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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推爱
帐内,一盏孤灯。檀羽正在翻看着从苏伯那里拿来的《义天师心法》,兰英靠着檀羽的侧身,用从苏家要来的针线在缝补着衣裳,而寻阳则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檀羽。
那书除了教人忍辱,也有些王玄谟对天人之道的理解,反正杂七杂八,各派思想都有一些,但讲得终是不究竟。檀羽寄望从这书中发现更多王玄谟借此笼络如此众多人心的奥秘,所以一时看入了迷,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抬头见寻阳正盯着他看,问道:“怎么了?”
寻阳忙低头抿抿嘴,道:“没什么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寻阳忍不住问兰英:“阿姊,羽郎以前看书都是这个神态吗?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读书的样子。”
兰英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做手上的活,回道:“是啊,他一看起书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就算外面雷电交加,他也充耳不闻。”
寻阳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样子,说道:“难怪羽郎学问这么好。”
正说着话,帐外有人喊:“檀小君在吗?”
兰英道:“应该是来送花的苏家大姑,小妹你去取一下吧。”寻阳依言起身出了帐。
兰英看着寻阳的背影,又想起了白天的情形,忍不住对檀羽道:“羽弟,这件事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你和寻阳的事也应该有个说法了吧。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寻阳一直和我们住在一间屋子里,理当有她的名分的。”
檀羽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英姊你说,我能给她什么名分呢?让她做我的小妾?”
兰英抿抿嘴,坚定地道:“只要你同意,我愿意和她共侍一夫,不分大小的。”
檀羽闻言,断然道:“那怎么行!一家人岂能有两个大房,这不合礼制。就算我肯,要是被乡老知道了,还不把我逐出赵李一门?”
此时寻阳收拾完苏家送来的花,正来到门口,听见了檀羽的话。她还是如常的安静,只是站在了门口一动不动。
檀羽沉吟片刻,终于走过去拉起寻阳的手,柔声道:“我也不知祖上积了多少德,今生能让这些天底下最好的女子爱上我。从仇池到江东,数千里路,我们已经难分彼此了。小时候,我曾经承诺英姊,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她,今天我也要对你说,公主,从今后,我会像对待英姊一样对待你,尽我最大可能对你们都无差别的好。只是,这终究是句空话,檀羽毕竟是圣人子弟,公主也是皇子帝胄,终究是要讲些礼法的。所以现在我还不能给你什么名分,因为我檀家未来的正房大妇仍然是英姊。”
一番话,已经让寻阳泪流如雨下了。自仇池以来,寻阳还从未如此动容过。此时她只能拼命地点头,又拼命地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兰英轻轻地走过来,替寻阳抹去泪水,微笑着道:“有羽弟这番话,名分什么的,要来又有什么用。对吧,小妹?”
寻阳闻言,重重地点着头,生怕被丝毫误会。
兰英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还是继续做我小妹吧?小妹也算‘内人’啊。”
寻阳闻言,收住泪水,说道:“我想和兰英阿姊义结金兰,我要一生一世都做你的小妹,你就是娥皇,我就是女英。以后阿姊嫁给羽郎之时,我就以妾媵身份随嫁!”
说着,她也不等兰英同意,就拉着兰英来到帐外,然后搓土为香,两人拜了八拜,从此义结金兰。
檀羽就站在后面看着她们,待两人完成结拜,笑道:“我应该祝贺你们吧?”
寻阳拉着兰英的手道:“这段时间我才感觉到,做英姊的小妹是多温暖的事。难怪羽郎每天看起来都这么幸福。”
檀羽一时也心情大好,逗起笑来:“这么说,公主是来和我抢阿姊的?”说得三人一齐大笑。笑了半天,檀羽方道:“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要不我们去江边坐坐吧?”二女欣然同意。
夜晚的长江,宁静而安详,泛不起一丝涟漪,就像三人此时的心境。经历了战火硝烟和血腥杀戮,只有回到亲人身边,才能让人感到温暖和踏实。更何况,羽、寻二人的心扉业已打开,未来这三人真正地成了一个整体,什么力量都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这份坚定就如同这一江的春水,亘古未移。
坐了一会儿,兰英忽然问道:“羽弟,你说怎么样才能做到无差别的好呢?”
被她一问,檀羽像是打了个激灵,思想开始在诸子百家中逡巡。讲到情义,自古只有儒家的推恩与墨家的兼爱。
“古代朝贡,以去王都五百里为一服,有五服者、有九服者。它就像是以京师为圆心的一个个圆,不同半径的圆,就代表了君王与你关系的亲疏。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圆。比如在我的心中,就有三个圆。第一个圆上是我的至亲之人。檀家灭门后,圆上只有一个人,就是林儿。后来去了赵郡,就有了我的义父母、英姊和恩师,现在又多了公主。这六个人我每天都会挂在心上,就像我自己的一部分一样,我会想着他们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对待这每一个人,我都一样地用情用心,这就是无差别的好。而第二个圆上则是我的亲友,比如识乐斋的人,还有我的结义兄弟们。我会经常想到他们,会关心他们最近做了什么事、读了什么书、去了什么地方游历。第三个圆上则是普通的、和我不相熟识的人,我会在闲暇时想起他们,我会想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处在饥饿和困苦中,他们还在遭受磨难,这让我也不能安享富贵荣华。”
寻阳道:“这道理我也懂得一些,可为什么我总觉得羽郎和皇父、皇兄们不太一样呢?”
檀羽道:“不一样是外在行为上的不同。比如父对子表达爱可能是通过责罚,夫对妻表达爱可能是通过肌肤相亲。这都是世俗礼法上的差别,内在感情则是一样的。所以圣人制礼,就是教给普通人更多表达感情的方式。所谓礼崩乐坏的时代,不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淡漠的时代吗?”
二女心有所感,纷纷点头。三人仍旧静静地靠坐在一起,谁都不愿意离开,只希望这一刻就此变成永恒。直到夜风冷冷地吹来,檀羽打了一阵寒战,兰英终究是担心他的身体,这才回到自家安歇。
第六回 抓人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柳元景就在帐外大叫:“先生,出事了,快出来!”
檀羽于睡梦中惊醒,慌忙穿戴整齐,出得帐来,急问:“怎么回事?”
柳元景问道:“先生昨天都和那小肃之说什么了?”
檀羽诧道:“没说什么啊?都是急他的话,说他要有能耐就去找他父亲什么的,这话说错了?”
“那可不,小肃之他父亲裴方明,今早上被人发现,死了!尸体现在还漂在长江里呢,没人敢去捞。”
“我的天哪!怎么会这样。”檀羽惊诧不已地道,“那小肃之呢?”
柳元景摇摇头,道:“不知道,自发现他爹死了之后,大家把整个村里寻遍了,也没见着这小子。谣传说他也已经死在某个犄角旮旯了。反正啊,这回这篓子是捅大了,全县都没法安宁喽。你要不怕死人,我们去看看吧?”
檀羽道:“行。我和内子打声招呼就走。”
回到帐内,兰英关切地问:“羽弟,长江里死了人?我们昨晚在那坐了那么久,怎么没看到啊?”
檀羽道:“我们是戌时左右回来的,或许是在我们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和柳元景去看看,马上回来。你们小心在家待着。”二女顺从地答应。
长江边上一片小树林之前,此时已聚集了不少村民,每个人都神情紧张。
柳元景拉住一个村民问道:“怎么回事?”
那村民回头小声道:“南东海郡来了好多人,把尸体抬走了,还抓走了范夫子和三蛋。”
“怎么抓他们两个?”
“范夫子昨晚出船回得晚,三蛋在这湾里洗毡子,两人都说自己看到了是有人杀了裴方明把他扔进江里的,结果就被抓去问话了。”
“那如果是被人杀了,应该当场验尸啊,怎么尸体给抬走了?”
“嘘,小点声。刚才几个想去抢尸体的,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可别说尸体的事了。”
“竟有这等事!”
柳元景正在奇怪,人群前面有人喊:“回去了回去了,别挤在这儿看热闹!”原来是南东海郡的公人在驱赶围观的百姓。
檀羽听了刚才村民的话,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发展,便拉着柳元景道:“在这儿待着无益,我们回去吧。”两人于是顺着被赶的人潮回到家中。
英、寻二女正在焦急地等待,见檀羽回来,忙问究竟,檀羽便将事情给二女讲了。
二女听完无不心惊,寻阳道:“公人怎么随便抓人打人?又不是罪犯。”
檀羽道:“这裴方明本也是县中管事的人,无端暴毙,也难怪上面反应激烈。只这官人作派过于随意,完全不和村民讲道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兰英道:“那羽弟你会参与破这案子吗?”
檀羽摇头道:“不验尸就直接拉走,很明显上面根本就不想破这个案。我就是想参与,恐怕也是徒劳,还是静待事态发展吧。我们身在此处,总是要以明哲保身为第一要务的。”
这天,檀羽三人索性连门都没出,就在帐内读书写字打发时间,只让柳元景去小心打探事情有什么最新变化。
下午的晚些时候,柳元景突然回来对檀羽道:“这下好了,好多村民聚集到了县令家,怕是要出大事。”
檀羽道:“聚集在那做什么?”
柳元景道:“今天一天,已经有十几个村民被带到南东海郡,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都跑到县令那问说法。”
檀羽一阵吃惊,没想到一人身死,竟牵连如此之巨。村民聚集绝非好事,想想定襄之事就知道了。于是他问:“那县令是什么态度?”
柳元景道:“县令年纪大了,没有子嗣,一直视裴方明如亲生一般,哪还理会村民们,一个人躲在家中门都不肯出。”
檀羽道:“那可不得出大事嘛。可惜我们也帮不上忙,只好在家待着别去添乱了。”
柳元景奇道:“我们在仇池时也曾打听过先生的过往。先生不仅是断案的高手,而且乐于管事。怎么这次却全然置身事外?”
