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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伐木
过了那牌坊,又绕过一个小山岗,就见到了刚才过来时看到的那条山涧。此时天候太冷,山涧早已封了冻,只有点点碎冰留在光秃的石上。林儿和寻阳、仙姬三女相互扶持着,避免不小心摔倒,就这样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走不多时,就见一片松林。灰白色的树干,与眼前的白雪相映成趣,便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变作了白色。木兰道:“穿过这片松林,就是武当山的西门。”林儿点点头,就与众人走进松林中。
刚走不远,就听见了有砍伐树木的声音。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说话:“快,还有五十下,加快速度。”木兰听到人声,当即说道:“这是刘秉。”
林儿大奇,忙率众人循声走过去看,果见一个小女正抡着一柄大斧,在一下又一下的伐树。看她年纪不大,身材瘦小,那柄大斧足有她半个人大,拎起来也相当吃力。小女只能紧咬着嘴唇,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这才随着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下下抡动大斧。
这个小女,自然就是智容,旁边的中年男子,就是她的大舅、刘秉。
那二人自然也听到了他们过来的脚步声。智容一回头,却首先见到了寻阳,原本还一脸不满的她,立时喜笑颜开,高叫一声:“小师娘”,就要丢了斧头冲过来。然而旁边的刘秉却丝毫不为所动,沉声喝道:“还有四十八下!”智容显然很怕刘秉,只能“哦”了一声,又悻悻地抡起大斧继续砍树。
寻阳拉着林儿的手,极是心疼:“智容还这么小,就让她抡这么大的斧,这刘秉真是残酷。”林儿道:“练武自然少不得受这些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要不我们坐在旁边等吧。”便拉着寻阳靠在旁边一棵松树坐了下去。
那边智容仍在刘秉的监督下,使出全身气力去抡那大斧。可是越到后面,体力越是透支,连举起来都很困难了。刘秉却毫不在意智容的痛苦,拿了根木棍站在旁边,见智容稍微把手放下来一点,就拿那木棍去抽她。智容吃痛,却又不敢缩手,只能将满眼的泪水噙在眼眶中,仍旧艰难地完成着刘秉的任务。直到后来,她的嘴唇都被咬出了血,涨成紫红色,眼看就要昏过去。但即便如此,她终于还是完成了最后五十下的任务。
待到完成任务那一刻,智容终于再难支撑,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边木兰、双妹二女见状,飞一般地奔了过去,将她扶住。林儿过去为她揉捏几下手部合谷、曲池诸穴,智容才终于缓过气来。
智容微睁开眼来,看见了寻阳,终于眼中的泪水全都涌了出来,弱弱地又叫了声“小师娘”。寻阳就过去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让她尽情地哭泣。
诸女就这样坐在地上,看着智容将自建康回来之后的许多泪水全部哭出来。
林儿问木兰、双妹道:“你们当年学武时,也是这般辛苦吧?”
木兰道:“辛苦总是难免的。不过我和双妹都是自幼习武,筋骨比较柔和、通畅,所以一开始不会这样艰难。智容以前跟着她阿娘东奔西跑,也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入了学馆后更是一心向学,十几岁却中途转来习武,所以才会这样艰难。”
林儿点点头,这才对智容道:“习武的辛苦在所难免,智容是阿兄的弟子,就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一定要把最难的这一关坚持过去,好吗?”
智容听得她言,回头问寻阳:“她是谁?”寻阳道:“她是你的师叔啊,羽郎的胞妹林儿。”智容道:“那夫子呢?他怎么没来?”寻阳道:“刘兄长贴了一张羽郎的画像在门口,说羽郎不能进武当山。所以他只好在外面待着了。”说罢,众人便俱向旁边的刘秉看过去。
刘秉此时正靠在一棵树上想心事,见众人看他眼神,便道:“不错,画像是我贴的,为仪不能进武当山。”众人忙问原因。刘秉道:“上次黄龙那小女来,我就知道为仪过不多久也会来,所以贴了个画像,不让他进来。没想到,真被我猜中了,这才没几天,他就来了。以他的辩才,让他进武当山,肯定又要引起不必要的纷扰。武当山好不容易清静了几天,我可不想又卷入到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中去。”
林儿这才明白,武当山一向远居边陲、恬淡无为,本就可以逃离世俗的纷争。可是,因为楚江郡主的原因,他们不得不出现在世人面前。想来这刘秉也是感到了疲累,所以这才阻止檀羽进村的。
“可是,”林儿突然有些黯然地自言自语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恬淡的生活谁又不想要呢?我们识乐斋梦想着去丁零隐居都已经多少时候了,可我现在却还在这南郡、离丁零最遥远的地方。就像武当山,虽然恬淡舒适,可也正因如此,郡主才会受不了寂寞而逃出村去,这才被身为南朝皇子的刘骏骗了贞洁。南郡王也会时不时地在赏花大会上露面。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份恬淡无为,实是一种逃避,而非主动地归隐。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吗?”
刘秉被她这话说的愣了一下,突然警觉起来,忙问:“你们几个来,到底有什么事?”
林儿见他如此神情,索性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南朝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胡人被辅国将军的人马屠杀。为了救这些人,我们只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用武力去威胁辅国将军的兄长始兴王刘浚,让他能公正地对待这件事。我们的能力不够,所以才来武当山请求各位大侠援助。”
“不行!”刘秉听完,斩钉截铁地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一来,肯定没什么好事。南朝的乱子是为仪自己捅的,那就让他自己去解决。武当山绝不会出力!”
林儿一早也猜到了他会如此决绝,所以并没有想要用一席话就将他说服,只是道:“如若我们解决得了,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打扰各位呢。我知道,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轻易能完成的,所以我会用自己的真诚来打动各位大侠的。”说罢,她便拉着寻阳站起身来,继续往武当山中去。
那刘秉还是第一次见林儿的面,虽然以前也已听说过这位水心仙子独特的魅力,可今天第一次见到,仍让他感到了不自觉地另眼相看。
此时,他看着林儿诸女的背影,忍不住心中嘀咕着:“这个小女比起她阿兄,又多了一份笃定。这两兄妹可真是一对龙凤,这上苍怎么这么巧,恰把这天地间的精华都降落到了檀家?唉,你们这一进去,武当山又将是一番多的周折了。”
一边想着,他又去叫智容:“休息好了就继续,下一课是练气……赶紧把你的功夫提高吧,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
第六回 石像
出了松树林,迎面便见到了一个大的木门,那就是武当山的西门。这武当山建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上,其中几百户人家,都是先秦卫国的后人。其人忙时务农,闲时习武,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若不是二十几年前,南郡王刘义宣击杀北凉王沮渠蒙逊,他们仍然不为世人知晓。然而当时二人相斗的场景究竟为何,世上却没几个人知道,包括刘秉。
林儿领着众人进入村中,正要往前走,却见旁边不远处有一个蓝色的花圃,煞是诱人。花圃的正中央,是一座坟墓。坟墓之上没有墓碑,只镶嵌着一只玉制的凤,也不知这是谁的墓。
林儿的眼光很快被那花圃中的蓝色小花吸引住了,拉着寻阳便过去蹲下检视,一面问道:“这是什么花呀?真漂亮。”寻阳捡起一只花来看了半天,却皱眉道:“从来没见过。”林儿道:“这倒怪,不知有没有人可以问一声。”
说话时,木兰便在旁边找了一个过路的中年人,拿林儿的话去询问于他。那人便道:“我不知道,这个墓自打武当山有的时候,便在这儿了。据说这是先祖婆婆留下的规矩,历任村长都要在这墓旁边种植这种蓝花。可这蓝花叫什么名儿、从何处来,也没有人能够知晓。”
林儿心想:说起先秦时的卫国,据牛盼春说,我与阿兄的前世就是卫国人。说不定,这个所谓的先祖婆婆,与我的前世应该是有所关联的呢。
林儿心里这般想着,方才站起身来,继续往村中走。
走过一片空地,众人的视野这才放开来。原来这武当山是建在四周一圈山峰中间的平地上。整个村子呈圆形,在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祭台,林儿极目四望,祭台上一个石像,正是武当山的先祖婆婆。祭台周围就是刚才一路来时见的山涧,将整个村子分成了若干块。而在山涧之上,便是一条条吊桥,将不同块联结在一起。而林儿诸女此时所站的,便是其中之一。
木兰道:“村长鲁爽住的地方在正北面,我们从左边的吊桥过去就行。”谁知林儿却道:“先不急,我们先去和先祖婆婆打个招呼。”众人大奇:“怎么要和一个石像打招呼?”林儿却笑而不答,只是往中央祭台走。
诸女也就随着她到了祭台正中央的石像前。林儿抬眼细看,便见一个身穿百折长裙、腰配一枚宝玉、清韵高雅的绝美女子,仿佛隔了千年飘然来到自己面前,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这个先祖婆婆怎么长得像寻阳公主?”旁边的仙姬一边端详着石像,一边小声嘀咕。
诸女受她提醒,俱都回头去看寻阳,两相比较,果在眉宇间寻到许多相似之处。双妹道:“还真是耶,这个婆婆和公主一样的纤弱动人,而且不是说婆婆也爱种植花草吗?说不定她经过了几代转世,真就成了公主呀。”
林儿也在看寻阳,这才察觉仙姬所言不假。她心道:“这个石像如果真是卫国传下来的,难道小嫂也是卫国穿越而来?那也巧得很,怎么小嫂就和阿兄有了这样缠绵的情意?或者真如双妹说的,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唯有寻阳还有些不可思议,对这意外的巧合,正默默地想着什么。
正此时,却听旁边有人说话:“难怪兄长说他见到了先祖婆婆,当面一看,还真是这样啊。”
林儿诸女闻言,纷纷回头去看,却见几个人正走过来。为首一个中年男人,宽额虬髯、面容方正、一身的沉稳气质。在他旁边则是一个五十岁朝上的儒士,边走边笑,适才说话的也正是他。
见林儿回头,那儒士便道:“听说水心仙子来了,还以为会径直去找阿爽,原来竟来了这里,倒是有趣得紧啊。”林儿正要答话,那中年男人先问儒士:“四叔,这个就是你说的水心仙子?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儒士道:“阿爽你可千万别小看了她,前日里洞玄观的一幕,我至今还在回味呢。那气势,兄长在她这年龄时也不曾有过。”中年男人点头道:“气势倒是不好说,可她一进来,先是拜祭先祖婆婆,这倒是让我欣赏。”
待他二人对话的间隙,林儿才终于找了个机会插言道:“请问几位是?”中年男人道:“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我就是鲁爽,这里的村长。这位是我四叔,张畅。”
林儿见他这样说,倒也不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武当山长既已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是寻你而来,那还望村长答应我们的请求吧?”鲁爽道:“听兄长说,你们要想去威胁始兴王?始兴王与我武当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们凭什么要帮你们?”林儿道:“凭你们也是天下的子民啊。你们要帮的不是我,而是帮南朝的百姓。诸位都是习武之人,自然也应该有侠义道上的精神吧?”鲁爽道:“无故屠戮百姓虽然的确可恨,但却还没到要我们去大开杀戒的程度。我武当山的人,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于世间之事并不关心。所以这忙,我们恐怕帮不了,还是请回去另寻高明吧。”林儿“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转头准备要走。
木兰见林儿模样,奇道:“主母就这样走了?”林儿道:“不走啊,我想先在这村子里转转,看看村中的情况再说。”木兰道:“村中的情况?什么情况?”林儿道:“看看村中人是否真如武当山长说的,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她刚说完,后面鲁爽怒道:“怎么,女公子不相信我说的话?”林儿忙转身道:“我看村长你雄姿英发,正是壮年时节,却说出刚才那老气横秋的话来,心中自然有些怀疑,所以才要去村中求证。”
鲁爽听到她的回答,先是一愣,旋即转而说道:“也罢,你既要去村中,可否先替我办成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妹楚江,自从被父亲带回村中,便再不思生意,每日只想着寻死。女公子号称水心仙子,有回春的妙手,可否替我治愈楚江已死的心?”
