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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神鬼乱舞 火灭灯瞎
风险与危机总是隐藏在身边,时不时就跳出来咬上一口。吴征如今已明白祝雅瞳当时来凉州的决断有多么明智,若还身在成都,祝雅瞳逃不出皇权之下的五指山,吴征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那一座看似他根深叶茂的繁华都市实则是一片死地!凉州虽荒僻,形势也绝对不容乐观,可天高任鸟飞,这一群人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韩归雁眯着眼打量倪妙筠片刻,将目光转向祝雅瞳。不是为了讨好,而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韩克军闭目沉思。祝雅瞳微微一笑不答,与陆菲嫣交换了个眼神,将目光投向吴征。
吴征一惊,举目四顾,只见目光齐刷刷地都在看着他。陆菲嫣担忧又迷茫,在等待吴征再一次引领她冲破迷雾;韩归雁无比的信任,相信机智百出的爱侣会在最短的时间,最复杂的局势下做出最好的选择;顾盼一脸崇拜,她错过了吴征名扬天下,如今她能亲眼看着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再一次化腐朽为神奇;冷月玦云淡风轻,流淌的眼波只是在说,你去哪,我也去哪儿;祝雅瞳也在看着他,温柔而满含鼓励。
「娘……」吴征肃然起身,他明白时不我待,现下已是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刻。
只是忽然要把所有人的前途一肩挑了,他尚未有任何心理准备。
吴征在危急时刻的神来之笔屡试不爽,每个人都认可。连老辣如韩克军,也甘愿在生死交关的时刻接受吴征的意见,这实在让祝雅瞳骄傲而欣慰。她双眉一扬,柔声道:「娘只是个女流,说话做事比起男子来总不免目光短浅,意气用事。
祝家在娘的手中遭受大损虽源于天灾,亦是人祸,娘当为此承担重责!这一份家业,娘撑不住,也累了……从咱们相认开始,你就是祝家之主,若有了决断,当立断才是。」
「嗯?」韩克军睁开眼来,疑惑道:「祝家主的意思是,祝家仍有余力?」
「回韩老将军,祝家损失惨重不假,不过妾身察觉有异之后,也有所安排。
如今凉州有民夫,亦有粮草,足可支应一时。」祝雅瞳目光一黯,又转向吴征微笑点头道:「比不得从前富可敌国了,眼下生死交关时倒可保后顾无忧。湘儿已随着章大娘她们前往布置,不久当有图纸送回。」
祝雅瞳目中之意,无非为了吴征一切都值得。韩克军闻此喜讯点了点头,闭目不再多言。
事已至此,再不担起责任就有退缩推诿之嫌,吴征向倪妙筠道:「有件事我想先告诉你。栾楚廷围杀我母子二人时,长枝派高手倾巢而出,几近全军覆没。
依我姑姑所言,当日丘元焕原本欲与我娘生死相搏,又被栾楚廷忽然打断,两人离去。如今栾楚廷做了皇帝,丘元焕想是有从龙之功。长枝派已元气大伤,丘元焕不会放过天阴门,且今时不同往日,栾楚廷会力挺从龙之臣!柳前辈等人已仙去,天阴门在燕国也无立锥之地,你可知道此节了?」
「我知道。」倪妙筠绷着脸,目中泪水蕴得更多。只是她拼命瞪大了双目,倔强地不肯哭出声来。
祝雅瞳有心安慰一番,转念一想如今已是吴征做主,他揭开疮疤自有目的,遂打消了念头,心中暗道:你我相称?倒也合适。 「我与你并无太大不同。」吴征咬了咬牙,将双拳捏得咯咯作响道:「成都城中尚不知如何,昆仑派受我连累,覆灭也是迟早之事。这一节……谁都回天无
力……我很难过,但我不绝望。昆仑派也好,天阴门也好,形神所具的不是一处地方,也不是一片巍峨高耸的山脉,庄严堂皇的屋宇。是人!只有人才是门派的招牌!从现在起,我们要做的是活下来,尽可能多地活下人来!这一路……难免会有牺牲……但每个人都要保全好自己,该牺牲时,不要皱眉,但我们绝不牺牲得毫无意义。韩将军,不,韩元帅,您说是不是?」
