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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做局
紫柏山,与华山、骊山并称关中三大名山,因汉初名臣留侯张良在此归隐而闻名。山中的张良庙,便是因供奉张良而兴。紫柏山最奇的,非山非石,非水非木,最奇的却是它的草。这里的草甸葱葱郁郁,与山涧天坑相映成趣,其风景之别致,天下罕有。
一辆行屋载着五人,沿着古陈仓道而行,一路来到紫柏山脚下,当年诸葛亮北伐时曾在此地驻军的司马寨。
寨中有执事的僧人常住此处,知是鲍令晖到了,执事僧殷勤相迎:“大和尚早已吩咐下来,鲍施主一到,立即便请上张良庙。几位施主就请随我上山吧?”
那昙无谶和尚当真是考虑周全,连抬令晖上山的滑竿都准备妥了。一行人便随着那执事僧穿过司马寨往山上而行。
林儿凑过来小声对檀羽道:“阿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僧人看我们有一种异样的眼神?”
檀羽道:“我也感觉到了。很明显,他们对我们来此是早有预料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许、郝二人此时必定就在紫柏山上,而且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足够多的陷阱。林儿,从现在起,我们一定要步步小心,千万别陷入危险中。”
张良庙实则也在紫柏山脚,只是山峦起伏,从司马寨到张良庙足有上百里的路程。走了小半天,众人全都累得不行。执事僧便又唤了几抬滑竿,让众人都坐了,这才继续上路。这些抬滑竿的脚力天天在这山中为行人出力,爬坡上坎如履平地。将近黄昏时分即到了张良庙。
领路的执事僧人先到方丈室中禀报。不多时,昙无谶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地道:“鲍施主,你总算来了,辛苦辛苦。走了一天山路,应该也累了吧,就请先去用些斋饭。一会儿让执事送些厚衣过来,山中夜间寒冷,几位要小心啊。明日一早老衲会安排执事带着几位在紫柏山中尽情游玩。”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实在对不住,老衲今日有要事在身,就不陪几位了。”便转身回到方丈室。
执事僧上来领着众人来到斋房用了些斋饭,便安排好住宿离去了。
待安顿齐整,林儿这才小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刚刚昙无谶方丈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似乎很想亲自来照顾阿姊,可又被什么事缠着走不开。”
令晖道:“林儿的意思是?”
林儿一撇眉毛,神秘地道:“我也就是随便猜的,要不你们谁陪我出去走走?”说着她就去开了门。
此时夜幕降临,寒气也跟着上来。门刚一开,便有寒风吹进来,引得众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林儿见状,无奈地道:“阿兄有咳喘病去不了,阿嫂要陪他。阿姊行走不方便,师弟要陪她。好嘛,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说着便跑出门去。
令晖见她可爱模样,忍不住笑道:“林儿小妹虽然顽皮,但却能把所有事都想得很周全,真是不简单啊。”
檀羽道:“林儿从小便是如此,虽然表面上贪玩,可心思却比常人更加缜密。以后我们都要多听林儿的安排才是呢。”他对林儿满心的全是疼爱。
旁边兰英却道:“要是阿文在就好了,可以陪林儿出去。阿文那么喜欢她,却又不会说出来。”
正说着,林儿突然跑了回来,急切地道:“你们猜我看到谁了?许穆之和郝惔之!”
檀羽讶道:“不会吧,真就被你碰上了,这也太巧了啊?”
林儿道:“可我确实看到了,而且我还看到昙无谶方丈正送他们走出方丈室呢,在他们身边,有十几个女尼,都跟着那两个人下了山去。”
檀羽道:“看来林儿一定是早猜到了这情况,这才故意前去方丈室的吧?昙无谶方丈今天一反前日里的沉着,充分说明许、郝二人于他是重要之极的人物,所以他才会顾不上照管鲍小姑。可是,我忽然觉得这事情有些奇怪。”
“奇怪?”
“嗯,林儿你想,上次在太原衙门,这次在张良庙,我们都是‘意外邂逅’那许穆之。这世上哪会有那么多意外,还刚好就被我们碰上?这只能说明一种可能……”
“他是故意让我看到的!”林儿接过他的话说道,“没错,两次都是‘刚好’被我碰上,这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有意安排,是那许穆之故意一步一步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再联想到昙无谶方丈愿意拉下身份亲自去邀请阿姊来紫柏山,这分明就是他们挖空心思做的一个局。可是,他们做这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檀羽沉吟道:“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按道理,我们几个人表面上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人,这许穆之怎会这样费尽心机来安排我们行动?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难道说,他知道我们此行的任务是……”
林儿劝道:“要不先别想太远了,想想眼下怎么应付吧。那许穆之引我们到紫柏山来,一定已经安排下了对付我们的办法,对不对?那我们总不能束手待毙吧?”
檀羽点点头,又是一阵思索。半晌之后,却见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意,便问林儿道:“你说他们身边有十几个女尼?”
“是啊。”
“有趣得很呢,他这分明是要暗示我们什么。也罢,既然我们刚一来他就抢先出招,那咱们就见招拆招吧,看这许穆之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咱们这样,明天先照常游玩,然后再想办法从这‘女尼’身上找突破口。”
众人点头同意,便各自回去睡了。
第二天檀羽刚起床走出房门,就见一个执事僧人笑嘻嘻地迎上来道:“施主,睡得好吗?小僧李峻,奉师父之命来陪几位施主到山中转转。施主若是收拾好了,不如先到斋房用饭。”
檀羽微笑点头道:“多谢法师,有劳了。”
众人吃完早饭,便随李峻到各处游玩。李峻首先便带着众人来到山中的一处演武场,只见一群武僧正在场中练功。
李峻傲然道:“当今天下之人,只知静轮宫、荒土盟、麦积山,却不知还有我紫柏派。试问我紫柏山上武艺高强者甚众,又哪里会输给那三个门派?”
檀羽闻言,噗哧一笑道:“李师兄这话,与我们赵郡陇西帮的许多师兄弟如出一脉。其实,除了三大门派,像紫柏派、陇西帮、渤海高氏这些门派,亦都是名震江湖的,师兄何必如此不忿。”
李峻点头道:“施主如此宽慰,倒叫小僧无话可说了。也罢,我们再去留侯墓拜一拜吧,那里是紫柏山风景最美的地方。”说着,他便在前带路,向山中走去。
一边走,檀羽一边问道:“想要请教法师,我们一路行来,见的都是比丘。不知这山中可有比丘尼在此出家?”
李峻闻言,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说来话长,有时间再慢慢向施主解释吧。”
第十二回寻庵
此时已是正午,檀羽趁午饭时间与众人悄声商议道:“看样子,李峻法师这是想给我们展示紫柏山好的一面,却不想让我们看不好的。刚才我问他关于女尼的情况,他却不肯就说,这就更加肯定了我们昨夜的想法。所以我们从女尼身上着手,一定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当然在这之前,我们得先想个办法摆脱这个李峻法师。”他此言一出,众人便纷纷低头思索策略。
陶贞宝突然冒了一句:“那还不简单,让师姊给李峻和两个抬滑竿的下点麻药不就行了。”
他一说完,就被林儿照着脑门敲了一下,骂道:“亏你想得出这么阴的招,且不说那个李峻,这两个脚力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抬着阿姊,这药我能下得了手吗?”
陶贞宝被一番抢白,顿时没了话,檀羽却道:“林儿先别打,我觉得贤弟这办法好,咱们就用药。”
林儿讶道:“怎么阿兄也和师弟一样没良心了?”
檀羽笑道:“我说用药,也没说对谁用啊。”
令晖第一个听明白了,“小妹,檀阿兄的意思,药是对我们自己人用。”
林儿闻言,恍然大悟:“对啊,我们被自己弄睡着了,就不用再跟着李峻走。阿兄真聪明。”
檀羽微微一笑:“那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林儿给我些迷药,我吃了之后晕过去,英姊扶我去休息,顺便给我解药,我们这就离队往山上走,一路打听有没有尼姑庵之类的。你们三个则相机行事。贤弟,鲍小姑就交给你了,务必要保护她的安全啊。”
陶贞宝点点头道:“兄放心吧。”心中是满满的快乐。
于是众人依计而行。这紫柏山本是草木丛生之地,林儿一路走过来,便搜集了不少马钱子,来制作迷药。
待她准备完毕,檀羽就忽然叫道:“头好晕!”便倒在了地上。
兰英忙过去扶住他,转头对李峻道:“法师,附近哪里有村子,羽弟他好像很不舒服。”李峻过来看了一眼道:“我带你们去吧。”兰英道:“我看不用了,我一个人照顾他就行,别扫了大家的游兴,我们休息一会儿就直接回张良庙去。”李峻就依言给她指明了道路,仍领着其余三人继续游玩。
林儿配的药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檀羽完全处在将晕未晕的状态,等兰英拿解药将他救醒,檀羽笑道:“英姊撒谎的本事也不差嘛。”兰英道:“事先想好了说词的嘛。我们现在去哪儿?”檀羽道:“还是先找到人家问问再说吧。”说罢便拉起兰英的手,往李峻指的方向而去。
不多时即见到一户民居,主人正在院中坐禅。檀羽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问道:“请问长者,这附近哪里有尼姑庵啊?”
那老者闻言睁眼道:“一个男子,找尼姑庵做什么?”
檀羽被他一问,竟然语塞。兰英倒反应快,说道:“是这样的,我们的一个阿姊多年前来紫柏山修行,却不知她在哪座庵内,所以我们只能这样没头苍蝇乱撞。”
老者道:“哦。山中没有几个比丘尼,学戒女倒是挺多。去玄女洞吧,沿着山路再往南走就是。”二人道声多谢,便上山去。
兰英边走边问道:“羽弟,为什么长者说这山中没有几个比丘尼呢?学戒女是什么意思?”
檀羽道:“学戒女梵语叫式叉摩那,是‘沙弥尼’成为‘比丘尼’之前所经历的阶段。但为什么没有比丘尼,这我也很疑惑啊。”
兰英还是难掩好奇,续问道:“那‘沙弥’成为‘比丘’之前是什么呢?”
檀羽笑道:“沙弥受具足戒后就直接成为比丘,没有之前的阶段。学戒女是针对女子的特点所设的,一般来说,学戒女受式叉摩那戒,两年后即可受具足戒成为比丘尼。”
兰英有些不满起来:“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女子吗?羽弟,这个问题那天你与那个真长法师舌战之后就想问,为什么会有像真长法师那样敌视我们女子的人呢?”
