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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朋友
列位看官还记得这个人吗?吐谷浑坞堡做事利落的三坞主,第一次见面就被木兰生擒,之后曾多方帮助林儿,坞堡被毁时大坞主阿才留下遗言要报仇的对象。这个人,现在正被捆在眼前这棵大树上。
林儿还来不及细想,便叫高长恭替他松了绑,然后替他诊脉。可是,少智之人果然是心狠手辣,慕利延竟已被太子打得五脉俱损,眼看是活不成了。
慕利延无论如何也是识乐斋诸人当年的朋友,檀羽曾与之歃血为盟,如今他却落到这步田地,任谁见了,都会黯然心伤的。
念及此处,檀羽竟一反平日温文尔雅的态度,过去揪住太子,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就将他拽到了慕利延身前,然后大声喝道:“跪下!”
太子哪会料到檀羽会做出这样的事,一时呆住了,却又哪里肯跪。檀羽满腔怒火,当即回头唤高长恭:“让他跪下,替三坞主掌他的嘴!”
当年在长安,高长恭正式成为林儿的左膀右臂,那时候能为他所用的,也就木兰伉俪和三坞主。所以对于三坞主的感情,高长恭并不比羽、林二人浅。这时,只见高长恭飞身上前,只在太子膝间一踢,太子便应声倒地。高长恭不由他分说,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满口的牙打掉了一半。
平躺在地、生命已然垂危的慕利延见此情状,只能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劝道:“别打了,山人命中该有这报应,当初背叛坞堡时,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报应。”
正跪在一旁为她做推拿的林儿,忍住几欲掉下的泪来,这才小心询问道:“坞堡被毁时,大坞主曾愤愤地说,要找到你替他报仇。可这些年来,我们始终不信三坞主会是绝情绝义的人。你可否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慕利延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一个叫卢遐的人,在长安的洛商会议时,叫我去投奔杨保炽,到宇宙帮里做内应。卢遐说,他是从平城来的大官,檀先生也是他的朋友,一旦我在宇宙帮中立下不世之功,他可保我在平城谋得一官半职。洛商会议后我去了趟仇池,调查了卢遐的背景,也发现檀先生和他走得很近,于是我才相信他说的话,但当时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后来上邽围城,我见你们被杨保炽围困,就想到了卢遐当时的话,这才决定去投奔杨保炽。可我哪里会想到,他竟然会突然率军攻陷了坞堡。阿兄他看到我和杨保炽在一起,便以为我已经背叛了坞堡。可我慕利延,哪是忘恩负义之人!坞堡覆灭后,我受杨保炽之命来到龙空山,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替阿兄报仇。直到宇宙帮在凉州的行动时,我才得了个机会,唆使薛永宗在伊吾城杀了那杨保炽。不过,也可能正是在那一次之后,我的身份遭到了白广平的怀疑,所以这次他假托我的笔迹写信给太子,让他率军来此,就是要利用我来引太子上钩,同时一石二鸟,也让你们一起陷入重围。”
林儿听完,长叹一声,呆呆地道:“三坞主为了救我们,忍辱负重。如此情义,叫我和阿兄如何能报答呀……”
慕利延虽在弥留,却不失当年的豪气,只是干笑一声,道:“大丈夫行事,最重就是‘朋友’二字。山人生在穷乡僻壤,虽有鸿鹄之志,却无报国之门。除了我乡里的至亲好友,天下能容纳我的,也就你们几个朋友而已。和你们相处虽短,却是真心相待,你们所做的件件大事,都是利于我们的坞堡和乡亲。既如此,我为你们做些事,岂非应该的吗?”
正说话时,就见远处赶来一支人马,二坞主慕聩已经解决了围点打援的宇宙帮众,这才进山原来与高长恭部会合。当然,慕聩也听到了慕利延最后的话。
“三弟!”慕聩抛去了手上的武器,飞身扑向了地上的慕利延。
当初在吐谷浑坞堡,两个人互相戒备,慕利延还领人去查慕聩的底。可是时过境迁,当年的芥蒂都已不在,此时两人心中,只有同为吐谷浑人的乡情和当年同在坞堡吃酒喝肉的兄弟情谊。
慕利延见是慕聩来,先是一诧,这才从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来,唤道:“二兄,怎么是你?小弟命薄,要先一步去追兄长了,不能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慕聩也看出了慕利延生命将到尽时,心中的悲苦瞬间变作怒火,便道:“是谁干的,二兄替你报仇!”
慕利延却摇着头,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劝道:“尘世间的事太复杂了,谁干的又能怎么样。我只想再回坞堡去,回到当初,我们互相猜忌,互相争斗,却又没有恶意,逢年过节时,一样喝酒吃肉,看仙姬跳舞的快乐样子。”
林儿便用轻微的声音道:“仙姬也随我来了丁零。她已经嫁了人,她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
林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慕利延随着她的声音,已经缓缓地闭上了眼。不过,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却是带着微笑的。他听到的是仙姬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就是坞堡的希望和未来。
所有人都默然呆立,只令华小声地为他念诵《往生咒》。当初大坞主阿才离世时,同样是令华,同样是这声音。一切都没有变,世间的黑暗,谋杀了所有的美好。
过了许久,直待令华的经咒念完,高长恭才小声问道:“三坞主的遗体,是就地入土为安,还是送回营地再说?”
林儿还未回答,慕聩先道:“火化吧,等战事结束,我就带他回吐谷浑。”
“嗯,让他也进上邽的忠烈祠,和大坞主泉下相伴吧。”林儿抹着脸上的泪水,神色黯然地说着。
于是,就由高长恭领人收集足够柴火,为慕利延整理了遗容,最终在熊熊大火中,送他西去。
慕聩将慕利延的骨灰小心地包好收入怀中,眼神坚定地对林儿道:“兄长、三弟都是间接丧命于宇宙帮人之手,其人与我,不共戴天。我这就回统万城领命,此役我当为先锋,荡平龙空山!”
林儿点头道:“宇宙帮于我们,真是血债累累。二坞主转告陈子云,一旦拿下统万城,不必耽搁,直接进战龙空山。太子……太子他不会再来捣乱了。”
慕聩转头,看了看仍在旁边捂着嘴的太子,“呸”地一声,恶狠狠将一口唾沫吐在他身,这才领着麾下人马,回统万城而去。
这边林儿则唤高长恭:“派一队人马,将太子押回禹门,休叫他再来祸害战事。”
高长恭得令,便叫了几个部曲,将太子紧紧缚住,送其离去。太子身边虽也有不少随扈和官员,可刚刚吃了败仗,险些全部送命,又在高长恭的威势下,不敢有丝毫动作。他们都知道,高长恭这个人,治军极严,违其军令者便一刀斩了,所以谁还敢有异议,只好随同太子,自回禹门去。这一仗,再没他们什么事。
至于羽、林诸人,则离了山原,重又回到朔方城住下。一路上,诸人还在议论慕利延的事。
黄龙有些不平地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卢阿伯是个开明的人,没想到他原来也有这么多不能见人的勾当,还利用他和师父的关系谋事,真是可恶。”
杨懿则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官面上的人,哪有不黑的。那些人能做到那样的高位,个个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你说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人吗?”黄龙还不服气。
“没有!除非阿姊去当官。”杨懿无比地明确。
林儿听他此说,摇头道:“我才不会当官,让那些阴险的人去当吧,我只喜欢和你们在一起。阿兄,你说三坞主都在宇宙帮隐藏了这么久,怎么突然就被发现了?”
自从见到慕利延时,檀羽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可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他只得回道:“也许从一开始,所有事情都在某个人的掌控之中吧。我有预感,这个人,很快就要出现了。”
第十八回 将军
陈庆之率领义军很快便拿下统万城。慕聩也将林儿的指令传到军中。陈庆之当即整兵,从统万城出发,一路往西北方向进军。
林儿将太子送回禹门后,静轮宫乾道也全归入义军阵营。加上潘宝珠的丁零部族军、荒土盟帮众、义军原有人马,以及多次作战后收编的宇宙帮众,陈庆之麾下数万大军,浩浩荡荡,真可谓遮天蔽日。同时,火炎焱加紧赶制的震天雷已经全部装备到军,刚刚加入义军的卢度世亦将火弩的使用和保养方法教给义军,已经缴获的火弩足够装备两支前锋部队。于是,以慕聩为左先锋,大眼为右先锋,直奔龙空山而去。
经过多次战斗的合作,以及生擒木雁的功劳,再加李元几次三番劝说,宝珠公主对于大眼的态度终于软化,她开始愿意接受陈庆之的调令,到大眼的前锋部队作个副将。这当然不是降宝珠的职,所有丁零的部众都知道,公主已经在心里同意了下嫁给前锋将军杨大眼。公主为了丁零族的未来,呕心沥血,她本就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也许这次龙空山战役后,就是她和大眼结婚的大喜日子。
而另一边,宇宙帮却面临另一番景象。帮中元老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其地盘也是一再被蚕食,兵员数量锐减。这一个又一个打击,已经令苦心经营十余年的宇宙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他们已经没有力量再做抵抗了。
所以,当陈庆之的大军经过宇宙帮所占领的各个城池时,一路宇宙帮的守军几乎都是望风而降。无奈之下,宇宙帮只能被迫将人马收回到自己的老巢龙空山,固守他们的大本营。陈庆之大军也以千里奔袭的气势,直扑龙空山。
剿灭宇宙帮的最后决战,龙空山战役,正式打响!
