜到,羽弟的下一个落脚点是南朝的建康。建康是你和羽弟从小一起生活、一起长大的地方,可我知道你们两个都不想回去。城外的刘三郎是你亲阿兄,可你却从未想要去见他,甚至都不想让他知道你在此地。如今你却要陪羽弟回建康,真的想好了吗?”
寻阳坚定地点头道:“想好了!建康是一个尔虞我诈的地方,那里肮脏而丑恶,如果有可能,我一生也不想回去。可是为了羽郎、为了阿姊,我一定要回去。如果我的这个公主身份能帮得到你们,我更要回去。羽郎、阿姊,你们不可以抛下我,不可以!”
檀羽此时再也控制不住眼角的泪水划落下来,起身一手握住兰英,一手握住寻阳,坚定地道:“我之所以愿意做这千夫所指的事,正因为有你们在我身边,给我坚定的力量。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有了你们,我可以放心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无所牵绊。我答应你们,献城之后,我就带着你们走,绝不弃你们独行。”英、寻二女听到他的承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任朏去了很久方回,显然他和刘骏之间经过了反复地讨价还价。他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皇子肯定没读过书,和他说话实在太困难了。”
林儿微笑道:“快说说具体的情况。”
任朏道:“那个刘骏一开始不明白,我给他讲了半天他才听懂。可是不论我费尽了多少口舌,他始终不肯相信我的话。他说我是诓他的,等他率军进了城,我们就设下陷阱全歼他的人马。我就问他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他也不说。我没办法,只好先回来了。”
林儿道:“辛苦你了。我明白,昨天还是对战的敌人,今天就要定下盟约,确实不太容易。阿兄,你怎么看?”
檀羽忽然站起身来,说道:“看来,只有我亲自走一趟了。”
第二十四回 残阳
檀羽被韩均带着,悄悄地从城墙边落下城去,乘着夜色来到了南朝军营。
南朝守军见又有来人,直接架着送到了大帅的营帐。刘骏正在帐内和众部下喝酒打混,见刚走一个文士,又来一个文士,倒是有些差异,问道:“你又是谁?也是来说服我的?”
檀羽一抖衣襟,微微一躬身,说道:“在下檀羽。”
刘骏显然听说过檀羽的名字。去年跟杨文德交战时被杨文德用童谣侮辱后,他就让手下人去打听了城内的情况,自然也就知道了檀羽和檀林兄妹的名字,也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亲小妹正在城中、深深地恋着这个叫檀羽的人。这个名字对于南朝人也许略显陌生,但他后面那个叫“檀道济”的人,却不得不让刘骏肃然起敬。
他听到檀羽介绍,忙放下酒杯,唤下人道:“快给檀公子看个座。”便有军士递上蒲席。
檀羽缓缓坐定,然后说道:“任将军刚刚来做说客,三郎却不肯相信他,可有此事?”
刘骏是个直性子,也不客气地说道:“你们这些文人的心肠都是打着弯长的,被你们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干吗要相信你们的话。”
檀羽道:“那么请问三郎,你对自己的军队以后做何打算呢?拓跋齐已经在仇池其它州县作战,不日就要来上邽。如果我们继续死守,接下来要面对拓跋齐的,就是三郎你。”
刘骏被他一问,有些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应答。
檀羽续道:“三郎想来也已知道在下的身份,对于南朝朝中的争斗,在下是刻骨铭心的。如今三郎在南朝失势,被迫来到仇池,如果不出我所料,三郎是想得些军功,回去才有资格和太子、始兴王他们抗衡。当然,如果能顺道捞些钱财回去,就更好了。我说得没错吧?”
刘骏倒也老实地道:“你说得没错。老大、老二不过就是仗着早生几日,若论打仗,他们就是个屁。”
他说的老大自然就是刘义隆的太子刘劭,老二则是始兴王刘浚,他们三人目下正是对南朝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
檀羽听到这番话,心下便彻底了然。于是他道:“既然如此,如果三郎在这里损兵折将回去,怕是什么都赶不上了。三郎可要考虑清楚。”
刘骏被他一说,似乎有些动了心。
檀羽又道:“如今我们可是送上了一个天大的人情给你。你先进了上邽城,那它在名义上就算你的了,不仅功劳簿上可以大大地书上一笔,也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上邽土地丰饶,出产甚广,即使轻徭薄赋,那也绝不是一个小数字。”
刘骏道:“可我听任将军说,你们只是把这个城中税赋贡献一部分给我,上邽还是仇池国的地,城中的官吏也都必须是你们的人,而你们的军队也要继续在城内驻扎。那你们要是今天租给我,明天就要回去怎么办?或者你们想要,我又不想还了,你们不是亏了?你们哪有这么好心做亏本买卖。”
檀羽道:“三郎所言不错,正因为有这些顾虑,在下才会亲自来此与三郎定下盟约。等你入城后,上邽县三成税赋归你所有。当然,仇池国还必须存在,国主仍然是国主,我们的军队也在城内驻扎。其实,让仇池仍然存在,总好过被北朝吞并。面对这个结果,你父皇应该足够满意了,我没说错吧?”