“村长放心,自当办妥。”
第七回 蓝花
当下,便由张畅带着诸女来到一个房舍门口。张畅道:“楚江就在这屋里,因为担心她哪天真个自杀了,所以阿爽在她身边派了四个小女日夜看守。”林儿点点头,道声:“双妹和我进去”,便走进那屋中。
屋中陈设十分简单,只一张榻、一张案、以及角落处拉了块布帘,想必是如厕之用。看起来,楚江现在果然已经相当危险,所以鲁爽也不敢在她房中放任何有危险的东西。
再仔细看时,才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蜷缩在榻的角落,双手抱足、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两脚赤裸着、还不住地打着抖。在她旁边,是两个身着劲装的小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来是生怕她出什么事。
林儿一阵叹气,心想:“这女子的心死了,要再救活,真是难啊。”旁边双妹则小声道:“那些玩弄女人的男人真是可恶。小姑还记得上回在北凉我们救过一个被强暴的女子吗?后来我去看过她,情况就和这个郡主差不多呢。”林儿道:“那个女子的情况我也知道,我曾让美女试着去安慰她,可惜她的受创太重,也只能恢复个五六分,要完全康复,实在太艰难了。”双妹道:“可村长的任务是治愈这个郡主,小姑能完成吗?”
林儿摇摇头,表示走一步看一步吧,就来到榻沿边上,轻轻唤了声:“郡主,你好。”然而一唤之下,楚江却没有半点反应。林儿无奈,又就手过去拉她,结果刚一触手,楚江竟突然将她手重重一甩,然后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大叫了一声“啊!”林儿乍一见她抬头,原来她的眼中全是血红,充满了狂怒之色,吓得林儿连忙退后两步。双妹只道楚江会对林儿有危险,赶紧闪身挡在前面。
那楚江见她二人模样,当即有如嘲讽似的,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直欲穿透九霄的云一般,震得整个屋子嗡嗡直响。林儿也被她震得下意识将两耳捂了起来。
楚江见她捂耳,又是一声冷哼,便不再出声,再次将头埋进了两腿中。
这一番异状之后,林儿这才定了定神,在旁边跪坐下来,然后一面思索如何才能让楚江好转过来。
只听她道:“我知道,楚江郡主当年和我现在差不多,都只十几岁,正是柔情似水的年纪。那时候,你认识了皇子出身的刘骏。刘三郎不仅出身显贵,而且勇武过人。他在你面前,既显示出了强大的掌控力,又对你十分温柔。这样一个男人的魅力,哪是一个小女能抵抗的,你很快就被他彻底征服,并为他生下了智容。”
她说得并不快,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楚江表情的变化,想着如何才能把楚江从心里的深渊中解救出来。楚江没有抬头,可是随着林儿的话一句一句说出来,很显然,她的内心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毕竟,林儿所说的,都是她曾亲历的事,桩桩件件,一一回想起来,她不可能没有一丝的反应。
林儿明白,当一个人遭遇巨大的打击之后,她会把自己那一段不安的记忆彻底封存起来,不愿去回想。而要想治愈其内心的创伤,就必须首先将她内心封存的记忆重新开启。
于是,她继续说道:“后来,他虽然背叛你,你恨她入骨,出来把他的丑事说了一箩筐,但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叫因爱生恨,你本心里还是爱着他的。所以,当上次在阿兄的宅子里,你听到他说他仍然爱你,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将全身心都交给了他。然而谁又想到,那刘骏身上流着的,是南朝皇族懦弱而顽固的血液,他始终无法为你放弃一切,你这才终于知道了他以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这让你哪里还受得了,于是就只能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啊!啊!啊!”
林儿还没说完,就见楚江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天大声地狂叫。这叫声,是要阻止林儿继续说下去。
林儿见她此状,当即醒悟,刚才那些话已经让她的心理面临崩溃的边缘。她心中封存的记忆,无疑是最毒的毒药,稍不注意,就有可能侵蚀她最后仅存的一点真心,从此陷入癫狂。她的这几声狂叫,正是她自心中生发出来的最后的抵御。
想到这里,林儿连忙住了口,让楚江尽情地叫着。连叫了三四十声,她的声音才略微小了一点,她眼中也由适才的血红,变为了模糊。原来那些狂叫,已令她的五官受到冲击,不自觉地便挤出许多泪来。
林儿见她声音变小,忙安慰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知道,你都有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太阳了。”
谁知楚江听到她这话,连忙向边上躲去,两手更紧地抱住双脚,生怕有人真的把她带了出去。
林儿心想,她这是害怕见到世上所有她熟悉的人。因为,她被她最爱的人伤得如此之深,才令她的心理变得如此脆弱,她有意识地封闭和保护着自己。
林儿看她模样,苦思良久,这才小声在双妹耳边嘱咐了几句。双妹点点头,便出了门去。
不多时,却见双妹捧着一个大花篮走了进来,花篮中装着的,便是刚刚她们在西门处见到的那些小蓝花。
林儿叫双妹把蓝花一朵一朵地铺在了楚江的榻上,然后柔声道:“郡主你看,这蓝花多美啊!我听说,武当山自古以来的传统,历任村长都要在那无名氏的墓前种植这样的蓝花。不出意外,你在幼时也应该帮你父王种植过吧?”
楚江听得她言,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见了床上铺满的蓝花,她的眼中顿时闪过了一丝异色。
这样的神色,当然被正自敏锐观察的林儿捕捉到了。她心中一喜,便知这蓝花能奏奇效,忙补充道:“我猜你自小就一定很想问,这墓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在其墓前种这些漂亮的蓝花呢?可是,武当山的人都没有给你答案,对不对?”
楚江被她这样一引导,竟不自觉地微微点了下头。
林儿轻轻一笑,续道:“说来也巧,小女的师父是江南医侠,对巫医的史事自然了解不少。所以我知道,这种蓝花,是专门用来克制一种叫血矮栗的毒物。把它培育出来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子,不知道楚江你有没有兴趣想知道这段故事呢?”
楚江听到她这样问,呆呆地看了林儿几息工夫,不置可否。
林儿却自然知道,她的心扉已经开了一条细微的缝。只要能这样一点点地使力,终究能打开她的心扉。于是她又是一笑,便慢慢地讲起了古代秦国一个叫做孔沁的女医的故事。
这一讲,直讲到了天色将晚。林儿的口才并不算很好,但她的心态平和,说起事来自有她的魅力。楚江静静地听着,并不去打扰她。可孔沁之于她的大匠兄长孔仪那特别的感情、那种奉献的爱,却深深地打动着楚江的内心。显然,这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直听到孔沁跟着孔仪去寻找家传的三柄名剑,最终被一道强光所照,楚江这才忍不住问了句:“她为什么要去冒险呀?寻找徐福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至于从此天人两隔啊?”
林儿见她终于被自己讲述的故事感动,欣慰地点点头,然后道:“其实,所谓的爱,可以是一生的守护,也可以是一生的付出。当你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与他终身相守。很多时候我们所爱的,都是那个记忆中的美好而已。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当你拼命爱着他时,你看不到他的缺点,可当你恨他时,则看不到他的优点。所以,那个人其实并没有变,变的,只是你对他的感觉和要求罢了。”
楚江听到她这番话,不由得有些痴了。隔了半晌,才听她喃喃地说了句:“我们爱的,都是记忆中的美好?”
林儿见状,便转身唤双妹:“叫她进来吧。”双妹当即出去,从门外领进来一个人,正是楚江的女儿智容。
林儿把智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道:“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刘骏’其实早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的,是智容,她是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象征。你为什么不能把你全部的爱,都交到她的身上,而要去想‘刘骏’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呢?”
楚江甫一见到智容,先是一愣,待林儿说完,竟就飞扑过来,将智容紧紧抱住,然后嚎啕大哭起来。智容还有些不明就里,看到娘亲哭,也就跟着哭了起来。
林儿看她母女模样,心中终于一块大石落地,然后静悄悄地退出了房中。她知道,楚江已经被她救回来了。
此时,她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正在回荡:阿兄,我也是爱你的呀。可是,我们又什么时候,才能相守终身呢?