羽、林等人并没有跟着前往战场,他们在朔方城的客栈等待战斗最后的消息。没有同往的,还有李元和吴王。
吴王来到了羽、林二人所在的客栈向师尊请安。檀羽便问:“你不是在统万城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吴王道:“弟子来此,是想请师尊和师叔移步统万城,有一个人想见你们。”檀羽道:“有人想见我们?什么人?”林儿却撇嘴道:“这还用问,肯定是北朝的官员。能让吴王殿下亲自来请,这个官儿不小啊。”
吴王知道林儿心中对北朝的高官都很不待见,所以他并没有说出官员的名字,只是十分诚恳地道:“师侄知道师叔为难,可还是想请你勉为其难一定去一趟,这个人真的很重要。”
林儿见他真挚的表情,心也软了,只得道:“好吧,反正在这里也没意思,就去一趟统万城好了。”
于是一行人跟着吴王去了统万城。
只檀羽不住地在私底下笑话林儿:“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有当家人的风范了,手下的小弟一求情,便只依他。”林儿则小声道:“这样会不会就不可爱了,阿兄就不喜欢我了?”檀羽笑道:“哪里会,越来越喜欢了才是真的。以前遇到打仗,我还会主动跑去前线,可是现在,我都愿意守在你身边,时刻也不想分开,我怕一分开了,就失去你了。”林儿握着他的手臂,温柔地一笑,这么多风吹雨打一路走过来,没有改变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陈庆之拿下统万城后,并没有一如既往地施行安民之策,就马不停蹄奔向了龙空山,也留下一座被打得满目疮痍的统万城。由于多年来宇宙帮的残暴统治,以及战争的摧毁,统万城几近一座空城,没有茶楼、酒垆,就是连叫卖的小贩也没有。诸人进到统万城来,就如进了一座鬼城,让人不寒而栗。
吴王道:“请大家到城西南的妙高山吧,那里有一座圆通寺,是统万城唯一没有损毁的地方。”
诸人也不耽搁,便随他来到了妙高山脚下,走进了圆通寺里。
刚走进山门,诸人就感到了不对。这寺里已经站满了身着北朝军服的守卫,将每一个角落都完全覆盖,不留丝毫缝隙。这个人的排场,竟比太子还要大。
那人似乎早得了密报,知道羽、林诸人将至,直接就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将诸人领到了后院的客房。羽、林二人走进客房,面前是一个大的圆桌,上首一个人物,身着北朝将军铠,正自端坐。再观其相貌,四十来岁年纪,剑眉冷目,颇有大家气势。此时,他也正用奇异的眼神盯着檀羽。
“独孤尼!”几乎是下意识的,檀羽就这样喊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眼前之人,正是一直以来许多事件的幕后主使者,鲜卑的肱骨之臣,独孤尼独孤将军!
“大胆!见了将军不先下跪,却直呼将军大名,这是大不敬之罪,左右……”独孤尼身边一个随从向檀羽喝道。
独孤尼却脸带微笑,伸手止住随从接下来的话,只是对檀羽道:“听说你这小子不爱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吴王殿下要想拜你为师,却差点丧了命。你的架子,可比你的狂儒师尊还要更大哟。我还担心殿下请不动你,还好,总算你还给我这个面子。”
他的语气很和蔼,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份严厉,可檀羽岂会不知这个鲜卑人在鲜卑朝堂中是何等份量。
鲜卑入主中原时日尚不长久,许多职使都是虚衔,没有如汉晋时那样固定的官制。皇帝多以其近臣执掌权柄,而掌控地方则依赖天、地、东、南、西、北共六部大人主持,而独孤尼的祖父便是道武帝时的六部大人,足见其出身之尊贵。
独孤尼年少时以勇力为先皇拓跋珪赏识,让他领羽林护卫。拓跋焘登位后,便令他入殿中侍君,早已成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可以说,眼前的独孤尼,乃是整个北朝除皇帝外最有权势的存在。难怪就连吴王都要替他跑腿,其人在北朝朝中的影响力,真是已到了只手遮天的程度。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真正称得上“日理万机”的人,却亲自跑到这边境小城来,只为来和自己会面?
论名气,檀羽的确已经配得上让独孤尼跑一趟。可檀羽并没有想要做官,更不想巴结权贵,所以他从来没想过真的去和独孤尼打交道。谁又想到,此人竟亲自来到这边城找他。不光檀羽,就是林儿和其余识乐斋诸人,亦是惊诧不已。
独孤尼却不以为意,又向檀羽身后的黄龙、杨懿抬手致意,道:“贤侄、贤侄女也一道来了?当年我去拜会李狂儒时,贤侄年岁尚浅,如今也已出落为人了。听闻贤侄在凉州说降伊吾城二城主,在南朝也和那刘劭一场力辩,还险些获胜。不简单啊,那刘劭号称天下第一辩才,当世能值得他出手的,无不是人杰,贤侄可不是英雄出少年嘛。至于贤侄女,出京之前我还专门去见了你阿兄,你可知道,可汗近日就会下旨,将他擢升为南部尚书,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才不到三十岁,便有这样的地位,前途不可限量啊。听说贤侄女现下也成了一个风云人物,步六孤家这倒真是让人艳羡得紧呐。”
待寒暄完,独孤尼方一挥手,向手下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檀羽、檀林有些话要说。”
于是,他的一干随扈便齐齐地退出了门。檀羽见状,即知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的大事,也就回头,和黄龙他们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林儿留下来陪独孤将军。”黄龙便向那独孤尼顽皮一笑,与杨懿诸人退出了客房。
客房中,就只剩了独孤尼和羽、林二人。
第十九回 意外
独孤尼手一伸,道声:“二位,请坐吧?”
他的面前,圆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的美味佳肴。统万城早没有人贩卖食材,更没有庖厨。要想弄这一桌的菜,不仅要从其它地方带原料,还要带专门的庖厨。也只有独孤尼这样显赫的人物,才有这样的排场。更重要的是,这一大桌菜,客人只有两个,因为空的座位,也只有两个。
不过,檀羽却并没有依言坐下,而是拉着林儿的手,退出了几步。
独孤尼见状,颇有些好奇地道:“哦?我听说你在南朝时曾对南朝人说,君子之道就是要精致,你一向对饮食以精致为要。看起来,这些菜色不合你的胃口?”
檀羽摇着头,缓缓地道:“此处乃是佛门净地,在这里大鱼大肉,你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吗?”
“哈哈哈……”独孤尼闻言,忽然大笑起来,“听说你以儒门弟子自翊,没想到还信这套鬼神之说。你一向狂傲,难道孔夫子的话,你也不听了?”
檀羽微微抱以一笑,方才简单地回了一句:“没有信仰的人,很可怕。”
独孤尼更加好奇地睁大了眼,步步紧逼:“儒门之人,不信经义,却信鬼神,这比无信之人,更加可怕吧?”
檀羽又哪会轻易认输,转头看看身边的林儿,嘴角一撇,道:“我不信经义,不信鬼神,我只信身边的人。”
独孤尼这才将眼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将檀羽打量了两遍,然后伸手指着檀羽赞道:“犀利!”
这一上来,两人三句话的交锋,相互之间,便探出了对方的虚实。在檀羽这里,对面的独孤尼不愧北朝的大人,无论学识、机锋、应对,无一不和自己的师长辈们比肩。而在独孤尼那里,眼前的这个年仅弱冠的年轻人,有着超乎他想像的强大实力,他虽然一次又一次调高对此人的预期,但这个预期,依然低了。
于是,奇特的一幕出现了。独孤尼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茵席向东平移了几步,离开了餐桌的范围,这才重又坐下,然后又抬手,向羽、林二人示意。檀羽见状,嘴角中再次带出一丝笑意,也就过去,将他和林儿的茵席搬到了独孤尼的对面,这才拉林儿坐下。
结果是,在这食材奇缺的边境之城,一桌美食就在左近,可房中三个人,却空对空坐在了远离美食的地方。
刚一坐下,林儿就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
独孤尼看了她一眼,奇道:“小君笑什么?”
林儿笑了半天这才止住,方回道:“我笑世间的传言真不可信。都说独孤将军以严峻而闻名,可今天见了,却是这样好说话。以后,我是再也不信那些谣言了。”
檀羽也陪她笑起来,说道:“世上没有不要钱的午餐,当官的也没有不要钱的笑。眼前这位独孤将军,故意把吴王殿下这块烫手山芋推给我们,又放开衙门的活计,千里迢迢跑到这穷乡僻壤,还让吴王把我们叫来这里,而且一反常态这样和气,你以为他是和我们一样来游玩的吗。一会子他把要求说出来的时候啊,林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独孤尼一双眼一直盯着檀羽,待他说完,这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小子说什么愣子话,你好像还是不肯相信,吴王来找你拜师与我无关。若要教他,我在平城找不到一个儒门正宗?”
“不信,当然不信。”檀羽见他的眼神遒劲中透着深沉,分明其中藏着无数的阴谋,便也将自己的眼神凝聚起来,一针见血地道:“既然吴王是你着力推举,誓要战胜太子、在未来登基称帝的人。可你又担心我把他教坏,让你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所以你必须亲自来此,确保吴王万无一失,是这样吗?”
他刚说完,独孤尼仅直接拍起手来,拍了半天,方道:“断案第一,果然名不虚传!这么说来,你早就预料到我会来这里。”
檀羽肯定地道:“是!从卢度世不顾自身安危去为吴王解围,从三坞主多年的潜伏突然被揭穿,我就知道,那是因为你来了。从很早开始,林儿就已断言,宇宙帮背后的主子,便是你独孤将军。那么,吴王是独孤将军的人,他怎么可以被宇宙帮的人劫走。下面的人不懂事,你又不能亲自露面,那就只有派个能说上话的人去。这个人当然就是卢度世,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只身一人匆匆离开统万城、前赴朔方的原因。”
旁边的林儿则轻笑着补充道:“所以你应该感谢我,是我让陈子云打下统万城后立即开拔前往龙空山,这才没有全城清理,让你露出真身。”
独孤尼见他二人好整以暇的表情,脸上虽未发作,但内心中依旧不停地打着鼓。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相信,眼前的这对兄妹,他们获得天下罕有的巨大名声,绝非偶然。
于是他续问道:“那么慕利延的事,你也早猜到了?”
檀羽一脸严峻地道:“当年在仇池的人和事,你掌控着最多的资源。陈子云被荀万秋困在九句村一年多,那也是你干的。你的力量如此强大,又岂会不知道卢遐的行动。所以,三坞主是奸细,这事你一早就知道。只不过,他是个小喽罗,掀不起大的风浪来,故而你一直没有对他采取行动。相反的,你还利用他对杨保炽的仇恨,派薛永宗铲除了杨保炽。三坞主以为这是为他做的,其实幕后真正得利的人是你。杨保炽是个不听话的人,利用完便再无价值,他当然就应该死了。你自己的小弟我管不着,可叹的是,你对三坞主也是同样残暴的态度,这就已经注定了,你我不是一条路!”
独孤尼听完檀羽这长长的分析,无奈地叹口气,突然脸显诚恳,道:“如果我告诉你,慕利延的死是一个意外,你会信吗?”
