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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现场
凶案发生的现场位于长江边的一片小树林外,檀羽当时曾和柳元景来过一次。可惜那时尸体已被公人抬走,他本人并没亲眼看到。据柳元景回忆,尸体面容尚算完好,衣衫整洁,仅从浮在水上的情况看不出是被人杀害后再投江的。
羽、寻二人一边向案发现场走,寻阳一边打着哆嗦。毕竟她是很少出门走夜路的,何况还是去查凶杀案子。即便那凶案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她仍然害怕得厉害。檀羽只得紧紧搂住她的腰,让她尽量放松,口中说道:“公主要不还是回去吧?”寻阳连连摇头,“一个人回去更害怕,你让我跟着吧,我保证不添乱。”
她顿了顿,续道:“羽郎,这案子都有一个多月了,我们现在去有什么用呢?”檀羽道:“我心中有些想法,要去现场证实一下,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见寻阳欲言又止,忙道:“公主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
寻阳便道:“我有一个很肤浅的想法,这事会不会就是我们在击壤那里见过的那个沈攸之干的?当时羽郎你让裴肃之去找他父亲帮忙,所以他们父子就和沈攸之发生了冲突,沈攸之杀了他父,又让他失踪。这沈攸之是建威将军的侄子,所以南东海郡的孔熙先为了讨好上司、保全沈攸之,故意抢走尸体,又抓走目击证人。”
檀羽笑道:“听起来很合理啊。大概目前绝大多数人都会如公主这般想的,所以南东海郡的骚乱中,沈攸之也被抓了起来。”
寻阳害羞道:“小妹鲁钝,这些羽郎肯定早就想过了,知道不会这般简单。”
檀羽以示肯定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只是有几个疑问需要解开。第一,既然能让小肃之失踪,为什么不让父子一起失踪,那样岂不更加干净利索?第二,南东海郡的公人是如何得知有凶杀案,而在第一时间去抢走尸体的?如果是沈攸之自己、或派人去南东海郡告诉孔熙先,让其来抢尸体,为什么他自己却还要待在附近村中不离开,等到乱民们来抓他?如果不是沈攸之去告诉的,那孔熙先又怎会在还没抓人之前先抢尸体?难道他未卜先知,知道此事和沈攸之有关?”
他停了片刻,让寻阳略作思考,然后续道:“还有两个疑点,或者说是我自己感觉和此案有重大关系的细节。第一,沈攸之和他的那群小伙伴我们是见过的,不过十来岁的纨绔子弟,那裴方明好歹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他们如何能在衣衫完整的情况下轻易杀掉这样一个老将?第二,别忘了,裴方明可是这县中主事之人。我曾估算过,我们金山寺这个沙州方圆十余里,水土丰茂,一户一年能捕捞上万斤河鲜。就算一户人家一年分千斤河鱼,也不过是产出的一两成。就算朝廷税赋再高,这村中的几百户人家也会有大量的盈余。这些盈余都去了哪,恐怕只有裴方明知道吧?他的死难道会与此无关?”
寻阳没想到他竟想得如此之深,抬头看了看他。四目相交,两人竟是会心一笑,儿时赵郡的情景立时浮现了出来。那时候,檀羽正是凭借过人的机智俘获了佳人的芳心。此时两人都已长大成人,心中更是爱意深种,寻阳相思经年的情感此刻终于迸发出来。她动情地在檀羽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脸颊羞红地躲进檀羽怀中。
檀羽一时也有些傻,半含笑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看寻阳的发梢,忽将寻阳紧紧抱住,然后纵情大笑起来。
寻阳在他怀中小声嘀咕道:“羽郎笑人家不害臊是不是?”檀羽道:“是啊,亲你夫君还要偷偷摸摸的,你说该笑不该笑。”寻阳娇叱道:“羽郎真讨厌!”
两人就这般打情骂俏,恐惧感荡然无存,一路欢笑来到案发现场。
经过一个月的风雨侵袭,这里早没了凶杀案的痕迹。檀羽站在岸边,左右四顾,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寻阳道:“五月初七。”
“那凶案是哪天发生的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三月二十九。”
“嗯,你来看,我们身后是一片树林,渔家的火光照不到这里。今晚半月,我却连你的面容也看不真切。凶案发生当晚恰巧是月末,这里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吧?”
“应该是的。”
“所以,要来此处作案,要么此人是武林高手,能听声辨位,要么就得有人打着火把照明。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裴方明大半夜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做什么?这一点很难想像,所以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极低。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再结合尸体正面没有明显伤痕的事实,则只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
“羽郎的意思是,裴方明和凶手很熟、甚至可能关系很好,所以才会被冷不防的从后面偷袭?”
檀羽不置可否地沉默了起来,过了半天,他忽然问道:“公主,你说在这水边上,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永远地消失?”
“永远消失?”
“这金山寺的沙州并不甚大,人来人往,能平空让一个人就这样不见了,其实只有一种可能……”
寻阳正在纳闷,檀羽已经脱下自己的鞋袜,挽起了裤脚,续道:“那就是藏在水里。”说罢便走进了长江。
正如之前在公审一条眉时檀羽就说过的,金山寺的这一段长江被沙州分为了两半。檀羽所在这一边,由于河泥常年淤塞,早已截了流,形成了湖泊,水并不流动。这里的水也不深,只有半人左右,此时已是五月间,水并不怎么凉。檀羽就在沿着岸边的水泊里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他的脚碰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回到岸边,就在附近掰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插到他刚才找到的东西旁边。然后拉着寻阳道:“走吧,回去睡觉。”寻阳奇道:“羽郎找到了什么?”檀羽神秘一笑,道:“一块大石头。”“石头?”“上面绑了一具尸体。”寻阳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了嘴,不再发问。檀羽哈哈一笑,就着手搂她入怀,两人这便回到家中。
如此这般一折腾,已是四更天了。檀羽也等不了那许多,直接把兀自熟睡的柳元景从梦中拽起来,说道:“我这有一封信,你现在就去南东海郡交给英姊,要赶在她今天升堂审案之前给她。然后你把她今天审案的详细情况记下来,回头报我。如果英姊有什么话,也一并带给我。”
柳元景揉揉迷离的眼睛,完全不明就里,只是呆滞地点点头,随即找了匹马飞驰而去。
檀羽回到自己房中,却见寻阳正坐在床沿边上摆弄着衣角。灯光时隐时现,映得她清丽的脸庞红扑扑地,煞是惹人。檀羽方才想起,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寻阳独处一室。夜色正浓,恰是郎情妾意之时。任凭你心中何等坐怀不乱,在此情状下,怕也必是心猿意马了吧。
寻阳用难得的甜腻声音轻轻唤着:“羽郎。”她还没有从刚才路上的亲密之举中恢复过来,心中仍是小鹿乱撞。
檀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在屋角找了个地方坐下,一面假意整理鞋袜,一面随口应了一声。
寻阳微抬起头来,有些不悦地道:“你怎么不理我?”
檀羽无奈,只得道:“公主,今夜着实辛苦了,早些睡吧?”
寻阳却丝毫不管,仍是问:“羽郎,小妹惹你生气了吗?”
檀羽忙道:“哪有的事,别多想了,快睡吧。”
寻阳仍不依不饶:“那你坐过来,好吗?”
檀羽几乎已经感觉到她的呼吸正在加速,而自己其实也快控制不住,只得强言止道:“公主,我们现在还不是……等以后,好吗?”
寻阳闻言,竟像泄了洪的堤一样,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提高声音说道:“我还是比不上阿姊,你跟阿姊也还没拜堂,却和她早有夫妻之实,为什么偏我就不行?”
檀羽哪想到这许多事来,忙飞身过去,紧紧抱住她,又用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安慰道:“那时我们少不更事,只顾着贪玩。如今我们都是大人了,岂能再那样任性胡来。公主迟早是我檀羽的人,你想赖都赖不掉的,我要给你印一个大大的记号。”说着向她额头吻去。
这一吻,直吻到寻阳已然释怀方才放开。檀羽旋又温柔一笑,道:“我要你,也一定在我们大礼之日,那才是对你最大的爱。此时绝非良辰,要你只是对你的亵渎。相信羽郎,好吗?”
寻阳被他几句甜言蜜语一哄,早晕得没了方向,哪还有不点头的道理,只是将头埋进他的怀中,任其恣意爱怜。
这一刻,爱已成天长地久,心已是珠联璧合,即便三生三世后,灵魂依旧相拥。
第六回 公审
羽、寻二人在房内睡了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才醒转。柳元景已经回来了,当即向檀羽报告兰英的事。
原来那天兰英、黄龙、念双在建康客栈中睡至次日清晨,荀万秋带着一群宫卫来到客栈,请钦差起行。兰英于是也不耽搁,直奔南东海郡而来,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柳元景正好在官道上截住了一行人,将檀羽的信交给了兰英。兰英看完信,又将其中要点悄声告诉了黄龙和念双,这才来到城下。
此时,围城的军队已经按皇帝圣谕撤去包围,退后三十里安营。可城中百姓那天得到了城下老人们悲壮的提醒,如惊弓之鸟,即使重围已撤,亦没人敢开城门。
兰英走到城下,向城楼上望了望,便转身对荀万秋道:“麻烦荀御史去找一副桌凳来,我就在这城下升堂审案。”
荀万秋大奇:“就在这里审?”
“有何不可吗?”
“倒也没什么不可,下官这就命人去军营中取来。”
不多时,就有宫卫搬来了一张案桌、一张胡凳,正对南东海郡的方向摆好。兰英就往凳上坐定,然后吩咐荀万秋道:“升堂吧。”
荀万秋略有些尴尬,不过仍旧扯着嗓子喊道:“这位就是陛下钦封的曲阿县主韩氏。陛下有旨,着曲阿县主为特命钦差,重审长江命案,务在一个月内使案情水落石出。下面就请钦差升堂问案。”
他一说完,城上城下就聚拢了人群,城上是围观的百姓,城下则是围城军卒。大家还从未见过在这城楼下审案的,既觉好奇,又不知这位女钦差究竟有没有真本事。
兰英对旁边黄龙道:“你替我说话吧,先叫孔熙先答话。”
黄龙便高扬起她稚嫩又清脆的声音,说道:“孔熙先何在?”
城上就有人答道:“钦差,孔熙先带上来了。”
黄龙向上一望,果见孔熙先被押到了前面,脸上布满伤痕,显然遭到了村民的毒打。
黄龙道:“孔熙先,你身为南东海郡太守,凶案发生之时,你不思如何破案、抚慰民心,却肆意抓人、抢夺尸体,企图掩盖真相,结果致南东海郡骚乱发生,众多无辜百姓受难。这种种事端,皆因你平日横行乡里、作恶多端所致。钦差奉旨查案,首先就要治你个为官不仁、渎职失德之罪。”
这番话说完,城上百姓像是一口浊气宣泄出来了一般,全都高声欢呼起来。那孔熙先则低垂着头,只偶尔略扬一下眉,将一道精光射向黄龙。
兰英小声赞道:“黄龙比我还适合这钦差呢,说得真好。”
黄龙吐吐舌头,“嘿嘿,这都是跟我父兄学的。他们当钦差摘人家官帽之前,都要这样说。”
待众人欢呼声渐息,黄龙方又说道:“城中的百姓攻击朝廷命官、霸占衙门、聚众闹事,这本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念各位是因公差处置失当才致心中生怨,实属情有可原,特旨既往不咎。诸位要好生感念万岁的宽宏大德,日后要诚实本分,不得再生事端。”
这回轮到荀万秋抢先奉承道:“陛下明仁厚德,实是圣明之主,有这样的皇帝,真乃我朝臣民的幸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话说完,后面的宫卫、军卒、及城头的百姓也纷纷高呼万岁。
黄龙心中骂了声:“马屁精!”然后续道:“长江血案是此次事件的关键,钦差来此,正是要勘破此案,给陛下和天下人一个交待。此案的关键在于死者裴方明究竟是如何被害的,这需要验了尸才知道。孔熙先,那裴方明的尸体被你藏在了何处,速速招来!”
