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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乡绅
第二天,林儿就提出叫漂女出去散心。檀羽提议道:“正好,不如我们去找耿玄和慕聩吧。我要再去向耿玄询问陇西帮的事,林儿你不是也要找慕聩帮阿双和双妹圆梦吗?”林儿自然同意。于是,羽、林、漂女、仙姬、念双、双妹一行六人相邀,便往赵郡平棘城去。
刚到村口,却见眭夸急匆匆地走过来。檀羽一见,当即叫声:“夫子,走这么急做甚?”眭夸来到檀羽面前,一面喘气,一面怒道:“好你这小腐儒,结婚也不叫我一声,亏得我对你那么好。”
檀羽忙赔笑道:“我昨天去寻你来着,可你又不在,只道你出门云游了。实在因为事情紧急,才忙于操办婚事,要不我请你喝顿酒赔罪吧?”
眭夸叹了口气,道:“我这两天在平棘城内盘桓,也是没办法。平棘城内都听说了小腐儒你回赵郡的消息,西祖房的李诜老爷子第一个不干了,派了一群家丁堵在平棘城门口,决计不让你进城,旁人怎么劝都没用。”
檀羽闻言一阵无语。赵郡李氏分东西两祖房,檀羽所在的东祖房以赵李三杰李灵、李顺、李孝伯为首,为时人共知。西祖房相比之下,就要黯淡许多。这个李诜正是西祖房的族老,曾是赵郡乡饮酒礼的大宾,在赵郡士人阶层中算是德高望众。檀羽虽从没接触过他,却也知道其人是个老学究,对他看不惯的事一向非常苛刻。想来是檀羽这些年的行事作风入不了他的法眼,所以才会来堵檀羽的门。
檀羽淡淡地道:“也罢,反正这段时间也不太想去平棘,正好在家休息几天。”
眭夸却道:“我看你是没法闲着了。李帮主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说上次寻阳公主写信让他照料两个叫沮渠唐儿和赵温的人,他把这两人软禁在了李氏祠堂。可是前几天,这两个人突然不见了。李帮主问遍了守祠之人,却不知是如何不见的。既然小腐儒你这‘断案第一’回来了,他说就把这事交给你来查。”
檀羽这才想起来,当时林儿把这两人送回赵郡,本是要在乡饮酒礼上让他们帮自己说话。因为自己在仇池离宫曾向众人说明,要在回赵郡后就在饮酒礼上向当年出身赵郡的穿越者道歉。可是,现在麻烦可真不少,饮酒礼的大宾堵着城门不让自己进,而沮渠二人又被劫走,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自想着,眭夸又凑到檀羽耳边,神秘地小声问道:“寻阳的事,是真的吗?”
檀羽听他提起此事,本来因大婚带来的喜悦,立刻就被铺上了愁绪。他只得皱眉道:“什么意思?”
眭夸却郑重其事地续道:“唉,这种事情真是让人揪心。老腐儒听说后,直接跑去平乱魏军回朝的路上截李真奴,要把这事问清楚。我反复劝他,这厮就是不听。你说,以他的臭脾气,两人不闹翻才叫怪事呢。”
檀羽无奈地摇摇头,“我也听说了,这事情相信已经传得路人皆知。不过不管怎样,我都会把公主的利益放在最重的位置。”
“那李真奴、哦不,乙浑那里,以后若是见了,你打算怎么应对?”眭夸忙不迭地问。显然,这个问题,现在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
可是,檀羽还并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虽说自己已经不打算认那两个义兄了,可人生路上,乙浑、源贺这些人是他一定要去面对的。以后碰上了,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们呢?
当成仇人吗?可对方既是自己的义兄,又是寻阳的同门。忘掉一切,仍和以前一样吗?那寻阳心口的伤又如何能抹平?檀羽并不是一个纵横家,他做不到口蜜腹剑,他的所有情绪都在脸上,何况这次受伤的,是他自己的女人,爱他爱了十几年的一个美丽的女子。
眭夸见檀羽犹豫的表情,忙道:“也罢,这问题以后你慢慢想吧。不过不论如何,你一定要争取到主动,这样以后才有转圜的余地。赵郡这些士绅,对乙浑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你要尽量拉住他们,这样他们也会在乙浑那里替你撑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檀羽听他此说,又是一阵感动。的确,这世上全身心对他好的人当中,眭夸必定要算其中一个。如果不出意外,去李氏祠堂查案的事,就是他去李灵那为自己争取来的,好让自己能有机会拉拢这些乡绅,难怪他会匆匆回村来告诉自己。想到此处,檀羽这才深情地道了声“谢谢你,我明白”。
眭夸微微一笑,道声:“去吧,时间不早了。”说罢,便优哉游哉地走了。
旁边林儿见眭夸离去,这才上前对檀羽道:“阿兄,这个老夫子对你真好。可是你明明是不苟言笑、这么无趣的一个人,为什么却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关照呢?”
檀羽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哎。眭夫子从小就对我好,他一身的学问,却没有一个弟子,所以他一直拿我当他的亲传弟子看待。我的学问多数都是他教给我的,我虽然没拜过他,但说他是我的恩师也不为过。”
林儿笑道:“阿兄这都想不明白,真笨。要我说,是因为阿兄总是碰到这样棘手的事情啦。小嫂这件事,真是一个死结。小嫂虽是南朝公主,但是已经流落到北朝,且并无显赫身份。她拜了你的李顺师伯为恩师,那么在北朝,你李师伯自然就如她生父一般的重。而你师伯又在赵郡李氏中威望最盛,现在他的师门传承到了乙浑那里,乙浑长兄为父,自然可以决定小嫂的婚姻大事。这几天我想来想去,都不知道阿兄以后该如何面对小嫂的这位师兄。相信很多人也都在看着你呢,想知道你这样一个君子,应该如何在‘孝’和‘情’之间做出选择。”
檀羽长叹一声,道:“连林儿都没有办法,看来这事确是难了。不过有一点我一定要做到,那就是让乙浑在公主面前承认自己屠城的做法是错的!这样公主做的事情,才会变得有意义。赵郡李氏是最早接受鲜卑人入主中原的大姓族,所以士绅在北朝为官者甚众,乙浑也正是从赵郡发迹,所以赵郡的士绅们对他的影响力很大,是他能立足朝廷的根本。所以要想让他低头认错,正如眭夫子说的,必须要拉拢赵郡士人的心。林儿,一定陪我完成这个任务,好吗?”
林儿闻言,便过来拉住檀羽的手,轻声道:“我一向都把寻阳当成我自己,前两天她受伤,就好像我自己的心也被射伤了一般。阿兄要为她找回失去的东西,小妹怎会不全力支持呢。放心吧,我会坚定地站在你的身后的。”
檀羽微微一笑,道声:“那我们就先去把李帮主的任务完成吧。”便拉着她、与身后四人一道,往赵郡去。
第六回 老友
耿玄,当年的陇西帮香主。当初在赵郡大乱时,檀羽的一个心蛊谎言,把陇西帮除李璨以外的所有香主都关进了闭关室,檀羽那时一番激烈的说辞,让耿玄顿悟了人生的意义,从此遁入空门清修,法号真虚。
在赵郡,陇西帮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守护李氏宗祠。而耿玄当年就是专司守护之责的,所以他修行的寺庙,离李氏祠堂并不远,都在平棘北郊,这样他就可以方便地照管其祠。
檀羽便和其余五人来到真虚所在的小庙。自从赵郡大乱后,檀羽和真虚便成了好友,两人时常在一起畅谈天下大事、功过得失,其情甚为相契。所以后来,在吐谷浑坞堡之战后,檀羽就让阿才把成擒的二坞主慕聩送到了这里。他相信,以真虚悟到的佛法,足够感化同为穿越者的慕聩。
这寺庙很小,其中只有十来个住寺的僧人。六人到得庙前,林儿便让念双在门外等候,其余五人则进了庙来。
一路走,漂女忍不住好奇地问:“仙姑,你到底打算怎么帮双妹她们圆梦?”林儿笑道:“其实很简单啦,让双妹认二坞主做个义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漂女闻言,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二坞主本来是麦积山传功法师的弟子,是阿双的师兄。如果双妹认他做阿兄,辈分自然就和阿双一样了。原来这事情这么简单啊。”林儿道:“话是如此,不过光是认阿兄还不够,因为现在二坞主已经被逐出麦积山门下了。所以关键还得让他能重回麦积山才行。”
说话间六人已来到了方丈室。真虚经这些年的修行,已经成了这寺中的方丈。檀羽便在门外唤了声:“真虚法师在吗?小弟檀羽来访。”
不多时门开了,就见二僧走出房来,两人檀羽都认得,正是真虚和慕聩。檀羽忙向二人行礼,后面仙姬则唤了声:“二叔。”
真虚当先一合什,还礼道:“今晨喜鹊落枝头,便知有贵人来访。这果然就是你来了,倒是稀客啊。快进屋来坐。”说罢便将檀羽往里让。
反倒是慕聩对檀羽还有些不满,挡在门口不愿挪身。真虚微作一笑,道:“往事都已过去,兄何故还这般放不开?”那慕聩道:“仇恨什么的倒是早没了,不过这个檀羽油嘴滑舌,我对他没好感。”
檀羽见他这般说,只好赔笑道:“二坞主看不惯小弟,那也无可奈何。不过我找真虚法师有些要紧事,二坞主可否让一条路?”他一说完,后面仙姬便过去把慕聩拉开,劝道:“二叔别生檀阿兄的气啦,仙姬找你还有些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慕聩这才跟着仙姬到了一边,林儿、漂女、双妹便同她一起前去。这边檀羽则随真虚进了室内。
真虚似早知檀羽要来一样,已经备上了清茶,待檀羽坐定便奉了上来。檀羽接过茶来,呷了一口,竟是赵郡的灵寿茶,忍不住又咂了几下嘴唇。
真虚笑道:“口味如何?”檀羽感慨道:“有日子没喝咱赵郡的茶了,这味道真让人难忘呐。昨天刚回来,忙了一整天,都还没得空品尝一下这儿时的味道,今天可真要好好谢你这杯茶才是了。”真虚道:“老弟这么客气做什么。在如今这个时空里,我就你这一个朋友。为朋友备一杯清茶,理所当然的。”
檀羽点点头,他和真虚是十几年的挚友,互相之间也算知根知底。于是檀羽便将自离开赵郡后、这一路的遭遇拣要紧的和真虚说了一遍。直讲到乙浑因怒箭刺寻阳时,真虚才显出担忧的神色来,说了句:“帮里听说这事后,都是无比震惊。帮主当场就骂李香主为何不拦住那箭,说等他回来一定要按帮规处置呢。”
檀羽微叹道:“这也怪不得李璨师兄,那时也是变起突然,就是再机灵的轻功高手也仍旧慢了一步。算了,先不说这个。我这回来,首先就是要多谢你帮我照顾二坞主。”
真虚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其实我也要谢你,请个穿越者来陪我。他当年也和我一样,想在穿越中打出一番名气,结果却被现实无情地打击,只能带着手下残兵四处游荡,看人脸色行事。在这样一个嗜血的世界里,人性本没有什么底线。若没有像老弟这样足够坚毅的心理,最终都会倒在残酷的竞争当中。所以我们还是躲在这小庙里,看着老弟你去拼搏吧。”
檀羽道:“其实我更羡慕你呀,静心宁志,才是我之宿愿。也罢,说说正事吧,你能不能再仔细回忆一下当年赵郡之乱前后究竟都发生了一些什么,究竟那曲忍、陈阵是不是你们的人,他们为何要处心积虑与我为敌?小向、或者仇不问到底是不是幕后的主使?”