“不信!”檀羽斩钉截铁。
“如果我再告诉你,陈庆之的父亲之死也是一个意外,你会信吗?”独孤尼却不顾他的反对,继续说着。
“哈!所有事都归结于意外,那么,你就什么责任都没了?”檀羽的敌意却转变为了笑意,眼前的独孤尼,并没有他想像中强大,相反的,这个人有些渺小。
独孤尼眼神中似有些迷茫,半晌方道:“虽然很不想告诉你,但我不得不说,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我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找出那个对手,因为只有确定自己的对手,才能与之作战。我让白广平在这时候抛出慕利延,正是希望让事情变得简单。这只是我的又一次尝试,我没想到这些尝试会让那些人无辜受难。为此,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去他们的坟前烧一柱香。”
听他说出这一番话,羽、林二人面面相觑,似乎刚刚才认识独孤尼一般,又将他打量了半天,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独孤尼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诧异,只是续道:“其实你猜错了。我不辞辛苦来此,不是因为吴王、不是因为宇宙帮,而确确实实是因为你们二位。在我拟的可能的对手名单中,曾经你们二位也赫然在列。不过到此刻为止,我可以确信的是,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和二位合作。虽然我们的地位有差、帮派有别,但我可确信,这个对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有找出这个敌人,我们才能重获新生。因此,我认为你们无从选择,必须要与我合作。”
羽、林二人再次对望着对方。对于独孤尼的话,他们将信将疑,可有一点却是事实,他们也并不知道,一直以来,到底谁才是他们最终的敌人。所以,就由檀羽发话,回应了独孤尼的要求:“要我们合作可以,先把我们以前的账都算清了再说。”
第二十回 旧账
独孤尼见他下了软话,微作一笑,旋又皱眉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就从上邽征伐讲起吧,那是我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陈子云的侯家堡,应当是你设在仇池的一枚重要棋子。当初你让陈子云的父亲出面放出上邽征伐的明细,这是什么原因?”檀羽提醒着他。
独孤尼想了想,这才开言道:“从很久以前,也许你们二位还没有出道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强大的对手。他一直躲在暗处,有着强大的能力,我做的任何事他都有能力来破坏,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竟不知这个对手到底是谁。”
檀羽疑惑地道:“你身居如此高位,掌握的人力难以数计,即便如此,你竟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独孤尼一脸苦涩地道:“能够成为我的对手,当然不会是无名之辈。我首先想到的是岛夷刘义康,他的地位、能力都不在我之下,成为我的对手也有足够的动机。那刘义康在仇池设有奸细,这个是我早就知道的,所以我在仇池扶持侯家父子来对抗奸细,我也自信能控制得住。可是,有一天侯家却突然向我报告,说仇池来了一群南朝人,是徐湛之派来的。你们也知道,那徐湛之本是刘义康的马前卒,我很担心这是刘义康派来的另一股势力,于是就有了让侯家堡去测试他们的计划。”
羽、林二人顺着他的话,也在仔细地回想着过去经历的种种。那时候他们刚到上邽,首先遭遇的就是司马灵寿购买土地的事,也引发了此后连串的事件。记得当时在长安的船上,陈庆之一上来就说司马兄弟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喽罗,那时二人并没对此有太多想法,后来也没再问过。现在看来,这句话也是其有感而发的,是独孤尼让他们多方测试得出的结论。
独孤尼则续道:“从侯家堡给我反馈的消息来看,岛夷虽然野心很大,但并没有在暗地里使手脚。在你们看来,他们的奸细隐藏很深,但在我这里,我却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我也就排除了对手是岛夷的可能。而下一个想到的就是蠕蠕,这就是我策划仇池国主被炸案的缘起。”
“仇池国主案和柔然有关?!”羽、林二人差点没从茵席上跳起来。按照他们之前的分析,宇宙帮炸死仇池国主,目的是帮助杨保炽入主仇池,这样就能让他们实际控制仇池的上下官员。难道说,这仍然只是表象?
独孤尼却未必知道他们的所想,只是缓缓地说着:“你们不知道也正常,这事情连侯家堡都不知道。蠕蠕在中原其实有很大的势力,像仇池国主杨难当就与蠕蠕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在仇池还有一大帮人,比如紫柏山的阚伯周,同样也和蠕蠕有关。”
羽、林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当初李元被阚伯周控制成性奴,紫柏山人都说这是因为阚伯周曾到西域游学,学了西域僧人娶亲的传统。当时并没有留意这件事,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因为阚伯周其人,本就是柔然人派来的奸细。至于紫柏山和杨难当的关系,诸人更是在紫柏山时,便已有所了解了。
“这么说起来,整个仇池之战,其实完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檀羽小心地组织着措辞。
独孤尼却是一阵苦笑,“我当然希望是那样,可我没能做到,否则陈子云的父亲也不会死。我没想到岛夷来得那么快,更没想到杨难当的能力会那么强。”独孤尼一面解释,一面摇头,显然在那件事情上,他感到了无力。
“我知道岛夷一直有志在中原安插一个钉子,以方便他们日后反攻中原的大计。他们的目标有几个,平城、仇池、凉州,都在他们的考虑之列。按我的想法,我会等我确定了仇池真正的对手究竟是谁后,再对仇池的岛夷奸细动手。可令我想不到的是,他们的人马来得那么快,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当然,朝中有人做内应,这也是我没有料到的事。无奈之下,我只能提前行动,将杨难当除掉,并把杨保炽安插进去。计划本来很周全,让侯家堡的人引出杨难当动手,可我发出的密令还是暴露了,也让岛夷等到了动手的机会。而且蠕蠕也比我快了一步,救走了杨难当。好在这一番行动,岛夷侵占仇池的最终计划并未成功,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是苦了仇池的百姓。”
檀羽听他一点一点说出当年仇池的旧事,这才如拨云见日一般,过往的经历,终于变得合理起来。于是他也延着独孤尼的话接道:“难怪当初在仇池会发生那么多离奇的事件,现在看来,果然是天下各国的顶层在此角力的结果。如果我猜测没错,你安插进来的杨保炽并不怎么听你的话,所以在此后你就找了一个机会,将他调离仇池,并把他弄到了凉州去,让宇宙帮替你清理掉这个人,这样你的所有秘密便都可以被掩盖起来。”
独孤尼笑道:“差不多吧。不过也从那时候开始,我心中明确了一件事,那个一直隐藏在背后的真正对手,并不是岛夷或蠕蠕,而是在我们内部。于是,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你们二位身上,我以为能从你们身上找到突破口。”
“所以这就有了我在凉州的一番遭遇。”这一次轮到林儿接他的话,“我们在凉州经历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局,每个人都似乎被算计到了,当时我们无法揣测谁会是最后的得利者,现在看来,这个人也是你,独孤将军。”
独孤尼淡然道:“也无所谓得利不得利的,奚眷这个人,本来就不该活着了。”
羽、林二人再次被震惊了,“奚将军多年经略凉州,功莫大焉,你却说他该死?”两人见独孤尼的表情如此淡定,心中的惊异也就自然地加倍。
独孤尼却似毫无震动,只是道:“功高震主,二位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奚眷只知征伐、不懂经营,从没为朝廷大局着想过。杀奚眷这件事情,恐怕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和步六孤俟老爷子唯一一次想到了一路上去。”
二人听他说得这样真确,这才明白当时步六孤丽和宇宙帮同时出现在凉州战场、并且时间配合如此严密的原因。同时得罪朝中两个敌对的利益集团,奚眷也的确是活到了头。
独孤尼续道:“当然,我更多的目的是要通过凉州的战事,试验你们到底是心向着谁。索性的是,你们通过了我的考验,成功地在凉州站住了脚跟。”
林儿听他说到这里,忽然愤慨地道:“这么说来,北凉人袭占姑臧的策略,其实早在你的预料之中。即便如此,你还是把大眼三万人马派了出去。而这,只是为了试验我?天呐,三万魏军的生命在你眼中,还不如你的一个怀疑重要?”
独孤尼却镇定地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奚眷一死,西北军自然是群狼无首。依小君之见,我是再派一个外面的将领去接替他的位置好,还是让那一群狼自己选出一个首领来更好呢?”
林儿摇摇头,她背上已经在涔涔地冒冷汗了。其实她是能够理解独孤尼的想法,如果在奚眷死后,他从其他地方、或直接从西北军中擢升一个新的统帅,西北军其他人如何肯服。无人能服那就是一盘散沙,对于整支军队就会更加危险。与之相反的,他让西北军各自为政,谁的军功大谁就做新任统帅,自然让其余诸将无话可说。于是,源贺孤军奋勇夺姑臧,占领弱水东岸大片土地,这样的功劳,便足够他坐稳新统帅这个位置了。就全局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局面,但从置身其中的人来说,确实对那些孤悬关外的军士太不公平了。
这就是野心,她从来不喜欢的野心。林儿心中虽能理解,却感到了无比地厌恶。
独孤尼并没有在意她的不忿,只是续道:“凉州之战后,也让我将所有的怀疑焦点都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号称‘军神’的乙浑。”
第二十一回 利用
独孤尼道:“其实,在仇池之战后,上过我怀疑名单的,大致有十几个人,俱都是中原大地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很多人很快就能排除掉,比如崔浩、步六孤俟他们,因为这些人虽和我明争暗斗,但还没有到隐藏至深、多年不曾暴露的程度。因此,一直以来,最令我怀疑的就是乙浑。这个人是赵郡士林的领袖,可是多年来就是不肯进中枢,一直在地方上养望。这一养就是许多年,名声倒是被他养得很高了,我对他的怀疑也日臻鼎盛。因为我始终看不透这个人,觉得他了解的许多事,都是在他的地位上很难了解到的,比如一些岛夷朝内的秘辛。同时,宛城平乱他又迟迟打不下来,也一度让我怀疑他和岛夷有关联。凉州之战后,他的义兄成为了西北军统帅,也让我意识到,凉州事情真正的获益者正是乙浑。”
檀羽经他提醒,立即便想起来了:当时他到颖川见乙浑时,乙浑显然对南朝的内部纷争心知肚明,一见面就点出了自己在南朝的所作所为。当时自己还感到不解,现在看来,怀疑的人不光是自己,还有独孤尼。
独孤尼续道:“也正因为这样的怀疑,所以他每每向朝中要兵要粮,我都极力阻拦,希望看出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可我完全没有意料到,宛城之乱最后居然被平定了,而且乙浑不但不阻挠,还率军屠城,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为岛夷在做事。这样一来,整个局面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檀羽见他迟疑起来,便知他在这些年为了揪出这个对手,的确是寝食难安,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于是,他便小心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个对手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独孤尼想了想,道:“应该是想使得天下大乱,他再从中渔利。仇池之战中,岛夷入侵,如若能打下仇池,则会陷入仇池成为一支孤军,如若打不下来,仇池也会遭损毁而陷入混乱。凉州之战中,无论是魏军还是北凉军,打到最后也一样是两败俱伤。反正无论哪方获胜,结局一定是要混乱好一阵子。所以只要能发起战争,似乎就是这个对手的目标所在了,他并不在乎谁是最后的赢家。”
檀羽听他如此说,立即便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两个对手:司马飞龙和荀万秋。于是继续提醒道:“你知道司马飞龙和荀万秋这两个人吗?这两个人一直以来都像鬼魅一样紧盯着我们,他们的目标正是你所说的,引发战争、制造混乱。”
谁知独孤尼却一脸不屑地道:“司马飞龙、荀万秋,就是最近煽动中原起事的那两个北海帮余孽?知道当然知道,不过他们是受岛夷控制的,他们煽动起事的目的正是我刚才说的,岛夷一直想在中原安插一个钉子。宛城本来是他们之前的目标,可是宛城失败后,他们就换了新的目标。这两个人,虽然……虽然是有一点棘手,但他们的能力,还没有到搅乱天下的程度。”
独孤尼说话时的表情,并不如他的话语那样坚定。看来司马二人制造的麻烦,并不仅是“棘手”这样简单。正如之前扬晚曾和檀羽说的,中原的麻烦可能要“一发不可收拾”。但在独孤尼的眼中,始终只看到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像司马二人这样的小角色,并不能入他的法眼。
檀羽当然也能理解。司马二人的作为,有很大一部分是要向自己报仇的,很多事情未必上得了台面,更不要说影响天下大局。独孤尼毕竟是一国的中枢大臣,眼中看的、心中想的,都是天下大势,没有关心小人的空闲。所以檀羽也就停了嘴,不再去说司马二人的事。
独孤尼则道:“我的故事讲完了。这个对手,多年来一直如鲠在喉。他的能力足以翻江倒海,目标却是祸乱天下,这样一个人若不把他找出来,大魏必要覆灭。怎么样,愿意和我合作吗?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找到这个人。”
檀羽还想推辞:“将军太看得起我们兄妹了吧?”