城楼上就有一个人回道:“禀钦差,我替你仔细盘问过,这天杀的孔熙先已经将裴方明的尸体挫骨扬灰,再也找不到了。”
那孔熙先这几天本就受尽折磨,刚才又被一通训斥,精神已有些恍惚。此时听到这话,他竟像发了狂一般,忽然怪笑起来,伸长了脖子说道:“没了尸体,我看你怎么破这案!哈哈哈……”
坐在胡凳上的兰英闻言,立时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你以为没有尸体,本钦差就破不了案?我倒要教尔看好。众人随我去长江边走一趟,看我再变一具尸体出来。”说完,便令荀万秋将早已备好的轿子叫过来,又补充一句:“有愿意看我如何破案的,都可以跟来。”方上了轿。
一行人当先即向长江边的案发现场而去,只念双趁众人不备离开了队伍。军卒因有军令,不能跟去,反倒是几十个大胆而又好奇的百姓开了城门跟上兰英的队伍。
来到长江边,兰英下了轿,往那江中看去,果然见到檀羽为她准备的记号。她心中暗道:“羽弟,你真厉害。”口中对众人道:“虽然裴方明的尸体已经被毁,但这水中当天其实死了两个人,另一个人的尸体就躺在这水里。”众人闻言,无不大奇,纷纷交头接耳,对兰英的话将信将疑。
兰英一指檀羽插的树枝,朗声道:“尸体被沉在了水底,就在那个方向,去几个人给我捞上来。”
就有几名宫卫下到水中,刚到插树枝处,果然有一人喊:“这里真有一具尸体,被绑在石头上。”
兰英道:“连石头一起搬上岸来。”
几个宫卫一齐使力,将尸体抬到岸边。众人上前一看,尸体在水中泡了一个多月,早已腐烂。可是从面容服饰上仍依稀可辨,死者正是裴肃之!
兰英道:“抬回南东海郡,我们当场验尸。”
于是一行人又风风火火原路返回。几个跑得快的百姓早就一溜烟跑没了影,要把发现新死者的事告诉那边的人。
钦差“预测”到会有另一个死者,并成功发现其尸体的消息,一传到南东海郡,城上城下全都沸腾起来。众人皆知,这位钦差肯定是断案的行家,这案子在她手上必定是能破了。直待兰英等人带着尸体回来,人群竟如膜拜英雄一般向兰英致意,好像这案子就已经破了似的。
兰英重又回到她的凳上坐定。黄龙则朗声道:“南东海郡的仵作何在?”就有人回道:“被当成公人圈禁起来了。”黄龙道:“速速放了,来此验尸。”
不多时,就从城中走出来两名仟作,来到裴肃之的尸体前。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验尸。
这尸体虽已被泡在水中很久,是否有殴打之类的伤痕已很难分辨。但真正的致死原因却很容易检验出来。很快,仵作就从其后背起出了一枚箭簇。那箭簇直插心脏,显然这就是致裴肃之死命的凶器。
仵作将发现的箭簇承交到兰英面前。兰英有些害怕这物,不敢去碰。旁边黄龙却胆大得很,直接伸手拿起来仔细观察。只听她道:“师娘,这箭簇上有一个‘沈’字,应该是谁的标记吧?”她说得声音不大,可旁边的人却都听得真切,立时全变了脸色。
兰英也发现了众人的异常,问道:“你们知道这是谁的?”
荀万秋上前小声禀道:“这箭簇是建威将军沈庆之专用的。”
第七回 账本
兰英有些不解,问道:“按你这么说,是建威将军杀了裴肃之?”
荀万秋道:“那倒未必。建威将军忙于军务,怎会识得这裴肃之是谁。可是据我上次的调查,建威将军的侄子常在长江边玩耍……”
兰英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自然是沈攸之,侄子用叔伯的箭倒也不奇怪。于是她朗声道:“既然沈攸之有重大嫌疑,速将沈攸之逮捕。”
那沈攸之其实早已被村民们抓了在城楼上做人质,他听到兰英的话,当即大声叫道:“阿伯救我,我是冤枉的。”
兰英道:“冤枉与否,我自会秉公裁决。今天就这样,明天继续审。退堂。”
刚说完,此时刚闻讯赶来的建威将军沈庆之远远地大声喝道:“你这小女娃子凭什么说我侄子是凶手?”
他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声如洪钟、分外唬人。旁边荀万秋等人早被他吓得唯唯诺诺,只有黄龙却毫不畏惧,顶撞道:“你竟敢向钦差咆哮,这是藐视陛下,是欺君的大罪。”
谁知沈庆之毫不理睬,怒道:“我上阵杀敌时,你这小女还在娘胎中呢,竟敢在我面前放肆,我看你是活腻了。”说着竟提起长剑向黄龙砍来。
正此时,后面一个黑影掠过,将黄龙生生地抱了开去,让那一剑劈了空。这人自然是念双。
黄龙见自己险些遇害,口中更变本加厉道:“仗剑杀人,说明你心中有鬼!”她那娇小的身躯,发出的声音也带着奶气,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连沈庆之都吓了一跳,一时未反应过来。
兰英却不慌不忙地道:“致裴肃之死地的是这枚刻有‘沈’字的箭簇。我听说这是沈庆之将军特有之物,如此说来,令侄确有重大嫌疑。故而我命将其收押,待明日再审。但我并未说他的确就是凶手,也有可能是有人偷了你家的箭却故意栽赃。所以还须等到明天审完,再作定夺。将军如若信得过自己的侄子,就应该再等等,而不是恼羞成怒。这里数千双眼睛正看着,你若杀了本钦差,身上的冤情怕永世也洗不清了,望将军慎重处之。”
她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沈庆之虽是粗人,却也听懂了,犹豫半天终于放下手中剑。兰英这才带着黄龙等人离开,前往曲阿县住下。
听完柳元景的叙述,檀羽长舒一口气,道:“幸亏是有英姊在,不然恐怕又要横生出许多枝节来。”
柳元景又从怀中拿出兰英给檀羽的信,道:“先生,这几天我着实有些累了。我把宗悫带了回来,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做吧。”
檀羽道声:“辛苦了,回去休息吧。”然后打开兰英的信来读:“羽弟,好想你们。刚才我问了阿双,他说箭簇要插进那样的深度,需要极硬的弓才能催动,他很难相信一个十来岁的纨绔子弟能拉开这样的硬弓。另外,按你的要求,阿双已经去南东海郡的官衙寻过了,没有你要找的东西。接下来该怎么办,等你的消息。”
檀羽看完信,又交给寻阳。寻阳看毕,说道:“羽郎,我觉得阿姊说得没错,我也不信是沈攸之杀的人。谁会这么傻用刻有明显标记的凶器去行凶,一定是有人偷了他家的箭,想要嫁祸给他们。”
檀羽道:“说得不错,继续说下去。”
寻阳听他赞扬,颇有些兴奋,续道:“裴方明和裴肃之父子,一个浮在水面,一个沉入水底,这也不合常理。所以会不会是行凶者本是将两人一同沉到了水底,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结果却有人故意移走了裴方明身上的石块,让他浮了上来。可是……”她忽然犹豫起来,“这都是我的猜想,找不到合适的证据也没用啊。”
檀羽笑道:“公主已经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那就是石块。”
“石块?”
“不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沙州濒临长江,水汽丰盈,软泥倒是不少,鹅卵石也很多,可初来乍到的人要找到那样整块的带棱带角的大石其实并不容易。所以,除非行凶者就是本村人,熟悉周遭环境,否则……”他沉吟片刻,续道,“否则就是,他对有大石块的地方异常熟悉,所以事先设计好了沉石入水底的杀人方案。”
说完,他立刻出门,把宗悫叫了过来,问道:“你在村中混得比较熟,可知道金山寺南面哪里能找到大块的石头?”
宗悫想了想,“呃……大石头的话,当然是乱葬岗比较多了。”
檀羽闻言,心中一凛,登时有所领悟,忙道:“立即叫上你们所有兄弟,去乱葬岗。”
当下,宗悫带着一群人,领羽、寻二人前往乱葬岗。这里本是北方来的侨民居多,战乱之后,许多人失了亲属,一个人孤苦伶仃,死了也无人安葬,村民便随意扔在此地,任由鹫鹰啄食。乱葬岗中四处乱石成堆,大概是整个沙州成块大石汇聚之地了。
檀羽远远地站在乱葬岗外,向里面望了望,对宗悫道:“劳驾各位兄弟,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要给我翻一遍,看里面有没有藏东西。”
宗悫张大了嘴道:“先生,这里可是死人住的地方,你让兄弟们去里面翻,万一触动了亡魂可就……”
檀羽一摆手,“此事至关重要,也只好惊扰亡者了。如有不敬之处,檀羽愿一己承担。”说着他向乱葬岗内深深一躬。
宗悫无奈,只得提着胆让手下们进了乱葬岗。
这乱葬岗本是尸鹫秃鹰时常光临之所,被宗悫等人这一翻,立时激起了一阵惊鸟,昏黑的夜中响起了苍鹰森凉的低啸,吓得远远站在外面的寻阳连忙往檀羽怀里钻。她本就怕极了来这里,又有这些令人憎恶的怪鸟之鸣,她早已是魂飞胆丧。从小深居闺中的她,何时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来看人挖坟呢。
檀羽也知这于寻阳是何等心理上的考验,便一面抚着她的长发,一面说道:“公主就这样闭着眼吧,听我说话也就不害怕了。今天白天我让阿双去了趟南东海郡官衙,我的想法是,那孔熙先这么不顾一切地抢尸体、抓人,必是心里有鬼的。像他这样的人,肯定会留下些物证,好让自己在出事后能够有条退路。所以他今天在英姊面前如此嚣张,我猜必是因为他还有最后的凭借。可惜在南东海郡官衙我却没找到我想要的,所以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把这凭借之物藏了起来。刚才我听宗悫提到乱葬岗,立时就想通了一切。这乱葬岗是个鬼见愁的地方,平素是不会有人来此的。如若不是要在这里隐藏见不得人的秘密,也极少有人会想到乱葬岗的存在。所以这里绝对是上佳的藏匿之所,如果我所料不错,宗悫他们必会有所收获。”经他这么一说,寻阳这才略微释怀,加快的心跳也逐渐平缓下来。
众人在乱石堆中翻了一个多时辰。突然,有人高声叫道:“这里有个蜡封的书卷。”檀羽心中一喜,忙道:“快拿来我看。”那人将书卷递了过来,檀羽打开一看,立时明白了,这是一个账本!
檀羽一抖手中账本,笑道:“好嘞,我要的就是这东西。各位兄弟辛苦了,咱们回吧。”说罢便拉了寻阳小跑着回到自家房中,然后忙不迭地打开账本来仔细查阅。
寻阳也倚在檀羽肩头陪他一同看,可是越看就越惊心,愕道:“这长江中一年的收获竟被这些人瓜分地差不多了,而且除了长江,还有这么多附近村落的出产都落到了这些人的口袋。难怪村民们日子这么苦,这些人真可恨。”
檀羽道:“是啊,国之蠹贼,真真是可恶之极。此番非得叫这孔熙先狠狠地摔个跟头。”
“羽郎已经想出怎么破案了吧?”
