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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郡主
建康城往北,过了长江就是扬州。司马灵寿以前曾在这里做过两年工,昨天从洞玄观出来,他就建议到这里来。扬州他做工的主家,如今已是人去屋空,正好给众人暂住。
今天,司马灵寿并没有参加众人的行动,他独自去寻他弟了。而这时候,他却一个人坐在堂屋的角落里发呆。檀羽见状,只能上前安慰道:“放心吧,令弟一定会没事的。”司马灵寿淡淡地回了句:“谢谢。”檀羽闻言,一阵黯然神伤,其实他心里也有不详的预感,他的族弟司马道寿可能真的出事了。
昨天在洞玄观,那江湛一上来就说出徐湛之拿檀羽的手下出气的事。后来在看到司马灵寿的时候,檀羽立即就想到了他弟司马道寿。司马道寿是在仇池之战的时候离开长安回南朝的。虽然具体原因并不清楚,但檀羽猜测,这是天师道的人想通过司马道寿来了解识乐斋诸人的情况。后来檀羽到了南朝,一路下来,没少与天师道冲突,可见他们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自己。这时,他想起了在金山寺查案时收到的那个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如果所料不错,这张纸条,就应该是司马道寿冒死传出来的。
如果真是如此,司马道寿此时将非常危险,甚至有可能已经……
司马灵寿连续两天在建康和周围地方寻找司马道寿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昨晚上,当司马灵寿满脸失望地回到住地,檀羽立即明白了一切。情急之下,他马上就定下了绑架的计策,而新蔡公主刘英媚就成了那个不幸者。在檀羽看来,只有绑架了天师道的重要人物,他们也许才能救回司马道寿,虽然他心里也清楚,这样的机会其实已经很渺茫了。他这是置自己辛苦积攒的名气不顾,也要为自己的朋友出一口气。当然,这样顺便在洞玄观一场大闹,也最终让自己所处的地位彻底明朗起来。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如何在与天师道和刘义康的战斗中获取胜利了。
檀羽小声对兰英道:“唉,是我们害了小司马掌柜。若非我们与天师道为敌,他也不致冒此风险。”
兰英道:“羽弟别再自责了。我们当初不也是想在长江边好好过日子、不去管什么匡正乱局的事吗?可乱局一旦形成,哪怕是想做布衣百姓,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只能寄希望司马掌柜安然无恙,那就谢天谢地了。”
另一边,韩均和念双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前往北凉。昨晚听韩均提到了双妹,念双就再也坐不住了,当时就想走。檀羽苦劝之下,他才决定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再和韩均一道离开,也正好帮檀羽把萧氏血书带过去交给林儿。二人也不多言,当即告别诸人,骑快马往北凉而去。此后对战李宝的情景,前文已然叙述周详。
黄龙此时却兴奋不已,今天大闹洞玄观,不仅出了昨天花展被砸的恶气,还让那江湛大大地丢了丑。此役之后,相信江湛在建康的地位也要受到质疑了,毕竟被人欺负到头上,却又无可奈何,作为天师道的核心人物,这实在说不过去。想必此刻他们一定是在建康周遭密集搜索,必欲找到新蔡公主才肯罢休。
然而,檀羽他们躲的地方,又岂是一两天就能找到的。黄龙道:“这地方真好,躲在这里,保管没人能发现我们,安全着哩。可是师父,为什么这扬州会这么冷清呢?处处都残破不堪,哪像天下闻名的商都啊。而且我们现在的小村,就只几个老人,连个年轻人都没有。还有啊,这家庄园这么大,怎么就荒废了呢?”
檀羽道:“别说这扬州了,就是建康城郊的颜师伯家,那不也相当破败吗?南朝这些年只顾着打仗,各地的地主、富户没了生计,只好辗转迁移,像司马大侠他们,就只能千里迢迢到仇池去谋生。地方上若没了富户,也就没人愿意出钱修桥铺路,自然地,这地方也就百业凋零了。”
黄龙道:“嗯,我明白了。这就是像孟子说的,即便‘寡人好货’,也应该让‘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就是要‘与百姓同之’。”
檀羽赞道:“你最近进步很快呢,已经明白这样深入的道理。”
黄龙也不谦虚:“那是当然,名师出高徒呀,黄龙当然不会给师父和师娘丢脸啦。”
檀羽笑了笑,又问刚从房中出来的兰英:“那位公主怎么样了?”
兰英道:“公主有些难缠,问她的话一个也没问出来,反倒被她套出了不少话。我没办法了,只好让子云去会会她。”
檀羽奇道:“竟有这等事?我们去看看。”
原来从建康出来后,到了这扬州的一个小村,众人在这庄园中落脚,那刘英媚就被安置在一间客房中,由兰英负责与她接触。可是兰英与她说了半天的话,却没问出个之乎者也,无奈之下,只能换了陈庆之去。
陈庆之刚一进屋,那刘英媚出奇地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慌乱,反倒有些兴奋地道:“这位公子好面生,不像南朝人?”陈庆之一愣,回道:“在下姓陈,从仇池来的。”刘英媚在口中咂磨了半天,喃喃地道:“姓陈?真是好姓啊。”
陈庆之又是一愣,道:“公主,我们带你来此……”
还没说完,刘英媚就打断道:“陈公子刚才牵着的那个女人,是你的妻吗?”她似乎完全没理会自己正被绑架的事实。
陈庆之无奈,只得回道:“她是我的妾室,我的正妻没有随我同行。”
刘英媚默然地点点头,又是喃喃地道:“陈公子这样的人才,妻妾成群也是理所应当的。那个女人又美又年轻,整个大宋怕是也找不出这样的丽人,唉……”
陈庆之并不擅长口舌之辩,于这公主的纠缠竟没什么办法,只得礼貌地回了句:“公主已是他人之妻,还能保持少女般的容颜,也是难得之事啊。”
刘英媚听得他言,却一下子展颜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轻亮,笑起来又有少妇的成熟气息,陈庆之若不是已经定情于三少主,放在以前,怕是早已为之一动,就要对其“下手”了。刘英媚笑了一阵,方道:“好久没人这样夸我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
陈庆之差点没晕过去,心道:“花痴阿姊,你现在可是在被绑架的过程中,竟然说这是好日子。”
刘英媚可不管他想的什么,只是继续说道:“刚才在洞玄观,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陈庆之这才明白她心里所想,自己在洞玄观的说辞,不过是想借此引开旁人的注意,哪知她竟当了真,忙道:“那些话都是唬人的,公主千万别当真。在下心中只有娥儿一个,不会再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往来。”
谁知刘英媚竟毫不在意,轻笑道:“你在我面前不过是个小弟弟,你的心思我会看不出来?你对女人有天生的喜好,你的心可以骗你,你的身体却骗不了你。你的那个娥儿固然很美,但却总有老去的那天。到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她吗?”
“当然!”陈庆之斩钉截铁地道,“我的誓言这一生都是不变的。”
刘英媚又是一阵银铃般地笑,笑毕方道:“这样的话,我都不知听过多少个男人说了。若在十年前,我兴许就信了,可是现在……呵呵。”
陈庆之被她一阵讥笑,忍不住有些生气,道:“那是你遇到的男人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也没必要在此和你表什么决心。”
刘英媚道:“小弟弟,我会让你明白,女人是有很多种的,有些女人的好处,你身边的人给不了你。嘻嘻。”说着她又笑了。
陈庆之也自信曾是个多情种子,今天遇到这个刘英媚,竟是缚手缚脚,完全施展不开。他一阵气恼,正欲再说,后面却传来一阵人声:“子云,可别再上她的当了。”
第六回 荒唐
檀羽、兰英、黄龙、三少主四人走进屋来。檀羽脸带微笑地对三少主道:“一向泡在女人堆里的陈公子,怎么今天对这位公主却束手无策?看来三少主已经把这匹野马彻底驯服了。”
谁知三少主却口中一哂,愠道:“为仪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不是他在外面找的那些野女人。”
檀羽被她一抢白,竟有些不知所措。旁边兰英忙解围道:“三少主别介意,羽弟这玩笑开过了,我替他道歉。”檀羽闻言,也只能躬身致歉。三少主却不还礼,只到了陈庆之身边,握住他的手站定。
檀羽心中一凛,识乐斋中的女子还没有像三少主这般刚烈性子的,这倒是有趣得很。他又是一笑,方才说道:“这位公主说的话,不知道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不过有一点却肯定是假的?”
“哦?”众人俱都惑然。
檀羽道:“她一上来就问子云‘不像宋人’?可子云在洞玄观时就已道明身份。由此可见,公主这是在惺惺作态,其目的我猜是要利用类似于摄魂音那样的幻术来迷倒子云。”
话刚说完,刘英媚又笑了,这次的笑非常爽朗。只听她道:“为仪果然名不虚传,真是洞悉一切啊。”
檀羽一怔,“你认得我?”
刘英媚道:“如今在大宋最炙手可热之人,父皇、兄长他们常常提你的名字,我怎会不知道?光看你腰间那块红玉,就知道是你了。我们一些姊妹私底下都称你为‘红玉先生’,虽然我觉得这样把你叫老了,可你的确比徐湛之、江湛那些阴阳怪气的老悭要有趣得多。只是不曾想,红玉先生何时做了盗寇?这恐怕连父皇都罩不住你的吧。”
檀羽笑道:“公主别忘了我的大父是谁,陛下想要我的脑袋可不是第一次了,索性我就当个盗匪,这样也好让他名正言顺嘛。”
刘英媚道:“佩服佩服。不过,你要是出了事,可不知有多少女子会掉眼泪。我倒是可以帮你解围,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哦?说来听听。”
“这个办法简单得很,让这位陈公子娶了我,就没什么绑架不绑架的了。”
此言一出,檀羽、兰英、黄龙三人都忍不住“噗哧”笑了,唯陈庆之和三少主一脸怒容,不知该如何应答。檀羽笑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得看陈公子的意思。子云,你怎么说?”
陈庆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心情,这才一字一顿地道:“公主殿下,谢谢你的美意。但是我说过,除了家中的一妻一妾,我不会再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往来。公主也是有家室的人,还请自重。”
刘英媚神色黯然地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吗?如果你愿意娶我,夫君我随时可以休了他。”
陈庆之正欲再答,三少主已然怒不可遏,喝道:“你这个女人真是没脸没皮,世上哪有像你这样不害臊的。自己明明有男人,你自己不欢喜,就硬要去抢别的男人。早听说你们南朝皇族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现在看来,真是一点都不假。”
檀羽见三少主情绪有些失控,忙叫兰英过去将她扶了出去,这才对刘英媚道:“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婚姻这样的大事,不能作为交换条件。别说子云不答应,就算他答应了,我也会从旁阻挠。我不怕当什么盗寇,如果怕了,我就不会这样做。这次请公主到此,不为钱财、不为私人恩怨,只是为了换回我的一位朋友。如果这位朋友平安无事,我会亲自将公主送回去。在这之前,只好委屈你在此住几天了。众位兄弟,好生看着公主,吃穿用度一律不得短缺。”
刘英媚道:“我还有一个要求,我要陈公子亲自照顾我。让他给我端茶送水,不过分吧?”