独孤尼忽现诚恳地道:“选择你们,绝不是无的放矢。你们的能力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你们能够放得开个中纠结。不像我,因为一些过去的恩怨,很难和他们撕破脸皮。”
“说白了,还是想利用我们。你就这么确信,我们会被你利用?”
“我听说,你的任务是‘匡正中原乱局’,现在在中原作乱的人马上就要浮出水面,我不相信你会放弃。如果你是这样轻易放弃的人,那就不会收吴王殿下为徒。”
檀羽心中一阵失笑,自己的名声很大,所以任何的底细,都全在这独孤尼的掌控中。他说得没错,现在扰乱中原的主谋即将现身,自己要想完成重任,就无从选择。
于是檀羽只得点头,答应道:“我先听听,你想让我怎么做?”
独孤尼道:“大凡浑水摸鱼的人,最怕见到的就是天下走向大治。现如今,你们兄妹已经快要一统武林了,还差的一步,就是宇宙帮。如若你们能顺利将宇宙帮收入你们麾下,那就是扰乱之人最不愿看到的事,他必定要想方设法阻止。那样一来,他的狐狸尾巴就必定会露出来的!”
“不行!”林儿异常坚决地反对道:“宇宙帮鱼肉乡里,祸害天下正道,人人皆得而诛之。更何况,他们间接杀害吐谷浑坞堡大坞主、三坞主,搅得仇池鸡犬不宁。要我将他们全部‘招安’?我做不到!”
独孤尼见她如此笃定,奇道:“若不将其招安,难道水心仙子还打算将他们斩尽杀绝、挫骨扬灰?”
“这……”林儿其实也从来都没想好到底应该怎么解决宇宙帮的事,这也是她一直以来不愿到正面战场统兵、将指挥大权全部交给陈庆之的原因。以暴制暴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可是,不那样做又该怎么做呢?她也没有主意。
独孤尼果然不愧朝中的老狐狸,对林儿的心里已是完全地把控,所以继续劝道:“我听说为仪曾对南朝皇帝进言,在乱世当中,没有人是绝对干净的,只要他还保持基本的良善,就可为我所用。二位应该明白,未来若是吴王即皇帝位,他身边最缺的就是人才。宇宙帮元老院一百零八人,能用的一共有五个,卢度世、盖吴、白广平、薛永宗、薛安都。这五个人各有所长,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抛弃,岂非亵渎天恩?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容忍他们,正是希望为未来的大汗留住这些人,只有这样,我鲜卑天下才能长治久安。也许在你们看来,我独孤尼在朝中颇有些霸道诡诈,我也不否认这一点。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在引荐人才方面,我将不避亲疏、不遗余力。”
羽、林二人这才明白,独孤尼放下架子专程来找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救下他多年心血栽培的宇宙帮这几个人。不过因为他的身份太敏感,不能直接露面,这才迫不得已来求他二人帮忙。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檀羽小声在林儿耳边道:“这独孤将军这样坦诚地说出他对人才的看法,倒是我颇为欣赏的。到底该怎么办,还是你决定吧,我都听你的。”
林儿闻言,便低头沉思起来。直过了半个时辰,才见她抬起头,态度明确地道:“要我同意可以,不过从现在开始,将军不得再干涉丁零的事。归顺后的宇宙帮人作何安排,也完全由我决定,你肯同意吗?”
独孤尼之前一直皱眉看着沉思的林儿,直到此时,他才展开笑颜,答道:“很好,此事就这么定了!”
第二十二回 围困
龙空山,据陈庆之传来的消息,位于黄河上游的阴山南麓。隔着黄河望过去,一座山峰高耸入云,那就是龙空山了。此处山路崎岖、曲折难行,虽也物资丰贸、出产甚广,奈何交通不利、难以运输。宇宙帮当年选在此处作为大本营,也正是看中了其地金银铜铁煤矿甚多,方便他们制造各种武器。
羽、林二人与那独孤尼商议一定,便与其余诸人一道,飞速前往龙空山。一路上,林儿方将独孤尼的话,向诸人复述了一遍。
黄龙咧着嘴道:“真讨厌真讨厌。师叔,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野心家,非要争来争去呢?”
林儿叹口气道:“我哪里晓得,我还不是被利用的。”
“那师叔打算如何处置那些宇宙帮的人呢?”
“我还没想好,也许让他们做些苦力来赎他们对丁零百姓犯下的罪孽吧。”
从统万城到龙空山,最快也要几天的辗转奔波。一路过来,林儿只感自己的身子都要颠散架了,檀羽的咳喘病也差点发作起来。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走走停停,待赶到黄河边时,战斗已进入焦灼状态。
义军的大营设在黄河西岸,远远地便能望见远处的龙空山。这时候,陈庆之和殷绍已经去了前线指挥作战,营中只留了三少主驻守。三少主听说诸人到了,连忙跑出营来相迎。见诸人满脸疲倦的样子,三少主心疼地道:“主母你们不是在朔方城等候吗?怎么却突然来了这里?”
林儿伸手扶住三少主,有气无力地道:“说来话长,有没有热水什么的?让我们先洗一洗吧?都快脏死了。”
三少主忙唤了营中下人为诸人准备干净的营帐和热水,一行人便各自洗浴,将这一路奔波的尘土洗净,这才聚到了大帐中用些饮食。
林儿一面吃东西,一面向三少主询问战事的情况。三少主便汇报道:“宇宙帮经过几次战斗折损,人数已经不足一万,实力远不及我军,所以只能固守住龙空山的上山要道,轻易不肯出来。那龙空山地势险峻,周围多是洞穴险谷,虽然我们的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若强行攻山,怕是损失也会很大。夫君和殷神棍商量着,现在着急的是宇宙帮而不是我们,他们固守一座孤山,存粮有限,若围它个把月,他那山中粮饷耗尽,自可不战而胜。所以他们去了龙空山下,打算依据山下的情势,设计一套阵法出来,让宇宙帮打也没法打、逃也无处逃。”
林儿点头道:“来的路上,阿姊也和我提到粮饷的事。围而不攻,的确是目前的上上之策,我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也不知子云和神棍在一起,会鼓捣出一个什么样神奇的阵法来,真是让人期待哩。”
三少主莞尔一笑,道:“他们两个神神秘秘的,前几天一直在画图纸,我也看不大懂他们画的什么,就感觉乱糟糟的,根本不像是一个阵法的样。”
林儿也笑道:“这样一说,我倒更加期待了。等我吃完饭,你带我去前线转转吧,让我开开眼界。”
诸人吃完东西,便随着三少主往前线阵营中去。一路走过来,就见整个营盘四处散乱,全无平日里四方工整的气度。林儿奇道:“子云用兵一向严谨,怎么这回这营这样凌乱不堪,这不是他的风格啊?”三少主却摇头道:“主母还是亲自去问夫君吧,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说话时,却见到了正在一个营盘门口踱步的大眼。大眼神色似很着急,像是碰到了什么难办的事。在他身旁,则是漂女和宝珠,二女正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大眼发急、却不相劝。
林儿便唤一声“美女”,漂女见是林儿来,从马扎上弹起来,三步并两步就跑到林儿面前,兴奋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不想来的吗?”林儿拉起她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滑,笑道:“想你了呗。”漂女哂道:“去去去,我又不是檀生,哪轮得到你想。不用问也知道,你肯定又碰到什么事了。”
林儿道:“还是你了解我,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过一会再和你说。反是你们,怎么坐在这营门口玩耍?大眼兄长他又怎么这样着急?”
漂女回头看看大眼和宝珠,喊冤道:“哪里是在玩耍啊,我们这叫枕戈待旦。”
“枕戈待旦?”林儿越发好奇起来。
“嗯。还不是怪三少主他男人,不停地叫我们换地方,没两三个时辰就要挪身。我和公主一商量,我俩索性拿个胡凳就坐在这儿,说一声要走,咱立刻就动身。”漂女解释道。
她身后的大眼也见到了林儿等人来此,一脸焦急的他便适时地抱怨起来:“打了这么多年仗,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战法。大军跑来跑去,不是冲阵、不是练兵,就这样无谓地跑。主母你说,这不是白白消耗将士们的体力吗?”
宝珠公主却比大眼更沉稳些,反而替陈庆之说起话来:“这就是陈将军领兵一直打胜仗的原因啊。如果一直用陈旧的阵法,又如何能以弱胜强、一路打到这龙空山脚下。”自从跟着陈庆之义军打下吴堡开始,宝珠对于陈庆之的统帅已是彻底心服。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女人总是比男人要更容易服气的。宝珠无论多么强势,她终究是个女子。
林儿听得三人的话,心中疑惑反而更甚了,奇道:“我们刚刚一路走过来,也见营盘散乱、全无章法,再听你们这一说,更加搞不懂了,子云这究竟闹的是哪一出啊。三少主还是带我去见你男人吧,让他来揭开真相。”
三少主微作一笑,这才领着羽、林等人继续往前走。陈庆之将大营设在了附近一座小山峰上,不过正如漂女说的,他们的营盘一直在换,连三少主都搞得糊里糊涂的,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来到大营。
刚一进营,却看到了奇异的一幕。陈庆之正一个人披头散发,手握天剑,像一个醉汉一般,正自起舞。旁边的殷绍,一手拿着他的小折扇慢慢摇,一手握着一个酒葫芦,酒气熏熏、正看着陈庆之傻傻地发笑。三少主领人走进大营时,殷绍眼也没抬,便向三少主叫道:“又该换了么?甲营至辰位……”原来他把三少主当成了传令的军士。
“神棍,是我。”林儿不等三少主开言,抢先唤道,“你们在做什么!”