韩归雁郑重点头道:「是!兵者,大凶之器,动则有血光之灾!本……帅会因才施用,号令之下绝不可辞劳苦,亦需严从军令,绝不可逞匹夫之勇!」
「正是!军令自让更多的力量得以存活,保全而出!」吴征再次肯定,向倪妙筠道:「现下你可以说了,只需不违反此则,任何意见我都会参详。」
倪妙筠情绪已趋平稳,环视一圈,向吴征道:「我是盛国人,你当已知晓了?」
「已知了。」吴征点了点头,不想斯斯文文,平日里几乎不发一言,像是随时随地生活在暗影中的倪妙筠此刻生出股截然不同的气质来。目光清澈,沉稳自若,毫不为将说出一番可能决定在座中人命运的话而紧张。
「盛国积弱多年,天底下只有燕秦交锋,盛国甲兵不兴,民性羸弱,不过反手可灭。奴家心中有数,也知道各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倪妙筠目光一黯,似为家国的弱小而心伤,却不卑不亢道:「只是盛国虽弱,仍是燕秦之间的平衡。
燕国容不下你,秦国也容不下你,唯独盛国容得下!我家殿下也曾与你有过询谋谘度,你对殿下当有所改观?殿下曾言:吴兄若有不如意处,可来盛国相投。还有一句话,你可有印象?」
「说得不少,不知是哪一句。」吴征不为所动随口应道。
「殿下曾与你说过,除非有天大的意外出现,祝师姐已是身处死局绝无幸理!
如今,意外出现了……奴家转述殿下所言,劝你可到盛国栖身,正是依着殿下的吩咐:若有天大的意外出现,可谏言与你。」
吴征一皱眉,目射寒光道:「你家殿下的意思是,我们还活着,或者说我娘还活着便有利用的价值,可往盛国栖身,若是没能活下来,那便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是不是?」
「不。」倪妙筠再次环顾,一字一句,像只清脆鸣叫的百灵鸟道:「燕皇要对付祝家,秦国知晓,盛国也知晓。殿下曾言道:吴兄如明珠耀堂,秦国必加重用。然昆仑叶茂根深,秦皇远虑者吴征久后无人能制,权倾一时,重用之前必修枝裁叶,剪除外援方可!惜乎吴兄天性疏懒无意手掌重权,又意气用事,重情好色。祝家主若有意外,吴兄必怒火滔天,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小王不来触这霉头。
若祝家主侥幸无恙,则吴兄也知躲过一回,还有下一回,这一回是祝家,下一回
就是昆仑,就是韩府。吴兄若想飞黄腾达,则身边人葬送于皇权之下,从此孤身一人。若想急流勇退已不及,政敌日后逼上门来如何自保?此事无穷无尽,已是解不开的死结。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经此一役,天下之大唯盛国可容,吴兄以为如何?」
吴征被【意气用事,重情好色】八字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轻蔑一笑以掩饰尴尬道:「说的一半一半吧。你家殿下这叫口出狂言,我吴征很快就是燕秦两国的钦犯,人人杀之而后快。你家殿下尚且身陷囹圄,盛国更是庸懦,凭什么敢保我?」
「我家殿下即使龙游浅滩,依然是金口玉言,说要保,就会保。」倪妙筠垂下眼帘,话语与声音不见心虚,只是眼眶又有泪水盈出。
「凭什么保我一家老小?盛国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不逢战乱民生虽富足,年年需向燕国纳贡,国库未必存得下多少。若遇天灾自行支应尚且吃力,什么养兵强国就不必说了,且据说连军器都不足。燕秦两国若上门讨人,你家殿下莫非凭借两片嘴皮子保我么?」吴征压根不吃这一套。什么金口玉言,现下算是看透了,想用你时就是金口玉言,想收拾你时就会说出一番新的金口玉言来,从前的全都做不得数!
