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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飞鸽
晚照寺内,漂女正跪在林儿身边哭泣,一边哭,一边嘴里还不停地道:“都怪我自作聪明,想出这个馊点子,让公主白白损失那么多人马。仙姑,你就骂我一顿吧,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旁边兰英和寻阳同时过去掺扶,可漂女铁了心要跪,她们是怎么也拉不动。兰英不禁急道:“美女这是做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谁出的计就永远会成功的。”
漂女却抹了一把眼泪,道:“我这个计策,你们肯定都想到了的,对不对?你们之所以不愿意出这个计,就是知道会是这个后果的,对不对?我这么笨的脑子都想得到,鲍阿姊那么聪明,她怎么可能想不到呢。都是我自作主张,都怪我……”
“好啦!”林儿的一声大吼震住了诸人。她原本还在和令华一起念经,这时候才睁开眼来,放下手中佛珠,来到漂女面前,轻轻扶住她的手臂,转而温言道:“好美女,别这样,会让我难受的。我知道大家都担心邹山一战,若不速战速决,我们就要有大麻烦。我自己没本事,拿敌人没办法,只好你们帮我承担。可现在不是讨论谁对谁错的时候,大军还在山下作战,若我们这里没办法,那就只有全军覆灭的命。快起来吧,告诉我,问题都出在哪里?”
漂女经她一扶,这才站起身来,诸人就在这经堂里各自坐下。漂女擦了擦眼泪,方道:“公主的人马冲过去的时候,我和高阿兄一起就在不远处看。一开始,他们分明已经中了计的,并没有第一时间组织反击。若再待几息的工夫,等公主的人马接近城下,就可实施攻城。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们的箭突然就来了。我清晰地听到,是有人叫嚷说:‘别管城下的人是谁’。很明显,他们一定是突然接到了什么指令才这么做的。”
林儿听完,便皱眉道:“突然来了一道新的指令?沮渠唐儿突然识破了我们的计策?”
旁边檀羽却道:“不可能。如果是识破,绝不会喊‘别管城下是谁’这样没自信的话,分明是有什么新的情报出现,才导致他改变主意。”
林儿摇头道:“这么说来,即使被我们围得滴水不漏,他们的消息传递一样很流畅。难道说,他们有鸿雁传书?”
“鸿雁传书?”诸人纷纷显出茫然的表情。
檀羽疑道:“鸿雁传书在史书上最早记载是苏武在北海牧羊时,将自己的消息绑在了南飞的鸿雁足上。此后还有类似的鱼腹传书,则是将信塞进鱼腹中。然而无论哪一种,都不可能准确而快速地将消息传到目的地,毕竟动物的活动没有规律可遁,你如何能确保发出的消息城中之人一定能收到?”
林儿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听阿文兄提到过,南方有一些养鸟人,一直在驯化某种鸽子,据说这种鸽子有极佳的辨别方向的能力,即使在千里之外放飞,也能准确地飞回家中。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南朝人是凭什么这么快就传递消息的,除了这种奇异的飞鸽,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
檀羽皱着眉,分析道:“刘义隆最擅长的就是情报收集。他手上掌握着散布于全天下的细作,我们在南朝时都曾见识过他的厉害。刘义隆多年来一直隐忍未发,大家都以为他是懦弱,不敢捋北朝的虎须,而从我们离开南朝时刘义隆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他心中其实有大志向,只是一直未曾表现出来。他擅长的是情报,所以要想让他发兵北伐,就必须有掌握足够情报的能力。后来他突然改变策略,不再隐忍,而是毅然发兵北来,似乎就在宣示着,他已经掌握了这样的能力。”
林儿补充道:“所以这一回我们所有的行军路线他们都能用最快时间察觉,很明显,他们不仅有散布于各地的细作,给他们提供第一手的情报。同时,他们一定还通过飞鸽传信,将这些情报第一时间送到了军事主官手上。于是,无论我们的行军速度多快,他们也能够比我们更快地做出反应。”
讲到这里,林儿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天呐!敌暗我明,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我已经全然没有头绪了。我在这里念了这么久的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我做不到。以前数次大战,我们的战果都是建立在充分的侦察和情报基础上。这一次,这样的优势变成了巨大的劣势,我已经没有任何获胜的信心了。”
檀羽见林儿一副失落的模样,连忙过去握住她手,安慰道:“别着急,也许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程度。我是这样想的,到底南朝人已经掌握到什么先进程度的飞鸟驯化术我们还不知道,必须要首先了解这一点才行。不如让我和英姊她们先去敌后侦察一番,再作区处。”
“可是……”林儿有些担忧,却又无可奈何地道:“深入敌后,实在太危险了啊。”
若是放在以前,林儿一定会坚决反对檀羽的决定。可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若不了解清楚敌人的实力,她真的不知该如何继续领兵打仗。
檀羽见林儿犹豫的神情,即知她只是嘴里反对,于是继续劝道:“林儿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关于当年赵郡之乱的事吗?那时候,仇不问他们几个乱党被关押,我曾对他们说,要进行一场大战,作为主帅首先就应该了解对方的每一个细节,到对方的城里去走走、酒垆里坐坐。现在,就到了由我亲自实践这一说法的时候了。我们虽然已经派了大量的斥候,做了许多细致的侦察,但那还不够,我们甚至连谁在背后操纵整个全局都一无所知。所以林儿这次一定要让我出去冒这个险,只有对对手有了十足的了解,我们才能打赢这场战争,给参战的将士和天下士民们一个交待。”
林儿听他如此劝,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抿着嘴不置可否。檀羽明白她在心里已经同意,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微作一笑,然后转头对诸人道:“英姊、黄龙和玉娘陪我去吧?”
“我也去!”漂女见檀羽没点她的名,慌忙站起身来,急切地道,“檀生让我去戴罪立功吧?如果遭遇不测,我可以用毒来对付他们。”
林儿忽然开口道:“我们家的这些武士,阿兄必须要选一个人随行保护你们。”檀羽想了想,便道:“那就叫双妹吧。”林儿当即传令:“速去潼关传我帅令,调双妹过来,让她沿路保护阿兄,不得有误!”
檀羽见林儿安排妥当,便出去让仙姬替他们易了容,前赴敌后侦察。
这一边,林儿则继续和令晖商量如何能尽快拿下邹山城:“阿兄去了敌后,我们必须配合他们行动,将战斗打得更猛烈些,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现如今,沮渠唐儿虽在一座孤城里,了解的信息却比我们还要丰富,我们到底该怎么打这一仗?”
之前诸人讨论的时候,令晖就一直闭着眼思索对策。这时候林儿出言相询,她才终于睁开眼来,缓缓地道:“从美女所用计策的效果来看,沮渠唐儿对我们还是相当忌惮的。林儿,不如我们同样的计策再来一次,我就不信他不中计。”
林儿闻言一愕,弱弱地道:“再骗他一回?阿姊的意思是,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时辰,敌人的援军又接近我们一点,沮渠唐儿心里也一定在计算着援军赶来的时间,所以我们再骗一次,他一定会中招?”
令晖却异常坚定地道:“林儿你不是常说吗,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兵不厌诈,美女的计策被沮渠唐儿识破,但他绝对不会相信还有第二次。我有信心,这一回,我们一定能成功。”
林儿听她如此说,便斩钉截铁地道:“我全听阿姊的。师弟,速传我令,让兰陵按美女的计策,原封不动,再演一遍。”
陶贞宝这段时间一直在给林儿当传令官,此次闻得命令,当即使动他的轻功传令去了。
第六回 夺城
高长恭得了陶贞宝的传令,当先也是一愣,便和身旁的李峻商议道:“师叔这是病急乱投医吧?那沮渠唐儿对我们的情况了然于胸,再来一百次,仍然会失败的啊?”
李峻沉思了半天,方答道:“这一条计策看似多余,但却是对沮渠唐儿心理的巨大考验。我不知道檀元帅作何想法,但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师兄还是听命而行吧。”
高长恭想想也只好如此了,便再次布置,让慕聩和宝珠各自安排人手,故计重施。慕聩固然又是一番无语,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依从。
其时已是后半夜,天已经快要亮了,这是留给林儿大军最后的机会。
慕聩拼了最后一口气,指挥大军将邹山南门打得一塌糊涂,然后在第一时间撤走了他的人马,躲到铁山脚下,准备随时支援宝珠所部。
另一边,宝珠的部族军虽然之前吃了大亏,可这一次宝珠竟亲自带领麾下人马来到邹山北城门,按照之前同样的口径,赚城上守军开城。
那北城门上的指挥,见又是同样的人来,心道一声:“这些人,一次不够还来二次?”便举令旗,让手下弓箭手准备齐射。
箭在弦上,正要发时,却从后面急急跑来一个传令兵,对那指挥道:“传沮渠将军令,大军不可擅动,听他号令。”
指挥奇道:“刚才同样的人过来,沮渠将军叫全军奋力射杀,怎么这回又变卦了?”