檀羽回头去看陈庆之,陈庆之又是一阵无奈,半晌方道:“行!”
走出房门时,陈庆之直摇头,道:“为仪,以前你说我这一生一定要毁在女人身上,现在可真是应验了。想我陈庆之当年也是叱咤风云,今天竟沦为替人端茶送水的……”
檀羽奇道:“你也算见过大世面的,怎么连这样一个纠缠不清的女人都没办法。”
陈庆之道:“我可不像你,对谁都能翻脸。我这一生就从没对女人翻过脸,这回绑个女人来,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檀羽道:“也是,你总说我的性格太独,现在倒看出好处来了。我心中的羁绊不多,只要林儿、英姊、寻阳公主她们没事,我就能保持冷静。这点上,我倒胜过你了。”
堂屋中,三少主还在生气。兰英坐在一旁不住地劝她:“子云对你这样好,你应该高兴才是,干吗要生那新蔡公主的闲气?”
三少主道:“我是觉得她说这些话像是在耍我们,我不信她真的这样放荡,你信吗?”
兰英想了想,道:“我信,南朝的这些贵族本来就够荒唐的,我是早就见识过了。始兴王和海盐公主的事、武陵王和楚江郡主的事,太多了。而子云为了你,宁可舍生忘死去闯洗罪城,这样的气概,就不是南朝贵族们能比的。那新蔡公主如果从江湛那里听说了这回事,早就对子云芳心暗许,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三少主点点头,这才开颜一笑道:“要像你这样说,那我在南朝可莫名地多了不少情敌呢。”说得兰英也是一笑。
说话时,檀羽三人也走了出来,檀羽将刘英媚的要求与二女说了。三少主经兰英一劝,倒不怎么生气了,只是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然惹恼了她,平添许多变数。不过我不想再见她的面,我们不是需要一个人去建康和那些人谈判吗?让我去吧!”
檀羽抿抿嘴,道:“我本来是打算亲自去的,既然三少主不惧那些人,倒是能做成一些事,那我们就同路前往吧,今晚就出发。”
原来他们事先正商量由谁回建康去谈交易之事。这刘英媚是当朝公主、辅国将军的小妹、又是卫将军的儿媳,兹事体大,檀羽本来要亲自出面去和各方人等周旋。不过现在既然三少主愿意同行,倒是再好没有了。三少主虽然武功有限,但在低级武师面前,自保还是足够的,这一点比兰英要好。而且她见惯了场面上的人物,能够镇得住场子,平时又行事低调,此行如若要和贵族们打交道,她的确有不小的优势。
檀羽顿了顿,又道,“黄龙也去,赶驴社的事,就由你来出面。我们城南的宅子,你可以暂时将之作为社团活动的场所,不过那地方小,可能还得寻觅新的地方。一会儿你和英姊商量,定下第一次活动的时间,到各个客栈、酒垆去宣传,争取尽快把名声打响。”
黄龙听到给她安排这么重大的任务,兴奋不已,不住地道:“师父放心吧,黄龙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兰英却不无担忧:“黄龙年纪还小,现在就让她四出联络,是不是太早了?”
黄龙忙道:“师娘何必担心,我都快十六岁了,林儿师叔刚出门的时候不也十六岁吗?”
檀羽道:“这话说得对,英姊不必担心。现在本是该让黄龙出来历练的时候了,我心中有意让她帮我做些大事,她若能早日成熟,也能更快地加入进来。”
黄龙听到檀羽对她有这样的期许,兴奋地连连点头。
檀羽微微一笑,又道:“现在建康一定为了公主的事闹翻天,这赶驴社估计不会有太多人关注,这正是我们发展的大好时机。黄龙你和萧道成他们接触时,也认识了不少人,加之你性格活泼,很适合这种社团活动。所以你要利用这些优势,多与各方人等接触,锻炼自己的口才和应对能力,以备日后参与关键的舌战。另外,还要请三少主派两名高手暗中保护,以免出现意外。”三少主闻言,当即差了两名部曲听黄龙吩咐。
于是众人商议一定,便各自回去歇息,直待月上中天,这才轻装简行,重又回建康去。
第七回 仇胡
檀羽和三少主,坐着木兰驾的马车,戴着月色,缓缓地向建康进发。
檀羽还是第一次与三少主近距离接触,颇有些无所适从。三少主却双眼紧闭,并没有在意他的感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檀羽心想着,还是该说点什么,好歹以后也是一家人,便道:“在汉中时两次得你相救,一直都没机会当面致谢……”三少主却只是淡然地回了句:“没什么,不必挂在心上。”
檀羽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一时竟有些语塞,挠着头道:“你和子云完婚,我们都没能亲临道贺,真是有些遗憾。”面对三少主,他竟只能这般没话找话。
三少主似也感到了他的局促,睁开眼来,柔声道:“为仪不必如此。我知道,识乐斋的人都听林儿主母的,而主母却听为仪的,所以你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我李祖娥如今唯主母之命是从,自然也是你的部曲。你又何必这般在意我的喜怒呢?”
檀羽闻言,忙正色道:“也许林儿没和你说清楚,在识乐斋里,没有上下高低之分,只有各尽其所能。林儿既然接纳你为我们的一员,自然是把你当她的姊妹,而非部曲。子云是我兄弟,你也当然是我的亲人,我怎能不在意你的感受。”
三少主叹道:“也许是我的性格使然吧。除了我二叔,我从小就没有过亲人,所以也只把你们当朋友,而非亲人。可识乐斋的人,毕竟来自不同地方,以后也是要各奔东西的,和亲人始终有区别。至少我觉得,我唯一不会离开的,只有夫君一个人。”
檀羽道:“其实,要离开的早就离开了。自打我从赵郡出来,与我同行过的伙伴有郑六兄、苻达主公、小司马掌柜、三坞主、韩麒麟,还有你们在北凉时同行的李峻法师。我无缘与他们做一生的伙伴,故而大家分道扬镳。而如今剩下的,都是志趣相投,能终其一生在一起。我当然希望子云和三少主也能如此。林儿一直在寻觅新的识乐斋居所,等找到了新居,我们自然就会一直住在一起、活在一起。”
三少主听得他如此话语,忽觉感触良多,说道:“在我们伊吾城,从来没有‘永远’这个词,大家都要学着面对死亡。所以我是早就习惯了封闭自己,不让外人知晓。可识乐斋却很不一样,在这里我不需要躲着藏着,就能感受到一生的幸福。在没见到你们之前,那是我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谢谢你们,我会让自己慢慢融入进来,真正成为识乐斋芙蓉榭的主人。”
檀羽这才开怀一笑,道:“嗯,这个过程最好快一点,这样我也不用在你面前这样局促了。”三少主被他一逗,这才终于露出了笑容。
马车继续往前,到得长江边时,天已微亮。三人不敢从官道上走,只能绕到河边一个小村,准备租一条船摆渡过去。
此时河边已停了不少船,都是来接早起的商家准备到建康做买卖的。檀羽沿着河岸走了一段,不多时就发现了一个熟人:他们第一次到建康时,领着他们去东安寺的那个船夫。
檀羽笑盈盈地上前拱手道:“船家你好啊。”船夫一眼就认出了檀羽,忙道:“这位是檀公子?好久不见。”檀羽打趣他道:“是啊,有好几个月了,亏你还记得我。那牛盼春是否又有消息给我啊?”他时不时的就会得到牛盼春的消息,这倒让他颇有些习惯了。可那船夫却道:“那倒是没有。那位牛真人上次离开时曾说,南朝人太不友好,他是再也不会来了。”檀羽奇道:“喔?这却是为何?”船夫道:“可能是他去了毗陵郡的缘故吧,因为我听他说他是从毗陵郡附近回来的。”
檀羽听得此言,忽然来了兴趣,问道:“毗陵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船夫道:“当年檀道济檀司空随先皇帝征洛阳时,曾俘获了许多胡人降卒。檀司空仁义,没有杀他们,而是将他们带回了大宋。后来司空做丹阳尹,就派这些胡人来修筑城池。城修好后,胡人就留下来定居,所以那里的胡人也特别多。再后来始兴王刘浚在扬州练兵,就把许多汉人也迁到了毗陵郡。这些汉人原本都是各地的军户,世世代代当兵吃皇粮,哪用像我们这些平民这般辛劳。然而他们到了毗陵郡后,发现因当年檀司空的命令,这里的胡人也被获准从军,那不就抢了这些军户的皇粮吗,少不得两下就有不少冲突。一开始倒还只是小打小闹,可近些年大宋生活越来越困难,所以仇视胡人的心理也越发的浓,那里经常有胡人被打死的事发生。”
檀羽心中一凛。这些关于他阿公檀道济的故事,他小时候也曾听父辈讲过。然而时过境迁,没想到阿公当年镇守的故郡,如今生活的困难已经影响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不安呐。
正说着话,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来是一群官差正在检查船家。木兰上前小声道:“这是来抓你的,要不要先躲一下?”檀羽道:“你怎么知道?”木兰道:“我能听见那几个官差的对话,不过他们似乎并不认得你,也没有带画像之类。”檀羽道:“既然不认得,那又何必要躲。现在肯定到处都有人在找我,躲也是躲不过去的。”说罢他又对那船夫道:“这些官差是来抓我檀羽的,船家可别把我说出去啊,谢啦。”
不多时,那群官差就到了左近,一路询问着有没有谁见过檀羽、陈庆之等人。就有船家问道:“那檀羽长什么样啊?”官差没好气地道:“鬼才知道长什么样,我又没见过。”船家道:“没模样我们怎生认得,那人脸上也不写自己名字。你们咋不带几张画像来?”官差道:“从昨天开始,宫中的侍卫、廷尉府的差人、丹阳尹的衙役,全都被派了出来,画师们据说已经在加紧赶画,可这么多人手要用,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呢。反正你们只要见到一个男的腰间戴一块红玉、一个男的背上佩一把宝剑的就是。”
檀羽闻言轻轻一笑,他昨天得了刘英媚的提醒,走之前就把红玉掩藏了起来,岂会让这么明显的标记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几个官差仔细打量了他和木兰、三少主三人,只道是普通船客,也就放了过去。
官差从三人身边经过,却有一个人重又回头看了一眼。檀羽还道那人发现了什么破绽,可他却并未作声,只跟着大队走了。檀羽心下一阵狐疑,忙令木兰道:“刚才那个官差似乎认得我,而且有话想对我说。你去悄悄跟上他们,把他带到那边的树林去。”
木兰应声去了,檀羽和三少主则转到树林中等候。不一盏茶工夫,就见木兰领着刚才那示意的官差走了过来。檀羽忙上前见礼,道:“阁下认得我?我看你刚才有话想说,这才请来此处相晤。”那人道:“在下孙庚,我曾在金山寺见过你。”檀羽诧道:“金山寺?查案的时候吗?”孙庚道:“还记得有一张写着‘速离’的字条吗?那就是我扔过去的。”檀羽大异,忙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扔那字条?”