沉湎于莫名哀伤中的倪妙筠豁然抬头,目中泪水盈盈,却又喷射着怒火,居然有股大江江心燃起火焰的奇异。她咬牙强忍着不发作,沉声道:「盛国纵有羸弱之人,也绝不愿束手做亡国之奴!自上而下,铁骨铮铮,满腔热血者亦不在少数!你……你可以瞧不起这一片土地,但不要瞧不起这片土地上的人!」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盛国一贯如此,莫要怪我。」
倪妙筠的言论让吴征颇觉意外,面上不动声色,仍是质疑道:「口口声声要保我,不知是你家谁的意思?是殿下的,还是……陛下的?」
张圣杰还在燕国做质子被看管得严严实实,栾楚廷回京之时一同带走了他,想必又被软禁于长安。这么个人,任你如何惊才绝艳,天生圣主,不过自求多福而已,说出来的话一文不值。倪妙筠来做说客,用个【废物】来许诺,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口若悬河,又有何用?实在让吴征想不通。
「我家殿下金口玉言,说得出自然做得到。我知道吴公子现下不信,不妨先记住这句话:盛国人不甘愿做亡国奴,无论陛下还是殿下!不需多时自有变数将传遍天下,届时吴公子当能领悟。」倪妙筠一言既出,哀戚不见,坚毅傲然取而代之,原本修长的身形似乎又高挑了几分道:「我家殿下料到吴公子有此一问,令我转告公子,盛国虽弱,燕伐则秦不肯坐视,秦伐则燕不肯坐视。若燕秦齐来,唯拼死一战而已,盛国处境,与吴公子不无相同之处,岂非天作之合?盛国若灭,则天下之大,真无公子容身之所!」
与张圣杰不过两面之缘,当下的处境被他拿捏得一清二楚,连心底此刻的盘算居然也被料了个八九不离十。你我的称呼换成了吴公子的尊称,可倪妙筠咄咄逼人的目光让吴征浑身不舒服,仿佛被人看透了内心一样。这还是张圣杰借这位美貌女子之口说出的话,若是张圣杰亲身在此,吴征只怕已是被从里到外半点秘密都藏不住。
「你家殿下有鬼神莫测之机?呵呵,莫非连他也早早知道我是祝雅瞳之子?」
吴征凝重的神情忽然一松,戏谑地笑起来道。
倪妙筠则面色发窘……张圣杰固有识人之能,但要事先就猜得不出半分差错,其智就非人而近妖了。倪妙筠结合当下形势,在张圣杰的话中穿插少许自编之词,几无破绽效力极佳,险些把吴征唬住。什么盛国若灭吴征就真的无处容身,张圣杰除非知道吴征是栾广江与祝雅瞳的儿子,否则吴征大可有认命之后,回大秦做孤臣的选择。
倪妙筠似是对张圣杰抱有莫大的信任,才对这一番言论能镇住吴征,至少是唬得一时不好辩驳极具信心。同时这位沉默寡言的女子居然胆大心细,结合近况做些小修小补,效果比起张圣杰的原话更胜一筹。幸亏吴征脑子未曾被吓糊涂,及时找出其中的破绽,一举反击。
「殿下无恶意。」倪妙筠一时说不下去,心中倒有几分喜悦。吴征的才干越高,越说明张圣杰没有看错人,也只有这样的能人,才值得一国之君不遗余力地招揽。
「我知道。」吴征叹了口气道:「一番好意我心领了,现下还不是时候,我不会下此决断。就依你之言,今日的话我暂且牢牢记在心里,只待你说的变数出现。届时无论成与不成,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好!」倪妙筠伸出一掌道:「一言为定。」
啪啪两声,两人简单地击掌为盟,吴征向祝雅瞳道:「娘,劳您先去看看柔惜雪能不能救回来,还有许多话要问她……」
「得令!」祝雅瞳俏皮一礼与倪妙筠一同离去,让肃苛的气氛陡然一松。
吴征向众人无奈地耸了耸肩,言下之意我娘就这样儿……呼了口气,吴征向韩克军道:「韩老,不知梁玉宇处商议得如何?」
「一拍即合。殿下失了先机,正心急如焚……」韩克军脸上浮现难言的迷茫。
韩家盛极而衰之后,屡受排挤与冷眼,甚至被钦定为吴征前进路上所必须剪除的旁枝,这一切都让老将越发心寒。可韩家世代忠良,战必争先,韩克军与梁兴翰更是幼年至今的情谊,在江山万代面前却什么都不是。