檀羽道:“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如今公人胡乱抓人,村民无理聚集,正是危乱之时,我等莫如做隐者,方是上上之策啊。”
然而事与愿违,晚饭时分,苏伯忽然来敲门,见檀羽开了门,一头便跪了下去。
檀羽忙去扶他,急问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苏伯半带哭腔地道:“先生救救我家老妇吧?她被抓走了!”
檀羽大惊:“大姑被抓走了?这是为什么?”
苏伯道:“我哪知道啊,只听说是有人揭发,说看到她昨晚在长江边上走动。”
后面寻阳一听,马上明白过来,急道:“羽郎,大姑昨晚是去帮我买花的,是因为我才被抓的,你一定要救她!”
檀羽捏捏她的手,道声“知道”,便对苏伯道:“叔你先回去吧。事情我已经明白,这事我管了,我一定尽全力救出大姑。”
苏伯千恩万谢,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檀羽长叹一声:“天不遂我愿呐!”
兰英道:“羽弟,大姑买花回来时我们还没去长江,那时时间尚早,又怎会和水上浮尸有关呢?”
“这就是他们这些人惯用的伎俩啊。”闻讯赶来的柳元景道,“前年他们诬陷殿下,用的就是这一招。把人抓进去,供出下一个才放你走。有的人禁不住拷问,就胡乱供一个了事。我们武陵王府不少人就是这样被冤枉进去,到现在还在牢里待着。”
兰英道:“按你这么说,办这个案子和诬陷你们殿下的是同一个人?”
柳元景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不知道,不过肯定都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反正现在朝廷都是太子的人在把持着,做法自然八九不离十。要我说,先生你真不应该答应这姓苏的,要从南东海郡捞个人出来实在太难了。更何况你无权无势,仅凭一张嘴有什么用?那帮人都是不讲道理的。”
檀羽点头道:“所以说天都不肯帮我啊,非要让我沾上这身腥臊。可苏家是因我们而受到不公正对待,我们如若袖手旁观,以后还如何在这世上立足。听了你的说法,恐怕要救出这个人,非得从根基上动摇刑罚体系、甚至是朝廷的整个治理体系,这真是我从没碰到过的艰难任务。不过反过来想,我来南朝是替你们殿下做谋士的。你们当年也是深受这刑罚制度之害,如若能将之动摇,不也算为你们做了一件大事吗?我来此地也不算白来一趟了。既然如此,你再详细和我讲讲前年你们是如何被诬陷的,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我要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为我所用。”
柳元景听了他的话,突然亢奋起来,向檀羽拜了一拜,道:“先生如若真能为殿下鸣冤平反,我小柳从此为你牵马提蹬,永为奴隶!”
第七回 前年
檀羽将柳元景请进帐中,分宾主坐定,兰英又端上茶来。柳元景这才开始讲述前年的故事。
“先生也知道,我们殿下从小就勇武过人,很受陛下重视。可是陛下一直体弱,朝政多交由大将军刘义康打理。所以,朝中当权的多是刘义康的人。两年前,天师道突然兴起,一个叫王玄谟的道人大行其道。他的门下有四大弟子,其中一个,就是当朝太子刘劭。刘劭生于先皇驾崩之时,当今陛下前去探视,簪帽甚坚,无风而坠于劭之侧,于是陛下很不喜欢他。然而刘劭是个心思狡捷的人,因为天师道的关系,刘义康对他却非常器重,很快就让他拜京陵,同时亲览宫事。刘劭一旦掌握大权,天师道更是几乎成了南朝的国教,朝中士民言必称天师道。刘义康为了扩大势力,就想让王玄谟也出仕为官。可陛下坚持反对。”
“陛下毕竟是有雄才大略的主公,他也知道刘义康的步步紧逼必使他再也无法控制朝野,于是他就一直在提携另外两个儿子,也就是始兴王刘浚和我们殿下。可是朝廷中尔虞我诈,又岂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我们殿下那时候不过十多岁,除了武艺过人,对这些宫廷斗争真是一窍不通,根本无法胜任。所幸的是,殿下身边有一个非常好的谋士,就是萧承之。萧承之堪比周郎诸葛,帮殿下出谋划策,做了许多事,让殿下很快就赢得了陛下的信任,做上了江州刺史。”
“可刘义康也不是善与的主。也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手段,竟让王玄谟与其他六人一道,成了北朝皇帝的座上宾,得了个七大族宗的名号,这让他一时在南朝民间亦风头无俩。刘义康和刘劭于是又将引王玄谟入朝的事提上议案,陛下几经阻碍,终于因为其名声太大,只能让他做了彭城太守。彭城是我南朝的军事要地,掌握了彭城就掌握了一支强悍的军队。于是,刘劭他们就开始出手对付我们殿下。殿下本是个急性子,很多次就直接和刘劭当面吵起来,有一次还差点大打出手。若不是萧承之一直背后奔走串连,殿下早被那刘劭挤下来。但自那以后,刘劭似乎也明白了,要想对付殿下,首先就得对付萧承之。”
“就在前年,我记得那天也是庙会的日子。我和萧承之、还有几个兄弟在建康的一家酒馆吃酒,突然来了一个人,是我们武陵王府的门子,对萧承之说他儿子腿摔断了,让他赶紧回去。萧承之的儿子那年还不满十岁,是他已经过世的妻所生。萧承之对他亡妻感情极好,也因此视他儿子如心头肉一般。听说他儿子摔断腿,忙不迭地就出了酒馆。当时也怪我,没有留个心眼跟着去,只顾着吃酒,以为门子是自己人,不会有什么事。可后来才知道,那门子就是刘劭收买的人,萧承之的儿子根本没事,门子只是要把萧承之诓出去,令其离开我们。”
“等一下,”檀羽插话道,“你的意思是,这位萧承之被刘劭诓走了?”
“其实是不是被刘劭诓走的,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总之从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萧承之,恐怕他已经不在人间了吧。那个门子那天之后也不见了,我们只在搜索他的房间时发现几张地契。这几块地都隶属于太子,所以我们猜测是刘劭送给他的。殿下气不过,就跑到刘劭那里去要人,可是刘劭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殿下又没有证据,不敢硬来,只好作罢。”
“萧承之走了之后,刘劭就开始全面发动进攻。他首先从武陵王府内部开始瓦解,那段时间,三天两头有人被请去廷尉府问话。那时他们就是用的眼下南东海郡公人用的招数,抓走一个让你供出下一个。本来很多人没犯事的,也被冤枉出一些事来。殿下干看着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就这样没过多久,府中的谋臣干吏都被他们清理了。”
“再之后,他们就开始捏造各种证据来污蔑殿下。一开始殿下还可以不加理会,可是后来,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找到的,竟然以前和殿下相好过的楚江郡主被找了出来。楚江郡主是南郡王刘义宣之女,是殿下的堂妹。殿下也是少不更事,竟和自己的同族小妹好,还生下一个女儿。殿下也知道此事见不得人,所以一直把郡主和她所生的女儿安排在建康附近的一个小村中,连我都不知道。结果郡主此时突然出现,立刻让殿下无地自容,连一直全力维护他的陛下也没有办法,只能下旨让殿下暂离京城,去前线挣些军功再回来。所以殿下就去了雍州,后来又得到陛下的旨意,前赴仇池,也就认识了先生你。”
檀羽皱眉道:“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南朝的皇子们喜欢搞刘姓女子也是常有的事,始兴王刘浚不是还和同胞阿姊海盐公主相好吗?这事全天下都传遍了,怎么偏偏你们殿下会栽在这上面?”
柳元景道:“先生说的没错,皇子们谁不好这一口?可问题出在这个楚江郡主似乎对殿下有很深的怨气,铁了心要让殿下难堪,揭露出很多殿下那时的丑事。不仅如此,她的女儿还公开声称不认殿下这个父亲。作为皇子,被这样羞辱,那还不是丢尽了皇族的脸,别说陛下抹不开面子,就是殿下自己,也没有脸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檀羽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问题的关键就出在楚江郡主身上。她的住地被发现一定是你们武陵王府被抓走的人供出来的吧?有哪些人知道她的存在,你们殿下应该心里有数啊?”
柳元景道:“我也问过殿下,他说郡主是他有一次去南郡玩耍时偶遇的,当时只有他的一名贴身随从知道。后来他和郡主秘密幽会,每次也只带这名随从。再后来,他让这人护送郡主离开,并一直跟随在郡主身边。我问殿下那人是否可靠,他说那人是他母妃的娘家人,武艺高超、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出问题的。可是郡主出现后,那人却并未出现过,更没有来向殿下报告,我们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那你们没派人去他们住的地方调查一下?”
“殿下当时仅是给了他们一些钱帛,让护送的人自己去找地方,以后也别再回来。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这些年究竟住在哪里。当时殿下又哪里想到后来会出这么多乱子呢。”
第八回 计划
檀羽听完他的讲述,开始闭目分析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帐内也突然安静下来。
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檀羽这才缓缓睁开眼来。柳元景焦急地问道:“怎么样先生,发现什么破绽了吗?”
檀羽道:“这么大的一个局面,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能找出破绽来,那这破绽一定是对手故意漏给你的。虽然破绽没有,但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计划,按部就班地实施,应该能有所收获。”
柳元景道:“那你快说啊,急死我了。”
檀羽却神秘一笑:“天机暂时还不能泄漏。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就行。”
柳元景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绕弯子。行,你有什么吩咐我全力照办。”
檀羽道:“第一步,你先借我两个人,宗悫和一条眉。”他说的一条眉是柳元景的一个手下,因为两边眉毛连在一起的奇异长相而得名。这人平时沉默寡言,很少出去,每天就守在檀羽身边做卫士。
柳元景奇道:“先生要他二人做什么?”