“有了这东西,事情就容易多了。公主,你辛苦一下,捡这账本里的几个大项誊抄一个副本,我有用处。我来给英姊写信。”
于是檀羽思索既定,便将今天的问案之策写成了书信,然后与账本一道交与宗悫,并嘱咐道:“信和账本必须亲手交给大夫人,叫她千万按信中所说的办。”
第八回 说案
黄龙见到信和账本,忍不住赞道:“师父怎么这么厉害啊,昨天找到了尸体,今天找到了账本。真是没有什么是师父找不到的。我真羡慕二位师娘,能够和师父厮守一生。”
兰英看着她一脸的稚气,笑道:“黄龙你还这么小,哪懂什么男女之情啊。羽弟让你把账本中的内容捡要紧的记下来,然后交给阿双贴身保存,你还是赶紧看账本吧。”
黄龙吐吐舌头,便拿了账本一个人躲到角落处背了起来。
背了一阵,黄龙忽道:“这徐湛之我倒是听说过,这洞玄观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这些村子都要向他们进贡?”
念双道:“那是天师道道士们的老窝。”
黄龙道:“哦,我知道了。那个义天师王玄谟就是天师道的,难怪……”
说着话时,天已大亮。众人收拾停当,随即又来到南东海郡城下。昨天摆放的桌凳仍在,可早有人将其擦拭得一尘不染。百姓们也不在城楼上围观了,全部出城来跪迎钦差。昨天钦差在众目睽睽下找到裴肃之的尸身,此事早已震动了远近村民,众人都相信,此案必定能在这钦差手上侦破,村民的冤屈也必能伸张。
可兰英却不太习惯这种受人膜拜的场合,浑身不自在地坐到了她的胡凳上,仍由黄龙来替她问案。
黄龙走上前去,先让众村民站起来,才发现沈庆之也搬了张胡凳坐在了旁边。只见他手握剑柄,双眼如刀,其身后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显然,如若判决对他侄子不利,他势必要直接武力解决。
正此时,人群中又走出一个白面书生来,手拿一把折扇,说道:“在下何甲,是元嘉四年上品出仕。受沈将军委托来做沈攸之公子的讼师。”他一说完,后面百姓一片嘘声,想是担心他们又要暗箱操作了。
黄龙不知该怎么办,回头看兰英。兰英道:“请讼师打官司合情合理,众人不得喧哗。”她的声音不大,却自有其火娘子的威仪,不仅百姓的嘘声被她压了下去,连正欲发作的沈庆之也是微微一笑,又安然坐回凳上。
那何甲刚想陈说,黄龙却道:“讼师先不急,沈攸之一会儿再说。且请丹徒县的县令上前答话。”老县令闻言,缓步走上前来。
黄龙问道:“县令今年高寿?”村长道:“六十有二。”黄龙便对宫卫道:“拿个马扎来让县令坐下回话。”就有宫卫递上马扎。
待县令坐定,黄龙续问道:“县令平时对县中事务似不甚关注?”
县令道:“人老了,许多事管不过来。裴方明做事麻利,会算账,让他管我放心。”
“这么说县令从来不知县中的出产情况?”
“不知。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请问裴方明遇害的当晚,他有没有和别人接触过?”
“有啊。他儿子来找过他,说受了这沈攸之的欺负,想让裴方明替他出气。”
“然后呢?”
“然后裴方明数落了他儿子一番,叫他平时不要到处招摇撞骗,又留他在家吃了晚饭。可是到了午夜时分,他俩又突然出了门去,之后就再没回来。”
“午夜时分出去的?因为什么?”
县令摇摇头,表示不知。
黄龙点头道声“多谢”,又转头对人群中道:“有哪位当晚午夜时分尚未入眠的,可曾见过出门去的这两父子。”
就有一人走了上来道:“我见了。”
黄龙问道:“这位兄长贵姓?”
“鄙姓范。”
“范夫子,想必就是最早被孔熙先抓走那位吧?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那晚我出船回得晚,恰巧远远地望见了裴方明、裴肃之和另外几个人正往长江边上走。看那身形,就是沈攸之他们那一伙纨绔子弟。”
“你这是血口喷人!”旁边何甲忙辩驳道,“你根本就没看清人脸,凭什么说那就是我们沈攸之公子?”
范先生正欲反驳,黄龙却出言阻道:“各位稍安勿躁。案情基本已经问清楚了,接下来我想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大家听完,这案子也就真相大白了。把孔熙先和沈攸之都带上来吧。”
就有宫卫押着二人走了出来。围观众人无不伸长了耳朵,等待黄龙要讲的故事。
黄龙清了清嗓子,开言叙道:“县令放心把县中事务交给裴方明着实不该,这裴方明可是个阳奉阴违的家伙。你们想想,长江每年出产那么多河鲜,我们每个人又分到了多少?就算有一部分抵了税赋,但仍有相当比例不知去向。而这一部分,就是被裴方明小鬼搬家似的,献给了他的主子。大家想想,这种暗渡陈仓的事情做久了,难免不遭人怀疑,所以其主子早就对裴方明动了杀机。这天,他听说裴方明的儿子裴肃之和建威将军的侄子沈攸之起了冲突,双方都放言要杀了对方。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便派人去偷了沈攸之的箭,然后在当天的午夜时分,趁着双方见面的机会,将裴氏父子杀害,并将其沉入了水底。这主子心中设想着,次日天明后大家找不到两父子,必然会去他那里报案。这时他带人出现,将沉尸从水中捞出,不仅可博取个神断的名声,还干净漂亮地将杀人罪过转嫁到沈攸之身上。谁知天不遂他愿,沉入水底的尸体竟自己浮上了水面。他担心事情败露,只能慌张地命人抢尸体、抓走目击证人、找人主动顶罪,想把这事情混过去。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你再巧妙的设计,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我相信,大家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吧?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他,孔熙先!”
她一双犀利的眼神看向了孔熙先。那孔熙先却忽然狂笑起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知道你是沈庆之派来的,想给他侄子翻案。要杀便杀,若是我眨一下眼,就不是好汉!”
旁边沈庆之闻言大怒:“你这厮真是找死!”说着又要起身杀人。
“十月二十八,司徒府,糕蟹两百对。廷尉府,上等白鱼一千斤……”这时,场中响起了黄龙清脆的背诵之声。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刚才还嚣张万分的孔熙先像突然卡住了一般,睁大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黄龙一番冷笑道:“我已经掌握了足够多证明你犯罪的证据,要我一件一件拿出来吗?”
孔熙先哪想到,自己以为藏得万无一失的账本竟被她得到,心中所有的希望立即如泡影般破灭,一口气再也提不起来,只得长叹一声,道:“不要背了,人是我杀的。没想到竟会输给你这小女。”
黄龙听他认罪,一时喜形于色,竟欢呼得跳了起来,“早和你们说了,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神断,这世上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后面兰英则站起身来,朗声道:“这也是孔熙先拙劣的表演所致。他太过笃信依靠抓人、逼供、再抓人的做法,就能解决问题。所以,他明明知道案子是自己做的,却居然相信了替死鬼的话,还装模作样把替死鬼拉出来公审,最后惹祸上身。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横行乡里多年,已经在意识上对事实和真相产生了偏差和幻觉。”
她停顿片刻,让众人有思考的时间,然后方道,“既然他已承认所犯罪行,当即收押,明天解去建康,由陛下定夺。沈攸之系遭冤枉,当堂释放。沈庆之将军,你虽爱子心切,可纵兵虐杀无辜百姓,实属大错。如何向百姓谢罪,还望将军有所交待。”
那沈庆之适才听黄龙说案时就越听越心惊,他只道孔熙先是在帮他侄子脱罪,原来竟是要嫁祸给他,若不是遇到这钦差的明断,自己倒真的要陷入冤案中无法脱身了。当即他对兰英不由得佩服之至,说道:“钦差替犬侄洗脱冤情,此等大恩我记下了,日后自当回报。南东海郡的祸事皆因孔熙先而起,既然此案已了,我愿在这城中开一月水陆法会,超度冤死的亡魂。”
第九回 押解
兰英在众百姓的簇拥下进了南东海郡。这城中遭遇此番劫难,早已破败不堪。兰英命荀万秋好生安抚城中居民,又贴出安民告示,让百姓各回各家,赶紧恢复正常生活。
如此前后一忙,天已经黑了。兰英道:“我们回曲阿县。”
荀万秋奇道:“昨天去曲阿县是因为进不了城,如今已经进了城来,何故还要去那偏僻小县住?”
兰英道:“我是曲阿县主,不住曲阿县住哪里。你不必多言,只管跟我前去就是。留几个宫卫在这城中守着孔熙先,我再托沈庆之将军派兵把守,应当万无一失。”
众人又这般风风火火前往曲阿县。刚到县中驿站,就见门口站了几名守卫,为首的正是柳元景。兰英心中大喜,知道是檀羽到了,飞快地跑了进去。果然,羽、寻二人已在客房中等候多时。
兰英直扑到檀羽身边,腻声道:“我就感觉到羽弟你一定来此,所以坚持要来这里住,真的如我所愿了。”
檀羽轻轻握住她的手,赞道:“英姊辛苦了,这个案子完成得漂亮,抚慰多方情绪方面更是做得尽善尽美。”
可兰英却感到了一丝异样,奇道:“羽弟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檀羽略微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便转头向寻阳示意,寻阳将一张纸条递到兰英手上,道:“阿姊你看这个。”兰英见那纸条被揉得皱巴巴的,上面只有两个极潦草的字:“速离!”忙问寻阳怎么回事。
寻阳道:“刚才我和羽郎出门,准备再去凶案现场的树林里,调查究竟是谁让沉入水底的尸体浮出水面。就在这时,有人将这个纸团扔到了我们面前,上面就这两个字。当时天灰蒙蒙的,也看不清来人。羽郎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就连忙叫了柳元景他们赶到这里来。还好阿姊你们没什么事,这就放心了。”
兰英道:“怎么会有人给我们发信号?又是谁想要对我们不利呢?”
寻阳道:“我们得罪了不少人,想要害我们的肯定不少,奇怪的倒是救我们的。你看这字歪歪扭扭,纸也残缺不全,肯定是仓皇中写成。这人一定要冒极大的风险来提醒我们,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
这时,檀羽眼中忽然灵光一闪,说道:“我有主意了。”正在房中的英、寻、龙、念双四人连忙聚了过来。檀羽先道:“阿双,我们这房间安全吗?”念双立时提升胸中真气注于双耳,感受四围动静。几息之后,他回道:“驿站内没有未知之敌,驿站外有几名低级武士,没有威胁。”
檀羽这才说道:“如果所料不错,问题出在我们手上的账本。账本的出现必定会打击到不少人。现在外面一定是暗流涌动,谁都想得到它。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押解孔熙先回京的路上就会出大事。”
兰英道:“那如何是好,我们只有阿双一个人会武功,外面那些宫卫也不一定靠得住。”
檀羽道:“所以我要把账本烧了!”
“烧了!”众人差点一齐尖叫出来。
檀羽却冷静地道:“是的。既然孔熙先已经认罪,账本对我们就已经没用了。至于其他谁想得到它,又拿它去害谁,关我什么事。”
黄龙道:“可是师父,这里面记载着许多人犯罪的证据,烧了不就让他们逍遥法外吗?”