檀羽微微一笑。多年来,这一场景经常性地发生。兰英每有这类问题无法解答时,就会来询问檀羽。兰英的心思极其敏捷,她的问题经常能难倒檀羽。檀羽每遇到她的挑战,就要仔细思索、甚至寻求经义帮忙。如此反复,二人就在这样的问答之中突飞猛进。
于是檀羽仔细想了半天,方才答道:“记得以前我也曾感到过困惑,无论孔子还是释佛,都是女子所生,他们自己也要与女子一起生下子嗣。芸芸众生中,女子多是温柔可爱胜过男子的,可圣人却为何会有‘男尊女卑’之语呢?后来我才知道,尊为天,卑为地,天健而地顺,也就显示了男女之别。英姊你想,天地有道,怎会生出这世间有一男一女,而别无其他呢?男子就像天一样,保持永恒的运动,因此征战四方、操心天下之事都是男子的责任。女子就像地一样,处于柔顺的地位,因此女子是国家、人民赖以生存的根基。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真正体悟到男尊女卑的理想。不过,这世上既有一些男人,为了一己私欲来压制、奴役女性,也有一些女子,非理性地宣扬所谓‘男人能做的女人一样能做’,这些都是动摇社稷根基的亡国之举。”
兰英满足地点点头,她要的就是这答案。她其实很能理解檀羽对待女子的态度,他对自己正是这样一种态度,一种基于“保护”的情感。兰英不是富家女公子,她对“爱情”的要求并不甚高,在她心中,檀羽就是她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了。
两人就这样边说边走。他们不知道自己此时还处在半山腰,要到山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天渐渐黑了,檀羽已经累得双脚麻木、气喘吁吁。一路上,还遭遇了几次紫柏山灵猴的“抢劫”,还好两人都没带什么值钱东西,也就不在乎了。
夜幕降临,两人只得披星戴月地赶路。深夜时分,两人总算站到了玄女洞前。檀羽拖着疲倦的脚步上去敲了敲洞门,过了许久,方有人过来将洞门开了条缝。那是一个略显瘦弱的年轻女尼,一见敲门的是个俗家男子,吓得慌把洞门闭了,任檀羽如何敲打,里面再无动静。
第十三回元后
檀羽苦着脸对兰英道:“咱们一路从赵郡来,走的寺庙庵观也不在少数了,今天还第一次遇到将行脚之人挡在门外不让进的。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怎么这里的出家人忍心让我们在这高山之巅露宿呢?”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实在走不动了。要不先到那高墙一侧生一堆火,休息一下再作区处吧。”
此地已近紫柏山最高处,夜深之时,寒风入骨,二人又都是单衣上山,适才一路急行还没感觉,这时停下来就觉得全身瑟瑟、直打寒战。于是在高墙之下能避风处生起一堆火来,两人便相拥坐在火前。
当此时,檀羽感慨万千,对兰英道:“英姊,你想家吗?”
兰英也是冷得难受,直往檀羽怀里钻,听得他问忙道:“当然想了,家里又暖和又舒服,羽弟你不想吗?”
“我也想。可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家是每个人的安乐窝,可胸怀天下的人,又怎能为安乐所绊呢?也许这也会是我一生的悲凉吧。”
兰英闻言,沉默着不再说话。
檀羽知她心意,慰道:“英姊你放心,等我们去了上邽,就在那里安心待上几年。我要在那里娶你过门,我们生他五六七八个小的,到时候再把爷娘都接过来……”
兰英忙捂住他嘴道:“好啦,我不要做你的羁绊,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为你生儿育女的。你有天大的志向,就尽力去闯天下好了。”
檀羽心中感动不已,在她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两人一番缠绵,忽听得前边树林中响起淅淅簌簌的声音。
兰英道:“是老鸦吧?”檀羽也说不清楚,便侧耳细听。他两人从小在乡野长大,高梁地里常有这些声音,倒也不是很害怕。
檀羽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名堂,与兰英道:“反正坐这也无事,去看看吧。”两人便蹑手蹑脚小心地走了过去。
趁着月色,只觉那声音是从一处草丛中传出来的。两人蹲下来仔细寻看,却见草丛边散放着几件僧衣。渐渐地,树林中也响起了男女喘息之声,再寻声看去,两人这才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对男女正在偷情。二人相视一笑,便慢慢地起身离去。
刚退出去没两步,就听见那两人中一个女子声音道:“好像有人?”羽、英二人只道是在说自己,忙停下来躲在草丛中不再动弹。
那二人中一个男人声音道:“没人啊,你疑神疑鬼了。”女人道:“我心里好怕,要是被长老或师父知道,我就没命了。”男人道:“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怎会知道,来吧,别耽误时间了。”说着,草丛中又传出一阵亲昵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似乎还是没法摆脱心里的恐惧,说道:“我还是回去吧,师父一会儿检查房间没看到我就惨了。”男人道:“你这女人真没劲,她这时候怎么可能来检查?你不想和我就算了,我这就告诉掌门去。”女人道:“不要啊!我依你就是了。”她声音越说越小,那男人则发出几声奸计得逞的闷笑。
正此时,树林外忽然出现点点火光,一群女尼走进树林。一个年轻尼姑大声说道:“就在这里面。”另一个中年尼姑怒喝道:“李元,给我出来!”便有几个尼姑冲上来打着火把到草丛中寻找,不多时就找到了一对赤条条的男女,正用衣衫挡着羞处。
中年尼姑借着火光仔细看了一眼,道:“阚爽,竟然是你?”
那赤裸的僧人阚爽先是一惊:“李敬爱师叔!”然后匆忙喊冤道:“师叔不能怪我,是李元勾引我的。”
小尼姑李元被人赤条条地揪出来,早已羞得将脸埋了起来,听得阚爽诬陷也不还口。
这时草丛中突然传出一阵窃窃私语:“这僧人好不要脸。”
适才的年轻女尼急道:“师父,草丛中还有人!”立时便有人上来从草丛中又揪出两个人,正是檀羽和兰英。刚才听得阚爽的话,檀羽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还是被尼姑们听到,毕竟紫柏山人武艺高强,听力也较旁人更好些。
李敬爱老尼喝道:“你二人是谁?半夜三更藏在这里做什么?”
檀羽道:“我们是行脚的过路客,因走迷了路来到此地。谁知刚才去敲你们洞门,有个小师太开了门却不让我们进去。这山中如此寒冷,我二人又饥又累,只好在这林中暂避风寒。不想碰上了这等事。”
李敬爱回头问道:“有这事吗?”连问了三声,之前给檀羽开门的小尼姑方走上来怯生生地回道:“禀师父,是徒儿开的。”
檀羽看见她便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位小师太,我没说谎吧?”
谁知李敬爱竟怒斥道:“谁让你开的门?你们一个个现在都胆大包天了!回去面壁一个月!”那小尼姑闻言,低头流下眼泪,却不反抗,只是转身往回走。
檀羽哪里能理解,忙问道:“不知这位小师太犯了什么过错,要受这样重的惩罚?”李敬爱道:“私自开洞门见俗家男客,这罪还不够重吗?”檀羽道:“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走了天下这么多地方,今天还第一回听说有这样一项罪名。”李敬爱冷哼一声道:“你不需要明白。来人,把李元带回去严加看管。阚爽给阚伯周师兄送回去,等禀明执法长老再作处置。这两个人嘛,先关进柴房再说。”
檀羽嗔道:“你凭什么关我?”谁知她手下的尼姑上来将檀羽一扣,便牢牢地控制住他,再也挣脱不得。这些尼姑都有武术根基,檀羽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岂能与她们争斗,只能就这样被她们押到庵中的柴房。
事起仓促,兰英似掩不住心中的恐惧,声音有些颤抖地问檀羽道:“羽弟,我们不会有事吧?”
檀羽被她一问,刚才还是愤怒,立时也变成了惊惧。这些恶尼丝毫不讲道理,就这样把自己二人杀死在这庵内,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被小向在破庙抓住的时候,他是了解对方的来历和目的的,那时他自信不会有生命之虞。可现在,自己连这些女尼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全然不知,更有两个恶僧躲在背后虎视眈眈。此时被关进来,这可真是前路堪忧了。
檀羽定了定神,对兰英道:“英姊别怕,让我想想。”说罢他便闭上眼静心回想着之前所遇的每一个细节,希望能找出点蛛丝马迹。兰英就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檀羽忽睁开眼来问兰英道:“英姊,你说那个给我们开门的小师太看了一眼俗客,就得面壁一个月,那在野外偷情会受什么处罚?”兰英闻言立时明白,双手捂住了嘴不敢说话。
檀羽脸色凝重,恨恨地道:“看来,这就是许穆之给我设下的局了!”
第十四回瞎蒙
檀羽续道:“许穆之知道我是儒门出身,遇到这种草菅人命的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他就是想来测试我的能力,看我在这完全对外封闭的紫柏山上,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如何能救下这个小师太的性命。”
兰英听他分析,倒吸了一口凉气,啧啧地道:“听你说得这么严重,我有点害怕。”
檀羽连忙安慰她道:“英姊别着急,这只是最坏的可能,兴许事情没那么糟。且待我再试探她们一下。”说着,他便转头朝门外大声喊道:“门外的给我听着,我们是从汉中来的。这玄女洞滥用私刑的事已经惊动国主了。识相的赶紧放了我,否则到时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喊了几嗓子后,便找个墙脚坐了下来,轻轻搂住兰英道:“如果这真的是许穆之设下的局,他们必然要回应我这几句话。”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如果那许穆之真的跟紫柏山的人关系非凡,那他们的永宁寺刚刚在大魏让皇帝震怒、下定决心要灭佛。唇亡则齿寒,大魏灭佛岂能不牵连到紫柏山僧众?”
兰英点点头,便紧紧抱着他,心神也暂时安定下来。
两人这样相拥坐了有半个多时辰,便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一个女尼走进来说道:“快起来,跟我去见师父。”说罢便转身出去,二人依言远远地跟着她往方丈室去。
一路上,兰英脸上虽仍镇定,心中却已极度紧张起来,轻声说道:“羽弟,那话真的应验了,这果然是个局。”
檀羽无奈地长叹一声,摇着头道:“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惹上这个许穆之的,竟会如此用心来对付我。不过,”他的牙关突然咬紧,忿忿地道,“这世上,还没有我檀羽解不开的谜题。许穆之,你就看着吧……”
二人一边说着,便来到了方丈室。那李敬爱正在蒲团上打坐,见人到了,便问:“听说你是仇池国中人,可有什么凭证?”檀羽知她必问这问题,早想到了对策,说道:“师太没看我二人身无长物吗?只因东西全放在了山下客栈中,不如师太放我二人下山去取?”
李敬爱冷哼一声:“鬼话连篇,我看你是想逃走才是真的。既然你官凭未带,总应该知道国主名讳、相貌如何、平日有何爱好吧?”
檀羽自信地道:“这是当然。国主的名讳叫作杨难当,长得嘛白白净净、相貌堂堂。至于爱好,无非是吟风弄月、诗词歌赋之类喽。”仇池国主的名讳要知道并不困难,可是檀羽并未见过其本人,也只好按时下文人的时尚风趣来瞎扯了,希望能蒙混过关。
李敬爱却怒道:“你这厮果然是满口胡言。稍微了解国主的人,都知道他偏好钱财,爱和商贾打交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到玄女洞来做什么?”
檀羽闻言心中一凛,悔恨自己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若不是国主杨难当喜好钱货,如郑修和药王坛这些又如何会在仇池存在。好在他此时还算冷静,这李敬爱虽然给他下了套,可他也并非没有后招,见李敬爱识破,当即转变口气,答道:“师太果然厉害。实不相瞒,我二人是从定襄来。”
李敬爱道:“定襄?你们是许师兄的人?”