第八回 归宿
门外,鲁爽闻得讯息,早已赶了过来。当他听到屋内楚江大声的哭泣,就知道她的心扉已经被林儿打开。这个水心仙子,真的完成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鲁爽心中感佩之心立生,不等林儿说话,便即说道:“女公子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鲁爽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我这就去请示义父,与你们一道出村行动。各位请随我来。”说罢,他便当先带路,领着林儿诸女来到了另一处房舍,想来这里就是南郡王刘义宣的居所了。
鲁爽在门外一躬身,唤道:“义父。”可是连唤了几声,屋内都没人回应。鲁爽一阵好奇:“我中午过来问安时还见义父在房内练功,怎的现在却不在?莫非去了花圃?”说着,他又领诸人来到一处大的花圃。
这花圃甚大,众人还没走到,便已闻见了花香四溢。此时已是寒冬,满眼都是白色,可这花圃中仍有不少耐寒的花正自盛放,足见其主人花了多少心血。见到此景,大家便都对这位南郡王对花的痴爱程度有了全新的认识。只寻阳并不对此感到诧异,因为她在裴大善人家时,就已见识过了。
可是,众人又在这花圃转了一圈,仍是不见南郡王的踪迹。鲁爽道:“真是奇怪,也不知义父他去了哪里。今天天色晚了,要不这样,诸位先在村中住一晚,明天再来找义父吧?我已经差人去请檀公子进来了,兄长挡他在外面,实在有违我武当山好客的传统啊。”林儿道:“也只好如此了,多谢村长的安排。”
诸人又回到村子正中央,便见檀羽三人已经到了。檀羽过来接住林儿,兴奋地道:“好林儿,我都听说了。谢谢你,谢谢你,我本来就一直想要来消解楚江心中的仇恨,今天这任务由你帮我完成了!”林儿微愠道:“阿兄跟我还说这么客气的话,真是的。”檀羽忙道:“好林儿,别生气啊。快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儿想了想,这才说道:“这个我倒要感谢司马飞龙。是因为他的那个九句村阵法,让我明白了人的情志的奥秘。自九句村后,我就和美女时常探讨这个问题,也逐渐学会了如何利用情志来治病。”
“楚江的问题,在于她心里有着满满的爱。可因为她特殊的身世,既得不到母爱、也得不到父爱,她自己心中的爱,也得不到表达的方式。于是她把这些情感都错误地用到了刘骏身上,这也最终造成了后来的悲剧。而要想让她恢复过来,也只有让她真正找到真爱的对象才行。我刚刚说要让她和我出门去走走,却见她没有任何阻止、只是更深地将自己封闭起来。我立即明白过来,其实她心中最爱的,还是武当山这片她从小生长的土地。正因为爱得太深,所以她才无法去面对这里的人和事。于是我就让双妹去摘了小蓝花进屋,并给她讲述小蓝花的故事,从而成功打开了她的心扉。”
檀羽听她叙述,突然大呼一声:“对啊!”林儿被他这一声呼,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檀羽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兴奋地将林儿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这才说道:“林儿你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啊。其实仔细想想,不光是楚江,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对自己的家乡有着深深的爱吗?那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啊。一个游子,无论在外乡遭遇怎样的不平事,只要回到家乡,他都会感到满足和温暖。一个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没有真正的归宿感。”
“林儿,我这次真的明白了!”檀羽越说越兴奋,“这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的那剂良药啊!要治愈崩坏的人心,和治愈楚江的心,难道不是一样的吗?现在南朝之所以出现仇胡的乱局,本质上,正因为普通百姓奈以生存的土地被世家豪族大量兼并,百姓没办法,只能背井离乡,去了自己不熟悉的地方生活。而他们去的那些地方的原住民,又因为和新搬来的人抢夺生活的资源,所以也就产生了各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所有问题的关键,正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家乡、失去了归宿感。没有了归宿感,也就没有了心灵的依托、没有了快乐的源泉。因此在南朝,上下都会流行天师道,这正是因为各个地方没有了自己特色的地方文化,于是某个地方的人只要一喜欢某个东西,各地的人都会争相模仿。这也是天师道能够在过去数年内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
“所以,要想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真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为这世上的人找到他们心中的那个‘家’,找到他们的归宿感啊。”
檀羽此时满脸的兴奋,前些时因屠胡的悲剧而打击的信心,终于又恢复了过来。自他从牛盼春那里得到“匡正中原乱局”的任务后,这许多年来,他从河东到仇池、再到南朝,经历了多少艰辛、多少磨难、多少危险,其目的,就是想要找到治愈崩坏人心的那剂良药。如今,在林儿的一番思考和帮助下,他终于找到了!
自宗正寺大牢之后,已经晋升为君子的檀羽,此时对于“家”的理解,已远非之前可比。以前的他,虽然也在赵郡大乱中,因为热爱自己的家乡而不顾一切,虽然也在上邽时,悟透了懦弱的源泉正是因为没有家的归宿感。但那时候的他,都是出于个人的理想和情志,没有更多地将之引申到整个天下。直到来南朝后的一连串遭遇,让他逐渐明白了“家”对于这世上每一个人的重要性。这也是他能进阶为君子的原因。
如今,通过林儿的这一番对楚江的治疗,让他终于明白了,这样的治疗,适合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这就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心药。找到了药,接下来,就是如何具体实施治疗了。
此时林儿见他如此表情,知道他已找到了完成人生重任的法门,也是兴奋不已,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然后又是嗲声道:“我帮阿兄完成了这样重要的任务,阿兄怎么感谢我?”檀羽想了想,却为难起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可是要让我拿出点特别的东西来,还真是想不到啊。公主,快帮我想想呀。”说着,他又回头去看寻阳。
寻阳轻轻一笑道:“这就是羽郎和别的男人的差别。你看阿文兄虽然没有羽郎聪明,可他又送林儿雕像、又送玉石,羽郎却从来没送过阿姊和我什么东西。”
檀羽听闻她言,尴尬地挠挠头。寻阳这话还真是说到了他的致命点上。
旁边林儿见他模样,也是一笑:“好啦,我们别为难阿兄了,他这个人就这样,嘴巴上说得好听,实际啥也不做。这一点我老早以前就知道了,小嫂以后你可有得受了。”寻阳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啊,就像林儿说的,我们喜欢的都是记忆中的美好。我记忆中的羽郎就是这样的,所以也就没什么了。”
檀羽听二女如此理解自己,高兴得过去拥住二女,将今天了悟至道的喜悦与她们尽情分享。
第九回 花语
当天晚上,诸人就在武当山中借宿。武当山中安静异常,也让这段时间一直处在纷乱中的诸人感到了片刻的安宁。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众人便都起床。原来一夜之间,众人都是心事重重,希望早点寻到南郡王,了结眼前之事。于是还没吃早饭,众人又来到昨天到过的花圃。
刚一接近,就听见了丝竹之音、伴着有人正在歌唱。众人无不好奇,便小心走过去,才发现那花圃旁边,竟有十几个乐师,正用各种奇怪的乐器在弹奏着。在他们中间,一个身着盛装的女子,则随着音乐,纵情地演唱。
乐师们所弹奏的乐器,在诸人看来,实在太过新奇。原来他们弹奏的,竟是胡人的乐器!而那女子唱的,也是胡人的乐舞。
众人刚要上前询问,却被随后赶来的鲁爽小声止住:“诸位,他们在唱歌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打扰,请各位稍离远一点吧。”
羽、林二人闻言,忙率众人远远地退出了一丈远。林儿这才小声问道:“村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鲁爽方解释道:“这个是义父从西域学来的,父亲说这叫龟兹乐。龟兹的人每天都唱啊跳啊,开心又快乐,那里的女子也特别美。义父心想,既然唱歌能让女子变美,那何不试试看给花也唱一下呢?所以就把这乐舞学了来,在他的花圃旁边弹唱。”
众人听他之言,才明白南郡王的用意,俱都觉得,这位大侠对花的痴迷,真是让人称叹啊。
这时候,那边的乐师们似已唱完了一曲,正停下来休息。鲁爽便上前询问:“义父在吗?”一名乐师回道:“老村长说他突然想去山里转转,一大早就去了。”鲁爽道:“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乐师茫然地摇摇头。
鲁爽一阵无奈,只得对羽、林二人道:“实在抱歉,义父不知何故去了山里,只好烦劳你们再等等了。”林儿道:“南郡王此时去山中做什么?有没有他时常落脚的地方,我们去寻他?”鲁爽道:“义父的行踪,一般都不会告诉我们。这山沿绵数百里,也不知该上哪去找啊。”
檀羽见他为难,便知这是南郡王故意在躲着他们。他想来想去,只得言道:“那我们就再等等吧,或许南郡王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
于是众人便仍在武当山中盘桓。如此又过了一天,仍不见南郡王的身影。
到第二天下午,却见韩均从毗陵郡赶了过来。林儿忙问他毗陵郡情况如何,韩均禀道:“我们把那郡守和纨绔子放到了万人坑边上,果然被他城中的衙役们寻到了。那些衙役见死了这么多人,也不敢隐瞒,连夜加急上报了廷尉府。廷尉府便派了一个叫袁粲的督邮前来调查整个事件,现在那个督邮正在查办此案。”
檀羽道:“这袁粲倒还算是我的老熟人,以前是琅邪郡的公人,后来听说调到了丹阳尹麾下。我有一次去廷尉府授课,他想了一个秘题为难我,结果被我解了出来。后来在洞玄观又碰到他一次,那时他对我倒是百般客气。看得出来,这个袁粲心中是有些志向的人,也有一定的办案能力。始兴王竟会派这个人来,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万一其人真把这案子查出来了,难道始兴王真要给自己的兄弟降罪?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安心先在这里待上几天,静待事态的发展吧。”
他一面说着,心中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初见过的那个始兴王。始兴王比起太子刘劭来,虽然更有野心,但他自有一股子豪气,不似刘劭那样阴险。或许,自己真的多虑了,他这回真的会秉公办案?檀羽心中也没有答案。
就这样,众人在这武当山中一待就是十几天,丝毫不见南郡王的身影。林儿派韩均到附近州郡的驿馆去调查往来公文,于是他们又得到了毗陵郡传来的消息:“那个袁粲还真是个干吏,很快就根据阿羽出现在毗陵郡这一情况,判断出可能是辅国将军的人马干的。于是他就假扮成军士模样,进到了萧斌的军营去摸查,把整个屠胡的经过查了个底朝天。”
檀羽听到这一情况,当即一阵讶然:“这事情可真是让人始料不及啊。这袁粲如此轻易就查出了整个案情,那接下来始兴王将如何收场?”