檀羽道:“一个账本,能作为判案的证据吗?不能。它只能在皇权争斗中作要挟之用。你们也都知道,我对南朝的皇权毫无兴趣,甚至很厌恶,所以要烧了它。”
众人闻言,都陷入了沉默。
檀羽又道:“黄龙,我让你背诵其中关于洞玄观等的内容,你都背下来了吗?”黄龙点点头。于是檀羽道:“既然如此,那一会儿阿双就趁众人熟睡之时,带着账本离开曲阿县,找个秘密的地方将账本一把火烧了,然后再暗中保护押解孔熙先的囚车回建康。我一会儿再准备一个假账本交给荀万秋,让他与宫卫们先行离开。我们四个则和柳元景他们殿后。”
念双道:“你只留门口那个柳元景做护卫?就他身上的功夫,阿羽你不要命了?”
檀羽笑道:“我们身上没了账本,又不押解犯人,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念双道:“你平时挺聪明,这时倒犯糊涂。账本我是悄悄带出去的,人家又哪里知道在谁手上,那自然是要一个一个搜的。”
檀羽道:“说得也是,这好办。”说罢,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账本在荀万秋身上”,然后道:“明天把这贴在我们的马车上。”
众人一看,全都忍俊不禁,念双也难得一笑,随即又无奈地摇摇头。
当下,檀羽让兰英做了一个空白的书卷,将荀万秋叫了进来,说道:“荀御史,有件事非得你来做。我这里有个物什需要即刻带回京城,可我身子弱,经不起长途跋涉,想请荀御史帮忙。”
荀万秋当即面露喜色,“就是黄龙公子白天背诵的账目吧?檀公子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啊。先生只管放心,这账本我保证安全送回京城。”檀羽便将假账本交给荀万秋。
荀万秋翻开来一看,里面却一个字也没有,惊讶地看着檀羽。檀羽笑道:“荀御史,我何时说过我手上有账本的?”
荀万秋一脸疑惑,“可黄龙公子白天背的?”
“那不过是我们从丹徒县辗转打听出来的几笔账目而已,只是用来唬人的。那孔熙先如果真记了账,定是藏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怎会让旁人知道。”
“那这一本空账本带回去又有何用?”
“荀御史,既然我们能瞒过你,自然也能瞒过别人。我现在是假托有账本的事来逼孔熙先认罪,当然要继续伪装下去。只要让大家都相信有账本存在,孔熙先这案子才能做成铁案,永无翻案的可能。所以我想请荀御史明天先行一步,造成真有账本的假象。”
“我明白了,檀公子是想让我去当诱饵,以确保你们和人犯的安全,这招真够狠的。”
“荀御史乃一代忠臣的楷模,此时正是为陛下效力的时候。到时如果真有人来抢你身上的账本,给他们就是了,相信他们也不会怎么样的。”
“也罢,那我就做一回诱饵吧,只要人犯能安全押解到京,也有我荀万秋一份功劳。”
“那是当然,荀御史为国效力,当是首功。”
待众人都离开后,房中只剩了羽、英、寻三人。二女一左一右偎在檀羽怀中。兰英道:“羽弟又想以身犯险、故技重施了。”
檀羽笑道:“我这点心思全在英姊的眼中。不过这次和仇池的情况可不一样,这回我们虽然处在旋涡中心,反倒很安全。我这招一石二鸟之计,既要逼出那些想害我们和想保护我们的人,也能看清楚荀万秋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刚才他一进来,就毫不掩饰知道有账本存在这么回事,这个人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
次日,檀羽三人索性睡了个大懒觉,等日上三竿了才起床。这段时间连日奔波,三人都有些精疲力竭。这一觉醒来,顿时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坦。
第一波人马由荀万秋带队,第二波人马由念双暗中保护,都已经离开多时了。
黄龙在门外焦急地等待,好不容易才见檀羽三人出来。黄龙急道:“师父,你们怎么才起床啊,车队都走了好久了。”
檀羽笑道:“我们又没什么要紧事,着什么急。宗悫回来了吗?”他派了宗悫去前方打探消息,只要前方有事,立刻就来回报。
谁知黄龙沮丧地摇摇头。檀羽心想:“这个荀万秋还真不是个简单人物。”便对黄龙道:“把我昨天写的字贴到马车上,咱们出发。”
马车飞驰,里面坐着檀羽四人,周遭是柳元景的手下骑着高头大马簇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建康而来。
刚走到一处山谷中,左右山壁上忽然响起喊杀之声,同时,几百个黑衣武士从四面八方冒出头来,一行人立刻就被包围在这狭窄的山谷之中。
马车中黄龙急道:“师父,这回你的办法怎么不灵了啊。”
檀羽笑道:“别着急,我们且安坐着看戏。”
只听山谷中传来一个轻蔑的嘲笑声:“账本在荀万秋身上?真是够了!皇帝竟然用这样的草包来办案?”此言一出,就有不少人跟着笑了起来。
檀羽从马车中伸出头来,大声喊道:“是哪位朋友在嘲笑檀某,可否现身一晤?”
那嘲笑之人道:“有何不可,让你死也死个明白。”说着就从高处一块大石上露出一个人脸来。
檀羽抬眼一看,不由心中一惊:“陆修静!”
那人正是在太原天师观宣扬天师道,令众信徒公开行媾合之事,与许穆之、郝惔之作对的道士陆修静。
第十回 帮谁
檀羽笑道:“陆道长,别来无恙哦。”
陆修静却毫不领情,“你这厮果然是油嘴滑舌,不知羞耻的主。”
黄龙听到他这般说,也从马车中伸出头来,斥道:“你这牛鼻子道士真是不讲理,我师父好言和你打招呼,怎么出口就骂人。”
陆修静一声冷笑,“他扰我天师观道场、害我这两年被一直打压,我与他简直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黄龙恍然大悟,指着陆修静道:“你这道士真是纠缠不清,你那天师观本来就是个污秽之所,被大汗取缔本来就在情理之中,怎可赖到我师父头上。”
陆修静忽地仰天大笑道:“如此大仇,岂是你几句话就能抵赖的。自从见了这檀羽之后,我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想起来真是恨不得生啖檀羽之肉。这回听说他来了南朝,我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今天就是要取他性命。弓箭手准备!”
他一声令下,四周山壁中就有数十支箭全都指向了檀羽乘坐的马车。
黄龙急问道:“师父,这可怎么办?戏看不下去了。”
檀羽仍是不动如山,“急什么,戏还没结束呢。”
“呜呼……”此时,从山谷外突然传来一人的轻啸,随声而来的,是一骑绝尘的烈马、一名身着紫衣的武士。檀羽见状,喜道:“你看,主角登场了。”
只见那武士刚进山谷,就在马上一使力,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然后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斗,双脚落在一处突起的石柱上。他在这石上一借力,身子又是一窜,如此五六个跨越,伴随着又一声轻啸,他已来到陆修静所站的地方。
紫衣武士功力远在这些偷袭者之上,双掌一挥,便将上前阻拦的黑衣人打趴下去,然后右手向前一抓,就把陆修静牢牢地控制在手上。只听他道:“大胆的毛贼,竟敢袭击钦差,真是找死。”下面檀羽急喊道:“将军手下留人!”可这话已经晚了,那将军手上一用劲,陆修静脖子一歪,就见了阎王。
檀羽长叹一声:“就算袭击钦差,也罪不致死吧?”
随着这声长叹,山谷口又出现了许多骑兵,全是宫卫打扮。显然,这是皇帝派来接应他们的。偷袭的黑衣人在这些宫卫精兵面前都成了草芥一般,不过一盏茶工夫就全部成擒。
黄龙欢呼道:“原来师父早就知道有人来救我们呢?害我白担心了。”檀羽却只笑而不语。兰英则道:“羽弟总算是看清楚当前的形势了。”
檀羽道:“是啊。很明显,皇帝和天师道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天师道怕我手上的账本对他们不利,所以派人来抢,而皇帝却要出手保护,因为拿到账本,他就能对付天师道和刘义康。”
兰英道:“那你准备帮谁?”
檀羽想也不想,就只说出三个字:“帮百姓!”
黄龙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转头向寻阳求助。寻阳却笑道:“上位者无论谁赢谁输,自古以来皆是兴亡百姓苦。羽郎于我父皇和皇叔都有灭族大仇,自然无意于帮他们任何一个。羽郎做所有事,都是为了天下百姓。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黄龙被弄得一头雾水,只得说道:“要跟上你们真难啊,以后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说得众人一齐大笑。
马车外,紫衣武士正抱拳向车内道:“钦差可有受惊?”
檀羽掀起车帘来,才见到武士的真容,竟是叩阍那天与念双斗武的宫卫。檀羽忙道:“我们都很好。敢问将军贵姓?”
紫衣武士道:“免贵姓刘,御赐羽林监,奉命前来保护钦差。”
檀羽赞道:“辛苦了。适才刘将军好俊的身手啊。”
刘侍卫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不过钦差为何要离了大队人马拖后行动?刚才若不是我来得及时,怕是要让这些贼人得逞了。”
檀羽笑道:“连日劳累,我本来想带着家眷缓步而行,顺便欣赏沿途风光,没想到会遇伏。这贼人原是我在太原的故人,与我有些仇隙,但没想到竟是追到大宋来杀我。也不知他的后台是谁。”
刘侍卫道:“公子说这些贼人还有后台?”
檀羽摇摇头,表示不知。
当下众人也不耽搁,继续向建康进发。一路上,檀羽时不时和那刘侍卫聊上几句。刘侍卫倒是个爽朗之人,心中并无多少羁绊,与檀羽也就相谈甚欢。
次日上午,一行人终于回到建康。东城门下,早有一帮人在等候了。檀羽远远望见,其中有史学馆的学子、何承天、颜师伯、几个宣旨的内侍,还有叩阍那天静坐的一些百姓。
待一行人到得城下,檀羽扶英、寻二女下了车,内侍那尖厉的嗓音随即响起:“曲阿县主接旨。”众人忙齐齐下跪。内侍宣道:“朕给你一个月时间,没想到三天即破了这奇案,卿果然是断案的奇才。朕已践诺,将众学子全数释放。爱卿接旨后即刻与檀羽、寻阳、张氏小美入宫见驾。武陵王为朕寻得如此有用之才,其功劳不小,着立即解除其禁令,出入京城不再受限。钦此。”
听完旨意,柳元景当先上来跪倒在檀羽面前,激动地道:“我替殿下叩谢先生大恩。殿下他终于可以回来了。”
檀羽扶起他来,好言安慰了一番,又转头看向那天宫门前静坐的百姓,朗声说道:“各位,檀羽不负所托,总算把长江命案的真凶抓了回来。萧道成他们也出狱了,建威将军也同意为南东海郡死难的无辜百姓开法会祈福。檀羽能做到也只有这些,庆幸天理尚能昭显、世道尚未沉沦,也再次感谢各位的帮助。”
百姓们听他一片赤诚,无不拍手称贺,檀羽在众人心中的地位也再次提升。
那边,萧道成、智容等一群学子则迫不及待地上来缠着檀羽和兰英。檀羽笑道:“见到你们没事,我总算放心了。这样吧,等见驾出来,我们找个地方聚聚?为你们压压惊。”萧道成道:“好啊好啊。智容,要不去你家吧?”智容犹豫道:“可是我阿娘她……我要先回去问问。”檀羽道:“没关系,先让智容去问。一会儿我们在智容家门口的枣树下碰面。”
于是,檀羽携了英、寻、龙三女,在众人拥护的目光中,跟随宣旨内侍和刘侍卫前往大内。刘义隆早已在延贤堂等候了,待四人进来,他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了刘侍卫一人在侧。
只听刘义隆似笑非笑地道:“拿出来吧?”
檀羽愕道:“陛下要拿什么?”