报效的家国危在旦夕,朝堂之上潜伏的豺狼露出锋锐的獠牙,盟友似对帝皇彻底地失望,再也不放在心上。韩克军黯然低头,他深知盟友的选择没有错,当是此时,再没有输掉任何东西的本钱。可是心里仍像梗着一根刺,让他下不了决心,总对遥远的京城抱有一线希望……风烛残年的老人,怎能轻易割舍从前的一切?大秦国几乎就是他的一切,除了韩氏一族以外!
「告知他我们粮草,军器俱已完备,让他立刻昭告天下,在凉州登基。」吴征沉着脸道:「他手下有十名大内高手护卫,咱们需得在他登基之后,以雷霆之势一举制服!动静还不能大,一旦漏出半点风声必然动摇军心,轻则士气低落,重则兵变,无法收拾……」
「不错。这事……难上加难,需要详加谋算才是,决不能轻举妄动。」韩归雁忧心忡忡,凉州的兵马里虽有亲军,大部分还是秦军。这些人只效命于皇室,若与皇室产生冲突的事情传扬开去,兵变几乎是一种必然。十名大内高手并非易于之辈,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实在没有半点把握。吴征大胆的计划把韩归雁吓了一跳。
「登基总要做些筹备,选个好日子,腾出三五天不成问题。还请韩老继续与他虚与委蛇,届时陆师姑对付两人,我对付两人,你们协助我娘与倪仙子对付六人,出其不意发动,成败在此一举,我觉得胜算还不少!」吴征搓了搓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几乎是下了军令。
「什么?你……对付两人?」吴征现下身负的武功除了陆菲嫣瞧出些端倪之外,韩归雁,顾盼,冷月玦一同惊道。
吴征不敢答,只随意点了点头敷衍过去,心中一阵苦笑:老天爷,连口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啊……
一月余的时光连升两品,还是几将迈入巅峰的品阶,这里头必然有什么奇遇。
若是什么天材地宝,吴征会明言,说不准还会留给诸女一份。偏生他支支吾吾不敢明言,对付大内高手又说得十分肯定——如此大事,吴征岂敢儿戏逞强?那是对自家的武功有十足了信心了!内里的猫腻,着实让深明【道理诀】与【玄元两仪功】的陆菲嫣与韩归雁吓了一大跳。
吴征重伤迅速痊愈,功力飞升,山谷中只有两名女子,一名是他亲娘,还有一位是他姑姑……诸般事情联系再一起,二女满面绯红,又是震惊不已,几乎不敢再细想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韩老,我知道你对大秦感情深厚,一时难以下定决心。只是眼下,我们已没有旁的选择……京城里希望之渺茫,韩老当心中有数。」吴征半是满心担忧,半是岔开话题道。
「老夫知道,也不敢瞒你……你……安心行事,老夫再难以下定决心,总是知道军令如山的。」韩克军给了颗定心丸,着实让吴征松了一口大气。老将出马,不仅审时度势,还能稳定军心,有了韩克军的保证,这一处便不会出了岔子。
「行事吧,我去看看柔惜雪!」吴征与诸女一一眉目传情,倒退着出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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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不久之后朝阳就会跳出山头,驱散夜晚的黑暗。
昨日种种即将过去,新的一天即将到来,昨日的不顺遂都会随着日出之时燃起新的希望。可对在窗前枯坐整晚大秦侍中胡浩而言,升起的日头却让他无比悚惧。辟除万邪的红日,也是催促上朝的印记。
自从先皇驾崩之中,京中的形势一日三变。五皇子梁俊贤受到忽然返京的霍永宁与方文辉力挺,恰巧太子梁玉宇又不在京城,梁俊贤顺理成章地顶替了皇兄,暂时随朝理政!