“不对!”他想来想去,仍觉得不能对始兴王抱以绝对的信任,“万一这是他们故意安排的,等袁粲回京的路上,再将其狙杀,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那袁粲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去萧斌这杀人魔王身边查案,这样的忠义之士,必将是国之栋梁,我们要有人去保护他。”
说着,他就要让木兰前往,却见刘秉突然走了过来。此时,刘秉已经没了檀羽刚来武当时的敌意,而是当初在建康相交时的诚恳。檀羽明白,是林儿将楚江从疯狂的边缘救回来,才终于感动了武当山的所有人。
刘秉半笑着道:“这事情还是交给我吧。好歹我也曾是宫中的侍卫,本就应该去保护钦差。何况那袁督邮还曾与我有一些交情,于情于理,都应该我去才对。”
“兄长,我和你一同去吧。”他刚说完,却听见了楚江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去,才见楚江和智容正在后面站着。楚江自那天被林儿解救后,终于恢复了过来,此时的她,装扮整齐、笑容甜美,再不似那天的披头散发模样。
只听她道:“我想去建康了结一些恩怨。了结之后,便回武当山,再不出去了。”刘秉道:“小妹能这样想,那就太好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智容,大舅走的这段时间,练功不许偷懒。”
“可是,”智容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阿娘都说我们不用报仇了。既然不用报仇,为什么还要练武啊?”
刘秉道:“因为以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别讨价还价,想让我把你交给阿爽?”智容闻言忙道:“不想不想,我好好练就是了。”看她表情,显然对鲁爽相当的畏惧,想是鲁爽比起刘秉更加严厉之故吧。刘秉见她表情,微微一笑,便带了楚江离去。
又过了两日,这一天,天上忽然飘下来鹅毛似的大雪。这时候,羽、林、木兰、仙姬、双妹,正在陪寻阳摘花。寻阳说,这武当山的花比她种的好多了,她要多带些种子回去,以后就可以种更多漂亮的花出来。
见天上飘下雪来,林儿便想往住地走。可檀羽却没有动,反而认真欣赏着寻阳弯腰在雪中摘花的姿态。林儿见他如此认真,也就重新坐了回来,与檀羽一道欣赏。
看了半天,众人都觉这副美景真个是赏心悦目。林儿道:“阿兄心目中的四大美女之首,在这雪与花的衬托下,当真是美极了啊。阿兄怎么不写一首诗赞扬一番?”
檀羽经她提醒,心中一动,立时就有了灵感。便听他幽幽地吟道:
早冬载我归,约花享静谧。
君柔我亦暖,我到君却离。
沾地都是泪,入土化为泥。
相逢已陌路,更待一年期。
林儿听他吟完这诗,笑道:“没想到阿兄还会写这样婉约的诗。你这一首诗,再配合这武当山的场景,倒让我想起一首师父教我的歌来。”
“哦?唱来听听?”
“花儿似雪飞翔,花瓣伪装成一种坚强。大雨后的晴朗,彩虹装饰着梦的悲凉。英雄留情剑下,眼看纯真从人间蒸发。卸下我的盔甲,期待重生后出发。”
她唱一遍,似还意犹未尽,又让双妹去拿了她的水心琴来,便一面抚琴,一面教仙姬和双妹唱这首歌。
正唱到一半,却听远处传来一个人声:“这世上竟有这样契合我武当山的歌!”那声音中的每一个字发出,其声都会更近一点。显然,这是有人在用高深的内功心法传音入耳。
待最后一个字说完,其人已经飘然来到众人面前。那不是别人,自然便是南郡王刘义宣。
第十回 纯真
大雪中,南郡王一路飞奔而至,可他到的时候,身上却无半片雪花,其功力之深厚,真不愧“武魂”的称号。
那边正在摘花的寻阳也闻听到他的声音,慌忙起身回到檀羽身后,然后拉着檀羽的胳膊,怯生生地唤了声:“大善人、皇叔。”
这位当初的“裴大善人”,摇身一变,便成了江湖上闻名已久、却极少有人能见一面的南郡王。别说羽、林、寻了,就是木兰和双妹,自也是对其崇敬多时。毕竟,“四大武魂”这般响亮的称号,对于每个江湖中人,都是不可逾越的存在。
可南郡王自己,却似全不在意这些虚名,只是急切地问林儿:“小女,你刚才唱的是‘花瓣伪装成一种坚强’?你的意思是,我武当山的人不够坚强?所以才要埋首栽花?”
林儿还是第一次见南郡王,听他一上来先问自己,先是一愣,方才答道:“我不是在说武当山,是刚才听我阿兄吟诗而发的感慨。我们此次来武当山的路上,阿兄看到道路中的积雪,就和我说要‘从头开始’。这段时间,我们在这村子里住,仿佛置身于上古的仙侠世界,这让我感受到了特别的宁静与安详。此刻坐在这里,就如同找到了自己当年的那份纯真一样,所以我才想起这首歌来,想到了要‘重新出发’。”
南郡王听到她言,忽然喃喃自语起来:“纯真?纯真?”
林儿点点头道:“嗯,大善人应该是这世上最纯真的人吧?虽然你已经贵为武魂,可却毫不在意名利,只是安然地在建康当你的大善人。你喜欢养花,近乎痴迷,这一点,才是最让人敬佩的地方。小嫂总和我说,只有大善人栽的花,才是真的花呀。”
“可你却说我不够坚强?”南郡王有些痴了,竟忘记了他眼前的女子还不满二十岁。
林儿道:“你是四大武魂之一,我们来此,也正因为你的武力,所以你当然是这世上最坚强的人啦。可是,你在面对自己最爱的花时,却又是如此柔和。这样的南郡王,才是有血有肉的,相比之下,武力的高低就显得多余了。所以,坚强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刚才我唱的那首歌,虽然里面用的都是贬义词,可其中透出来的,却是江湖中人英雄之后的柔情,那才是他们之所以可爱的原因呢。”
她这一番话,并没有用任何舌战的技巧试图去说服南郡王。可是,也正因为如此,她说出的话,却恰恰反映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林儿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她身上的柔情与真诚曾感染过许多人。此时,她当然也感动了南郡王。
所以真诚,才是无往不利的最好武器。
南郡王听完她这番话,忽然就仰头向天,哈哈大笑起来:“‘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这世上,居然有一个人,是真正懂我的!此生无憾矣、此生无憾矣!”
被林儿感动的,还有一个人,那是檀羽。
檀羽虽然在宗正寺大牢时,就已经想到要向林儿学习。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切身感受到林儿的伟大。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南郡王前几天之所以避着他们,正是因为不想听他利用舌战技巧来做说客。大家都知道,以檀羽现在的辩才,要说服武当山的任何人,都毫不困难,可那毕竟不是真心服气,只是技不如人而已。所以,正是林儿的真诚,才令刘秉同意出面保护袁粲、南郡王现身相见。
檀羽一时有些激动地握着林儿的手。林儿感受到他手心渗出的汗水,便知他的心意,也就转头向他微微一笑。
此时,南郡王当即决定,武当山中十几个六袋以上的高手,随他一道,前赴建康,阻止南朝屠胡的举动。
临走之时,智容小心翼翼地过来拉住了檀羽,小声道:“夫子,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建康,我想见萧道成。”
檀羽早就知道她和萧道成的感情,沉思了一阵,方才说道:“智容,我知道你和萧道成好。可是,萧道成现在是赶驴社的社长,以后也会在南朝有重要的影响。越是这样,他就越需要保护。智容,你一定要听你大舅的话,好好练武,这样你以后才有能力去保护你心爱的人,懂吗?”
智容听得他言,眼中立时闪出坚毅的表情来,也不等檀羽再说,便自觉地去砍树了。今天,她的砍树任务还没有完成。
檀羽见她如此,轻轻一笑,便与众人一道,风尘仆仆,前赴建康。
这时候,由于袁粲查案的消息不胫而走,民间谣言纷纷,说始兴王刚当上廷尉,就让他的同伙檀羽去毗陵郡挑起了胡人和汉人的仇恨。家住无锡附近的汉人,畏于这场骚乱会央及自身,便纷纷往建康逃亡。
另一边,无锡汉人则因为始兴王常年在扬州的经营,对始兴王极为忠诚,听到这些言论,就以为这是胡人们故意散播出来败坏始兴王名声的,就有激进者去和胡人冲突。在无锡,凡有胡人的店铺,被他们砸的砸、烧的烧,整个城里混乱不堪,看样子,暴乱几乎是一触即发。而且,这场风波还一直延烧到了建康,据说建康城中也乱了套,许多店铺关了张。再这样闹下去,南朝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檀羽不禁担忧起来:“看来,自己当初想把南朝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最终还是没能成功,那荀万秋就使了一点阴谋,便让局势迅速恶化。可是,怎么人们这么快就怀疑到始兴王身上了?萧斌是始兴王兄弟的事,应该是皇族的机密吧?怎么民间却也似很清楚一样?”
林儿道:“阿兄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散播了这谣言?其目的,就是要把始兴王的名声搞臭?会是刘劭干的吗?”
檀羽直摇头:“不知道,不排除这种可能啊,但也有可能是荀万秋。总之,这事情原来比我们想像的更复杂。”
正说着,就见远处飞奔过来一骑,马上之人正是刘秉。武当山的人,自有其特别的联络方式,所以他们还没到建康,刘秉便得到了消息迎过来。
檀羽在马车上焦急地问:“刘兄,那袁粲怎么样了?”刘秉道:“袁督邮回京路上并没有碰上什么袭击,回京之后,他就直接去了始兴王那里,直到现在,也没有出来。”
檀羽道:“看来袁督邮查案的结果,还是让始兴王为难了。既如此,我们立刻潜进始兴王府行事。林儿,你们几个先暂时到我们在扬州软禁刘英媚时的老庄园安顿吧?等始兴王这里的事一完,我就过来。”林儿点点头,道声“阿兄千万要小心啊”,便与寻阳、仙姬、双妹自行离去。而檀羽,则和念双、木兰、韩均、以及武当山诸人,前往建康城。
第十一回 放弃
进得建康城时,已是当天傍晚。城中的骚乱依然没有平息,激动的南朝人,在大街上肆意地怪叫、撕扯、扭打。檀羽被韩均背着,一路飞檐走壁,并不与街面上的人物相冲突。可他看到城中的乱象时,还是不自觉地叹息连连。
始兴王在皇子中战功最显赫,所以他在建康的府邸也就修得格外气派。始兴王好武,当年那些想要去挑战南郡王的年轻人,都被他收为了手下,所以他所在的地方,自然是防守极严,毫不逊色于宫内的防守。
一行众人,在南郡王的指挥下,开始悄悄地向始兴王府中渗透。武当山的十几个顶尖高手,趁着夜色,将各个要点的守卫全部控制。然后韩均带着檀羽,念双、木兰一前一后,保护着檀羽沿安全道路通行。不多时,四人便接近了始兴王的卧房,纵身一跃,就到了房顶,然后小心揭开一片瓦来,静静地观看那卧房中的情况。
檀羽一双眼睛从那空出的小格子里悄悄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却差点惊出声来。好在旁边木兰反应机敏,为檀羽点了躯干上的大穴,让他可以看可以听,却不能动作,也防止他的任何一丝不安,惊动房内之人。
原来,让檀羽吃惊的原因是,房中除了始兴王,还有一个妇人,竟是王鹦鹉。
这时候,王鹦鹉正跪在始兴王身前,哀求他道:“殿下,看在贱妾为你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就原谅他吧。他从小就无父无母,只一个英媚是他同胞小妹。英媚那贱妮子,疯疯癫癫,哪是个当姊妹的人。萧郎变成现在这样,是我的责任。”
檀羽听她这番话,当即又是一惊:原来始兴王竟真的要公正的判决,对自己的兄弟降罪?可王鹦鹉又为何求情?