刘义隆道:“别装了,你骗了荀爱卿,还想骗朕?账本现就在你手里,拿出来吧。”
檀羽道:“陛下圣明,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这账本却不在我这里。”
刘义隆愠道:“怎么,想让我搜你的身?”话音一落,旁边的刘侍卫便蠢蠢欲动。
檀羽从怀中拿出寻阳誊抄的假账本交给刘侍卫,道:“我身上只有这个,再无他物,要搜也只好请便了。不过内人毕竟女流,搜查还请陛下让宫女来。”
刘侍卫忙将假账本交给刘义隆,刘义隆翻开一看,里面只寥寥两页,墨迹很新,显是新近抄的,当即震怒,道:“你这刁民,屡次欺君,当真以为朕不会砍你的头?别以为檀道济的事就过去了!”
檀羽忙道:“陛下明鉴,那账本实是个不祥之物,此物一出,整个大宋的官员体系都将崩解。我想陛下还是不看到的好。”
刘义隆道:“你这厮,前次廷对时,你说每个公人皆应公开私产,如今账本出现,你却说朕不应该看?”
檀羽道:“我说的是,官员应当‘主动’公开财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账本抓住痛角。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腐败成风时,哪能找到全身清白的官吏。如果这账本拿出来,打倒的绝不会是那些只手遮天的首恶之徒,反而会让一些本性善良、随波逐流之辈做了替罪羊。故而我说这是个不祥之物。”
刘义隆听完,一拍桌案,喝道:“强词夺理!朕这就把你们四人打入大牢,我就不信你的同伙不会拿账本来赎人。”
第十一回 九问
谁知檀羽却不慌不忙地笑道:“陛下要关要杀,贱民自然没话说。只是不瞒陛下,回京之前,我把账本交给了我的朋友阿双,让他先我一步回京。我已嘱咐他找个秘密所在将账本烧毁。此时,那物怕是已经烧成灰烬了吧。”
刘义隆大惊,手指着檀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檀羽仍旧微笑道:“陛下容禀,要澄清吏治,绝不能依靠一本无意中寻得的账本,而要在制度公平的情况下,循序渐进,推行一系列惩恶扬善的措施。在这整个过程中,陛下应不拘一格任用有才的干吏。也许这些人的过去未必那么纯洁无瑕,只要他本性善良、孝悌忠义之心犹存,则可成为这乱世中的一位能臣,望陛下三思。”
此话说完,堂内陷入了怕人的沉寂,没有人再说话。刘义隆紧皱眉头,思索着檀羽刚才的话。
半晌,刘义隆忽然打破沉默,问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朕想要账本,所以全都安排好了来对付朕。”
檀羽道:“贱民冤枉。直到走进这延贤堂之前,贱民都以为陛下只是要我去查案的,烧账本完全出于个人意愿。贱民以为,找出账本只是为了破案,案子既破,这东西自然也就没用了。贱民实在不知它是陛下想要的,上天可以为证。”
刘义隆道:“你这厮真真是油嘴滑舌,朕若不是抱着爱才之心,早就砍了你的头。也罢,既然你说朕应该不拘一格地用人,那你就留在朕身边为朕出力吧。”
檀羽闻言,慌忙跪倒在地,辞道:“贱民生性懒散,确实做不了官。若是留在陛下身边,这颗头早晚是保不住的,还望陛下成全贱民的意愿。”
“你这回破案立了这么大的功,朕总得赏你点什么吧。”
“陛下还是赏些钱财吧。贱民想在城南购一处宅子,供我与内人居住。”
“原来你倒是个爱财之人。这好办,让刘侍卫陪你去,看中哪个宅子,买了就是。再赏你黄金百两,以表其功。”
“贱民叩谢陛下隆恩!”
“退下吧。”
刚退出门,黄龙就长舒了一口气,小声道:“刚才吓死我了,差点就被砍了头。”兰英也道:“羽弟,我们离开南朝回仇池吧?这样担惊受怕的,实在太熬人了。我的心到现在还砰砰直跳。”寻阳也跟着点头。
可檀羽却是一声长叹,意味深长地道:“英姊,你以为我们还走得掉吗?真是没想到,这一个案子竟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刚刚一进延贤堂,我所有的疑惑就全都解开了。为什么皇帝要派我们去查案?为什么又说此案难查?其实,难查的不是案子,而是账本。皇帝一定早就让人盯上了孔熙先,就是要查他背后涉及的金钱黑幕。孔熙先正是因为感受到了危险,才会设计除掉裴方明。我相信,他整个的杀人过程必定全部落在了皇帝派去的人眼中。这个人正是那个让沉入水底的裴方明浮上水面的人。皇帝做这一切必定连天师道的人也一无所知,如今却全都被我们所洞悉,想必未来我们都将在皇帝的监视中度过了。我刚才想通了这一点,所以才索性向皇帝要了处宅子,以表示我不会做任何僭越的行为,希望这样能保我们一时的安全吧。”说着他又是一叹,眼中充满了愧疚之色。
英、寻二女明白他心中的苦闷,不约而同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这时,刘侍卫笑盈盈地走过来,打趣道:“为仪真是享尽齐人之福啊,真让人忌妒。”檀羽一脸尴尬,忙问他有何事。刘侍卫道:“我今天正好没事,要不我们现在就去看宅子吧?顺便我还想和那位阿双兄再较量一番呢。上次宫门前打得不过瘾,想约他找时间再打一场。”檀羽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你还是自己和他商量吧。”
说着话时,几个人已经走出宫门。柳元景正焦急地等候,见檀羽出来,忙过来道:“先生,殿下以前的府邸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檀羽道:“陛下赐了我一处新宅在城南智容家旁边,我们以后只好在那里住了。你去寻一下阿双,让他去那里找我。”
柳元景还想再说,檀羽忙用眼神示意他快去寻人,他只好转身离去。
檀羽四人则和刘侍卫一道去了城南,就在离楚江郡主和智容家不远的地方寻了一个在售的宅子买下。
刘侍卫却有些好奇地问了句:“为仪怎么偏喜欢这里的房子?”
檀羽见他眼神有些异样,忙问:“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刘侍卫忙收住眼神,道:“没什么。既然宅子购妥,为仪就先歇息吧,我告辞了。”
檀羽也一拱手,道声“不送。”
这所宅子并不算大,但好在还算干净。英、寻二女当下进屋收拾,檀羽则与黄龙前去与萧道成他们会合。远远地,就见一群学子正站在大枣树下等候,其中还有何承天。
檀羽走过去向何承天打了个招呼:“西席怎么也有兴致来?”却见何承天垂头丧气的模样。
旁边萧道成解释道:“刚刚得到消息,西席和夫子都被徐湛之解聘了。”
檀羽大惊:“这却是为何?”
何承天摇着头道:“不提也罢。”
檀羽道:“我这讲郎早就成了众矢之的,这倒也罢了,可连累了西席,实是檀羽的不是。”
何承天道:“为仪多心了,这劳什子西席我早就当腻了。明天我就到颖川去,过我的快活日子。”
檀羽道:“西席果然是洒脱之人。也好,今夜我们就来个不醉不归。”
这时,智容却怯生生地道:“夫子,我阿娘不让我在家里请客。”
檀羽笑道:“不妨的。夫子在你家附近新购了个宅子,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今晚就到我家去吧,让内子再烧几个拿手菜,让我们畅饮开怀。”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新宅。兰英一人主厨,为众人烧了地道的北方菜出来。寻阳则跑前跑后,招呼众宾客。黄龙因在狱中与萧道成他们有些交往,又年龄相近,说起话来格外亲近,就这般添油加醋地将南东海郡和长江查案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众学子听,讲到精彩处更是手舞足蹈,直把学子们讲得是心惊肉跳、却又兴奋异常。
檀羽则和何承天聊些未来的计划。檀羽道:“颖川在北朝控制之下,西席此去恐怕不安全啊?”何承天叹道:“这个我也知道,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要去。可既然在这边已经待不下去,那就只好冒险一试了。”檀羽沉吟片刻道:“让我来想想办法。”何承天道:“先谢谢为仪了。我走之后,这些学子还要烦你多费心,千万别让他们走上邪路。”“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当夜,众人就在这新宅中饮酒笑谈,酒到半酣处,学子陆探微忽道:“夫子,你听过《西凉州呗》吗?据说特有异域风情,豪爽奔放。”
檀羽道:“《西凉州呗》传自西域龟兹国,后在凉州等地风行。我在仇池时曾有所耳闻。”
陆探微道:“要不夫子你也写一曲吧?”学子们听他建议,纷纷起哄。
檀羽道:“可我不通音律,如何写得了?”
何承天道:“在下倒是略通些音律,为仪可有兴趣合作一曲?”
檀羽见他跃跃欲试,有感于自叩阍以来的所见所想,便微笑道:“好啊,那就写一首《九问歌》吧。”
还记得真诚吗?诚之道在践行。
忠恕明德可顺事,宽仁克己莫欺心。
诚则一身轻。
还记得敬畏吗?至大者唯自然。
竖子不知崇先圣,凡夫却教换新天。
无畏必失言。
还记得礼乐吗?礼虽繁心无阂。
礼是一句家常话,乐乃万物皆自得。
无礼哪有和。
还记得孝行吗?上养志下教言。
老弱远村如斯苦,半生辛劳为哪般。
孝亲不需钱。
还记得历史吗?不读史何立身。
未识史家春秋笔,却道冤仇自古深。
无史则断根。
还记得师道吗?师所授形而实。
礼之不隆何谓道,道之不识何言师。
世上几人知。
还记得医德吗?大医者在精诚。
怀妻孤老傅青主,事亲至孝张从正。
起心为大仁。
还记得农事吗?人之存食为天。
事物生灭皆由土,先圣俯仰必在田。
知农方称贤。
还记得文律吗?中国语世无双。
严律宽体出妙赋,繁字简文是真章。
美在意未央。
第十二回 低调
众人直到初更时分方散。刚出门时,念双才走了进来,檀羽忙紧闭宅门,也不待兰英收拾残局,就将四人统统叫到了房中。
只见他一脸凝重的表情,全没了刚才喝酒唱歌时的欢乐,众人也跟着收起笑容来。檀羽郑重其事地道:“我们已经陷入了一个极大的漩涡中,我也不清楚未来会向何处去,但我知道,只要走错一步,我们就将万劫不复。所以我决定,公主,你明天立即回仇池。”
“不!为什么要我回去?”寻阳罕见地大声抗议道。
“公主你听我说。我不是要你回去避难,而是要你去搬救兵,去告诉林儿,他阿兄阿嫂已经陷在南朝无法脱身,让她火速想办法来救我们离开。此事绝不是儿戏,关系到羽郎、英姊、黄龙的性命,所以你必须要回去!”
“可为什么是我?让黄龙去不是更好吗?她能一个人跑到南朝来,也一定能一个人回去的。我不要离开你们,羽郎你答应过不要让我离开的。我还要帮你办赏花大会,你忘了吗?”说到一半时,寻阳已经流下了眼泪。
檀羽忙过去安慰她,温言道:“现在谁都知道黄龙是我的弟子,她走与我走有何区别?我们其他人没有比公主你更合适的。你毕竟是有公主的身份啊,没有人敢真正为难于你,其他人谁有这个护身符?你来南朝后未在人前有过惊人举动,行事低调,从未引起谁的注意。你的离开可以解释为回婆家,而不会有太多人产生怀疑。只有你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将消息传递到林儿手上,我们也才能更加安全。公主,短暂的别离是为了长久的相聚,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够完成,你一定要勇敢起来,好吗?”