檀羽道:“不错,是许穆之师兄让我上山来的。师太还需要问我许师兄的相貌和爱好吗?他长得……”
尚未说完,李敬爱就抢道:“不用说了,许师兄即使这山中也没几个人认得,不会有假。只是人已经送去给他了,他还要什么?”
檀羽就顺着她的口道:“许师兄说,你送去的人他不满意,这才派我们两人再上来。”
李敬爱无奈地道:“也罢,那就请两位自己在这庵中挑选吧。宝珠,给两位安排住处,他们要挑谁就让他挑。”檀羽道了声多谢。
羽、英二人正要随宝珠出门,李敬爱在后面又补了句:“请两位回去转告许师兄,紫柏山对国主自有办法,不劳他一再提醒。”羽、英以为她又发现了什么破绽,吓得头皮一麻,赶紧快步走了出去。
那小尼姑宝珠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房,安排好后,说道:“两位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就是,我就在隔壁。”便带门出去了。
檀羽关好门,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兰英摁住急跳的心,半带笑意地小声道:“羽弟,你可真沉得住气,这一番瞎蒙,我是一点都没看出任何破绽。”
檀羽轻声一笑道:“英姊也不差啊,你刚才怡然自得的表情,可是帮了我大忙的。嘿嘿,这个李敬爱老尼武功虽然了得,智谋却有限得紧,刚才只是利用了一下她对许穆之的忌惮之心,就能这样容易被我蒙混过去。在她面前,我们自是予取予求。我们现在要思考的还是许穆之,他来紫柏山是要带学戒女下山,可同时还顺便给我设一个局,这又是为什么?”
兰英道:“这个人肯定后面有很深的秘密,否则他在定襄那么长时间,为何直到最近才被剿灭?羽弟别着急,谜题总要一点一点解开的。只是,”她脸上还是掩饰不住担心,“你说咱们这谎子能瞒那老尼多久?”
檀羽定了定神,道:“希望能熬过今晚去吧。英姊,你还能走吗?”
兰英道:“从小做农活的,走这点路算什么。”
檀羽点点头,旋又抿着嘴想了很久,这才郑重地道:“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展开行动!我们兵分两路,我在这边留下来对付李敬爱,英姊你去找林儿,我要你们去完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英姊你仔细想,现在我们凭自己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救那李元,向外求援时间业已来不及,那么在这紫柏山上,还有谁能帮到我们?很明显,既然那许穆之嚣张跋扈、这李敬爱老尼也是杀伐果断,这样的人,对自己手下人绝不会好。如果我猜得没错,这紫柏山的下层僧尼必定对他们多有怨念。一会儿我就假意说要去找许穆之禀报情况,这样英姊你就能离开这里了。我要你凭自己的口才,再加林儿的帮忙,尽可能去游说那些僧人,让他们来反对李敬爱的暴刑。”
兰英点头答应,却又担心地道:“羽弟你一个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啊?”檀羽抚了抚她的脸颊,温言道:“英姊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反倒是你,要去完成这个任务才更危险呢,一个人深夜走这么远的山路,还要去和那些僧人打交道……”
他还没说完,兰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道:“我也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等羽弟娶我过门,还要给你生儿育女呢。我一定能安安全全找到林儿她们,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檀羽看着她的眼睛,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英姊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不会让你冒这样的险。”
两人又缠绵了一阵。檀羽向宝珠要了些热水来让兰英暖暖身子,然后带上干粮,按刚才计划的说辞让宝珠开了洞门,送兰英下山去。
这边檀羽自然也不会闲着,他心中很快便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他要从身边这个小尼姑宝珠身上找到突破口,因为李敬爱显然很信任她。
于是他小心地问宝珠道:“刚刚我们被抓进来时,好像没看见师姊?”
那宝珠闻言一愣,神情戒备地道:“施主想问什么?”
檀羽见她模样,当即省悟:这庵中规定不能见生人,所以这宝珠对自己有着很深的防备之心,自己不能太直接。
念及此处,他连忙转口道:“我是想问,你知道刚才有一个给我开门的师太吗,就被李敬爱师太罚去面壁了,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宝珠想了想,道:“你说令华吗?师父说,你要见谁都可以,要见令华应该也可以吧。我这就带你去。”说罢,她便领着檀羽来到一个密闭的房间之中。只见小尼姑令华正坐在一个蒲团上诵经。
宝珠轻轻地带上门退了出去。檀羽上前合什行礼道:“小师太,小可让你受委屈了。”
那令华转过脸来,见是檀羽,忙转头回去,惊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檀羽却不答她,先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反问道:“依我猜想,小师太为我开门的时候,以为我是李元师太?”
令华心思极是单纯,问道:“你怎么晓得?”
檀羽道:“别问我如何晓得,我知道你与李元师太关系很好,你替她守着门,以便她回来时候不被发现。你也知道一旦被师父知道会是什么后果。”看样子,檀羽果然猜得半点没错,令华微微地点了点头。
檀羽心知这令华要比外面的宝珠更加单纯,所以自己轻易就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于是他进一步抢攻道:“小师太想救李元师太吗?”
“当然想了,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知小师太是否愿意相信我。我能到这里来见小师太,你应该明白我绝非一般人。”
“可你如果害我怎么办?”
“依你和李元师太现在的状况,还能比这更差了吗?我还能害你到何种程度?”
令华听到这里,抿了抿嘴,这才似乎打定了主意,说道:“好吧,我也没什么能帮她的了,反正她也活不成了,如果你能救她一命,我们都做牛做马报答你。”
檀羽终于说服了她,可以从她口中得到想要的讯息,心中舒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小师太刚才说李元师太活不成了?”
“是啊,偷情的师姊妹都要被处以火刑!”
“火刑!”檀羽差点没叫出声。
第十五回夜谈
令华说起火刑,也显出了惊惧之色,“去年张良庙的一个师兄就被处以了火刑,你不知道有多可怕。”她说话的语气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一般。
“为什么?”
“那师兄是白徒,无户无籍,犯了事当然任由执法长老处置。”
檀羽听得又惊又怒。他当然知道,所谓白徒,是因僧人多着黑衣,故称俗客为白徒。当今寺庙林立、僧众横行,加之无税赋无劳役,僧团成了天下最富有的一群人。自晋末天下动荡,许多失地农民被僧团收养,成了他们的奴隶,被称为白徒。这些人不入户籍,一身性命全凭所供养的僧团处置,是以私刑十分盛行。而这紫柏山竟直接使用火刑这种先汉以来几已绝迹的刑罚,由是可见,这许穆之等人,比想像中还要更加可怕。
檀羽努力平静下来自己的心情,他还需要了解更多。于是继续问道:“那李元师太明知道偷情被发现会受此极刑,怎么还要铤而走险?”
“师妹的把柄在阚爽师兄手上,她也无可奈何。”
“什么把柄?”
令华忽然显出犹豫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告诉檀羽。
檀羽看着她的表情,联想起刚才在草丛中李元与阚爽的对话,便问:“和长老有关?”
令华沉吟片刻道:“师妹其实是阚伯周师伯的养女。”
“养女?”檀羽又是一诧。养女就是女性白徒,相比男子,养女除了要担负沉重的劳作,还要成为家主发泄的工具。檀羽咂咂舌头,这紫柏山内里的不堪,已经超越了他的所想。
令华续道:“其实方丈师伯定了山规,是不能收养女的。可很多师伯暗地里都会收,只是不敢公开让方丈知道。”
檀羽点头道:“这么说,那阚爽就是因为知道了李元小师太与阚伯周法师的事情,才威胁她逼她就范的。”
檀羽听着令华的描述,渐渐猜出来,这个阚伯周,必定和许穆之是一路的。今天这个局,很可能就是他派自己的徒弟阚爽来给自己设下。不过,即便没有这个局,那阚伯周也是个衣冠禽兽,真亏他想得出来,在这佛门净地玩弄他们那些龌龊的勾当。
檀羽顿了顿,又问:“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呢?”令华奇道:“反抗?为什么?”檀羽一讶:“李元小师太马上就要被处以火刑了,你没想过联合大家来救她吗?”“那样做不就是背叛师门吗?那怎么行!”“起码应该想办法告诉李元师太俗家的家人吧?”“我们这些师姊妹大多是战乱中的遗孤,都没有家人的。”说着,令华眼中几滴泪花就要忍不住掉下来。
檀羽见她动容,自心中也生出悲悯之心,于是续问道:“小师太你是很小进了玄女洞吧?”令华道:“嗯,很小的时候,我就成了孤儿,被当时路过的师父收养才来到这里。我记得那时候的师父真的好慈祥。”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容。
檀羽心道:“这个李敬爱肯定也因阚伯周、许穆之等人的影响,才会发生这样的改变吧。”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山下见的老者,便问道:“这么说小师太做沙弥尼很多年了吧?可为什么我听山下的一位老人家说,这山中没有比丘尼,只有学戒女呢?”
“我们庵中的沙弥尼一成年就要被掌门方丈派下山去,所以除了师父和少数几个师叔,我们山中都没有比丘尼的。”
“派下山去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每次总会有山外的人来把她们带走,不过我们都没见过来的人长什么样。下山去的师姊都没回来过,也就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檀羽摇摇头,他还是不知道这许穆之带学戒女下山,究竟是要做什么。但他可以想像,其中一定有许多他们见不得人的秘密。
问到这里,檀羽终于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接下来,就是他的计划中关键的一步了。
只听他道:“小师太,想要救李元师妹,就只能靠你们自己。只有让洞中的所有姊妹都联合起来,才能拯救李元师妹。不知小师太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令华闻言,低下了头。这密室中一时之间出奇的安静,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令华才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救师妹,可我什么都不会……”
檀羽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有心,这就够了。现在你就想想,这洞中哪些师太,是我们可以信任的呢?”
“宝珠师姊吧?”令华不假思索地道,“我和李元平时都听她的。”
檀羽心中一喜,口中道:“那你能替我给她说说吗?”说着,他便去开了门。
令华出门去叫宝珠,便将檀羽刚刚的话和她仔细说了一遍。宝珠听完,当即应允道:“我愿意救李元!”
檀羽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他已经看得很明白,宝珠的戒备心强,但心思就更加细致,这件事必须要她的帮忙才行。只不过,要突破她的戒心,比令华更加困难。所以他要先从令华下手,再迂回进展。显然,他如愿了。
于是檀羽道:“既然宝珠师姊同意,那这事就成功了一半。因为要救李元师妹,必须依靠大家的力量。所谓法不责众,只有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让李敬爱师太改变主意。宝珠师姊不如现在就去告诉庵中可信的师姊妹,让她们明天联合起来向师太求情。”
宝珠抿抿嘴道:“可是很多师姊妹在师父面前,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这办法能行吗?”
檀羽道:“师姊放心,小可虽然武功不行,辩才还是有的。在面对李敬爱师太时,我会适时地出言相激,各位师太只要按我的话行动就行。”
宝珠听得他言,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便出去联络。不多时又回到密室,对檀羽道:“大家都只是口头上答应,我看得出来她们都有顾虑。”
檀羽的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没关系,我只需要知道大家都有心救李元师太,这就够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檀羽告别令华,走出密室,此时天已灰蒙蒙地快要亮了。忙了一夜之后,檀羽这才感到有些疲倦,深深地打了个哈欠。
他忽然转头对宝珠道:“师姊,听说紫柏山景致绝美,从哪里看最妙呢?”