刘骏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个问题,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凭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何?”
“你的身家性命?”
“我愿在你大军入城前,到你的军中做人质。如果城中设有陷阱,或者我们临时反悔,三郎只管来取我的性命就是。”
刘骏当然知道檀羽对城里那些人的重要性,只要有他在手上做人质,那自然是万无一失。于是他道:“请稍等一下,我们去商量商量。”便带着一干手下离开了大帐。
过了约有一个多时辰,刘骏回来了,神情有些兴奋地道:“我答应公子的提议是没问题,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条件希望你能答应。”
“三郎请讲。”
“我从小就听着檀阿公讲兵法长大的,对于檀阿公出神入化的行军布阵之法,本王一直心向往之,对于刘义康冤杀檀阿公,我是一百个不同意,日后我若登基,必为檀阿公追谥。”
檀羽见他献殷勤,心中笑道:“这么捧我,真够赤裸裸的。”
刘骏则转言道:“我又听说了公子这些时日在仇池的作为,真是不让乃祖。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人质了,只要你去南朝,为我出谋划策就行。”
“唔……承蒙三郎看得起,我若是能出得了力之处,自然会竭尽所能。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檀羽轻咳一声,“你们刘家人都是好色之徒,听闻三郎长大后也一向喜好女色,凡姿容绝美者,绝不放过。你也知道,我识乐斋女眷多,所以我希望三郎向我承诺,如若我随同前往南朝,以后绝不动我识乐斋女子一丝一毫!”
“放心,本王自当礼敬各位女公子,绝不沾染。”
檀羽听他答应得确切,便从怀中拿出一张早已拟好的契书,说道:“既然三郎同意,请在这张契书上签字画押吧,白纸黑字,我们的盟约就算生效了。”
刘骏二话不说,拔出佩刀将手指割破,重重地将血印按在了契书上。
檀羽回到城中,将契书郑重地交给了林儿保存。他与刘骏约定,两天后的深夜,他出城去军营,同时开启东城门,放宋军进城。完成交接后,双方会分别出战,赶走西南两门的仇池军,从而打破围城的困境。
识乐斋所有人其实都已猜到了檀羽会用自己作筹码,换取刘骏的信任,听到这个结果,没有人高兴得起来。毕竟被南朝人控制,一旦刘义隆翻以前檀道济的旧账,那就不知道后果将要如何。更何况,一旦引南朝人入城,他们在北朝面临的恐怕就不光是谴责了,还有追杀吧?
“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我们向奸细投降?现在这样只不过是拿出一些税收,就能维护仇池暂时的国祚、天下暂时的稳定、百姓暂时的安宁,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檀羽苦笑着安慰众人。
林儿却早已哭红了双眼,说道:“可是阿兄你去做了人质,就要返回南朝。大父含冤之事尚未了结,现在就回去,岂不是步步危险?谁又知道刘义康、刘义隆要对我们做什么。要不然还是让我去吧?”
檀羽却握住她手,坚定地道:“林儿,你留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别忘了,我们当初来仇池的目的,本是要将整个中原乱局的背后秘密调查清楚。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南朝人的事,但还不够,他们在北朝朝中的奸细是哪些人我们并不清楚。所以,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来完成,你一定要尽可能地调查出他们在北朝的所有秘密,包括他们在朝中到底是有怎样强大的后台在支持。我去了南朝也会想办法查这件事。只有彻底了解了对手,我们才有可能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啊。”
林儿揉了揉哭红的双眼,只得答应于他。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好吧,那么我们就以上邽作为新仇池国的都城吧,杨文德将军继承仇池国主的身份。刚刚主公和我说,阿兄如果去南朝,他就回家乡去种地,再不管官场中事。这样一来,就只有请任将军担任上邽的县令。你们要守城、要和南、北朝人周旋、还要替百姓谋福祉,辛苦了。既然定在后天交接,那么大家收拾好行李,我们也准备离开上邽吧。阿兄,让谁和你同去南朝呢?”