这时,却听始兴王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过去扶起王鹦鹉,这才说道:“鹦鹉,虽然父皇一直要把你许给阿斌为妻,但那不过是为了还旧时的情,我知道你并不钟意他。唉,扬州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那是我能够与刘劭争一时之长短的根基。这些年来,我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那里。可阿斌这样莽撞的行事,几乎把我所有心血都毁于一旦。难道就这样甘心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这样没了吗?”
王鹦鹉见始兴王几近绝望的眼神,便过去抱住了他,然后大声痛哭起来,口中急切地道:“殿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没能劝阻他。”
始兴王抱住她,也并不责备,反而安慰道:“这是我的问题,不怪你。当初我扶他做辅国将军时,你就劝我不要这样,他秉性太冲动,容易受人挑拨。可我这人,还是太讲情义,终究会在这朝廷的明争暗斗中失败。”
檀羽听到这一问一答,这才知道,原来萧斌此次屠胡所伤害的,是始兴王在扬州的根基。的确,正如他们在毗陵郡所见,南朝的汉人多承袭魏晋以来传统,崇尚清谈,行为纨绔,而那胡人军户反而成了主力军。所以上次三少主在发现徐湛之的典质行中多是胡人时就说过,自魏晋以来,胡奴就一直为汉人贵族所用,汉化后的胡人十分勤勉。如始兴王的雄才大略,又岂会不明白这一点。
檀羽这段时间的猜测,终于了然,原来萧斌只是个受荀万秋利用的棋子,他以为自己替始兴王清除了扬州附近的胡人,这是在帮始兴王,可他却从没想过谁是真正的战力、谁又是生产劳作的主力,他这样做会破坏整个扬州的根基。也难怪,像他这样的贵族子弟,从小不愁吃穿,又哪里会想到这些事。
所以这次荀万秋唆使萧斌屠胡,打击到的,不光是自己,还有始兴王。始兴王现在为难的,不是该不该判萧斌的罪,而是此次事件引发的骚乱,影响到了他多年的经营。看起来,自己不需要再用什么武力去威胁他了,自有利益会驱使他的。
想到此处,檀羽的脖颈轻轻地动了动。旁边木兰感受到了他的动作,便知他是要让自己解开穴道。于是木兰就在他的背上按摩几下,解了他的穴,便见他嘴巴一呶,意思是带他下去。木兰也不多言,便将檀羽轻轻地带到了地面上。
这时,就听檀羽小声向房内唤了声:“始兴王殿下,小人檀羽求见。”
始兴王连忙开了门,吃惊地道:“檀先生怎么来了?”檀羽道:“为解殿下的烦恼而来。”始兴王闻言,连忙将檀羽四人让进屋中,又将房门紧闭。
檀羽一进房,也不客气,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扬州的乱不是不可解,只是需要殿下付出一些代价。”
始兴王一阵疑惑,满脸戒备地问道:“我想先听代价是什么。”
“代价就是,让萧斌、也就是殿下的兄弟,为他手下那些冤魂偿命!”
“不行!”始兴王尚未回答,旁边的王鹦鹉便抢先大叫道,“殿下,这个人不是来帮我们的,是来索萧郎的命。上次我在宫中就看出来了,这个人是皇帝的人,他怎么可能好心地来帮我们。”
谁知始兴王却拉住了她,劝道:“鹦鹉,檀先生是忠义之士,岂会像父皇手下那些龌龊之人。我想听听,檀先生要如何挽回扬州的乱局?”
檀羽道:“很简单,由我出面,将一切罪责,都揽到我的头上。”
“什么意思?”
“殿下应该知道,前几日我曾在无锡现过身,并且告诉那城中之人,此次事情是我檀羽挑起来的。如果可以,我明天会在建康城中将这事情重演一遍。并且,我做这些事的理由也很充分,我的家族被南朝皇帝冤杀,我回南朝来,本就是来报仇、来南朝挑起事端的。所以当我看不惯南朝官吏的横行霸道时,便忍不住为胡人们打抱不平,这才将那郡守教训了一番。谁要是有冤屈和不满,尽可以来发泄在我檀羽身上,这样胡人和汉人的仇恨自然会缓解。至于万人坑究竟是谁干的,那就让它成为一桩悬案吧,只要袁粲不说出真相,这事情便没人会知道。不过,案子的真相可以不公布,但罪魁祸首必须要伏法,否则我做这些事,便没有任何意义。”
“檀先生的意思,是想以一己之身,化解胡汉间的仇恨?檀先生一向以天下为己任,我不怀疑你的诚信。如果你这样做,真能平抑扬州的乱局,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他刚说完,王鹦鹉就几近疯狂地叫嚷起来:“殿下,不要啊!不要啊!萧郎不能死!”
可是,始兴王此时却突然柔声说道:“萧斌不会死的。我死!”
屋中之人听到他这句话,全都呆住了。连檀羽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始兴王微笑着道:“鹦鹉,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吗?现在我就完成你这个心愿。”说罢,他又转头对檀羽道:“我可以答应檀先生,带着鹦鹉离开南朝、离开这个天下,从此绝不再在人前出现,就如同我已经死了一样。这,算是帮萧斌赎罪了吗?”
檀羽当然明白,对于始兴王这样一个人,所有的时间都在想着上位、想着雄才大略,要他放弃这一切荣华,流落于穷乡僻壤,这与要了他的命,其实没什么不同。甚至于,对于这样一个征战沙场的悍将、早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人,这比要他的命其实还要更甚。所以,檀羽想也没想,便即点头答应。
可王鹦鹉却还有一些犹豫:“殿下,你要放弃你这么多年的经营了吗?我觉得……”
始兴王忙用手挡住了她的嘴,说道:“没用的,我努力再多年,也不及刘劭。在这朝廷之中,学不会尔虞我诈,就只有任人宰割。我现在才终于明白,当初先皇为什么会把皇位传与父皇,因为他知道,父皇没有情感,所以才能坐那个位子。鹦鹉,离开皇宫吧,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始兴王妃,咱们一起去过快乐逍遥的日子,那样我也不用看着自己的女人去嫁给萧斌这个竖子!”
他说完这话,王鹦鹉脸上才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檀羽见状,想起了他在宫中时,三少主曾对王鹦鹉说过,要想做始兴王妃,除非做皇后。现在看来,这句话,终于成了一句废话。檀羽也不由得替他二人高兴。
始兴王又道:“请檀先生派你手下人送我们两个秘密离开建康。我再写一封信,檀先生去交给袁粲,他是我的心腹,自然会按你的吩咐行事。另外,当初我为了让军户子弟学会汉化胡人的勇敢和勤勉,强行让他们移居毗陵郡,现在看来,这个做法终于还是失败了,没有土地终究是不行的。我走之后,会让土断官吏们把扬州附近的土地交给那些子弟,让其人世世代代有地可种,这样也就不需要去埋怨胡人了。”
檀羽听他如此安排,心中顿时感动不已,忍不住便向他深深一揖。始兴王见状,也就微笑着还了一礼。
第十二回 结盟
当下,檀羽令木兰夫妇留下来,带始兴王和王鹦鹉出城。自己则和念双出了房来。
这时,刘秉忽然走上前来,说道:“袁粲我找到了,在后院一间客房里。”檀羽点点头:“刘兄再辛苦一下,去一趟刘义恭家,他家有一个女奴,名叫陈妙登。若能找到,你把她带出来,明天我有用。”刘秉当即点头去了。
于是檀羽和念双又拿着信去找到那袁粲。
一见袁粲,檀羽当先便赞道:“袁督邮能够不顾自己的主上,以身犯险,去查明真相,这件事已经让在下十分佩服了啊。”
袁粲见是檀羽来,先是一愣,又看了始兴王的信,这才说道:“檀先生不必称赞,我这不也是上次听了你的课,所以才想到要亲自去调查嘛。可是,就因为我查出了是辅国将军干的这事,所以拿不定主意,这才来和殿下商量。既然殿下让我听你的,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檀羽道:“明天我会在建康城中现身,向世人说明这仇恨的源起是我。到时请袁督邮率人前来捉我,我再拒捕逃脱。然后袁督邮可发全国通缉令来逮我,这样就能转移南朝百姓的注意了。事起紧急,也只好行此权宜之计。”
袁粲点头道:“我明白,檀先生以自己为标耙,实在让人钦佩啊。”
走出始兴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檀羽心想,明日之事一了,自己便恐怕很难再回南朝了。回到这南朝快一年的时间,他心中始终还有一人放不下,就是萧道成。于是他便叫武当山诸人先行离去,只由念双陪他,再去一趟颜师伯家。他担心这回暴乱会让萧道成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他想再嘱咐萧道成几句话。
二人来到颜师伯家,念双带着檀羽一跃而起,就到了小院中的一个房顶上。两人小心潜伏,只将一双眼睛探出来观察院中情况。原来这么晚了,赶驴社还在聚会,一群人好像在为着什么争吵。
当前正在说话的,是那个史学大家裴松之。只听他道:“我知道社长与他们几个都是同学,可现在全南朝都在驱赶胡人,如果我们赶驴社还容他们在社中,怕是对我们的发展极为不利啊。”
檀羽听他说话,便知乱民的冲击已经影响到了赶驴社诸人。赶驴社中,尚有几个汉化的胡人。显然,这裴松之作为南朝的大家,是希望将这些胡人赶出社去,这样才能避免被乱民冲击。一听之下,檀羽便不自觉地担心起来,他来之前就想到了这一局面,所以才要专门过来一趟。
然而,站在正当中的萧道成,表情却是一脸的坚定。只听他道:“虽然我们大宋是由汉人建立的,胡人是原本的蛮夷。然而自先汉武帝始,胡人不断内迁,很多胡人已经在中原生活了几代人。如今的中原,胡人汉服与汉人胡食并立,根本无法区分他们究竟是胡人还是汉人。所谓入华则华、入夷则夷,为什么我们要有那么明显的胡汉对立呢?那些毗陵郡的汉人军户世家,因为自己没本事,找不到活计,就去责怪胡人,这是什么道理。我赶驴社的宗旨,就是要坚持每个人心中的大义。现在明明驱赶汉化胡人是不利于国的,我们却要因为自身的发展而驱赶社中的胡人,那以后谁还会相信我们。”
他这一番话,令在场众社员无不动容。很显然,他虽然年龄尚轻,但经过上次华林园之辩后,他已经为社员们认可。所以他的态度,也决定着大多数社员的态度。
只那裴松之还是不无担心:“社长你可要想清楚,那些暴怒之民要是冲过来,我们如何挡得住。你想想那典质行,以前徐湛之在的时候,多有权势。可就因为他们雇佣了太多胡人,前几天被乱民一冲,损失多么惨重。我们赶驴社现在实力尚浅、声望不足,我担心……”
萧道成道:“大叔何必多虑。我们赶驴社又不像典质行,那么大的家底摆在那里,大家看了都眼红。你以为那些乱民中有几个真的在乎胡人和汉人之争?要我说,他们只是一些唯利是图的家伙,他们说是去驱赶胡人的,其实浑水摸鱼的才是多数。而我们赶驴社现在一无所有,我们活动的地点也可时时变换,他们为何要来冲击?就算他们真的来了,也未必能找到地方。若实在不行,以后我们还可以单向联系,避免被冲击。总之,我有信心能逃过这场风波,大家请相信我。”
他说话时所显现的自信,远超出他现在的年龄。众人听他这般分析,就知道他已经把这件事情看得透彻,便纷纷同意他对乱民的看法。房顶上正自观看的檀羽,见到这一场面,心中不自觉地一阵欣慰,深深感佩起自己的识人之明,为赶驴社找了一个最适合的社长。
正此时,门外突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史学馆的讲郎褚渊。
院中众人见有人来,以为是来犯之敌,慌忙聚到一起。萧道成当先站着,见来人却是一个中年文人,细眼一看,才认出他是自己在史学馆的夫子褚渊。见其人站在门口不愿进门,萧道成忙上前询问:“褚夫子怎么来了?”