檀羽道:“我要让一条眉去替代被抓的乡亲,承认是他杀了裴方明。”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柳元景道:“杀人是要偿命的。虽然让他们为殿下卖命是绝无二话,可这样做值得吗?”
檀羽笑道:“放心,只要他们严格按我说的做,绝不会丢掉性命,顶多受几天牢狱之苦。只等事情一过,他们自然就没事了。”
柳元景想了想道:“也罢,我就相信先生,这就去把他二人叫进来,听你差遣。”说着他出了帐,很快将宗悫和一条眉两人带进帐来。
檀羽看了看二人,“我接下来要你们去做的事,关系到我整个计划的成败。这个计划一旦成功,不仅你们殿下可以重返京城,那刘劭的势力也必被重创。但是这件事要办成,你们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牢狱之灾。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那二人听得这话,自然是信誓旦旦地表了忠心和决心。
檀羽点点头,然后道:“宗悫,一会儿你就到聚集在县令家的人群中去散播谣言,就说你亲眼看到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杀了裴方明。不出意外,你一定会被南东海郡的公人带走,并且严刑逼供。一开始,你什么都不能说,做出守口如瓶的样子。坚持三天之后,你再招供说,那晚看到一个两条眉毛连在一起的人杀了裴方明,之后就见他往南东海郡方向逃了。说完这几句话,从此你就要永远保持沉默,直到被营救为止。”
“一条眉,你现在就启程前往南东海郡。明天开始你就在城中繁华的街市转悠,一定要让尽量多的人见到你。三天后,你就去衙门旁边等,一旦看到有官差来抓你,你就赶紧去衙门俯首认罪。记住,一定要吸引尽量多的人来围观。在公堂上,如果官老爷问你犯了什么事,你就说你是东边来的行脚商人,因为路上被强盗抢劫,身无分文。那天在金山寺路过,恰巧看到一个富家公子和几个人在扭打。打完之后那富家公子一脸狼狈地往回走,你心生歹意,就想上去抢他的钱袋,结果又和他扭打在一起,一失手就将他推进了长江中。你心里害怕,只能快步地逃走。前两天在城中一打听,才知道那公子已经死了,你心里害怕,只能跑来投案自首。官老爷再问别的,你就一概推说不知。这些你们都记真切了吗?”
宗悫和一条眉心中默想了一阵,然后纷纷点头。
檀羽笑一笑,道:“那你们去吧,按计划行事。”那二人又看看柳元景,这才出了门。
后面兰英小声问檀羽道:“羽弟,这二人能完成好这件事吗?”
檀羽道:“宗悫能说会道,办事利落,县中有不少人认识他,应该会相信他说的话。一条眉自从来这县中,从未离开过我们的房子,县中没一个人见过他,所以他说他是东边来的,应该不致引起怀疑。我用他,主要是看中他的奇异相貌,容易让人记住。只要引起足够多的关注,他就算成功了。即便说错几句话也无关紧要,我要的就是错漏百出的效果。”
寻阳道:“我明白了,羽郎是想把这个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檀羽会心一笑:“我的心思都被你们猜透了。”
不过柳元景显然还不明白,问道:“先生,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吗?”
檀羽道:“我想见楚江郡主,你能安排吗?”
柳元景道:“我们走的时候,郡主是住在建康,现在应该也还在吧。陛下规定,没他的旨意,我们是不能回京的,不过我可以找个老友帮你,他就住在建康附近。先生想什么时候去见?”
“最好是现在。”
“现在?”柳元景有些诧异,“那这边的事你不管了吗?去建康可不是一天就能回来的。”
檀羽笑道:“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啊。”
“可是……”柳元景还是有些不知就里,不过他对檀羽本就琢磨不透,只得道:“好吧,我这就去收拾一下,现在就去建康。”说完便出了门。
兰英笑道:“羽弟你可真够为难他的,什么话都不肯对他讲。”
檀羽也笑了:“本来我的计划是,让一条眉他们闹腾一下,使沉渣泛起、谣言四出,过段时间再根据反应情况做出相应的对策。可他们这些武人又哪里懂得这么高明的办法呢。”
兰英道:“我明白。不过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要不让我留下来吧,出了什么状况我也许能应付一下?”
檀羽摇头道:“不行。你们俩都要跟我去建康,见那个郡主还得着落在英姊身上。”
说话间,柳元景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食水,檀羽三人略作收拾便随柳元景往建康而去。
第九回 观法
南朝都城建康,东吴时方成为大都会,已历三朝,可谓江左第一大城。由于北朝迁来的贵族都在这城中混居,也形成了其独特的文化风貌和历史地位。
从丹徒到建康走水路,溯长江而上,很快就可到达。
刚一上船,就听船夫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檀羽?”
檀羽大奇,回道:“我是啊。可我好像不认得阁下?”
船夫笑道:“是这样的,几个月前,有个叫牛盼春的人也坐过我的船,当时他给了我很多钱和一幅画像,说画像上的人名叫檀羽,如若以后遇到,不要收你的船钱,还要把你介绍给东安寺的住持慧严方丈。”
檀羽心中一“咯噔”,又是牛盼春,他何时到了南朝?檀羽无奈一笑,只得说道:“也罢,那就请你带我们去见这位慧严方丈吧。”
于是船夫驾着船逆流而上,约两个时辰,便在一个渡口登岸,往西走了不远,就看到一座寺庙,这就是东安寺。这东安寺位于建康城东的群山之中,素以树木繁盛、花香怡人闻名。
檀羽等人随那船夫来到东安寺,刚走进大门,一个小沙弥却将寻阳拦住了,说道:“本寺规定,入寺须得素颜,这位女施主不能进去。”
寻阳一阵脸红,忙道:“我……我不知道今天要进寺庙,可是哪里有水让我洗洗吗?”
小沙弥指了指远处一颗松树,道:“那下面有口井,去那洗吧。”
寻阳道声多谢,忙不迭地跑了过去。
柳元景却有些不以为然,道:“你们这些秃驴,管天管地,还管我们小君的妆容?”
檀羽忙拉开他,劝道:“佛寺毕竟是清修之所,我们这些红尘中人来此本就是打扰清静了,若再着浓妆就是对佛菩萨的不敬。这寺中的小沙弥即能有此觉悟,可想而知,慧严方丈乃是不世出的高人。我有心讨教些佛法,今晚就在这寺中借宿。你不愿与僧人为伍,不如先去找你那位老友吧,安排好我们进城的事,明天来这寺中接我。”
柳元景犹豫道:“可我如果离开你,万一……”
檀羽一笑道:“难道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你与我相处也有一段时间,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既然答应你们的事,我一定会办到,绝不会半途而废。”
柳元景想了想,道:“好吧,那我现在就走,先生一切小心。”
他刚一走,寻阳就回来了,头上身上弄得都是水。檀羽轻轻一笑,替她拭了拭脸上的水珠,道:“公主真个是出水芙蓉啊,怎么装扮都是那么迷人。”说得寻阳又是一阵娇羞。
檀羽又让兰英拿了干的汗巾替她擦拭,以免着凉,这才携着二女进了东安寺。
南方的建筑多以清幽为胜,这东安寺便颇有些闹中取静的味道。满寺的松树,将殿堂亭阁掩映其中,也就凭空多出几分清宁来。人在其中徜徉,更觉心也随之静下来。
那船夫显是这里的常客,直接就将檀羽三人带到了方丈室。室门口的小沙弥听说是求见方丈的,阻道:“方丈师叔正在坐禅,不能见客。”
檀羽道:“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然后转头对船夫道:“多谢你送我们来此,一会儿我们自去见方丈,你有事就先走吧?”船夫点头而去。
檀羽三人便在这方丈室外等候那方丈出关。兰英小声问檀羽道:“羽弟,牛盼春为什么会介绍这位方丈给你?”
檀羽道:“英姊你忘了我们要如何才能帮刘三郎洗清沉冤、将苏家大姑救出牢笼?”
兰英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要做到这些,必须要向整个南朝的刑罚、治理体系挑战。要挑战就要有所凭借,而佛家的戒律则是上佳的选择。所以羽弟你想来这儿问问戒律。”
檀羽点头道:“不错。我一听那船夫说到东安寺,就有心来此。这东安寺看上去香火不旺,可它是南朝最著名的律寺,其方丈慧严律师以前曾随鸠摩罗什大师学经,可谓声名远播。也不知这牛盼春怎会如此知我心意,不过反正他帮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就欣然受之吧。”
一边说话一边等候,不自觉就过了一个时辰。寻阳毕竟是公主,终于有些站不住了。檀羽见状,索性拉着二女席地而坐,又说些悄悄话逗二女开心来打发时间。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方丈室的门这才缓缓打开,一位身着大红祖衣的白须僧人走了出来。
檀羽三人皆是通晓佛寺规仪之人,一看即知,这二十五条的祖衣乃是只有方丈大德才能穿着的庄严僧衣,是最隆重的礼服。檀羽当即明白,这是慧严方丈用最高规格来迎接自己。如此的高僧大德,对自己竟这般看重,檀羽不由得心中一阵激荡。
三人立即站起身来,向慧严方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檀羽道:“后学檀羽,久闻慧严律师法名,今日专程携内子前来拜会,还望慧严师不吝赐教。”
慧严虽已是耄耋老人,但佛相庄严、面容慈祥,令人如沐春风。只见他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说道:“施主就是破赵郡奇案、解河东乱局、除仇池匪患、守上邽孤城的那位少年奇才?老衲听说有少年来访,却不想竟是如此尊客。让三位久候,罪过罪过。请到斋房用些茶水,老衲随后便来。”
于是檀羽三人被小沙弥引至斋房。兰英得空对檀羽道:“这位慧严师一见即知是当世大德,羽弟今天可以好好向他问道了。”
檀羽微笑道:“没错。眭夫子很少夸人的,却曾说慧严律师的学识当世罕有。今天能得向他当面求教,必使我一生受益。回南朝能有此番境遇,也不枉此行了。”
说话时,慧严已走了进来,又命小沙弥奉上清茶,这才盘膝坐了上首。他向檀羽微一颔首,开言道:“檀施主果然是气宇轩昂,我观你的面相,日后必是大有为之人。”
檀羽忙谦道:“律师谬赞。后学目前不过是被软禁在南朝,还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脱身,更不敢奢望‘有为’二字。”
慧严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有为其实无为,无为即是有为。檀施主已深谙此‘中道妙观’矣。”
檀羽也是一笑:“我只知《妙法莲华经》有所谓‘中道妙观’,是从介于假与空、宏与微之间的状态来看待整个宇宙,却知之不详,还望律师为我开解。”
慧严道:“檀施主是儒门弟子,阐说佛法却用儒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所谓‘中道’,乃是圆教要旨。圆教以圆融三观为基本教义。‘三观’者假、中、空也。‘假’即是说一即一切,世间一切事物都是真如幻化而来,不过是一个‘一’而已。‘空’即是说一切即一,世间一切事物皆可回归为‘一’,其中空空如也。‘中’即是说一与一切皆着于世,不可或缺,世间一切事物既是‘一’亦是‘一切’。此三观须圆融于你的本心中,即是‘一心三观’之法。”
“那么这‘一心三观’有何妙处呢?”