檀羽道:“英姊和公主吧,我已经答应了她们。公主陪我回南朝,或许刘义隆能念一些亲情也未可知。另外,我们此次献城,破坏了北朝的大计,一定会触怒北朝皇帝,恐怕会累及家人师长。还请韩麒麟速骑快马回赵郡,告知我义父母和师尊、以及林儿的师父,让他们及时躲避,以防不测。”
他沉吟片刻,又道:“此回南朝,山高水长,也不知前方有多少凶险。突然想起来,我今年该满二十岁了。按古制,二十要行冠礼,可我已经等不到回赵郡那天了。后天,在我们离开上邽之前,让我完成这最后一件事吧。”
两天后的黄昏,檀羽在上邽城楼上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为自己戴上了象征成年的头冠。
礼毕,檀羽自嘲道:“按古礼,冠而取字,须有长辈在侧。如今长辈都不在,只好事急从权,在下自己给自己取个字吧。上邽城破,檀羽愿作城破的祭品,此时我想起了《易经·渐卦》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这倒很契合当前的情状呢。既如此,我就给自己取字‘为仪’吧。”众人闻之,无不戚然。
此时,檀羽孤立城头,苍凉的夕阳投下的一抹红霞正印在他头顶的冠上,他整个人都像融入了这如血的残阳中。唯有他腰间那块红玉,依然孤傲地悬着,如他不屈的灵魂。
(第八卷完)
第九卷 第一回 江上
檀羽带着兰英、寻阳二女如约来到刘骏的军营。刘骏为檀羽准备了一辆特殊的囚车,是在普通马车的内部装上了厚厚的铁板,只留换气的孔洞。刘骏说,他也拿不准他的父皇对待当年的檀道济案是什么态度,在事情明朗以前,还是小心为上。檀羽以囚徒的身份回到南朝,大家面上都过得去。
寻阳作为南朝公主,自然不应坐牢笼。然而寻阳心志坚定,一定要和檀羽、兰英同甘共苦,于是也坐在了马车内。
刘骏派了五十名亲随送三人先行赴南朝。一行人一路不停,只是每隔两三个时辰停下来解手和吃饭。由于全在野外,檀羽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道天气越来越热,显然是在一路往南。虽然有通风口,可是坐在闷热的铁车中,还是不自觉地发热。
檀羽自我解嘲道:“英姊,我们这是第几次坐牢笼了?”兰英摇摇头,她已经记不清了。檀羽道:“我真是个无用之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要你们跟着我受苦。”
寻阳却道:“这马车虽然没有家里的锦衣玉食舒服,可是能感受到你们的存在,我还是觉得很好了。羽郎,你给我们讲经吧,讲经时辰过得最快。”
檀羽明白,寻阳一直对自己说兰英的学问是自己亲自传授而耿耿于怀,想把这一点尽快补上。这小女虽然不多话,心思却远得很。
于是檀羽便挑些经学中的论题给二女慢慢讲解。这一方面让时间过得更快些,一方面檀羽也能通过讲解让自己对经学有更深刻的理解。毕竟从赵郡出来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很久没静下来读会儿书了。
如此走了有两三个月,三人就在这狭小而昏暗的马车中日日耳鬓厮磨。檀羽和兰英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倒还没什么。他和寻阳本来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然而上次在汉中单独在一起许多时候,再加这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呼吸相对,双方也就没了约束感,寻阳可以恣意地倒在檀羽肩头任其怜爱。檀羽心里也清楚,不论是否愿意,接纳寻阳都已经只是一个时间和方式问题。
从走过的地理环境来判断,一行人应当是从剑阁入巴蜀,然后穿越巴西进入南朝国境。之后再顺长江而下,进入了富饶的江东。
宽阔的长江天堑,为江东带来了丰沛的水源,也让这里水土肥沃、气候宜人。檀羽呼吸着这久违而熟悉的新鲜空气,一路走来的不悦都一扫而空。
他不由得感慨道:“终于回来了,当初和林儿仓皇逃离,如今再次回到这里,一切都已改变。”
“没变的是仍擅于言辞的羽郎。”寻阳捂着嘴悄声说着。
这片沙州正是他们此行的终点。刘骏的亲随,也是一路护送他们过来的柳元景,介绍道:“这里是丹徒县金山寺,往南走不远就是南东海郡。三位先在这里暂住些日子,等我们殿下回来再说。”
“金山寺?”兰英忍不住赞道,“羽弟你看,这里是长江里的江心一沙洲,两边都是江水,这一侧的江水几乎没有流动,像一个湖。还真个是天下第一江山啊。”
而寻阳却看上了地上的花草,欢呼道:“阿姊你快看,好漂亮的花。这花应该是……对了,是叫羊踯躅,以前只在《本草》上看见。”
檀羽看着激动得脸上红扑扑的二女,心中畅快不已,不由得将二女拥入怀中,说道:“美人美景,真是人生无憾啊。就算一辈子在这儿,我也愿意了。”
兰英笑道:“羽弟匡正中原乱局的抱负都不想去实现了?”