孙庚道:“那是我的朋友司马道寿让我交给你的。他被徐湛之控制,没法脱身,只好写了这张字条传出来。”檀羽急道:“果然是司马掌柜。他现在何处?我如何才能找到他。”孙庚却黯然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想,徐湛之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怎会让他活下去。唉,可怜啊,那么好的一个人。”
“什么!”檀羽闻言,脑中“嗡”地一声响,悲痛之情登时爆发。他本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可乍闻噩耗,仍是难掩伤痛之情。半晌,他才咬着牙问道:“他的墓现在何处,我要去祭拜!”孙庚道:“他是被秘密处死的,哪会有墓啊,应该是埋在了典质行的后院吧。”
檀羽道声“多谢”,这才送走孙庚。
这时,只见檀羽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决绝之色,他对木兰道:“木兰阿姊、三少主,我要你们二位前去那典质行,找到司马掌柜的尸身,务必将其带出来安葬。”木兰忙道:“我们两个去,那你呢?”
檀羽眼神由决绝变为了坚毅,看着远方镇定地道:“我替你们引开他们的注意!”
第八回 入狱
“一、二、三、四……二六、二七……三二五、三二六……二零一二……哼!用了近半个时辰,你们可真够慢的。”
檀羽心里嘲讽着。此时他的头被一块黑布罩着,也不知多少人在左右推搡着他,不多时就上了一辆车,只听马蹄声响,马车疾驰而去。
原来,刚刚建康城门尚未开启时,檀羽就一个人来到城下站定,然后双眼紧闭,心中默念着数字。他已将腰间那块红玉重新佩戴整齐,红玉配合着衣襟随风飘荡,可他的身躯却坚若磐石。他在心中嘲讽着那些想要抓他的人,明明已到近前,竟没人敢动他,几队人马还在互相拉扯纠缠。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所谓成功者,就是什么都不用做,只站在当地,就会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关注着你,为你奔波。
檀羽正打算利用自己已经积攒起来的这点优势,以自己为诱饵,吸引各方人等的注意,从而为木兰二女争取到足够的空间行事,同时也让兰英、黄龙做起事来更加容易。既然已经做了盗寇,那就到牢里去待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黑布打开时,一股腐败的刺激气味扑鼻而来,檀羽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心下忽然一惊,这可不好,这样的环境下,他的肺可受不了,咳喘病发作恐怕是免不了了。也罢,病了也好,省得去搭理那些有的没的。
左右忽然出现的光亮,让檀羽的瞳孔自然地一缩。半晌后,他才定睛观察四周,方知自己已在牢中,身边四五个狱卒,正将他往牢房中推,而周围更是密密地站着一二十人,将不大的牢房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个领头的在不停地叫:“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了,此人的同伙厉害着呢,把你的头砍了你都不知道。”
檀羽笑骂道:“胡说,我的朋友中没有滥杀无辜之辈。借问牢头,这里是哪个衙门的监牢?”
那牢头道:“宗正寺。”
檀羽诧道:“宗正寺?太常卿还是宗正来审我?这倒有趣,自魏晋省去宗正、并入太常后,第一次听说还有宗正这个官。”
“要不怎么说你这人不得了,这宗正寺大牢怕是有年头没关过人了。”
“没关过人怎会有这么多狱卒?怕是从别的衙门调来的?”
“那当然,我们都是尚书台的人。说来也是,我们这些都官尚书的差役,还是第一次弄一个平民,你的面子可真是大。”
檀羽听得他说,也是啧啧不已。
那都官尚书,也即后世的刑部尚书,是主要办理大案要案的,尤其是高官违法之事。让这样一个机构来处理他这样一个平民显然不合适,所以他们才不得不临时起用这宗正大牢。宗正的职使早已并入太常,所以宗正实际是虚设的衙门。这回重新起用这宗正大牢,的确是南朝历史上罕有的。
檀羽心中飞速地思索起来:专门为我檀羽开一个新的牢房,也难怪这气味这样难闻,可这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到底是谁在拿主意呢?正经处理刑狱事务的是廷尉府和丹阳尹,经过去一段时间的了解,其中多是与刘义康和天师道有关之人。那么把自己关到这宗正大牢,想来就是要避开那些人,这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么又是谁想保护自己呢?会是皇帝吗?可能性不小,毕竟只有他能派得动都官尚书来处置自己。
一路想着,那牢头已领檀羽来到里面最大的一间牢房。檀羽侧身往牢房中看,登时就是一惊,原来牢房中竟已摆下一桌丰盛的美食,桌旁还有四个妆容艳丽、身着妖娆的美女,正准备着要来服侍他这犯人?
牢头见檀羽一脸的惊诧,不禁笑道:“怎么样,我说你不简单吧?自有宗正寺以来,这里都是审皇族犯事之人,一关进来先是一顿毒打,像这样的场景又有谁曾见过。兄弟,请吧?尽情享用这些美食美女。”说着他已将牢门打开,躬身让檀羽进去。
檀羽又看了一眼牢房中的场景,心道:“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便踏进了牢门。身后金属锁声响起,牢门被紧紧关上。
甫一进去,那四个美女立即拥了上来,一个揉肩、一个捶腿、一个替檀羽除去已被扯破的外衣、一个则凑到他的鬓角恣意亲昵。檀羽感受到她们的体温和胸前软软的凸起,心中不由得一荡,想着:“我檀羽还第一次有这艳遇呢。若是陈子云来,那才是耗子掉米缸了。”
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推开美女们,径直找了个角落坐下。美女们先是一愣,旋又凑了过去。檀羽忙将手一摊,道:“别急别急,先坐一下。”边说他边用手指引四美女坐下。
美女们不知他是何意,就有一女突然哭了起来。檀羽见状,略有些慌乱,忙道:“你哭什么呀?”那女抽泣道:“都是奴家貌丑,吸引不了官人注意。”檀羽闻言,哈哈大笑,道:“你们四个如果也算得丑,天下哪还有美女哟。别哭了,先坐下来听我说。”
说着,他伸手过去将那哭着的女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那女子以为他终于接纳自己,又想扑上身来。檀羽连忙将她挡住,道:“我不是不喜欢女人,也并非坐怀不乱、见了美女不动心。说实话,我其实是很想和你们好来着,可是……”说着,他尴尬地挠挠头,“我在那方面的经验实在欠缺,还没有到随心所欲的程度。所以,要玩也要先找个温馨的所在,调节好气氛,再培养起情绪,然后慢慢地来。现在这大牢里污秽不堪,要我跟你们这样逢场作戏,我不会满足,你们也不会满足。既然大家都不会满足,那又何必要做呢?”
美女们固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知道他没有再一亲芳泽的可能,只好依他言,各自坐了下去。
檀羽对那哭泣的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么容易哭,看样子也应该是头一回做这事吧?”那女子神色黯然,道:“我叫陈妙登,是刘尚书的奴隶。”檀羽奇道:“你怎会做了奴隶的?”陈妙登道:“阿爹惹恼了毗陵郡的一个官,被杀了头,家中女眷都被发配为奴。”檀羽叹道:“唉,真是可怜啊。想来你的身后一定有一个凄惨的故事,我还如何能占你的便宜。”陈妙登却道:“如果没有伺候好官人,回去尚书也会赐死的。”
檀羽笑道:“伺候好的方式不见得要肉体接触啊,你们几个陪我说说话,就算伺候好了。等到时见了刘尚书,我一定在他面前大大地说你们好,你们也就不必担心啦。”
那陈妙登和另外三女想来都是刚被贬成奴隶的,在家一定也算得闺女千金,并不多想人心的险恶,听檀羽这一说,也自然地信了。
檀羽见四女心安,这才缓缓说道:“其实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我来南朝是因为要做武陵王的人质,后来好不容易凭借自己断案的能力解除了人质的命运,结果却不幸卷入了朝廷的争斗之中。我想着,反正转来转去都转不出他们的视线,索性我就不转了,乖乖到这大牢里待着,让他们去转吧。你看,这里又是美食又是美女,多好呀。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啪、啪、啪……”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随即便听有人道:“檀公子不愧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这几个美女也能这么快就变作你的信徒。刘义恭要知道了,还不气炸了肺?”
檀羽听得人言,也不抬头,便冷声回道:“我想了各种可能,竟没想到第一个来见我的却是你,荀御史!”
来人正是那个原名郝惔之的荀万秋。
第九回 狱中
荀万秋正满脸堆笑地站在牢门外,一双炯炯的剑目紧盯着坐在角落的檀羽。
听得檀羽之言,荀万秋似有些诧异地道:“檀公子这是在说笑吧?依你的判断力难道猜不出我在大宋朝廷的地位?再加上我与檀公子的特殊渊源,派我来做说客,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檀羽却道:“派你来我能想到,但却想不到你会来做说客。我虽不知你我二人是什么渊源,但知道你对我有很深的成见。做说客,断无可能。”
荀万秋哈哈大笑:“檀公子对我果然是知根知底。不错,我不是来做说客,而是来下战书。既然檀公子已经向天师道宣战,那我荀万秋也要向你宣战。不妨告诉你,过一段时间,我会杀很多人。檀公子既然宅心仁厚,那就试着救活这些我要杀的人吧。”说罢,他又是神秘一笑。
檀羽心中连打了几个激灵。这荀万秋隐藏极深,且无比残忍,他说出杀人的话,那就真是恶魔苏醒、天下大难的开始。檀羽想到这里,心下忽然软了,半带求情道:“如果荀御史能收回刚才的话、放过那些无辜的人,我檀羽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荀万秋一声冷笑:“一向自视甚高的红玉先生,怎么今天却这么轻易地认怂、向我荀万秋下软话?我这战书,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檀羽无奈,只得长叹一声。他明白,这荀万秋既已打定主意,自己要想轻易说服他,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道:“荀御史可否明言,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我二人又是什么样的渊源?”