“无此三观,则一切皆着相。只这三观互融于心,方能荡除见思、尘沙、无明三惑之相。”
“我有些明白了。这三观之法,就是说看待世间万物都要从三个不同角度同时入手。因凡人在这尘世之间,目不能兼视、耳不能兼听,就会产生迷惑,再加外界人事有意欺瞒,往往被骗而不自知,心中徒生无明烦恼。只有从这假、中、空三个角度同时审视一件事,方能不为这尘世所迷,远离贪、嗔、痴三毒。”
“檀施主果真是慧根独具,出言不凡哪。无量寿佛。”
第十回 圣王
檀羽又自谦了一番,这才说出来意:“后学此番来,是想向律师请教。想必律师也知道,号称当世七大族宗之一的义天师王玄谟,其主要宣称的就是‘忍辱’二字。佛门也讲忍辱,却不知和他所说的有什么区别?”
慧严不假思索,随即回道:“持戒忍辱,皆是福德,止观方是功德。福德有大小多少,功德才是无量。因此,忍辱只是修行手段,绝不可以此作为修行之本。”
檀羽思考了一阵,点头道:“嗯,王玄谟所讲的‘忍辱’是无源之水。他只说一个‘忍’字,却不说为何而忍,所以他虽说得天花乱坠,但毕竟只是镜中月、水中花,难以长久的。这固然是没错,可他还是迷惑了众多信徒。我曾在中原见到,许多信众能放弃羞耻之心公然行媾和之事。对这些信徒,当如何开解呢?”
“这正如佛门持戒,若只知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而未从心中生出防非止恶之力,则终是只得戒相,未得戒体,不足以解脱。须知持戒者,非持于当下,而应于无量世皆不得破戒。是故《优婆塞戒经》有言,‘若人不能一心观察生死过咎、涅盘安乐,如是之人虽复惠施、持戒、多闻,终不能得解脱分法’。”
“是啊,还是怪当今之世人心浮躁。凡人只知自己灾妄深重,却不得解脱之法,只能寄身于佛门,以为吃几天斋、念几日佛,即能消灾减妄。”
“这便是对佛法的误读。佛门并非藏污纳垢之所,不是在尘世中胡作非为,到了佛门即可洗涤干净。正如《占察善恶业报经》之言,‘若恶业多厚者,不得即学禅定智慧,应当先修忏悔之法’。若尘世中业报来了,又何以解脱。”
“嗯,这便是修行次第的问题?”
“正是。佛弟子修行,终究是离不开戒、定、慧三学,由戒而入定,由定而生慧。正如你们儒门的修身、养性而至利天下也。这也与我们刚才说的三观之法异曲同工,是修行的要旨。”
“听完律师之言,小子总算有所领悟了。请律师再为我说说‘戒’吧。‘戒’的要旨是什么?与世间法又有什么分别?”
“‘戒’无非是三句话: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利益一切众生。沙门持戒贵在利他,世人守法只为利己。犯法与否,只看犯法能得到的好处、与将要受到的惩罚究竟孰轻孰重,犹如做买卖一般。所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而持戒都须从内心中生发而来,绝非外力制约,否则持戒也是枉然。”
“这固然没错。可入佛门修戒行毕竟是出于自愿,尘世中人不可能人人皆来持戒。天下若不用这些强制的律法,岂不都乱套了?律师有没有更好的完善世间法的建议?”
“施主是儒门弟子。儒家对世间法不是比佛家更熟悉吗?”
“孟子重孝义,若违法之举能全孝义之心,则多作从权之论。比如,舜的父亲如果杀人,孟子就认为舜应当和父亲一起远遁天涯。所以现在很多北朝人犯了事,就举家逃往南朝,北朝的刑名官也就追不到这里,如此法不为法了。我读《孟子》时,对这段总难理解,从执法的角度,执法之人如何能循私情呢?可是从普通人角度,自然是能躲则躲。不瞒律师,小子目下在北朝也是戴罪之身,到南朝来一半也是为了躲避一时的。”
“施主不避讳言,足见你是明理之人。既是明理之人,即使违法,亦必情有可原。佛家也常在戒律之外开方便法门,却很少遭遇质疑,你可知为何?只因开方便法门的都是得道的高僧,他们行事不为自己,只为僧团利益、众生福祉。所以,约束普罗大众须用法,约束执法之人则须用德。执法之人,必须德行高尚、无所诟病,方可执其法杖,而令天下信服。”
“哦!我懂了,这就是圣王之道。要想为他人断是非、平冤狱,首先就要做到道德上的纯净无瑕,甚至不能有隐私,所有的言行、财货都必须公诸于众,接受世人的监督。只有德行上无可挑剔,才能成为世间公平的一杆秤。多谢律师指点迷津,后学总算开窍了!”
说着,檀羽起身向慧严深深一躬,慧严微笑着合什还礼。这一番长谈,让檀羽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自信。长久以来,他都是在被动地面对着整个乱局,他屡次尝试着改变这一切、完成牛盼春交付的任务,结果却往往是失败。此次有了慧严的提点,他将要开始有计划地去践行自己的思想、通过建立一套完善的律法,来达到他匡正乱局的目的。
谈完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小沙弥将檀羽三人领到单房,又送来一些干粮供三人充作晚餐。东安寺仍然保持“过午不食”的传统,所以晚上并没有开火,只能给三人特殊招待。三人将干粮分食之后,檀羽又给二女解释了和慧严攀谈的内容,这才上床安歇。
次日一早,柳元景天还没亮就过来了,想来还是担心檀羽。檀羽出门小解,见他已在门口等候,便问:“安排得怎么样了?”
柳元景道:“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我那朋友的家就在由此向西几里的地方。只等先生去了再用早餐,之后他带你们进建康。”
檀羽点头道:“好的,待我去和方丈辞行。”
于是檀羽三人洗漱完毕,去向慧严道了别,随着柳元景向东而去。
柳元景那朋友名叫颜师伯,以前是建康一带的富商,贩售毛皮。一路上,柳元景介绍道:“颜师伯以前受了殿下不少好处,所以也算半个自己人。殿下离京后,就让他留下来观察建康的情况。不过这两年朝廷有意再度北伐,税赋是越来越重,他的买卖难以维持,也就没办法安排更多的人手。所以楚江郡主的情况他只知道大概。郡主住在城西的一个小院里,和她女儿住一起。她平时很少出门,也几乎不和任何人往来,只有她女儿在不远处的一家学馆念书。每个月都会有一个固定的人来给她们送一些钱帛,供她母女吃穿用度。来人武功不俗,不知是何来历。大致情况就是这些,要接近她恐怕不太容易。”
檀羽皱眉道:“她平时都不出门?”
柳元景道:“也不全是。据颜师伯说,她隔几天还是会趁下午人少时出门买东西,但极少说话。要说唯一熟悉她的,就是她家附近一家花铺的掌柜家的。郡主很喜欢养花,每次经过这家花铺她都会打声招呼。颜师伯的情报就多数是向这个花铺打听的。”
檀羽道:“那她女儿的情况怎么样?学馆情况又如何?”
柳元景道:“她女儿小名叫智容,可能从小没被很好教育的缘故,夫子并不看得起她。不过巧合的是,萧承之的儿子萧道成也在同一家学馆。萧道成则相当聪颖,在学馆里很受欢迎。可惜他父亲离开得早,现在只能寄宿在殿下以前一个老仆家里。记得殿下临走时还给萧道成说,一定要学好本领,将来给他父亲报仇。也不知这小子现在如何了。”
檀羽点点头,凝神思考起来。旁边寻阳小声道:“羽郎,要不让我去吧?既然郡主也是爱花之人,我应该能和她说上话。”
檀羽转头看看她清丽的脸庞,笑道:“公主还是头一回主动请缨呢。不过这回谁都能去,就你不行。从郡主目前的生活状况来看,应该是相当的孤独和封闭,这必定是缘于她对世俗的不信任。如若这时出现一个可能比她更懂花的人,不但不能引起她的好感,反而可能让她怀疑和警惕,那就大大的不妙了。所以这事还得让英姊去,公主跟我去学馆转转吧。”
第十一回 应聘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一个小村,颜师伯家就在这村里,一个很大的山庄,不过里面却空空荡荡。颜师伯是与柳元景差不多年龄的中年富商,可是头发已经花白,想来是这两三年商路衰败所致吧?