传令兵道:“弘农过来的人,算时间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到,沮渠将军说,万一打错了人,我们全都要没命,南朝人可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指挥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只好放下令旗,等待沮渠唐儿更新的命令。
可是,战场时机稍纵即逝。上一次,宝珠的人马只差一点就可以实施攻城。这一次,他们吸取了经验,比上次更快。城上犹豫的这片刻工夫,已经够他们摸到城下。
就在沮渠唐儿新的命令还没到来之前,宝珠在马上一声怒吼:“众军冲城!”她手下数千部族军,如脱僵的野马一般,直冲邹山城墙。他们这一冲,不光是为了拿下眼前的城池,更重要的,是为之前被杀的自己的族人报仇。
所以,一个个丁零人,尽皆眼带血色,那不是一夜未眠的疲倦,而是如狼似虎的血性。经过龙空山之战后,他们与生俱来的血性,全都激发出来,也为这支久战之师,注入了无数战力。
他们的统帅,是沙场上难得的女将军,驰骋丁零多年的巾帼英雄。虽然已经嫁为人妇,可宝珠公主受大眼的感染,更加的剽悍勇武,所以她指挥的人马,较之她们的对手,更加地勇气难当。
北城门上守城的军士,一开始因为受指挥的影响,并没有全心准备这场防守,以为城下果然是来援的友军。所以当宝珠的人马攀着云梯、绳索冲上城时,他们并没有足够的反应,也被打了个小小的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有一处箭楼失守,宝珠的人马如洪水一般,沿着被冲破的箭楼涌了上来,与守城军士短兵相接,开始了肉搏战。
远处一直在观察战况的高长恭,见宝珠的人已经冲破一个口子,连忙吩咐其余潜伏的丁零部族军,由副指挥慕容白曜带队,全数跟上,城上城下一起冲锋,誓要将优势进一步扩大。与此同时,之前战略性撤退的慕聩人马,亦杀了回来,直冲南城门。两面夹击,眼看终于能拿下这小小的邹山城了。
这一战又打了约小半个时辰,终于南北两面同时告破,全歼守城军。
两面大军得了高长恭号令,由宝珠分兵三千,进驻邹山县城。一面清剿北海帮的残余势力,寻找守城统帅沮渠唐儿,一面发安民告示,让这中原故地的百姓能够尽快回归原本平静的生活。此外,慕容白曜所部和慕聩所部,则分散县城周围各山头,准备迎击前来驰援的军队。
经过清点,这一战大军损失了近三千人,几乎和守城军人数相当,可见即使要攻破邹山这样一个小的城池,也是极其不容易的事。
宝珠吩咐手下在城中仔细寻找,却并没找到沮渠唐儿的踪影,想来是这厮趁着城破混乱之时逃走了。毕竟他虽然残废后武功大减,却也不是平庸之辈,若身边再有能人相助,要想逃出重围,未见得是多么困难的事。宝珠将此事报告高长恭,高长恭也就不再追问。
邹山刚拿下不久,从弘农驰援而来的一支南朝军就和慕聩的人马遭遇上了。慕聩是以有备打无备,又是居高临下,对方自然没能占到什么便宜。想来他们也听说了邹山被攻下的消息,所以战事没有持续多久便退却了。慕聩得了高长恭严令,并未追赶,此战也就不了了之。
第二天一大早,宝珠手下刚刚打扫完战场,林儿诸女就从铁山下来,到了城墙边。宝珠正走过来迎接,林儿忙过去拉住她手,道:“公主辛苦了,这一战损失这么大,都是林儿的错。”
宝珠早已在城中找了个地方洗去一身血污,换上干净外衣,显得格外精神。只听她笑道:“主母不愧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这一招计中有计,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啊。”
林儿一番苦笑,顿了顿,方道:“听说沮渠唐儿已经跑了,不知可搜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宝珠闻言,便叫手下人拿过来一个鸟笼一般的物事,说道:“这是从城中发现的,我们都不知道这里面本来是关的什么鸟,还请主母验看。”
林儿打眼一瞧,就见那是一个喂养飞鸽用的鸽笼,便知自己和檀羽的商量果然应验了。于是她也不动手,只是无奈地摇摇头道:“我们猜测的没错,他们果然已经在使用飞鸽传递消息了。公主派个人,把这东西送到潼关,让陈子云仔细研究研究如何破解这飞鸽传书,他对这个比较在行。”宝珠便点头应允。
接下来的两三天,就是各方人等紧锣密鼓地行动了。林儿和令晖就坐在邹山城中,仔细商讨着飞鸽传信的事。有了这个东西,对于北朝反击战整个局势,大家需要重新评估各方实力了。邹山虽然胜了,但胜在用智。下一次是否还能这样做,她们需要小心面对。
而在外面,那就更加热闹了。邹山之战是北朝反击战的首战,也是自南朝北伐以来,北朝军队打的第一场胜仗。永平帝拓跋余少不得要颁旨论功行赏,独孤尼也专门派了使者来劳军。与此同时,几支各地的义军也顺着邹山打开的这个口子,开始向淮河战场纵深推进,占据了沿线的许多县城。还有两支原本就在邹山附近驻扎的魏军,约五六千人,受独孤尼之令,加入到林儿大军之中,以补充邹山一战损失的人马,这也使大军总数控制在一定的规模不变。
这样的大势,显然是刘义隆最不想看到的。邹山之战后,他立即重新部署了自己的宋军,以邹山为原点,背靠淮河,一条几百里的防线逐渐形成,也稳定住了魏军不断侵蚀的阵线。双方就在这中原腹地,展开了焦灼的对峙。
不论如何,林儿这开局的第一战,还是让北朝的士民看到了信心。只要识乐斋人出马,平定天下便不是梦想。所以当邹山之战的战果传回平城时,平城的百姓都聚集到了武州山。这里,在永平帝登基后,就被辟为皇家寺庙,开始修建大型石窟,因为皇后李元喜欢到这里来进香、为她的识乐斋家人们祈福。士民们涌到这里,与他们的皇后一起,庆祝这首战告捷。
而对于整个北朝反击战来说,邹山之战的意义也许更加重大。因为林儿用她们的智谋,把信息不对称的劣势扳回了不少。至少下一次,宋军再碰到林儿,势必要对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产生一定的怀疑了,怀疑这是林儿又在使什么手段。
总之,整个南北大战,才刚刚开始。
第七回 彭城
且说檀羽和兰英、黄龙、漂女、仙姬、双妹一道,离了邹山县,便易容乔装进入中原腹地。他们在南朝控制的各州县巡弋,当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要尽可能多地搜集飞鸽和南朝的最新情况。
如此过了许多日。这一天他们进入了南朝的一座大都邑,彭城。自从南朝起兵北伐后,就将其前线指挥所设在了这里。
一辆普通的马车,驾车的是一个虬髯的汉子,载着一车五个男女进了彭城。他们穿着普通的南朝服饰,和其他来南朝淘金的冒险者并无任何区别,每天从彭城城门过的,会有几千辆这样的马车,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辆。
可是,这车上坐的,正是名动天下的红玉先生檀羽和他的同伴们,驾车的则是化妆成南朝汉子的双妹。如果刘义隆知道檀羽已经来了彭城,他一定会亲自来迎接的,不管他当檀羽是朋友还是敌人,这个人对他总是很重要。
六个人中,尤其熟悉南朝民俗的是檀羽和兰英,作为南朝出生的北朝人,他们在南朝生活了太长时间,所以从打尖到投栈,从言谈到举止,都有南朝人的模样,绝不会被人认出他们的北朝身份,更不会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即使这样,兰英仍是担忧不已。某天夜里刚要上床,她便忍不住问檀羽:“我们这样直奔南朝后方最核心的区域,会不会太危险了?现在不比以前,如果羽弟有什么危险,天下都会大乱的。”
檀羽握着她手,郑重地道:“林儿做事,一向以稳重为要。英姊可知,她为何会同意派双妹来保护我们,而不是武功更高的阿双或木兰?”
兰英茫然地摇摇头。
檀羽道:“自双妹加入识乐斋后,有阿双和木兰这两大高手指点,她的进步很快。我听阿双说,她现在的武艺已是七袋中最顶尖的,相当于木兰阿姊刚到上邽时的水准,轻功则还要更高些。凭着这样的武功,天下能战胜她的,只有区区数十人。而这些人中,以四大武魂和他们的门人居多。自林儿当了武林盟主,这些人便都成了我们的盟友,不会与我们为敌。异域中虽然也有高手,但数量稀少,且未见得能胜过双妹。所以仅论单打独斗,双妹几乎可说不输给任何人。更重要的是,即使出现未知的意外,她还能依靠过人的轻功逃出去报信。所以林儿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对我们最安全的。”
兰英道:“可为什么不把阿双、木兰他们都叫过来呢?那样岂非更安全?”
檀羽无奈一笑,道:“我们此行是扮作南朝的打渔人。你何曾见过一个渔夫身边尽是武林高手的?随扈的人太多,反倒容易惹人注意,进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兰英听他想得如此周全,也就不再多说。两人又亲昵了半夜,方才入睡。
这一天进得彭城,檀羽按着自己的想法,首先就是找城里的酒垆去打听消息。一行六人,多是第一次到彭城,只有漂女当初四方游历时曾来过这里。如今再来时,这里已经换了天地。
漂女看着被损毁的城墙和路边民宅,突然感慨道:“那边那一家以前是卖最正宗的沛县狗肉,据说还是项羽在的时候就有老店了。可惜呀,估计他家已经迁到别处去,以后要再吃到那味道,定是难了。”
漂女是难得这样深沉的样子,黄龙忍不住去笑她道:“大美女也被师父附体了。”
诸人见状,俱都一笑,漂女也不自觉地摸摸额头,自己傻笑起来。
不过,伤感的不止漂女一个。檀羽这文人见着这凋零的旧河山,才是倍加伤感的。他隔着马车的车窗,看着那些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砖墙,心中的唏嘘便不自禁地生出来。自五胡乱华以来,胡汉之战便无一日停息,这些原本的重要都邑更是反复被各方争夺。当初早在仇池时,他就预料到南朝还会有二次北伐,他做着各种努力,试图挽回这一切战乱之危,但败局仍旧来了。他无可奈何,他已经尽力了。
待诸人笑完,才见到了正一脸伤感看着窗外的檀羽。黄龙和漂女一左一右过去挽住他的胳膊,黄龙黯然道:“对不起师父,我不该说那些。”
檀羽回过头来,看着身边二女的模样,微作一笑,道:“我没事,至少,我们都还在为了这个天下而努力,不是吗?黄龙,等你以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告诉他那些天下原本的美好,让这记忆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虽然现在我们面临困难,但我们还没有失败,我坚信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
黄龙听他如此激励,自然是坚定地点头同意。
正此时,外面赶车的双妹忽然小声道:“先生,前面有一家典质行。”
“典质行?”诸人俱是一惊。
兰英沉吟道:“上次出来侦察时还没有见到,这才没几天,他们的典质行就开到彭城了,这个速度倒是挺快的呢。”
檀羽却奇道:“南朝北伐、大战在即,商家都转移到了南方,正是百业凋蔽的时候。典质行的作用在于让商贾有更多钱去经商,很显然,当大家的财力不足时,根本就没有典质的意愿。南朝人这么急着开这典质行,我觉着不太正常。”
漂女道:“既然如此,我陪檀生进去看看不就行了?”
檀羽点点头,便叫双妹在街边一家客栈停了车,兰英诸女自行下车安顿,檀羽则和漂女一道,往那典质行去。
出来之前,仙姬分别为他们做了易容,檀羽被扮成了一个粗犷的打渔汉子,漂女则是一个风情万种的渔家女。漂女一直紧挽着檀羽的手,看起来,仿佛两人从来都是一对两情相悦的水上情侣。两人就这样手挽着手,信步走进了那家典质行。
这典质行很大,足足占了半条街。以前在南朝建康时,檀羽也曾路过徐湛之开的典质行,那当然是整个南朝最大的一家,其规模,比之眼前这一家,还要略小一些。还没走到,檀羽就已经感到了某些不对劲。
典质行的大堂里,人并不算多,想来正如檀羽分析的,现在彭城商业并未恢复,谁会来典质行呢。
檀羽二人刚一走进,就有一个伙计十分警惕地走了过来,小声道:“二位有何贵干?”
檀羽假装出大大咧咧地样子,干笑了几声,道:“我认识你们褚渊褚掌柜,他就是我那个村的人。我们夫妇俩想来这里谋个事做,应该找谁?”
褚渊就是在南朝多次与檀羽、兰英对战,后接徐湛之之位、和萧道成订立盟约的那位典质行新掌柜。檀羽心想的是,先把褚渊搬出来,这也能让伙计减少一些怀疑。
谁知伙计竟是一脸茫然道:“褚渊褚掌柜?我们的掌柜并不姓褚啊,你一定是搞错了。要不你再到别家去问问吧。”说着,就把檀羽二人往外赶。
檀羽却是一愣,这褚渊是徐湛之的继任者,当年司马道寿到仇池开典质行时,对徐湛之可谓恭敬有加,怎么这里的典质行却并不买褚渊的账?