宝珠道:“施主这时候还有这个闲情雅致,真是佩服。紫柏山的日出最是特别,在洞后可以一观。”
檀羽道:“那就辛苦师姊带我去看看好吗?调节一下紧张的心境也是好的。”
宝珠点点头,二人便来到庵中后院。
檀羽找了个石阶坐下,望着远处雪山之巅渐渐升起的太阳,疲惫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虽然昨夜未曾入眠,但今天必定还有更多的事要发生、更多的人要面对,所以他必须集中全部的意志力。念及此处,他不禁连续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保持清醒。
《周易》开篇即将君子比作天,正在于他从不懈怠地向前进取的精神。檀羽的心中,也正是有着这样的驱动力,才使他总能在危急的时刻化险为夷。
这时,檀羽回头看了宝珠一眼,见她正垂手站在旁边,便道:“师姊,你也坐。”宝珠微作一笑道:“地上脏,我还是站着吧。”
檀羽听她之言,略为一诧,再看她身上的僧衣,果然是洗得一尘不染,这才明白,原来这宝珠师太还有些洁癖。于是他道:“你和令华师太差别好大。”
宝珠奇道:“为什么?因为我爱干净?”
檀羽道:“是,也不全是。令华师太说她从小就是孤儿,看得出她的确不谙世事。可师姊你却很有自己的主见,不仅对自己的师妹,即便在李敬爱师太那里,也是很受信任。”
“施主怎会和我说这些?”
“一个这样有思想的人,怎会甘心栖身于此?”
“施主也同样不是一般人,又为何会来这里呢?”
两人对视良久,忽然同时笑了出来。
檀羽道:“无论如何,能和师姊相识,也算有缘啊。”
宝珠道:“来玄女洞这么多年,施主还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我们不但有缘,相信以后还可以做好朋友。”
檀羽道:“好啊,和尼众做朋友,这还真是头一遭呢。既然是朋友,师姊可否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宝珠沉吟片刻,忽转身指着北边的方向,说道:“山的那一面。”檀羽点点头,也就不再发问。
第十六回执法
过了一阵,庵内的晨钟响了起来。宝珠道:“早课的时间到了。”檀羽道:“我也能去参加早课吗?”宝珠道:“施主会诵经吗?”檀羽道:“小时候在我家旁边的小庙里学过几天。”宝珠道:“那你小心坐在后面吧。你是山中的贵客,师父应该不会说什么。”
说着,两人来到大殿,此时众尼都已就位,只是大家都有不安的神情,想来是因为李元之事。宝珠也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檀羽则在最后面悄悄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这时,李敬爱率几个年纪稍大的尼姑走了进来,她一眼便看到坐最后的檀羽,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但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到方丈座上坐下。
玄女洞中都是学戒女,所以诵的也就是最基本的《大悲咒》。一遍诵完,李敬爱便转身对着众尼坐定,开言道:“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昨晚李元这个混入尼众的外道,竟然干出了那般苟且之事。把李元带上来!”便有几个尼姑押了李元走进来。那李元双眼浮肿,脸上还留着泪痕,想必昨夜已经哭了好几回。
李敬爱道:“身为出家人,行这样不堪之事,按本门门规,当处以火刑。一会儿等执法长老上来,便即行刑。”
她说话自有一股气势,震得全场鸦雀无声。过不多时,外面有人来报:“真长法师来了。”果见那日大闹诗会的真长走了进来。
檀羽细看那真长,已不再是前日里那个小僧的打扮,全身是纯色海青,煞是威仪,更奇怪的是,他背上还背了一个巨大的酒葫芦。
李敬爱见真长进来,便问:“你师父呢?”真长见礼道:“启禀师叔,师父和掌门师伯陪许师兄、郝师兄下山去了。师父命弟子来处理此间之事。”李敬爱奇道:“许师兄走了?那送过去的学戒女也都带走了?”真长道:“是啊,我亲自去送的啊,看到她们跟着走了。”
李敬爱忽的转头看向檀羽,眼中充满愤怒,喝道:“你到底是何人?”
真长也随她的眼神看过去,一眼就认出檀羽,惊道:“是你!”
檀羽这时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道:“真长法师,我们又见面了。”
真长回头问李敬爱道:“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李敬爱道:“这厮昨夜被我在庵外草丛中逮到,他说自己是许师兄派来的,要重新挑学戒女,我便让他在庵中住下,没想到竟然是坑蒙拐骗之徒。来人,把这厮给我绑了!”便有几个尼姑上来,将檀羽结结实实绑了起来。檀羽有了昨晚的经验,也不抵抗,只乖乖就缚。
真长走上来认真看了看檀羽,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人想必是掌门师伯请上山的。”
“师兄请来的?”
“前些日子,汉中举行了一个诗会。那诗会说起来是以诗会友,其实不过是为太白山长脸子。我们几个师兄弟看不下去,就派我去那诗会捣乱。本来当时就要成功了,没想到这人跳出来说了很多话,让我功亏一篑。掌门师伯听到消息立刻就去请了那诗会上被我骂的女子上山来参观,希望能弥补损失。这人想必也是跟着那女人来的。”
“师兄怎的这样鲁莽,让他们随意在这山中乱转?”
“师伯本来是让李峻带他们的。李峻师弟一向机灵,想是中途走散了。看来这人不但口才凌厉,而且诡计多端,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再厉害又如何,此刻不还是在我掌握之中……不对!他昨晚被抓的时候还有个女子。宝珠!”
宝珠听到叫,赶紧站了出来。尚未说话,檀羽却先哈哈大笑起来。真长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佩服你,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檀羽道:“真长法师,你太抬举我了。小可没你说的那么厉害,还是师太的眼光独到啊。”真长道:“我看施主还是别再出言讽刺了。赶紧说出你的同伴去了哪,和你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檀羽又是一笑,刚才那句话,自然是在讽刺李敬爱的眼光,连对方是敌是友都没分清,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在她的掌握,只怪她太迷信武力了。
只听他慢吞吞地说道:“昙无谶大和尚请我等上紫柏山,自然是想让我们更全面地了解紫柏派。我可是非常理解他的深意,所以才来观摩一下贵派的戒律。贵派执法之严,着实让小可深深地折服啊。”
真长道:“看来施主喜欢讲反话。小僧倒要请教,我紫柏派处理一个触犯门规的女徒有何不妥?俗话说国有国法,门有门规,难不成白纸黑字写下的门规戒条,都是废话?”
檀羽道:“非也非也,不但不是废话,依我看,倒更像是在保护藏污纳垢者!”
李敬爱听他言,抢道:“这厮嘴里当真是没一句人话,赶紧将他押下去,我们处理正经事要紧。”
真长止道:“等一下!我倒要请教,这‘藏污纳垢’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檀羽道:“据我所知,这位李元师太之所以甘心就范,完全是遭人胁迫,两面难为之故。如今你们一上来只知抓住奸情不放,却全不理会其背后的辛酸,更是对那些首恶之徒不闻不问,这不是藏污纳垢是什么?”他说得振振有词,引得在座诸尼都不由自主地点头。
李敬爱又抢道:“师侄,休要让这厮在此胡搅蛮缠,他定是知道了什么。把那些不堪之事牵扯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谁知真长却笑道:“师叔,这有什么,不就是阚伯周师叔的事嘛,说出来又有何妨?”
李敬爱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讲出这“秘密”,一时间脸色铁青。
真长却不理她,转头对檀羽道:“看起来施主虽然机锋厉害,却是不晓世事。施主可知,在西土,僧人养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阚伯周师叔来自西域的高昌国,年少时曾远赴西土取经,那里的佛学是中原之祖,那里的百姓有同样的信仰,那里的僧团有同样的威仪。请问人家能做得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应该向他们学习?”
“想必法师也知道‘南橘北枳’的道理。南方能种植的水果不一定适合北方,任何事物都有其适用的范围,岂能这样简单地照搬?”
“哈哈,我就知施主也会讲这样的道理,真真是腐儒之言。南方的东西运到北方去,只会卖出更好的价钱。有别人成功的例子我们不学,难不成要学人家失败的例子吗?说这样话的人都太保守了,怎能与之谋大事。”他边说边摇手,露出不屑之色。
檀羽没想到对方今天比上次强出许多,看来上次自己的确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他此时心中也没有太多的杂念,今天这场舌战他一定要拿下,这才有可能将人救下来。他主意打定,便决定放手一搏,务要一击致胜,久战对己不利。
于是他道:“我再送法师一个词,叫做‘东施效颦’。法师刚才说我保守,那是因为法师还全然不了解‘成功’二字的真谛。你以为抱着人家的成功之道,照搬过来,自己也就能成功。殊不知有这样想法之人,都不过是‘东施’而已。要我说,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成功之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能被人说出来的,都不是真正的‘道’。如果硬要强行总结出什么是‘成功之道’来,我只能说四个字,‘不可模仿’。人家越是成功的东西,越不能照搬照抄。试问人人都能轻易模仿的事,又如何能够被称作‘成功’呢?”
他说出这话,就如同将剑抵住对方咽喉的同时,自身也露出了极大的破绽,只要对方能找出一个照搬成功的例子,他就立时被击败了。
那真长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脑中开始拼命地搜索着这样的反例。可搜了半天,却毫无结果,他只得说道:“施主的口齿果然了得,小僧又败了。”檀羽没料到他承认失败竟这般干脆,这人倒也算得上一个大气爽快之人了。
那边李敬爱有些急了,说道:“别再与这厮纠缠,还是处理正事要紧。”真长犹豫片刻道:“全凭师叔做主吧。”李敬爱便道:“二娘,把这厮押下去。在后院搭起刑架,午时一到即刻行刑!”
她一说完,昨晚报信的二娘便上来押住檀羽。檀羽回头看了一眼众尼,朗声说道:“众位师姊妹,你们还不说话吗?”
话音刚落,宝珠便抢过身来,推开押住檀羽的女尼,替他松了绑绳。这时候,也有几个胆大的尼姑站了起来,簇拥到宝珠周围。
一时变起突然,李敬爱竟有些出乎意料,喝道:“宝珠你在做什么?想造反吗?”
宝珠闻言,忙跪了下去,说道:“师父,请网开一面,给李元师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几个簇拥上来的尼姑也纷纷跪下请李敬爱开恩。
李敬爱怒道:“你们几个叛徒!是不是受了这厮什么好处?竟然敢造反!”