兰英小声对檀羽道:“买卖不好也不至于家中连个人气都没有吧,那干吗不把这大宅子卖了呢,感觉这么渗人。”
旁边柳元景听到了她的话,解释道:“颜师伯虽然买卖不好,但还没到请不起下人的程度。只不过这些年天师道一直宣扬‘舍绝爱缘’,要大家像动物一样,住差的房子、吃差的饮食,所以没人愿意来这种大宅子里做活了。唉,也不知道再这么折腾下去,还让不让人活。”
柳元景是个武人,平日里都很乐观,今天却表现出忧国忧民之意,倒是让檀羽有些吃惊。
颜师伯倒并不尴尬,反而很热情地将众人领进堂屋。他家妇人已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想必柳元景已将檀羽对刘骏的重要性告诉了他。
于是檀羽一边吃早饭,一边安排道:“郡主那边就由英姊去和她接触,关键的一点还是要从她爱养花这个细节出发,争取能打开她的心扉。我和公主去智容所在的学馆走访一番。另外,颜师伯你能否帮我联系一个书商,我想写一本书付梓。”
颜师伯犹豫道:“我是贩卖毛皮的,和印书的实在没什么接触,不过我可以试着去问问看。”
檀羽微笑道:“没关系,书还没开始写,可以慢慢找。”
兰英奇道:“羽弟你要写书?”
檀羽微微一笑,道:“没错,要写点东西。自从那天看了王玄谟的《义天师心法》,我心里就有了写书的想法。王玄谟能够笼络从南到北的这么多人心,就是靠了他书中传播的思想。而我的任务是治愈崩坏的人心,要完成这任务,当然也需要依靠我自己的思想。所以,我就要学那王玄谟,也写一本书出来,将我从赵郡出来到现在,所有的领悟都写进去,包括昨天从慧严方丈那里学到的东西。”
兰英道:“可羽弟,这里是南朝,南朝终究有你的杀父大仇啊。”
檀羽道:“天下的人心都是一样的。从金山寺的见闻就可以发现,南朝的人心崩坏程度未必好于北朝。我在南朝若能实践出一套有用的方法,到北朝去也一样能用呢。”
兰英兴奋地点点头,“羽弟还是第一次写书呢,真让人期待。”
檀羽闻言,又是一笑。今天终于决定动笔,这也说明他已对前些年的所学有了自己的心得,开始自己的创造。当年他苦读儒家经典,就是为了先了解再创造,现在,这一时机也许已经来临了吧?檀羽心中泛起了涟漪。
吃过早饭,檀羽三人便坐上颜师伯驾的马车径直向建康东城门而来。
当马车进入城门的时候,檀羽怅然若失。上一次他与林儿从这道门慌忙逃离时的困境仍历历在目,在时间的强力辗压下,这痛苦的回忆仍然难以释怀。
马车进了城门,过了几个街口,便折而往南,穿过一片闹市区,进了一条不宽的街道,然后在一棵枣树下停了下来。
颜师伯指着斜对过的一间小矮房道:“那家就是郡主母女住的地方,不过她们平时很少开门。沿着我们来的方向走一段路,就能看到她女儿智容上的学馆。”
檀羽观察了一番四周的地形,说道:“英姊,你和颜师伯留在这里伺机而动,我和公主去学馆。午饭时分,我们还在这里会合。”兰英道声“小心”,四人便分道扬镳。
檀羽按着颜师伯指点的方向走去,寻阳则拉着他的手紧紧跟随。
自从上次在庙会那晚坦白心事之后,他二人还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寻阳一边拉着情郎的手,心中忐忑难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檀羽偶尔回头见她表情,忙问:“公主怎么又开始害羞了?”
寻阳连忙摇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檀羽笑道:“公主,你要再这样,我可就不和你说话了。”
寻阳忙道:“羽郎你说嘛,小妹嘴巴笨,听着就好了。我最喜欢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
檀羽又是一笑,道:“以后你要听我说好多好多话,不会烦吗?”
寻阳道:“不烦不烦,听一辈子都不烦。不信你去问阿姊,她都听十几年了,有没有烦。”
檀羽忽然牵起寻阳的手,深情地道:“我曾听人说,如果有人愿意一辈子不厌其烦地听你唠叨,那你一定要用全身心去待她。现在,我遇到了两个这样的人,恐怕我得活两辈子才够用了。”
寻阳噗哧一笑,道:“哪有人能活两辈子的。只要羽郎待阿姊好、待我好,我们快乐地一起生活,一辈子就足够了。”
檀羽被她此言所感,不禁重重地点点头。
说话时,学馆已经走到。这学馆颇大,足可与太学相比。檀羽抬头一看匾额,“史学馆”,这名字倒简明直接。再往里走,过了门房,当下就是一大片空地。空地右手边有一处告示牌,前面挤满了人。
檀羽道:“这上面写的什么,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说着往那告示牌走去。
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张榜,上面写着:“各位同仁、学子,本学馆近两年发展迅猛,讲郎人数已远远不足。兹定于本月初再延聘新讲郎三十名,下面是候选人名单。请各位将自己认为合适的五个人报给学馆书记,然后按得票多寡决定延聘之人。”下页就是一长串的人名和来历背景介绍。
檀羽看着那告示,忍不住笑了起来。寻阳奇道:“羽郎,你笑什么?”檀羽道:“你数数下面的人头数目。”寻阳依言挨个数了一遍,恍然大悟:“这怎么刚好三十个啊?聘三十个,刚好三十人竞聘,那还选什么?”此言一出,旁边围观的人也听到了她的话,登时一片哗然。
一个清秀的十来岁少年高声说道:“我刚才就说哪里不对,幸好这位兄台指出来,不然我们又被愚弄了。多谢这位兄台。”说着向檀羽的方向一拱手。人群便纷纷看向檀羽。
檀羽微微一笑,向那少年道:“你们打算怎么选呢?”
少年迟疑道:“既然选跟不选一个样,我们自然是不选了。”
“那又何必呢?你不选就等于放弃了你们应有的权力不是吗?”
“可选不也没用吗?”
“我倒有个办法帮你们,可否借你支笔用一下?”
那少年立即递过来一支醮满墨汁的毛笔。
檀羽拿起笔,在那榜的最末重重地写下五个大字:“檀羽檀为仪”,然后笑着对少年道:“现在变三十一个了。三十一个选三十个,就看你们如何选啰。”
第十二回 讲郎
围观人群见此情形,无不大奇。少年问:“这位檀羽是谁?”
檀羽道:“不才,便是在下。”
“这、这、这……”人群中立即爆发出各种唏嘘质疑之声。
一个矮小的女子一脸稚气地问道:“你来应聘我们的讲郎,你有什么能教我们的?看你样子也不比我大几岁。”
檀羽道:“哦?还没请教小女芳名,今年多大?”
女孩一时犹豫起来。之前的少年忙道:“她羞于说自己的名字,其实有什么关系,名字又不是自己取的。她叫智容,比我小两岁。我叫萧道成。”
檀羽闻言,心中一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要见的两个人正巧全在这里,看来自己得好好和他们聊聊。
于是他道:“难道一定要有什么教的才能来做讲郎吗?我的恩师好像也没有教过我什么啊。”
智容道:“没教你什么你还拜他为师干吗?”
檀羽道:“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应该拜?”
智容想了想,道:“当然是学识丰富、说话有趣、能让人听得进去的人啰。”
檀羽“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那你其实不应该来学馆的,应该去听说书艺人才对。他们说话最有趣动人了。”此言让围观学子一番哄笑。
智容被笑得脸红了一阵,急道:“说书艺人又没什么学识,不能算。”
檀羽道:“这你可错了。说书艺人多是博古通今之辈,他们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你怎能说他们没学识?”
智容被一番抢白,哑口无言,觉得又有理又理不通,只得急道:“你这是胡说!”
旁边萧道成慌忙拉住她,对檀羽道:“敢问这位兄台,怎么样才算好的师父?”
檀羽微微一笑,道:“你们仔细想想,既然我们有书籍,什么都可以从书上学,那为什么还要师尊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大家都脸显期待,于是续道:“所以,那些只会几十年如一日照本宣科、或者只会说些俏皮话的,都只能称‘艺人’,而不能称‘师’。师应该对‘道’有自己的理解和阐发,能引导大家积极向上、趋善避恶。他的品格是你终生效仿的目标,他的一句话也许能让你受用终生,这就是我心中的师了。”
他一说完,萧道成就接道:“夫子说得在情在理,有这样想法的,一定可以为师。我就选夫子做我们的讲郎。”说着他长揖及地,十分礼貌。其他围观学子也纷纷表示要选檀羽,连智容也动了容。
正此时,人群后面有人挤了进来,一个中年讲郎模样的过来,指着檀羽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我们学馆捣乱。”
檀羽笑道:“在下姓檀名羽字为仪,是来竞聘贵学馆的讲郎。”
那中年道:“阁下要竞聘讲郎?请问你可有功名在身?”
“白丁一个,没有功名。”
“那么你是哪所学馆的弟子?”
“耕读传家,没有学馆。”
“哈,这倒好笑了。这榜上之人,个个是本朝的上品高士,你一个白丁,如何与他们相提并论?”
“你这榜上也没写竞聘人的功名出身要求,我是什么背景又有什么相干?保不齐我运道好,就被选中了呢?”
“哼,也罢,那就看你有没有这运道了。”中年一声不屑的冷笑,似乎是在说:这学馆是我的地盘,选不选得上还不是我说了算?
待中年人走后,檀羽方问道:“这位讲郎是什么人?”
萧道成道:“他不是讲郎,是学馆中的书记,这榜就是他弄出来的。其实,这人就是徐湛之家的走狗而已。”
“徐湛之?好熟的名字,他是谁啊?”