正想时,他二人已被赶出了门。
第八回 闹腾
檀羽甚为不解,便到旁边一个卖杂货的小摊问道:“请问,那典质行的东家是谁啊?”
那摊主想了想,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从来没见他们东家露过面,据说连坐堂掌柜也并非大掌柜,大掌柜是谁我也不知道。”
“那这典质行应该没开多长时间吧?否则怎么会连大掌柜都不知道?”
“那可不是,攻下彭城的第二天,他们就在这里开张了。我当时就是看中了典质行的人流大,才在这里来摆摊,谁知道他家竟然这么冷清,真是失算啊。”
“门可罗雀?或许是因为彭城的商业遭到战争打击,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吧?”
“也不全是,我总感觉他家就没打算好好做买卖。你说一个正常的买卖人,哪有一上来就把人往门外赶的,可是他家就经常干这种事,就像是担心你多站一刻会污了他家的地似的。”
檀羽听他这样说,就和刚才自己面临的情形一样,便知其所言不错。于是道了声谢,方站过来小声和漂女商量道:“听这摊主的意思,分明这典质行有蹊跷。影儿快想一个办法,咱们去试一试他的底。”
漂女脑子里一向坏点子最多,刚才被伙计往外轰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酝酿对策了。此时听得檀羽问,她先是一阵坏笑,方说出她的主意:“一般来说,做买卖的最怕碰到打仗,打仗的时候最怕碰到当兵的。我想不如让玉娘把你扮成一个南朝将军的模样,去他那店里闹腾一番。他们可以赶普通人,我就不信他连当兵的也能赶。”
檀羽一见漂女坏笑,就知这主意定然颇具漂女的风格。此时听完,他也忍不住笑,当即挽着她手,两人回到住处,让双妹去附近军营偷两身南朝军服。
次日一早,檀羽和漂女经由仙姬易容,一个扮作了南朝的军校,一个则扮作小卒,再次来到那典质行。
这一回,檀羽是扮足了作威作福的样子,手里持一个马鞭,刚一进门,便将马鞭在柜台上敲得震天响,生怕人家没注意到他。
由于时间尚早,店里只有一个正在擦拭桌椅的伙计。伙计听到声音,慌忙过来奉承道:“队主,你这是有何贵干?”
檀羽粗着嗓子,对伙计嚷道:“把你们大掌柜给我叫出来。”
伙计先是一愣,方才说道:“大掌柜他不在店里,要不我去给你叫二掌柜吧?”说着,他便飞一般地跑进了内堂。想来,这些伙计也很怕得罪当兵的,所以只能搬出掌柜来应付。
不多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随伙计走了出来。其人一见檀羽这军官打扮,立时笑容殷勤地凑过来道:“队主对不住,让你久等了。三儿,怎么都不给队主看茶,我是怎么教你的?队主大人大量,这些伙计都是新来的,怠慢了你,还望海涵。”
檀羽半搭着眼皮,半晌方瞅了他一眼,懒懒地道:“你是哪个啊?”
中年人忙回道:“鄙姓李,是这里的二掌柜。”
“你们大掌柜呢?”
“大掌柜他不在店里,你有什么吩咐,直接对我说吧。”
“混账!”檀羽忽然睁开眼来,将马鞭一扬,喝道,“你一个老二就来应付老子,这是不把老子放眼里是吧?”
那二掌柜见檀羽生气,一面小声赔礼,一面便在旁边伙计的耳边嘱咐几句。那伙计听了嘱咐,立时跑进了内堂。檀羽见状,心下了然,他这一定是从后门出去、找军中熟识的人,好打听自己这“队主”到底是什么来历。如果猜测没错,这家典质行一定有很深的背景。
二掌柜安排完,又过来点头哈腰应承半天,方道:“近日邹山战场失利,朝廷要求各个商家出钱资助前线战事,队主可是为了这事而来?不过,本店前日已经捐助过一笔了。本店刚开张不久,买卖惨淡,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了,还望队主能够理解。”说着,他又从怀中拿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金子交到檀羽手上,小声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檀羽见状,心中一奇:“我作的是小校打扮,并不是什么高级将领。虽然买卖人都怕当兵的,拿钱消灾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一回却甚是奇怪。且不说十两金子对一个军校显然是笔巨款,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给钱,那不是会引发很大的麻烦吗?”
这个念想只是一瞬,檀羽心思何等灵便,很快就有了对应之策。他不客气地将金子接过来,掂了掂,顺手放入怀里,然后半带笑意地道:“你这掌柜张口就是瞎话,你当老子那么好骗吗?实话告诉你,老子和我身边这兄弟都是最早打进彭城的。打进来第二天,你这店就开了张,你倒好,竟说‘开张不久’的话。”
二掌柜闻言,连忙赔笑道:“是是是,瞒不过队主的法眼。不过我这店确实买卖惨淡,已经许多天没有开张了。要不你看,你坐了这么久,也没见一个客人进来不是?”
檀羽继续诓道:“这倒奇怪,以前在建康时,我也去过朱雀街徐掌柜的店,那里每天车水马龙,热闹非常。怎么到了彭城来,却没买卖可做了?”
二掌柜听檀羽这样说,连忙顺竿爬,“队主原来是在建康当差?”
檀羽心中一笑,这掌柜果然是个行家,无时无刻不想着套他的底细。好在他对南朝官场甚为熟悉,当即不经意地道:“也不是吧,只是跟着齐将军到处跑。前年建康出事的时候,随皇帝行在到的建康。”
“齐将军?可是虎贲的齐将军?”二掌柜脸上顿时一惊。
同时惊到的还有檀羽。一个做典质买卖的贾人,竟能想都不想便说出“齐将军”的身份,这未免太不正常了。这只能说明一种可能,这个二掌柜压根就不是什么贾人,他还有别的什么身份,比如,他根本也是一个军人!
二掌柜见檀羽陷入思考,并不答他话,以为是自己问得太多了,引起檀羽不安,连忙补充道:“队主可能没有待到华林园之辩就调离建康了吧?因为建康的典质行掌柜后来换了人,不再是徐湛之徐掌柜,而是褚渊褚掌柜。褚掌柜上任后,典质行分成了两支,一支偏向太子,一支则偏赶驴社。”
“那你们是偏哪边呢?”檀羽继续不经意地问。
二掌柜道:“我们两边都挨着,谁的买卖好,我们就做谁的买卖。队主你也知道,做买卖就是这样的,什么赚钱做什么。”
檀羽点点头道:“你这掌柜挺有趣,我喜欢。既然你们已经捐过款,那就没什么事了,我走啦。”说罢,他便扬了扬马鞭,转身往外走。
二掌柜见檀羽终于离开,长长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送走这瘟神,口中仍是殷勤地道:“队主你走好,没事儿常来。”
可是刚到门口,却听身后有一人高声喝道:“你没事,我却还有事,足下请留步。”
檀羽闻言,慌忙回头去看。这一看,才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从内堂中又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大腹便便,檀羽实在太熟了。他就是建康典质行原来的掌柜,徐老三徐湛之。
第九回 心服
二掌柜见徐湛之出来,慌忙过去接住,迭声道:“大掌柜的,你怎么亲自来了?小三儿太不省事,让他去打听消息,他却怎么惊动了你的大驾?”
徐湛之自出来的时候,一双眼便紧紧盯着易了容的檀羽,没有一刻离开。只听他神秘地道:“贵客光……光临,我若不亲……亲自迎接,岂不……失礼?”
二掌柜听到这话,不由得又回头重新将檀羽打量了一番,心想此人究竟是何等贵客,竟需要徐湛之亲自出面。可他再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檀羽已经开口了。
从徐湛之出场那一刻,檀羽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过,他只紧张了一瞬,便立时缓过神来,因为他知道对方并不会轻易对他下手,至少这一刻,他仍是安全的。所以他道:“大掌柜,宛城一别,一切可安好吗?我一见这典质行,便知一定是你这老悭开的,果不其然,还真让我猜中了。”
徐湛之则一如既往地带着他标志性的口吃,道:“老……老弟,此处人杂,跟我后堂……叙话?”
檀羽闻言,便要与他同去。身后漂女忙拉住他,小声道:“檀生不怕他有诈吗?这徐老三可不是什么好人。”檀羽握了握她的手,道:“影儿放心,我敢打包票,这里面不是龙潭虎穴,而是美酒佳肴。”漂女仍是担忧道:“可你的身份这么特殊,万一他们派兵来抓你……”檀羽道:“方圆五里内若有兵,双妹必定已经发信号来了。她没来,就表示我们很安全。走吧,没事。”
于是,徐湛之仍吩咐那二掌柜好生看店,莫让生人进后堂打扰,自己则在前带路,领着檀羽二人到了后堂的一间客房当中。
刚一进屋,另一个同样的老熟人便已经在候着了。檀羽还没见其人脸,就当先打起了招呼:“江观主,不在宛城享美色之福,却来这彭城受苦,这却是为何啊?”那个人,自然就是原洞玄观观主江湛。
江湛还是那张不讨喜的苦瓜脸,一副让人听着发毛的声音,道:“檀为仪,你是活腻了吗?竟敢就这样跑到彭城来了。你可知这里有多少人等着食你的肉!”
檀羽却大笑道:“最想食我肉的,不应该是你们二位吗?”
江湛冷哼一声,却又无奈地道:“在建康的时候,我真是恨不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以泄我心头之恨。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了,大家都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进屋来吧,让人瞧见了麻烦。”
于是,江湛一让身,将羽、漂二人让进屋来。这屋子并不大,但布置还算精心,桌上已经备了四盏清茶。想来,徐、江兄弟也不想将檀羽弄到太招摇的地方,所以就在这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和檀羽会面。
檀羽也不客气,拉了漂女就在一杯茶前坐定,然后道:“这茶是为我准备的吗?”
徐湛之和江湛也各自落座。江湛回道:“你要不怕有毒,就是为你准备的。”
檀羽微作一笑,端起一杯茶来递给漂女,笑道:“试试,看他们给我下的是什么毒。”
漂女忙接过来,仔细地闻了几遍,又浅尝一口,最后不放心,还将身上一颗药丸丢进茶中,等了半天,方弱弱地道:“好像……好像无毒。”
檀羽一脸奇怪地回头看看徐、江兄弟,戏谑地道:“不下毒,这不像你们的风格啊?”
徐湛之见状,又是一声闷哼,冷冷地道:“装,装,装……装什么装!你身边两……两个神医,在你面前……下毒?”