国不可一日无君!可京城里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忽然与世隔绝。十二道金牌,带着梁兴翰驾崩的昭告,由八百里飞骑送往凉州,本拟火速召太子回京。可是头三拨驿骑出了长安,便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待朝中大臣品出了个中滋味,已足足过去了半月。
人心浮动之下,缉拿袭击皇使的匪徒也显得无力。只要与梁玉宇有关之事,便举步维艰……依胡浩推算,等凉州反应过来,前后怕不得有月半。
月半时光,会发生太多的事情!
如果霍永宁不在,或许形势会稍有缓和。可他身揣先帝密旨,许他随时回京之权,任谁也摘不出半点毛病。这名贼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还安分守己地做着孤臣,先帝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
「一心为公全无私心?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古人诚不欺我!」胡浩摇头苦笑,只可惜先帝在时他是霍永宁,先帝不在了,他便是忧无患!数十年的隐忍等的就是这一天。
胡浩与霍永宁共事多年,被他在眼皮子底下做妖,恨得咬牙切齿,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这还要幸亏韩克军的消息早早送到,否则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京中的形势越来越诡异,霍永宁像个绝世的优伶又唱又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胡浩深知他跳得再欢,当前形势再好,也绝不可能一锤定音。朝中重臣除了方文辉也在力挺梁俊贤之外,屠冲闭口不言,迭云鹤虽与自己一方是死对头,公然支持梁俊贤是万万不能,俞人则自然与青城一系共进退。蒋安和与屠冲一样态度,要他去扶梁俊贤登基不是他一贯的。
霍永宁现下的模样,就像个即将失势的孤臣正铤而走险!——如果不是胡浩已知他身份的话。
既是前朝遗党,霍永宁唯一的目的就是谋朝篡位,至不济也要借机掌控朝政。
可他现今的模样与送死无异,跳得越欢,将来死得越快越惨!胡浩既知他的身份,又深明霍永宁智计百出,当然猜到这贼子现下一副跳梁小丑的模样,背后必有隐秘的奥援。否则现下对霍永宁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以他的能耐而言,苦心孤诣才布下的好局断不能下得稀烂。
「到底……他会有什么后手?」胡浩忧心忡忡,摇了摇头:「每个人都在等,都在暗中筹备,明哲保身!这样下去到底好,还是不好?」
重臣之间相互制衡,可秦皇忽然暴毙,甚至没有留下遗诏,相互制衡就成了相互猜忌。胡浩从未觉得如此孤立无援。京城的与世隔绝必然有梁俊贤与方文辉,霍永宁的手段在内。哎,一切都是如此凑巧,又如此不凑巧!莫说奚半楼与韩克军,只要吴征还在京城,局面又何曾会如此被动。