“夫子是从北朝来的吧?连徐湛之都不知道。义天师四大弟子,思、劭、两湛,徐湛之是其中最有财力的。我们史学馆就是他出钱所建,所以很多书记都是他家的人。”
檀羽点点头,心中这才想起来,这徐湛之不就是司马道寿提到过的、他们以前的家主吗?原来这人在南朝的名气这样大。不过想想也是,天师道影响及于北朝,王玄谟手下弟子当然也一定都是成名人物。这四个人中,萧思话是他在药王坛时听分坛主提到过,刘劭则早已知道,唯独最后一个“湛”还没有任何听闻,不过想必也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此时,他又问道:“那你们西席也是徐湛之的人吗?”
萧道成道:“西席原是北朝东海人,名讳叫做何承天。以前曾担任太学博士、国子博士,学识十分渊博。西席为人和蔼,大家都很敬重他。”
檀羽闻言,又是一惊:“可是编制《元嘉历》的那位何博士?”
萧道成点点头。
檀羽忙道:“我怎么才能见到他?”
萧道成道:“夫子要想见他,可以在中午到我们饭堂去,西席也在那里吃饭,很容易碰到。”
离午饭还有小半个时辰,檀羽就央着萧道成、智容带他和寻阳逛逛整个学馆。一边走,萧道成一边介绍。原来学馆是近几年南朝兴起之新物事,自豫章人雷次宗于鸡笼山建儒学馆、丹阳尹何尚之在丹阳城南外建玄学馆,皇帝刘义隆便觉得学馆的形式很好,就在国中推广。于是令何承天建史学馆、谢元建文学馆,学馆便分成了儒、玄、史、文四专科。在这史学馆内,学子们不仅要学史,而且诸子百家须样样精通,甚至,学馆还会经常请一些匠人、商贾来给大家授课。
檀羽又拐弯抹角地试探萧道成是否了解智容的身世,谁知萧道成却十分坦诚,说道:“她父亲就是三皇子武陵王啊。不瞒夫子,当初还是我让她站出来不认她父亲的。”
檀羽大奇,忙问:“武陵王对你这么关心,你怎么也反对他?”
萧道成道:“我知道殿下关心我。可在那个时候,反正陛下也要赶殿下出京了,智容站出来说一句话,就可以换来稳定的生活,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檀羽听得后背一凉,这小子的心智竟是如此的功利,实在让人觉得可怖。或许就是这样一所连课程设置都充满功利色彩的学馆所教出的学子的特质吧。檀羽心中忽然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些功利思想转变过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萧道成走进饭堂。其时已是饭点,学校的讲郎、学子们排起长队等着买饭。萧道成指了指队列中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道:“那个就是西席。”檀羽点点头,快步走了过去。
那何承天见有人走近自己,亲切地抱以一笑。
檀羽一拱手,也回以一笑,道:“西席与学子共同饮食,真是爱徒如子啊,晚辈佩服之至。”
何承天还了一礼,问道:“阁下是哪一位,看起来很面生。”
檀羽道:“晚辈檀羽,打扰西席用餐了。”
“哦,你就是那个想竞聘讲郎的后生?我听说了。我们欢迎各路英杰,只要你能让大家都投票选你。”
“在下刚才那么做,只是想让贵学馆的竞聘看起来更公正些,并无别的用意。西席如若有空,晚辈倒另有一些事想请教。”
“好的,没问题。待我买完饭,你随我到我的书斋去。”
第十三回 西席
这个西席就这样排在队列中,并没有人让他插队先买。也许大家都习以为常,抑或西席有意保持亲民,总之这一切在檀羽看来,显得如此温馨。
只是这饭堂的菜色显得过于普通,轮到何承天时,他只买了一个饼一两肉干,又问檀羽二人需要什么,檀羽谢道:“不必了。我们住在城外的小村,离此不远,拙内还在等着。我们与西席说几句话就走。”何承天便拿了午饭,领着羽、寻二人去他的书斋。
檀羽吩咐寻阳在门外暂侯,自己则与何承天进了屋。这书斋布置得相当整洁,四周全是书柜,里面摆满古书,想来应是各种善本珍籍。这何承天可花了不少心思。
檀羽还没坐下,就开门见山道:“早闻何博士知识渊博,犹善天文律历,今日特意来向博士问道,还请不吝赐教。”
何承天正塞一块肉干进口,闻此言差点没喷出来,惊诧地打量着檀羽,半晌才将口中食物咽下,说道:“自魏晋以来,天下文士犹好玄学清谈,已经多年没有人提起这历算之术了。为仪若不提,老朽都快忘记。”
檀羽道:“历算之术乃国之根本,当初汉武帝元封造历,方有了日后对日月五星之见解,其福泽后世,无可限量。然而如今南朝所用历法,却是三国吴时所创之《乾象历》,已使用两百余年,早该修正。听闻何博士已造《元嘉历》,拿给皇帝看,皇帝却毫不在意,仍用旧历法。如此想来,当今这个陛下,便不是什么明君。”
他这般评论国是,引得何承天惊讶连连。国中对于皇帝的评价,一向还是噤若寒蝉的,而檀羽直斥皇帝之弊,直说到何承天心里去了,何承天心中自然也对檀羽另眼相看。
何承天道:“当今天下乱世,皇帝心中所思所想,全都是北伐、收复东西二京,哪里有心思去改什么历法。现行历法只要堪用,便不会劳民伤财去动它,否则便是动了国之根本,恐怕根基也不会牢固。改历之事,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檀羽又问何承天的《元嘉历》与前人有何不同。
何承天道:“历代的算家,计算日躔月离均是采用平朔,也就是假设月亮运行是均匀的。然而据魏晋以来历代星家的观察,日月五星的运动是不均匀的,不能直接采用如此简单的历算之法。所以我舅父徐广主张实测,早些年我便跟着他跑遍了天下各州郡,实测晷影以定节气,从而取代上元积年定出了现在这套历法。我有自信,这套历法绝对是当今天下最为精确的。”
檀羽点点头,对何承天的工作表示钦佩。中原是以农业为本的地域,自古以来,历算大家为天下造历,俱是功德无量。这何承天走遍天下、一改前弊,足见其工作之艰辛、成果之丰硕。
两人又聊到史学馆,却见何承天不停地摇着头,一脸无奈地道:“其实,这个西席不当也罢,反正我不过是徐湛之的傀儡而已。你看看这学馆里教的都是些什么,功利、斗争、仇恨。这样教下去,这么好的学子就废了。”
檀羽大奇:“学馆讲郎的内容不是西席你定的吗?”
何承天道:“我定的?这玩笑可开不得。按照陛下旨意,儒、玄、史、文四学馆都要有统一的课程,由会稽人朱膺之、颍川人庾蔚之监总诸生。每年还有统一的策试,一旦学子考得太差,做西席的就有麻烦了。”
檀羽啧啧不已。中原学界一向秉承稷下学宫的旧格局,学术开放自由,并无课业的具体要求。即使两汉时的太学开始设立考试形式的射策,但也多是基本经义的考问,对于五经之分,并无实质要求。而刘义隆设下这般僵硬的制度,想来也与其人的性格有关了。这样的制度教育下,也难怪那萧道成会怂恿智容反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我刚才和学子聊天时,就感觉他们心中功利的种子已深深扎根,他们心中充满着对天下的仇恨。这些种子随着他们长大而发芽结果,然后再传给他们的后人,那南朝也就只有灭亡这一条路了。”
“不瞒你说,其实各地有许多学馆请我。自古颖川多名士,颖川的神爵书院,魏时诸多名流,像郭嘉、荀彧、荀攸等,都是从那里出来。他们已经来信请我去做西席,说不定过些时候,我就真的离开这儿了。我唯一不舍的就是学馆这些学子们。他们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我走了,他们也就彻底没了依靠,唉。”
檀羽明白这位老人的无奈,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檀羽怕兰英等急,便告辞离去。
一路往回走,寻阳说起了自己对史学馆的感受:“羽郎,这学馆和我们赵郡的书院差距真大。赵郡的书院一进去,就看见有人争吵得面红耳赤,有人大声吟诗在路上走,大家都充满了热情。可这里的学子都是低垂着头,走路也是一个人闷头向前,看不到他们脸上有笑容,我不喜欢这里。”
檀羽拉起她的双手道:“不喜欢一个东西,你有两种选择,要么远离它,要么改变它,你选哪一个?”
寻阳左右想了想,道:“改变它?”
檀羽轻轻拢过她的肩,笑道:“我们识乐斋的女子,也许只有公主你一个人会选这个答案吧?既然公主你这么说,那我们就试着去改变它。”
兰英和颜师伯已经等得很焦急了。檀羽见兰英脸上红扑扑地,忙问究竟。兰英弱弱地道:“我和郡主吵了一架……”
檀羽一听就乐了:“吵得好啊,这么一吵,我们的机会可就来了。”
旁边颜师伯大惑不解地道:“刚才夫人跟郡主吵的时候,我怎么劝都劝不住。这要是郡主生起气来,我们殿下以后可别想回来了。我这一直担心,檀先生你怎么反倒说吵得好?”
檀羽笑道:“郡主与世隔绝,想必早就断了与人相争的念头。英姊能和她吵起来,说明触碰到她心里隐藏最深的痛处。开了这口子,以后要再接近她就容易了。英姊,快和我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一边说着,羽、英、寻三人已登上马车往回走。
兰英这才徐徐说道:“刚刚你们走之后,我就到颜师伯说的那家花铺去看看。巧的是,她店里恰好有一盆水仙。我想起前两天我们聊到林儿,小妹说我们可以买一盆水仙来,等它开花时,林儿的气息就飘过来了。这里既然碰到,索性就想买了回去。可掌柜家的却说这盆是郡主预定的,不能卖。我于是就央着掌柜家的去求郡主,掌柜家的推脱不成,只好去敲开郡主家的门,把我想要买花的意思转达给她。可是郡主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我一时也急了,就和她吵起来。以我看来,这水仙对郡主是有特别的含义,所以她才不肯放手。”
檀羽听完,沉思道:“这郡主为什么独爱水仙?公主,水仙有什么讲究吗?”