檀羽一番痴醉:“暂且不想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要是现在有英姊做的河鲜佳肴,公主酿的花露酒,那我就真的乐不思蜀了。”
刚说完,柳元景接道:“在丹徒县,所有的食物都要由整个侨县公平分配。三位要吃河鲜恐怕得再等等,我要先去上报县令,为三位入白籍,然后再确定三位的土地,以及每个月能领到的食物。不过殿下交待过会特别照顾你们,所以一开始的劳作任务不会太重。”
檀羽有些好奇起来:“怎么侨县的制度至今未变?先皇帝不是已经土断过了吗,农户为何还不各种各的地?”作为在南朝出生的檀羽,从小便时常听祖辈谈论国事,自然也知道其中一二。
柳元景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先皇义熙年间土断时,并没有涉及南徐、兖、青三州,因为这三州提供先皇主要的财源和兵源,连先皇也不敢轻动,所以这三州至今还是侨置郡县,所有吃穿用度统一分配管理。总之在这个地方,你只要少说多做,绝对是饿不死的。”
他一说完,双姝都禁不住侧头看向檀羽。檀羽看看兰英,又看看寻阳,忽然伸手在二女腰间一挠,说道:“你们这眼神,是说本公子只会说不会做吗?”
二女腰间一痒,慌得逃开,檀羽趁势追了上去,三人便打闹在一处。由于心情大好,三人都玩得十分尽兴,这已是许久没有的事了。
柳元景则命手下去给众人入籍,又不知从哪找来的木头柴草,一众兵勇齐努力,很快就搭建起来几间简易的茅草房。其中最大的一个放在了中间,供檀羽三人居住,其余的则分列四围,由他和手下们住,俨然形成一个合围之势,防止檀羽逃跑。不过至少目前来说,檀羽还没有逃跑的愿望,因为他其实也没太多地方可以去了。
茅草房内,陈设极其简陋。兰英只能因地制宜,在帐中拉了一块帘子,供她和寻阳在内洗澡更衣。三人虽说都是南人,但毕竟久在北地,有许多事情不习惯,也只能一点点适应。檀羽还要感谢林儿,让寻阳脱去了初到上邽时的公主气,方才能更快地习惯艰苦生活。三人就这样相依为命,要在这长江边生活一段时间了。
第二天一早,柳元景送来了一艘小船,交待道:“县令说,你们的任务以捕鱼为主。不过你们捕了鱼不能擅杀,必须要由县中统一安排。等一会儿吃好早饭,我带你们去见县令。”
檀羽心中疑惑不已,却没有明说。
这里说是县,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村。毕竟从北方的东海乔迁来此的,十不足一,三人快步走上一个时辰就能走完整个县。
檀羽三人随着柳元景离开自己住地,刚翻过一道小岭,便看见另一家人的茅草房。
兰英道:“这家人离我们这么近,以后也算是邻居了啊。羽弟,一会儿回来时我们去打个招呼吧?”檀羽自然是欣然同意。
走了约半个时辰,总算到了县令的住地。这县令果然是县中最有权势的,房屋比起一般人家大了许多,其门前也是人来人往,想必都是找他办事的。
檀羽几人只能在门外等候,约等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进去。进了屋,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县令的影子,只一个男子在那里接待。
柳元景上去和男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希望其多多照顾,那男子却只抬眼瞟了檀羽三人一眼,就不耐烦地道:“知道了,我会和县令说的,你们回去吧。”
檀羽三人只能又依言出帐。寻阳小声埋怨道:“脚都站痛了,结果话都没说一句就被赶出来,我还没见过架子这么大的官。”兰英安慰道:“本来就是完成个任务,别想那么多啦。我们还是趁天色早,赶紧去拜访我们的邻居吧。”
(注:晋人衣冠南渡后,大量的北方士族南迁,就形成了侨置州郡县的情况。其侨人所在新的居住地往往在其原住地地名前加上“南”字,如原徐州的,就称南徐州。后来侨人愈多,管理愈混乱,于是就出现了东晋南朝的多次土断,也就是整理侨人户籍、州郡县名、治所等。)
第二回 幸福
这家邻居有一大一小两间房。檀羽三人刚经过小的那个,却见一个妇人正站在窗边看着三人。兰英忙停下来给她打招呼,可那妇人像是吓到了一样,立即闪在一边。兰英有些纳闷,道:“她干吗躲我们啊?”檀羽道:“也许她怕见生人?我们还是先去堂屋好了。”
三人到了堂屋前叫门,一个老妇出来问道:“你们是谁?”檀羽道:“我们是刚刚搬到这里的,我们家离此不远,所以来拜访一下。”老妇倒是客气,直接将三人请进家中。
家中只有一个老者,想必是老妇的夫家,正坐着吃茶。听说是邻居来拜访,便请三人坐了,又送上茶给来访三人边喝边聊。
老汉道:“我们家是北青州的,我叫苏伯。多年前,我本来是荒土盟的弟子,跟着我们分堂的长老来到南朝,转来转去才转到这金山寺边住下。不知阁下是怎会来南朝的?”