殷绍回头,没有如他所愿看到传令兵,却看到了有些生气的林儿。他先是一愣,旋又忽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主母恕罪,都是子云兄让我饮酒的,不关我的事啊。”
林儿还以为他们喝酒是有什么原因,见殷绍这样,她不禁更加生气了,“大营里喝得烂醉,义军的军规都被你们坏掉了!快给我个解释!”
殷绍一脸无辜的模样,呆呆地道:“解释?解释什么啊?子云说,他这叫醉汉踱步、随机而动……”
刚一说完,林儿尚未反应,身后的檀羽已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拉起林儿的手就快步退出了大营。
林儿忙道:“阿兄做什么?”
檀羽一面走,一面小声道:“子云这阵法妙得很,这叫无招胜有招啊!”
第二十三回 无规
檀羽解释道:“刚刚一路走过来,我就在观察子云的营盘格局,虽然看起来毫无规律,但其中又似掩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奥秘。听殷神棍这样一说,我就完全明白了。林儿你想,现在的敌我态势,双方的优劣之处分别是什么?”
林儿想了想,道:“我们的优势当然是人数比宇宙帮多数倍,而且钱粮丰足。劣势嘛,我们初来乍到,对环境不太熟悉。宇宙帮盘踞龙空山多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必定都是了如指掌。”
“没错,相信子云和神棍也想到了这一点。现在我们已经对龙空山形成了包围之势,宇宙帮要想反击断无可能,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突围出去、在这丁零之地打游击。对我们而言,自然是要防止他们突围。可问题是,这里不是平原,重峦叠嶂、地形复杂,你根本不知道哪座山间、哪个洞里,就有一条通路。那么你说,如何才能尽可能地减低他们突围的概率呢?”
“所以要用这种胡乱排的阵法?”
“一个规则的营盘,对于两军正面交战,自然是必需的,因为有规则才能让兵士们尽可能地杀伤对手、减少互相干扰的可能。但是,规则的营盘也就必定存在漏洞,对于别有用心的人,就能从这些漏洞当中钻过去。与之相反,就是完全无规则的营盘,这就能最大程度地减少防守的死角,真正让敌人无机可乘。”
“那子云他们把营盘打乱不就好了吗?干吗非要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任何你看起来混乱的东西,未必真的是完全混乱。有时候因为一些人为的喜好,使得混乱的物事却显示出特定的规则。同样的道理,如果殷神棍一直在主导营盘的变化,一次两次似乎看不出规律,但多几次后,仍然会出现因为他个人的喜好而产生的规律。所以,不如把自己灌醉,让这样的规律尽可能少。在当前这样特殊的敌我形势和地理环境下,这无疑是最佳的应对策略,陈子云果然是个天才!”
林儿听完他长长的分析,不由得感叹道:“真不知道你们几个的心都是什么做的,竟会想出这么多奇怪的计策。算了,我还是去陪美女吧,她们的营盘变的时候,我也陪她们一起变。”
于是,林儿真个到了漂女的营中,陪她久违的好姊妹说话聊天,也陪着她们按照殷绍醉意中的指令不停地变换着阵地。不过,这样的变换真的很有效。接下来的两天,光是他们这一支小队,就抓了三四个企图逃逸的宇宙帮小分队。
另一方面,漂女也当着宝珠的面,将宝珠的想法告诉了林儿:“公主已经同意了,在这一战结束后,她就下嫁给大眼。仙姑,这下你可算成功当了回红娘哩。”
林儿则深深地向宝珠一礼,歉然道:“对不起,以前我贸贸然地拉郎配,让公主受委屈了。”
宝珠皱眉道:“林小君这样客气,看来还是没把宝珠当自己人,唉。”
林儿闻言,先是一愣,方才喜开笑颜,道:“对呀,我怎么一时发了昏,说出这样见外的话来。公主嫁给兄长,自然就是我们识乐斋的人了,以后也就是我们的好姊妹啊。太好了,我们这个大家庭,还在不断地壮大呢。让我来想想,应该给公主在识乐斋的房子起个什么名儿好。”
宝珠笑止道:“何必那么麻烦,我和李元挤一个屋就行了,反正她以后还未必会住那呢。”
林儿道:“这倒也是啊,嘻嘻。”说罢,三女便一齐笑了。
又过了两天。这天夜里,突然从慕聩所部传来一个消息:慕聩亲手抓了一个宇宙帮的,武功很高,应该是一条大鱼。慕聩自从慕利延死后,一直憋着劲,所以一点余地没留,直接将那人一只手膀卸了。
林儿闻报,便叫其人将“大鱼”带过来给她看。不多时,慕聩亲自押着人走了过来,果见其人身上血肉模糊,不仅一条膀子没了,下肢也全都是血,没想到慕聩还动用了古老的刖刑。
林儿见此惨状,皱眉道:“宇宙帮虽然可恨,但也不致受此酷刑的,二坞主做过头了。”
谁知慕聩却毫无同情,毅然道:“兄弟如手足。宇宙帮杀我兄弟,我也要断其手足。主母若觉得我做过了头,冤冤相报,我愿以自己的双手双腿还他。”
林儿固知慕聩一身的江湖痞气,即使受真虚多年影响,也丝毫未见改变。她只能挥挥手,温言道:“做就做了吧,哪还有自残的道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物,值得你这样用力?”
慕聩尚未回话,身后的宝珠已经小声提醒她道:“这就是宇宙帮的副帮主、天台王盖吴。据说宇宙帮帮主向自由是个女人,一向不在山中,这盖吴就是实际的帮主。”
林儿恍然大悟,便道:“头儿都被我们抓了,这下宇宙帮真可以土崩瓦解了。兀那盖吴,我来问你,你可愿投降吗?”
盖吴是个魁梧的汉子,一看就是常年练武的,宇宙帮以他为首,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行武出身。不过这时已经被断去手足的盖吴,没了一丝生气,只是无谓地点点头。
林儿想起了独孤尼的要求,这才对漂女道:“替他医治吧。”
这几天里,林儿早将独孤尼的事和漂女等人说了。一开始,大家固然很难接受要招安宇宙帮的事,可到了后来,大家也都明白,除了招安,其实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这时候,漂女虽不情愿,还是让手下医官替盖吴敷上了草药,又给他扎针运气,这才给他拣回一条命来。
于是,就有军士用板车将盖吴推到了龙空山下、宇宙帮的山门处。山里的守军见自己的天台王已成此状,哪里还有再战的勇气,当即开了山门投降。为首的降将,宝珠也认得,正是那个害死慕利延的白广平。
陈庆之代表林儿接受了宇宙帮降表。降表上写明,宇宙帮众的生死,完全由武林盟主檀林决定。
盘踞龙空山十余年的宇宙帮,就这样兵不血刃地倒在了陈庆之神奇的阵法之中。历时近半年的剿灭宇宙帮之战,以林儿义军的完胜,宣告结束。
第二十四回 解散
不仅义军诸部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就是战败的宇宙帮,也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那样嚣张,他们以为他们在丁零的根基已深,绝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义军能够匹敌的。但是,他们的对手,以林儿为首的识乐斋人,做到了。
这一战之后,没有人再敢怀疑这群年轻人。即便他贵为朝中要员,抑或江湖泰斗,当他面对识乐斋的年轻人时,也要肃然起敬。这群人,凭借他们的精诚团结和过人智慧,赢得了全天下的尊重。
战事过后,自然是讨论宇宙帮降军的处置和数万义军的去留问题。静轮宫寇谦之、荒土盟吕罗汉、宝珠公主和她的丁零各部族,都早早地派人来知会了林儿。战争结束,他们就要立刻返回各自的老家,并不多耽搁,降军的处置也全由盟主一力主持。
林儿自然是责成高长恭,将从龙空山缴获的武器和物资,按照一定的比例,平分给静轮宫、荒土盟、丁零诸部和义军各支人马。
义军的组成主要分三部分。一部是江湖闲散的武师,这些人来丁零本就是想讨些名声,战斗结束自然是分了钱各回中原。一部是之前的宇宙帮降军,他们的处置自然和龙空山最后的降军一起。一部则是就地招募的乡勇,这些人最是麻烦,若放他们回乡,则战争中沾染的戾气不利于乡内和睦,若让他们继续保持建制,则不知该如何养这支军队。
林儿思索再三,还是将这些人马交到了宝珠的手上。宝珠的丁零部族军这些年对抗宇宙帮损失惨重,如今还有战力的也就一万出头。丁零复国后,亟需一支军队来稳定其部族局势,这支人马的保留,自然是极大地帮了宝珠的忙。
当然,义军统领之一的慕聩自然要卸去军职。他早已和林儿说过,战后他要先回麦积山面壁思过,然后便将慕利延的骨灰送回上邽的忠烈祠供奉。至于报仇的事,他将盖吴手足尽毁,也平息了心中的怒火,没有必要再赶尽杀绝。
而刘乙、陈季等十三名上邽出去的静轮宫子弟,此次战争中从训练到征战,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时候,林儿少不得要好生勉励他们一番。义军归入宝珠麾下后,他们就要回上邽去了。陈庆之见此,便力邀他们与火炎焱一道,加入自己的侯家堡。陈庆之已手书一封家书让他们回上邽交给自己的元配妻子甘氏,让其好生安顿这些人。同时,他也将三少主的事告知甘氏,让她如果愿意,随时可到吴堡附近的识乐斋相聚。
接下来,才是讨论如何处置宇宙帮降军的事。降军加在一起,约有两万人,其中还活着的元老剩余五十几个,包括已经被俘的卢度世、盖吴、白广平、薛永宗、薛安都、庞法起等。薛永宗和薛安都自被俘后便一路随军到了龙空山前线,盖吴被害致残,他二人就向陈庆之请命,要求终生陪在盖吴身边照料。陈庆之见他两个还算有些良心,也就做个顺水人情依允了。
林儿心想着,这烫手山芋自己接手总是难办,也就将这些元老们秘密送往了京城,让独孤尼自己去想办法处置。至于被他们奴役多年的宇宙帮众,则分配到了宝珠麾下各部族,让他们在被战争摧毁的丁零各地做些苦力,一来弥补其自身的罪孽,二来也为复国后的丁零多出些力,让其尽快恢复元气。
一切处置妥当,识乐斋诸人就要离开龙空山,回识乐斋去了。这时候,宝珠找到了林儿,对她道:“我和敕勒部的李文通他们商量过了,打算将丁零主聚居地南迁至吴堡。这一来可以离我们识乐斋近一些,二来也与中原的交通更加便利,方便我们的发展。”
林儿知道,宝珠已经决定下嫁,自然是要和自己未来的夫君在一起。聚居地若离得太远,总是难办。这样安排,自然就方便多了,所以林儿也就微笑同意,没有意见。
于是,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踏上了回归识乐斋的道路。他们要加快脚步,这才能赶上仙姬的孩子出生。战争之中,他们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悲剧,只有新生,才能让人看到希望。所以即便再累,他们也要以最快速度回去。
经过统万城时,他们见到了吴王。吴王知道这里是诸人的必经之地,所以一直没走,一定要等着他们回来。当然,还有一个人一直陪着他,自然就是李元了。
李元见到宝珠,脸上一阵红,犹豫了半天才小声道:“师姊,殿下说让我嫁给他……”
宝珠看着李元美丽又害羞的脸颊,正色道:“你是我们丁零的公主,殿下要娶你,自然要下国书才行,岂能这么容易就嫁给了他。”
“啊,”李元脸显不安的神情,“可我已经答应他了……”
黄龙则在一旁替她出主意:“元阿姊干吗不去求我师父,他说话才管用哩。”
檀羽愕然道:“你这小女,又在出什么鬼点子?”