寻阳道:“水仙又叫雅蒜,有君子之风,素雅高洁,文人骚客都很喜欢。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也想不出。”
“或者当代有什么名人特别酷爱水仙?”
“那就太多了,普天之下多少爱花之人,哪能尽数?”
第十四回 善人
寻阳沉吟良久,忽道:“水仙生性娇贵,一般水土难以种活,能够种水仙的人其实并不多。羽郎不如打听下建康有谁是种水仙的大家,或许会有收获呢。”
檀羽恍然大悟,随即掀开车帘,问颜师伯建康的种水仙大家。颜师伯却道:“我一个跑买卖的,哪懂那些雅事啊。不过我认识一个包打听,建康城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先生不如去问问他?”
檀羽道:“立刻带我去见那个包打听。”
颜师伯一勒缰绳,马车便掉头向城中走去,不多时就到了一个闹市区。那个包打听原来是街角处一个卖茶的汉子。
颜师伯也不下车,直接问道:“四爷,吃了吗?跟你打听个事,这建康城有没有谁是种水仙种得好的?”
那四爷奇道:“你这老把戏还懂种花?”
颜师伯道:“我哪懂这个,是我们檀先生要问的。”
“檀先生?哪个檀先生?”
“檀羽先生,说了你也不认识,刚来建康的。”
谁知四爷却笑道:“我是不认识,可这城中认识他的人可不少呢。这不,今天上午就有人向我打听过‘檀羽’这个名字。”
檀羽于车中听到他的话,伸出个头来问道:“有人打听我?什么样的人?”
四爷道:“一个十来岁的小女,看面容倒是挺清秀的,可是这么小就出来跑江湖,真可怜。”
檀羽奇道:“小女?林儿他们还在仇池,除了她们,还有谁会来找我?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四爷道:“说来也真巧,阿双居然说他认得檀羽,就把小女带走了。”
檀羽疑道:“阿双?”
颜师伯忙解释道:“阿双就是这里替人搬东西的杂役,平时很少说话,怎么他倒认得檀先生?该不是骗人家小女吧?”
檀羽愈发的疑惑了,皱着眉道:“那阿双家住哪里你知道吗?带我去找他。”
颜师伯道:“他没有家,平时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破庙,我们现在就去吗?那种水仙的大家……”
四爷道:“你们去草树巷的裴大善人家吧,他家种的花最多。”
檀羽道声“多谢”,便对颜师伯道:“先去破庙,再去草树巷。”
颜师伯一挥鞭,马车很快就来到他说的破庙。檀羽三人下了马车,缓步走进破庙。只见这庙中佛像已经残破,四周脏乱不堪,根本不像能住人的地方,此时更是空无一人。
檀羽问随后跟来的颜师伯道:“那阿双就住这?”
颜师伯道:“是啊,他是个乞丐,三年前才来建康,也没个家人朋友,平日就是做杂工维持生计,所以住的地方又乱又差。”
檀羽道:“他会武功吗?”
颜师伯道:“看不出来,他很少和人说话,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的力气倒是不小,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
檀羽心中思索半天,实在想不起自己认识一个这样的人,也难断定其人究竟是敌是友。如果是友倒还罢了,是敌可就大大的不妙,不如先把他们引到南东海郡去,自己再伺机观察,以便应对。
于是他从一个破的香炉中抓起一把香灰,在进门的显要处留了几个大字:“檀羽在南东海郡。”然后携了英、寻离去。
马车上,檀羽又吩咐颜师伯:“请一个相熟的人去一趟南东海郡,如果有人寻我,不要声张,记下其人住址,立即回来报我。”颜师伯当即允诺。
众人马不停蹄,来到草树巷。刚进巷,就闻见花香怡人。此时正值春暖花开时节,是养花人一年最幸福的日子,难怪寻阳一闻到花香就忍不住掉下泪来。她在仇池辛苦栽培的花卉,就那样毁在了战乱之中,让她心痛不已。
裴大善人家是个几进的小院,大门敞开着,檀羽携英、寻二女缓步走进那个小院。一进门,满眼竟全是花,几层的花架,堆满了整个小院。一个园丁正在小心地修剪着花枝。檀羽走上前去,小声问那园丁道:“请问,裴大善人在家吗?”
园丁抬眼看了看他,道:“有事?”
檀羽一愣,忙“啊”了一声:“有事!”
“何事?”那园丁仍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檀羽只得道:“想向他打听一下建康有哪些种水仙的大家。”
“建康有人会养水仙?我怎么不知道。”园丁一副不屑的神情。
檀羽见他模样,忽地反应过来,稍作一礼道:“阁下想必就是大善人吧?”
园丁斜眼瞟他一下,忽作一笑,道:“你倒是聪明。不过建康没有会种那花的,你不用问了。”
檀羽仍是不甘心,续问道:“除了建康,南朝国内总应该有吧?”
园丁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方缓缓说道:“要说懂水仙的,也就南郡武当山的人还是懂一点的。不过他们只懂水仙的栽种,不懂水仙的品性,也不算真懂。”
“武当山?”寻阳抢先吃惊起来。“哎呀,我怎么把它忘了。最早的水仙据传说就是从武当山发源的,那里的人世代种植水仙,每个人都是高手。而且听说近几年,他们还从海外找了许多名贵品种,像金盏银盘什么的。要说南朝的水仙大家,当然应该有他们的名字。”
裴大善人眼中闪出一道精光,有些吃惊的看着寻阳道:“你这小女,懂花?”
寻阳怯怯地点点头。“那我倒要考考你,我的这些花中,你觉得哪盆最好?”
寻阳道:“让我先看看。”便拉着兰英,两个人在一排排花架间逡巡。
兰英虽然也能识别花的大致种类,但毕竟没亲手栽种过,所以知之不详,小声问道:“什么样的才算最好?花开得旺盛才算好吗?那这里的花都开得很好呢。”
寻阳微蹙着眉头,道:“我也不清楚这位大善人的意思,只能一盆一盆地看过来。”
刚说完,寻阳忽看见一盆红色玫瑰,有些不可思议地轻呼一声:“这盆好!”
兰英打眼一看,那玫瑰花形较小,相比其它花盆中的争奇斗艳,显得毫不起眼,转头一脸疑惑地望着寻阳。
寻阳解释道:“玫瑰根深喜阳,所需养料非其它花卉能比。如果漏了一次肥,就再也养不活了。平常很难在盆栽中见人种玫瑰的,所以这盆种得最好。”
“难得啊,今天终于见到一个真正懂花的人!”裴大善人一直关注着她们的言行,此时喜笑颜开地道,“小女,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交个朋友吧。”
寻阳一愣,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直接问她闺名的陌生人,忙回头看向檀羽。
檀羽知她心意,上前说道:“内子面浅,不便与大善人往来。在下檀羽,愿与大善人为友。”
谁知裴大善人毫不领情,道:“你懂花吗?不懂就出去。”
檀羽无奈,只得道:“叨扰大善人雅兴,是我等不是。”说着拉起英、寻二女离开小院。
第十五回 立心
回到颜师伯家,檀羽等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武当山的事。
“武当山?”柳元景好奇地道,“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寻阳道:“武当山隐居远地,知道的人的确不多。不过我的六叔、武当山的刘义宣并列当世四大武魂之一,绝不可轻视呢。”
檀羽道:“上次我听林儿提到武林中事,说起四大武魂。我有些纳闷,静轮宫寇谦之、荒土盟吕罗汉、麦积山玄高都是出自名门大派,这武当山于世间并无名气,怎的也能称武魂呢?”
寻阳道:“这与多年前的一桩往事有关。当年北凉王沮渠蒙逊,武艺直逼九袋,很少有人能撄其锋芒。然而在焉支山,被一个毫不知名的刀客只三刀就割破咽喉而亡,此事在江湖上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众人不知这二人因何而战,也不知这刀客究竟是何方神圣。那时候的人一见面,首先就问对方‘知道谁杀了沮渠蒙逊吗?’”
“后来,在丹阳县举办的一次赏花大会上,这位刀客再次现身,还带来了一盆造型特异的水仙,上面写着‘武当山刘义宣’的字样。好事之徒奔走相告,几经打听,才知刀客便是南朝的亲王、南郡王刘义宣。从此,六叔刘义宣的大名就进入了武魂之列与名门大家不分伯仲。”
“六叔生性隐忍,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很早就被皇祖父封到了南郡。到了封地后,据说六叔极少待在王宫内,反而喜欢到山里游走。后来才知道,他是因迷恋武当山的水仙花,所以时常居于山中,还在山里建成了自己的小村。前些年有许多江湖新秀不服其武魂之名,前往武当山寻其挑战,结果却往往下落不明,也令后来之人闻风丧胆,敬而远之。所以关于武当山的消息,也就越来越少。”
她刚说完,后面柳元景补充道:“没错,楚江郡主就是南郡王刘义宣之女。这样说来,楚江郡主喜欢水仙,也在情理之中了。”
檀羽点点头,沉吟良久,便对柳元景道:“你有没有胆量去一趟武当山?”
柳元景一惊:“先生,你没听公主说吗,去武当山的人都是下落不明,叫我去不是害我嘛。”
檀羽道:“我不相信一个爱花之人会是杀人恶魔。你只当自己是过路人前去,难道这也会遭他毒手?”
寻阳道:“是啊,我听说每次六叔出现在赏花大会时,都是慈眉善目,绝不是江湖传言那么可怕的。”
柳元景想了半天,最后终于同意前往。
兰英又道:“那我还要去找郡主吗?”
檀羽道:“不用了。能知道她爱水仙这个细节已经很不容易,如果去得太频繁,反而会引起怀疑。这几天我要闭门用功,还需要两位贤内助帮忙呢。”
颜师伯家已经清理出一通屋子给三人。吃好午饭,檀羽便携双姝进了屋,将房门紧锁。兰英奉上香茶,寻阳磨好墨。檀羽在摊开的纸上重重地写下两个字:“立心”。他要开始写书了。
寻阳在旁小声和兰英嘀咕道:“刚刚我们在史学馆时,羽郎与西席何承天谈了许久,何博士精于历算,想来羽郎正是因为这个才取‘立心’二字吧?”