檀羽又是掩嘴一笑,方才举起茶杯,道:“那我以茶代酒,先敬二位一杯。”说罢当先仰脖,喝了一大口。
喝罢,檀羽这才正色地道:“我以为自己已经掩藏得很好了,结果还是在二位面前露了马脚,看来我的行踪,其实早就在二位的掌握之中。”
江湛道:“昨天有人来店里提到褚渊,我们就知道肯定是你来了。褚渊和徐老三完全不同。徐老三当掌柜时,天下没人不知道他。可褚渊却是深居简出,他把典质行分成了好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是独立经营,有独立的掌柜,他只躲在幕后当大掌柜,轻易绝不露面。彭城这个店,名义上也是隶属于褚渊,可是连店里伙计都不知道褚渊的名字。你别说,他这样一改,买卖比原来倒是更红火了,连徐老三都不得不服气。”
檀羽欣慰地点点头,道:“犹记得那时候他跟英姊论成功之道,褚夫子强调自省,英姊强调礼法,其实就是事必躬亲和抓大放小的差别。现在看来,褚夫子还是在践行英姊的想法。能听到他这样成功,我也很高兴。”
徐湛之闻言,不住地摇头道:“老夫辛勤半生,竟原来……原来……原来……”他“原来”了半天,却怎么也不知该如何措词,不知他是口吃更加严重了,还是心有感触。
江湛则替他补充道:“说不服气也不过是嘴硬罢了。檀为仪和他小妹,天生就是让人敬服的,不论智识、胆量,无不是一代人杰。我和徐老三,能与你们做一回敌人,已经算是人生大幸了。何必还要再强求什么,放下心中芥蒂,反而要轻松得多。”
檀羽听他这般说,也不知是真的自谦,还是故意说出来迷惑自己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随意地问道:“你们兄弟,不在宛城享美色,却来彭城开典质行,应该不是只为给我说好话吧?我相信,这里一定有很深的原因。”
江湛无奈地道:“在南朝,大将军已经被贬出京城,太子殿下再没有用我们兄弟的必要。现如今,我们只是江湖上的一对闲人,彭城既然能赚钱,我们为何不能来此?”
檀羽却颇为好奇地道:“想当初,你们兄弟好歹也是天师道的核心人物,怎么现在说起来,倒是两个江湖闲人,这样的转变,未免让人过于惊讶。”
江湛却镇定地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太子一向自视极高,从来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当年他看见义天师王玄谟,决定拜其为师,也不过是因为他和王玄谟舌战,双方打了个平手。能够和他打成平手的,就已经足够他正视了。而我们师兄弟,在他面前又哪有说话的地方。”
檀羽点点头,这倒的确说出了刘劭这个人的本性。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解地道:“如你这般说,王玄谟的实力,应该是七大族宗里最强的了吧?你们二位既然位列他的座下四大弟子,难道只是完全听命于刘劭?”
江湛想了想,道:“明天早上,师父和大师兄还要在城东有一场道会。为仪可有兴趣参加吗?去了那里,也许你就知道一切原由了。”
檀羽有些喜出望外地道:“原来还能在这里见到王玄谟?哦也对,王玄谟在南朝的官式身份不就是彭城太守吗?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现在就回去准备一下。”
说罢,檀羽便起身和漂女离开,徐湛之仍在前带路送他们从后门出去。
这典质行占地极广,房舍众多,可这后堂内却是蜿蜒曲折。徐湛之带着二人左转右绕,经过了无数个关着门的屋子。檀羽十分想知道那些屋中都藏着什么秘密,可碍于徐湛之的监督,他也无从得知。但可以想像,这其中必定有鬼,只好再让双妹想办法来察看一番了。
出了后门,檀羽告辞徐湛之,自与漂女回客栈去了。
第十回 道会
檀羽将偶遇徐、江兄弟的事和兰英诸女说了。兰英当即吓出一身汗来,口道:“羽弟又是胡闹,那徐湛之江湛怎么能够信任,你跟着他们进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我们现在的行踪已经完全暴露,要不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别去参加那个什么道会了。临出来时,林儿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以安全第一,现在我们的处境已经彻底不安全了。”
檀羽分析道:“英姊说得没错,那江湛的话,当真是没有一句能信的。比如,他说他认出我来是因为我提到了褚渊,很显然这是在撒谎,分明是早有细作报告了我们的行踪。义军中到处是他们的眼线,而我们又久不在林儿身边出现,那他们一定会猜测我们是秘密潜入了什么地方,彭城自然是最容易想到的,也成为他们的防守重点。”
兰英“啊”了一声,急道:“那岂非我们一直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行动?”
檀羽见兰英着急,连忙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英姊别急,虽然是在被监视,但在我认为,我们目前仍然是安全的。英姊的担心,主要是怕他们会抓了我,以此来威胁林儿退兵。然而,林儿刚刚才在他们有具大信息优势的情况下,一举夺下了邹山县城,这一战,牵扯得刘义隆灰头土脸。刘义隆是个眼高手低、隐忍又有雄心的人,他此时一定在重新评估双方的实力差别和我所扮演的角色,他一定会利用我的到来下一盘大棋,绝不会轻易对我动手。”
“羽弟的意思是,他布置好了一切,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没错,在刘义隆看来,与其抓了我去,不如通过我的眼睛,向林儿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甚至错误的信息,以扰乱视听,所以他会在这个时候派出徐、江兄弟来与我们接触。因为他知道,只要我看到了什么,林儿就会看到什么,我相信什么,林儿就会相信什么。所以,这么好的将计就计的机会,他是绝不会放弃的。那江湛的话,虽然满口谎言,但却有一个好处,你只需反着听,就能得到有用的信息。他说王玄谟和萧思话要在明天开一场道会,这就分明是假的,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不过,你只要反过来一想,他这样有意地提到王玄谟,就说明,王玄谟一定是在刘义隆的战略中可以放弃的一个人。他们想在这个时候,借我的手,除掉一些他不喜欢的人。”
“羽弟既然看得这么透彻,想必是已经有了对敌的办法。”
“哼哼,我们要做的也很简单,那就是乖乖听话。只要一步一步按照刘义隆设定的剧本走,我们就可保证绝对的安全。既然他想要我去参加王玄谟的道会,那我们就全都去。我倒很想看看,这位彭城太守、义天师,要给我们表演怎样精彩的戏。”
于是,诸人商议一定。次日一早,便由仙姬为所有人都易了容,檀羽仍换上南朝的服饰,一行人风风火火,出了客栈,往江湛说的王玄谟道会去。
义天师王玄谟,可以说是整个故事中最神秘的人物了。当年檀羽刚到太原,第一个碰到的,就是王玄谟的信徒陆修静,在太原传播他的天师道,并引发了佛、道两家在中原的争斗。后来到了太白山,檀羽才从药王坛的人口中得知,王玄谟和郑修法师是故交,双方时常往来,王玄谟的大弟子萧思话,还对坛中密术拥有着浓厚的兴趣。在建康华林园之辩时,诸人本有机会一睹这位宗师的风采,可是在那关键时刻,王玄谟却去了江州传道,并未在诸人面前出现,也让这个人物的神秘感提升到了顶点。这一次,想来就是其人的首次登台亮相了。
檀羽携着诸女,一路往城东去,路上就时不时地看到三三两两激动的人群。黄龙好奇之下,抓了一个行人来问,原来他们也是去参加道会的。
天师道在中原扎根日久,即使北朝朝廷已经下令根除,可是在百姓心中,仍然将其放在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上。这一次南朝北伐,很多本来就向往南朝和天师道的人,他们期望在乱世中搏到飞黄腾达的机会。而彭城又是王玄谟的老巢,听说王玄谟要办道会,很多人就有了投靠的决心。
黄龙便不自觉地抱怨道:“上次我和木兰师叔在江州遇到王玄谟的道会,也没见南朝人有这样激动。彭城果然不一样啊,毕竟王玄谟是这里的官老爷。”
华林园之辩前,为了了解司马飞龙和陆修静的瓜葛,黄龙曾和木兰一道去了趟武当山,路上刚好碰到王玄谟和萧思话在传道。也正是这个消息,使得林儿的布阵有了转圜的余地,最终在华林园之辩上胜出。
一边走着,这些过往的故事便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对于王玄谟这个神秘人物,檀羽也有了全新的想法。或许,王玄谟是解开整个故事谜底的关键线索。
道会是办在彭城最繁华的泗水边上。不过,王玄谟显然没精力来经营这座繁华的都邑,原本彭城最重要的命脉泗水,此时却水量稀少、渐有干涸之势。
然而下层的百姓却不管皇帝姓谁,他们只追随强者。所以还没走到会场,就已经看见人山人海的场景。可是,走近时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到会场。在会场周围,有南朝士兵拦了一圈,只有手上拿一个牌子的,才能获许进入。原来这道会还是凭牌入场的。
黄龙隔着人群望了半天,奇怪地道:“我上次在江州听这义天师传道时,好像没见过拿牌子的,只要你想进就能进。为什么到了彭城,反倒要求更多了。”
前面一个正为没有牌子而着急的中年人听到了黄龙的话,即转回头道:“这是太子搞的。听说现在太子和王道长关系很紧张,太子不同意王道长在彭城传道,王道长却执意要办,太子只好派兵来把守,以防出事。这倒好了,我们想看,却也看不到。”
檀羽闻言,心想这太子刘劭果然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当初他和刘义康让王玄谟去争夺“七大族宗”之位,他甚至不惜拜其为师,也将整个南朝人的思想控制在了其人手上。现在刘义康被贬,太子也觉得这条路终究走不通,就想抛弃王玄谟。难怪徐、江兄弟会出来提醒自己有王玄谟的道会,这就摆明是要借自己的手除掉王玄谟。想通这一点,檀羽便开始飞速地思考应该如何应对了。
另一边,漂女却在小声地给仙姬出主意:“你的手那么巧,赶紧看看那牌子长什么样,你做几个让我们进去吧。”
仙姬一向是仿制这种小物件的高手,她仔细观察了半天,记下牌子的形状样式,便自回客栈取了她的工具来制作。不多时,六枚牌子全部完工,于是诸人一人一枚入场门牌,就这样进到了会场。
第十一回 胆怯
道会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场内也已坐了几十个如痴如醉的信徒,在聆听王玄谟和萧思话的传道。
这时候,正是进入信众问问题的时间。檀羽等人刚在最后排坐下,就听一个女信徒的声音问道:“北朝人当年离开彭城的时候,带走了这里所有的财富。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跟着北朝朝廷去了平城,听说是在一个新建的什么学宫里做事。那学宫现在很苦,可是一旦建成,就将成为天下最顶级的学宫,这个朋友也将在里面占据重要的位置。请问天师,他这样做有道理吗?”
台上一个道人模样便发话道:“若以‘至乐无乐’及‘盗亦有道’两语连出,立时克敌。”
刚坐定的檀羽,听到这句话,如同被电击了一般,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盯向了会场的中央。
那里,两个身着普通道衣的道士一左一右站着,二人俱是身材魁梧、相貌不凡。这还是檀羽第一次当面见到这两个人,王玄谟和他的大弟子萧思话,仅从相貌,倒是配得上这大宗师的称号。至于刚才回答信徒的,正是萧思话。
兰英却不知檀羽为何突然站起,担心他暴露身份,连忙将他拉坐下来,旋即问道:“怎么了?”
檀羽没有理她,反而问旁边的仙姬:“好好看清楚,这台上的两个人,是不是易过容?”