此时檀羽又是一阵大笑,说道:“师太此言差矣,小可孑然一身,能给众师太什么好处。几位师太行此非常之举,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李敬爱道:“本分?不遵师命,违抗法旨,替外道求情,这哪一条是她们的本分?真是笑话。”
檀羽却不慌不忙地道:“师太一句话便犯了三个错,小可不得不指出来。其一,这洞中都是学戒女,哪里来的外道?其二,师太说违抗法旨,试问法旨何在?对一个修法的信徒施以火刑这种极尽残酷的刑罚,连执法长老都未亲自到场,只派一个徒弟前来,这法旨未免过于草率。其三,师太说她们不遵师命。须知出家人以三宝为师。何谓三宝,佛、法、僧也。出家人聚众修行,是为僧团,僧团的第一准则便是六和敬。身和同住、语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修、利和同均、见和同解。众位师太日日吃住修行在一处,情深若笃。见师姊妹受此大冤,为之鸣不平,这不正符合六和敬的标准、乃是慈悲为本的善举吗?”
众尼听得檀羽这话,都为之所感,纷纷跪了下来,齐声说道:“求师父宽恕李元师姊(妹)。”
李敬爱不想座下弟子竟会如此,又惊又怒,转头将怒气全集中在了檀羽身上。只见她稍一挪身,立时便欺到檀羽身前,伸手一招锁喉功,正掐在檀羽颈项上。这一起一动一伸,一气呵成,檀羽这个半点武功也不懂的人,还未反应过来,业已成擒。
只听李敬爱大喝一声:“纳命来!”手上便要用劲。
“住手!”门外突然一个人声传来。李敬爱伸出去的五指又硬生生地收回来,众人齐齐看向身后。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僧人,一脸横肉,正面无表情看着檀羽。檀羽回头一看,心中一喜:“此人终于出场了。”
来人正是许穆之!
第十七回使命
李敬爱见了来人,奇道:“许师兄?你不是下山去了吗?”
许穆之却并未看李敬爱,反而从一进来,便一脸阴森地直直盯着檀羽。此时听到李敬爱问,便即说道:“除了我,没人可以杀这个人。”
檀羽听他此言,亦是冷声道:“我想知道,我和许法师究竟是何时生出此不共戴天之仇?”
许穆之冷笑道:“以后你会知道的。不过,你今天很让我失望,我满以为你可以救下那个小尼姑,可是你没能做到。若非我出面,你却已经死在李敬爱手上。”
檀羽却自信一笑道:“法师从定襄开始,就一直引着我们行动。可是今天,你怎知我不是故意引你出来?”
许穆之见檀羽镇定的表情,不禁一愣:“哦?有点意思,我倒想听听看?”
檀羽继续保持着微笑,解释道:“在下还没有嚣张到以为凭几句话就能救下那小师太的程度。刚才真长出现,说法师你已经和昙无谶方丈下山去了,是他亲眼见的。听到他这话,我立刻就发现了不对。李敬爱曾说,山里没几个人知道你,那么这真长不过是执法长老身边的小僧,又怎么可能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除非,你是故意做给他看的,真实目的只是想借他的手逼出我的全部实力,而你自己则躲在幕后观察我的行动。想通了这一点,刚才我就故意激怒李敬爱,其目的正是要引出法师你。看起来,我的确成功了。”
许穆之闻言,突然就拍起掌来,朗声一笑道:“好得很,果然不愧为赵郡四少的‘断案第一’。那我就继续等着看这场好戏了。李敬爱,先将此人关起来。”
那李敬爱似乎不敢违抗许穆之的命令,只得安排道:“二娘,将此人和宝珠先押下去。行刑之事继续进行。”
二娘闻言,便带了几个人将檀羽和宝珠二人押出大殿,往闭关密室而去。
那二娘看了一眼被缚的宝珠,略带一丝奸笑道:“师妹,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这天啊?”
宝珠冷哼一声道:“师姊,你就这么恨我和师妹,非要除之而后快吗?”
二娘道:“哼!你们两个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师父只喜欢你们?不错,李元有张好脸颊,你有个好阿爹,那又如何,今天一个就要死了,一个就成了我的阶下囚。”她说着竟发出了一阵大笑。
宝珠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二娘将二人关进了一间密室,随即转身离去。
这边宝珠一脸愧疚道:“施主对不起,我失败了。”
檀羽却坦然笑道:“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宝珠仍道:“施主一个山外之人,为救师妹,险些赔上性命。反倒是我们,眼看师妹命在旦夕,却无动于衷。相形之下,这么多年的佛法当真是白学了。”
“刚才在路上所闻,似乎师姊和二娘有很深的过节?”
“师父说师妹是外道,我倒觉得二娘才是真正的外道,她的妒心太重,怎能了悟成佛呢。”她说着,犹豫了一下,续道:“施主,我知道二娘的一个秘密,不知能不能救师妹。”
“二娘的秘密?师姊这么说,想必和山中的某位重要人物有关?”
“施主果真是绝顶聪明,谁要是与你为敌可真是倒霉了。不错,这位重要人物便是执法长老。我想施主也一定猜到了,二娘与执法长老有染。”
“嗯,昨晚令华小师太说,山中许多长老都要收洞中尼众为养女,执法长老有此事也并不奇怪了。”
“可是你也知道,这事若抖出来让掌门知道,一定会受很严厉的处罚。”
“那我倒奇怪了,二娘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怎么还要去将李元师太的事告密呢?万一引火烧身怎么办?”
“二娘对自己做事过于自信,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况且她还暗地里藏了执法长老的一串佛珠,自然是有恃无恐。可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个秘密被我无意中知道了。”
“哦?那这串佛珠可是关键证物,你知道它藏在何处吗?”
“就在二娘枕头内的布帛之中。”
檀羽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这才是他的全部计划。
堡垒要从内部攻破。檀羽的计划是通过发动紫柏山的下层僧尼来反对顶层,他将自己置于危险中,反而可以获得僧尼们的信任。如今他成功突破宝珠的心里防守,让宝珠彻底地信任自己。信任的同时,自然也就获得了令所有人无法预料的真正帮助。
许穆之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在檀羽的计划中,最关键的人物竟然不是那些权力和武力的巅峰者,而只是他统御的这些普通小尼姑,这些他从来都不会真正看上一眼的人。这就是檀羽,于平凡中见神奇的真正智者。
此时,宝珠却还在担忧地道:“可我们现在被关在这里,也是无计可施啊。我看那个许师兄好像对你仇恨很深的样子,施主真的没问题吗?”
谁知檀羽却自信地道:“师姊放心吧,邪不胜正,我檀羽没那么容易认输的。”
两人正商量着,忽听见门外有人小声地喊:“檀兄、檀兄。”檀羽听出来那是陶贞宝的声音,忙凑到门口问道:“贤弟,你怎么来了?”门外陶贞宝道:“我溜进来的。昨天你们走后我们就遇到那个真长,就一路跟着他。半夜里遇见兰英阿嫂,才知道檀兄你的情况。可是那些尼姑的武功都好高,我不是对手。檀兄,我怎么才能救你出来?”
“怎么就你一个,林儿、英姊她们呢?”
“师姊她们还在后面按檀兄的安排行动,我一个人先进来了。”
“这样啊。我在这里挺安全,一时半会不出去也没事。贤弟,她们要在后院使用火刑烧死李元师太,你到时候就到刑场去按我说的做。”说着他便将二娘的秘密告知陶贞宝,让他去大闹刑场。
“那我现在就去,檀兄你自己小心。”说罢,门外便没了声音。
这边宝珠道:“这下师妹有救了。”
檀羽道:“是啊,我的伙伴们都很机灵的,我虽被关在这里,但仍然有信心,正是因为我相信她们一定能有所作为。说起来,还要感谢师姊你昨晚能放走英姊呢。当时你应该就看出破绽了吧?”
宝珠略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都很面善,不像是坏人。”
两人在密室中坐了约有两个时辰,忽听得门外一阵骚动,便有人打开门,推进来一个人,然后再次将门锁上。檀羽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陶贞宝。
他连忙上去问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陶贞宝却略带哭腔地道:“檀兄,我失败了。刚才我按檀兄说的去闹刑场,正要将执法长老的秘密说出来的时候,不想一个叫阚伯周长老的和尚突然现身,完全否认他和李元师太有关系。那个老尼姑二话不说就把我抓了起来关到这里。估计现在火刑马上就要动刑了。”
檀羽紧咬着嘴唇,沉声道:“贤弟别着急,现在就等林儿她们的消息了。”他说着,便和陶贞宝两人重新坐下。
过了一阵,檀羽口中忽然喃喃自语地道:“平等、守序、宽容、光明……”陶贞宝忙问:“檀兄你在念什么?”
檀羽叹口气道:“我在思考紫柏山能给我什么启示。这四个,正是他们所缺失的。”
“学戒女也是人,为什么不能平等地对待她们,却要将她们视为玩偶?我们哪怕不要求每位法师都拥有着高尚的人格,但至少每个人,都应该坚守基本的秩序吧?谁又不会犯错,一旦犯错,就施以火刑这种残忍的刑罚,难道他们就不能宽容一点吗?即便以上这些他们都做不到,但他们做事总可以光明磊落一点,而不是随随便便找个执法长老的弟子来解决问题,难道这也不行吗?看来,我已经悟到如何践行儒家思想、如何治愈崩坏人心、如何匡正中原乱局的法门了。”
“此次许穆之设这个局让我明白了,不论是河东、还是汉中,整个乱局的根源,都是因为这群别有用心的人在操纵着一切。这也是自五胡乱华以来,天下纷扰尔虞的结果。总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可能来自世家大户,可能来自异域胡族,甚至可能来自遥远的未来。他们总是有着很深的渊源、很强的实力,绝非我们轻易就能战胜。要想和他们对抗,我们只有先让自己也强大起来。所以,等回了上邽,我们就要好好提升自己的能力。只有先让自己强大了,才有可能改变眼前这一切的混乱。”
说话时,他的眼神中充满着坚毅与果决。这是他自接到牛盼春交待的任务后,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想法,要如何来匡正乱局、治愈人心、恢复历史的正道。
一开始,他只是一心想着报南朝皇帝刘义隆的灭门之仇。后来有了兰英,他的理想变成了以耕读传家,做一个快乐的田舍郎。可是历经多年的风雨,这荒唐尘世变得越发混乱,光明早已不复存在。所以他才答应牛盼春,出来匡正这场乱局。此时,作为一个对儒家思想早已了熟于心的践行者,檀羽明白,自己是时候站出来了,站出来重塑这段历史。从此,他开始了实践自己理想的漫长道路。
直到数年后,当他已经被连串的失败打得遍体鳞伤时,眼前的这位宝珠师太会再度来到他的身边,并将另一个与他有着相似理想的大儒介绍给他。那时他才会明白,要想做到现在所想的一切,他必须首先让自己登顶成为能够主宰世人思想的大师。而这,也将是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第十八回破局
正此时,门外又响起脚步声。一人一脚踢开了密室的门,檀羽一看,竟是领他们参观紫柏山的李峻法师,跟在他后面的,正是林儿、兰英和坐在滑竿上的令晖。林儿一见檀羽,忙问:“阿兄,你们没事吧?”
檀羽适才一听有人声,心中的惊喜之情便已爆发出来,此时见了林儿,直接便过去拉住了她,兴奋地道:“林儿,你们成功了?”