黄龙“嘻嘻”一笑,道:“吴王是你的弟子,他的婚事你当然有说话的权力啊。至于说国书嘛,这回你帮了独孤将军这么大的忙,他总要有点回报吧?你只要写封信去平城,国书不就有了吗?”
他刚说完,李元还未反应,吴王便抢先跪到了檀羽面前,祈求道:“师尊明鉴,弟子和元公主虽相识不久,可这些时日朝夕相对,弟子对她已是刻骨铭心的爱,若能娶了元公主,弟子此生必全心全意待她,请师尊成全我们两个。”
檀羽听他这样说了,哪有不帮忙的道理,当即便手书一封信交在他手。吴王接过信,过去拉着李元的手,深情地道了声:“等我!”便骑上快马,飞奔回京城去了。
李元看着吴王远去的背影,一脸不舍的表情。林儿见状,知她已和吴王相爱至深,便拉着她手道:“先回识乐斋吧?安安心心在你的牡丹阁中,等着做你的吴王妃。”
李元微笑着点点头,也就和令华、宝珠一起,随着诸人,返回吴堡的识乐斋。那里,仙姬即将足月临盆,兰英和寻阳的肚子也日渐鼓起来。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着。
(第二十卷完)
第二十一卷 第一回 大势
“哇呜……哇呜……”
“生了生了,是个小女。”“长得像陶家阿兄哎。”“我觉得像三少主啊,你看这眉毛、这眼睛,真俊。”
婴儿的啼哭声刚刚响起,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便议论开了。议论了半天,大家得出结论,婴儿既不像父亲陶贞宝,也不像母亲仙姬,竟然是像三少主。
三少主和陶贞宝到底是不是姊弟现在还没有定论,而且就算是,也只是一半的血脉,所以三少主顶多只算婴儿的半个姑姑。小女们的结论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不过无论如何,三少主还是最开心的。
当然,对于父亲陶贞宝来说,他还有一项最大的权利,就是给婴儿起名。
按照檀羽的约定,所有的小孩都要取“乐”字辈。小孩还没出生时,诸女便议论了好久,到底应该给这个老大取个什么名。最后,当然是父亲拿主意,陶贞宝和令晖躲在房里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给小女取名“乐今”,寓意着让她感受当下的快乐。
自从龙空山回来,识乐斋的好事便接连而来。先是三少主有了身孕,借着她的喜气,木兰、令晖也都怀上了。小乐今出生后没几天,就从北朝平城传来消息,拓跋焘已经颁旨赐婚,迎娶元公主的队伍已经在来丁零的路上了。大眼则和念双约定,等李元出嫁的时候,他们两对的婚事也同时办,这才叫喜上加喜啊。
识乐斋一片喜庆,整个天下就不那么平静了。独孤尼定下的收服宇宙帮、逼出幕后真凶的计策的确很成功。在龙空山被林儿义军用几乎零损失拿下后,天下舆论哗然,林儿的地位也超过了平定宛城之后便进入中枢的军神乙浑,成为北朝最具声望的三军统帅。世人无不知晓,水心仙子周围,有三杰七侠十二钗,具备通天彻地之能。坊间的说书人,更是将剿灭宇宙帮的事迹编进了书里,其中多有夸张的成分,也将识乐斋的名声推到了顶点。
有些人的确是坐不住了。从中原传来的消息是,上次檀羽等人离开赵郡时,宛城之乱的流民曾和陇西帮在李氏祠堂发生过冲突,被匆忙赶回去的李灵用武力平定,自那以后那些人就一直在酝酿着动乱。在宇宙帮被剿灭的当天,他们和十几年前的北海帮余孽一道,发动了在宛城附近的起义。起义的名头是“清君侧”,他们说,宇宙帮其实根本没有被剿,元老院的几十个元老通通去了平城,他们正在祸乱鲜卑朝廷。于是,起义军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碰到身着丁零服饰的,通通杀害。这一浪潮立即席卷整个北朝,许多地方都有地痞流氓组织闹事,到后来,被杀的不光是丁零人,连许多鲜卑人也都遭了难。
一些小的地方,起义还可被当地镇压,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但有的地方却是愈演愈烈,眼看就要出大事了。独孤尼虽然料到了开始,却没料到结局,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鲜卑皇朝,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稳定。
但这些都在檀羽的意料之中。他不像独孤尼,独孤尼十几年前曾游走天下,后来官至中枢,便少有和下层接触的机会。而檀羽却是一路用自己的双脚走过来的,对世情民风十分了解。拓跋鲜卑是在五胡之乱的动荡之世中建立起来的,根基并不牢固,自建国开始,整个天下就几乎没有消停过。战争带来的灾难,虽然表面上可以用城池的恢复、生活的安定来弥补,但正如他在汉中时听鲍照说的,真正改变的是人心。五胡乱华以前,汉晋繁华之世,乡里乡亲都是互帮互助,路上遇到有人被抢,立即群起而攻之。可是战乱一旦开始,人人想的都是自保,再没了这样的人情,道德也就日渐沦丧。再加上玄谈之风仍然盛行,说话的人多了、放厥词的人多了,做事的却少了。于是,投机者也开始增加,这些人都是食腐者,混乱才会给他们带来翻身的机会。所以直到此时此刻,檀羽“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人心”的终极任务,仍然道远路艰。
令檀羽也没料到的,是元老院的消息如何被泄漏出去。林儿决定将元老们送交独孤尼,除了识乐斋,便只有负责押送的几十个义军军士知道。这些人无疑是陈庆之精心挑选的忠诚之士,不可能泄漏这样的机密。于是,怀疑的重点就落到了独孤尼那边,一定是独孤尼的手下有奸细,才导致机密泄漏。林儿派高长恭去多方打听,才知是薛安都和庞法起几个人到平城后不久即叛逃去了南朝,机密正是他们泄漏的。林儿闻言,除了心里再一次鄙夷独孤尼的愚蠢之至,也没有其它好的办法。
这次叛逃的确是致命的,新北海帮就是依靠这样一个言论,便叫北朝产生了混乱,让独孤尼措手不及。没有个把月工夫,宛城等地再次沦陷。看样子,这么多年以来,北朝东征西战,虽然平定了北凉、北燕等多个国家,也削弱了柔然、仇池的实力,然而常年征战也让整个北朝并不强大的国力日渐衰微。而新的北海帮也比之前的乱军更有进取心,他们的目标显然是整个北朝,他们要在五胡乱华多年之后,再掀风浪。看来,独孤尼这一回是玩大了。
林儿已经很久不过问朝廷的事了。龙空山回来后,她感到的是身心俱疲,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和漂女她们游山玩水。丁零之地,风景极美,这样的风景,足够治愈因战争而伤的人心。所以林儿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
檀羽则忙着干点别的事,他想写书。自在南朝出版《立心》、《立命》之后,他就一直奔波,没有静下心来写点东西。如今又是一年多过去,他走过了更多地方,接触了更多的人和事,对于天下大势又有了新的阐发,他要把这些想法都写下来,好给这混乱的世界一些清宁的空气。书名都拟好了,叫《立学》。可是,虽有了书名,他却怎么都提不起笔。一方面,自己的两位小君即将临盆,他这快要当阿爹的人,自然有得忙了。另一方面,不时从中原传来的不好消息,也时刻烦扰着他的心,他始终难以平复下心绪,写一点什么。
英、寻二女看出了他的忧虑,可又大着肚子,没法像在南朝时那样帮他。有一次,二女和宝珠公主闲聊时,便谈起了檀羽的不安。
宝珠想也没想,便道:“檀先生也是大儒,为何不去寻隐儒崔先生探讨一番?崔先生学富五车,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檀先生与他,必能成为知己的。”
兰英闻言大喜,当时就将宝珠的建议转告了檀羽。檀羽之前一直忙碌,经这提醒,才想起来在新建识乐斋时曾发见的那块牛盼春留下的碑,碑上正是关于崔博陵的消息。这时候难得闲下来,当然便应该去拜访这位与自己师尊齐名的大儒了。于是檀羽当即决定,等宝珠她们的婚事一过,就去隐儒山庄拜访崔绰。
七夕过后,迎娶李元的使团很快就要到了。
李元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识乐斋里,哪也没有去。在她心中,兴奋和不舍同时存在。兴奋,自然是因为即将嫁为人妇,从此便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不舍,则是因为识乐斋的温馨。她从小只是个孤儿,在紫柏山受到的委屈远大于快乐。后来到了丁零,虽然有宝珠一直带着她,可始终没有一个温暖的家。直到进入识乐斋后,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这里是和她一样快乐的一群年轻人,她热爱他们,热爱这里。
当然,她也是从识乐斋里走出来的王妃,诸女自然要用最高的标准妆扮她们的元公主。早在刚回识乐斋时,林儿在写给綦毋怀文的书信中,就叫綦毋特意从长安捎了胭脂过来。这些胭脂是水冰淼专门为识乐斋制作的,可谓耗尽心血、天下独一无二。识乐斋里美女如云,打扮出来的元公主,那绝对是明艳不可方物,让人难以逼视。
另外一个除了开心还是开心的,就是双妹了。慕聩回麦积山后,将她和念双的事报告了玄高方丈,玄高还专门命人送了一张亲笔字画过来,作为自己徒弟的聘礼。字画虽然简单,却是玄高的认可,自然是最为隆重的礼物了。双妹已经连续一个月,脸上没有脱离过笑容。一向朴素的她,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套奢华的嫁衣。
唯一有些心烦的是宝珠,她的事情太多了。丁零所有地方都要重建,虽有高长恭、和其奴这些治国能人相助,她依然是操不完的心。即使北朝迎娶李元的事,国书也要先递到她那里核准。现在,她还得忙活着把自己嫁出去,嫁的人,还是一个不怎么爱干净的大眼。虽然大眼经过诸女的改造,已经比以前行武时期要干净多了,可是在有洁癖的宝珠那里,依然不合格。为此,宝珠也不知生了多少闷气。
第二回 出嫁
七月二十六,岁德贵人,日家吉神为上妙之合,宜嫁娶。
识乐斋今天装饰一新,黄泥垫道,净水泼街,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檀羽亲笔题写的对联贴上了门楹。由于识乐斋离吴堡并不算远,又位于南下北上的官道边,附近很快就聚集起了足够多的乡民。现在在丁零,识乐斋几乎可称无冕之王,地位完全等同于一个族长。今天是识乐斋的大喜日子,来凑热闹、沾喜庆的乡民都快要将门槛踏破了。作为随元公主出嫁的丁零使团,丁零各部族以李文通为首,均要亲自前来观礼。此时则被安排在客堂,由高长恭、陈庆之等人负责接待。
正午时分,迎娶元公主的使团来到了识乐斋门口,檀羽和林儿出门相迎。那使臣下了马,不及宣读国书,当先却向羽、林二人一拜。诸人无不诧异,待其人起身时,这才看清模样。原来这个使臣就是当初上邽围城时,那个被派入城来做说客的天朝上使古弼。
“古上官?”林儿见是来了这个人,便半带讥讽地道,“这些年可又高升了吧?”