仙姬先是一愣,待回过神来,才去仔细看那王玄谟和萧思话。观察了许久,才听她弱弱地道:“好像易了容,但我又不确定。”
“如果满脸横肉,那他要易容成一个相貌堂堂、皮肤正常的人,是否需要做些特别的事?”檀羽忍不住提醒道。
仙姬恍然大悟道:“先生好厉害,连这都懂?经你这一说,我明白我不确定的原因了。这个人易容术很高超,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因为他脸上有几条皱纹显得不太寻常。原来那根本不是皱纹,而是因为原脸有横肉,不得已而做的处理!”
檀羽紧抿着嘴、深皱着眉,身上的冷汗顿时如雨下。他知道,这一回他真的玩大了!
他之前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然而,又正是这个结果,竟让一切都变得如此合理。
兰英诸女听到“满脸横肉”,也立时明白了檀羽的所想。可她们仍旧不太相信,便由黄龙问道:“师父怎么会怀疑到他们?”
檀羽紧闭双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淡淡地说了句:“因为‘至乐无乐’和‘盗亦有道’这两个词,我在定襄时就听过。我对他们太熟悉了,时常都在回想与他们的经历,试图找出什么破绽来。可是,我却居然没有想到,结局竟会是这样。”
兰英急切地道:“那我们赶紧走吧?他们二人可不是刘义隆,一向恨我们入骨,他们什么恶事都干得出来!”
檀羽却连连摇头,长叹一声道:“既然进来了,哪里还出得去。外面那么多兵卒把守,专门就是来对付我们的。刚才黄龙说出不同时,我就应该怀疑了,可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状况。”
兰英忙道:“双妹,快带羽弟走!”
檀羽摆手道:“双妹若带我,一个人都走不掉。双妹自己先出去,以最快速度搬救兵,兴许我们还有救。双妹,我替你吸引他们注意,你赶紧走。”
双妹还有些犹豫,漂女已经在把她往外推,让她远离诸人,躲到一个角落处,等防守兵力不备,便奋起轻功冲出去。
檀羽见她准备就绪,当即再次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这位朋友千万不可听他胡言。天下从来没有不要钱的餐食,努力之后才会有收获。什么叫‘至乐无乐’,那都是无能之辈才会说出来的话,什么叫‘盗亦有道’,若他有道,何须为盗。君子便当慎其独也,唯有如此,才能做好自己、做好这个天下。”
他刚说完,就见萧思话严辞喝斥道:“这是哪里来的儒生,敢说这样无知无耻的话。”他的目光如矩,极有宗师风范。此言一出,场面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下面的兰英见时机成熟,立即向双妹发信号,让她离去。于是,双妹奋起自己的轻功,就要趁人不备,跳出防守阵势。
然而不幸的是,她还没有动作,整个人就已经僵住了。因为,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对手,一个她绝无可能战胜的对手。这个人,就是魔君李宝。
“小女,我们又见面了。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功夫可有长进吗?”这是李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双妹见了李宝的面,下意识地往后一跃,回到了檀羽诸人身边。按照上次檀羽的分析,双妹的武功已是七袋的顶级,而李宝上次被念双打伤,功力想来应有折损,两相消长,双妹若是拼命一击,未必不能胜那李宝。可双妹却在还没交战就向后退却,可见她心里此时却一丝信心都没有,毕竟上一回对战时,双方的差距是如此之大,让双妹凭空感到了害怕。
所以,成名高手让人感到窒息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源于气势。
檀羽等人自然也看到了李宝,却并不认得。直听到双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着:“这个人就是三少主的父亲。”檀羽才真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来彭城之前,曾想像过自己可能会被重兵包围,但凭借双妹七袋顶级的实力,再加漂女的毒烟,要在最困难时候逃生,也并非不可能。当今天下,四大武魂都成了林儿的盟友,八袋以上的高手大多在他们麾下,檀羽仔细想过,天下已经没有哪个敌人,能够一对一战胜双妹。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眼前这个人,这个在当初实力直逼武魂的李宝。
张掖守城战中,李宝在居延县被念双、双妹联手击败,身受重伤,从此便和宇文系不知去向。据念双推断,他的那一掌,至少需要半年时间才能恢复。即使恢复了,实力也将大打折扣。现在让念双去单挑李宝,胜者多半会是念双。所以檀羽在计算中,便没有将李宝考虑到对手的行列。可他漏算了一招,那就是双妹会因为上次的对战经历,而对李宝感到胆怯。高手对战,哪一方率先胆怯,那她便已经输了。
檀羽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也明白了对方用心的险恶。他们必定是已经算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将李宝派出场来。这么长时间以来,檀羽还从来没在计算上漏掉对手一步,这一次,他真的输了。
想通了这些,檀羽只能再次长叹,转回头去,重新看向了会场前面,那两个易过容的家伙。看着他们的眼睛,檀羽仍然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输?”
其中一人半带笑意地回道:“因为你的心里,需要计算的是全天下。而我们的心里,只需要计算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你可以赢全天下,而我们,只需要赢你。哈哈哈……”
那人说完,便和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大笑起来。笑声直欲穿透云霄,仿佛要将十几年来心中所有的憋屈,全部释放出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谁才是最后真正的胜者。
檀羽听着他们的笑,心中恍然不知所措,手心也连带着完全冰凉,这一次,他真的要败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所以他仍不甘心,突然指着那人,大声咆哮道:“隔着人皮面具笑有什么意思,把你的易容取下来,让我看清楚这张罪大恶极的脸,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其中一人听闻其言,忽然便止住笑,用手在脸上一抹,便显出他真正的面容来。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再次出现在诸人面前。
他就是司马飞龙。
第十二回 顶级
檀羽看着司马飞龙露出了本来面目,便冷眼问道:“我应该叫你什么?陈阵、许穆之、司马飞龙、王玄谟?你用了四个名字在我面前出现,你处心积虑,就为了对付我。现在,终于愿意把你所有的面具,都撕下来了吗?你愿意用你的真面目,和我真正地大战一回了吗?”
谁知司马飞龙却轻蔑地对着檀羽连摇了几下手指,说道:“你错了,你完全错了。我早就和你说过,我的名字一直都只有一个,这个名字叫‘檀羽一生的敌人’。你看我换了多少个名字,就表示你自己换了多少张面孔。当我叫陈阵时,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学子;当我叫许穆之时,你成长为了儒者;当我叫司马飞龙时,你最终变成了君子。现在,我的名字叫王玄谟,因为我相信,你很快就将成为贤人。”
檀羽一声冷笑,斥道:“这么说起来,我的数次进阶,倒成了你王道长的功劳?天下之所以有了一个红玉先生,竟是因为天下本已有个义天师?好笑,果然好笑。”
王玄谟却旁若无人地自顾自笑起来,笑了半天,方道:“你难道不认为,你这一路走来,无不是沿着我给你设下的轨迹在行动吗?当初你离家远游,本来目标是平城,可我只是小小地出现了一下,就让你改变路线,去了仇池。你在仇池好不容易闯出了自己的名气,得到了应有的地位,我只用了一个奏章,便引发仇池之战,让你做了南朝人的阶下囚。你在南朝推行变法,变法看起来很成功,可我同样只是在萧斌那说了几句没轻重的话,就将你赶离南朝。回了中原后,你想平静下来,可我怎么能允许,我略施小计,你就要费尽心力去剿灭宇宙帮。现如今,中原这场大战,你又认为谁是关键人物呢?”
他将这些往事一件一件说出来,却让檀羽心中如寒风刮起一般,阵阵凉意不住来袭。他的话没错,此次中原大乱,正是因为新北海帮扰乱中原,使得北朝朝廷也随之发生大乱。而新北海帮中的关键人物,正是原名司马飞龙的王玄谟。王玄谟同时又是南朝的彭城太守,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当然有能力催使刘义隆发动北伐。当时檀羽和林儿反复商讨,却不知为何南朝人愿意给新北海帮一个生存的地盘,为何双方这样犬牙交错,现在终于解开了答案,因为他们的最高统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檀羽看着眼前满脸横肉的王玄谟,心中不自禁的发麻。这种感觉,他只在当年的定襄、带着手下流氓来叫战时才有过的。那时候的许穆之,初登场时展现的完全是霸道的戾气。现如今,眼前的王玄谟,才真正配得上宗师之名,完完全全是一个大将风度的智者。檀羽的敌人,随着自己的成长,也在不断地升级,升级到了自己已经无法战胜的程度。
没错,这才是配得上称为“檀羽一生的敌人”的人物。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让檀羽变得强大,再在其巅峰时站出来,一举战胜檀羽,从而成为跨越巅峰的存在。所以他也在进步,无时无刻不在磨炼自己的能力,让自己配得上做一个敌人。如果这个世界,是黑暗的世界,黑暗总能够战胜光明,那么,他将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可惜这个世界仍是光明的世界,光明仍旧将要战胜黑暗,所以檀羽也必定要奋起反击。他的话依旧铿锵有力,“真真是胡说八道!在这世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你王玄谟,不过是想要让世人敬畏于你,所以你做那么多杀人越货的勾当。而我檀羽,则只是为了完成儒门的重任,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我到仇池、我到南朝、我到丁零,一路经历坎坷,其目的,都在于践行我儒门的思想。我承认,在这个过程中,我数次落入你的奸谋之内,那是因为智者千虑、必有一疏。不过,王道长,今天我的受缚也不过是和以前几次一样,只是暂时的失利,总有那一刻,我仍然会找回这个场子,你我之间的胜负,从来都不可能改变。”
“哈哈哈……”王玄谟听完檀羽的辩驳,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毕续道,“檀先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学得倒是不慢啊。我用李宝来对付李小妹,是因为曾经的胜负心理,你就用你曾经对我的胜负企图压我一筹。可惜的是,这也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
今天这一场,便是这世上最顶级的舌战了。正如江湛说的,就是太子刘劭,也只能和王玄谟战个平手。所以王玄谟的出场,让檀羽的舌战优势荡然无存。他即使奋起全力,也未必能战而胜之。
但是,檀羽是一个斗士,他岂会轻易服输,王玄谟威压式的笑声,虽已让在场的兰英、黄龙诸女心情大乱,忍不住要崩溃的边缘,可檀羽仍旧坚挺,他要继续战到最后一刻。只听他道:“想到用李宝对付双妹?应该是旁边这位老兄的主意吧。我应该是叫你萧思话,还是荀万秋、郝惔之、抑或曲忍呢?”说着,檀羽将头转向了王玄谟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思话。
那萧思话之前一直在王玄谟的侧后方,作为一个陪衬。听到檀羽相询,两人互望了一眼,王玄谟便道:“抹了易容吧,檀先生也是故人了,应该打个招呼。”
那萧思话闻此,也就将脸上一抹,显出一张白净面皮、书生模样的,那正是以前的郝惔之、荀万秋、现在的天师道大弟子萧思话。萧思话向檀羽微一颔首,亦是面带笑容道:“唉,本来还说等你妹来的时候再抹这面皮的。我们的阵法又升了一次级,专门用来对付水心仙子。我不信,这一回她还能从阵中逃逸。”
檀羽呵呵一笑,道:“萧道长深研道术,这精神岂能不让人敬佩再三。相信这一次想出用李城主来对付双妹的,定是道长无疑了。那时候在仇池说动杨保炽的,想必也是萧道长吧?”