林儿也是难掩高兴的情绪,回道:“嗯,按阿兄的计划,阿嫂说服了李峻法师,率领众位师兄弟来为李元师太求情。”说着她便回头看向兰英,兰英则谦道:“羽弟要感谢林儿才对。正是她看准了我们能从李峻法师身上找到突破口,这才给了我改变法师既有想法的机会。”
檀羽闻言,便拉住林、英二女,深情地道:“谢谢你们,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兰英被檀羽牵着,脸一微红,“其实,也是难得李峻法师,是他对紫柏派的忠诚和佛法的执着,才让他走出这一步的。羽弟应该好好谢他。”檀羽忙向李峻合什道:“也多谢法师施以援手。”
李峻一改游玩时的笑眼,一双目光如剑般刺向檀羽,冷然一笑道:“施主有礼了。紫柏山这些年对尼众的态度本就有问题,我这么做不过是不想一错再错。”他说完,便转身往刑场而去。
檀羽微微一笑,对二女小声道:“决战的时刻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二女坚定地点点头。于是檀羽一行人便跟着李峻往那刑场中去。
此时刑场中已搭起一个大台,台上堆满柴草,李元被绑缚在上面。而台下则已形成对峙,一群僧尼,正面对着李敬爱和另一个老法师为首的另一群僧尼,那老法师想来就是阚伯周了。看样子,尼众中也终有一部分人投入了反抗的阵营。
李敬爱见李峻过来,喝道:“李峻,你到底要做什么?”李峻先是合什行礼,然后朗声道:“师叔容禀。师侄来,不过希望师叔更公正地对待李元师妹。起码应该把阚爽叫出来当面对质,这才能令人信服吧。”阚伯周道:“李元勾引阚爽,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对质?”
李峻从人群中请出檀羽和兰英,说道:“这两位当时亲耳听见了李元和阚爽的对话,不如请他们来说说当时的情况。”
檀羽闻言,便上前抱拳行礼,将昨夜草丛中的情况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谁知他刚一说完,李敬爱便道:“此人满嘴胡言。从昨夜到现在,他撒了多少谎都已经数不清了,他的话如何能信?”
檀羽正色斥道:“不管是否谎言,阚爽法师不出来对质,也只能证明他心虚!”
“不用对质了!”忽听得后面有人用洪亮的嗓音镇住了全场。檀羽回头一看,又进来一群僧人,为首的正是昙无谶和尚,他手中还提了一个僧人,正是阚爽。
至于许穆之、郝惔之二人,则紧随其后。那许穆之甫一到来,脸上的横肉便不自觉扯动了几下,向檀羽投来一道另眼相看的目光。显然,他并没有想到檀羽能通过游说李峻等僧的办法来解救李元。
那边昙无谶用他纯厚的声音压住了场中诸人,“阚爽已经将全部事情都交代了。阚伯周,你知错吗?”那阚伯周见是昙无谶来,早已跪倒在地,不住向昙无谶求情。
昙无谶却不理他,回头问一个老法师:“执法,身为出家人,犯了淫戒,该当如何处置?”
那老法师自然就是执法长老。听得昙无谶问,忽也跪了下去,“求师兄原谅阚伯周师弟这一回,不要将他逐出师门。”他说着,李敬爱等人纷纷跪下来,为阚伯周求情。
昙无谶道:“怎么,你们也想违抗法旨?”执法长老并不起身,只道:“我愿以死相谏,力保阚伯周师弟。”昙无谶“哼”了一声,却又似乎无可奈何。想来,阚伯周等人之所以能任意胡来,正是有这群老僧在给他撑腰吧,使得这里有法不能依,方丈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今天局势变了,因为李峻等下层僧尼团结了起来。那边檀羽一直在冷静观察着场中的局势,若说之前所有人的作为都是一个局,那么这时候,就该是自己来解开这个局了。
于是,檀羽便在场中所有人都安静的那几息之间,回头小声地对林儿说了句:“执法长老自己都不干净,还力保他人。”
那昙无谶武功何其精深,听力自然是远胜常人,把檀羽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便问道:“这位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声如洪钟,不怒自威,这一问再一次镇住了全场。
檀羽刚才那番话,正是对他说的。此时,他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便微笑着走上前,朗声说道:“据我所知,执法长老也与这洞中的女尼有染。唇亡齿寒,他自然要为阚伯周长老求情。”
昙无谶厉声道:“施主说这话可要有凭证。执法长老德高望众,绝不是让你轻言诋毁的。”
檀羽道:“若无凭证,小可岂敢胡言。与他有染的,正是庵中的学戒女二娘,方丈若是不信,不妨命人取来二娘所睡的枕头验看。”
昙无谶闻言,立即命人去取枕头。檀羽说话时则偷眼看了看正在李敬爱身后的二娘,果见她神色陡变、不知所措,想来宝珠所言非虚。
不多时枕头即取了来,檀羽接过枕头,举起来向众人示意一下,然后铿锵有力地道:“各位,凭证就在这枕头之中!”
说罢他便用力将枕头撕开,果见布帛中掉出一串佛珠来。
第十九回敌人
佛珠掉出那一刻,全场都惊呆了。林儿第一个兴奋起来,拍着手道:“阿兄果然是‘断案第一’啊,你是怎么知道这里面会有佛珠的啊?”随着她的话,旁边诸人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则不自觉地佩服起檀羽来。
檀羽却不理她,一脸肃然地捡起佛珠交给昙无谶,说道:“方丈可识得这是何人之物?”昙无谶接过来看了一眼,立时转头,沉声向执法道:“你如何解释?”执法长老见状,早已慌了主意,一时间也没什么话说,只是瘫在当地。
昙无谶道:“执法杖者,却亲触戒律,此事绝不轻饶……”
“方丈师伯请等一下。”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来,那是真长。只听他道:“不关师父的事,是弟子偷了师父的佛珠,与二娘师妹幽会的。”昙无谶回头问执法:“是这样的吗?”执法似是还没反应过来,犹豫了半天,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昙无谶又道:“二娘何在?”那二娘忙不迭地跑出来跪倒在地。昙无谶道:“真长说的话属实吗?”二娘也是变起突然,有些语无伦次道:“我……长老……真长师兄……对……”
真长忙补充道:“其实是我主动勾搭二娘师妹,又拿师父的佛珠相要挟,师妹才肯就范。方丈要处罚,就请处罚我吧。”
昙无谶沉吟片刻道:“既然真长承认了此事。也罢,按戒规,阚伯周、阚爽、真长三人,各打五十棍,即刻逐出师门,从此不再是我紫柏山的人。李元是属被胁迫,火刑之罚立即解除。此事已了,其余诸人各自回去好生修行,不可再生事端。”
李峻等僧见昙无谶终于对阚伯周严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齐声答“是”。
宝珠便带着几个师妹,上台将李元救了下来,然后走到方丈面前跪倒:“师父,弟子此次屡违师命,已犯了戒条,不能再在山中待了。恳请师父准许弟子离开紫柏山。”那边李元也整了整凌乱的衣衫,跪道:“弟子亦无面目待在山中,愿追随师姊下山。”一时间,众尼见此,纷纷要求离开。
昙无谶见状,又回头看看令晖和李峻手下的众僧,便道:“你们去吧!”
那边李敬爱慌出言阻道:“师兄,怎可放她们走?咱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她未说完,昙无谶便抢道:“人心已变,你还留得住她们吗?”李敬爱只好悻悻地不再说话。
这边说完,那边的三人也已经在受棍棒之刑了。只待五十棍打完,昙无谶道:“送他们下山去吧。”便有弟子抬了三人,离开玄女洞。
昙无谶又对李峻道:“可以回去了吧?”李峻忙跪下来说道:“弟子做事莽撞,自愿面壁一年,请师父恩准。”昙无谶道:“哎,你又何罪之有,赶紧回去吧,好好修行佛法才是正道。”
昙无谶又上前恨恨地对令晖道:“施主还是继续游览风景吗?”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的重,一副怒气无处发泄的味道。令晖仍是浅浅一笑道:“叨扰方丈,已是不安,我们也就告辞下山去了。”昙无谶冷哼一声,便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那边宝珠等人又过去给李敬爱跪别,李敬爱手一挥,道声:“走吧走吧,都走。”便也回方丈室去了。
唯独许穆之和郝惔之却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郝惔之对檀羽道:“小子,见招拆招,这第一回合,你应对得不错,出乎我们的意料。看来,你已经配得上做我们的敌人了。既如此,那咱们就后会有期。”说罢,他也和许穆之二人随昙无谶离去。
檀羽见二人背影,心中怅然不已,他始终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开始有了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但是,自己终究是闯了进来,闯进了这些对手为他设下的重重考验。紫柏山的遭遇只是一个开始,未来道路上一定还会碰到更多的麻烦。
可是,檀羽一向执拗的性格却在此时凸显出来,他过去拉住林儿和兰英的手,坚定地道:“看来,我们未来会要经常和他们打交道了,不过我有信心,最后一定能战胜他们!”
林儿自然是热烈地响应:“刚刚看到阚伯周和李敬爱愤慨的表情,真是开心。我相信阿兄一定是最后的胜者,小妹坚定地支持你!”
檀羽看着她真诚的双眼,心中感动不已。正因为有了林儿这个强力的后援,他的人生道路上,才终于不会那么坎坷。
又说了几句话,檀羽这才走过去对宝珠道:“其实要多谢师姊提供的消息。不知师姊今后如何打算?”
宝珠此时眼神中颇有些伤感,只是淡淡地道:“这就回北方老家去了。”她又转身对李元道:“师妹跟我去我家吧?”李元也没什么主意,随意地点点头。
檀羽扫了一眼后面的众尼,问道:“怎么没见令华小师太?”后面有尼姑回道:“应该还在闭关室吧?”众人忙赶过去,开了门,只见令华仍在室中面壁。
她听得后面有人声,回头来看,一眼便见到李元,忙站起身来,过去拉住李元,兴奋地道:“你没事了?”李元也拉住她,说道:“我没事了。不过我马上就要和宝珠师姊离开紫柏山了。”言语中全无高兴的意思。令华忙问原因,李元便将刚才的情况讲了。
令华道:“那你们什么时候走?”宝珠道:“现在就得走了。”令华眼中闪出几滴离别的泪花,说道:“我还要面壁,不能去送你们了。”宝珠握了握她的手,道:“师妹保重啊。”
檀羽在旁越看越奇怪,问令华道:“小师太,你还准备在这里面一个月的壁吗?”令华道:“嗯,希望师父能开恩,就可以早点出去了。”林儿问道:“你不打算和你的师姊妹们一起走?”令华道:“为什么要走?”林儿被她反问,反而无言以对了。
众人离开闭关室,宝珠等尼便告辞去收拾行装。抬滑竿的两个僧人亦已离开,于是檀羽与陶贞宝一前一后抬了令晖,五人便离开玄女洞,下山去了。
第二十回纲常
林儿趁着路上打尖的工夫,小声对檀羽道:“这令华小尼姑真奇怪,能逃离这个奇怪的牢笼,如果是我,早就高兴死了,她倒好,居然还要把一个月面完。”
檀羽也道:“是啊,我也难以理解。也许这就是我们这次一直失败的原因吧?”
林儿又问:“阿兄是圣人弟子,可否说说圣人为什么要定那么多规矩呢?”