檀羽听他这话,想起了八年前的赵郡之乱。当时荒土盟盟主吕罗汉说他盟中弟子作乱被平定,后有残余逃到南方,看来这苏伯就是其中之一?
听得苏伯问,檀羽回道:“说来话长,南朝的三皇子想让我给他出谋划策,就把我先送到这里来了。等他从巴蜀过来,我们可能还得迁走。”
苏伯听说是三皇子的关系,一下来了兴趣,不住地询问檀羽江边是否住得习惯,缺什么东西之类,显然有讨好拉拢之意。檀羽明白世人都难免有这习惯,也就随他的意思有问有答,聊了半天。
兰英趁二人空闲的工夫,插问道:“我们刚刚路过旁边的小屋,看见一个妇人,年龄和我差不多,不知是老丈的什么人?”
苏伯道:“你说小小吗?她是我的儿媳。儿子参军在外,所以就她一个人。”
兰英道:“我和小妹去找她聊聊吧,羽弟你说完话就来找我们。”
说着,英、寻二女起身告辞出了房,去小屋唤那苏家儿媳苏小小。里面的妇人听见喊,却无动作,隔了半天才让双姝进得房。
仔细看来,才见妇人肤色白晰、面容姣好,是个大大的美人。只是她可能长期一个人在家的缘故,有些放不开手脚,当然也没有双姝的大家气度。
兰英轻轻一礼,道:“阿嫂,我们是刚从仇池来到金山寺的,冒昧过来见礼,希望你别介意。”
那苏小小听她介绍,这才略放开心胸,延请二女坐下。
兰英道:“听老丈说,你们家是八年前从中原迁来的,阿嫂也是那时候来的吗?可我看阿嫂年纪和我差不多?”
苏小小道:“我是阿爷买的婢女,到苏家都十七八年了。”
寻阳一听,喜道:“阿姊,这位阿嫂和你一样呢。你和羽郎感情那么好,阿嫂和她郎君也一定不差吧。”
兰英道:“肯定的哦。从小在一起长大,两个人自然是亲密无间。对吧,阿嫂?”
苏小小听她这话,高兴地点点头,又向窗外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下,小声道:“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跑到一个箱子旁,跪在地上,伸手在箱子里寻摸了半天,这才摸出一个小纸包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打开,原来里面是一对玉镯。
苏小小轻轻地抚摸着那镯子,满脸幸福地道:“这是夫君第一次立军功,得了赏钱给我买的。漂亮不?”
英、寻二女都是赏玉的好手,一眼便知那不过是普通的蓝田玉。可她们却从苏小小眼中看到了超越玉石本身的东西,这东西绝不是用钱来衡量的。
于是兰英道:“阿嫂你这么漂亮,戴上这个一定美若天仙。尊夫娶了你一定很幸福、很满足的。”
一句赞美,让苏小小脸上乐开了花,刚才的猜疑神色早飞到了天边。
又聊了一阵,二女方起身告辞。出得帐来,檀羽已在外面等待,兰英就将苏小小的举动给檀羽讲了。
檀羽似笑非笑地道:“我还从来没给英姊买过什么呢。”
兰英却正色道:“人家是一人独守空房,只能以首饰为伴。如果让我选,我宁愿什么都没有,只要羽弟一直在我身边。”
旁边寻阳补充道:“女子就是越简单越幸福。我也要像阿姊这样,做个简单的人。”
檀羽会心一笑,一手抱住兰英,一手拉住寻阳,说道:“那我们这就回江边的家,去做个简单又幸福的船夫。”
从此,沙州边的生活开始了。檀羽三人开始学习划船、织网、捕鱼、晒鱼。打小熟悉农事的羽、英二人自是习惯得很快,寻阳这公主却要慢许多,加之兰英一直用心照顾着寻阳,让她逐渐适应新的生活。这般一转眼就快一个月,三人已经完全变成了水上人家。
听柳元景说,这一天是金山寺的庙会。庙会上除了各种商贩,还有龙舟、戏水等传统项目,那些英武的青壮年在这一天有了集体展示的机会。
水上人家物资匮乏,听说有庙会,寻阳早就想好了,要在庙会上买些花草来种。三人当天起了个大早,直奔庙会所在地大西湾。
路过苏家时,兰英有意邀请苏小小。过去敲他家的门,苏伯听说是庙会,摆摆手道:“小姑,你当这是北地的庙会呢?这二年能吃饱饭的人家都不多了,哪有几个人有闲钱去逛庙会。况且外面的商贩不愿来,本村的商户都是县令安排的,庙会有个什么意思。劝你们还是别去了,省得白跑一趟。”
兰英道了声谢,将信将疑地看着檀羽。檀羽道:“既然出来了,还是去看看吧。江边的集市我还从未见过呢。”
三人又上了路,不过有了苏伯的提醒,寻阳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一路走来,冷冷清清,远不似檀羽在槐沙集时,每逢去镇上赶集,沿路尽是十里八乡的熟人。
大西湾平时就是村里的市集。这丹徒县远近就这一个市集,本来是热闹非凡的。可正如苏伯所说,此时这里远没有赶集的模样,人影寥寥,檀羽三人在集中一站,倒有些形单影只了。
兰英道:“以前在家时,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讲起南朝的风物,都说南朝锦绣华丽、物阜民丰。可惜今天却无缘得见。”
正说着,寻阳忽道:“好像有什么声音?”