真虚仔细思索良久,方道:“当时北海帮的人,多是来自同一个论坛。葛环、小向、仇不问这几个人则是论坛的版主,天然地替换了一些重要人物。而其他几个和我差不多的,就替换的是相对地位更低的。不过,每个人都抱着一颗想称霸天下的雄心,没有人是甘居人下的主。你说的曲忍、陈阵二位,想来也是如此。”
听到这里,檀羽插言道:“难怪司马飞龙、荀万秋二人充满了杀戮之气,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真虚点点头,续道:“记得那时候,老弟你说了一席话便离开,之后一群香主就和仇不问吵了一架。大家都埋怨他根本没有领导大家的能力,应该换一个更强的老大来领导。而仇不问却说我们这些小人物,无法想像他的伟大计划是什么。大家就逼他说出自己的计划,他不得已,只得说道,任何一个伟大的英雄,都必须给自己找一个与之相匹的对手。现在,这个对手出现了,就是老弟你。所以,他一定要等你逐渐变得强大,再出来战胜你,这样他就可以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檀羽越听越心惊,不自觉地又问道:“所以我才是他的所有计划的焦点?”
真虚道:“嗯,从各方面判断,小向、曲忍、陈阵,应该都是和仇不问有关的人。仇不问曾说,他在外面安插了很多人手,自己绝不会失败云云。”
檀羽听完,这才长叹一声。对于长久以来,司马飞龙、荀万秋二人何故要为难自己,又何故不一棍子把自己打死,却总是留着后招,他今天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们就是要一步一步地引导着自己变得强大,等自己的名气提升到了顶点,他们再伺机出手,将自己击败。然后,他们便可成为称霸天下的人。想到这里,这些年所有的经历,都变得合理了。
他们想的的确没错,一个人是否真正的英雄,就看他的对手是否强大。
檀羽念及此处,不禁感慨道:“我总是不知不觉,就会被人当成实现他们野心的工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他忽然转脸一笑,“仁者无敌,要战胜我,就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第七回 密室
另一边,双妹正在和慕聩结拜。林儿之所以事先并不告诉大家、也不让念双进来,就是希望这场结拜看起来没有太强的目的性。仙姬是一个本性单纯的女子,很容易让人亲近。慕聩当年即使与她父亲相互猜忌之时,也对仙姬非常有好感。仙姬求他与双妹结成异性兄妹,他自然不会太过拒绝。
直到结拜完,林儿这才将双妹囿于师门之困,不能与念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事和慕聩说了,然后道:“问题的关键出在西凉之乱。若不是麦积山弟子下山作乱,就不会有双妹归宗麦积山的事,玄高方丈也不会修改门规、不让弟子私自下山。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这个困局,只有二坞主你这个当事人才行。如果二坞主能重新回归麦积山门下,让玄高方丈不再纠结于私自下山的事,阿双的罪名自然就解除。同时,按辈分,你是阿双的师兄,双妹作为你的义妹,自然就和阿双的辈分相当,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慕聩叹口气道:“这一年多,我经真虚法师劝解,的确有意回麦积山认罪。可是,我的罪孽太大,又岂是随便几句话就能赎罪的。一切恶因皆得恶果,要解脱出去,又谈何容易。”
林儿道:“这个我早就想过了,我倒有一个办法,不知二坞主是否愿意。”
“什么办法?”
“前几天我们去荒土盟总舵时,吕盟主决定向全天下广发英雄帖,共赴丁零,剿灭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龙空山宇宙帮。二坞主如果愿意,我可为你写一封荐书,到吕盟主的马前做个先锋官。如若你能在这场天下武林人共同关注的战斗中获取足够功勋,那么回归麦积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慕聩听她建议,当即明白,便道:“多谢小姑指点,我这就前往。”说罢便去和真虚道了别,自去丁零了。
双妹看着慕聩的背影,眼眶中忽然就红了。林儿见状,微微一笑,道:“双妹别这样,现在你应该高兴的啊。待丁零的战争结束,你和阿双应该就能如愿了。”双妹则轻轻挽着林儿的手,柔声道:“小姑,谢谢你,谢谢你。”
此时,檀羽也和真虚说完了话,两人走出方丈室来。于是,六人便与真虚一道,往李氏祠堂去。
李氏祠堂离得不远,也在赵郡北城门外。一直以来,陇西帮便主要负责守护之责。真虚本是该堂香主,所以虽然出家,但仍在这祠堂附近,若有需要时,仍能帮忙。
守门的弟子见是耿香主来了,连忙过来相迎。真虚道:“快拿牌子来。”那守门人忙从旁边一个桌上数了七个木头牌子送过来。
真虚给檀羽等人每人发了一个牌子,然后道:“这祠堂是陇西帮最重要的所在,所以安全要求极高。一般来说,进祠堂的每个人都要发一个这样的木牌子挂在脖子上,而出去的时候则把牌子交还。这样,守门的人就能记录有多少人进出过祠堂。另一方面,为了防止守门人懈怠,祠堂里面也会安排一个专人,记录进出过祠堂的人数。两边的记录会在每一个时辰比对一次,以确认记录和祠内的情况没有异常。这样严密的做法,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作奸耍诈,危及祠堂的安全。”
檀羽接过牌子来,仔细看了看,疑道:“这么说,这祠堂的护卫是很严的。即使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一个时辰就能被发现?”
真虚道:“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事发当天的记录一直都显示,进出的人数两边比对的结果是一样的,所以他们并没有产生警觉、到软禁二人的房间去仔细检查。直至夜里祠堂锁门后,给他二人送饭时才发现失踪,那已经是很晚的事了。而且他们在发现失踪后又重新清点祠内守护人员的情况,却是完全正常的,这又排除了是有内奸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有武林高手进来劫走了他们?”
“可能性很小。祠内不仅一直有守卫在巡视,而且祠堂周围还设有四个岗哨。守祠的人都是我们堂里最得力的弟子,除非这人是武魂级别的存在,否则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带走那两人,绝无可能。”
“嗯,想想也是。那沮渠唐儿失了一只手臂,武功大减,赵温更是全然不会武,要把这两个大男人凭空带走,不惊动这么严密的守卫,即使韩二郎也没这能力。这样说来,他二人又是如何离开的呢?”
檀羽抿抿嘴,这是一起显然的密室救人案,作案者是如何在防备如此之严的情况下,将人救出去的呢?
旁边林儿听完整个案情,便忍不住抱怨起来:“一直有人在记录进出祠堂的人数,而且是两个人互相独立地记录,除非这两个人同时出了问题,否则祠堂中就不可能凭空少掉两个人而没有被发现。阿兄,你怎么老是碰到这样复杂的案子啊,听得我头都大了。”
漂女拉住她道:“仙姑别急啊,檀生的心和我们不一样的,他肯定有办法破解这个谜题。”自昨夜檀羽和她结拜后,漂女对檀羽的感觉便在悄悄发生变化。
谁知檀羽却忽然回过头去,一脸严肃地问林儿:“你说祠堂中不可能凭空少掉两个人?怎么得出这结论的?”林儿被他一问,有些诧异地道:“阿兄觉得不是吗?莫非你是怀疑两个人的记录同时出了错?这可能性太低了吧?”
檀羽沉思着道:“你的意思是,两个人独立记录、互相比对,同时出错的可能性很低。可我却觉得,如果两个人的记录方法不一,却有可能出现制度上的漏洞,恰巧被别有用心的人抓到。”
林儿似乎明白过来,忙点头道:“这倒是有可能。就像炼制丹药一样,有时候有的丹家总能炼制得很好,有的丹家就总会出现偏差。说不定这里的问题也是一样的。”
檀羽微微一笑,便走到守门人那里,问道:“能把你记录的手册给我看看吗?”那人连忙将桌上一个小册子交给檀羽。檀羽接过来,一面看,一面随意地问:“刚才你给了我们牌子,好像没有记录?”那人道:“我们一般是等人出来还牌子的时候再记,进去也记出来也记的话,容易记重复,而且没有意义。”
檀羽答一声“明白”,便将小册子放下,回头对众人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漂女见他自信的表情,当即拍手道:“仙姑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林儿则笑道:“嗯,早就习惯了,没有什么案子能难住阿兄。”
檀羽白了她们一眼,方将己方五人叫过来,小声地和他们嘱咐了几句,然后回头对真虚道:“让你的弟子们就位吧,我这就给你们演示沮渠唐儿跟赵温二人是如何在严密防备下,仍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祠堂的。”
第八回 演示
真虚听他此言,立即吩咐下去。这边檀羽则叫仙姬去准备一些必需品,念双、双妹二人则扮演沮渠二人,随真虚提前进入祠堂中的一个房间,等待“救援”。当然,就和沮渠二人一样,他们进去时,并没有拿牌子。
演示开始,漂女和仙姬便首先拿了牌子走进祠堂。
约过了一刻钟的工夫,林儿过来了,刚要去问守门人拿牌子,正巧,漂女从祠内走了出来,见到林儿便打招呼:“咦,小姑,好久不见,你又变漂亮了哩。”林儿闻听赞美,开心地道:“真的吗?谢谢你的夸奖。”漂女道:“你这是要进去吗?拿我的牌子吧,我反正要走了。”林儿便接过牌子来,然后对守门人道:“她出来我进去,祠堂中人数没有变,你不用记录的吧?”守门人想了想,道:“嗯,一加一减,正好抵消,你进去吧。”于是林儿便拿着漂女的牌子走进祠堂。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檀羽也来了。巧的是,仙姬也刚好从祠内出来。檀羽见是仙姬来,忙和她打招呼:“小陶娘子,最近好吗?啥时候生孩子啊?”仙姬脸一红,忙将手中牌子交给檀羽,急道:“檀先生说什么呢。”便跑出了很远。檀羽轻轻一笑,旋又转头去看守门人,同时将仙姬交给她的牌子向守门人亮了亮。守门人犹豫了一阵,还是让他进去了。
如此再过了不一会儿工夫,就见羽、林二人同时走了出来,两人手上同时拿着牌子交到守门人手上。守门人便将二人记录在册。
直到一个时辰比对的时间到了。祠内同时走出来三个人,一个是记录祠内人数的弟子,另两个,竟还是檀羽和林儿。
守门人一下看傻了眼。可她二人手上又的确拿着证明她们进去过的牌子,他只能将二人也记录下来。可是,刚才不是这两位已经出去了吗?他已经傻了眼。
这时候,祠内出来的弟子将记录的情况和守门人比对:“上一个时辰内,祠堂一共有四个人进出过,你这边是这样吗?”对他来说,这四个人当然就是檀羽、林儿、漂女和仙姬。
守门人再一看自己的记录,没错,自己的确收到了四个牌子。可是……
在一旁一直围观的真虚和其他守卫的弟子已经完全看傻了,真虚忙叫一个弟子进去查看念双和双妹二人是否还在祠内。那弟子飞快地跑了过去,又飞快地跑回来,报告道:“那两人不见了!”