荀万秋听得他问,竟想了半天,这才说道:“我的身份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该说哪个。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那一定是‘檀羽一生的敌人’。”说罢便转身离去。
檀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定襄见的那个郝惔之了。郝惔之跋扈的样子,在荀万秋身上一丝也找不到。似乎他在改了名字的同时,也完成了性格的升级,变得更加隐忍。这样的敌人,比起之前的他,可怕了何止十倍。檀羽明白,自己在进步的同时,敌人也同样在进步。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下午时分,牢里来了第二波人。一进门,那为首的就找上了牢头,急道:“我是丹阳郡公人,奉太守之命来提转要犯,这是公函。”牢头却看也不看那函文,直接道:“这倒怪,丹阳尹何曾有权提宗正的犯人?”来人道:“这绑架案发生在建康,丹阳尹不管谁管?”牢头道:“这可不是普通绑架案。涉案的有皇族,可不是你丹阳尹能办得了的。这人我不会让你提走,要提人,除非尚书台的函文。”来人无奈,只得带着手下悻悻地离开。
吃过晚饭后,廷尉府也来了一波人马要求提走檀羽,可仍被牢头挡住。看来这监牢之外,南朝的朝野正在经历着一场巨大的博弈,大家一定在各自奔走忙碌,对于这场可能改变各自命运的风波,没人肯放松警惕。而风波的主角,就是檀羽。
檀羽虽早猜到自己的影响力,但能令各方人等轮番登场,这仍是超出了他的想像。从他应聘史学馆讲郎开始,他写书、断案、文论,到昨天的洞玄观一场大闹,早已将自己的名气提升到了顶点,堪与刘义康与王玄谟一拼的程度。此时此刻,无论是他们的支持者抑或反对者,都需要把檀羽这个人物抓到自己手上,不能为对手抢先。这正是因为南朝的政局早已到了临界点,随时有剧变的可能,自己就是那改变这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谁抓住了自己,就是抓住了未来的主导权。
然而我们的主角此时却一点不好受。随着夜幕的降临,阳气逐渐收敛,檀羽的咳喘之疾也渐渐发作,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旁边的陈妙登诸女见状,就要替他唤医师,可檀羽却拦住她们,只是说道:“喘了好,喘了我就哪都不用去了。”
的确如此。晚些时候,牢头本来要传檀羽过堂,可见了檀羽模样,他只能回禀说檀羽已经病得走不了了。过了没多久,坐堂的尚书竟直接来了狱中见檀羽,这面子可真是给足了。
牢头领着大人来到檀羽在的牢房,大声宣道:“刘尚书到!”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脸的贪相,不过他走路既快且稳,很有活力。此人就是荀万秋说的刘义恭。
那刘义恭一见檀羽模样就笑道:“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啊,搞这四个妇人就累得喘成这样,还不如我,啧啧。”
旁边陈妙登正要答话,檀羽忙拉住她手,抢道:“那是那是,刘尚书替我选的这四个女子尚好,我很满意,服侍得也很舒服,还没来得及谢谢尚书的美意呢。”
刘义恭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道:“既然这美女你也收了,美食也吃了,那就把我小侄还我吧?”
檀羽此时心中正在飞速地思考着,这刘义恭究竟是哪方人马?从姓名上看,他应该是刘义隆和刘义康的小弟。刘义隆能让他执掌尚书台,显然是对他有相当的信任。刘义康的老巢廷尉府和丹阳尹没能抢到自己,这么看来,刘义恭不是刘义康的人?檀羽一时有些惶惑。
想了半天也无法参透,于是檀羽道:“公主一切安好,刘尚书毋须挂怀。我之目的是为了对付江湛和徐湛之。如若尚书见到他二人,请替我传个话,就让他二人当面向我家英姊和司马大侠道个歉,那我自然会将公主完璧归赵。”
刘义恭道:“那是你和洞玄观、典质行的事,和英媚何甘?再说,那两个老悭又不会听我的,我如何能让他们道歉来换回英媚?你这要求着实让人为难。”
檀羽这一问,立即试出了刘义恭的背景,他至少不会是天师道的人,也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尚书台不归刘义康管。檀羽心中长舒一口气,只要没落在刘义康的人手上,自己的计划就基本成功了。于是他道:“既如此,那就只好我自己去和他们打交道了。不过,想来刘尚书亲自来此,倒也不完全是为了公主吧?我想知道你的真实目的。”
刘义恭笑道:“你很聪明,难怪这么多人在抢你这么个文弱书生。我来此,是来探你的口风,想知道你究竟会帮谁,这样我也好作安排。”
檀羽道:“我谁也不帮,只帮百姓。谁愿意和我一样帮百姓,他自然是我的朋友,谁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当然就是我的敌人。”
刘义恭道:“不身居高位,就不能开仓赈灾、秉公断案,那又如何能帮到百姓?”
檀羽道:“当官有当官的法子,不当官有不当官的法子。别逼我做官,那样我谁都帮不了。”
刘义恭点点头,满意地笑道:“我明白了,难怪外面会有那么多替你请命的百姓。很好,我知道该联系谁了。你们几个,出来吧。”说罢他即命牢头打开牢门,将陈妙登四个美女唤了出去,又送进来一套干净衣服,续道:“换上吧,等一下自有贵客来见你。”说罢便行离去。
檀羽不知他所说的贵客是谁,不过他并没有换那身衣服,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喘粗气。大凡咳喘犯病时,他总会想到林儿。他此时心里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见的这个人,以及所做的决定,将必然影响到包括远在北凉的所有识乐斋人。所以,即使病情很重,他依然保持着自己头脑的活跃,这个时候,每一分的判断都异常重要。
两个时辰之后,牢中突然紧张起来,众人肃然列队,没发出丝毫声响。不多时,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进牢来,径直到了檀羽所在的牢房。有下人将随身带来的酒菜铺在桌上,然后静悄悄地退了出去。牢房中便只剩下两个人。
那来人往一张条凳上坐定,这才将斗篷缓缓取下来,招呼檀羽也坐。檀羽定睛细看,却并不认得来人,只好勉强拖着病体在他对面坐下。那人方才开口说道:“本王就是刘浚。”
第十回 刘浚
眼前之人,就是闻名已久却素未谋面的二皇子、始兴王、刘劭的二弟、刘骏的二兄、萧承之的主子,刘浚。
他很年轻,与檀羽相仿。行走如风、声如洪钟,想是常年带兵的关系,他显得很有活力。
檀羽微微一躬身,道声:“始兴王殿下有礼。”
始兴王一挥手,道:“檀公子身体有恙,不必多礼。”
檀羽这才一手撑着桌面,颤微微地道:“小人身体欠佳,致刘尚书和殿下辛苦跑一趟,实在有失礼数。”
始兴王却道:“檀公子大才之人,我们跑一趟也是应当的。正好我本也应该亲来向公子当面致歉的,前天我手下的人险些致公子送命,真是过意不去。不过公子吉人天助,那些小儿也伤你不得。”
他一口一个“公子”,极尽谦卑之能事。檀羽想起了萧承之曾说,始兴王厉兵秣马,实力与太子刘劭不相上下。可这样一位当世枭雄,尚能放下身段来这牢中与自己一晤,即便他有意拉拢,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绝不会多。难怪萧承之如此精明之人,都能一心为他卖命,看来他确有过人之处。
于是檀羽道:“依我的观察,殿下似乎与那洞玄观并非一条路上的,为何却要让你手下的武士去帮那江湛的忙?”
始兴王道:“我把楚江的秘密告诉刘劭,又把部曲借他使唤,本意都是想救我手下的一个谋士,也就是檀公子在洞玄观地牢中见过的萧承之。萧承之纵横捭阖的能力,当世罕有,只可惜三弟不擅用人,让他落到了刘劭手上。我也只能假意靠拢那刘劭,让我手下的人去他身边潜伏,以期寻得萧承之的下落。可谁曾想,他竟被关在了洞玄观里这么隐蔽的所在。若不是檀公子等人寻得这个地方,引起观中一场大的风波,这秘密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得天日。如今既然秘密已破,萧承之业已身故,我与刘劭自然再不用虚与委蛇,我的人当然也就撤了回来。所以,昨天各位英雄在洞玄观才能如此轻易得手。”
檀羽这才明白,自己无意中探得的洞玄观秘洞,竟会触动如此之大,这倒是自己从未想到的。
始兴王又道:“本王来此,实则是想请檀公子出山相助。自萧承之走后,本王身边一直缺一个得力的谋臣,这些年也没干成什么像样的事。檀公子之才,已不消我多言,三弟一个莽夫,做他的谋士实在委屈了公子。而本王若能得公子相助,则必定成就一番大事。只要公子愿意相助,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本王绝无二话。”
檀羽倒没想到他一上来就如此直接,只能说道:“殿下与我还是第一次见面,你我双方并不十分了解,小人一时也很难决定。”
始兴王道:“我明白,父皇几次许你高官你都不做,想来公子绝不是贪图富贵之人。可本王也看得出来,公子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你心中有着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也就是一个儒者所追求的万世太平。然而,当今陛下当年是靠着奸细之力才上的位,试问这样的皇帝,如何能创造出一个清平盛世来?像檀公子的阿公檀道济将军这样的大才,也只能被冤杀而已。若他年本王能上位,誓要一扫旧弊、励精图治,请公子放心。”
檀羽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雄心,心中忽然一惊,他肯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说明他已对自己成竹在胸。如若不能说服自己,他是必然要当场下杀手的。在这大牢杀一个人,恐怕没有人能怎么样。
不过檀羽既然来了此处,又岂是怕死之人,只见他忽然正色问道:“殿下有雄才大略,我自然不会怀疑。不过你既说你想上位,却又并无储君之份。不知打算用什么方法?勤王?逼宫?弑父?”
始兴王见他也如此挑明了说,心中一喜,便道:“不知公子以为哪种方式更好?”
檀羽道:“一个都不好。我知道,公子在湘州的积淀,早已有了一战的实力。然而想来你也明白,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一旦你起兵,必然会引发天下大乱,除了当今陛下,刘义康、刘劭、刘骏,谁没有与你争雄的实力。这些人又谁能服谁?若要一个个灭了他们,你自信有这实力吗?就算有,可别忘了,外面还有北朝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一旦南朝朝中自乱,他们随时可以兴兵入侵,则南朝离灭国也就不远了。由此可知,你若起事,最后只会为他人做嫁衣裳。”
始兴王听得此番话,脸露喜色,拍手道:“公子真不愧是诸葛转世。我手下那帮庸才,成天劝我起兵,他们没一个能说出像公子这样的话。不错,我之所以隐忍这么多年,正是因为有这些顾虑。既然公子看得如此透彻,敢问公子可有什么教我?”
檀羽斩钉截铁地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殿下认为自己能得民心吗?”
始兴王犹豫起来:“民心难测,要说一定能得民心嘛,本王也无十足把握。不过刀兵无眼,如若真要起战事,本王倒是知道体恤百姓的辛苦,不会滥杀无辜。”
檀羽闻言,忽然一阵感动,“殿下能说出这番话来,已是殊为不易。只要殿下真能信守这番话,未来必定能执掌天下,反之则将为世人抛弃。希望殿下能谨记于心。”
始兴王听得他言,似乎心有所动,忙道:“公子的意思是?”
檀羽便道:“我可以帮你获得与刘义康他们争雄的真正实力,但不消一兵一卒,只凭我这一张嘴。”
“哦?”始兴王大喜过望,惊讶地有些不敢相信。
檀羽却不慌不忙地道:“殿下不必着急,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这个计划需要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去实施,一旦成功,殿下便能成为和刘义康、刘劭他们平起平坐、在南朝极有权势的人。殿下如果信得过我,只需按我说的去做,时机一旦成熟,自会请殿下出面。”
始兴王听他说得模棱两可,但毕竟已经答应帮助自己,也就不再质疑,只是问道:“我自然相信公子,不知公子要我做什么?”
檀羽道:“第一,送我进宫,我要去面见陛下。第二,在宫中给我找个你信得过的人作为内应。”
始兴王道:“这个好办,让五叔刘义恭安排你入宫之事。侍中王僧绰的小妹王鹦鹉,常居宫中,做陛下的伴读大姑,她可以作你的内应。檀公子,我这可是把多年深藏的棋子都让你知道了,千万别让我失望。”
他最后一句话半带威胁,言外之意显然是,如果这王鹦鹉的身份被揭穿,那檀羽的命也就交待了。
檀羽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我檀羽既然答应的事,就从未食言过。殿下若是信不过我,可以安排一两个监视之人在我身边,我不介意随时有人贴身保护。”
始兴王笑道:“既然请公子帮忙,哪有信不过的道理。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入宫?”