第三回 纨绔
声音是从远处一个小土坡后面传来的,隐隐约约有人声和马蹄声。三人忙翻过那坡去,原来是十几个少年正在骑马追击。
寻阳道:“羽郎,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檀羽道:“看样子应该是击壤。曹植写过‘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句子,公主难道忘了?今天正好,不如就坐下来看一会儿?”三人便找了块不要紧的半山坡,坐下来看那些少年击壤。
三人正看着,远处走过来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穿着锦衣,一看即知乃是贵族子弟。那少年走到三人面前,一双小眼睛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寻阳脸上,色眯眯地看了半天,方问道:“你们三个面生得很,哪里来的?”
檀羽站起身来,挡在寻阳面前,不卑不亢地道:“在下受三皇子邀请,来此地暂住。刚来这里不到一月,想必阁下是不认得的。”
那少年眼角略扬了扬,道:“前天见到小柳,听他说过这事。你知道我阿爹是谁吗?”
檀羽一愣,被他突然这一句问没反应过来,心想平常人介绍自己,总是先说自己是某某,此人有趣得很,先介绍自己的阿爹。无奈之下,檀羽只得随意地摇摇头。
那少年却有些奇怪地道:“你们在县中住,没去见县令?”
檀羽道:“去了啊,可惜县令太忙,没空接见我们。”
少年道:“这就对了,只有我阿爹才能随时随地见县令,普通人是不行的。普通人只能见我阿爹。”
檀羽“哦”了一声,心道:“那天县令家的男人原来就是他父?”
少年又道:“既然你是自己人,下来和我们击壤吧?这场子是我的。”
檀羽道:“我小时候骑过牛骑过驴,还真没骑过马,更别说击壤了。我看我还是在这儿看你们玩好了。”
少年有些不屑地道:“你居然不会骑马?那她们两个是你什么人?”
少年思维跳跃很快,连檀羽也有些跟不上了,只得支吾道:“是内人,怎么了?”
少年道:“连马都不会骑还能找到这么美的妇人?你真有趣。不过在我们行伍之人是不行的,男人就必须要强壮。你来跟我学,我教你。”说着就要来拉檀羽。
檀羽正要推辞,那边场上突然骚动起来,转眼一看,原来是另一伙少年过来想要抢场地。
为首的一个少年浓眉大眼,戴一顶金丝冠,大叫道:“滚滚滚,这场子归我了。”
这边刚才和檀羽说话的少年见状,也顾不上檀羽,冲过去向那大眼少年喝道:“你们哪来的,知道我阿爹不?”
大眼少年回头向伙伴询问了几句,然后不屑地道:“原来是小肃之,我以为什么货色。你可以滚了,别打扰你阿公我的雅兴。”
那小肃之被他一说,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了,回头对自己伙伴道:“不理他们,我们接着打,这场子谁先来就是谁的。”
大眼少年像是被激怒了,突然从自己坐骑上的袋子里抽出一把马刀来,约莫两尺长,朝着小肃之就冲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叫:“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身后的人见状,连忙去拉他,一面又朝小肃之挥手让他赶紧跑。那小肃之见到真家伙,立时傻了眼,也不问究竟,撒腿就跑得没了影,他的那些伙伴也随之作鸟兽散。这边大眼少年似余怒未消,还要提着刀朝小肃之逃的方向去追,被同伴好歹劝住,这才摆开阵势打起球来。
这边檀羽见此情状,也有些意趣索然,便回头叫了英、寻二女回家去。
一路上,寻阳的脸都是绯红的。檀羽见状,便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寻阳却不答话,只顾害羞。
檀羽更是大奇,旁边兰英笑道:“羽弟你真不懂女子心思。刚才那小肃之问我们是什么人,你是怎么回答的?”
檀羽恍然大悟,忙赔罪道:“哎呀,是我的错。当时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才随意敷衍的。”
寻阳奇道:“羽郎只是敷衍吗?”