真虚这才来到檀羽身边,感叹道:“老弟,我可真是服了你了!这简直就是变戏法啊。你是怎么在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紧紧盯着的情况下,就这样把你那两位伙伴变没了的?”
檀羽微作一笑,便将前面离开祠堂的那个“檀羽”和“林儿”叫过来,让仙姬给他们脸上一抹,这才显出真身,正是念双和双妹。原来前后两个檀羽两个林儿,其中一对是经仙姬易容的。
真虚还有些困惑,续问道:“我还是不太明白,两个记录的人似乎都是按正常规矩做的,并没犯什么错啊,怎么就被你把人弄出来了的?”
檀羽这才解释道:“其实很简单,我是利用了两位记录者的记录习惯之间的差别。守门的这位,习惯于记录还给他牌子的人数,于是我就两次利用熟人之间交换牌子的方式,蒙混过去。看起来,两个人互相交换一下牌子,祠内的人数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所以他不记录,似乎也是对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祠内的那位记录者,如果我猜测没错,他一定是记录有多少人走进祠堂、并且是通过人的面孔来进行辨认。所以,我和玉娘交换牌子,在守门人看来,祠内人数并未变化,但里面的记录者却看到了我们两张面孔走进去,所以他就要记录两次。这样一来,记录的差别就产生了。”
“这个我能理解。可是最后的记录结果,两边却是一样的啊?这又如何解释?”真虚还是一头雾水。
檀羽笑道:“这正是最关键的地方。你有没有发现,守门人从头到尾,其实只发给过我们两块牌子?”
“对啊,”真虚似有些领悟过来,“这两位假扮的少侠没有拿过牌子。这位漂女小姑和仙姬小姑拿了两块,后来你和这位林儿小姑则是分别和她们二位交换的,实际上并没有拿新的牌子,这么说起来……”
“多出来的两块牌子,是玉娘伪造的。”檀羽这才揭出真相,“玉娘是易容术高手,很会制作各种奇怪的道具,所以仿制这样一个普通的牌子,于她而言,丝毫没有困难。所以在演示之前,我就让她提前去仿制好了放在身边,等进去的时候,再交给阿双和双妹,并且帮助他们易容。一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做很多事了。”
“但是,光靠仿制牌子和易容还是不够,相信你们在设计整个安全格局时也想到了。如果直接将仿制的牌子交给沮渠二人让他们走出来,不进行这样的偷梁换柱,祠内的记录者看到的进去的人数就会比守门人收到的牌子数少两个,那么他们马上就会产生怀疑。所以在设计这个格局时,你们就相信,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出去而不被发现。但恰恰只是两个记录者的微小差异,便足够被有心人利用了。”
待他讲完时,一群陇西帮的守护弟子不自觉地就鼓起掌来。有人道:“从小就听人说赵郡的‘断案第一’,今天终于见识了。”此言一出,众人便纷纷附和。
檀羽却有些无奈地道:“虽然知道了人是怎么被救出去的,但对于破案还是帮助不大啊。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救人的人当中,必定有和玉娘一样的易容高手。可是,天下会易容术的人不少,这要查起来绝非易事。要不我们再进去现场看一看吧?”
自沮渠二人失踪后,关押他们的屋子就一直有人看守,所以现场的痕迹并没有被破坏。檀羽和林儿、漂女、仙姬小心地走进那屋中,只见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基本的生活器具便再无它物。
檀羽吩咐三女仔细检查屋内的每一个角落,看是否有新的发现。不多时,就听仙姬道:“你们看这里。”众人随她指点看过去,原来在一张桌子的脚边上,有几颗比米粒还略大些的木屑。一般人,是决计不会注意到这微小的东西的。
仙姬忙解释道:“刚才檀阿兄说起易容,我就在想,那个沮渠唐儿是独臂,要如何易容才能让人看不出来呢?看到这些木屑我好像明白了,他们是用木头做成假肢装在了沮渠唐儿身上,这些木屑可能就是调整尺寸时掉下来的。”
檀羽点头道:“这就对了,也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想。仙姬可认得出这是什么木头的吗?”仙姬便捡起一粒木屑来仔细看了看,却摇摇头表示不知。檀羽便对林儿道:“带回槐沙集让村里木匠辨认吧?”林儿就将木屑拾起来,包在一张手绢里小心放入怀中。
四人又检查了一遍,见不再有新的发现,这才出了门,向真虚说明了屋内发现的情况,也不多耽搁,就回槐沙集去。
林儿将木屑拿去让木匠辨认,木匠看了半天方道:“这像是最近出现的一种叫‘再生木’的东西,听说是从丁零来的。他们把木屑熬成浆,再加一种特殊的树胶进去,就能形成这样的木头了。”
林儿自然明白过来,丁零的宇宙帮一直在致力于各种工匠技艺的发展,他们发明出这种所谓的再生木并不奇怪。于是她便将这个发现告知檀羽。檀羽却更加疑惑了:“宇宙帮的人来营救沮渠二人?这却是为何?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但无论如何,沮渠二人失踪的案子总算告破,檀羽立即便叫韩均把这消息告知了李帮主,让其定夺。李灵听闻后却传回消息,说如果是宇宙帮干的,那也只好让它过去了。眼下江湖中人北上剿灭宇宙帮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他并不想去凑这热闹,所以还是冷处理吧。
檀羽听闻如此,也就不再多说。毕竟,他此次查案的目的是要获取李灵的信任和支持,现在这第一步总算是完成了。至于宇宙帮,以后会和他们打交道的。
第九回 内斗
接下来的几天,识乐斋诸人都在槐沙集逗留。檀羽难得回家一趟,村里自然是格外热闹,大家每天都有饭局,要请客也得排队。林儿则和自己的两个阿嫂一道,在全氏膝下承欢,全氏看着这些小姑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恐怕是她生平最开心的日子了。
而檀羽也兑现了他的承诺,每天都在向仙姬、陈庆之、漂女她们学习跳舞。不过,他的身体协调性实在太差,所以学舞显然没有学四书五经时那样进步神速。好在勤勉才是最大的成功秘笈,再加上漂女自结拜后、对他格外用心,每一招一式都是向他贴身教学。几天下来,仙姬特意编的一支舞,已经略见雏形了。
这边一片歌舞升平,平棘城却在酝酿新的动作。据眭夸传过来的消息说,檀羽破解李氏祠堂秘室失踪案的事传到了赵郡,大家都知道“断案第一”回来了,就有从前就对赵郡四少分外崇拜的赵郡子弟吵着要让檀羽进城。而李诜作为士绅楷模,死活不肯同意。赵郡太守李融两面为难,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这场风波却愈演愈烈。这一天大清早,就见有人急慌慌地跑过来报信:“檀公子,不好了,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小子在平棘东城门和李诜夫子争辩,双方争执不下,眼看就要没法收场了。”
旁边正在手把手教檀羽跳舞的漂女忍不住笑道:“这就叫‘人怕出名猪怕壮’吗?檀生你门都没出也能招惹上是非。”
檀羽无奈地道:“我其实最怕这样的事了,以前在建康时,我就叫建康的年轻人要崇拜自己,而不是崇拜别人。可有时候,这又是无法控制的。也罢,回来这么久,也该去城里了。”
说着,他便叫了兰英、寻阳和念双陪他同往。寻阳早几天就想回平棘城去看看了,可碍于和乙浑反睦的事,她并不方便露面。然而,檀羽思前想后,这事错的又不是寻阳,她凭什么不能出现。赵郡是她从小在此拜师学艺的地方,自从多年前离开,她就再没回来过。此次既然回来了,她当然应该旧地重游一下的。虽然,当年她安坐的竹席早已蒙上灰尘,和檀羽一起躲避追杀的道路已经变了模样。
西城门口,檀羽四人的船到时,就已经望见了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想来是两边的争吵已相当激烈。四人走过去,穿过围观人群,才见阵营分成了两边,一边为首的正是西祖房的族老李诜,而另一边,为首的是个半大小子。这小孩檀羽竟是非常熟悉,那是郑羲的大儿子、当年赵郡大乱时与檀羽共同经历危险的小子,郑懿。
檀羽走过人群,忙唤了声:“懿儿。”郑懿回头,见是檀羽,便道:“小叔,你可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呢。”檀羽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郑懿便指着李诜道:“这个李老头,成天只知道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迂腐不堪,还不让小叔你进城。这回可好,他自己的屁股就不干净。”
“什么意思?”
“李老头不是号称自己从没当过官吗?我阿爹让我三伯去京城的吏部调查过了,李老头以前曾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当过县吏,后来因为脾气太臭、和上官不和,这才辞了官回赵郡。”说着,郑懿又向李诜嘲讽道:“当过官就是当过官,非要把自己标榜成淡泊名利的主,还说自己是大儒,这种人最让人讨厌!”
李诜是一个国字方脸的老人,腰背挺拔,很有些大丈夫气质,可此时却被郑懿气得吹胡子瞪眼,不知该作何回答。
檀羽这才明白他们争吵的原因,忙问郑懿道:“郑六兄怎么想到去查李老爷子的底?李老爷子毕竟是赵郡士绅的领袖,懿儿还是客气些吧。”
郑懿一脸桀骜的模样,气呼呼地道:“小叔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怎么变得这样胆小了?李老头要为难你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所以我阿爹才叫三伯去托人调了他在吏部的旧档察看。这下揭了他的底,看他还如何嚣张。”
檀羽道:“老实说,我真要想进赵郡,李老爷子也是拦不住我。只是,这样一来大家撕破脸,不太好吧?”
郑懿见檀羽有些迟疑,不禁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道:“小叔,这一点都不像是你的性格啊?我阿爹曾说起你们在定襄应付步六孤将军的经历,那时你是何等大胆,怎么今天却这样怕事?该不是你那个小妹把你变成这样的吧?”