古弼自是一脸的尴尬,忙向林儿赔礼道:“仙子在上,还请恕小人当年失言之罪。那时候小人说了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你大人大量,还请海涵。”
林儿笑道:“这是哪里话,古上官当初那些话可是一点都没错呢。到今天为止,我这乡下村姑也还没得见北朝皇帝的机会不是?”
古弼咽了口唾沫,小声回道:“那是仙子自己不愿意,以你现在的名望,想见陛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嘛。当时的话都是小人有眼无珠,此次小人特意请旨来做这个使臣,就是想借机向仙子道声歉意。”
林儿心下自然明白,自己现在的地位已非比当年,这些当官的个个都是趋利避害,若不趁早和自己消解仇恨,那这仕途也就凶险了。于是林儿微作一笑,道:“古上官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哪里会在乎你当时那几句话。我不忿的,只是你们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当初我和阿兄位卑言轻,自然由得你们轻蔑,现在我们显达了,你们就来讨好巴结。可是,我们这一路的功勋,很大程度上和运道有关。天下不得志的有才之人多的是,也不知被像你这样的庸人奚落了多少。如果你当初能口下留些德,也许我还不会这样愤恨北朝的朝廷。”
古弼闻言,只能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都怪小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才让仙子如此生气。小人有这番教训,以后再也不敢说轻狂的话了。”
林儿将手一摆,道:“算了算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懒得和你较这个劲,你还是赶紧宣读国书吧。元公主在里面都等得不耐烦了。”
古弼这才哆哆嗦嗦地将国书请出,宣读完毕,方进了门。
嫁公主,自然不同于普通人,一应出嫁礼仪一样都不能少。好在檀羽便是古礼的行家,在古代繁琐的昏礼基础上,做了必要的简化,但古礼威仪却丝毫不减。
李元是个孤儿,没有爷娘。檀羽因是吴王的师尊,当年又是他亲手从李敬爱的火刑架上救下李元,是其救命恩人,恩同再造,故而就由他作为主人和夫家过礼。另一边,三少主种植的竹林中,专门精挑细选的竹条编成笲筐,丁零特别出产的各色干果置于其中,李元手捧着出门,就是她未来要在平城敬献的礼物。至于嫁妆和随行媵女,早由高长恭一应办妥。丁零作为匈奴的一个部族,本就和鲜卑沾着亲,此次送与北朝皇帝的礼物自然是少不了的。
吉时到,李元又和令华诸女抱着哭了一回,这才坐上了花轿,随同迎亲使团一道,便赴北朝京城平城去了。再过不久,她就将正式被册封为吴王妃。
与此同时,还有另两对新人也要步入婚姻的礼堂。对念双和双妹来说,仪式要简单得多,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厮守,便是梦中最向往的事。所以双妹特意选了吴堡附近的一座佛寺作为他们成婚的礼堂。毕竟他们都是麦积山正宗的弟子,在佛菩萨面前立下誓言,这是最重要的。
杨大眼就要麻烦多了。他娶的也是公主,可他自己并非王子,所以只能算入赘。为此,杨懿、殷绍这几个单身汉还笑了他好一阵子,当然,这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表现。
说归说,槐沙集的兄弟们还是为大眼精心挑选了礼服和聘仪,然后簇拥着他去向潘宝珠求婚。宝珠在丁零也是受众人爱戴的,此时公主要出嫁了,她的部曲们少不得也要好生难为一番新夫婿。大眼虽然在战场上勇不可当,可是口才学识就不如檀羽这些文人了,虽然有殷绍、杨懿帮衬,但还是没少在宝珠面前出丑。索性的是,这一切只是一个仪式,大眼还是顺利抱得了美人归。
至于识乐斋内,一众男人们少不得要饮酒为乐。剿灭宇宙帮的一场战斗,让这些兄弟们感受到了生死与共的同袍之情,若没有酒,如何能挥洒这样的豪情。
可惜的是,今晚他们就没有美食可以享用了。兰英和寻阳这两个大肚子,必须要躲在蔷薇苑里避嫌。双妹是新娘,显然没可能下厨再烧几道美味出来。
还是和其奴会自娱自乐,一面端着酒狂灌,一面醉眼迷糊地道:“好奇啊好奇,双兄和韩小君都是八袋实力,你们说,他俩若是比武,谁更厉害些?”
韩均这时也喝得酩酊大醉,便高调地道:“那还用说,小熙那厮哪是我小君的对手。”
为了这话,全身酒气熏天的念双差点没真去找木兰比试一场。木兰此时也怀了身孕,固然无法动武,即便身子灵活时,她又岂会真个和念双打架。在她那里,武艺只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对于自己人,还是温柔些好。当然,对韩均除外。那句话的后果,是韩均三天没能进她的房门。
韩均是没能进房,只能披星戴月露宿花溪边上。他还有一个难兄难弟,叫杨大眼。新婚当晚,他就被新娘子赶出了房,理由是,他的手太脏……
次日一早,檀羽携着寻阳到花溪边读书时,就见到了两条长人一左一右并排躺着,轰隆的鼾声吓坏了寻阳。
檀羽连忙过去叫醒大眼,笑问道:“二郎睡这儿是他活该,大眼你这新婚燕尔的,怎么也睡在外面了?”
大眼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叹了口气道:“宝公主的脾气真是让我捉摸不透啊。”
“怎么了?”檀羽忍不住好奇起来。
大眼无奈地道:“宝公主不是爱干净吗?昨晚洞房的时候,我就特意想着表现一下,把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擦了一遍。可公主却问我为什么要自己擦,不让仆人帮忙。我说,平时看公主打扫自己房间时都是亲力亲为的,所以我也就自己动手了。可公主却说,她打扫房间只扫地、从不擦桌子。我问为什么,她说,扫地是用笤帚,笤帚的把手自然是干干净净的,可擦桌子却要用抹布,抹布碰到手上,自然是脏兮兮的了……”
羽、寻二人闻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固知宝珠有洁癖,但洁癖到这个程度,还真是世间的极品啊。这个笑话,此后也在识乐斋中一直留传着,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第三回 奇女
忙完这一阵后,檀羽方才踏上了寻找崔绰的道路。
崔绰,博陵崔氏,隐儒,据说是天底下最接近大师的人。檀羽要完成自己的《立学》一书,请这样一个学贯古今的大儒指点,是非常有必要的。
林儿自然是要陪同前往的,一向好事的黄龙和漂女也吵着同去,新婚燕尔的念双夫妇,则仍作随行的护卫。
据牛盼春的指点,崔绰的隐儒山庄是在识乐斋往北百多里。到那之前,先要经过柔情峡谷,回答其中设下的问题。听宝珠说,那柔情峡谷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即使不寻隐儒的人,也经常去那里玩耍,附近的农民还因此赚了不少小钱。
这时候没了战争的紧迫,没了世事的纷扰,诸人就当游山玩水,所以速度放得很慢,一天只走二三十里。沿途美丽的风光自然是一网打尽。
林儿欣赏着美景,心中就生出了奇怪的想法来:“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的赚钱的主意,嘿嘿。”
黄龙奇道:“赚钱的主意?师叔又不缺钱,赚钱做什么?”
林儿道:“哎呀,小美女真是的,我又不是要自己赚钱,只是一个主意嘛。你们难道没觉得,崔隐儒这个做法很有噱头吗?利用一些谜题来吸引游人的注意。这样有问有答的形式,可比单纯看风景要有趣得多啊。”
漂女首先明白过来,回道:“仙姑的意思是,这些谜题相当于向导,而且比向导还要更有趣些。当然了,最好谜题再多换换,这样就更好了。”
走了三四天后,一行人才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柔情峡谷。
这是一个谷地,长长的一条谷道,中间是潺潺的溪流,两边是葱郁的树木,浓烈的花香飘来,鸟儿的歌声传来,让这里变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美丽胜景。
谷口处,是一个大理石牌坊,上书四个字:“柔情峡谷”,旁边还有一首诗,写的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诗经·卫风·硕人》中的名句,勾勒出了中国古代标准的美女模样。
黄龙指着诗句,奇道:“这怎么是《诗经》中描写美女庄姜的句子?难道说,这里的谜题都和美女有关?”
漂女道:“我觉得是的。你看这个‘柔情’两个字,分明是说这里的事物都和女子有关嘛。好期待呀,我们快进去吧。”
当下,一行六人便下了行屋,步行进入了这柔情峡谷中。
沿路的美景诸人自然要好生玩味一番,但走不久,就有一个石碑出现在诸人眼前。诸人定睛去看,就见石碑上赫然是两个大字——“贤女”。大字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
“臻于完美的女子。美丽、华贵、聪明、持家,她懂得舍弃什么、珍惜什么,她从人海茫茫中找到了另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完美男人,所以历史是属于她的。”
再往下,就是一块白色的小汉白玉方块,一支蘸满墨水的笔放在旁边。很显然,上面那一段话,就是谜面,谜底应该是某个德才兼备的女子,而答案,就应该写在小方块处。
黄龙刚读了一遍,就如恍然大悟一般,道:“这还不简单,这不就是师叔吗?”