檀羽情知又说错了话,一时大恫,喃喃道:“这……我……不是那意思。”
兰英掩嘴笑道:“小妹,我还从没见羽弟这般窘迫呢,你就别再为难他了。”
寻阳道:“是我失礼。我没想让羽郎为难的,是我自己心里想多了。”
檀羽见寻阳又认真起来,心中又是怜爱又是无奈,只得一个人呆呆地继续往前走,后面二女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气氛一时尴尬。
正走着,前面跑过来一个人,是柳元景的手下,名叫宗悫。见到檀羽,宗悫气喘吁吁地道:“公子,总算找到你了。”
檀羽忙问:“怎么了?”
宗悫道:“你刚才是不是遇到裴肃之了?”
“你说的是那个小肃之吗?”
“就是他,公子怎么招惹上这块狗皮膏药了。”
“我都不认识他,是他主动过来和我说话。”
“唉,反正你是惹上麻烦了,他这人粘上了谁,扔都扔不掉。”
“宗悫你别急,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
宗悫这才咽了口唾沫,续道:“裴肃之就是个无赖。他父裴方明本是朝中大将,早年曾立过战功,却因贪污被皇帝贬斥到此地,成了替县令办事的一个书记。这书记说大不大,可毕竟他是立过大功的名将,裴肃之就仗着这个成天招摇撞骗。你可能不知道,南徐州是朝廷主要的兵源地,朝中诸多大将出于此地,光这丹徒县就有众多权贵子弟。这不,刚刚建威将军沈庆之的小侄沈攸之领人去大西湾击壤,碰上裴肃之,这裴肃之不知好歹惹怒了沈攸之。你想建威将军是什么人,那是元嘉七年就参加北伐的大将,这沈攸之是好惹的吗?当时沈攸之就提了刀要砍裴肃之。这小子跑得倒挺快,可是脑子不好使,他觉得这回失了面,以后在县里就没法混了,可又不敢去直接找沈攸之讨回来,想起来公子你是殿下请来的谋士,就跑到我们那里死活要等到你。兄长没办法,只好派我出来,寻到公子,让你先找个地方躲躲,别让这厮缠上了。那沈攸之能不惹就不惹。”
檀羽总算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心中对这些纨绔子弟本就没好感,又无意插手朝中事,便道:“也行,那我们先去苏家坐会儿吧,等那裴肃之走了我们再回。”
这段时间檀羽时常往苏家跑,一来都是自北而来,自然更容易沟通,二来他与荒土盟叛乱有密切关系,而荒土盟叛乱又是穿越者策划的,向苏伯了解情况,也能知道不少这方面的信息。据他介绍,当年逃到南朝的约有数十人,由于逃得匆忙,大家很快就失散了。苏家人没办法,只好先来江边暂居,不成想,一住就是多年,中原再没有回去过。
第四回 忍辱
檀羽三人跑到苏家躲着,檀羽又和苏伯聊起了往事:“大叔,这些年来,你们以前盟里的人没来找过你吗?”苏伯道:“有倒是有,只是这话不太好说。”檀羽道:“不太好说?莫非大叔是在怕什么?”苏伯道:“是有些怕,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个小民,人家现在是大人,哪在意我说的话。也罢,今天我就和你说说这事。”
苏伯咂了一口茶,续道:“你一定听过王玄谟这个人吧?不瞒你说,他以前和我还是一个分舵的呢,我们那时候都是四袋弟子。”
檀羽一惊:“王玄谟?他可是七大族宗之一呢,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苏伯叹一口气道:“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不同呢。你可知他是如何成为宗老的?”
“愿闻其详。”
“当时我们几十个人逃到南朝,为首的头领全都死了,我们这些小喽罗也就一哄而散。后来这王玄谟也不知怎么想到的,和几个人一起创了个什么天师道,还号称他自己是张天师的嫡传正宗,到处拉拢信徒。”
“你说他是和几个人一起创的天师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当然认得,那些人都是和我一道造反的,有荒土盟弟子,也有其它地方来的,不过大部分都是江湖混混,没什么能耐,所以天师道刚成立的时候,根本没人理睬他们。”
檀羽心道:“看来这王玄谟应该不是一个人,他身边不知道还有谁。等下次鲍小君来了,一定让她把我们见过的人都画成画像,让这苏伯来辨认一番。”
苏伯续道:“后来,王玄谟无奈,就想到先把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人都拉进他那门派,于是就到处拉人。那时他手下人找到我,我心想他懂什么天师道,就给回绝了。可是,后来也不知他遇到什么因缘,让朝中贵族看中了他,立时是平步青云,现在据说已经做到彭城太守。”
“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非凡才能在荒土盟时没被发现呢?又或者有一个‘吕不韦’,发现了他奇货可居?”