檀羽早知这郑懿心思怪异,只好无奈一笑,道:“那毕竟不一样。赵郡是我的家乡,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和定襄的情况全然不同。更何况,我这次回来,还希望能在乡饮酒礼上承认自己当年心蛊的说法其实是一个谎言。如若人还没到,先得罪了乡绅,那又如何是好呢?”他一面说着,心中便开始盘算起如何才能拉拢乡绅们。
而郑懿却更加奇怪了,他的表情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模样,“这么一说,我越发搞不懂了。一个谎子而已,犯得着这么隆重吗?李老头不也撒了那么大一个谎,这些年照样没事,还在平棘城内耀武扬威。这一次,正好让他知道一点谦让。”
檀羽听闻此言这才明白,他阿爹郑羲去查这李诜的底,原来并不光是为了自己的事情,而是平棘城中士绅之间本来就有的内斗。当然,檀羽对平棘城的士人关系多少也了解一些,以李诜为首的西祖房诸李,自称清流,和以李灵、乙浑为首的东祖房武人们,泾渭分明。檀羽、郑羲当然都是李灵这一派的,所以以前檀羽多是和陇西帮人接触,极少和李诜等人有什么往来。
可是檀羽心里很清楚,现在情况已经大不同了。经过去三年的名声累积,他自己已经成为天下知名的红玉先生,再加上乙浑和寻阳的事,所以他的出现,必将直接影响城内双方实力的天平。所以他还没到赵郡时,李诜就提前来堵城门,很明显就是意在挑明态度,要把自己对赵郡的影响降到最低。与之相反,李帮主让自己查李氏祠堂的案子、郑羲调查李诜,则是要主动来稳固和自己的关系。
想通了这些,檀羽便对郑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在饮酒礼上道歉是我早已决定的事,也已向许多人说过。如若再翻悔,天下人要如何看待我呢?可问题是,现在李老爷子又不同意我进赵郡,当然更不会同意我参加饮酒礼。他是饮酒礼的大宾,如若他不同意,那这饮酒礼也就不可称为‘礼’了。既然如此,我倒是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我这次回赵郡完婚,正好没有来得及请各位朋友。不如这样,再过几天就该过年了,你回去和你爹说,我要在城里的得月楼安排几桌酒席,宴请李融太守、李诜老爷子、李灵帮主、你阿爹,和各位当年的老友。届时,我自有话说。”
郑懿闻言忙道:“小叔要请客?那太好了,我一会儿就回去和我阿爹说,他肯定会替你出钱办这酒席的。”
檀羽点点头,道:“那就替我谢谢你阿爹了喔。”说着,他过去摸了摸郑懿的后脑勺,又回头去向李诜微作一笑,便牵着英、寻二女离去。
第十回 拜祭
檀羽四人,虽然没进平棘城,但还是绕着城墙转了一大圈。这座城墙,当年赵郡大乱时被乱军打烂,又重新修复,上面处处都是新补的痕迹。当初在赵郡留下美好童年的寻阳见此,伤感地便掉下泪来。赵郡本是她最美好的回忆,那时候的李顺赋闲在家,源贺在左、乙浑在右,日日高朋满座、把酒论国是,那是何等逍遥自在。现如今,却因为一场战争,闹得兄妹反睦、同门相残,一如这屡被打碎的城墙。城墙并没有错,却因为人的野心,它只能甘受这无尽的摧灭。
兰英见寻阳难过,又怕她牵动了胸口的伤势,忙安慰道:“小妹别多想,身体要紧。”寻阳这才定了定神,方道:“阿姊,我没事,只要有你们在,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对了,我们出来时,小师太曾嘱我替她去寻一下她父亲葬身的墓是否还在,她好去祭奠一番。我记得那是在离韩家村不远的一座破庙,要不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吧?”
兰英点头道:“既如此,那就顺道去我父母坟前上柱香吧。女儿嫁人了,也应该宽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说着话时,兰英又忍不住想哭的冲动。
檀羽见二女如是,自然明白,现如今,虽然天下形势已然大变、寻阳亦遭遇师门的变故,可赵郡却仍然保留着多年前的祥和、安静的样子。这里,有着她们太多的回忆,每一点一滴,都催人泪下。这正是他在武当山悟到的,家乡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啊!
于是四人绕过平棘城,来到滹沱河边韩家村边上的破庙,寻找葬于此处的冯参军的墓。
刚一走到,就见村里的吴四兄正站在破庙边上张望。这吴四兄正是兰英当年的邻居,赵郡大乱时被乱军砍去了半条胳膊,但好在他性格开朗,战争的阴影很快就散去。后来古家的生意逐渐好起来,兰英也就经常回来接济于他,加之他自己本也勤勉,所以他家这些年的生活还算殷实。
吴四兄见羽、英等人过来,忙唤道:“阿英,真是你们回来了啊?”兰英回道:“是啊,前几天就回来了。四兄你怎么在这儿?”
吴四兄道:“刚才我放牛经过这里,看到有两个人在拜祭边上那墓,我觉得好奇,这墓还是檀公子埋在这儿的,有年头没人打理了,怎么却突然有陌生人来?于是就过来询问,其中一人就对我说,一会儿檀羽和韩兰英会来,让我等在这里。果不其然,你们还真来了。”
兰英大奇,忙问:“那两个人怎么知道我们的,他们长什么样?”
吴四兄想了想,方道:“两个人看起来都挺凶的,其中一个人,一脸横肉,不像是个好人,另一个嘛打扮的倒是挺文气、像个读书人,不过样貌也和前一个人差不多。”
“果然是他们!”檀羽一听这形容,心下当即了然,这不正是司马飞龙和荀万秋嘛。
兰英同样也猜出了那二人,却仍是好奇道:“他们来赵郡是在我们预料中的,可却为什么会来拜冯参军的墓呢?”
檀羽沉吟道:“当年冯参军不过是北海帮中的小角色,除了我们,应该没有谁会想起他来吧。那二人这时候来这里,难道是因为我?阿双,你检查一下周围?”
念双闻言,便使动轻功,在方圆数丈内探查了一番,然后回报道:“没有人。”看来那二人已经走远了。
檀羽眉头紧锁,又问吴四兄:“那两人除了拜祭,还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吗?”
吴四兄又仔细想了半天,这才喃喃地道:“好像……好像就见他们站在这里,什么也没做,他们说的话我也没怎么听清,大概听到了‘宇宙帮’、‘打洞’什么的。”
“宇宙帮、打洞?”檀羽和英、寻二女听到这个信息,都不自觉地在嘴边咂吧起来。
兰英道:“他们会不会是在说宇宙帮帮沮渠唐儿、赵温二人逃脱的事?打洞,会不会是指帮沮渠唐儿做假肢,要在他的断肢上打洞?”
檀羽却摇头道:“有可能,但又不太可能。那二人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此次他们大张旗鼓地把我引回赵郡来,又在明知道我们会来这里的情况下,故意现身透露出这么一点信息,我想绝不会是沮渠唐儿、赵温二人被救走这个我们早已知道的事。可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兰英也明白这其中的艰难,便劝道:“这两个人做事一向出人意料,羽弟索性别想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他们能翻起多大的浪。”
檀羽微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就先去拜祭吧。”于是一行四人和吴四兄一道回韩家村,在兰英生父母的坟前祭扫、上香、烧纸钱,将羽、英大婚的事告知泉下二老。
待一切做完时,已是日薄西山。四人这才告别吴四兄,准备返回槐沙集。
刚一转身,便又见到另一个熟悉的人,郑羲的小君、郑懿的母亲李季奴。李季奴虽已步入中年,但当年花魁的风韵依然未减,此时她正牵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笑容可掬地站在当地。
兰英见是李季奴,忙迎了上去,唤道:“阿嫂,你怎么来了?”
李季奴笑盈盈地和檀羽、寻阳见了礼,方答兰英的话:“刚才懿儿回家来说你们到赵郡了,可又没有进城,我就猜想你们一定是来这里祭拜,所以特意赶过来的。阿英你们结姻,也不来家和我们说一声,这些年的情谊可真是白搭了。”
兰英见她佯怒,忙赔笑道:“不瞒阿嫂,我们这婚结得实在仓卒,一个宾客都没有请,故而失礼了。本来前些日子就想来看阿嫂你们的,可是听说平棘城门被堵,羽弟也是无奈,只好耽搁了。这个小孩是谁啊?真可爱。”说着,她便转移话题,蹲下去逗了逗李季奴牵着的小子。
李季奴忙让小孩叫“小叔、小婶”,然后道:“这是道昭啊,你们走的时候才一岁,现在已经四岁了。”那郑道昭便在李季奴的指引下连声唤道:“小叔、小婶。”引得众人都不住笑。
后面檀羽听郑道昭叫他,这才上前,也去逗了逗孩子,方道:“小孩真可爱,和懿儿小时候很不一样呢?”李季奴道:“懿儿太调皮了,夫君说他这样的性格以后适合经商。昭儿倒更像阿羽你小时候呢,所以夫君想让昭儿学文。”
檀羽点头道:“嗯,昭儿若是学文,一定会有大成的。对了,怎么阿嫂来了,六兄却没来?”
李季奴听他问,有些犹豫起来,回头看了看寻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这话不太好说啊?”