寻阳犹豫了半天,终于艰难地点了头。
于是第二天,寻阳在念双的护送下,与何承天结伴离开南朝。此后,她会在北凉战场与林儿及识乐斋诸人重逢,此处先按下不表。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檀羽和兰英、黄龙三人在新宅中度过,极少出门。兰英按照寻阳临走那晚教给她的种花之法,买了许多的成品水仙来种植。黄龙则真按她自己说的,开始努力学习精进。念双只偶尔过来同他们住,多数时候还是回到市集中去帮人做搬运工,刘侍卫几次去找他想与他切磋,都被断然拒绝。
刘义隆也开始了他的变法之路。首先是推行了何承天的《元嘉历》,以定正朔。其次是按檀羽说的,要让大官士族公开自己的私产。刘义隆规定,世家豪族不得再封山占水,官员占田不得超过三顷。不过据柳元景带来的消息,变法似乎进展得并不顺利。
自魏晋以降,士族坐大,虽然朝廷屡发“占田令”限制占地规模,然而守法者寥寥。刘义隆要想一夕成功,谈何容易。
但这倒间接地为檀羽省了不少麻烦。一开始还有一些人来骚扰檀羽的正常生活,但变法开始,百官们忙于应付其事,也就少有人关注潜匿行藏的檀羽了。
不过在学界,檀羽却掀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浪。他虽然被史学馆辞退,可萧道成等一群学子每天仍坚持到檀家来让檀羽给他们授课。檀羽的《立命》一书也全部写完付梓。由于长江查案所积累的名气,檀羽的两本著作立即得到士民的追捧,一时间洛阳纸贵。许多开明的讲郎开始在自己的课堂上加入檀羽的思想,原来南朝士民人人必读的《义天师心法》则遭到了冷落。而檀羽创作的《九问歌》和为南东海郡百姓请命的四言句子都被众多学子传唱。一时间,檀羽所创造的一股清流之风开始席卷整个南朝,而“檀羽”这个名字也开始与王玄谟分庭抗礼,成了南朝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大家都翘首盼着,当这两人碰到一起,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然而檀羽却并不希望看到这些,他只想早日淡出人们的视线,回归平静的日子。所以他只是每天坐在巷口的大枣树下看书,旁人问他关于时局的态度,他总是缄口不谈。这样每天坐在这里,倒让他发现了一个小秘密,那就是每个月给楚江郡主家送钱的竟然是刘侍卫。不出意外,刘侍卫难道是楚江的亲人?
自从他们搬到了楚江家附近,智容几乎天天往他们家跑,除了听檀羽授课,有时甚至直接留下来吃晚饭。想来楚江从小对智容太严厉,又不擅家务,反而在檀羽家,智容才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可这时间一长,楚江就难免产生情绪。
这一天,智容吃完晚饭,却和黄龙打闹着不愿回家。此时敲门声起,黄龙过去开了门,见一个冷艳的美少妇正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智容则怯怯地唤了声“阿娘”,那少妇正是楚江。
楚江一脸怒色,责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智容像做错事了一般,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黄龙道:“智容阿娘,你就让智容多玩一会儿嘛。”
楚江气吼吼地道:“我说她最近怎么越来越不听话,原来都是被你们这帮野女带坏了。”
黄龙被她这一说,哪里忍得住,反诘道:“我阿兄是北朝的二品官,我师父是南朝皇帝的座上宾,你凭什么说我是野女?”
楚江也知自己失了言,却并不道歉,直接过来要拉智容回家。智容吓得直往黄龙身后躲,黄龙也不害怕,就这样将她挡在身后,挺起胸脯直面楚江。
一直在厨房中忙碌的兰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指着楚江道:“楚江郡主,智容和你小的时候多么像啊,充满了叛逆,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而你却在竭力地扼杀这样的渴望,你难道忘了自己当年的痛苦吗?”
楚江转头看向兰英,却竟是和她抢过花的那个女人,这一惊可不小,支吾道:“怎会是你?你怎知我的名字?”
兰英冷冷一笑道:“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对你的过去了如指掌。你不是喜欢水仙吗,你倒是看看我这院中的水仙培育得如何?”
楚江经她一提醒,这才发现院中果然种满了水仙,而且郁郁葱葱、一派生机。
兰英过去将智容揽入怀中,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还要多亏智容,她帮了我许多忙。我听她说,她在家里从不敢碰她阿娘种植的花草,但其实种植的技艺她全都学会了。小鸟长大始终是要高飞的,女儿长大始终是要嫁人的。你这样把智容藏在你的羽翼下,这并不是爱护她,而是你自私!你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和你相依为命的人!”
一番话,把楚江完全说愣住了。她思索了一阵,眼中竟渗出几滴泪来,她只感自己有些失态,忙转身跑掉。
智容正欲跟出去,兰英拉住她道:“让你阿娘先自己待一会吧,等她冷静下来,心中的结才会解开。”
智容这才又坐了下来,说道:“谢谢师娘,你和夫子对我真好。”
兰英道:“可夫子始终不能替代父母之爱啊。智容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你阿娘,她是个可怜却又可爱的女人。你也要原谅你父亲,给他弥补过错的机会。”
“可我从小就没见过我阿爹,不知道该怎么原谅他。”
“你阿爹是南朝朝廷的皇子。当皇子也就比不得普通人,受到的规矩束缚大,不像夫子这样我行我素。你只要用心去体验他的难处,就可以原谅他了。”
“可我见不到他怎么办?”
“会见到的,夫子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去跟你阿娘合好的。”
第十三回 振奋
几天之后,刘骏真的回来了。柳元景将解禁令传到上邽,刘骏第一时间就奔回了建康。
这天一大早,刘骏带着重金来到檀家,感谢檀羽为他做的一切。
檀家的小院内,两人分宾主坐定,兰英奉上茶来。刘骏说道:“檀公子,上邽一别半年时间,今天总算又见面了。小柳这人做事情不牢靠,怎么让先生住这么普通的房子,简直叫人笑话三郎失礼啊。”
檀羽道:“三郎不必这么说,这宅子我住得很适宜。在南朝毕竟是客居,不能像在上邽时的讲究那么多。说起上邽,不知我走之后,那里情况怎么样?我小妹他们还好吗?”
刘骏道:“先生令妹自献城后就离开了上邽城,后来小任……任县令收到过一封报平安的信,说她们在北凉,让那位阿文兄弟过去。而献城之后,我和小杨两面出击,把围城的魏军打了个落花流水,那魏军将领拓跋齐果然是个怂包,从此他们只敢在城东北五十里之外扎营,一靠近就被我们打。上邽的农工商业也就逐渐恢复了正常。不过说真的,上邽可真真是个好地方,小任又很有治理的才干,献城之后一个月,上邽就显出了欣欣向荣的趋势。后来,上邽的商户竟逐渐多了起来,很多人甚至举家迁到上邽。我听小任说,是因为汉中自归了北朝后,一改前任的作风,开始强力管制商户,据称是为了防止奸细再生。结果,原本就因为战乱而七零八落的商业更加雪上加霜,这才使得很多人下定决心到上邽来。”
“此后,搬来的商户越来越多,流民也日益增加。小小的上邽城哪容得下这么多人,很多人只能在城周围搭草棚住。小任可怜他们,又为了让上邽有更好的发展,索性征用了这些流民,从原来的城墙向外扩十里,修建了一座更大的外城。这回这外城可就不是原来那低矮的县城可比,乃是直接按京城的标准构筑,绝对坚实可靠。到我走之前,新城墙还没完工,然而外城却已被新来的商户占据得七七八八了。小任他们又往南发展,占了西蜀和氐羌的一些地,扩张了新仇池国的范围。我想,要是再如此发展个一两年,新仇池国就能发展出比杨难当灭国之前更大的国了。”
檀羽听完,吃惊不小,道:“没想到上邽竟能发展如斯,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了。那新增加这么多人,粮食和水能确保吗?”
刘骏道:“要不怎么说上邽人才济济呢。上邽刚恢复安定,就有人做起了粮食转运的营生。后来人越来越多,运粮的买卖也越发的好。听说有个什么云雾村,村民原本就是做些小手工为生,结果全都转做了粮食买卖。他们去关中一带购粮,卖到上邽来,再把上邽的铁器、手工器卖出去。我们估计,这是令妹和长安的商家打过招呼,让他们广开商路,和上邽商贾做买卖,所以双方的往来才会这般密切。再后来,那个药王坛又研究出了一整套改进水利的方法,他们说,只要疏通了渭河的河道,在西部的龙头山中兴修水塘,就可供城中士民源源不绝地用水。我想,等新城修建完,这些工程就该启动了吧。”
檀羽此时顿觉精神一振,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献出上邽,正是希望当地的百姓能平安幸福地生活。如今,这个初衷基本得以实现,也让他感受到了辛苦付出的价值,心中的宽慰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他又问了许多关于上邽的事情。聊了半天,这才说到南朝的时局。刘骏道:“我刚刚去见了父皇,他说檀公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入朝为官,这却是为何?”
檀羽今天心情大好,也就和他多说了几句:“其实一个人真的要帮你,未必非得在你身边。在你身边的人,也未必会真心帮你。所以,做不做官,又有什么分别。”
刘骏听懂了他的话,便问道:“现在朝廷的问题就出在以刘义康为首的这些人,父皇想动他们已经很久了。这次借南东海郡的事,父皇想治他们一下。可是,让他们公布私产的旨意刚一下达,刘义康就纠集了数十个当朝大官联名上书请辞。父皇无奈,只能好言宽慰,让旨意暂缓。檀公子以为,这事应该如何是好啊?”
檀羽道:“所谓‘刚则易折’,用力太过往往会适得其反。依我愚见,要想改革吏制,需从刑狱开始。只有这些执掌国之法器的人能够确保公正无私,其它事情才好办。檀某上次破案不知道能否令人信服,如果可以,我倒很乐意去给这些刑狱参军传授一些经验的。”
刘骏大喜道:“好极了,父皇就在等檀公子这句话呢,这下他心中的大石可算是落地了。”
檀羽又道:“我的事倒在其次,陛下有没有说三郎何时能官复原职呢?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也就不枉南朝之行了。”
刘骏忙摇头道:“这回我虽然拿回来一座上邽县城,可毕竟功劳太小,父皇还没和我提当官的事。看来还是我把皇族的脸丢大了,轻易是难以回去的。”
檀羽道:“那我想问三郎,你对待楚江郡主到底是什么态度,还爱她吗?如果现在让她回到你身边,你会愿意吗?”
刘骏有些无奈地道:“不瞒先生,我虽然已经娶了几个女子做妻妾,可心中最想念的,还是她,有些东西是其他女人无法给我的。那时候我年纪小,因为皇族的压力,只能放她离开,现在想想真后悔。离开她就能安心做我的皇子,可做这个皇子又谈何容易,照样被赶出去。刘三郎本就只会上阵杀敌,最恨勾心斗角。早知是这样,当初就应该带着楚江一起去乡下,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唉,只可惜她已经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我会!”门口忽响起了楚江的声音。原来刘骏刚到院中时,檀羽就秘密嘱咐黄龙,让她去请楚江过来相见。楚江虽然来了,却不愿进门,只躲在门后偷听。直等到刘骏说出这番肺腑之言,楚江才被感动落泪,终于忍不住走了进来。
刘骏回转身去,那张清丽的面容,不是楚江是谁。他此时也顾不得身份,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激动地问:“你刚才说你会,是原谅我了吗?你真愿意原谅我了?”