你们一定也很难熬罢!胡浩起身抹了把脸,揣紧了怀中的黄金惊堂木。先帝御赐的惊堂木,此刻不能让他有多上半点的心安。朝堂之上,明知霍永宁这个贼人正作威作福,居然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彻夜难眠的不止是胡浩,重臣们几乎都一样。
「屠公公早,不知意下如何了?」
最难熬的并不是有力无处使的胡浩,而是中常侍屠冲。作为先帝的贴身近侍,从前无人比他更具荣光,先帝驾崩之后,也无人比他更为惶恐。帝王的宠信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旦宠信不在,他就是个没有将来,没有后代的孤苦老人。
屠冲早早就知道自己的归宿,也始终在试着调适心情,以待这一天到来时不至有巨大的落差。可当秦皇暴毙,他发现即使做了无数的准备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未来等待自己的只有更加凄凉……
自斟自饮,又给屠冲递上一杯。霍永宁将内侍府当做自己家,嚣张跋扈,话说的却让屠冲无力还口:「等太子殿下回了京,一切就迟了,屠公公不免告老还乡。若是早下决断,五殿下登基之后念着公公的从龙之功,总会让公公安享晚年。」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屠冲的心。梁玉宇手下自有贴身近侍舒和通,后宫里不会再有屠冲的位置。至于五殿下那里……自己若不出力,何谈从龙之功……
作为梁兴翰的贴身近侍,屠冲太明白先帝的心思,至少在他近一两年性情大变之前,梁玉宇就是大秦江山的新主人!
为何会有梁俊贤?为何陛下会突然立下一个与太子唱对台戏的五皇子?屠冲虽不明内情,也知先帝近年来越发不服老,性情越发乖戾,有时还期待着寿元千年。屠冲从不敢对外多嘴,只是心里知道先帝突然推出梁俊贤,就是与霍永宁密会之后的决断……至于那些让先帝一时精力旺盛的丹丸,也是霍永宁敬献的。
怪道一向安分守己的孤臣霍永宁近年来动作频频,原来一切都是为了现在!
这个可怕的国之栋梁,正志得意满,毫不掩饰地张扬着欲望。每一句话又都是那么打动人心,只是屠冲不为所动,这一切都是与虎谋皮……
「霍大人言重啦。嘿嘿,嘿嘿……」屠冲伸出鸡爪般的手,笑眯眯地举起茶盏尖着嗓子道:「俱是一殿之臣,同为大秦国效力,何来从龙一说。莫非霍大人要造反么?」
「哎!屠公公不可妄言妄听。霍某一颗真心可昭日月,纯以大秦江山万代计。」
霍永宁连连摆手,却没半分惧意,诡异笑道:「霍某问公公一句,公公可还记得太子殿下当年在川凉边界引发的动乱?殿下当年虽是初任太子,年岁尚轻。只是身为太子,行事实在太过荒唐与急于求成。仅凭此事,他就配不上做大秦雄主!
呵呵,霍某当然知道此事怪不得公公,公公当年也只是奉陛下之命,才会对太子殿下克扣许多,严加管教,就是不知道以太子殿下这份胸襟,如今是不是还记在心上?」
屠冲面色丕变,再忍不住一掌拍在桌面站了起来。鸡皮鹤发的老太监一身衣袍无风自动,双掌如鹰爪,阴恻恻道:「霍大人是要逼得杂家与你撕破面皮,在朝中针锋相对不成?久闻霍大人功力通玄,不如就在此处与杂家先见个真章?」
「没有没有,本官并无此意。」霍永宁巍然不动,又递上一杯茶道:「公公息怒。本官之言盛意拳拳,是公公最好的出路与去处,博一个安享晚年不在话下。
公公是明眼人,当真不考虑考虑?」
「杂家……老眼昏花,只知服侍陛下,余事不知……」