檀羽一见她表情,立即便明白了,她这么急着过来寻自己,分明是郑羲派她来的,想探探自己的口风,看对于乙浑的事,自己打算如何收场。
于是檀羽便过去握住寻阳的手,坚定地道:“阿嫂的意思我明白。不过阿嫂放心,公主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我们都会用最温暖的爱心来安慰她的。”
李季奴见寻阳一直保持着可人的微笑,便知檀羽的话是真,这才叹道:“我就说是夫君多虑了。你们都是纵横天下的人物,这样的事自然是难不倒你们的。既如此我就放心了,这就回去和夫君把话说清楚。”说完,她就上了来时的马车,自回去了。
第十一回 县君
回到槐沙集后,檀羽又将今日关于司马飞龙、荀万秋二人的发现和林儿讲了,林儿也是束手无策。寻阳则将冯参军的坟茔之所告知令华,令华自去那墓前念了几天经,不必多言。
接下来的几天,平棘城还算平静。李诜没有再堵城门,郑懿也没再领着一群小子闹事。太守李融则命人带了一封嘉奖令来交给檀羽,据说这是李帮主特意要求的,以表彰檀羽在平定宛城之乱中的贡献。
而檀羽,则亲手写了十几封请柬,邀请赵郡各方的大佬们,过年的时候,到平棘得月楼一聚。檀羽虽然年龄二十刚出头,可却已是世人皆知的红玉先生,所以他出手相邀,倒是许多人都很自然地答应出席,就连李诜,在犹豫几天之后,还是接下了请柬。
大年三十,这已是北朝的鲜卑可汗拓跋焘在位的第二十二个年了。当年刚即位时还是二十几岁、与檀羽相仿的年轻人,如今这个皇帝已入暮年。他手下的朝臣,一向尔虞我诈、各自为政,让这个老可汗疲惫不堪。
不过,今年这个年他老人家过得尤其高兴。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视之为心腹大患的北凉人,被他的大军逼到了弱水以西,这是他过去几年里,多次征伐也不曾有的战果。虽然他倚重的奚眷被刺杀了、眼下关中军更是天天上奏章发牢骚,但仍旧无法阻挡他心中的喜悦。另一边,宛城的乱军终于被彻底剿灭,他的南征大计不用再受威胁,这让他感到了难得的满意。放眼天下,在他能管辖的范围内,一派升平景象,除了仇池上邽县还有一小撮人在作乱。可那种山高皇帝远的小县城,本就从没安宁过,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拓跋焘眼望着后宫中正欢天喜地迎接新年的各色佳丽,他忽然发现,过去一年这许多的胜利,似乎都和一对兄妹联系在一起。
北凉大捷是那个叫檀林的小女,用两万多人打下了关中军几十万人都没打下的土地,不容易啊。宛城平乱是那个叫檀羽的小子,仅凭一张利嘴就让宛城开城投降,省了朝廷多少兵卒和钱粮。
“好像应该赏他们一点什么才对?”这个老人家能想到这一点,也着实够为难他了。
不过,上邽的献城在他来说,仍旧如鲠在喉。年初时自己还亲自下旨举国通缉的要犯,到了年末却要大赏,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拓跋焘想到这里时,总感觉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面对这样一对奇怪的兄妹,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于是,一道奇怪的圣旨就这样传到了平棘城:御赐太白山药王坛坛主綦毋怀文为中正、太中大夫、秩正五命;敕封赵郡槐沙集妇人檀韩氏为平山县君。
识乐斋诸人听到这消息,全都乐了。黄龙更是笑得前仰后翻:“连漂女阿姊的谜题都想了那么久的阿文兄长,却成了我们中唯一的士人,皇帝真有趣。”漂女则道:“要我说,一看就知道这个老可汗小气。南朝皇帝封檀嫂为县主,他也不知道加半级,还是个县君,真是小气鬼。”这样一说,众人更是乐翻了。这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官职爵位,也就成了识乐斋诸人过年的笑料。
不过,大凡命妇的封赏,都是依据其夫的官职而定。而兰英一家九族中没有一个当官的,却受了县君之爵,其言外之意大家都明白,那就是拓跋焘已经默认了檀羽的贡献是当得起这个品秩的。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拓跋焘拉不下这个脸面,所以只好从权。既然如此,关于上邽献城和南朝宫廷之争,大家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檀羽和林儿、兰英、寻阳及木兰、令华等随扈乘船前往平棘城。船还在路上,太守李融便已按相应品秩的标准,安排了人手来迎接他们。
本来,林儿并不想参与这样的活动,她知道今天这一场名为宴会,但吵嘴打架是难以避免的。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和漂女诸女到处游山玩水来得自在。可是,因为檀羽和寻阳,她仍然坚持同往,今天她要给足乡老们面子。同时,这一场宴会上,寻阳是少不了会有所尴尬,她一定要陪在寻阳身边,给她坚定的力量。
赵郡士民自然也都得知了今天这场宴会的消息,天还没亮,就有人等在了西城门。到巳时许,城门处的围观人群,已经将城门挤得水泄不通。这阵仗,比华林园之辩的盛况,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由于羽、林二人的回归、加上寻阳的事所引发的赵郡士人之争,已经让这场宴会的看点达到了很高程度,再由拓跋焘那道独特的圣旨一催发,众人的好奇心也被提升到极致。
当檀羽等人的船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原本嘈杂的环境,突然就安静下来。四五个衙中的主簿、差役迎了上来,对檀羽道:“李太守吩咐我等来迎接县君一行,请各位随我等直接前往得月楼罢?”
檀羽弃舟登岸,见城门口这众多人群,不禁吓了一跳,忙问其中一个领头的书记:“这是怎么回事?”那书记回道:“红玉先生和水心仙子联袂出场,大家都是想来看看,年初时李先生从东门走到西门、满口里大骂国贼的这两兄妹,到底是不是通缉令上那个凶神恶煞的模样。”
檀羽这才明白过来,便回头对林儿一笑,道:“听你们说,我在通缉令上的样子很吓人,可惜那通缉令我都没看到过,真是遗憾啊。”林儿莞尔一笑道:“阿兄这话的意思,我们应该让玉娘易一下容再出来,就像我当时在汉中一样?”
说话间,一行诸人都已上了岸来,便由几个差役领着往城中去。一路上,众人便在那众多奇异的目光注视下前进。虽然檀羽这赵郡四少之一的名头,在赵郡也算是路人皆知的,可普通人见过他真容的毕竟是极少数,所以这么走过来时,人群中就不时地发出感叹声和议论声。显然,诸人的长相,和他们心目中那个将仇池献给南朝人的国贼,实在相差太远。
好在诸人已经多次经历这样的场景,也习惯了,即使最内向的寻阳,都能不为所动,只是低着头、挽着林儿和兰英的胳膊,小心地跟上。于是就这样走了一刻钟的工夫,众人便来到了平棘城最高的建筑,得月楼。当初正是在这里,檀羽完成了生平第一次的断案,获得“断案第一”名号同时,也俘获了寻阳的芳心。
不过此时,楼下围的人,比当初在此断案时还要更多。除了一众乡绅士人、以及围观的百姓,为首的正是郑羲和李季奴。李季奴则一手牵着郑懿、一手牵着郑道昭。
见檀羽等人来,郑懿便当先脱开李季奴的手,过来向檀羽道:“恭喜小叔,小叔真厉害,连皇帝都要想破脑袋才知道怎么来封赏你呢。”
檀羽已经习惯了郑懿这心直口快的性子,便随口回道:“以后懿儿也这样,那才厉害呢。”
郑懿听到他这话,便以为是赞美之言,高兴地道:“小叔放心,我一定不会输给你的。”
檀羽又是一笑,这才转头去向着郑羲深执一礼,唤声:“六兄,别来无恙么?”
第十二回 认错
郑羲仍是一副纨绔的打扮,三年过去,他还是和当初的模样没变。唯一改变的,大概只有他对檀羽的态度吧。
所以见檀羽上前见礼,他不先还礼,反倒调笑起后面的林儿来:“小女,见了六兄竟然不打招呼?”
林儿再遇到这个很喜欢和自己抬杠的纨绔子,心中也没什么特别爱憎,可见他不领檀羽的情,便正色回道:“小妹已嫁为人妇,不再是小女,自然要学会矜持些,容不得旁人调笑。”郑羲被她一呛,有些失语,旁边李季奴连忙赔笑道:“外子一向随意惯了,小妹别介意。”
谁知林儿今天却罕见地不肯相让,仍是呛声道:“今天这场合却不是随意的地方,我阿兄他来此、还带着家中妻妾同来,自然是用了最隆重的礼节。可是甫一见面,六兄不和他见礼,倒先调笑起小妹来,这完全不合礼数。叫外人看了,只道这里的人都是没来由的乡野村夫。”
和三年前不同,现在的林儿,已是天下闻名的“水心仙子”,气势早已远胜当年。所以她说出这番话,自有夺人的战意,让旁边人众听了,便知这是成名英雄才会拥有的。郑羲自然也难以掩盖其锋芒,只得勉强和檀羽一拱手,唤了声“四弟”。
檀羽刚才一直是弯着腰的,此时见礼毕,这才直起身来,然后走回到林儿身边,说道:“六兄有所不知,我身边的这些女子不同旁人,个个都是冰清玉洁,容不得玷污。三年来,她们已然饱经战乱,算得是沙场的老人。即使最柔弱的公主,在受乙浑那一箭时,直至倒下前的一刻,她依然是笑对一切。这样的气势,世上有几个男子比得了?所以刚才六兄的调笑之语,难怪林儿会生气。”
那郑羲哪里会想到,檀羽一上来不念兄弟之情,倒全想着替自己的小妹辩解。他不禁一诧,愠道:“四弟这样说,莫不是笑我们赵郡士人脂粉气太浓,没有征战沙场的魄力?”
檀羽仍是不卑不亢地回道:“是!就像公主和乙浑这事,据我所知,整个平棘城对此都是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这是什么道理?沙场征战,刀枪无眼,生死都是一念间事,哪里来的那么多礼义廉耻、忠孝仁恕。那场风波过后,公主还是坚定地回赵郡来了,坚定地站在了这世人面前,这就说明,战争并不能在她心中留下什么阴影,因为她心中有更美好的事物来填充。所以,我这回在得月楼请客,便是要向天下人证明我们的坚强!”
“喔!”围观人群听到檀羽这一番铿锵之言,无不惊叹。郑羲更是拍着手,朗声赞道:“妙得很妙得很,六兄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赵郡向来就是太文弱,战事一来,大家都吓得屁也不敢放响的。今天兄弟你来,就要好好给楼上那些道德模范们指教指教,让他们明白战争的残酷。”
檀羽一听,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正是李诜。看来两人的争斗,果然已经到撕破脸皮的程度了。于是他道:“指教不敢,今天我是来认错的。我相信,只要有坦诚的态度,文弱一点,也就没什么了。”
郑羲微微一笑,便拉着李季奴转身向楼内走。檀羽等人也就跟着郑氏夫妇,上那得月楼去。
一路走,林儿和英、寻二女便在不停地嘀咕:“有阿兄在真好,总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你们有没有觉得?”说得寻阳连连点头。的确,虽然遭遇变故,但因为有檀羽在,所以寻阳从来没有觉得以后会有多么艰难,檀羽总能用他全身心的爱,把她保护得妥妥当当,不受世人欺侮。在这样的保护下,任何的流言蜚语,也都会自然地消失于无形。
三层的得月楼,今天已经被郑羲包了下来,平棘城中大小官吏、士林商贾、文人墨客,很多檀羽并没有下请柬的,也被请了来。一层二层,坐的是一些赵郡的低级别官吏、小的商贩、不太出名的文人。当檀羽等人经过时,众人纷纷起立,向檀羽致意。檀羽则一一拱手见礼。直到第三层上,才是赵郡太守李融、李诜、李灵等一干重要人物。当然,眭夸、真虚等檀羽的至亲好友,也赫然在座。这顶层的七八桌四五十人,把整个楼层挤得满满当当。
檀羽甫一走上楼来,还未开口,便当先向着太守李融的方向,深鞠一礼,道:“李太守,各位乡老,末学檀羽,有愧一方水土的养育之恩,今日特意请各位拨冗光临,便是要向这方土地上的乡亲父老们请罪。末学才浅性乖,过往经年,做了许多有负国恩之事,桩桩件件,殊难尽书,故而今日才要在诸位乡老面前,请罪忏悔,希望能宽恕末学所有的不肖之行。”
檀羽今天的目的,是要拉拢士绅们的心。但是,士绅分成了不同派系,之间的争斗更是激烈,这从刚才郑羲的言语便可窥见。加之自己之前的身份和与乙浑的关系,个中微妙更是可想而知。若是自己偏向任何一边,今天这场宴会便失败了。所以他一上来,先是很有些做作地向众人示礼,并稳定住不同派系间存心找麻烦的情绪。只有先表现出坦诚的态度来,今天这场任务才会成功。
果然,座中诸人见他刚一来就做如此状,全都大惑不解,本来打算一开始就发难的人,也都重新坐了回去,看他接下来将要如何施为。而几个大佬中,李诜则表现出甚为不屑的表情,李灵则明显要袒护开责,只有如眭夸、真虚这样真心了解檀羽的,才知道檀羽这开场白,是目前最佳的选择,两人便不约而同地脸露欣慰笑容。
那边,太守李融见檀羽模样,忙伸手去碰了碰坐他旁边的李灵,意思是让他去扶檀羽起身。李灵这才站起来走到场中,向檀羽道:“贤侄这是做何态度?今日你把这平棘城内大小的名人都请了个遍,难不成就是来听你道歉的么?”他说话时不怒自威,仍有当年檀羽初见他时的气势。只不过,这些年过去,檀羽已经成长为天下知名的红玉先生,所以他的语气也更加多了几分亲近。
谁知檀羽却并不起身,只是续道:“世伯容禀,小侄去仇池做幕宾期间,舍妹及拙荆诸女,已寻得九黎教教主费氏夫人的所在,亦已得知心蛊是为何物。现如今,我身后的林儿、英姊、公主、木兰和令华师太五人身上皆种有心蛊。然多时过去,五人行为正常、并无丝毫异状。由是可知,小侄当年向世伯所言的心蛊之毒,实是子虚乌有,乃是小侄因为一时心急而撒下的弥天大谎。这个谎言一出,致许多人受到了无谓的牵连,究其原由,皆是小侄的过错。前年时,小侄已致书李太守说明其中事由,今日来此,便是为此番谎言向天下人认错。若是当年因此而受戕害的,皆可来找檀羽讨还,我绝不推卸其责。同时,也希望太守能发一道告示,宽慰那些被害之人。”
李灵闻言,不禁爽朗一笑,便要伸手去扶檀羽,口中道:“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这个。此事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了,那时贤侄才十余岁,撒个谎也属正常。你就为了这事把大家这样大张旗鼓地叫过来,实在太儿戏了,赶紧起来吧。”
可檀羽却向后一躲,仍是长揖不起,语气坚定地道:“也许世伯觉得没什么要紧,但此事于小侄却万分重要,若不了结此事,心中无日能够安宁。今天李太守在此,还请务要答应末学这一件事。”
李灵见檀羽执拗的脾气又上来了,便回头对李融苦笑道:“这孩子,跟他师父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李太守,你看……”
李融这才站起来,朗声说道:“既然为仪执意如此,本守应允便是。等今日席散,我就让书记去办。为仪既已诚心认错,那心蛊的事便到此为止了。为仪速速起身入座吧。”
檀羽听他答应,这才深深地道了声谢。心蛊的谎言直到今天,才总算大白于天下,他不自觉地便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第十三回 乡情
檀羽这上来的一连串动作,不仅还了当初仇池离宫的愿,也彻底稳定住了座中众士绅。大家都在狐疑:难道他檀羽今天不是来吵架的吗?为什么一上来反倒是先向大家道歉,这却是唱的哪一出啊?