“三日之后,等我病好了再去。”
“行,我这就去安排。再顺便请几个名医进来为公子看诊。”说罢他便起身,重又穿上斗篷,埋着头出了大牢。
檀羽看着始兴王背影,心中感慨万千,他不知道刚才做的决定是不是最有利的。这个始兴王他并无多少了解,没法揣测其内心之所想。但他的计划却能改变许多事,一旦付诸实施,天下之势必然大变,也许会变得很好,也许会变得很差。但无论哪种,他真的已经开始做事了。和远在北凉、正为攻占张掖而出力的林儿一样,为了心中那个梦想,不辞辛劳地行动着。
此时,他多么想念远方的林儿,想和她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听听她的意见。他已经下定决心,一旦有机会,他就立刻把林儿叫过来。离开了近一年,两边是时候会合了。
第十一回 伶俐
三天后,檀羽的病渐渐好了起来。他这一场病动静可不小,建康城的名医被请了个遍,连宫里的御医都来了。据牢头说,外面的百姓见这一个又一个医师进牢里,还以为檀羽在里面遭了毒打呢,差点又上宫门敲鼓去。最后还是几个小子的出现,才把百姓们劝住,让他们去参加一个什么驴社。
檀羽心中一乐,这想必是兰英已经到了建康,正在组织赶驴社的事,那几个小子自然就是黄龙、萧道成他们。赶驴社是他计划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所以交给了兰英和黄龙亲自去做。看样子,目前进展得很顺利。
三天的约定之期一到,刘义恭就来了,还带来了一套宫人的衣服,对檀羽道:“陛下口谕,让我带檀公子秘密进宫。为了掩人耳目,只好委屈你先扮作宫人了。”檀羽奇道:“入宫见驾还要扮内侍,这却是唱的哪一出啊?”刘义恭道:“你这小子搞女人不行,不扮内侍扮什么,嘿嘿。你是不知道,这几天朝中都闹翻天了,刘劭他们几个在延贤堂外长跪请命,要陛下严惩于你,刘义康也从外郡督军归来、亲临坐镇,陛下实在没辙了。进宫之前你可得想好,怎么把绑架这事抹过去。”
檀羽却想也不想,就笑道:“那还不简单,寻阳公主本就是我的内人,那新蔡公主也算半个阿姊。我再认刘尚书做个表叔,那新蔡公主就是我表姊。小弟跟阿姊闹着玩,谁管得着。”他一边说心里一边想:“反正你们家的人都挺荒唐,索性我也陪你们荒唐一回。”
刘义恭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是很喜欢收个小侄孝敬我。一会儿见了鹦鹉,你也得叫姊。”说着,两人竟是相视一笑。
檀羽又问:“怎么是去见王鹦鹉?陛下呢?”
刘义恭道:“宫中眼杂,生面孔容易被人看去,若有人报了刘义康或阿劭,徒惹事端。鹦鹉因乃兄的关系,常在秘书监侍奉陛下。秘书监是处理机要事的,旁人一般不能进去,那里的人换得也勤,多一个新去的不致引起注意,还能方便面见陛下。不过有一点,秘书监的人都是陛下亲自安排的,要给阿浚传信倒是个麻烦事。小子你有什么主意?”
檀羽道:“在城南一处破庙中,有一个我的朋友,我让她在那等我派人过去唤她。刘尚书不如把她叫来,也充作宫女混进去。她的心思灵便,传递消息是个不错人选。”他说的是三少主。那天入狱之前,檀羽就嘱咐三少主在找出司马道寿尸体后,就到念双的那个破庙等他。
刘义恭当即派了手下前去破庙,没过多久便将三少主请了过来。
“怎么样,外面的情况?”檀羽迫不及待地小声问道。
三少主道:“小司马掌柜的尸体已经带回去交给司马大侠了,火化后葬到了长江边。司马大侠没有哭,这两天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家英姊,看他意思是彻底对南朝失望了。小女这两天跑得很勤快,赶驴社已经吸引了几千人报名。你们原来住的地方显然不够,你家英姊正在寻觅更合适的场所。不过,我看她虽没说出来,却还是挺担心你的。你最好想个办法给她报个平安。”
檀羽道:“我明白,等我们进宫见了皇帝,你再想办法出来报信。”
三少主道:“还有啊,我和木兰在典质行里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什么秘密?”
“那其中的帮工、学徒有一多半是胡人,却换作了汉人服式。”
“你怎么知道?”
“我们听到他们私底下讲胡语。”
“哦?这倒有趣。这徐湛之控制着南朝的商业,却多用胡人做手下,这是为何?里面似乎有很大的玄机。”
说话时,刘义恭已经叫来一顶小轿,直接抬进了牢里,让檀羽和三少主挤着坐了进去,小轿便飞快地向华林园而去。
这刘义恭手下都是皇族之人,进出宫门自然不须太多限制。小轿也是一路不停,很快就到了秘书监,此时天色早已黑了。
管事的内侍已接到知会,陛下新安排一个内侍一个宫女到秘书监,故而也不多言,就将二人接下轿,然后尖声尖气地道:“今天大将军刚从豫章回来,陛下亲去大将军府,诸位侍中、侍郎都去伴驾,大姑也去了。大将军一高兴,就留大家吃晚饭,这会还没结束。”
檀羽二人也不多说,就在这秘书监中安静等候。檀羽心道:“刘义康也来了,这事情可是变数陡增啊,真是不妙。”
过了约一个时辰,却从外面回来一个小太监,报告说:“大姑今儿高兴,多吃了几杯酒,有些不胜酒力,那边让多去几个人接大姑回来。”管事内侍便点了几个人道:“你们几个跟我过去。”这其中正包括檀羽和三少主。二人面面相觑,呆立片刻,檀羽方才一示意,二人也只好跟着管事内侍前往。
出宫没多远,就来到大将军府,只听见其中时时传来众人说笑的声音,看来大将军府这里还真热闹。檀羽二人随着一众内侍、宫女走进府,才见堂上坐了五六个人,为首的一个男人,自然就是皇帝刘义隆。
在他旁边一个身着儒士衣衫的中年文人,正是檀羽做梦都在寻找的大仇,那个阴谋杀害檀氏全族的掌权者,刘义康。
然而檀羽心中虽有大仇,却不会在此时发作。此刻,他只是低低地垂着头,躲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为首内侍告了罪,小心翼翼地来到一个美貌妇人的身后。那妇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脸色通红,正在与身边的人喋喋不休。不出意外,就应是王鹦鹉。
后汉之世,汉和帝下旨让班昭入宫教授皇帝、后妃读书,称其为班大家(姑)。自此,后世皇帝便多有让饱学妇人入宫伴读的习惯,并且称她们为大姑。
此时,内侍、宫女们躬身上前迎接王鹦鹉回去,檀羽二人自然也就跟在了最后。
那王鹦鹉刚要起身,却听旁边一个人高声道:“鹦鹉身边好像又多了几个服侍之人嘛。”为首内侍连忙告罪:“他二人是今天新来的,还不怎么懂规矩,王侍中莫怪。”原来此人就是王鹦鹉的阿兄王僧绰。
王僧绰却不以为然,“那婢子,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她指的正是三少主。
堂上众人经她提醒,这才注意到了走在人群最后面的檀羽二人。刘义隆一眼认出了檀羽,当然也就猜到旁边女子应该是他带进来的,不由得有些慌了神。三少主无奈,只得抬起头来让他看得真切。
王僧绰一见三少主姿容,当即叹道:“啧啧,这是何处来的如此标致的美人?陛下怎么把这么好的妙人赏给了鹦鹉?”
旁边的刘义康听得他言,笑骂道:“你这竖子尽瞎闹,一个宫女值什么当,你要是喜欢,让她跟了你不就是了。”
刘义隆在一旁却支吾着不肯同意。刘义康奇道:“怎么皇兄连个宫女都不舍得?”
刘义隆道:“还是问问宫女自己肯不肯吧。”
众人于是齐齐将目光看向三少主。三少主便怯怯地道:“我想还是跟着王大姑……”话没说完,王僧绰立即怒道:“你这婢子真是狗眼看人低。怎么,我还比不上我妹?”
三少主见她生气,慌忙跪倒在地,辩解道:“王侍中恕罪。婢子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得罪官家。婢子出身寒微,于各位官家,婢子只能仰望,哪敢有丝毫不敬。只是,陛下将婢子赏给王大姑,自有陛下的道理,所以婢子才不愿更换主上。”
她这一番话,不卑不亢,王僧绰也略为消了气,又回头去看刘义隆。
刘义隆方才说道:“她是五弟最近送入宫来的。你们也知道鹦鹉性子忧郁,我看这宫女口齿伶俐,这才将她赏给鹦鹉,让她多陪着说说话。你们就不要跟她过不去了。”
刘义康也赞道:“嗯,此女虽然低贱,却自有皇家气度,五弟这个人选的妥帖。”
王僧绰听得二人言,也只好作罢。
众内侍、宫女见风波平息,这才将王鹦鹉扶着出了大将军府,往回而去。
第十二回 适宜
一路上,檀羽寻了个机会,这才小声对三少主道:“三少主的气度果然不是凡人呐,今天可亏得是你,若换了别人,怕就要露馅了。刚刚我看刘义隆、刘义康都对你很满意,看来咱们这计划成功的机会又高了,谢谢你。”
三少主道:“天下的皇家大概都是一样的,北凉国主比南朝这位还要蛮横。我是见惯了他们的嘴脸,所以才知道该如何应对。为仪不必多言,这本是我该做的。”
那王鹦鹉甫一回宫,就立即屏退左右,只留檀羽二人在侧,这才在榻上懒懒地躺下。看她神色,丝毫没有醉意,看来刚刚在大将军府,她只是装出来的。也许是为了早点回来见檀羽二人吧。
王鹦鹉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三少主,忽然神色黯然地道:“都说曲阿县主相貌平平,原来她们是骗我的。”
檀羽忙道:“大姑误会了,这位不是韩兰英,她只是我的朋友,进宫来帮我的。”
王鹦鹉旋即一阵释然地轻笑道:“我就说嘛,温柔贤惠、机敏多才,又找了个好男人,如若再长一副绝丽的容颜,那这曲阿县主怕是连神仙也该妒嫉了。”
檀羽听她如此称赞兰英,心里自然一番窃喜,口中却谦道:“大姑过奖了。”
王鹦鹉笑了一下,又立刻恢复忧郁的神情,叹道:“唉,为什么被绑走的人不是我?英媚真是走运。”
檀羽听得此言,险些没喷出来,这皇家的女子们可真是荒唐到家了。他沉吟片刻,只得说道:“我们就算有天大胆,也不敢打大姑的主意啊,你可是陛下的人。”
王鹦鹉道:“这就是这个职使的不好。如能让我做一天曲阿县主,死也值了。”
檀羽听到这般赤裸裸地示爱,一时也没了主意。旁边三少主见他模样,忙替他解围道:“大姑恕婢子多嘴,做皇帝的女人,不知是天下多少女子的心愿呢,大姑何故这般不满足?”