兰英道:“是啊,为天地立心,是千古儒者的共同心愿。羽弟以这两个字为题,一定是有他的深意。”
寻阳道:“其实我一直不太懂。天地万物都是自己好端端地在那,何以要为它‘立心’呢?这岂不是陷入了佛道两家的虚幻之说了?”
兰英道:“天地当然是自顾自地存在,可是我们人要对它的存在有所认识,必须要通过我们的思想和语言。所以我们对于天地的知识都是由我们人自己创造的,我们通过‘立心’的过程,在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创造一个‘天地’,而它正反映着真实的天地。”
“公主这句话其实是高估了人的能力。”檀羽一边在纸上写着,一边不抬眼地回应着双姝的讨论,“天地虽然真实地存在着,可天地如此之大,人又如何有能力看清天地的全貌呢?我们不过都是佛家说的‘盲人摸象’而已,每个人只能看到天地的一部分。要把这些我们看到的部分串连起来,这就需要一个‘心’,一个由人总结出来的‘心’。这才不至于被我们的双眼迷惑,把看到的部分当作全部。”
“昨天和慧严方丈、今天和何承天博士谈过之后,我才明白,我们不仅对自然之道要‘立心’,对世间之法也要‘立心’。世间之法是由少数人为多数人设立的,多数人都可以受这法的约束,那少数人又受什么约束呢?少数人就应该受‘心’的约束。就像天地有了‘心’,就有了固定的运行规律一般,立法者和执法者也应该有‘心’,并且要按‘心’的规律运行,不可偏离,这样我们的人世间才不会因少数人的违法而乱套。”
寻阳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只是在旁静静地看着檀羽。檀羽写完一段就交给双姝过目。兰英每看完一段,就和寻阳小声讨论一阵,遇不懂时再问檀羽。如此反复。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一夜,檀羽已经为他的书写完了总纲。 第三天清晨,颜师伯的内人送来早餐,同时交给檀羽一封信。檀羽拆开一看,竟是史学馆的何承天写的,大致意思是说:经过学馆讲郎和学子的投票,新聘讲郎已确定二十九位,只最后两位得票数相同,难以取舍。其中一位是王玄谟的寄名弟子褚渊,另一位就是檀羽。学馆经过商讨,决定开一节公开课,请褚渊和檀羽各自上一堂课,谁获得的学子拥护更多,谁就获聘,时间就定在明日上午。
檀羽无奈地叹一口气,道:“我随便写了个名字上去,怎的还真有人选我,这可如何是好?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兰英道:“羽弟口若悬河,还怕去授课?”
檀羽道:“英姊不知道这学馆的情况,里面的学子都被教得相当功利。我儒门本来淡泊,上课乏味得很,以前恩师上课时,一共也说不了几个字。如若这样去讲,如何能赢得学子拥护,不过徒增笑柄而已。”
英、寻二女都见识过李孝伯上课的风格,忍不住咯咯一笑。
寻阳道:“我倒有个主意,羽郎索性推说有事,让阿姊替你去。阿姊在上邽县学时就很受学子们爱戴,这回肯定也行的。”
第十六回 成功
檀羽闻言大喜,赞道:“公主太聪明了,这个办法很好。”
兰英却埋怨道:“小妹真是害我,我怎么能去啊,这和在上邽时可不一样。”
檀羽道:“英姊不必有压力,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去那做讲郎,你只管讲你想讲的就是了。成与不成,自安天命。”
兰英想了想,只得道:“那好吧,我尽力而为。不过小妹和我一道去,给我出主意。”
寻阳道:“小妹自当陪着阿姊,为阿姊助阵。”
当下,兰英请颜师伯替她和寻阳准备了两套女学士的衣服。
时下对女子的态度没有世间传言那般保守,女子可以入朝为官、上阵杀敌,也可以去学馆做讲郎,如谢道韫、王孟姜等,俱有才情。
不过英、寻二女还是更喜欢在家与夫君琴瑟合鸣,要出去面对那么多陌生人,总难免紧张和不适,整个下午二女都在小声嘀咕着明天要讲的内容。檀羽一面奋笔疾书,一面看看她们,对这两个小女人心中说不出来的怜爱,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次日一早,双姝收拾停当,让颜师伯套了马车,直奔史学馆。学馆今天格外热闹,学子们正在陆陆续续地朝里走。
萧道成和智容几名同学正在门口候着,见双姝下车,萧道成只认得寻阳,过来问道:“檀夫子呢?”
寻阳道:“这几天忙于撰文,今天的讲课就由他的未婚妻代替。”
萧道成一愣,看看旁边的兰英,容貌普通、神情怯畏,不由皱眉道:“她?能行吗?”
寻阳道:“阿姊在仇池时就是县学的夫子,才高多智,怎会不行?”
萧道成道:“好吧,那我带你们去课堂。”当即转身而去。
兰英看着他的表情,挽着寻阳的手道:“我越发的紧张了,怎么办?”
课堂中已是人山人海,公开课这种形式学子们还从没见过,十分新鲜。
萧道成将英、寻二女介绍给了何承天,何承天关切地问:“为仪还好吧?”
兰英回礼道:“多谢西席关心,外子一切安好。”
何承天微微一笑,道:“行,那我们就开始吧。”然后起身向课堂中的师生介绍了一番竞聘的情况,以及今天来授课的两位讲郎,这才先请那褚渊上了讲台。
那褚渊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额宽鼻挺,国字脸型,颇带些英气。只见他快步走上台去,脸带微笑地朗声说道:“各位讲郎、学子大家好。今天的公开课我想阐述我对‘成功’的理解,这也是我一旦获聘,将主要传授给各位学子的东西。相信听了我的课,你们每个人都将掌握成功之道。如果学了我的课,你四十岁之前还没成功,就不要说是我的学子。”这话引得满座一番哄笑。
褚渊自己也笑了一阵,然后续道:“你们一定会问,那什么才算成功呢?官居一品,还是腰缠万贯?我说都不是,成功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如果你把成功当成结果,当你真的官居一品的时候,你就会感到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很多贪官就是由此而来。所以,成功就如同爬山,当你看到一个山头时,你以此为目标,努力攀登,当达到这个山头,你就成功了。这时你前面还有更多的山头,你不断地以其为目标,不断攀登,这样你在某个时候回头去看,你已经远远超过了你的同行者。”
“所以成功之人无非两个秘诀,一是自省,二是微笑。有句话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成功往往存在于你看不见的地方,就像我们在前一个山头,看不到后一个山头在什么地方一样。这时候你就要不断地自我反省自我调整,有时甚至要离经叛道,而不是沿着既定轨道前进。只有这样,成功才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同时,任何人都要时刻保持微笑,就像我现在这样。微笑,其实就是把你的心态放平。就像水,越低的地方能容纳的水就越多。有人也会问,时刻微笑,那不就不能保持自己刚强的一面了吗?我要说,你的外表应该始终保持微笑,内心则应该刚强,应该持之以恒、永不懈怠。做到了这些,成功就近在眼前了。”
他讲的时候,台下不断爆发出笑声和掌声。直到他说完,台下更是掌声雷动,无人不被其感染。
这场面让寻阳也为之动容,小声对兰英道:“阿姊,这可怎么办?我没想到这个褚渊会这么厉害。”
谁知兰英却莞尔一笑,道:“小妹别紧张,我觉得他说得有不对的地方,一会儿我补充着讲就好了。行不行听天命吧。”二女互相拉着手鼓劲,似乎力量也由此而来。
何承天也为褚渊所感,大赞了一番之后,这才让兰英登台授课。
兰英整整衣襟,缓步走上台去。先是对台下深深一躬,说了句:“学子们好!”
学子们还从未见过夫子这样的,都哄堂大笑起来。
兰英却一脸严肃地道:“各位何故发笑?难道我应该说‘学子们不好’吗?”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兰英眉头紧锁道:“我觉得,那些笑的学子都不应来这里上课,因为你们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来学馆的目的为何。刚才褚夫子在讲他的成功之道时,我就在下面想,学馆是讲授成功之道的地方吗?这让我想起了我夫君以前在一次舌战中曾说过,任何成功之道都不过是东施效颦。且不说我们中没有高居一品、腰缠万贯的夫子,即便是有,他的成功经验就一定能照搬照学吗?褚夫子说,成功之人应该学会自省和微笑,可成功的商贾中多的是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之人,当朝的高官中也多的是不苟言笑之辈。所以,这些所谓的成功之道都不过是误人子弟而已。”
她这一番开场白极具压迫性,让刚才发笑的学子全都呆住了。那褚渊听她在挑战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一直阴晴不定。
也不知台下哪个胆大的学子忽然高声问了句:“那你说来学馆的目的是什么?”
兰英仍是脸色肃穆地道:“是哪位同学发问,请站起来,请先叫‘夫子’!”等了半天,却无人应答,又问一遍,仍没人起身。
台下诸学子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兰英摇摇头道:“没想到史学馆是个这么没规矩的地方,真是让人失望。既如此,我想我也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了。”说罢,她竟直接走下台,拉起寻阳就要往外走。
学子们想来也从未见过如此做作而又较真的夫子,一时吃惊者有之,疑惑者有之,蔑视者有之,起哄者有之,课堂上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何承天也未想到兰英会作如此表现,慌忙上前对欲往外走的兰英道:“女公子请留步,学子们不讲规矩,都是我这西席的责任,我替学子致歉。公子大才,正应留下来让学子们学会礼仪不是吗?还望公子务必屈尊,把这堂课上完。”
兰英见他言语恳切,这才重又回到讲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