“王玄谟这个人我还不是知根知底?他以前就是个混混,懂什么啊。你看他写的,佛不佛道不道的,杂七杂八,”他边说边从旁边翻出一本书来,“这就是他的大作,你来看啊……这里,‘今生妻女被人淫,必定前生有夙因,莫道苍天无报应,十年前后看如何’,你说这叫什么屁话?别人淫我妻,倒成了我的不是,不能还口,只能欣然接受?”他把书一合,“所以别听他吹什么性啊命的,他根本就不懂。那些南朝贵族之所以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就只教人‘忍’。被偷了要忍、被抢了要忍、被奸了还要忍,不忍就是你的不是。”
檀羽见他越说越气,忙道:“你老消消气,这书让我翻翻吧?”说着从苏伯手中接过书来,先看封面,《义天师心法》。随手翻开来看了几页,书中文字果然多用市井白话,没有读书人写书那般之乎者也,看来这义天师确如苏伯所言不假。再读内容,儒释道三家皆有,粗略一看也琢磨不出什么道道来,不过那段教人忍辱的意思檀羽倒读出些味道。
他心道:“难怪当时在太原天师观,那么多人能公然在一起行媾合之事,那时候还想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放开羞耻之心的,原来全是被这义天师说项。”一下子,他对这宗师有了全新的认识。
正想着,苏伯的妇人过来悄声道:“那煞星又来了。”
苏伯叹一口气,对檀羽道:“你看吧,我们就只能忍啊。”一阵无奈地对老伴道:“给儿媳说,让她再忍几天我们就搬家,唉。”
檀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苏伯道:“就是我们村的一个流氓,叫裴肃之,成天纠缠我家儿媳。他父是县里的书记,管着大家的耕作任务和粮食分配,得罪不起啊。”
檀羽闻言,勃然大怒,道:“千万别叫阿嫂受他摆布,我去收拾他。”说着便往帐外走,只留下苏伯一句“先生别乱来”。
那裴肃之正在帐外鬼头鬼脑的张望,见到帐中出来了人,以为是苏小小,刚露出笑容,却见到了檀羽,先是一愣,转而变为大喜,道:“怎么是你?我正找你呢。”
谁知檀羽大声喝道:“裴肃之,你成天欺负女人,算什么能耐。那沈攸之敢向你动刀子,你敢吗?你父有本事,敢加他的任务,扣他的分配吗?窝囊废!”
那裴肃之听了此话,呆呆地想了半天,忽然似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对啊,我找我阿爹去。”便一溜烟地跑了。
这一举动反倒让檀羽有些茫然,他出来时准备了一堆义正辞严的话要骂得这裴肃之再不敢来骚扰苏家,结果一句就吓跑了他,也不知这人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傻。
檀羽在门口站了半天,看来裴肃之真去了,方又回到帐中。
兰英正在帐门旁边等他,也见到了刚才的情形,盈盈一笑,道:“羽弟今天一肚子话,竟没说出来。”
檀羽也笑了,道:“英姊你说这裴肃之到底是真傻假傻?”
兰英道:“我觉着是真的。天下有几个人能在羽弟你的嘴下过上三招呢。”
檀羽一笑,重又回到座中。
苏伯担忧地投过目光来,檀羽道:“如果以后这裴肃之再来找麻烦,你就来找我,让我对付他。”
苏伯道:“先生果然是三皇子的红人啊,和我们小民就是不一样,底气就是足。”
檀羽道:“走遍天下也说不过一个‘理’字。檀羽虽然一介布衣,但也没在谁面前低过头弯过腰,更学不会那个‘忍’字。王玄谟这本书不如借我去读读,我倒要看下怎么个‘忍’法。”他说的自然是那本《义天师心法》。
苏伯笑道:“先生年轻有为,自然前途无可限量。一本书而已,先生想要,拿去就是。还有什么需要,老汉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开口。”
檀羽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看寻阳,道:“内子喜欢养花,可惜在这地方,什么都买不到,大叔知道哪里有卖吗?”
苏伯道:“我们县恐怕没有,不过南东海郡旁边的村子一定会有,我这就叫老婆子去买。”
檀羽连忙推辞道:“天色快黑了,不麻烦大姑跑一趟,明天我自己去就行。”
苏伯道:“先生今天帮我家解了难,不帮你点忙我怎么过意得去。老婆子路熟,来去要不了几时,何劳先生费脚力。”说着就让他妇人出了门。
又坐了一会儿,宗悫过来了,说道:“先生,那裴肃之刚刚来这里,没缠上你吧?”
檀羽道:“没事,被我两句话打发了。”
宗悫愕道:“先生你真厉害,兄长好说歹说都没能应付过去,你就两句话?也好,既然他走了,咱们就回吧?”
檀羽道:“行,那我们先回。等花买来,我再来取。”
苏伯道:“不劳先生过来,买好了就给你们送过去。”
檀羽也不客气,道声“多谢”,携着英、寻二女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