萧思话眉毛微扬,略有些诧异地道:“你怎么连这等机密事都能说得准确?”
檀羽续赞道:“其实这一路走来,萧道长才是檀羽兄妹值得尊敬的对手。早在定襄时,就对你传道的内容颇有感触,所以刚才你一提到‘至乐无乐’和‘盗亦有道’,我就立刻想了起来。上邽之战中,我们真正的敌人正是深居幕后的你。而后在南朝狱中的一番动作,无不精妙异常。如果猜得没错,从李氏宗祠救出沮渠唐儿、赵温的妙法,也是你想出来的。这一切因缘,也使我兄妹对道长的本事十分感佩。”
萧思话听他如此赞美,忙回礼道:“都说红玉先生火眼金睛、算无遗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从王玄谟出现那一刻起,檀羽就一直在寻找对手的破绽。他当然知道,王玄谟实力深不可测,轻易绝难胜出,所以他首先就要对付实力稍逊的萧思话。毕竟他与现在的萧思话、当初的荀万秋接触得多,更加掌握其人的个性。因此他一直在将话题往萧思话身上引,以此来分化对手,从而找出攻击的破绽,看起来,他马上就要成功了。
然而,王玄谟换名字的同时,转换的是他几无可以战胜的实力。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洞察了檀羽的所有意图,无论檀羽如何夸赞萧思话、如何分化他们,他只是在笑,从头到尾的笑,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感到过自己有可能失败。直到萧思话说出“算无遗策”四个字的时候,才听他一声闷哼,突然向场内诸人朗声道:“哼!算无遗策?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红玉先生的思维,其实存在着巨大的漏洞,而这,也正是他必然失败的原因!”
说着,只见他拍一拍手,场内原本几十个痴迷的信徒突然就站起身来,所有人整齐地脱掉了自己的头冠和外衣。原来,这里所有的信徒竟全都是女子,而且,全都是美女。
第十三回 变身
这些信徒们早在檀羽诸人进来之前,就已经整齐坐着听讲了,只有一个女信徒站起来问过一个问题。她们穿着各式衣服,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檀羽因为坐在最后一排,也没能看到她们的脸。从外面听到的消息判断,能够进来会场的,都是有身份地位、能拿到门牌的。檀羽一开始只道她们都是和外面的人一样的普通信众,所以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她们身上。后来王玄谟、萧思话相继抹去易容,双方互相对战,气氛紧张非常,檀羽的全身心都用在如何能战胜对手、逃离此地。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一个事实是,这些信徒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动,当看到王、萧二人的真实面容时,她们也没有一丝应有的惊呼。
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就连观众,都是王玄谟精心设计的。今天这一场道会,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其目的,只是想让自己钻进来。而自己,即使在黄龙的诧异之下,依旧没有引起足够重视,还是这样走进了这个圈套中。
念及此处,檀羽已经有些灰心了。他终于感到了这一回的敌人,是他生平所遇到的所有对手中,最为强大的。这个局从一开始就已经大得让自己窒息,几年之内,自己反复地挣扎,最终,王玄谟只是轻轻拉了一下线,便将鱼网收紧,将自己钓上了岸。此时此刻,檀羽心中感到的,是阵阵的绝望。
最了解檀羽的,当然是兰英。她非常清楚檀羽在这个过程中心理的每一个变化,就像上次在洞玄观遇到江湛一样,檀羽的心里已在崩解的边缘,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帮到自己的爱人。她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陈庆之等人及时的出现,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
于是,她对双妹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时候只有战胜了李宝,我们才能突围。双妹,一定要坚强起来,一定要相信你是最强的,你一定能战胜李宝的,对不对?”
从刚刚退回来的时候,双妹就明白了自己已经犯下大错。羽、林二人让她做护卫,是要让她担起这个巨责的。以前很长时间,她都有念双和木兰在前出头保护,所以她习惯性地退到后面。可这一次,她必须要靠自己之力来战胜对手,保护自己的伙伴。所以她也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心态,她要在心里一次一次地暗示自己,自己比上次更加强大了,自己一定能战胜对手。
于是,当兰英来激励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便提起手中剑,向那李宝冲去。她要凭借这一气势,先压对手一步。
然而这一次,她再次感到了害怕。因为李宝并没有动,动的却是刚才亮相的所有美女们。几十个美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周遭结成了强大的阵势,竟是要阻止双妹逃走的所有路径。
“双妹,快回来!”这是檀羽的一声咆哮。
双妹听到这声音,吓得连连往后退,口中问道:“为什么?”
檀羽低垂着头,只是淡淡地道:“她们都是紫柏山专为王玄谟训练的美女杀手,你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哈哈哈……”场中再次响起了王玄谟的狂笑。那笑声听在诸人耳中,是那样的刺耳。王玄谟有些夸张地笑完,方才说道:“华林园之辩后,我两次让徐老三、江老四出现在你面前,而且故意让你在宛城看到这些美女们,你明明知道这些美女都是许穆之带下山的,你却竟然没想过美女们为什么会和徐、江兄弟在一起?徐、江兄弟让你来参加我们的道会,你竟还真的敢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算无遗策’吗?”
王玄谟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笑到最后,竟发出了几声怪笑,想来是他憋得太久,所以连笑声也变得扭曲了。他在心中,想战胜檀羽已经想了太久,今天终于可以说出这么多话,所以情绪也开始变形。
檀羽的心情,也终于在王玄谟这所有的怪笑中完全崩溃,他开始不停地自责起来:“是啊是啊,我早就该想到的,早就该想到的……当年长江边的苏伯说王玄谟是个没什么能耐的人,而你却能写出《义天师心法》,并且笼络这么多信徒,那时候我就应该怀疑的。始兴王临走的时候,交待了所有的事情,唯独没有交待关于步六孤俟、步六孤丽父子的任何事,这说明根本是你在盗用始兴王的名义捣鬼,那时候我也应该怀疑的。后来在平城的步六孤府,李元公主看出了步六孤府的奸细正是来自许穆之从紫柏带下山的那些美女,那时候我更应该怀疑的。可我为什么总是没有怀疑,因为我打心里始终不相信,当初定襄县的一个地痞流氓,能够摇身一变,成为南朝的彭城太守,成为天师道的宗师。这个天下,已经彻底疯狂了,他颠覆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许这,才是我失败的真正原因!”
王玄谟仍是继续着他的笑声,他开始了胜利者的演讲:“流氓变丞相,你觉得不可能吗?那我就告诉你,若非流氓,如何能做丞相?刘义隆是好人吗?独孤尼是好人吗?步六孤父子是好人吗?他们比我王玄谟,又好在哪里?你太天真了,你总以为,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此人就算恶人,也非大恶。但我就告诉你‘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只有大恶,才配得上这个位置,而你檀羽,注定了只能流落江湖,做一个失意的文人。从古至今,这才是唯一的正道。所以今天,你也不是败在了我王玄谟手上,而是败在了你心中那可笑的‘正义’之上,败在了可笑的‘儒者之道’上。”
当年赵郡大乱,檀羽在陇西帮密室中说出“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时候,正是激发了穿越者陈阵、曲忍心中的仇恨,所以他们这些年不遗余力地奋斗,变身成为许穆之、郝惔之,从此开始了与檀羽、林儿的人生之斗。直到这一刻,王玄谟终于把檀羽的“正义”论踩在了脚下,所以他的笑声中充满了恶毒,也充满了满足。仿佛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天下至高的存在。
而檀羽,却只能无奈地低下了头,口中喃喃地念着:“正义、正义、正义……”
他终于没能迈过王玄谟这道坎,王玄谟用他近乎无解的智力与辩才,双重威压,让檀羽彻底地迷失了自己。他终于意识到,理想主义的儒家,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多么可笑。此时此刻,即使已经开始向天下人传递儒道的檀羽,竟是再也找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理由。他痛苦地倒在地上,仰头向天,他在心中向天地求教:到底如何才能让正义战胜邪恶,到底如何才能让正义之光永存。这个问题,真的有答案吗?
王玄谟又是几声胜利者骄狂的笑,这才吩咐手下那群美女:“将他们带到他们该去的那个地方。明天午时游街示众,要让世人见识红玉先生最后的下场。”
美女们一声“是”,便一拥而上,首先制伏了双妹,方又将其余诸人一一擒下。双妹还欲反抗,却无奈于对手人数太众,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引恨被缚。漂女也想如在凉州时那样用毒烟遁逃,可王玄谟也是个用毒的好手,当即就命人镇住了她用毒的机会。无可奈何之下,识乐斋一行六人就这样被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眼睛也被黑布蒙上,推进了一驾马车里。
第十四回 馒头
马车走了一段路,便换作水路,六人被押到一艘船上,顺水而行。如此走了一天时间,六人各自饿了几次,却没有人送来吃的,也没有机会解手,就这样在黑暗中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六人中,双妹最是悔恨,好几次想跳水寻短见,幸亏黄龙和漂女好歹将她劝住,才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为了分散大家的注意,黄龙不住地和大家说话:“他们这是在把我们往哪里走啊?”漂女道:“应该是顺汴水往下吧?按时间推测,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该到淮河了。”黄龙道:“漂女阿姊怎么这么确切?”漂女道:“彭城以北就是黄河,黄河浪大,我们现在所在的河流平静得多,显然不是黄河。而除了黄河,就只有汴水了。汴水东行数百里就是淮河,如果数桨齐动,一天之内就能抵达淮河。”黄龙道:“哇,你真厉害,记得这么确切。”漂女道:“大美女就这点能耐了,又没本事帮檀生脱困,唉。”
一提到没能用毒成功,漂女也是十分不悦,说了几句话便再没心情,也就懒得再理黄龙的言语了。
果如漂女所言,又走了一两个时辰,船突然停了,六人被押上岸,再次换成马车。这次走了没多久就下了车,有人连推带赶,将六人一路逼迫着往前进,然后是金属撞击的声音。直到一切安静下来,才有人解了诸人眼前的黑布。
再次睁开眼时,六人才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了一个铁壁的牢宠中。牢房还算干净,床铺整齐、饮食俱全。解开黑布的守卫二话不说,便关上铁门离开了,也不知这是哪个衙门的牢房。漂女先去试了一下桌上饭菜,其中倒并未下毒。于是兰英便扶檀羽去桌边坐下,其余四女也随之而坐,尽都满脸的无助之情。
黄龙仍是所有人中最开朗的,见其余诸人俱是懊丧,她再次出言劝道:“终于进来了。大家别急,师叔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救你们?小女,你太天真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黄龙刚一说完,就从不知哪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黄龙忙问:“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那声音浅浅地一笑,这笑,也扯得他干咳了好几声,看来他的身体并不算好。咳完,才听他慢慢地回道:“这里是一座塔,还没有起名。他们说应该叫‘困玉塔’,不过依我的愚见,还是叫个‘乾元塔’比较好。红玉先生被关到这里,不就是乾坤初生、元气鸿蒙之始吗?‘乾元’二字最是妥帖了。至于我叫什么,小女我看你还是‘不问’了吧。”
“不问,为什么不问?”黄龙却仍是好奇不已,她的确从来都没有恐惧和不安,只有兴奋和好奇。
那声音尚未回答,却听檀羽先说出了几个字来:“那是因为,他的名字就叫做‘仇不问’。”
檀羽刚一说完,就听见了有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不多时,就见一把行椅出现在铁门之外,行椅上坐了一人,一头灰白的头发,杂乱地散着,将整个头遮住了一大半。在这昏暗的地方,也看不出其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人坐在行椅上,头低垂着,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出声音的,只是让人感觉很沉闷,仿佛是个看透了世事的老人。他说的是:“原来我叫‘仇不问’,先生若不提起,我都快忘了个干净。做人做到这种程度,当真是白活了。”
黄龙见到来人的奇怪,心中的好奇心更甚了,便去问檀羽:“师父,这就是那个在襄国地牢被救出的仇不问吗?他以前不是陇西帮的香主吗?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
檀羽摇着头道:“如果一个人被废去武功,关在阴暗的地方十几年,这个人的精神还能正常,那倒是奇怪的事了。仇不问仇香主,还能和我们这样‘正常’的说话,仅凭这一点,他就应该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咳,咳……”仇不问听到檀羽这样说,再次干咳起来,这一次比刚才的咳嗽还要严重。咳了半天,才听他略有些激动地道:“他们没抓错人,你真的是檀羽吗?那时候的檀羽,可是一个颐指气使、嚣张跋扈的家伙。为了对付你,我们花了十几年时间,真可谓呕心沥血,拼尽全力。要是当年你能说这样‘正常’的话,又何至于此。”
檀羽却有些苦涩地笑道:“如果十几年前的你,能像现在这样平和地与我说话,也就不会有那一次的那番对话了。那时候的你,浮躁暴戾,那时候的我,封闭自大。正是这机缘巧合,才凑成了这一对莫名其妙的敌人。”
仇不问暂止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缓缓地道:“这倒也没错,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有些莫名其妙。把一个人当成一生的对手,一辈子的所有目标,就为了打败一个人,想想也觉得可笑。问题是,陈阵他们两个,还真愿意干这件事,还真就干成了这件事,还真让我也陪他们一起干,你说这事儿闹的。”
檀羽听他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正色问道:“这么说起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难怪王玄谟以前没这么巨细靡遗,原来是请了你这高人相助。佩服佩服!”