这褚渊在华林园之辩中第三轮出过场,并败在了兰英之口,也算得是赶驴社的半个敌人,所以两方见面,不由得倒有些尴尬。
那褚渊一脸焦虑之色,向萧道成一拱手,回道:“萧社长好,我今天来,是来求援的。”
“求援?此话怎讲?”萧道成微有些诧异,却见褚渊一脸犹豫,忙补了句:“褚夫子还是叫我萧道成好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学生啊。你快进来说话吧,别站着了。陆探微,给褚夫子拿张茵席来。”便将褚渊让进了院中。
褚渊走进院来,宾主各自坐定。褚渊这才缓缓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自从月初那场舌战之后,徐掌柜和江观主应了与陈庆之的赌约,离开了建康。临走时,他们将洞玄观交给了范晔主持,而典质行则交由我来打理。所以我已经辞去了学馆的事务,专心在典质行上面。”
萧道成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褚夫子和檀夫子一样,都是对我有很深影响的讲郎,我怎能不尊重你呢。”
褚渊尴尬地笑笑:“唉,真是不提也罢。我的那点‘成功之道’,在檀先生和曲阿县主那里,简直败得一塌糊涂。华林园之辩后,我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的败,就是败在了没有从自己内心中去寻找快乐,以为成为人上人,就可以得到快乐。可是现在,我已经成了典质行的新掌柜,全南朝最有钱的人。然而果如檀先生所言,现在的我,一点快乐的影子都感受不到,相反的,却每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中。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檀先生才是对的,以前的我,那是彻底的错了。”
萧道成听他此言,一阵好奇,忙问:“褚夫子何出此言?莫非是典质行前几日被乱民冲击之事,让夫子遇到了难处?”
褚渊道:“前几天乱民冲击,的确让典质行损失惨重。可我们毕竟是家大业大,这一点冲击,还不致让典质行垮掉。现在的真正问题是,以前徐掌柜在时,典质行有太子刘劭撑腰,做买卖自然是顺风顺水。可是自从华林园之辩后,太子对典质行失去了信心,没有工夫再来护着我们,所以买卖也是一落千丈。我一接手后,许多原本稳定合作的商户,都提出要脱离我们典质行。再加上乱民的冲击,如果此时不寻求改变,过不了多久,典质行就要支撑不住了。”
萧道成这才听明白他一开始所说的“求援”是什么意思,于是问道:“这么说,褚夫子今天来,是想与我赶驴社合作?”
褚渊道:“说起来真是不好开这个口,可我现下也实在没有别的主意了。我看得出来,赶驴社有诸位在,未来必定会迅猛地发展。典质行虽然遇到了困难,但破船还有三千钉,只要我们两下能结成盟友,我愿意为赶驴社提供金钱上的支持,也希望赶驴社能为我典质行多做宣传。这样我们就能在未来的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萧道成闻言,便即说道:“褚夫子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不过我们赶驴社不是我萧道成一个人说了算,重大的事务都要由社员们一起决定。所以先请褚夫子回去,等我们商量好了,再来答复褚夫子的建议,如何?”
褚渊点点头,道声:“那就静候佳音。”便与己方诸人离去。
这边院中,萧道成便和众社员开始商量和典质行结盟之事。房顶上的檀羽见状,便小心地离了房顶下到院外。旁边念双奇道:“你不是要进去嘱咐他们几句话吗?”檀羽微微一笑道:“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想我不需要再交待任何事。我们走吧。”
第十三回 强势
林儿听了檀羽的转述,迭声赞叹道:“始兴王真是了不起啊。阿兄当初选择帮他,真是英明的决定,这样的识人之明,小林儿一生都学不来哩。”
檀羽也道:“是啊,荀万秋为我们设置了这样一个解不开的困局,却因为始兴王的深明大义,一下子便解开了。现在我真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啊,这恐怕是那荀万秋无论如何计算,也算不到的吧。”
不多时,韩均夫妇也回来了。韩均道:“始兴王和王鹦鹉出了建康后,就往东去了。听始兴王说,他很早就想出海去探险,已经为自己准备了一艘大船,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檀羽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言,就在庄园里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檀羽仍叫林儿诸女在庄园中静候,自己则拉了陈妙登的手,领着一行武人,往建康城去。那陈妙登便是昨夜刘秉从刘义恭家带回来的。檀羽和她说了为她父兄报仇之事,陈妙登自是感动不已,她何曾想过,自己不过是个出卖色相的女奴,却得到全南朝闻名的红玉先生这样的帮忙。
建康依然似昨天一般的混乱,大街上没有叫卖的商贩,只有到处游荡、准备着砸抢店铺的闲人混混。
然而,当檀羽这一群人走过时,那些人还是不自觉地向后退让。毕竟,这一群人中,有一个九袋、四个八袋高手,这样的强大力量,就是天下各国的皇帝,怕也召集不了这么多人。而这时候,这些人却都簇拥在一个腰佩红玉的羸弱文人周围,这实在让人无法揣测啊。
更重要的是,这群人的目标,竟然是建康的皇宫。
路上的闲人无不在猜测,他们要做什么?这么强大的武力,难道是要劫持皇帝吗?那红玉先生可是什么都敢做的人,为了报家族被灭门之仇,说不定,他们真的敢闯皇宫呢?
闲人们一路猜,一路便远远地跟着。自然有好事者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城中的每个角落。
檀羽等人走得也并不快,所以让围观闲人有了充足的时间传递消息,然后围观的人也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
到得建康宫门前时,宫卫们自然也早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已经在宫门前严阵以待。但他们当然能感受到这些人的威势,所以并不敢轻易靠近。
檀羽也不去理会他们,只是自顾自地来到了司马门。
这一次,当然没有不识趣的公车令来阻挡他,他可以自由地来到登闻鼓前,然后提起大棰,连敲了数十下。
上一次,他这声声鼓是敲给那宫中的刘义隆听。这一次,他是敲给全天下的人听。他要把这声声大鼓,换来喜庆,而非杀戮。
檀羽敲完了鼓,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困顿下去,而是坚定地走出来,然后背对着宫门的方向站定。
没有内侍出来宣读任何的旨意,宫门正紧紧关着,宫卫正紧张地侍立,围观的百姓也是远远的看,没人排着队走近。当然,史学馆的何承天,已经回中原去了。
这时候,檀羽忽然拉着陈妙登的手,走到了围观人群面前,然后朗声说道:“你们看清楚我旁边这个女子,她叫陈妙登。当初我被关押在大牢时,身体难过,是她照料我的周详。可是,她的阿兄却被无锡主簿的儿子用快马撞死,她的阿爷为了替儿子申冤,却被无锡的郡守诬陷而害了性命,她自己则被贬为了奴隶。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就带着我身后这些人,去了毗陵郡,把那郡守和主簿的儿子通通修理了一顿。没想到,那些人不知好歹,竟然报复在胡人身上。”
“南朝人不是很有种吗?不是很有血性吗?那平摆着我檀羽在此,为何没人敢来动我,却要去向手无寸铁的平民动手!以后你们有本事,那就来找我复仇。如果被我听说还有哪个汉人去向胡人寻衅,那他的命运,将会和那郡守一样!我檀羽一诺千金,从来说到做到,尔等若是不信,那就试试!”
他这一番话,铿锵有力,那是在对全南朝人宣战。现场围观的,亦多是南朝的百姓,可竟没有一个人敢拂逆他意。他是华林园之辩最后的胜者,如今在南朝舌战一道上顶级的存在。而他身后,是天下间最强大武力的集合。又有谁敢动他?
于是檀羽就这样立在当地,没有动弹。现场数万人,竟就这样安静地呆立着,没人敢动弹。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围过来数千人。檀羽一看即知,那是廷尉府和丹阳尹的所有公人。不仅如此,其中应该还夹杂着部分的军人。
为首的,自然就是督邮袁粲。袁粲一见檀羽,立时一副怒容,喝道:“檀羽,你在毗陵郡无故寻衅、中伤主簿之子、怂恿胡汉仇恨,罪大恶极,廷尉和丹阳尹均已下发通缉令,要拿你问罪。我劝你最好立即束手就缚,不要作无谓抵抗!”