大家就这样想着,倒是没人真的动身发难了。所以檀羽也就随着李灵入了主席,郑羲则到下首相陪。另一边,李季奴则领着林儿、兰英诸女,到另一个早已为女眷备下的雅间坐下。
檀羽这才举起杯来,向座中诸人一扬手,道声:“李太守、李老爷子、世伯、六兄,各位乡老,各位朋友们,今天檀羽冒昧请各位前来,第一是为了当年的旧事请罪,第二便是为了这乡音乡情。檀羽和拙荆自三年前离家远游,历河东平乱、吐谷浑剿匪、上邽鏖战、华林园之辩、宛城说降等诸多大事,今日终于回到了这片我熟悉的土地。此时此刻,听着诸位口中的燕赵之语,心中感触良多。人生于世,究竟是为何而活?三年前,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三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人活着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个‘家’,那个心灵的归宿。过去三年,不管是客居于仇池、还是幽禁于南朝,檀羽无日不在回想着赵郡,回想着这里的江、这里的河、这里的灵寿茶、这里的慷慨悲歌。当再次踏上赵郡的土地,过往所有的经历便都多余了,似乎一切的轨迹,只为回到这里。所以,我请各位同饮这一杯酒,为你我都是同饮这一江之水,干了这一杯吧。”
说罢,檀羽便举杯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说刚刚一幕是序章,那么这一番说辞,才是体现他“红玉先生”身份地位的开篇。他要让座中这些心高气傲的士人们信服他这一个年仅弱冠的少年,首先就要向大家说明自己的经历、并用同乡之情来打动这些人。果然,许多人受他感染,真的纷纷举杯相碰,同饮一杯。
李融明显是座中的和事佬,见檀羽并没有挑起事端,连忙赞道:“不说别的,为仪心中这浓浓的爱乡之情,就很值得我们赞赏和推崇啊。现在乡里有一些很不好的风气,不尊乡老、不睦亲友,动辄口中都是不敬之言,依我看,大家都应该多向为仪学习才是了。”说话时,他的眼神正看向了下首相陪的郑羲,显然,这番话是针对他的儿子郑懿而言的。郑羲被此言一奚落,连忙一阵赔笑。
檀羽眼神一扫,自然也明白了李融是意有所指,便回道:“垂髫小子张狂些也势所难免,末学当年也是一样的。只有出去闯天下时,才会明白家乡的可贵。”
刚说完,却听座中一人一声冷哼,便是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李诜。众人都回头看,才发现所有人中,只有他的酒杯没有动过,里面还是满满的一盏酒。众人这才明白,他始终心中有梗,不肯就饮。
檀羽明白,这便是酸腐文人的固有姿态,也知道这场吵架终是避免不了了,正要开言,却听李诜抢道:“装什么诚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檀羽闻言正要回应,旁边郑羲先开口了:“‘诚恳’二字,放在别人口中说出来,兴许还能让人相信,可是却从李老爷子嘴里发出,让人只有一种感觉:这人怎么这样无耻!”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显然是把李诜当年曾为小吏的事放大了百倍。那李诜被他这一番抢白,脸色被气得煞白,就要起身离去。
旁边李融连忙伸手拉住李诜,让他重新坐下,然后皱眉对郑羲道:“本守以为,老六还是该学学为仪刚才的话,尊敬乡老是我辈乡人应有的态度。如你这般直言相加,实在不妥得很呐。”
谁知郑羲却并不认输,只是续道:“太守切不可如此说。诸位整日里在赵郡,并不知天下大势。如今天下已然剧变,南朝百姓开始自己议自己的刑名之官,北凉人自己给自己筑城,就连原本一向不合的丁零各族,最近也因宇宙帮的步步紧逼,全都归入宝珠公主的麾下。这些改变,终有一日会让他们变成我们的强敌。而反观我们北朝的汉人诸族,无不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迂腐无能,如此现状,怎能不让有志之人忧心忡忡。小可之所以和李老爷子不对付,正因为不忿于他这种窝里斗的惯有态度,才要站出来揭他的短。”
这郑羲看来是铁了心要和李诜这样的顽固守旧派撕破脸皮了,所以说话时丝毫不留一丝的情面。不过也难怪,他虽然一直是个富商纨绔子,但他去过的地方不可谓不多、见识不可谓不广,和每天待在家里“事母至孝”的李诜,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生轨迹。所以双方之间的争执自然难免。
李融想来是夹在两边的骑墙派,所以并没有特别的主意。听了郑羲的话,他只是简单地回道:“去年一年,鲜卑朝廷不仅在北凉战场大获全胜,宛城之乱亦已平定。而听说南朝人内斗也很厉害,一时之间根本无暇北伐,这个为仪应该很清楚。即使丁零,最近也听说静轮宫、荒土盟等江湖门派已经在聚集,准备攻打宇宙帮。如此形势,无一不是对北朝有利。老六刚才那些话,莫不是杞人忧天吗?”
他一说完,憋了半天的李诜终于忍不住附和了一句:“无知小子,一向都是危言耸听,如何能信!”
郑羲也不相让,继续争辩道:“北凉战场何来大胜之说?我兄长源贺前日里还写信与我,抱怨凉州的辛苦,希望我能想些办法帮他。宛城之乱虽平,但所抓的匪首实是个无能之辈,真正的大鱼,譬如统军打仗的刘超,却并未抓获,而被屠的州民亦有再起之势。南朝朝廷内斗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腾出手来北伐。至于攻打宇宙帮,各位请看,陇西帮也算得是中原有影响力的大帮派,李帮主尚在此座中闲坐,你们如何能相信这事能成?”
李融想了想,似乎又有些道理,便回头问李灵:“说来也是,那荒土盟的英雄帖难道没有发给你吗?怎的却没见陇西帮有何动作?”
李灵这时方才嘬一口酒,淡淡地道:“荒土盟吕盟主与李某是故交,他此番挑头要兴战事,怎会不邀我同往。只不过,他却找错了盟友,所以我也就找了个理由推脱没去。”
“找错了盟友?”众人无不大奇。
“也不知那吕罗汉心里怎么想的,竟然找了静轮宫做盟友。天下武林中人都知道,静轮宫寇谦之与荒土盟吕罗汉,是瑜亮之争,两人都被称为武魂,却始终未曾分出高下。在过去几十年里,武林中每有行动,这二位必定要有一番争执,故而从没做成任何事。”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窝里斗不光是赵郡士人中才有,就是武林中,贵为最顶级的武魂,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李灵则续道:“在过去,麦积山的玄高和尚一直是做和事佬。玄高的脾气好、性格和蔼,实力也与他们二位相当,故而他能担当此任。可是,近年来玄高极少在江湖中露面,这次也明确表示不会参与丁零的行动,所以我都可以想像,那两个人必定又是争执不休了。与其过去夹在他二人中间,索性不参与来得干净。”
众人听完,都不自觉地点点头,看来正如郑羲所言,攻打宇宙帮的事,也并非真的那么可靠呢。
此时,只有檀羽心中却存着另外的心思:在他所见的吕罗汉,分明是个对天下局势很有判断之人,他岂会不知,找静轮宫来做盟友必定会有这样的麻烦,可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再一联想到自己在荒土盟见过的步六孤丽和许迈、班孟等静轮宫道人,个中明细便十分清楚了。这必定又是步六孤丽和他背后的步六孤俟在操作。
在京城官场中,步六孤俟和司徒崔浩是同一个利益集团,崔浩的背后就是静轮宫。至于他们的对手,檀羽稍一联想便立即有了答案,正是另一位同样有权势的独孤尼。林儿她们早已判断出,独孤尼和宇宙帮帮主向自由过从甚密,甚至很可能就是独孤尼直接帮助向自由主导了仇池国主被杀案。由此可知,这回进攻宇宙帮的战事,静轮宫又怎可能不亲自参与呢。
想到这里,檀羽便心中一凉。本来,剿灭宇宙帮是一件大好事,到最后,还是演变成了政治斗争。看来,百姓仍然只是这些斗争的牺牲品而已。
第十四回 杯酒
虽然李灵讲了这许多江湖中的旧闻,可座中的尴尬紧张气氛却丝毫未减。
郑羲等李灵说完,便适时补充道:“由此可知,要想改变现状,首要的就是停止这种迂腐无谓的争执。李老爷子拉不下面子我能理解,记得今年开春,我兄弟把上邽献给南朝人的消息传到赵郡,老爷子像发了疯似的满城跑,论说我兄弟的罪行。那时候,连带我们家都跟着遭殃,我家懿儿被学堂的同学追着屁股骂成是岛夷的侄子。这一年过去了,事实证明这事情有多么荒唐,某些人就总喜欢把别人打入无尽的深渊,其目的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高尚。这种做法,有百害而无一利,是真正的毒瘤!”