檀羽道:“人能战胜别的动物,在于人是一个群体。既然是群体,互相之间就需要有约束力。佛家僧团虽有戒律,但那毕竟是人规定的,像阚伯周那样不遵守又能如何?在儒家看来,需要一个由上天赋予的东西来约束自身,这就是社会纲常。纲常固然偶尔会抹杀某些有天赋的人,但更重要的,是它能使弱者变得有用,甚至成为强者。就像这位令华小师太,她本身是个孤儿,身无长物、才智普通、相貌平平,如果就这样把她放到大千世界中,任其生灭,我不能想像她该如何生存。让令华能在这世上生活下去,我想,这就是儒者真正的理想吧。”
林儿见檀羽说话时一副认真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檀羽见她笑,便也回以爽朗一笑,转问道:“不说这个了,林儿还是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策反那个李峻法师的啊?”
林儿道:“那个李峻法师带我们游览时,虽然一点都看不出是有大志向的人,可恰恰是这样,才让我觉得更应该从他身上着手。因为这个局既是许、郝二人精心设计的,那么李峻必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物,绝不可能只是个嬉皮笑脸的普通僧人。所以我当时就想,只有将他说服,才能通过他去串连更多的僧众。”
檀羽听完,不禁感叹道:“林儿心思缜密、做事果决,果然是堪当大任啊。”
谁知林儿却又谦虚起来,“还是阿嫂厉害啦,关键是她与李峻法师的那场激辩,精彩程度比起阿兄与那真长的舌战也不遑多让哦。”
檀羽闻言,便兴奋地将她搂住,笑道:“我檀家女子,人人都是巾帼豪杰!我真是太有福了,哈哈。”
玄女洞到山脚有一百多里的路程,五个人这样边说边走,也沿途顺便欣赏风景。
此番紫柏山之行,檀羽终于明白了,扰乱河东的许穆之、郝惔之等人,已经打定主意要和自己做对手,打定主意要在这仇池国中将自己消灭。檀羽因此也下定决心,匡正中原乱局的任务关键,就是尽快在这仇池国站稳脚跟,在这里与这些中原乱局的祸首来一次正面的战斗。明确了方向,接下来,他们就要先到上邽去好好施展自己的拳脚。这时候,他们也乐得闲下心来好好享乐。
这紫柏山一路上有高山峻岭,也有峡谷小溪,树木丰饶、猿猴成群,的确是世间罕有的美景。一行五人直到第三天上,方才下到山脚,至司马寨取了行屋离开。
几天下来,几个人都已是筋疲力尽,便在山脚找了家客栈住下。刚进客栈,迎面便见真长一个人正拿着他的那个大葫芦独自饮酒。檀羽让其他人先进房休息,自己则过去坐到了真长的桌边。
檀羽合什道了声:“真长法师。”
真长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已被逐出师门,不再是出家人了。”
“真长阁下?”
“我本名叫高长恭,真长也只是化名而已。”
檀羽心中一喜,长乐让他帮忙寻兄,竟然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此时他倒不急着相认,只是说道:“那么以后就呼你为高兄了?”
“请便。”
“高兄出家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听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完全是本地人。”
“我本是河东人。十几岁时出来参了军,但后来因为上封指挥失误,我们吃了大败仗。我和一个朋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经那个朋友介绍,就来了紫柏山出家。”
“你家中可有父母兄妹吗?为何不回家去?”
“这……一言难尽。”
“高兄今后如何打算?”
“和我的朋友一起云游四方。”
“高兄何不与我等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高长恭突然抬头看了一眼檀羽,表情诡异地道:“怎么,收伏降将?”
“高兄何出此言。”
高长恭冷哼一声:“我虽两次败在你手,但并不服你。这次失败也不过因为你们那个残足女。这位兄台如果真有心,咱们再辩一场,我若再输,情愿拜兄台为师!”
“切磋经义自然乐意奉陪,只是高兄何必如此当真。”
“那好,明天早上,我们还在此处,由我来出题,咱们再公平一战!”说完,高长恭也不等檀羽答应,便径自拿起酒葫芦离开了。
檀羽暗道一声“真是个急性子”,便也返回房间。刚进门,却见林儿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忙问:“林儿怎么了?”林儿道:“我听到了,阿兄要邀那个真长做我们的伙伴。为什么?”檀羽笑道:“就为这事啊。我见他是个豪爽之人,敢做敢当,所以才有意结交。”林儿却大声说道:“可是他在汉中骂阿姊,骂我们女子,还与这紫柏山上许多人狼狈为奸,我们怎能和这样的人做伙伴!”令晖忙劝道:“林儿别激动,檀阿兄自有他的道理。”林儿并不买账,仍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要和那个真长一条路。”
檀羽见林儿如此,一时也有些慌了神。兰英忙递过来一杯茶,安慰道:“喝杯茶定定神吧。”檀羽接过来呷了一口,闭目思索起来。
众人纷纷都劝:“檀兄别生气,师姊就这急脾气,过去就好了。”“是啊,一会儿我们再劝劝她,就没事了。”
檀羽睁开眼来,微作一笑,方才说道:“林儿的反应我能理解,相信你们也和她有相同的疑问。前几天真长还是我们的敌人,怎么能一下子就变成伙伴呢。”他一边说陶贞宝一边点头。
檀羽当然明白他的所想,于是续道:“一个人可以改变的是他的思想,不可变的则是他的本性。这个真长天生一副豪爽的性格,真能成为他的朋友,他可以为你两肋插刀。至于他之前的言行,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我们怎能苛求一个人从来不犯错呢?”
听完了檀羽的解释,林儿此时也冷静下来,脸上显出有些内疚的神情,喃喃道:“阿兄……”
檀羽过去拉住她的手,续道:“相信阿兄,我一定能让他改变,让他有资格做我们的伙伴。哦,还有,他俗家的名字叫高长恭,也就是长乐托我们寻找的从兄,以后大家也要改称谓了。”
林儿道:“唉,这人真可恶,竟然丢下父母不管,跑来这里出家。”说着,她眼珠一转,忽然坏笑起来,“要我相信阿兄,那你就完成我的一个要求,好不好?”她一边说,一边发起嗲来。她只道檀羽一定会先问她是什么要求,却不想檀羽想都不想,便回了声“好啊”。
林儿有些奇怪,问道:“阿兄怎么答应得这么干脆?”檀羽笑道:“林儿的任何要求,对我来说,都是责任。”林儿一愣,这才明白,阿兄终究是会顺她意的,也就轻轻地笑笑。刚才的分歧和争吵,便自觉地烟消云散了。
于是林儿道:“我的要求是,阿兄要说服那高长恭,回定襄给父母和长乐报一声平安,他本来就应该回去尽孝的。”
檀羽便坚定地道:“林儿放心,保证不辱使命!”
第二十一回花香
次日一早,檀羽从房间中下来,便见高长恭早已等在那里。此时,他已脱去了僧人装束,换上俗家的衣服,一身书生打扮,一副白净面皮,出落得竟比女子还要好看,唯独身后的大葫芦有些不伦不类。
檀羽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拱手见礼道:“高兄,在下来迟,敬请见谅。”高长恭还礼道:“檀兄守信重诺,果然是至诚之人。咱们闲话少说,这就开始舌战吧。今天的题目由我来出,就辩……”
他正要说出题目,檀羽用手一拦,道:“哎,高兄何必着急。在下这里也有些美酒,不如先点几个小菜,咱们边喝边聊,如何?”高长恭道:“没想到檀兄也是好酒之人,如此甚好。”
于是檀羽点了几味小菜,又替高长恭斟上酒,笑道:“高兄先尝尝我这酒,看看味道如何?”
高长恭举起酒杯,轻轻咂了一口,忽然皱眉道:“这味道有些似曾相识?”
檀羽闻言,收了笑容,正色道:“我想这是你不应该忘记的味道!”
高长恭闻言,大惊失色,忙问:“你是什么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羽却不答他,只是自己满满地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地道:“可能你已经淡忘了,那就让我来帮你回忆吧。你的家乡是在定襄县,家中尚有从父母,还有一个懂事的小妹在家替你尽孝。你从小就有一股子任侠之气,且嗜酒如命。很多年前,你出外从军,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同行的乡人说你去了仇池国,之后就没了行踪。而事实是,你却出家做了僧人。”
高长恭圆睁了双眼,说道:“你怎会知道这些?”
檀羽没有看他,而是拿起那个酒葫芦来仔细欣赏着,半晌方对高长恭笑道:“看看这个,它是那个温柔而美丽的女子交给我的。她让我一定要转交给她的从兄,还说,她阿兄看了这个,就一定会记得起来……”
“别再说了!”高长恭忽然喝止檀羽,“原来我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你的彀中。不要和我说女人,我讨厌女人!”
檀羽仍是微笑作答:“一个一身侠气的行伍之人,竟会转投了空门。相信你的问题是在心里。”
高长恭叫道:“不错,我就是要报复女人。谁叫女人那么讨厌!”
檀羽闻言忽然一声冷笑:“亏你还自认是佛门弟子,亏你还想来与我舌战。连自己的心病都解决不了,还配做我的对手?”
高长恭被他一激,竟冷静下来:“你很厉害,我佩服你。第一次舌战我败在出其不意,第二次舌战你胜在奋勇一击。我只道选定时间地点,坐下来公平一战,我绝不输你,没想到这次你却打在了我最致命的点上。如今我总算明白前两次究竟败在了何处。”
“哦?”
“我是为战而战,而你却是为心中的大义而战,我哪有不败的道理。实不相瞒,我的心病来自我的生母。你也知道,我从小就被寄养在定襄的乐安家中长大,我的生母是最为人所不耻的官妓。想我七尺男儿,一生被这出身所累,我不恨她,又能恨谁。请阁下为我解此痼疾。”
檀羽笑道:“那就赠你四个字吧,叫‘活在当下’。《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去的既已过去,便不再是你的本心。因为已经无法改变的出身,却报复在现在那些对你好的人身上,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吗?回家看看吧,相信你一定能解开你的心结。”
他刚一说完,高长恭竟跪倒在他面前,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檀羽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高长恭道:“前日里我曾说过,若此番再败,情愿拜你为师。如今我又败了,而且是败得心服可服。请师父收下徒弟吧?”
檀羽见他如此,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忙道:“高兄何故如此。”
高长恭道:“高某不蠢,只是心中一直郁结未解,在紫柏山这些年,反倒越缠越深。你刚才几句话如醍醐灌顶,惊醒了梦中之人,某从此心中再无挂碍。”
檀羽听他此言,一片赤诚,只得道:“也罢,今天糊里糊涂收了个比我还长几岁的弟子。”高长恭闻言大喜,又是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坐下。
檀羽正欲拿酒葫芦替他斟酒,高长恭忙抢过来,说道:“弟子来。”檀羽一声苦笑,只得随他去了。高长恭给自己斟了一杯喝下肚去,方才问道:“师父是如何认识乐安小妹?”檀羽便将在定襄的情况说了一遍。
檀羽又问:“关于紫柏山的情况,你能否再和我详细说一说?”