围观人群见这一个小小的督邮,竟然敢对檀羽如此叫嚷,无不讶然。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这都是那二人事先演练好了的。
檀羽听他之言,微微一笑,道:“笑话,就凭你几个差人,就想抓我吗?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要抓我,就去赵郡吧,我也是时候回家了!”
说罢,他便向身后诸人一声示意。韩均、木兰便当先过来,分别将檀羽、陈妙登负着,那边南郡王则指挥手下诸人,迅速向城外退去。
这些人的武力,岂是普通参军所能抗衡,当真是挡着立扑。不多时,众人便已出城,远远地离了建康。而身后的追兵,早被他们甩开了老远。
走了许久,南郡王方道:“秉儿送他们走,我们回。”说着便要带人离去。
檀羽忙拉着陈妙登上前,说道:“多谢大善人和诸位英雄今天这一番援手,小子还想求大善人一件事。这位陈妙登,今天在人前露了面,恐怕以后难免受人掂记。所以我想请大善人带她去武当山,只要能安全地生活,哪怕让她做个侍女也比在刘义恭家做女奴要好。”
南郡王撇了他一眼,道声:“麻烦”,便叫旁边鲁爽将陈妙登带着,然后武当一行人,便回武当山去了。
第十四回 恶业
此时已近黄昏,檀羽、念双、木兰、韩均、刘秉五人,也不耽搁,便迅速往林儿所在的老庄园去。诸人一路走,就听见身后的追兵渐行渐远,檀羽明白,己方诸人都是绝顶高手,要避过这些普通士兵绝非难事,便也不以为意。
然而快要到庄园时,檀羽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忙叫众人停下脚步。念双问道:“怎么了?”檀羽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晚霞有些奇怪?”
众人纷纷抬眼去看,只见天边一抹红霞,被几片乌云点缀,不时还有尘雾飘过的痕迹,让人顿生朦胧感觉。当此天地之间,人也不自觉地感到了渺小。众人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不寻常之处,便都转头看向檀羽。
檀羽却自顾自地沉声道:“这天边的乌云若隐若显,分明是大量水汽所致。然而此时正是严冬时节,风自西北而来,阴冷干燥,怎可能有如此大量的水汽?我上次遇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在汉中之战时。万人的急行军、卷起的尘土遮避天际,方才形成这样的怪异天象。所以,如果我所料不错,在这周围,此时已经集结了大量的军队!”
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念双道:“莫非他们是早有准备?怎么会把军队集结在这里?”檀羽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出现这样奇怪的天象,恐怕他们不仅有大量的军队等候我们,还有其它动作。真没想到,要想就这样离开,也不是那么容易。咱们赶紧先去和林儿她们会合,再想对策。”说罢,众人便继续飞速前行。
刚到庄园,就见到了林儿诸女正在门外,双妹护在诸女之前,像是在和谁对峙。众人连忙过去,才见在诸女之前另有两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檀羽定睛一看那两人,这才省悟,那果然就是荀万秋和司马飞龙二人!
林儿见檀羽到来,慌忙过来拉住他手,道:“阿兄,你们总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檀羽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林儿道:“就在刚才,突然有人来敲这老宅的门,我们出来一看,原来就是他二人。”檀羽道:“为何不让双妹出手?”林儿道:“你看他们身后。”
檀羽依她指点看过去,才见那二人身后,是一堆乱石,其中还在向外冒着青烟。两人也就在这烟雾环绕中静静地站着。
檀羽讶道:“他们用毒了?”林儿道:“还不太清楚,从飘过来的气味判断,应该是某种蒙汗药。相信他们自己已经服用过特别的解药,我们在知道他们用了什么药物之前,最好不要靠近。”说着,她又给新来的诸人递去了一些药丸,续道:“这药能解一些轻微的毒,大家先服下。只要不靠近他们,应该没事。”众人便各自取了药服下去。
正此时,那边荀万秋终于开言了:“檀先生,一向可好啊?”
檀羽见他若有所言,便知他是有备而来,今天一定要小心应付,所以也不答他,只是冷静地看着那二人。
荀万秋见檀羽不说话,当即一声冷笑:“我一直以来,都是以檀先生为一生的敌人。可这一次你的表现,却令我很失望啊。我早就提醒过你我要杀很多人,可你却竟然没有将他们救活。檀先生不是一向以儒门正宗自居吗?那些被杀的人不是你阿公原来的部曲吗?怎么你的眼中却看不到他们在流血,耳中听不到他们在呻吟?在那些血流成河的人间惨剧面前,你竟依然无动于衷,还在和自己的小妹、小妾卿卿我我、儿女情长?”
檀羽听他此言,身体登时一阵哆嗦。这番话如此的耳熟,不正是当年他在陇西帮的闭关室中、对那些被关押的穿越者们说过的话吗?这荀万秋怎会对那番话如此熟悉?檀羽心思一动,立即就有了答案。
这荀万秋必是赵郡之乱的经历者!
檀羽念及此处,终于把整个事件都联系了起来。没错,这荀万秋正是因为当年心蛊的事,才一直对自己怀恨在心,所以千方百计找自己来寻仇,又说出自己是他一生的敌人这样的话。一时间,这荀万秋一路以来的所作所为,都尽数浮现在檀羽的脑中。其人搅乱河东、发动战争、屠杀平民,其目的,都是要在檀羽面前证明,他才是强者。
檀羽没想到,自己的对手潜伏了近十年,这才终于站到他的面前来。他们再不是十几年前那些莽撞、冒失的穿越者,此时的他们内敛而隐忍,已无数次让自己感到了不安和害怕。上次在仇池离宫,檀羽本就已经为心蛊之事道过一次歉。但很显然,那还远远不够。冤冤相报,现在才是他真正需要去解决这件事的时候了。也许,这心蛊之事,就是檀羽一生的恶业吧。
荀万秋见檀羽陷入了沉思,并不答他,便又阴冷地说道:“檀先生是不是想到了一些旧事?怎么样,有兴趣和在下说两句吗?”
旁边的林儿正被檀羽拉着,当然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见荀万秋步步相逼,当即朗声回道:“郝惔之,哦不,荀御史,这里不是舌战的场所,以后有机会,相信阿兄一定会和你公平一战。我们也是时候离开了,荀御史后会有期!”
荀万秋又是一声冷笑:“走?你这女子一向聪明,怎么今天却这样糊涂。自从汉中之后,我和司马飞龙就没有同时露过面。今天我们两个一起来了,那就当然不会让你们这么容易地离开。你怎么说?”说话时,他的眼光已经看向了旁边的司马飞龙。
司马飞龙轻轻一笑,这才说道:“前回在九句村,我自信自己的阵法能困得住水心仙子,结果仍然被她轻易破掉。此后,我冥思苦想,自己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抑或是说,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仙子降于我的阵中。这么多时间以来,我总算找到了答案。于是我又来了,相信这一次,仙子要好生应付才是了。”
林儿无奈地摇摇头:“我真是不知道哪个地方招惹了你们,老是和我过不去。你如果觉得要我甘愿认输,那我说一万遍‘认输’也没问题。可是你们这些人就是让人可憎,再怎么认输也是没用的。”
司马飞龙笑道:“那是当然,光是让你认输,并不是真正的打败你。因为我知道,水心仙子早已超然于胜负之外,输赢于你,只是毫不要紧的事。也正因为如此,才真的叫‘仁者无敌’,这样的对手真的是太过于可怕。然而转念一想,平生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不是最有趣的事吗?所以,我又将我的阵法作了改进,更名为‘摄欲之阵’。我倒要看看,这回这阵,仙子倒是破得还是破不得。”
说罢,他又和上次在九句村时一样,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然后与那荀万秋二人相视一笑,便回身退入乱石和迷雾之中,再无踪迹。
第十五回 宿敌
林儿见他二人离去,终是叹了口气,这才去询问檀羽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旁边檀羽又愣了半天,这才终于回过神来,郑重地道:“林儿,我终于知道我们一直以来的对手究竟是什么人了?”
林儿“哦”了一声,显出惊讶的神色来。
檀羽道:“当年赵郡大乱,我利用一个心蛊的谎言,让许多混进陇西帮的穿越者显了形。当时,我也是年轻气盛,对那些被囚禁的穿越者们说了许多话。刚才那荀万秋开头说的,就是我当年对穿越者们所说的。”
“他们是混入陇西帮的穿越者?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与我们为敌的,都是当年的宿敌!那阿兄知道他们是谁吗?”林儿一脸的不安。
檀羽道:“当时被关押的穿越者有十几个,多是陇西帮的香主和副香主。其中的罪魁祸首叫仇不问,后来被李灵师伯废去了武功,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三年前赵郡的乡饮酒礼上,我曾向师伯问及其人,得知其仍旧被关押着,可见这司马飞龙二人应该不是那仇不问。至于其他被关押的,则都已恢复自由。我也曾问过慕容香主,大部分的香主、副香主后来都很正常,没有特别的举动,而他也不认得司马飞龙二人的样貌。”
“会不会是易过容了?”林儿一阵犹豫,又过去问仙姬,“你仔细想想,这荀万秋和司马飞龙二人,有没有可能是易过容的?我记得那时候在药王坛,阿兄曾问过坛中的人,结果他们却说不认得这二人。想来这二人一定是易了容之后进到药王坛去的。”
仙姬想了想,却坚定地道:“两个人都没易容。”“你确定?”“嗯,确定。任何的人脸易容,都要用到面具,其人脸上的表情也会产生细微的不自然。这个变化普通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是能分得出的。”
檀羽抿抿嘴,这才小声对林儿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几乎可以肯定了。这二人并不是当年在陇西帮闭关室中关押的香主,而是与当时唯一没有被关押的侍女小向有关的另二人。”
“小向?就是将你打成重伤的那个穿越者?”