仇不问这十几年的牢狱生涯,想是已经看透了一切世事,对于檀羽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随意地说道:“听说你们是从彭城一路过来的,路上不吃不喝。这桌上的东西,都是为你们准备的,先吃点吧,饿坏了可糟糕得很。我在襄国时,每天无事可做,就是把一个馒头分成一千份,呼吸十下我就吃一份。最开始,这样一天,我要吃两个馒头。一年过后,我只能吃一个半馒头。再到后来,我就只吃一个馒头了。现在,我的呼吸次数是你们的一半,自然也比你们动得更少、想得更少、欲望也更少了。”
檀羽听他说着,再抬眼去看桌上的食物,果然发现所有东西都是切成小碎粒。没有勺子,只有筷子,这是仇不问要让他们也感受一下十几年孤独的牢狱生涯究竟是什么样的。
想到这里,檀羽却突然失声笑了起来。笑了一阵,才听他有些恍惚地道:“你是想教我怎么坐牢吗?这倒真的不必了。我虽没你坐牢的时间长,可若论次数,天下怕是没多少人能超过我的。前前后后,要算牢狱之灾,也有十几次了吧。什么样的牢房我都坐过,不过我相信,这一次一定是我的最后一次牢狱之灾了。”
他笑的时候,旁边的兰英、黄龙都跟着他笑起来。兰英道:“羽弟每次都说,这是最后一次,结果每次都食言。坐牢虽难,可他每次都毫无畏惧,害得奴家也跟着遭殃。”黄龙也道:“可不是嘛,连徒弟都陪着师父遇了好多次险呢,嘻嘻。”
她们虽是在抱怨,可语气中却充满坦然,丝毫没有责怪檀羽的意思,反而相当满足似的。这态度却是再次让仇不问震惊,他的呼吸明显开始加速,回归到“正常”人的速度,手也撑在行椅上,紧张不已。半晌,待他缓过气来,方才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坐在这里还能谈笑风生,一定是知道你们的人会来救你们。明天等你们游街的时候,我倒很想看看,你们的人是如何突破重围、救出你们的。”
黄龙闻言,担忧地问檀羽道:“师父,大事不妙了。他把我们关到这里,明天还拉去游街,就是想把我们当诱饵,让师叔派人来救我们,他们再一埋伏,那就连师叔也危险了呀。”
檀羽当然也想到了这些,可他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把头一直摇一直甩,却仍是无可奈何。如果自己被擒的消息传到林儿那里,林儿因为着急,一时方寸大乱,真的派人前来,那才是最大的不幸。这一回,难道自己真的要彻底败了吗?檀羽再次陷入绝望之中。
那仇不问也看出了檀羽心情彻底地滑落,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忍不住也和王玄谟一样,就这样大笑起来。只不过,他的声音干瘪,笑的声音怪异渗人,在这牢房中反复传荡,让人厌恶不安。
仇不问目的已经达成,也就不再多说,就这样退出了牢房的范围。
第十五回 坚持
仇不问走后,檀羽仍旧无法平静。他只能习惯性地将自己腰间的红玉解下来,缓缓在手上把玩着,眼神却有些迷离了,不知心里已经落到了什么程度。
兰英也看出了檀羽此时的状态,见檀羽手上正在抚摩红玉,她心有所动,就去桌上食盘里抓了点馒头碎屑塞到他另一个手上,温言道:“先吃点东西吧,别饿着了。”谁知檀羽竟是一动不动,捏着食物的手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仍旧下意识地弄着那块红玉。
兰英从小和檀羽一起长大,当然知道檀羽每次把弄红玉都是因为心中遇到了极大的纠结。所以她也有些急了,拿了一小块碎屑,就直接往檀羽嘴里塞,可檀羽却连嘴也懒得张。兰英一气之下,竟展现出她的火娘子风采来,斥道:“羽弟不是一向很坚强吗?怎么今天却这样懦弱?天下还有什么事是能难得倒你的?就算能难倒你,又能难倒林儿吗?难道你输给了自己的懦弱,在韩兰英、张黄龙、徐漂女面前,输给自己的懦弱?”
檀羽听到了兰英的怒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过去抚了抚兰英的脸颊,笑道:“放心吧,我不懦弱,自从在仇池离宫领悟了‘至诚之道’起,我就不再懦弱了。”
兰英奇道:“那你为什么这样失神的样子,连东西也不肯吃。你是嫌这里的东西太差,不符合‘精致之道’?可这牢房里,又哪能这样挑剔?”
“我是在想,为什么仇不问把馒头分得这样细,就能渡过令人烦躁的十几年牢狱生涯?”他看着手中兰英塞给他的馒头碎屑,便又开始思考起来。
兰英见他竟作如此想,忙出言提醒道:“这样他才有事可做吧?不然……”
“不对不对,”檀羽却连连摆手止住了她,“要有事做,写书、看书都是事,我记得稚媛阿姊心慈,还专门在牢狱中准备了许多佛经。可这仇不问单单喜欢数馒头,一定有什么心理暗示。”
兰英道:“心理暗示?是不是把馒头分得很碎,所以就显得他有很多馒头,永远也吃不完的感觉?就像很多贾人喜欢把钱拿麻袋来装,显得自己很有钱的感觉。”
檀羽听到兰英如此分析,神情由疑惑变成了惊讶,又由惊讶变成了喜悦。突然,他就这样过去搂住兰英的脖子,在她唇边重重地一吻,惹得黄龙、漂女诸女连声斥责。
檀羽却没理她们的脸红,只是无比兴奋地道:“对!对对!我要的就是这个,这就是恒心的来源!”
“恒心?”诸女都为之一愣,怎么他会突然想到这个。
檀羽忽就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道:“‘有恒产者有恒心’。刚才见到仇不问时,我一直难以理解他的状态,因为他的状态太平静了,大大出乎我的所料。我也时常坐牢,知道坐牢时候那种让人濒临疯狂的孤寂。一般的牢房,都是许多囚犯关在一起,这样大家还能想出些法子来解闷。可仇不问是一个人被关在陇西帮襄国堂口的地牢里,除了每天来送饭的稚媛阿姊,他几乎没有可以接触外人外物的机会。在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下被关押十几年,一个人的精神怎么可能是正常的呢?可是你们也看到了,那仇不问除了形容有些奇异,至少依然保持着正常人的精神和思维,所以我就纳闷了,是什么让他保持着这颗恒心。”
黄龙听到檀羽的解释,也开始兴奋地接过话头续道:“我懂了,仇不问是一直在给自己心理暗示,觉得自己拥有很多很多馒头,就像拥有很多很多财富一样。他就像一个守财奴,每天数着一枚一枚的铜钱,这让他感到心理上的满足,所以他就坚持下来了,没有因为牢狱的孤寂而心理崩溃。”
檀羽一边认真听着黄龙的话,一边就将手上的馒头碎屑紧紧攥着。听到动容处,他手上的力气越用越大,待黄龙讲完,他再摊开手来,原来的一堆碎屑,竟被他捏回成一个完整的馒头。
他将捏好的馒头扔回到桌上,然后突然仰头向天,大叫了一声“啊!”旋即对着诸女激昂地道:“这就是坚持之道,这个馒头,见证了什么叫坚持之道!”
“坚持之道,呼!”诸女还是第一次见到檀羽这个样子,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般通透的样子,都有些吃惊起来。她们并不知道,这个样子,檀羽已经历过两次。前两次的见证人都是同一个,那就是陈庆之。
这就意味着,今天,在王玄谟和仇不问的双重压制下,檀羽要浴火重生了。他要完成从君子到贤人的再次进阶。
天下七大族宗中,以文论见长的几位,都在“贤人”或同等层次上。正如眭夸当年所说,檀羽的师尊李孝伯,差一步就能完成从贤人到大师的进阶,可他并没有成功。现在,他的徒弟也即将攀上贤人的高度,会接替他,去走完大师之路。
自从上次在南朝大狱中,檀羽悟透了“家”的意义,之后历经华林园之辩、杯酒正士林和说降卢度世等数次大战,檀羽的实力飞速提升。再加上,寻找大师之旅中,崔绰对檀羽的一番提携,已将他的实力推到了顶点,直逼贤人之境。这时唯一还欠的,就是一个通关的引路人。于是,王玄谟出现了,仇不问也出现了。这二人,在过去多次磨难中,亦已是宗师级人物。他们的全力相搏,也激发了檀羽体内所有的潜能,他开启了自己过去几年全部实践所带来的经验和教训,他要从中找到通向贤人的道路。
是的,他找到了,这就是坚持之道。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一部周易,都是在说‘坚持’的重要性。所以持之以恒,便是儒者之道中的至高境界了。”檀羽开始了他通向贤人境界的演说。
“在我心中,一直执念于正义与邪恶。王玄谟为了一己之私,便杀人灭国,无所不用其极,真可谓恶之大者。可他为什么还能成为万千信徒的教长、成为南朝的彭城太守、成为击败我檀羽的人?难道说,天地真的不仁,誓要让圣人死绝、盗贼横生吗?不,天地并没有错,因为他总是偏向于坚持不懈的人!”