先帝暴毙未留下遗诏,霍永宁苦心孤诣已久一朝发难,即使是重臣中也有几人力不从心。胡浩是一位,屠冲也是一位,能够争锋的以眼下而论只有两拨势力。
屠冲很清楚自家应处的地位,也知自己实在不适合参与其中……
「哈哈哈哈……屠公公果然是明眼人,急流勇退,佩服,佩服……」屠冲已释放出退让之意,霍永宁来此也不指望拉拢他,闻言志得意满地放声长笑,拱了拱手告辞而去。
宫中的屠冲已然安抚完毕。蒋安和与屠冲的情况类似,甚至还略有不如,毕竟尚书令大人可没有屠冲那一身高绝的修为。胡浩没有了奚半楼与韩克军的援助一样无能为力。皇位更迭之时若要有话语权,最重要的都是兵马在手。这几位大臣都是一样的毛病,手头无兵无将,从前一言九鼎是先帝给的。如今先帝不在,则只是一介书生,论奇谋智计自家原本都不在他们之下,根本不需放在眼里。
车骑将军方文辉只会力挺自家的侄儿与自己同心协力,朝堂之上,剩下的对手便唯有骠骑将军的青城一系了。霍永宁望着宫外,目光与心房一同灼热了起来。
能否一举击垮迭云鹤决定着成败,与此同时,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去彻底扼杀朝中对手们浅薄的希望……
「扼杀希望不太够,会顺利么?还是顺利的好些……」霍永宁背着手摇着头暗道:「成败在此一举!谁人不是?吴征啊吴征,你现在是死是活?即便活着,这一局你又拿什么来翻盘?即使你与先祖传承颇有相似之处,一介散骑侍郎面对天崩地裂,还能不束手就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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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梁兴翰宠信以来,迭云鹤极少在朝堂上过得如立针毡,甚至有抵触的情绪。不少人背地里讥讽他是陛下的一条狗,议政时每每也有人拿他开涮取笑,这些迭云鹤都不在乎。只消做好陛下的一条狗,这些讥讽取笑不过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昆仑派出了个惊才绝艳的吴征,自入京来扑腾得可欢又能如何?昆仑一系的势力与实力始终在削弱。俞兄,不怕与你说,青城最出色的接班人已经完了,彻底完了。蝶儿连本将都已不抱指望!那又如何?我青城照样蒸蒸日上,陛下赶着将好东西塞过来。得了好处,便把面子丢完了又如何?待本将百年之后,仍名垂青城派青史!」迭云鹤老神在在,连俞人则也不得不佩服他。像他一样把朝堂看透,还能全然不顾面子做到这一切,个中艰难,俞人则心知肚明。
尤其是现下!先帝暴毙之后,俞人则才感叹当年与迭云鹤联手是多么地明智,才知道这位被人人嘲笑,瞧不起的骠骑大将军,手中的权力是何等地可怖与实用。
实用到足以改变当下的局面,甚至左右局面,决定下一任的皇帝由谁来坐!
经营多年的骠骑大将军不是刚从后将军右迁车骑大将军的方文辉可以比拟的。
何况他身后还站着的根系四通八达的青城派,大秦第一门派!比之几被排挤出京师中枢的昆仑派,青城正如迭云鹤一样牢牢立定朝堂,随时可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何况是孤臣的霍永宁?