楚江虽恨他入骨,可这一刻,心中竟是半分恨意也寻不到,只是静静地偎依在他宽阔的胸膛,任由他坚实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紧紧抱住。
刘骏见她已然默认,心中欣喜若狂,立即将她横抱怀中,回头对檀羽道了声“多谢”,便飞奔着出了门去。
这边兰英走到檀羽身边,轻轻挽住他手臂,道:“真幸福。”
檀羽微微一笑,反握住她手,道:“为什么幸福之前一定要先经历痛苦呢。我永远也不要你有这样的痛苦。”
兰英也是一笑,幸福地倚在檀羽肩头。
第十四回 谜题
次日一早,朝廷的旨意就到了,让檀羽三天后去廷尉府授课。与此同时,檀羽又接到一份请帖,竟是洞玄观送来的,请檀羽去参加为南东海郡死者祈福的法会。
兰英看着这两份东西,皱眉道:“才清静了没几天,羽弟你又要出山了。”
檀羽叹道:“清静不过是暗流涌动罢了,这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们迟早都是要找我的。索性,我主动在其中周旋,或许还能在夹缝中找到一条生路。英姊,你一定要鼓励我,给我前进的勇气。”
兰英笑道:“放心吧,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的。”
两人又腻了一阵,兰英这才问道:“这洞玄观的请帖是什么意思啊?”
檀羽道:“我也不明白。前几天让黄龙和阿双去了一趟洞玄观,回来说就是一座普通的皇家道观,里面装饰极尽豪奢,信众极广、香火也很旺,但却并不见王玄谟等人。这南东海郡之难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沈庆之将军办的水陆法会也早就结束,怎么这时候却办这样一场法会?也不知是谁组织的。”
兰英道:“那羽弟你去吗?沈将军请你去南东海郡参加法会,你都没去。”
檀羽道:“去,我们两个,叫上黄龙和阿双,大家一起去。就算是鸿门宴,我们也去闯他一闯。”
授课那天,檀羽穿上兰英特意为他缝制的一件土布长衫,一派学究打扮就到了廷尉府。
刘义隆三天前就下旨,让建康附近各州郡主管刑狱的督邮来听檀羽的课。再加上自檀羽在南东海郡一案中大放异彩后,虽一个多月未露面,但名声却越来越大。所以这时整个府里府外已是人山人海。有他的拥趸来为他捧场的,也有各怀鬼胎的。廷尉府本是刘义康下辖,其中多是刘劭、王玄谟的人,所以一定有人正憋着劲要给檀羽一点颜色看。
檀羽走到门口时,就被汹涌的人潮挡住了。有人在为他疯狂地欢呼,也有人在旁边看热闹。檀羽并不习惯这种场面,只是尴尬地略笑了笑,便埋着头走进了廷尉府。
刚一进门,就有一名武人走上前来,笑呵呵地说道:“听说檀公子是断案的奇才,我们这里刚好有一个案子,想请教先生。”
檀羽看了他一眼,便问:“阁下是?”
武人道:“在下是的琅邪郡的督邮袁粲。”
檀羽道:“好。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案子?”
那袁粲便指了指他旁边的几个人,朗声说道:“这里有十四个哑巴,其中两个是罪犯,他们互相之间全都认识。檀公子可以随意问他们问题,只要将问题写在纸上让他们看见即可。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捏着一枚铜钱,我这里有一个袋子,你问完问题后,我会让他们伸手进这袋子,如果他的回答为‘是’,则将铜钱留在袋中,否则其回答为‘否’。当然,檀公子也知道,他们并不会那么老实地回答你的问题。首先,两名罪犯的答案会故意和你捣乱,本应回答‘是’的时候,他们偏偏会答‘否’,反之亦然。同时,他们所有人还都约定好了,大家要么全都按正常回答,要么全都反着回答。反着回答的时候,罪犯则变成正常回答了。当然,你可以从头开始一个个问这人是否罪犯,不过我最多只能给你三次问问题的机会,并且他们每个人手上的铜钱都是一样的,你无法知道是哪一个人交出了铜钱,只知道有几个人回答了‘是’、几个人回答了‘否’。不知檀公子要如何来找出这两个罪犯呢?”
檀羽这才明白,这哪是什么案子,而是这些人有意让自己难堪,才故意想出这般刁钻的题目来考他。他环顾四周,府中的人大都脸带轻蔑的笑意,显是在等着他出丑。
作为断案第一的名声担当,他心念一动就明白了这道题目的陷阱在何处。如果是将哑巴们编上号,然后询问他们诸如“比你编号大的人中是否有罪犯”之类的问题,由于大家存在撒谎的可能,所以一轮问题后只能确定其中一名罪犯在某两种可能中的一种。如此这般问下去,理论上就要通过四个问题才能得知最后的结果,而这也就超出了三个问题的限制。
“想我檀羽学通百家,又懂五行易数,这种小儿科的数字游戏岂能难得倒我。”檀羽心中一阵轻笑。
沉默了一会儿,檀羽要来一张纸,然后缓缓地说道:“我打算这样做。将这十四个人分成六个小组,其中三个小组只包含一个人,第四小组包括两个人、第五小组包括三个人、第六小组包括六个人。”檀羽一边说,一边在纸上比划了起来。 甲一、甲二、甲三、乙四、丙五、丁六。
“这里,甲代表包含一个哑巴的组、乙代表包含两个哑巴、丙代表包含三个哑巴、丁代表包含六个哑巴。后面的数字是这个小组的编号。此时,我开始询问他们:你所在的组中是否有罪犯?”众人一听,和他们事先的设想并不一致,无不好奇起来,纷纷凑近来看檀羽将要如何操作。
“由于甲组只包含一个哑巴,所以如果他不是罪犯,那么他的正常答案应为‘否’,而如果他是罪犯,那么他的正常答案应为‘是’,可因为他是罪犯、会故意捣乱,所以其答案仍为‘否’。因此,不论何种情况,甲组的三个人一定没人交出铜钱。乙组中有两个哑巴,当其中没有罪犯或有两个罪犯时,我同样得不到铜钱;而当有一名罪犯时,则我将会得到一枚铜钱。丙组中有三个哑巴,当其中没有罪犯时,我将得不到铜钱;有一名罪犯时,我将得到两枚铜钱;有两名罪犯时,我将得到一枚铜钱。丁组中有六个哑巴,当其中没有罪犯时,我将得不到铜钱;有一名罪犯时,我将得到五枚铜钱;有两名罪犯时,我将得到四枚铜钱。”
“考虑到他们有可能会集体撒谎,所以我每问完一个问题后所得到的铜钱数、以及用十四去减这个数,将对应于同一种情况。所以,根据上面那几个数字,当我问完某一个问题后,我将得到如下几种可能的铜钱数。零枚或十四枚,表示这两名罪犯要么全在甲组中、要么全在乙组中;一枚或十三枚,表示罪犯一人在甲组中、一人在乙组中,或者两人全在丙组中;两枚或十二枚,表示罪犯一人在甲组中、一人在丙组中;三枚或十一枚,表示罪犯一人在乙组中、一人在丙组中;四枚或十枚,表示罪犯全在丁组中;五枚或九枚,表示罪犯一人在甲组中、一人在丁组中;六枚或八枚,表示罪犯一人在乙组中、一人在丁组中;七枚,表示罪犯一人在丙组中、一人在丁组中。” “请注意,当铜数为零枚或十四枚、以及一枚或十三枚时,其对应着两种独立的情况。其中后一种情况较复杂,可能的罪犯将在八人中产生。但这并不能难倒我,我只需在第二轮问问题之前,将甲组的三人和丙组三人互换,其余人不变,再次询问同一问题,那么可能的罪犯人数将立即从八人减至原甲组和乙组的五人,这样我就能很容易在最后一轮中将罪犯是谁询问出来。比如,我可以把原甲组的三人分别放进四、五、六三组中,把原乙组的两人放进一、六两组,再把已经确定不是罪犯的哑巴任意地填充到六个小组中,只要总的分布人数仍然和刚开始一样即可。那么在最后一个问题后,我将得到六种独立的铜钱数,并相应对应于两名唯一可能的罪犯。”
“在所有情况中,最复杂的是七枚铜钱的情况,即一个罪犯在丙组中、一个罪犯在丁组中,可能的罪犯将在九个人中产生。此时,我只需将原丁组中的六个人平均分配到一、二、三、四、五、六组中,而原丙组中的三个人则分成一个、两个,分别放进五、六两组中。这样,我可能得到的七种铜钱数都将对应唯一的情况。即使其中最复杂的五枚、九枚或七枚铜钱数,也只有五个人可能是罪犯。这种情况与上面讨论过的情况一致,因此最后一轮的分配方式也一样。”
围观众人全都听傻了,直到檀羽停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袁粲完全不敢确信,用檀羽的方法反复试了十几次,不管什么情况,都能准确地找出那两名罪犯。他愣了半天,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半晌,竟直接跪倒在檀羽面前,大声叫道:“先生真乃神人,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随着他的动作,竟也有不少人跟着跪了下去,弄得檀羽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第十五回 刑名
南北朝的算学家很多,他们对代数的理解已经上升到了极高的程度,几乎达到人类智力的极限。不过,这些人多为专才,并不涉猎经学和刑狱,所以像檀羽这种学贯诸子百家的人是绝对的罕有,不将其定性为生而知之者,实在没有别的更好解释。
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又能潜心学习、戮力精进,若不让他成功,则只能说天道不公了。
此时,檀羽扶起袁粲,对众人道:“各位都是专司刑名的,年龄都远在檀羽之上,今天却要来听我教大家如何断案,心中难免看不开,所以就设计这样一个谜题要叫我难堪,是吧?”他边说边笑,旁边一些人却只能脸红着低下头去。隔了一会,檀羽又道:“不过你们这个谜题我却不喜欢。它的关键是要让无罪的人来指认罪犯,这种断案方法我认为只应在迫不得已时方才使用。可是据我所知,现在这个方法却被大家普遍使用着。”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他的讲台上。众人也就跟着他转过去,开始认真聆听他的讲话。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断狱之道其实与之类似。所谓伐谋,就是要有细致的观察、冷静的思考、缜密的分析、独立的判断,这是断狱中最为重要的。所谓伐交,就是要擅于和物证打交道,不管是谋杀案中的尸体,还是盗窃案中的赃物,以及犯罪现场的环境等,它们都是会说话的,会告诉你真相是什么,所以必须要致力于和它们进行交流。所谓伐兵,才是直接向嫌疑人和人证问案,不过人总是会撒谎的,并不会像你们出的谜题那么简单,所以这就跟用兵一样,要慎之又慎。所谓攻城,是在不得已的时候,让人互相指认,然而这种办法问题最多,串供、逼供的事屡见不鲜,如若被逼采用此法,则这个案子已经败了。”
下面就有人问:“可是很多时候物证都不足以断案,只能靠犯人的口供啊?”