“没错。当时作乱的穿越者的下落大多很清楚,唯有潜入陇西帮的侍女小向逃了出去,至今下落不明。与她同时逃走的,当时还有两个将军,分别叫曲忍、陈阵。这些年陇西帮一直在努力寻找他们,却始终没有进展。如今来看,刚才荀万秋说出那话,应该便是出自小向。甚至大胆猜测,荀万秋、司马飞龙二人,便是当年逃走的穿越者曲忍和陈阵。”
林儿点头道:“阿兄的猜测很有道理,他们多年隐忍,就是要报复于你,才会如此处心积虑。所以,这才有了我们在太原的‘偶遇’,以及后来几年的纠缠。”
檀羽道:“是啊,第一次我们在太原见面的时候,我和荀万秋来了一场没有始末的舌战,荀万秋当时很轻易就认了输,这让我十分不理解。再然后,司马飞龙奇怪地在太原衙门出现,并将我们引到了定襄。从此我们就一步步踏入他给我们设下的圈套中,经历了接下来的种种。归根结底,这一路走过来,我们的几乎每一步行动,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林儿听他这样说,再回想着过去几年的经历,不由得连连点头,然后又摇头叹气起来,半晌方道:“这世上还有比这两个人更怪的吗?要报仇就干净利落地报仇,非要和我们这样纠缠,这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想在你我面前展示他们过人的能力、展示他们嗜血的本性、展示天下人在他们面前都是草芥吗?”
檀羽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是啊。那荀万秋一向隐忍,怎么今天却突然出现,让我知道他的身份?难道说……”他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林儿便接过他的嘴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不想再玩了,他想要了结这段恩怨了?”
檀羽皱眉道:“不是,他们能忍耐十几年的仇恨,不可能突然就不想玩了。他们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此番他们突然亮出身份,很明显,就是想要引我去陇西帮调查他们的过去。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已经设置了新的圈套要让我往里钻。”
“可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让我们品尝更多的失败?看着他们继续杀人?发动新的战争?这些他们都做过了呀。”
檀羽被她这一连串的问,也开始犹豫起来:“是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或者说,他们还能做什么呢?这一路走来,他们几乎是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可他这二人,一个只是南朝的御史,另一个则是江湖上的闲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做成这么多事?除非在他们背后还有一整个集体在操纵这一切,否则,这绝不可能啊。”
林儿点头道:“我们在北凉时就曾分析,在北凉的那个局背后,一定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在设计一切,这个人需要有足够的能力、掌握着足够的人脉,现在看来确是这样。可问题是,这个人又是谁呢?会是阿兄刚才说的小向吗?又或者是那被关押的仇不问?”
檀羽疑道:“仇不问?他被关押在秘密的地方、而且无权无势,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能力吧?”
“那还会是谁呢?”
“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不过有一个人应该能帮到我们。”
“谁?”
“你还记得我上次把吐谷浑坞堡的二坞主慕聩送到了以前陇西帮的香主耿玄那里吗?那年在闭关室中,耿玄也曾亲历整个事件。当时因我的一席话,让他彻底醒悟,所以在赵郡大乱后,他出家做了僧人,法名真虚,和我成了莫逆之交。虽然他早已将所知的一切合盘托出,但现在看来,我还是有必要再去向他打听当年事情中间更多的细节,也许这能帮助我们了解那二人真正的目的。”
林儿听他说话,一个劲地摇头:“太复杂了,太复杂了。阿兄你怎么摊上这么复杂一件事啊。不想了不想了,我们还是赶紧想想眼下这个阵法怎么破吧?摄欲之阵?这‘摄欲’是什么意思啊?”
檀羽也有些奇怪地道:“我也不知道呢,怎么会出现一个这么奇怪名称的阵法?看来这阵一定别有玄机,林儿我们可要小心应付才是。”
林儿无奈一笑:“我哪一回不是小心应付呢。”
第十六回 恶人
林儿又回头去看,却见仙姬一脸的怯畏神色,忙问:“玉娘你怎么了?”仙姬语言充满了不安:“怎么刚才那两个人那样凶神恶煞的?”
林儿这才反应过来,她还真是头一回面对面见这荀万秋、司马飞龙二人,那司马飞龙一脸的横肉,谁第一次看,都会感到不安的。
仙姬本是从山里来,从小就没见过人心之险恶,后来虽然吐谷浑坞堡遭遇了灾难,但她自己又因为嫁人的喜事,很快冲淡了悲伤。此后,她就天天和令晖在一起,令晖教她念诗、教她绘画,尽是温柔写意之事。本来,陶贞宝和令晖都是识乐斋中出了名的平和、文艺之人,陶贞宝深具音乐天赋,令晖则诗词绘画无所不精,二人的结合,可称得上真正的琴瑟合鸣。仙姬受他们影响,心思也就没有受一丝的污染。
此时,林儿突然有些后悔,此行不该带仙姬来。因为一直以来,在她心中,仙姬是识乐斋纯净的标志,只要识乐斋有一个于仙姬,大家都会感到愉快。所以,自从长安之后,她就从没把仙姬放在危险的境地,即使出现了必须要仙姬去面对的事,她也会主动分担其责。可这一次,前有万人坑的惨象,后有这司马飞龙的狰狞,难免不给仙姬的内心留下一丝阴影。林儿无奈,只能说些别的事来分散仙姬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太纠结于怯畏之情。
另一边,檀羽正在安排念双:“刚才我就说这里可能埋伏了巨大危险,现在看来果真是这样。你先小心往这四周转转,探查一下这司马飞龙说的阵法是什么意思。”念双得令,便即纵跃出去。
林儿又吩咐木兰去把行屋赶过来,几个不会武的便坐进车中,来到村口,静等着念双探访回来。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这老宅附近本就人烟稀少,当此时,更是四下无声,安静得有些过了头。
檀羽则在车中不住地称赞林儿:“刚才那司马飞龙说,胜负对于林儿不过是毫不要紧的事,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最早在太原的故事。那时候,林儿为了三场比试的胜利,殚精竭虑。两相比较,林儿的变化还真是大呢。”
林儿不无自豪地道:“那是当然啊,阿兄一直都在进步,我怎么能裹足不前呢。”
檀羽听她此言,仔细一想,好像真是这样,“对啊。记得上次我在仇池离宫,悟透了儒者的至诚之道,不久后,林儿就在长安悟到了‘爱情’的真谛。这一次,我刚刚领悟君子的精致之道,林儿又参透了‘胜负’的奥秘。原来我们的成长,一直都是同步的呢。”
林儿笑道:“嘻嘻,这就是有阿兄的好处啊。你苦心孤诣领悟一个个真道,然后再教给我们,那我们自然就能跟着你一起成长了啊。刚才小嫂还和我说,阿兄这次回南朝,给南朝人传来了那么多新的想法,未来一定会对南朝有很深的影响。就像那个褚渊,三次败在阿兄和阿嫂手下,想来他也因此服了气,这才开始接受阿兄的主张吧?”
檀羽道:“是啊,这也是我愿意不顾自身安危做这些事的原因。可是,我这样做,固然会影响一些人,同时也会伤害另一些人的利益,所以他们才要花这么多心思来对付我。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赶紧逃离南朝,稍一耽搁,恐怕就很难再走掉了。”
林儿却笑道:“和阿兄在一起,冒险也不是头一次了。当‘怕’变成了一种习惯,也就不怕了。”檀羽见她如此淡然,又一次领教了她心中已经看透了“胜负”,便报以一笑,也就不再多言。
约过了一个时辰,念双从远处飞奔回来,向诸人报告道:“真如阿羽说的,这周围数十里,都有军队的踪迹!据我观察,人数有好几万,已经将这里层层围住。”
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数万人的军队,就为了抓住他们这几个人吗?这大宋朝廷可当真是兴师动众啊。
林儿问道:“阿兄,那荀万秋不就是个小小的御史吗?他凭什么调动这么多军队啊?”檀羽道:“这些应该还是那萧斌的人马吧?辅国将军掌管着建康附近的许多军民,手上兵强力壮,要派个几万人,自然不在话下。”林儿还是有些不解:“可这么多人,在南朝土地上任意行军,还是很奇怪啊?”檀羽摇摇头道:“对于南朝这混乱的格局,我也是无法说清啊。林儿先别想这个了,赶紧想想怎么破这司马飞龙给我们布的阵吧?”
说罢,两人的思想便飞速地运转起来。很显然,那司马飞龙如此信誓旦旦说他布的阵法,必然就已经把所有可能逃脱的漏洞都想到了。这时候,除了给诸人安上一对翅膀,要想从数万人的围困中硬闯出去,实在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可檀羽却自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他思索片刻,便即说道:“以前殷绍和我讲过,这世上不可能存在完美无缺的阵法,任何阵法,都有其强的一面和弱的一面。只要我们能找到那个弱的一面,就能逃出生天。林儿,我想我们先四方侦察一下,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找到这个阵法的漏洞来。”林儿点头道:“全听阿兄安排。”
檀羽又问念双:“对方的兵力部署是怎样的?你能看出强弱之分吗?”
念双道:“在我们身前正北方,是一支万余人的重骑兵,左右两侧,是两支轻骑兵,人数均过万,应该是对方实力最强的部队。在我们身后左右两侧,是两支小股部队,像是斥候兵,阵型很散漫,看不出正规军的模样,人数也不多,战斗力应该不强。但依我猜,这前后的实力差距不应该如此巨大,恐怕有诈。于是我刚刚又绕过了这支斥候去看,果然,在他们身后,还有一支装备严整的重步兵,正列阵整齐、蓄势待发。所以,如果我们不小心去冲那群斥候兵,必然要被这支重步兵冲垮。”
檀羽点点头,对方果然已经是布好了一个大阵。看来自己一不小心,终于还是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他又问道:“我们东西两面的兵力如何?”
念双道:“这是我最困惑的,因为东西两面树林密布,他们的人马多数躲在树林中,并未出来列阵,所以我也不敢贸然进去察看。”
檀羽抿抿嘴,方道:“汉人擅射,如此大军出击,怎可能弓箭兵不动。如果所料不错,这些弓箭兵便是躲在了树林中等候我们。看样子,要想找到突破口,真是不容易啊。”他顿了顿,续道:“不如我们先往西面走走看。遇到树林立即躲避,应该能够避过弓箭手的攻击吧。”
林儿道:“上次在北凉,我和玉娘、双妹、小师太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行军打仗,最怕黑暗中的敌人,因为危险会在你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我可不想再让玉娘替我去挡敌人,阿兄千万要小心啊。”她一边说一边过去拉住仙姬的手。上次在张掖到伊吾城的路上,正是仙姬易容成她的模样,才让她和令华避开了李承的追击。
檀羽听她提醒,点头道:“我知道,那就让木兰先行一刻钟、双妹紧随其后,若有万一,我们也好及时转头。”
于是木兰、双妹听他安排,先行上路。这边念双也驾着马车,与韩均、刘秉一道,往西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