“人有恒心,金石为开、铁杵亦能成针。苟无恒心,则‘放辟邪侈,无不为己’。王玄谟、刘义隆、独孤尼、步六孤丽,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着无数人的鲜血,他们踏着敌人的尸体坐上这样的高位,如果从普通人的眼睛,他们无疑是最大的恶人。可是,他们却是普通人中唯一能坚持自己的人。王玄谟为了对付我,从十几年前开始,便使用各种身份游走于这个天下,他不断学习、不断增进自己的能力,我的每一步成长,他都会同步前进。正因为这样的坚持,今天他终于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让我感到了恐惧。坚持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敬畏的。”
“放大了看,整个华夏历史都是这样的。我们不是没碰到过外族的入侵,当我们实力强大时,那就‘虽远必诛’,所谓闷声发大财;当我们实力羸弱时,就拼命在史书上写,让后人都记住,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回场子来。这就是‘愚公移山’式的坚持。坚持的结果,就是外族都没了,中原依然是那个中原。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罪孽、很多邪恶、很多血泪、很多家破人亡。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有坚持己心的人,才能带领我们走出历史的困境,回到它本应走向的那个光明前路。而这,也正是我匡正五胡乱华以来,神州陆沉、人心崩溃局面的制胜法门。”
“上次崔大师曾对我说:‘天下都是恶人,没有一个好人。’当时我还不甚理解,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这些个标准都是谁来规定?都是坚持到最后的人规定的,因为历史,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书写的。坚持并不容易,‘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著力处。’所以成功的人,便总是少数了。而我,正是一路坚持着走过来的人。这一次败在王玄谟手,那又算得了什么,我还要继续坚持,坚持着走到最后,成为那个书写历史的人,成为那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
檀羽说到高兴处,就过去拉起了仙姬的手,道:“教我跳支舞吧,突然好想跳舞。”
仙姬先是一愣,直到兰英笑着示意她为檀羽领舞,两人才在这狭窄潮湿的牢房中,真的跳起舞来。
在牢房中跳舞是件很奇怪的事,檀羽也并不真的擅长。可是,它却将之前所有的不安情绪,全都消散了。
檀羽,这一个正统的儒门传人,虽然已经接受过太多关于锲而不舍的精神、关于坚持不懈的意志,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坚持的真正意涵。他彻底打开了心扉,明白了自己人生的任务,明白了‘治愈人心’的真正法门。这个法门就是,靠他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这个天下的未来。
这一天,他跻身到贤人的行列,和古代那众多大贤一样,他要将自己的名字,载入这片土地的历史,让他的后人,铭记这世间的真道,那就是檀羽之道。
兰英看着自己的夫君跳舞时的愉悦神情,也兴奋地道:“进学之人,‘朝闻道、夕死可也。’羽弟刚刚颓废的表情,和眼下一比,真是天壤之别。我真是要感谢那王玄谟,让羽弟感受到了了悟至道的快乐。难怪从古至今,都是儒家治国,看了羽弟我就终于明白了,始终是儒者的坚持帮了他们,因为他们总是能成为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
是的,人类的历史,已经历过太多的毁灭,最后仍然活着的,便都是坚持的人们。所以,我们不必感到自卑,因为,我们都还活着。
第十六回 劫狱
檀羽的顿悟和进阶,让他终于放开了心神。仙姬又带他跳了一阵舞,他才感到肚皮一下空了。于是六人便坐下来,慢慢吃着桌上的东西,同时思考这一回究竟败在哪里。
只听檀羽缓缓分析道:“我一开始敢于去参加道会的原因,是基于我对刘义隆的判断。刘义隆是个有雄心的人,他不会轻易抓了我以使得战争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任何一个英明的主帅,都应该让战争的结果变得简单可控,只有投机者,才会希望局面混乱。可我没料到王玄谟就是司马飞龙,司马飞龙从来的目的都是对付我檀羽个人,所以他根本不会考虑局面会变成什么样,他只会想尽办法让我和林儿成为他的阶下囚,这就是我们被擒于此的原因。现在他抓了我,还要利用我来让林儿也入他的圈套,这就是他的计划。”
兰英一边听他分析,一边也在紧张地思考,待檀羽说完,她便适时地补充道:“我同意羽弟的分析,如果这个事情是刘义隆主导,那么我们本就应该很安全。很明显,最后这事情变成了由王玄谟主导,所以我们被擒了。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为什么主导的人变了?刘义隆对于朝政一向是大包大揽的,怎么这次他却听了王玄谟的?”
她这一问,让檀羽也陷入了迷茫。的确,刘义隆其人,他恐怕是最熟悉的了。在南朝时候,他多次与其人接触。所以在檀羽心中,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对刘义隆看走了眼。刘义隆会让王玄谟来决定如何处置自己,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可这原因又是什么呢?
旁边黄龙见羽、英二人都没了主意,便出言提醒道:“这事儿会不会是那个王玄谟自作主张的呢?也许刘义隆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王玄谟没来得及和他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
她刚说完,旁边漂女就先笑了,说道:“这可是国家大事,黄龙女以为是你和你阿爹过家家呢?”
黄龙“哦”的一声点点头,又是嘟着嘴道:“倒也是,国家大事不能儿戏的。”
谁知檀羽却有些神秘起来,他伸手止住了二女,示意她们轻些声音,好让自己有空闲思考。黄龙和漂女见他手势,便相视一笑,都停了嘴,只是注视着檀羽。她们知道,只要檀羽开始思考,他就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果然,檀羽很快便有了主意,只听他道:“林儿四渡济水时,刘义隆一直在金乡指挥作战。林儿拿下邹山,整个淮河沿线就全都暴露在魏军的兵锋之下。按我们之前的策略,大量的魏军将进入这个区域驻扎,目标正是淮河沿线各城池。在这个节骨眼上,刘义隆这个南朝的核心人物如果仍在金乡逗留,那就太危险了。可是,也许正因为他在金乡逗留,所以没空回来处理我们的事,而让王玄谟得了机会。所以,现在我们最应该知道的,就是刘义隆是否真在金乡,如果在,那么他为什么会不顾凶险逗留在那里。”
黄龙道:“可是师父,我们被关在这里,根本也出不去啊?怎么才能知道呢?”
“这……让我再想想。”檀羽被她一问,又开始犹豫起来。
正此时,一直在一旁闷着不出声的双妹忽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有些恍惚地道:“师叔,师叔,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诸人无不吃了一惊,旁边的仙姬慌忙过去拉住双妹,关切地道:“双妹阿姊,你怎么了?”其余诸女亦是安慰她道:“我们一定会没事的,双妹别太自责了。”
可是双妹却并未止住,仍是眼神惊惶地道:“不不,我真的听到师叔的声音,我还听到有打斗。你们听不到,但我听力好,我能听得到。”
诸人看她口齿清晰、思维正常,的确不太像是想念双想入了迷。可是,这地方是哪里都不知道,他们才刚刚被关到这里不到一个时辰,念双怎么可能会来呢?诸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双妹的话是真是假,不知道该不该去劝她。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着,双妹不断地报告说:“我听到了,还有木兰阿姊的声音,还有小师太、二坞主、李峻法师,好多人,我觉得他们是来救我们的。”
诸人听她说得似乎很确切,可仍旧不知所以,只能将信将疑地期待着。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让诸人明白了,这不是做梦!
念双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丫头,你在哪里?”
檀羽第一个反应过来,忙唤双妹:“快回应他呀。”
双妹立即冲到牢门边上,奋起内力,大声回道:“师叔,我在这里!”
不多时,就听见了金属撞击的声音,而且越来越频繁。很明显,这一次,救兵是真的到了。
果然,又过了一盏茶工夫,就见念双率先出现在诸人的视线中。他正和两个人对战,可是刚一看到双妹的脸,他全身的力气都爆发出来,那两个人哪里还是他的对手,瞬间便丧生他的剑下。
念双解决掉对手,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牢门钥匙,便冲过来开了门,这才一把将双妹紧紧抱住。双妹见了自己的夫君,之前的委屈便全数发落在他的身上,眼泪顷刻便掉下来,浸湿了念双的肩头。
念双并没有给她太多诉苦的时间,只是催促道:“快,我们要赶在大兵包围之前离开,否则就走不掉了。地上捡一把武器,保护阿羽他们。”
双妹当然也知道事情紧急,也不多问什么,就去地上尸体边捡了把剑,拉着兰英诸女,随念双往外走。
连下了三层楼后,诸人出了牢房,这才看清外面的世界,数十个江湖客正在与一众着北海帮军服的士兵对战,地上已经躺满了尸体,可还是有数不清的兵士正往牢房这边涌来。相信他们是早就设好了埋伏,专等有人来劫狱的。
一个年长的沙门,见念双带着人出来,便急道:“人都出来了?吕盟主在塔的另一侧,那边兵少,你带人快过去,从他们打开的口子逃。我们垫后。”
檀羽也来不及询问这个沙门是谁,就跟着念双向另一个方向冲去。仓皇间,檀羽这才看清楚,自己应该是在一座宝塔的底层转圈,难怪那仇不问会说这叫什么“困玉塔”或者“乾元塔”。
匆忙间也来不及细想,就这样随着念双和双妹向前,中间又碰到了木兰、令华诸人,也没有打招呼,只是快步地绕着塔身到了后方。果然,荒土盟盟主吕罗汉正率领着一干武人阻挡兵士进攻,在他们身边,隐约已打开一条通路,供诸人通行。
吕罗汉见到檀羽等人,朗声便道:“快走快走!”
念双道声“是”,就领着诸人沿那条不宽的通道迅速向前,很快便到了一条河边。河边上早已备了一条船,站在船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高长恭。
高长恭见檀羽等人被救出来,连忙将诸人接到船上,二话不说,就叫船家开行,一路向上游驶去。河的两岸,就见有人明火执仗,骑着快马追赶,同时不停地向船上射箭。好在河面还算宽,箭并没能触及船体。可是,船上的人依旧十分紧张,高长恭在船头不住指挥着左右躲闪,檀羽和兰英互相握着手注视前方,却并不说话,就这样在安静的紧张中逃逸。
约行过了十几里的水路,北岸的追兵突然停住了不再追赶,任由船向西继续驶进。船头的高长恭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到我们的人控制的地盘了。”
果然,不多时就见北岸有军马过来,军马着的是魏军服色,显然是自己人到了。高长恭连忙在船头呼喊:“对面岸上是谁?”就听岸上有人答道:“公主在此,快上岸来。”高长恭忙叫船家划至岸边,就见迎风立着一匹战马,马上之人正是宝珠公主。檀羽等人,总算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