檀羽道:“这就是断狱之人的问题了。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完美无缺的案子,因为作案相比断案实在困难得多。作案必须要考虑各种要素,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断案则只要攻其一点,找到任何一个细节即可。你们说哪个更容易?可是在很多人眼中,断案又显得很困难,这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同情心。带兵打仗的将军,如果不能体恤下属,那将会损失惨重。只有爱兵如子,才能常胜不败。同样的道理,断狱者如果把涉案之人都当成无关紧要的贱民,不以最小代价来破案,动辄抓人、打人,则除了酿成南东海郡的悲剧,再没别的路。”
有人道:“抓几个人来打一顿,让他们招供,这多简单。自古刑讯,案以招定,人是苦虫,不打不招。要每个案子都像檀公子那样断,那我们怎么吃的消。”
檀羽微微一笑,忽然从怀中拿出两本书来展示在众人面前。众人一看,一本是众人皆知的《义天师心法》,一本却是自晋以来用得最广泛的一本律法《泰始律》。
檀羽问道:“各位都是刑名出身的,不知平时都读这《义天师心法》多些,还是《泰始律》多些啊?”众人不知他的意思,纷纷指向了《义天师心法》。
檀羽道:“那我还是劝各位多读读《泰始律》吧。自有秦以来,天下多用秦法。秦法苛严,令天下苦。魏晋以降,天下通行的律法便成这《泰始律》。为什么要读《泰始律》,因为它一改秦法之弊,而多用仁爱。而且,它是自古以来体例最为健全的律令。犹以开首《刑名》、《法例》两篇,总则律令,为名例标准。《泰始律》律令章句简明清晰,又有张、杜增加律疏注释,乃是不可多得的成文法典。”
“中原国家方圆千里,各地产出不同、贫富也相异,不同时期也有不同时期的特点。一部律法要想普天下适用,就不可能将所有情况都巨细靡遗地罗列出来,而只能给刑名官吏充分自由把控的权力。比如,一个人偷了一贯钱,在富庶的地方可能不算什么,可到了偏远地区,那就是一家人一年的花费。所以究竟应该判他徒刑几年、抑或流放多远,这就只能依靠官员自己的判断了。但是,这样的权力一旦泛滥,官员体系就会腐败成风。所以《泰始律》作为一部儒家法典,主要着力点就是放在如何充分发挥官员才智的同时,又尽可能减少腐败。”
“自商君之始,乱国而用重典。然而在《泰始律》的立法思路中,惩戒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它的作用在于警醒世人。很多时候,依靠民间自身力量,许多罪恶就能够得到惩戒,所以官员只须做一个公正的仲裁者。这里有三条必须牢记。第一,官员要自身廉洁无私,要能让百姓信服。你可以犯错,但犯错之后绝不能想尽办法去掩藏,而应在世人面前坦诚地承认错误。百姓是绝不会为难一个诚实的官员的。第二,办案制度必须公正透明。我在查南东海郡案时就发现,整个公文制度极其不严谨,让我想复查却无可能,这是绝对不行的。第三,在郡县中发生的案子,往往大部分的郡民、县民都会知道,都会去评论。办案之人必须敢于面对众人的质疑,要想平抑天下幽幽之口,只有你的断案结论让人无话可说,这才是唯一的办法。”
众刑吏听完他的课,有人高兴、有人沉思、有人质疑、有人不屑。但却没有人再敢出声辩驳。他们知道,眼前这人虽年纪尚轻,但思想见识已远超常人。
一名宫卫打扮的人上前说道:“檀公子所说,让我等茅塞顿开。不过,这些内容好像在你写的《立命》一书中都有讲到。现在的问题是,放到我们眼下的刑狱制度,你说的东西应该如何具体实施呢?”
檀羽看他打扮,知他是皇帝派来问政的。自己不愿入朝为官,刘义隆只能通过这样的曲折途径行事了。
檀羽心思一动,就想起了东安寺慧严讲过的内容,于是他道:“佛家有所谓‘戒定慧’三学,由戒而入定,由定而生慧,为政亦可借鉴。”
“戒,就是要下令禁止无理抓人、屈打成招,完善死刑复奏制度,县级判决要由郡守复核,郡级判决要由刺史复核,州级判决要由廷尉复核。同时要限制刑讯逼供,拷刑以法,拷打每日不能超过三次,每次间隔须超过二十天,总的笞杖数不得超过两百下,犯囚过了拷打仍不招供,即要反拷原告,以测定是否诬告。”
“定,就是要定出一套标准的断案规制,所有公文卷宗都须有定格规制,方便复查。每遇大案,朝中高官,甚至皇帝,须亲临听讼,以决冤狱。朝廷要常派御史巡行地方,讯狱录囚。还要明确登闻鼓制度,让冤情直诉。”
“慧,就是在前两条的基础上,发挥刑名官吏的个人才智,使之能为破解疑案、重案出力。”
那宫卫听完,脸现兴奋的神情,显然,这些才是他想要的,或者说,刘义隆想要的。
檀羽讲完课已经是下午时分,当他走下讲台时,府中人不由自主地向他鼓起掌来。不论如何,至少檀羽让他们了解到了以前不知道的许多东西。而檀羽心中也感到了欣慰,因为他已经在开始动摇王玄谟和天师道在南朝政界的影响力了。
第十六回 负心
檀羽一个人回到家时,却见刘骏正在家中着急地等他。檀羽奇道:“三郎怎么来了?”刘骏道:“檀公子要帮我啊,楚江她突然不理我了。”檀羽笑道:“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能帮个什么忙。”刘骏道:“你怎么说也是我的谋士,我不找你找谁。”檀羽没想到他竟赖上了自己,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黄龙跑过来笑话刘骏:“你这殿下真没出息,连谈情说爱都要找我师父帮忙。”
刘骏也知黄龙是人小鬼大,并不理她,仍对檀羽道:“我昨晚带楚江回王府,说了很多话,我还要给智容恢复身份。可没想到今早上一起床,楚江就不见了。我去她家找她,可又没人开门,我想着八成是她又不理我了。”
檀羽问黄龙道:“今天见到智容了吗?”黄龙道:“见到了,可她说她阿娘没回过家。”刘骏大惊:“这么说楚江不见了?你这小女怎么不早说啊?”黄龙白了他一眼:“你也没问我啊。”刘骏急道:“那她会去哪啊?难道又是被刘劭那厮骗走了?我这就去找刘劭!”说着就要起身。
檀羽忙拦住他,道:“三郎莫急,无凭无据,去了徒惹事端。你可否先告诉我,郡主是如何与刘劭相识的?”刘骏愕道:“这我怎么知道。”黄龙也急了:“你们昨晚不是说了一晚上的话吗?怎么连这都不问?”刘骏一脸尴尬,“光顾着倾诉相思之苦了。”黄龙当即厥倒。
遇到这个傻皇子,檀羽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我想先去找皇帝御前的刘侍卫了解一下,三郎能替我安排吗?”刘骏道:“刘侍卫?哪个刘侍卫?”檀羽摇头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找他吧。三郎先请回,郡主的事我来处理。”“那就拜托檀公子了,有什么要我做的,赶紧告诉我啊。”
送走刘骏,黄龙忙道:“师父怎么会跟这么个主公啊。真让人受不了。”檀羽笑道:“他何时成我主公了?”“那你还这么用心地帮他?”“帮他是因上邽献城时的承诺,我不能失信于人。再说,刘三郎是南朝相对比较单纯而没有心机的,这样的人,至少可以做个朋友吧?郡主是我学子的母亲,一个可怜的女人,如果能为她找回失去的幸福,也算功德一件啊。”
檀羽便让黄龙拿了拜帖去寻刘侍卫。可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刘侍卫走了进来。檀羽大奇,忙请他坐了,又让兰英换了茶,这才问道:“这可巧了,刚要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刘侍卫道:“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武陵王离开,这才进来的。”檀羽道:“看来你也是为郡主的事而来。”刘侍卫默认地一笑。
檀羽端详着刘侍卫,说道:“刘侍卫和郡主长得真像啊。”刘侍卫道:“瞒不过为仪法眼。我听说柳元景已经去过南郡了,也应该知道南郡的情况,我是她的堂兄,刘秉。”
檀羽连忙抱拳见礼,“承刘兄看得起,愿以真名相告,在下荣幸之至。”
刘秉也回了一礼,“当今朝廷尔虞我诈,不以真名示人也是迫不得已。为仪来南朝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在下看在眼里,的确是个至诚之人,在下信得过,也希望能交为仪这样的朋友。”
檀羽道:“能与刘兄为友,檀羽真是三生有幸啊。”
两人又客套一阵,檀羽方道:“刘兄既然是为令妹之事而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刘秉道:“想必武陵王已和为仪说过了,堂妹昨夜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檀羽道:“刘兄想必心中有数,知道她去了哪?”
刘秉道:“是被义父带走了。”
檀羽微微一笑,将茶递到刘秉手中,说道:“看来,刘兄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给我听。先喝口茶,再慢慢讲。”
刘秉咂了一口杯中茶,这才缓缓说道:“我父本是新渝惠侯刘义宗,因自小认了南郡王刘义宣作义父,所以是在武当山长大,也在那里学了这身本领。楚江比我小十一岁,她一出生,娘亲就过世了。义父因此而觉得楚江是个祸害,从小就不喜欢她。其实,楚江小时候倒是挺乖巧的,可为仪你也知道,没有严父的教诲,小孩总是走入歧途。楚江十几岁时就非常反叛,经常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玩,那时候我一年要出村找她好几次。可是终于有一次,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那年楚江十七岁,义父正在为她张罗嫁人的事。楚江听说后就偷偷跑了。这次她是铁了心要躲起来,我们派了几十个人出去找,却始终没找到。就这样,过了两年多,忽然有人来对我们说,楚江跟着一个男人在建康附近居住,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父亲听说后,怒发冲冠,直接找到他们的住地,二话没说就将那个男人一掌击毙。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男人只是楚江的保镖,女孩的父亲乃是皇三子刘骏。”
“父亲对楚江这种不爱惜自己的行为非常生气,直接将她赶出了家门。楚江无处可去,我只能偷偷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先到建康去暂住。可是,不知道始兴王是如何知道了楚江的事,主动找到她,还好吃好住地照顾她。后来,太子刘劭更是把她接到建康,让她出来说武陵王的坏话。楚江就这样成了他们兄弟阋墙的筹码。”
“刘劭利用完楚江,打倒了武陵王,就再不问她的死活。她一个人带着小智容,真的是快要走投无路。看着自己的小妹这样受罪,我这当兄长的于心何忍,所以就瞒着义父去宫廷任了个羽林监之职,用每月的俸禄来接济她们母女。本来事情终于回复了平淡,可楚江竟然还是放不下武陵王,昨天竟然直接跟他回了王府。我昨夜潜入王府中观看,就见到义父正在院中训斥楚江,楚江正要顶嘴,就被义父带走了,从此再也没音信。”
“这个事情的始作俑者是武陵王刘骏,若不是他骗走小妹的感情,又哪会有这后面的事。好几次,我都想直接一掌结果了他,可终究是下不去手。为仪,你是个公允之人,这件事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檀羽听完,见他一副为难的神情,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负心的男人最是可恨。不能照顾女子一生,却轻易夺去其芳心,这是无数悲剧的源泉。如今错已经发生,杀人总是无济于事,我们只能尽力去弥补。刘兄,如果让令妹进王府做妾,你能接受吗?”
刘秉道:“只要能让楚江有个好的归宿,这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恐怕我义父很难同意。毕竟他也是皇族,传出去实在被江湖中人笑话。”
檀羽道:“既如此,容我先想想办法吧。”
刘秉点头同意,这才起身离去。
檀羽想了又想,回头对兰英道:“上次我和公主说,准备开一个赏花大会,看来是时候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裴大善人,请他帮忙。”
羽、英二人也不耽搁,直接来到裴大善人家。然而,他们在门口叫了半天,却无人应门。向邻居一打听,才知大善人从昨天出门,到现在也没回来。
兰英奇道:“怎么这么巧,大善人也刚好不在?”却见檀羽陷入了沉思,便问:“羽弟想到了什么?”
檀羽忽然神秘一笑道:“英姊,你有没有觉得,郡主、刘秉和裴大善人,眉宇间都有几分神似?”
兰英惊得掩住了嘴,半晌方道:“羽弟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