王鹦鹉道:“那让你来做这个伴读,你愿意吗?”
三少主道:“婢子已作人妇,岂敢再作他想。”
王鹦鹉道:“你是不愿意,我从你眼中就能看出来。”她顿了顿,旋即又道:“你们既是始兴王派来的,想必应知道我的身份。如果不进宫来,我就是始兴王妃,那样的话,日子就要轻松许多了,不必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尔虞我诈。”
三少主道:“若婢子猜得没错,大姑要做始兴王妃,那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将来会晋升为皇后,我说得没错吧?”
此言让王鹦鹉身子忽地一颤。很显然,长时间以来,她都用做始兴王妃的想法来麻醉自己,却从没想过始兴王为什么要把她放进宫来。她并不清楚始兴王对她究竟有几分的爱,但她很清楚始兴王的野心,自己可以安安心心做一个始兴王妃,可始兴王又如何能安分守己地只做始兴王呢。王鹦鹉被三少主这一句话点醒,原本的最后一丝寄托突然像垮掉了一般,竟就这样大哭起来。
三少主哪想到她会如此脆弱,慌地上去扶住她,劝道:“都是婢子说错了话,大姑别哭啊。”可劝了半天也没半分用处,她只好回头向檀羽求救。
檀羽想了想,这才说道:“我不知道大姑和始兴王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渊源,不过我知道,当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志在天下的男人,往往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更何况大姑还是这样一个大美人。刚才听陛下说,大姑性子忧郁,相信也是因这个事情所导致的。我不晓得该如何开解,或许过段时间,等时局发生变化,大姑的病也就自然地好了。”
王鹦鹉听得他言,这才稍为停止哭泣,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比始兴王要大两岁。因为阿兄的关系,我从小就在宫中活动,自然接触了陛下的三个皇子。相比而言,太子刘劭性子冷,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三皇子性格简单,徒有匹夫之勇。唯始兴王雄才大略、豪气干云,又会讨女子欢心,所以我身边的小女,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都想着要嫁给他。那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始兴王就看中了我,经常借故来我家吃酒。一来二去,我就和他好上了,身子也给了他,他说他打完仗回来就娶我。结果没想到,等他打完仗回来,刘劭却已经抢了他的太子之位,他为了避嫌,只能退居湘州。那时候的我,别提有多苦闷了,就想着凭自己的姿色帮始兴王夺回本应属于他的江山。所以我就进了皇宫,做了陛下的伴读。”
檀羽有些好奇地问:“谁接大位,陛下自有他的考虑。虽说始兴王排行靠前,但也不是当然之选。为什么你却说是当今太子抢了他的位呢?”
王鹦鹉道:“自多年前,北朝发生赵郡、西凉、颖川三场大乱后,实力大损,近些年北方柔然又时常骚扰,仇池、河西战事也一时难定,此时正是其最为虚弱之时。朝中的大臣不知多少次上书请求出兵、再度北伐中原,都被刘义康和刘劭出言阻拦,檀公子可知为何?”
檀羽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太子的大位就是北朝给的!”王鹦鹉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当今陛下一向体弱,大权一直交由大将军执掌。同时,所有人也都关注着皇位的继承人会是谁,当然也包括北朝。他们知道始兴王生有雄才,绝不能让始兴王当皇帝,所以才有意地在豫、兖等州边境布上重兵,一直把始兴王拖在前线,这才最终让刘劭如了愿。果不其然,太子刘劭和他身后的大将军,这些年不但没有想过对中原用兵,反而一味忍让,此次北凉被北朝大举进犯,他们都无动于衷。你说,这是不是因为他得了中原的好处、抢了始兴王太子之位的缘故?”
檀羽对南朝皇族的秘辛多少从萧氏血书中了解过一些,但那毕竟都是书本上死的东西。这次亲眼见识了这王鹦鹉对此事的耿耿于怀,才明白其皇族内部的矛盾有多么尖锐。在众多皇族们眼中,刘义康不对中原用兵,这有悖于先皇刘裕的文治武功。可以想像,刘义康这些年是背着怎样的压力,他能一直挺到现在,也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檀羽续道:“也许吧。不过陛下也有他的想法,他是希望通过改革制度,让大家过得更好,这才是利于子孙后代的大计。”
王鹦鹉一阵惊诧的眼光看向檀羽,疑道:“你究竟是帮谁的?为什么不替始兴王说话?”
檀羽笑道:“我不是皇族的人,谁也不用帮,只是说句公道话而已。太子和始兴王,一个有巧智、一个有雄才,都应该用在合适的地方。可惜现行的制度却同时制约了他们两人的所长,才让南朝现在乱象丛生。所以我要做的,不是让谁上谁下,而是为他们每个人找到最适宜的事做。”
王鹦鹉显然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能满眼疑惑地紧盯着他。
正说着话时,就听外面有内侍大声宣道:“陛下驾到。”房中三人慌忙起身,跪迎刘义隆。
不多时,就见刘义隆快步走了进来,不等三人请安,便道:“鹦鹉先到外屋暂候,朕与为仪有几句话说。”王鹦鹉也不多言,便侧身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刘义隆和檀羽、三少主三人。
第十三回 要犯
刘义隆一双利目先看向了三少主,问道:“此女何人?”
檀羽忙道:“她是贱民的朋友,因为天生气度非凡,故而贱民令其与我一同入宫来见驾。自作主张之处,陛下勿怪。”
刘义隆略作一笑道:“亏得她今天随机应变,否则徒生事端。为仪的朋友果真都不是凡人。”他顿了顿,随即故作深沉地道:“你可知这回闯了大祸?这场面,你要如何收场?”
檀羽道:“贱民明白,这回的事让陛下为难了,一切罪责,贱民愿一力承担。”
刘义隆冷哼一声:“一力承担?你以为你有多少斤两,能承担多少罪责?若真依了老四的意见,别说你,就是你那些朋友,也要一并凌迟。”
檀羽微笑道:“所以陛下才没让我入那廷尉府,否则此时恐怕已经被剐了。”
刘义隆道:“你知道就好。不过朕也只能保你一时,接下来该怎么办,朕想来你应该是有主意的,你不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之人。说出来吧,你究竟是怎么想。”
檀羽定一定神,这才缓缓说道:“陛下前段时间一直在推行刑狱变法,不知效果如何?”
“怎么突然问这个?效果怎么样你应该知道,旨意刚刚颁布,老四他们就起来反对,廷议时吵了好几回,最终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嗯,其实不光是这次的事,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在推行各种变法,可每次都会遇到很大阻力,所以实际上,最终也没有几件事情是做成了的。”
“看来你已经了解得很详细了。朕数次让你入朝为官来帮朕,你都推说不肯,现在也该知道朕这九五之尊的难处了。怎么样,我再问你一次,愿意做官吗?”
“如果我答应做官,陛下能给我什么位子?”
“你要什么位子?”
“三公。”檀羽说出这话时,忍不住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刘义隆这次倒没上回那么大的脾气,只是沉吟道:“嗯,以为仪的能力,入主中枢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知道,这三个位子的人选,都需要长时间历练,不是朕说了算。”
檀羽正色道:“我明白,所以我还是和上次一样,不打算做官。不过,不当官也有不当官的好处,这样陛下抓我时才没有顾忌。”
“抓你?”刘义隆大惑不解。
檀羽道:“绑走了身为帝胄的新蔡公主,这不应被抓吗?我现在可还是尚书台的在押要犯呢。”
刘义隆仍是不明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檀羽神秘一笑,又问:“陛下对刑狱的变法不顺利,有很大一半是来自廷尉府的压力吧?”
“廷尉府一向铁板一块,为仪你去给他们授课时就应感受到了吧?”
“不错,我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才对廷尉府有所了解,也下定决心要令其易主。陛下难道没有这样的想法?”
“现任廷尉是老四的亲信刘湛,还有丹阳尹刘斌,都和皇家沾着亲,想动他们,谈何容易。难道为仪已经有什么好办法了?”
檀羽又是微微一笑,方才解释道:“这也正是我甘冒杀头风险,绑走新蔡公主的原因。只有朝中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案子,才能让廷尉府整个动起来。据我所知,公主刚被绑走时,几大衙门几乎是动用了所有力量来寻人。这不正是我要的结果吗?”
刘义隆似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道:“为仪的意思是……上楼去梯?自己陷入危局的同时,也让对手陷入更大的危局。”
檀羽道:“陛下英明,这正是我的计划。由于我犯下的弥天大案,刑狱体系的各个衙门都有责任来处理。都官尚书抢先一步把我带走,于情于理这也无可厚非。不过宗正寺毕竟荒废太久,如何能关得住像我这样的惊天大盗。所以,我已让刘尚书在宗正寺制造打斗的假现场,明天天不亮,他就会向各个衙门通报,说昨晚檀羽被同伙救走了。明日早朝时,陛下可对刘尚书口头一番责难。但更重要的是,如今重要嫌犯再度逃脱,那就必须责成廷尉府缉拿真凶。陛下不如再设一个时限,若是逾期未得,到时如何处置,就看陛下的了。”
刘义隆恍然大悟,不由得脸现佩服之色,道:“他们说为仪是诸葛转世,可真不是虚言啊。所以你这样深夜进宫见驾,却是要躲在宫里,让朕来保护你。那你的妻友们可还在外面呢?”
檀羽道:“如果陛下同意,我这就让我的这位朋友出宫去通知内人,从明天起,她们就要隐匿行藏,直到需要时才现身。”
刘义隆道:“你倒是一切都安排妥了,也罢,这个计策很妙,朕准了。朕这就让人给你朋友一块临时出入宫门的腰牌,这几天她可以任意往返。”
说罢他就唤了管事的内侍进来。檀羽则小声交待了三少主几句,三少主方持了腰牌,出宫而去。
刘义隆续道:“为仪这几天就跟着朕吧。”
檀羽愕道:“陛下身边突然多了新面孔,这不会引人注意吗?我看我还是留在秘书监这儿比较好吧。”
刘义隆道:“朕身边的人时常换,没什么奇怪的。朕就是不想让某个人在朕身边时间太长,怕令其妄自尊大,引起朝中官员的非分之想。”
檀羽道:“用这种方式克制身边的权贵,陛下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刘义隆笑一笑,又道:“为仪这次以身犯险,的确是为朕尽忠之举。可你这绑匪的罪名怕是很难洗脱了,你真的不担心吗?”
檀羽道:“陛下应该知道,我在北朝也是上了海捕文书的,在南朝多一条罪名又有什么关系。”
刘义隆疑道:“莫非……为仪想在此事了结后,再次遁走天涯?”