诸人听她这样说,再去读那几句话,还真是完全能对应上呢。唯林儿却道:“哪有啊,前面那个牌坊上分明提示得很明确呀,这里的人物肯定都是历史上的美女。我又不是,如何会是我呢。你们快再想再想。”
诸人想想也是,便都回头看向了檀羽。应付这种谜题,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檀羽也不客气,直接走了过去,提起笔就在石碑上写下一个名字——阴丽华。
诸人见到这个名字,再和谜面一对比,果然便是如此。汉光武帝皇后阴丽华,母仪天下。她的一生专享隆宠,她所爱的,是历史上一位杰出的皇帝,是那个说出“娶妻当得阴丽华”的男人,这一句话让她在历史长卷中与“幸福”二字唯一地联系在一起。她为人谦和、礼让,曾长时间将皇后之位让于郭圣通。她教子有方,其子孙开创了后汉鼎盛的明章之治。一个女子能想到的所有幸福人生,在她身上都发生了,天下哪还有比她更完美的呢。
只有林儿对此却怆然若有所失。自己真的找到了值得托付终生的完美男人吗?也许是的,但也许不是这一世。
答完第一题,六人又继续向前走,不多时,便出现了第二块石碑。同样的石碑,同样是“贤女”,谜面却变了:
“另一个完美女子。完美来自才情、完美来自朴素、完美来自守候,她是那黑暗中昭显光明的女子。敬告那些天命不凡的男子,魂牵梦绕的完美女子其实不就在身边吗?”
黄龙刚一看完,就嘻嘻地笑了起来。旁边漂女见状,便也笑道:“小美女,我知道你的小心里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这不是说的你大师娘吗?”
黄龙睁大了眼,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漂女道:“‘天命不凡’这四个字,除了形容檀生,天下还有谁配得上。再一看,才情、朴素、守候,可不就是檀嫂嘛。”
不过,有了上一石碑的经验,林儿也有破解谜题的法门,稍一联想,她心中也有了答案,就在石碑上写下两个字——班昭。
汉代班氏家族中的一位大才女,一部《女诫》让她与“三从四德”紧密相连。然而谁又想过,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走向前台的女子。她不是任何男人的附庸,她独立地思考和写作,恭谨俭约、举止合仪。这样一位女子,堪称世之贤者。
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见到了第三块石碑,这回的谜题是:
“她完美地存在于历史中。她从汉宫走出来,走向了整个天下。她如此柔弱,但在那柔弱的肩膀上担当着的,却是一个文明的重。”
“这回我知道答案!”双妹难得地抢先发言道,“这一定是寻阳公主呀,寻阳公主是南朝公主,如今却在北朝。她本是柔弱女子,却一次次拯救我们,她是我们识乐斋最了不起的人。可是,历史上这个美女又该是谁呢?”
林儿微笑着赞许道:“从汉宫走到天下的、最著名的美女,莫过于王昭君了。双妹去写下这名字吧?”
双妹闻言,便过去提了笔,写下“王昭君”三字。
再继续走,就是第四块石碑了。不过,还没到时,漂女已经先发言了:“前三块碑,檀生的小妹和两个小君都在了,这第四块碑会是谁呢?”黄龙道:“肯定是漂女阿姊呀,你是师父的义妹嘛。”
不过,答案却并不如她们所料,因为谜题写的是:
“也许她才是温柔而痴情的传统女子典型。为了自己的所爱,她义无反顾。因为父兄身上那无谓的懦弱,才反衬出这个女子的勇气与完美。”
漂女看完谜面,嘟着嘴道:“小美女,我又开始讨厌你了。原来檀生第四个亲近的人是你呀。”
黄龙忙求情道:“别生气嘛,这个根本就不是按师父亲近之人的顺序排的啦。再说,这句话根本就和我不一样的,不信你问师父。”说着她忙向檀羽求助。
檀羽也一边安慰漂女,一边想答案,不多时,便听他道:“我猜这个说的,应该是卓文君。不顾父兄反对,毅然追求自己与司马相如的爱情。论‘勇气’二字,非她莫属了。”
于是,他便过去提起笔来,写下“卓文君”的名字。
第四回 评语
六人再往前走,谜题的难度也跟着提高了。第五块石碑,大字也发生了改变,写的是“奇女”二字。谜面则是:
“侠、大侠、真正的大侠,其实就这么简单。她可以没有超强的武力,她可以不需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但她一定有那与生俱来的智慧与勇气。”
林儿看着谜题想了半天,这才迟疑着道:“如果去和我们识乐十二钗对应,那倒简单,指的自然是木兰阿姊。木兰阿姊曾经武功尽失,可身上的豪侠气势却丝毫未减,加上她文至上品、武至八袋,完全配得上这几句话。但若是历史人物,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样一位。”
檀羽亦有些犹豫难决,半晌方道:“要说论得上文武全才的女子,只有《吴越春秋》中所提到的‘越女’。这位越女不仅剑术精湛,而且剑道一绝。越王向她问剑道,她说:‘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道,内实精神,外示定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气候,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虎。追形逐日,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顺逆,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一个江湖女剑客,能有如此认识,即便横行天下的大侠,想来也是及不上的。”
林儿道:“这个似乎有点偏门,但也没有更好的想法了,那就写上去吧。”
檀羽又想了一阵,这才将“越女”二字写上。
第六块石碑,上面写的是:
“人淡若兰,她并不拥有超强的权势,甚至自身也难保全。但凭借她内心中难以压抑的过人才情,去追求自己内心的幸福,又岂是旁人能做到的。”
这一个题目并不复杂,因为“人淡若兰”四个字就暴露了她的名姓。《璇玑图》的作者,中国诗歌史上最惊才绝艳的回文诗,便是出自这个南北朝女诗人苏蕙之手。
可是,当林儿在石碑上写下“苏若兰”三字时,她却沉吟道:“虽然这谜题也可用来形容阿姊这个大才女,但我相信,阿姊和师弟这一生一定是幸福美满的,不会像苏若兰那样需要写一首回文诗,来让她那负心的夫君回心转意。”
第七块石碑,谜面是:
“她既是权倾天下的一代女杰,又是一个柔弱的痴女。只因为她手中所拥有的,是无数人的命运,所以她必须选择坚强。”
“这是三少主吧?”漂女一路看过来,可她却有些失望,因为她自己的评语好像还没有出现。
黄龙则继续安慰她:“前一段是贤女,这一段是奇女。漂女阿姊是可爱型的,不算奇女。”
漂女哂道:“小美女乱讲,我怎么变成可爱的了,你们不是都说我是‘蛇蝎美人’吗?算了算了,还是等檀生想正确答案吧。”
檀羽却在这时迟疑起来:“要说的话,历史上有权有势的女子不少,有好几位太后都符合这条谜面,一时半会我也拿不定主意。”
林儿则道:“如果按照之前的规律,这每个题真的都和我们识乐斋有关的话,那么这一条自然说的就是三少主。三少主是伊吾城中最具权威的,就连李敬爱这样的恶尼,都要为保护她而受伤。可她又充满小女心性,不仅私自跑到仇池去找陈子云,还选择在李氏宗祠完婚。按这样的出身和经历来推测,最接近的就应该是秦宣太后、芈八子了。”
檀羽听她的分析,又和谜题一比对,方觉有理,也就写下了“芈八子”的名字。
再往前走,第八块石碑的内容是:
“她是一个美人,却因武功而闻名于世。然而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她留给这个世间最宝贵的财富,是坚贞与不屈。”
林儿刚一看完,便笑道:“这里的谜题更新得还挺快啊,连刚刚加入我们识乐斋的宝珠公主都有了。历史上这个美女将军是谁呢?”
“前秦高帝苻登的毛皇后,美丽过人、勇武敢战,却被后秦皇帝污辱而死,真是莫大的遗憾啊。”一边说,檀羽已经过去,写下“毛皇后”三个字。
林儿见此,点头道:“宝珠公主一定不会像毛皇后那样的结局。”
檀羽早就知道林儿心中的喜怒,也就微作一笑,继续往前走去。
接下来的一组石碑,就变成了“美女”。第九块石碑上这样写的:
“她只是一个长得有些漂亮的女子。然而她的生命,只是为了一个阴险的计谋。他们都说那是很好的,可她并不喜欢。”
“这句话我好喜欢,是说谁呀?”漂女刚看完,就忍不住赞了一句。
檀羽则一边往石碑上写下“貂蝉”的名字,一边赞道:“这说的应该是离间董卓和吕布的那个美女,名叫貂蝉。我们识乐斋的小师太,也是一个普通农家女子,从小接受奸细的训练。她被派到我们身边,本是为了害我们。但是好在,她的善心改变了她,也改变了我们。看来,还是我们识乐斋的女子更加幸福啊。”
再往前,就看到了第十块石碑。这一次,羽、林四人几乎同时回头看向了念双夫妇,因为石碑上写的是:
“郎是旷古奇才、女有倾国之貌。分明两情相悦、互无猜疑的爱情,却被太多的人和事所累。那最美的画面,还留在谁的心中。”
念双和双妹互相深情地对望,他们当然也看懂了石碑的内容,想起了当初隐仙岩的甜蜜、想起了当初的挣扎和纠结,一路走来,如何不唏嘘感慨呢。
不过,最麻烦的是,这个谜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林儿问道:“可称为旷古奇才、倾国之貌、两情相悦的,这会是谁啊?”
这一回,可着实难倒羽、林二人。其实,能用倾国之貌来形容的,也就那么几位,可要加上其它限制条件,就很难找到符合的了。
两人想了很久,这才听檀羽道:“想来想去,也只有范蠡和西施满足所有条件了。范蠡无疑是旷古奇才,西施无疑是倾国之貌,而且两个人一见倾心、亘古未变。那最美的画面,无论西子捧心,还是泛舟江湖,都让人感动啊。”
经他一解释,林儿便也觉得合理了。于是就由檀羽写下了“西施”在石碑上。
第十一块碑,上面写的是:
“她的单纯到了透明的程度,没有多余的做作,没有一丝的杂质,唯有真实而已。真实才是最简单而令人生敬的。”
一路走过来,识乐十二钗已经出现了十位,剩下的便一点也不难猜了。漂女显然不能称为单纯到透明,那么够得上这个评语的,便只有于仙姬了。
林儿分析道:“我已经掌握经验了,嘿嘿。既然这里写的是玉娘,那么肯定答案也一定是个能歌擅舞的纯情女子吧?能够得上‘没有一丝杂质’的美女,恐怕也只有‘仿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那位洛神了。”
于是,她便提起笔,写下了“甄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