他越说越是激动,很明显,檀羽被北朝通缉时,他的确是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此次檀羽回来、又变相地受了北朝的封赏,他才总算扬眉吐气,有了这个逆袭的机会。这个机会,他一定等了很久了。
座中之人除了檀羽,当然都知道这一年中平棘城内的各方人等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想来,李帮主、眭夸、真虚他们,都或多或少受过影响,至于李诜等人,则无疑是拿这件事做足了文章。此时郑羲这样肆无忌惮地辱骂,他却只能发怒、没有还口的余力。
李融作为太守,并不好偏向任何一边,所以一直希望能调和双方的矛盾。可是,这矛盾又岂是那么容易调和的。要说,最希望檀羽回来的,或许反而是他这太守吧。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时候恐怕只有檀羽能解决这样的矛盾了。
所以,当李融问了一句“为仪怎么看”时,楼层上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汇聚到了檀羽身上。如果把目光拉远,就会发现,整个得月楼、甚至整个平棘城,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正看着檀羽,不管他们是否真的能看到。因为他们希望檀羽解决的,并不仅仅是李诜和郑羲的争执,而是中原士林中亘古以来便有的内耗,只有解决了这样的难题,曾经辉煌的汉人文明,才会让人看到希望。
檀羽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而这,也正是他举行此次宴会的目的:通过自己的辩才,彻底征服士绅们的心。
于是,只见他缓缓从座中起身,端起一杯酒,来到雅间外,轻声唤道:“林儿,我有问题想请教你。”就听见雅间中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林儿在雅间中答声:“阿兄何时倒要向我问道了?”檀羽也抱以一笑,回道:“是想问你关于‘祝由’的问题。林儿是当时唯一一个从司马飞龙的九句村阵中走出来的人,我想问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雅间中的林儿略想了一阵,方才应道:“是阿文兄给我的雕像帮我解脱出来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说不上来。那时候,我心中明明有对那个雕像的记忆,可又想不究竟。所以在被祝由之后,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帮我找到那个雕像,也正因如此,才终于摆脱了祝由的困境。阿兄,这事我后来想了很久,却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看来这回我是帮不了你了。”
谁知檀羽却微微一笑,道:“谢谢你,有这答案,已经足够。”说罢,他也不回主席,却是来到了场地正中央,然后端起手中的酒杯,小酌了一口。
他这一系列动作,让座中之人无不奇怪,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一股好奇心却被他激发到顶点,直欲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些什么。
檀羽回眼一扫,见众人脸上都充满了期待神色,又是一笑,这才清了清嗓子,开言道:“我们中原自有汉以来,世家望族做大,让人们都养成一个这样的毛病,叫做‘合群的自大’。”一开口,大家的思想就已经被他完全吸引住了。
“大家都读过《荀子》,也知道‘人能群’的道理。人以群分,所以才能成为世间的主宰。可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很多时候都会被‘群’所迷,陷入群体之间而无法自拔。比如说,我们赵郡土地富饶、人杰地灵,于是身为赵郡族人便纷纷觉得自己是人上人,看不起其他世族或没有显赫出身的平民子弟,仿佛赵郡个个都是完人,没有盗贼、没有不肖。而不是赵郡的人,就个个都是恶人,没有善良之辈。俗语说,帮理不帮亲,而绝大多数人,则都是帮亲不帮理。各位想想,是这样吗?”
他说完这几句,便停了口,慢慢饮着杯中的酒,等待众人的反应。众人想了半天,似觉有些道理,可多有不服气者。
李诜当先便疑道:“这分明是断章取义。正因为有了‘群’,才要隆礼重法。若无世族大家支撑,朝廷如何选人用人?‘君子群而不党’,如你所说的,无非是党同伐异,那分明就是小人而已。”
话音未落,旁边郑羲已经抢道:“要说党同伐异,李老爷子认第二,怕没人敢认第一吧?你平日里把自己宣扬得清高、至孝,难道不是在己心中把世间所有人都看得污秽不堪,只有你才是高洁之人吗?”
“你胡说八道!”李诜被他气得虚火上升,可又被他说中了心理,不知该如何应对,一副抓狂的表情。
场中的檀羽见状,忙劝止道:“二位请暂息怒,且待我把话说完。其实,李老爷子坚持自我行为的约束,‘默而成之,存乎德行’,乃是其‘个人的自大’,是值得提倡的事。”
郑羲奇道:“贤弟何故替他说话?”
檀羽却仍笑道:“其实刚才六兄的一些话,小弟并不十分赞同。小弟在今年初,曾在南朝的长江边当过一个多月的渔民。那时候,每每接触到经常要靠天吃饭的打鱼人,我就在想,上天是多么眷顾我们中原百姓,偏送了这天地间最好的土地给我们。我们在这片黄土上耕种了数千年,依然产出不绝,为何?只因北方来的沙尘和南方来的水汽每年不断地为我们补给着土地的肥沃,让我们只要付出辛劳,便总有收获。如此可知,无论南朝、北凉、丁零多么强大,最终也绝无可能战胜我中原国家。”
郑羲听他竟反对自己,有些生气地道:“哼,贤弟这话的意思,我刚才说的,倒真成杞人忧天了?”
檀羽仍是不动如山,继续言道:“可是,再好的环境,也经不起内斗的消耗,这也是为什么汉晋虽有豪族大户,却失了中原江山、目下被胡族统治。我们赵郡李氏本源出一脉,然而各位也心知肚明,这些年东、西两祖房没少明争暗斗。那么为什么内耗影响如此之大,大家仍旧乐此不疲呢?原因无他,因为大家都被‘群体’祝由了。”
“祝由?”众人听到这个词,都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感叹,这倒的确是一个新鲜的概念。
檀羽又举酒杯就口,轻轻一咂,然后续道:“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群体,不管是家族、乡邻,还是身份、学派,只要能抓住与自己同类的人,便牢牢不放,不管对方是大善,还是大恶,都紧紧抓住。这便是陷入了这个群体中,而失去自我认知和判断,就如同被祝由了一样。”
他这一番话说完,众人这才纷纷点头,显然,大家终于都同意了他对这个问题的判断。的确,在群体中迷失自我,是最可怕的事,也是最终陷入内耗的杀手。
“可是,怎么才能解决这问题呢?”郑羲一时的气愤也逐渐化解,开始真正被檀羽带动。
檀羽这时终于仰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说出十个字来:“群而思无邪,怨而止礼义!”
檀羽说完时,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这就是他践行儒道所总结的话。记得当初他刚进儒门时何等浅薄,可此时他已将儒家之道融会贯通,可以随意地运用其内容,来阐发自己的思想了。
第十五回 无邪
檀羽还在继续发表着他的观点:“刚才我问林儿,她是如何摆脱九句村阵的祝由,她说因为她心中有綦毋怀文送她的雕像,那是一份爱的礼物。这个礼物并没有夹带任何非礼的邪念,其中拥有着纯净的爱。所以,在被祝由的最危急关头,正是这份纯爱,拯救了林儿。”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乐群’,能够和群体中人和谐共处,才是真正的处世之道。然而,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夹带着什么私心,那就是最有害的‘邪念’,绝非真正的‘乐群’。”
“何谓‘思无邪’,用另四个字便能概括,‘周而不比’。譬如说,我们都热爱赵郡,我们爱吃赵郡的灵寿茶,我们认为那是天底下最香的茗茶。但那是缘于我们从小的习惯,我们千万不要说,别处的茶叶便不是美味。爱,没有好坏之分,是不可以‘比’的。一旦你存了‘比’的念头,私心也就自然地产生,如此反复纠结,最终就变成了内耗。所以,要想杜绝内耗,就从每个人心中这个‘比’字下手吧。”
他的话,让众人都开始止不住地点头。郑羲道:“贤弟说的,就是你在南朝宣扬的‘不考第一名’?”
“我在南朝的学馆中的确倡导‘不考第一名’。不过,南朝人更加醉心于努力奋进,为了争先不惜代价。而在北朝,现在许多贵族子弟是胡人,从来不知文为何物,如果仍然这么讲,胡人子弟们一定会以此为借口,不勤奋学习,只想着玩乐,这就矫枉过正了。所谓‘周而不比’,其实就是要告诉你,得头名是个人天赋、勤奋和价值的体现,是家族之荣光,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做到最好。可是,头名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去鄙视他人,一旦你存了‘比’的心思,‘头名’的涵意也就变了样。我们现在的学堂,每天都在给学子们传输‘争第一’的念头,却没能把握住‘争’的目的,于是很多时候就变成为了争而争,这也成为了窝里斗的根源。”
檀羽这样一番长论,雅间中的林儿、兰英诸人,俱已听过许多回,对檀羽的口才、气势都十分熟悉。可是座中赵郡的各位士绅,却没有善辩之士。赵郡歌舞升平已许多时日,善舌战者寥寥,像檀羽这样历经无数次生死舌战的顶尖高手更属罕有。所以,檀羽今天的表演,让在座士绅感受到的,是令人窒息的强大威压,是一种彻底的征服。与胜负无关,只是让檀羽在赵郡士人中的地位,彻底的稳固。他已经成为这一片土地上,思想的主宰者。
直到过了很久,檀羽肚里的酒已开始发酵,才有人想起来应该为他这番高论鼓掌,也才有人在自心中开始琢磨这番话中深层的含义。也许明天,乡绅们家中的清谈上,这番话将被反复地解读、发挥,并最终成为影响士林的关键佐证。
已晋为君子的檀羽,正加速扩大着他的影响力。他用他已然悟透的“家”的观念,深刻地感化了楼内楼外的所有人。此番回乡之旅,李氏祠堂中的神奇破案,这一场“杯酒正士林”,已经让这个年仅弱冠的少年,向着自己进学的下一个境界——贤人——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此时,楼上诸人正在热议檀羽的话,忽然从楼下跑上来一个陇西帮弟子,到真虚耳边小声报告了一点什么。真虚听完,脸色瞬间大变,跑过来小声对主座中人道:“帮主,刚刚接到消息,说有一群歹人,正在李氏祠堂外静坐,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座中的李灵闻言,“嗖”地站起身来,怒道:“何方妖孽,好大胆子,欺到我陇西帮头上了。”
这李氏祠堂,乃是赵郡李氏最重要的圣地之一,是这个宗族历史的见证。不光陇西帮,即便普通乡民,亦对其感情极深。听到真虚的话,座中所有人,包括与之不睦的李诜,均显出愤慨的神情。李融忙道:“兄快离席去看看吧,别真出了什么好歹。”李灵便向众人告了罪,领着真虚等陇西帮众匆匆离去。
这一番变故,让宴会也失去了乐趣,众人忧心忡忡,桌席很快便散去。檀羽携着林儿诸女往楼下走,还没到门口,就见有陇西帮的弟子来唤羽、林二人:“帮主说让你们快去祠堂,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二人一阵惊惶,怎么这事又和自己有关?也不多问,便和识乐斋诸人及郑羲等人,随那弟子快步往李氏祠堂走。
刚一走到,这才见那祠堂外已是剑拔弩张,李灵为首的陇西帮众,与另一群身着褴褛、形容如流民的人对峙。陇西帮众弟子结成了一道人墙挡在祠堂门口,而那群流民则以两个人为首,静坐在人墙前面。陇西帮的人都身负武功,而那些流民则着乡下泥腿子打扮,其中不少面黄饥瘦者,似是从来就没吃饱饭的。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檀羽再细看流民为首的,一人身容挺拔、却残了一臂,另一人面容狰狞、难堪入目,想是曾被烧灼,以至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皮肤。这两个人,便正是前日在这祠中失踪的沮渠唐儿、赵温二人。
李灵正在陇西帮众的身后,眉头紧皱,注视着前面的流民。此时,他见檀羽等人走到,忙过来道:“你们让我看管这两个人,现在可好,没事惹来一身骚。”檀羽奇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来祠堂?”