檀羽转而一笑,道:“陛下还不知道,我已经认了新蔡公主做表姊……”
刘义隆一愣,这才明白他是何意,立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檀羽骂道:“你这厮真是……”檀羽见他如此,也只好陪着他大笑。
当天夜里,刘义隆就在秘书监就寝,檀羽则在外间守候。
半夜时分,先是三少主回来了,还带回兰英的口信:“羽弟,赶驴社的活动场所已经找好了,就在颜师伯家。他家地方大又空旷,人再多也没问题。刘英媚已经同意让我喊她作表姊了,她随时可以露面。不知道羽弟那边还要多久,不过我们一定会好好地躲着。”
檀羽听到此番话,喃喃地道:“快了,快了。”
没过多久,刘义恭那边果然也将檀羽早已设计好的说辞传进了宫里:昨夜初更时分,几个蒙面人闯进大牢,打伤多名狱卒,将檀羽劫走。大牢虽已经派了里外三层防护,无奈那些人武功太高,实在是防不胜防。希望廷尉府的差人们能尽快行动,将那要犯檀羽抓回来。
如此折腾了一整夜,天总算微微亮了。刘义隆起床开始整理衣装,快到早朝时候了。今天这个早朝,必定会是一场唇枪舌剑,所有人都必须做出充分的准备。
第十四回 早朝
五更鼓响,群臣疾进。金銮殿上,山呼万岁。
刘义隆端坐龙位,檀羽扮作小太监躬身立于其后。如此居高临下,立时将朝堂中情形尽收眼底。今天是例行早朝,来的都是中枢要员,像荀万秋这一级别的并没有到场。满朝文武,檀羽只认得刘义康和刘义恭。
那刘义恭抢先出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臣有罪,昨夜宗正寺走失要犯檀羽,都是臣御下不严,臣负有重责,请陛下治臣失职之罪。”
刚一说完,旁边一个文臣就走上前来,一脸气轰轰地道:“你不仅是失职,还是越权。这绑架案明明应由廷尉府处理,你倒好,把人抢了去,又管不严,让人走脱。陛下,除了失职之罪,刘尚书僭越之责也应一并处理。”说话的就应是廷尉刘湛了。
“敢情被绑走的不是你家的女人吧?”一个少年将军随即回应道,“我妹被人绑走那天,你们廷尉府的人满建康闹了个鸡飞狗跳,结果搜到人了吗?还不是五叔的人机灵,找到了那首恶檀羽,这才让案子有了转机。要我说,根本责任还是你们廷尉府的人办事不力,抓个书生都抓不到,朝廷要你们做什么!”
原来此人就是刘英媚的阿兄、辅国将军萧斌。檀羽抬眼仔细观瞧,见那萧斌身材魁梧,倒是一副行武的好身板。只是他说话愣头愣脑,没有他妹刘英媚的机巧。
先前的刘湛哪肯相让,争道:“廷尉府擅长审案,抓人又不是我们的主责。他尚书台先抓到人又怎么样,这么多天,找到新蔡公主了吗?若是把人带到廷尉府,不出一个时辰,我保管叫他有什么说什么。”
萧斌哂道:“你们廷尉府不就是会用皮鞭吗?那檀羽进了宗正寺后,有少挨打吗?我听说光是医师都去了十几个,其中还有御医,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吧?你们廷尉府打人也没这么狠的吧?就这样的情况下,那檀羽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这臭文人和他们檀家其他人一样,就这死德行。我才不信你们廷尉府就有什么好办法。”
两人就这样来来回回吵了几句,刘义隆方才干咳了一声,两人随即住嘴。刘义隆这才说道:“宗正寺地牢虽说多年来未曾使用,但当年兴修时也是照着最高安全规格建的,怎会让一个要犯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劫走。这话传出去,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吗?日后若是再抓了十恶不赦之人,又该让朕如何处置,老五你倒是说说看。”
长跪在地的刘义恭这才说道:“陛下应该听说过,那檀羽身边有三个能人,一个是江湖大派麦积山的弟子,据说是未来将会接管麦积山做掌门的,另两个则是一对夫妇,男的有一身鬼魅般的轻功,而女的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女侠,曾以一人之力击杀北凉伊吾城的两大护法。除此之外,还有伊吾城的十几个顶尖高手。把这些人放在一起,就是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难事,何况是臣一个小小的大牢。此事非臣的手下不尽力,实是贼人太过凶险。陛下试想,那天在洞玄观,同样有几十个高手在侧,新蔡公主不是一样也被他们轻易劫走了吗?”
他说的其实是早已拟定好的说辞,可他一脸无辜的表情,演技十足的真,在场都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却也对他这般托辞有些无可奈何。
唯刘义隆突然震怒,斥道:“按你这说法,如若这些人要想进宫来取朕的首级,也不是不可能喽?真是荒唐!”
群臣见君上动怒,慌得全都跪倒在地。一个武将模样的赶紧回道:“臣等誓死保护陛下不受贼人侵扰!”
刘义隆听那人表决心,语气这才稍微和缓下来,慰道:“齐爱卿一向尽心护卫宫掖,朕知你忠心,并非责难于你。不过,如若那些贼人真进得宫来,齐爱卿有胜他们的把握吗?”
那姓齐的武将道:“刘尚书说的那个麦积山弟子名叫念双,以前曾在宫门前与刘秉斗过一场,双方功力不相上下。刘秉是虎贲军中最顶尖的高手,若单论武功,臣的手下确实无人能胜过念双。不过宫卫人多、装备精良,哪个贼人想在宫中行走,也绝难轻易脱身。至于刘尚书的手下,敌不过那念双等人却是可以想见的。”
刘义隆点点头,正欲说话,两班文武中为首的一人走出列来,那人正是刘义康。只听刘义康冷声说道:“那檀羽既是国中要犯,众人又都知他手下之人的厉害,那就不应独用尚书台的人来看管其人,而应联合宫卫、廷尉府、丹阳尹,共同设下屏障,绝叫那厮走脱不得。然而据我所知,廷尉和丹阳尹数次下文去提那檀羽,都被老五拒之门外。如此看来,老五根本就是故意放走那檀羽的。”
对于刘义康其人,檀羽实在太过熟悉。然而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他却从未见过其人在朝堂之上的样子。其人中等身材、相貌并不奇异,若是乍眼一看,实在没什么特别。可就是这个人,从上朝开始到现在,始终沉稳如山,即使被萧斌呼喝,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其人城府之深,才是其迥异于常人之处。而这样的强大气场,也让檀羽感受到了一股凉意袭来。檀羽仔细感受着这种袭人之势,回想当年,自己的阿公檀道济,便是与他在同一个朝堂上争辩。如今时过境迁,终于轮到自己。自己真的有战胜他的把握吗?
话刚说完,刘义恭当即斥道:“你这是血口喷人!那檀羽绑走的是我的亲侄女,是我们的大仇,难道我会自己放走自己的大仇吗?真是荒唐透顶。”
这时,那刘义康只是一声冷哼,便回道:“自檀羽被关进大牢至今,已有数天,这中间在那牢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无人知晓。我曾问过为檀羽诊治的医师,他们说是肺脉受损导致的咳喘病复发。好吧,我姑且承认这是用刑过度所致。可既然这么多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老五你为何不向其它衙门求助?前两天朝上,我们一再要求其公开审案过程,你都推说不方便透露。现在好了,人被劫走,许多机会都已丧失,要再去抓人,不知是何年月才能抓住。不论你是真是假,不予通报、走脱要犯,这都是重罪!”
刘义恭正欲再辩,刘义隆忙喝阻他,道:“此言不错,如此大责,绝不能轻易饶恕。朕意已决,责刘义恭撤去宗正职使、罚俸一年,自己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想不清楚不得出来!”刘义恭听得此罚,只得跪谢皇恩。
后面的檀羽闻听到此,心中却忍不住笑了:“这一君一臣可演得真好,这才是真正的雷声大雨点小。宗正本来就是虚衔,撤了就撤了;俸禄于刘义恭这种家大业大之人自然也是毫不在乎;至于闭门思过,这又算得是什么惩罚呢。”
而罚完之后,才是今天主要的戏码,如何再行抓捕之事。那边刘义康等人见刘义隆处罚如此之轻,知他有意维护,正要再来一番说辞,刘义隆却喝止道:“好了,刘义恭的事先放到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重新把那檀羽抓回来,又如何找到英媚。朕的亲生女儿,被人绑走了这么多天,你们这些人竟是拿不出丝毫的办法,让朕的颜面何存、让大宋的国体置于何地?今天若拿不出个主意来,你们看着办吧!”
第十五回 奸雄
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朝堂,刘义隆此言一出,登时静得鸦雀无声。
抓檀羽?没听刚才刘义恭说吗,他手下那么多厉害人物,要想抓他,怎么可能?这样的烫手山芋,谁碰到谁倒霉。本来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刘义恭,可刚刚陛下已经说了,让刘义恭回家思过去,这下好了,他是绝对不能再出面了。那这任务,很自然就得着落在廷尉和丹阳尹的身上。
朝堂上,廷尉刘湛和丹阳尹刘斌,二人都低垂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愿意支吾一声。
檀羽偷看着那二人表情,心中又是一笑:“皇帝这一招可真是妙啊,让刘义恭回家面壁,那事情当然就得刘湛和刘斌二人去做了。不管是谁,去的这个人都有可能被他弄倒,从而了结一桩大心愿。”
刘义隆闭目等了半晌,见没人出声,方才沉声唤道:“刘湛,在想什么?”