“师父有问,自是知无不言。不过我是个小人物,许多细节也未必清楚。就我所知道的,紫柏山后面十分复杂,几股势力在这里互相牵扯,他们目的各不相同,有时合作,有时又对抗。所以师父你们在紫柏山才会看到这么多奇怪的事。”
“你知道都有哪些势力吗?他们为什么都会选择紫柏山这样一个地方呢?我第一次和你舌战时感觉到你的所学还有小乘佛教的味道。”
“还不是因为西凉之乱。师父想必也知道,河西之地对于魏、宋两国的重要性。当年西凉之乱,就是沮渠氏想摆脱魏的控制而发动的,弟子从军时也参与了西凉之乱。战败后,西凉乱军有许多逃到了吐谷浑,也有少部分逃到仇池。所以这紫柏山中,就有不少人是来自河西。”
“看来,河西的确是许多乱事的根源。也罢,不知你接下来作如何打算?”
“既然已拜师,自然是在师父身旁侍候。不过弟子想先回定襄看一看。”
“这样最好。我看你身上孑孓,不如陪我去汉中借些盘费也好上路。”
“师父多虑了,弟子要弄些盘缠实是易如反掌。这就告辞了,我会尽快回来。”
“你真是个急性子。把面具带上吧,回来后到上邽县县衙找我。”
说罢,檀羽从怀中取出乐安让他带过来的那个面具,交到高长恭手上。
高长恭取过面具来,仔细抚弄了半天,眼神中一番迷离道:“亏了小妹,还留着这个。”说罢,他便将面具戴到脸上。那面具狰狞,遮住了高长恭白净的面容。不过他的眼神柔和,向檀羽微作一笑,便转身离去。
这时,后面林儿、兰英、令晖诸人俱都走了出来。令晖笑道:“原来真长法师还有这样一段出身,真是不可思议。恭喜檀公子收了一位高徒啊。”
檀羽道:“鲍小姑别取笑我了,咱们还是收拾下行李,准备去上邽吧。”
于是行屋载着一行五人和细软什物,终于来到上邽县城。
行屋到得衙门口,衙役听说是军师到了,哪敢怠慢,直接开了大门放他们进去。陶贞宝也不停留,直接赶车进到后院。
檀羽下得车来,迎面竟飘来一阵花香。再定睛细看,却见整个后院摆满了花盆,旁边一个花圃中,还有一位妙龄少女,正在弯腰修剪花叶。
檀羽啧啧称奇,对随后下车的兰英道:“真没看出来,主公还有这个雅兴。”
那弯腰剪花的少女似听到了他说话,轻轻地直起身来,看了檀羽一眼,然后盈盈一个万福,轻声说道:“羽郎,还记得小妹吗?”
檀羽闻言一愣,仔细打量着少女的面容,忽然一声惊呼:“公主!”
(第三卷完)
第四卷自有巾帼 第一回叙旧
檀羽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纤细的腰身,如水的面容,明亮的眼睛更加的纯净无邪,褪去了当年的稚气,现在的寻阳公主玲珑剔透,却又清新怡人,当真是绝世的佳人。
只听寻阳道:“菩萨保佑,羽郎还记得小妹。”言语中一副虔诚的模样。
檀羽道:“天下间只公主一个会唤我‘羽郎’,哪敢忘记。公主怎会到这里来?而且,还是着的这样的服饰……”
原来,寻阳本已嫁到高平郗家,自当着妇人打扮。然而此时的寻阳,头发梳成丫髻,似如未曾婚配。
寻阳道:“羽郎那年骗我说要来高平看我,我等了这么多年,却没有等到我的大侠,我只好自己跑来啦。”
檀羽被她一说,想起了当年分别时的话,不想这小妹记到现在,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寻阳见檀羽脸红,尴尬一笑道:“其实是因为小妹无处可去,只好央求秃发师兄,让他带我来找羽郎。恰巧师兄要来仇池国,我就跟来了。”
“无处可去?”檀羽讶然,“郗家不是……”
“我阿公郗绍被皇父请去做八弟刘袆的师父。然而南朝近年混乱不堪,小妹的阿兄和阿姊都睡到了一个床上,小妹无论如何不想再回建康,所以没有跟随阿公同往。阿公也理解,就立了休书让我离家。小妹如今孤身一人,在北朝又无立足之地。想去赵郡投奔师门,可师尊又在朝中被陷害致死,两位师兄秃发破羌和李真奴忙于军务。想来想去,天下也只有羽郎这里有我的安身之地,还望羽郎能收留小妹。”寻阳言辞恳切,说完更是盈盈一拜,让人又爱又怜。
她说的阿兄阿姊之事檀羽倒是听闻了,南朝皇帝刘义隆的儿子始兴王刘浚行事龌龊,与自己的阿姊海盐公主行破坏伦常之事,早已传得天下尽人皆知。
然而檀羽却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好回头去看林儿。林儿又岂能不知眼前之人是乃兄的何许人,聪慧的林儿此时却使起坏来,她匆匆向寻阳见了礼,便道:“匆忙赶了一路,阿姊定是累了,我先扶她进屋歇着,晚些再来与寻阳姊叙旧。”说罢她向寻阳和兰英慧黠一笑,转身去指挥陶贞宝卸下行李,安排住宿。
兰英此时亦有些无助,便要去帮林儿。檀羽慌忙拉住她,说道:“寻阳公主多年没见了,我们一起找个地方说说话吧。”兰英还未答话,就听寻阳道:“我让煮雪沏壶茶去,咱们到客厅说话?”便下去吩咐了。
兰英道:“羽弟,你去就好了,我还是去帮林儿吧?”檀羽见她犹疑,忙过去拉起她的手,悄声说道:“傻英姊,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你是我未过门的妻,未来家中的内主,公主是家中的贵客,你理应和我一道去会客的。”兰英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中激荡不已,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兰英心中深埋的自卑心绪始终未解。毕竟寻阳出身帝胄,与檀羽本有婚约,任谁都看得出他二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命运捉弄才无法在一起。这些年兰英和檀羽同进同出,在陇西帮、李家、郑家,众人都已接纳了她。可毕竟这魏晋门阀观念根深蒂固,在世俗的眼光中,配檀羽这样的望族子弟,寻阳这样的公主才应是正妻大妇的上上之选。兰英一身的才学,自然是心细如发,怎看不出众人接待她时的眼神。所以这时寻阳的出现,让她心中难免不安起来。
羽、英二人日夜在一处读书玩闹,檀羽当然知道兰英的想法,所以首先就想到要照顾她的感情,也足见她在其心中的地位。可眼前这个公主,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恋人,把自己放在心中多少年,这份感情一样的弥足珍贵。他不忍心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这却如何是好呢。
二人来到客厅,寻阳已在那等候。三人坐下饮了会茶,檀羽才缓缓说道:“公主这些年都还好吧?”
寻阳微微一笑道:“还好啊,就是没人和我玩,只能自己一个人和花草作伴。”
这句话又让檀羽想起了当年曾答应要陪她去玩的,只得一声苦笑道:“抱歉,我又食言了。不过我儿时的伙伴们也都一个一个离开。”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贤弟来了?”声音洪亮如钟,一听就是秃发破羌的声音。
檀羽忙起身出门相迎,果见一个威武的男子走过来。时间逝去,虽在他脸上映上许多成熟气息,依然掩不住当年的英气,来人正是秃发破羌。
秃发破羌一见檀羽,忙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贤弟长大了,就是个头没怎么长啊。”檀羽笑答道:“兄长却越发的英明神武了。”秃发破羌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檀羽也就陪着他笑。笑了一阵,秃发破羌又道:“后面应该是阿英吧,从小女变作大家闺秀了。”兰英在后面一礼,道声:“兄长好。”
秃发破羌朗声一笑,便拉着檀羽进客厅坐下,后面苻达也跟了进来,与兰英、寻阳各自坐定。
秃发破羌开言道:“贤弟怎么今天才到,让愚兄好等。”
檀羽道:“小弟一时贪玩,误了些时日。兄长怎会到上邽来?”
秃发破羌叹了口气:“还不是为北凉之战而来!”
檀羽见他叹气,自然知道是为他的义父、寻阳的师尊高平公李顺之事。李顺因为北凉之战而得罪了司徒崔浩,问了斩刑,此事于赵郡李氏诸人,讳莫如深。李顺本也是檀羽的师伯,如今秃发破羌提起来,檀羽也只好陪着叹气。
秃发破羌脸色无奈地续道:“贤弟应该知道,北凉前国主沮渠蒙逊被杀后,其长子沮渠牧犍继位。此人天性懦弱好色,胸无大志,义父多年经略河西,深知此事,所以一直劝说大汗采用和亲之策稳住北凉,不要轻言战事。然而崔浩却不断怂恿,两年前,大汗终于发了一支大军向西,轻易便攻下了姑臧城,沮渠牧犍出城投降,从此北凉便归了大魏,义父也因劝阻战事而蒙罪。”
“然而,义父显然是对的。拿下了沮渠牧犍,河西不但没有太平,反而是乱局的开端。只因北凉真正的雄主乃是沮渠牧犍的幼弟沮渠无讳,此人是当年西凉乱军的主力,后来投靠了吐谷浑。趁魏军东还,他便借了一支吐谷浑之兵,在伊吾城城主、魔君李宝等人的帮助下,很快就夺回了酒泉等大城。不仅如此,他还与岛夷勾结,岛夷刘义隆封了他为酒泉王。这下麻烦可大了,沮渠无讳天性好战,绝非沮渠牧犍那般软弱好欺,再加上伊吾城的势力,其身边尽是能臣猛将。如若魏军不能趁其立足未稳夺回河西,恐怕这河西之地,就要归岛夷之手了。”
檀羽闻言,沉吟道:“记得以前听我师尊和师伯探讨过经略河西之策,他们都认为应该在河西养狼,而不是野蛮征服。河西这块宝地于中原皇朝而言,实在太特殊了。中原所需西域的良马与精钢,全部要往来河西。汉人儒家的保存、胡人佛法的东传,尽皆在河西。无论北朝还是南朝,河西皆是必争之地。师伯当年往来北凉十余次,又送武威公主和亲,皆是想笼络北凉人、并稳定河西局面。如今这种局面一旦改变,未来殊难逆料了。”
秃发破羌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大汗又命奚眷将军发兵酒泉,誓要一举平定河西。然而那沮渠无讳狡猾之极,魏军一到便弃城而走。等魏军撤退,他又重新回来。魏军目前主力已回河东、大汗正部署兵力对付蠕蠕。河西之地兵力不足,又劳师远征,几次下来也没得到什么便宜,双方就耗上了。”
“那兄长此番来上邽是因为……”
“到了如今这局面,大汗恐怕心中也是对当初没有听从义父的劝谏而深有后悔,只是不肯说出来。可能是为了弥补错杀义父之过吧,大汗封了我做西平公、征西将军,赐鲜卑名源贺,又封了二弟李真奴做太原公、征南将军,赐鲜卑名乙浑。我与奚眷将军商议,既然那沮渠无讳是借的吐谷浑的兵,那我们不妨抄他的后路,从仇池国拿下吐谷浑,这样沮渠无讳就无所依附了。我此番来,就是来部署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