李灵叹一口气,方回道:“这些人都是李真奴清剿宛城附近的百姓时被赶出来的流民,这些人没地方去,很多就到了赵郡附近流浪。这次也不知是谁谣传说,在宛城实施屠城的都是我们陇西帮的人,罪魁祸首就是李璨。这事情再由这两个逃出去的人一撺掇,民气被挑起来了,这些人就跑来闹事。贤侄,你看这该如何处置?”
檀羽尚未回答,后面郑羲看着那些身形猥琐的流民,心中自然升起一番鄙夷之情来,忿忿地道:“这种无事生非者最是可恶,当初林儿把他们送到陇西帮时,我就觉得诧异,明明应该当战俘送回京师领赏的。依我说,世叔何不直接将他们拿下,别再任由他们作乱。”
他说得义愤填膺,李灵却有些犹豫不决,正凝神皱眉,看着众人道:“若仅论武力,便是耿玄他们,也能完胜那沮渠唐儿。可是,眼前这些流民都是失地农民,尽是些亡命之徒,就等着靠作乱来混水摸鱼。若在此时处置不当,凭一时义气杀几个人,后面会引起何种骚乱,谁也难以预料。天下的江湖帮派,面对这种事情,无一不是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会留人口实。”
檀羽听他如此说,不由得连连点头,李灵能有这样的心思,其实已是殊为不易。要知道,当你手上拥有着巨大的武力优势,却不想着用以来欺凌弱小,这本身就是一种节操。在檀羽所知,李灵从多年前开始便以“诚”字行天下,这也是他最值得檀羽尊敬的地方。
于是檀羽便道:“世伯别着急,一定有办法的。这情况,你给李太守报告了吗?”
李灵叹道:“你们来这的路上我就派人去报告了。唉,李太守虽然手握重兵,但这些流民一来也不是乱民,二来也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事,只是在此静坐。现下宛城之乱刚平,若此时就派兵镇压流民,引发不必要的骚乱,那就麻烦了。所以李太守也拿不定主意,叫我们自己想办法。我想,除非这些人真的动手,否则李太守是不打算相帮了。”
檀羽抿抿嘴,便回头去看林儿。林儿微叹口气,方道:“都怪我太天真了,把那两个人送回赵郡来,我以为他们会像二坞主那样幡然悔悟呢,谁知却徒然增加这么多麻烦。”她一边说一边摇头。当初主张送二坞主回赵郡的是檀羽,主张送沮渠二人回赵郡的是林儿,如今这三个人的表现却天差地别,足见就“识人之明”这一点而言,檀羽仍是高出了林儿一筹。
檀羽见林儿有些灰心的模样,自然明白她的想法,忙过去握住她手,道:“林儿别想太多,刚才六兄也就是心里着急,说话冲了些。这沮渠唐儿你和他打过交道,现在怎么办,还是你来决定吧?”
林儿稳定住心绪,便向流民群体中看了看,心中思索一定,便凑到檀羽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檀羽听完,当即道声“果然妙计”,便让韩均、念双带着他回平棘城去。
第十六回 流民
这边,林儿则与英、寻、木兰诸女上前,来到流民面前。
那沮渠唐儿、赵温二人自然是早看到了诸女来此,却并未起身,仍旧静坐在祠堂前面。沮渠唐儿一如既望的沉稳性格,一双眼正紧盯着林儿诸女,不时射来一道狠毒的精光。赵温自上次被药王坛的药水毁了面容,便是一脸的狰狞,他也没想过像高长恭那样戴一个面具之类,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如鬼魅般出现在众人面前,胆小的寻阳第一个便吓得闭上了眼。
赵温见林儿上前,便扯动他已然扭曲的皮肤干笑了一声,道:“哼,又见面了。”
林儿矮身一礼,方才说道:“因为当年心蛊和药王坛的事,阿兄一直很内疚,想向赵夫子当面致歉,小女在此替阿兄说声‘抱歉’了。”
赵温闻言,喉中发出一阵渗人的怪笑,伴着他僵硬的面容,更加让人不寒而栗。只听他道:“抱歉?听你说这两个字,我便没来由地恶心。道歉如果有用,这世上又何来‘仇恨’二字!早知有今天,当初就不该做那些事。既然做了,就不要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他对檀羽的怨念由来已久,再加上他本来急躁的性格,自然就加倍地恶语相向。即使面对林儿这样的清纯少女,也一样满口粗言。
林儿扬了扬眉毛,又回头看看诸女,见木兰、双妹都有上前一战的架势,忙道:“我知道今天二位来此,就是要逼我们出手。宛城大乱平定后,数以十万计的流民涌入了赵郡寻求生计,我们眼前不过是其中的极小部分。今天如若陇西帮动手打人、甚至打死了谁,这消息就会伴着宛城屠城的事反复在流民当中发酵,最终酿成大祸。一切错都在我,是我让陇西帮无故沾上这浑水。既是如此,那我也在此反思一下好了。”
说罢,林儿又到了李灵面前,说道:“可否请李帮主让陇西帮的人退后三丈。”李灵奇道:“退后三丈?”林儿点头道:“请帮主放心,有我在,他们绝无法对祠堂有任何伤害。”李灵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见林儿坚定的表情,只好让手下帮众纷纷退后,留出了一片空地。
林儿微微一笑,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正对着前面的流民。诸女见她如此,也不及思考,便由兰英领着,也坐到了她的旁边。
前面的沮渠二人见她这一系列动作,俱都吃惊不已。显然,他们最初的想法已被林儿说透,正是要激起陇西帮与流民间的摩擦,从而引发大乱。可是,林儿却完全不为所动,就这样陪着他们静坐,如此一来,他们所有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
那二人无奈之下,互相商量了半天,这才似乎想到了一个什么办法。只见沮渠唐儿在身后一个流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那流民便偷偷地从一侧小心溜了出去。
这边林儿自然是正全神贯注盯着对面的动作,见那流民离开,她便立即让双妹跟上。不多时,就见那流民出现在了李氏祠堂侧面的墙壁,正准备爬墙进去。原来,沮渠二人见林儿不为所动,便继续让流民发难,直要逼陇西帮人对他们动手。
双妹一直紧跟着那人,在他之前,便提前一跃而上,到了侧墙上面静待着。等那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双妹便对那人小声说了几句话。那人听完她言,先是一愣,然后欣喜地连连点头,也不再进祠堂去,反而跳回原地,兴奋地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那边的一举一动,自然是全落入了场内静坐诸人的眼中。流民们见那人还没动手,就被赶跑了,全都张大了嘴。沮渠二人亦是诧异连连,不知双妹对那人说了什么。
这边厢,寻阳也正自好奇地小声问兰英:“阿姊,这是怎么回事啊?”兰英笑道:“我猜是林儿嘱咐了双妹,让她告诉那人,如果不进祠堂捣乱,就能到什么地方去领赏之类的。这些流民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拿钱对付他们,最管用了。”寻阳连连点头,“难怪郑六兄也悄悄离开了这里,我猜肯定是被林儿使唤去做这事了。”
她二人能猜透林儿的意图,可沮渠二人身在其中,却未必能看透。沮渠唐儿还不信邪,又派了几个流民去试图爬墙而入、进祠堂捣乱,可有双妹的话一挡,所有人都被支开了。
沮渠唐儿试了几次后,似乎才终于想明白林儿的策略,突然便向指林儿,道:“果然不愧是能在我手里攻下张掖的人,佩服!既然如此……”
他说到一半,忽然就站起身来,同时又让他身后诸人纷纷起身,然后朗声道:“你们知道刚才那几个人都去哪里了吗?去领钱去了!我们面前这位小君可是位金主、大善人啊,只要你们向前,她就会发钱给你们,大家去把你们的老老小小、朋友乡邻全叫过来吧,今天可是喝酒吃肉的好日子啊。”
他一说完,流民们一下子便兴奋起来,有人便急不可捺地拥了上来,又有人便四下散开去招呼蹲守在城内城外各个角落的同伙。
诸女见流民忽然被发动起来,无不讶然。兰英忙去扶起林儿,问道:“这可怎么办?用钱开路果然还是不行的呀。”谁知林儿却不慌不忙地笑道:“阿嫂别急,有人能收拾他们。”
正说着话,就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像极了当初南朝皇宫前叩阍时,何承天带领众百姓来支援的脚步声,凌乱但有力,莫非,这又是谁领着百姓来了吗?英、寻二女对这熟悉的场景,不约而同地好奇起来。
不多时,果然就看见了一群百姓走过来,有人手拿棍棒、有人手拿锄头、甚至还有人拿的是文人用的砚台,看打扮,这正是赵郡周遭的文人和百姓。
而为首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檀羽,另一个,却是李诜!
林儿见到来人,这才笑着对英、寻二女道:“二位阿嫂,我说得没错吧,嘻嘻。”兰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林儿让檀羽回城的目的,便即赞道:“林儿早料到他们有这一手了,所以就让羽弟回城去劝说李老爷子。他是赵郡士林的首领,只要他老人家发一句话,便会有许多赵郡的百姓们来此增援。百姓对百姓,陇西帮就可避免陷入其中,官府也不必参与而落人口实,林儿你真的太聪明了。”
林儿得意地道:“赵郡是我们的家乡,眼前这些流民都是来自战乱地区,是来扰乱我们的家乡的。阿兄早就说过,要治愈崩坏的人心,最好的心药就是‘家乡’。同样的,要反制崩坏的人心,最好的武器也是‘家乡’。只要告诉大家,这些流民是来破坏我们的家乡,大家就会自觉地团结起来,即使之前有什么不和,也会暂时摒弃。所以我才坚信阿兄一定能说服李老爷子来到这里。”
兰英听完她的分析,忍不住赞道:“我虽然日夜和羽弟在一起,可论及对他的了解,还是比不上林儿,难怪你们才是一条血脉的啊。”
林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除了血脉,也许还有她和檀羽那特别的感情与承诺吧,这相隔两世、冥冥中走到一起的、来自梦境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