“陛下明鉴,臣刚刚就说了,抓人这事实在不是廷尉府所长。抓匪缉盗,那是丹阳郡那些刑狱参军们常干的事儿。刘斌太守手下有四大神捕,个个都有过人本领,此事交给丹阳尹,必能有所建树。”刘湛不等刘义隆吩咐,就抢先开始推卸责任。
那刘斌也不遑多让,道:“什么四大神捕,都不过只能对付一般的宵小,他们四个加起来还打不过一个刘秉,何况现在有两三个刘秉这样厉害的角色。要办这样的案子,还是廷尉府名正言顺,我丹阳郡从旁配合也就是了。”
他二人一边说,刘义康就回头怒目看向他们,那眼神显然是在说:“两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么一下就内斗起来,如何成大事。”那二人见他神色,只好悻悻地住了口。
正此时,一直在后观察朝堂局势的太子刘劭突然站出班列,朗声说道:“启奏陛下,儿臣举荐一人,必能完成此件大事。”刘义隆“哦”了一声,忙问是谁。刘劭道:“陛下的三皇子、武陵王刘骏。”
这个名字一出现,朝堂上所有人都愣住了。众人皆知刘劭和刘骏是死敌,上次就是他将刘骏赶出京城的。可他在此时却把刘骏推出来,自然是别有深意。
只听他续道:“大家都知道,这檀羽正是武陵王从仇池找来的。上次因为檀羽破了南东海郡的案子,陛下这才解除了武陵王回京的禁令。如今檀羽变身为绑匪,这虽然和武陵王没有直接关系,可毕竟他是最熟悉檀羽之人。加之武陵王手上有精锐人马、现下又赋闲京城,把这抓捕的任务交给他,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话刚说完,刘湛、刘斌及其一帮拥趸忙不迭地附和一番。
这刘劭思虑之深,绝非刘湛等人可比。他在这个时候说出刘骏的名字,让刘义隆登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刘义隆沉吟良久,这才说道:“你三皇弟在京城没事做固然不假,可他只擅打仗,而非刑狱出身,如何能做这样要紧的事。朕以为此议不妥。”
刘劭哪肯轻易放过,续道:“据臣所知,前几天在那檀羽的宅门前,三皇弟曾与其大吵一架。那檀羽狼子野心,要皇弟娶那个刘姓女子为妾,而皇弟却深明大义,直言拒绝了檀羽的提议。自此后,二人再无往来。可见,皇弟对我南朝的忠心是没有疑问的。皇弟在仇池的战功早已足够抵消他个人私情上的过失,官复原职本已是迟早的事。陛下何不趁这次机会,让皇弟做成这件大事。这样皇弟不但彻底洗清和那檀羽的关联,又可为皇族立一大功,重回京城也就没人敢再有争议。如此一举多得之事,望陛下核准。”
刘劭这话初听起来十分诚恳,可朝上之人谁又不知其人的险恶用心。让刘骏出来,他若抓不到檀羽,不但可以治他办案不力之责,还可彻底令其能力受到质疑,再无翻身可能;而若是被他抓住了檀羽,也可污蔑他是因与檀羽藕断丝连,才能在别人抓不到的情况下,他却轻易得手。如此,无论是正是反,他都落不到一个好。
刘义隆也不是糊涂之人,当然很快就想通了刘劭的用意。可这刘劭用心如此艰险,几乎封住了他的所有回应,让他一时难以决断。他只能皱着眉,缓缓起身,在龙位边左右踱了几步,旋又背转身去,貌似在思考刘劭的提议,实则是向其身后的檀羽寻求对策。
檀羽从头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小心地掩藏着自己的锋芒。他知道,朝中这些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可能让他们看出你的真实身份。不过此时,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他的出场方式很简单,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又轻轻地点点头。除了近前的刘义隆,没人能看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
刘义隆一阵纳闷,这算是不同意、还是同意呢?再看檀羽时,却见他已无丝毫表情。刘义隆明白,他此时不能有任何大的动作,因为背后的群臣正紧盯着自己,稍不注意,就会露出破绽。于是刘义隆立即转过身来,重又坐回龙位。
既然是先摇头再点头,自然是先不同意、再同意了。刘义隆拿定主意,便说道:“太子推荐三皇子,实属不妥。众所周知,阿三上阵打仗是一员悍将,可办起这文人的事,于他实在力不从心。”
此言一出,那刘劭便要反击,刘义隆忙挥手阻断他,续道,“朕明白,这次要抓的是穷凶极恶的要犯,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不足,光哪一个都很难建功,也的确为难诸位爱卿了。但朕也看到了你们的优势,廷尉府擅长审案、丹阳尹擅长缉盗,而阿三则有手下诸多人马可供调用。既然如此,你们各位就各尽所能、取长补短、通力协作。上次南东海郡的案子,朕就是给了一个月的期限,这次朕还给你们一个月期限,谁先抓住那檀羽、救出英媚,朕自然有赏,若是逾期没有抓到,廷尉、丹阳尹、阿三,三人一并受罚!此事关乎国体,你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谁也不得推卸。就这么定了,退朝吧。”
刘劭见他终于松口让刘骏加入进来,又心想着檀羽当时三天就能破案,自己这手下人也没那么不中用吧,也就没再多的说辞。于是,群臣山呼万岁,刘义隆退出朝堂。
回到延贤堂中,刘义隆这才仔细询问檀羽的意思:“太子倒是会算计,他把骏儿拉进来,就是要把那三个人绑在一起。因为他知道,朕一定会维护骏儿,如若到最后人没有抓到,要罚就必须一视同仁。我不可能对骏儿有很重的惩罚,那样的话,想把刘湛从位子上拉下来也就不可能了啊?”
檀羽却笑道:“话虽如此,但绑在一起的三人,未必没有差别,陛下也并非不能把武陵王和另两位分别开来。”
“哦?怎么才能做到?”
“让武陵王完成一件其他二位完不成的事情,比如,查清我和新蔡公主的关系。仅凭这一点,就足以给陛下发挥的空间了。”
刘义隆略想了想,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忍不住赞道:“看来要对付老四,也只有为仪这样的才智才行啊。日后若不能以你为谋士,将是朕莫大的遗憾。”
檀羽仍是微作一笑,今天一场早朝已使他彻底明白,除了刘义康,刘劭的气场比之那江湛亦已强了数倍,难怪他能排在天师道弟子的次席。自己当时站在龙位后面,竟是丝毫也不敢动上一动。如此强大的威压,要想战胜他,就必须凝练自己的心神,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想到此处,他的内心中,对刘劭的畏惧又多了一层。
第十六回 焚香
刘义隆又道:“一会儿要在道堂听王玄谟道长讲法,为仪与朕一同前去吧。”
檀羽奇道:“王道长?今天在朝堂上吗?”
刘义隆道:“他是外官,不在朝上。不过他和他的大弟子萧思话主要责任是向百姓传播天师道,所以经常在各地游走。”
檀羽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已经多次在洞玄观露面,保不齐曾撞见过王道长而不自知,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刘义隆笑道:“为仪倒是谨慎,那就依你。”
于是檀羽离了延贤堂,又重新回到秘书监。
王鹦鹉此时正在梳妆。昨夜因赴宴席,她着的是盛妆,今天因无大事,则是一个清凉便妆。她的美艳之色丝毫不亚于识乐斋诸位美女,难怪她能在南朝两位极权人物身边都有地位。
那王鹦鹉见檀羽回来,立即转过身来,将手下宫女们全赶了出去,这才说道:“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始兴王让你进宫,可不是让你来为皇帝做事的。”
檀羽见她一副怀疑的表情,知她正为始兴王担心,便微微一笑,说道:“自我来南朝之后,遇到过很多人,有朋友也有敌人,但即便是位高权重者,也从没一个怀疑我,你知道为什么吗?”王鹦鹉茫然地摇摇头。
檀羽道:“因为我是一名儒者,奉行至诚之道。只要我说过的话,那就一定会做到。始兴王正因为信得过我,所以才愿意让我入宫。大姑现在信不过我,但一定有那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每句话都会实现。”
王鹦鹉本还有一丝怀疑之色,可见他说得如此诚恳,心中的疑虑也只好打消了。
檀羽走出秘书监,刚好见到三少主回来。今天一大早天未亮,刘义康就派人过来叫三少主去答话,一直说到上朝之时。檀羽忙拉她到角落边,问道:“怎么样,刘义康没为难你吧?”
三少主道:“没什么,她就是觉得我说话利索,所以叫我过去说说话。我以前就听说,刘义康生性好辩,所以碰到个能说会道的,大概他都要叫过去说几句吧。”
檀羽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便问:“那你们都聊些什么呢?上朝了也不见你回来。”
三少主笑道:“就是聊了些焚香的事。”
檀羽“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在汉中的陈庆之别院时,三少主的焚香技艺就让众人惊叹了一番。那间房中的淡雅幽香,连当时身在病中的檀羽,也倍感舒适。
檀羽忆及此处,心中一阵温暖,便道:“那时在汉中,三少主就刻意为我焚香吧?”
三少主道:“听夫君说,为仪有咳喘病,所以就焚了些龙涎香,可以行气散结,对咳喘气逆有好处。”
檀羽道:“难怪我觉得那时候尤其舒服,真亏得你用心呢。这焚香的技艺可有些什么讲究吗?我就觉得三少主焚的香和别人不同,没有那股子烟燥气。”
三少主嫣然一笑,道:“为仪倒是个行家。这焚香就是讲一个‘幽’字,若是像那些寺庙宫观中的烟雾缭绕,这香还如何能闻的。大凡擅焚香者,须先在炉中将炭火燃透,再用金钱银叶盛上小粒香球,置于炭火之上,让香气悠转绵长,这才得焚香之趣。”
檀羽赞道:“真是妙极。记得以前曾说,我们识乐斋的侍女中,有会烹茶的鸣蝉、会插花的煮雪、会赏画的采风,独缺一个会焚香的小女,想来三少主身边的遮月,应该可以弥补这个遗憾了。”
三少主道:“遮月自小跟着我,焚香的事自然是懂得一些。若真如为仪这样说,看来我们的缘分是早就注定了的。”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晚间时,刘义隆仍到王鹦鹉处就寝,看来他对王鹦鹉还是另眼相待。至于檀羽,则求王鹦鹉替他开了一间单独的内侍卧房居住。刘义隆到时,他就躲在房内没有出去。刘义隆似乎也没有要叫他伴驾的意思。
第二天,早朝依旧,可檀羽却没再上朝。倒是三少主,仍被刘义康叫了过去,看来刘义康对她倒是特别用心。诚然,三少主气质典雅,本就很对皇家胃口;又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不用让刘义康烦心;再被她焚的香轻轻一薰,刘义康自然是舒服得不行。所以连续几天,三少主都要过去一次。
这样一来二去,刘义康与人说话的间隙,三少主多少也能听闻一些。原来刘义康并不十分喜欢那刘湛,觉得他窝囊没出息。只是碍于面子,这才不得已要和刘义隆据理力争。
这几天局势也在发展,据传回来的消息说,刘湛几乎动用了南朝所有的刑狱之力,誓要找到檀羽的藏身之所。这么一闹腾,少不得多有民宅被袭、各种错乱抓人之事,一时间弄得民怨沸腾。可即便如此,檀羽等人就如同消失了一般,竟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在刘义康的心里,毕竟南朝的江山才是首要的,任他再这般闹下去,万一激起民变,就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所以刘义康虽然嘴上没有说,但心里已经不打算和刘义隆计较了,只是希望皇帝能尽快安定下此事。
檀羽得到这个消息,倒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刘义康这里的阻挠,会很有可能破坏他的计划。如今看来,这事情比自己想像的要顺利得多。话说回来,一个东西已经烂到了根上,改变也就随时而至。他只不过是因应了这个时势而已。
檀羽便对三少主道:“也不知英姊他们怎么能藏得如此之好,这么多人都找不到,他们也真有些本领呢。”
三少主道:“为仪你可小看我夫君的本领,他当年躲避吐谷浑人的查探就已经很有经验了。何况我们中本来就有藏匿的高手司马大侠,再加上女侠和我的手下从旁协助,真要有意藏起来不让人找到,还是不算困难的。可关键还是要那刘英媚听安排,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檀羽神秘一笑,一语双关地道:“看来子云兄是出力不少呢。”引得三少主忙又啐他:“为仪你又胡闹,我相信夫君肯定不会和那刘英媚有什么的。一定是你家英姊出了大力,只有她那么温柔又果敢的人,才能镇得住刘英媚。”
他二人这几天通力合作,感情自然是增进了不少,三少主也可以在檀羽面前略为开朗。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檀羽又和刘义隆见了三四次面。除了告知廷尉府的进展,刘义隆还向檀羽请教了许多关于他的两本著作的内容,檀羽也就临时做了一回帝师。后来刘骏也进宫来与刘义隆秘谈了一回,刘义隆把檀羽早就交待给他的说辞和一封亲笔信转给刘骏,让他按自己的安排行动。
就这样,诸项事宜都在顺利地进行着,直到刘义隆给出的一个月期限即将界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