权欲熏心的梁俊贤领着方文辉与霍永宁,将京师化作一片孤城,内里当然有迭云鹤的袖手旁观。昆仑一系在此时离得越远越好,等大势已定后再回不迟。
迭云鹤看着他们在朝堂上如跳梁小丑,心中暗笑。
「五殿下年幼无知,远逊于太子殿下,如何坐得皇位?俞兄可不要一时昏了头!」
「正是,俞某与迭兄一般见识。五殿下自幼懦弱,何来篡权的胆色?不过为方文辉,霍永宁裹挟而已,这皇位他坐不得。」实力才是最具说服力的东西。看着这位昔日心中多少也有些鄙薄的青城掌门,俞人则心中感慨不已。
「且再让他们得意几日,大秦的朝堂自有我等忠臣扶协,哪容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横行?只待时机成熟,本将不仅要勤王凉州,还要活捉霍永宁与方文辉,以正朝纲!」迭云鹤兴奋地搓了搓手,挪了挪屁股。在朝堂上忍耐心中的盘算实在难熬,比从前被人讥讽难熬了不知几许。可再难熬也要熬下去,正本清源,剿除叛逆,挽狂澜于既倒,这是一份不世功业。
每当念及此处,迭云鹤都坐立不安,也让俞人则吃了一惊道:「迭兄此话怎讲?旁的不说,光说霍永宁武功高绝,想要擒拿不易吧?」
「呵……」迭云鹤嗤笑一声道:「俞兄是文人,不明武功。霍永宁修为虽高,怎敌我青城绝学?我家大师兄不久便至,今日约俞兄来此也是为了与他见上一面,一战功成就在近日!」
「当真?」俞人则的目光也火热起来。此前在朝堂上忍气吞声,正是忌惮霍永宁的武功,不愿正面得罪他。想不到迭云鹤已动用全力,甚至连大秦国第一高手向无极都将抵达成都城,这是下定了与方,霍二人一决胜负的决心。迭,俞两家联手,再有向无极帮衬,五殿下一方最大的优势荡然无存!
皇位的争夺战中,最强大的力量直到此时才揭开了面纱。迭云鹤的决心与意向才是真正影响着大秦未来走向,至少在昆仑一系在京城聚集之前,无人可以匹敌。剩下的,便是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尘埃落定!
「掌门在俞大人面前如此谬赞,可叫向某好生羞愧了。」
不需迭云鹤多说,来人已给了俞人则答案!向无极白面无须有些木讷,不修边幅,唯独一双手保养得极好,连指甲都随时修剪得干干净净。俞人则未与他打过照面,只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说:醉心武学,无心权势,连掌门人都不愿意做……
「大师兄!」迭云鹤惊喜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向无极迎进小院,同时吩咐道:「无本将许可擅自靠近十丈者,杀无赦!」
「见过掌门,见过俞大人。」向无极朝迭云鹤一躬身笑道:「许久不曾下山,若不是有蝶儿领着,几乎忘了路径。」
「向先生多礼了。」俞人则心中大定,有了这一尊大神坐镇,己方声威极盛,胜算大增!当即也向院外的仆从下达了与迭云鹤一般的命令。
「大师兄快请坐,蝶儿速去斟茶。」迭云鹤请入向无极,又命迭轻蝶在身边伺候。密谋这等大事,在座的除了至亲,战友,就是视权欲如粪土,不是事关青城派前程命脉不愿动身的同门大师兄了。
「掌门太客气了,向某份内之事,全凭掌门吩咐即可。」
「非也,大师兄,此事非同小可,正需仰仗大师兄之武力与俞兄之智方可万无一失!请大师兄来此正有一同商议之意。」
「哦?何事?」向无极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有一丝惊诧与凝重道。
「除奸党,扶太子登上大宝!」迭云鹤压低了声音,将秦皇暴毙后之事从头到尾细述了一遍,又将心中计议一说,以目视俞人则道:「俞大人智计百出算无遗策,有俞大人出谋划策,大事可成!」
「原来如此,怪道掌门说非同小可。敢问俞大人现下可有良策在胸?」
既逢大事,向无极也不可不打点精神,将一门心思全扑在上面!迭云鹤更是满意,有了向无极全力以赴,已是十拿九稳。
「尚未!俞某想先问一句,不知向先生对擒拿霍永宁有几分把握?」
「霍永宁可不容易对付啊……若能安排几位师弟帮手,再出其不意,倒也不是不能。」
这等武学名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答应,按向无极的口气已是足足够了的。俞人则闻言大喜道:「若安排帮手要在何处为佳?出其不意又是怎么个说法?」
「帮手当然最好在朝堂上,当众擒拿震慑宵小!」
「这一点……俞某与迭大将军安排几人进宫潜伏,当不在话下。」
「好!出其不意么,向某也不好说,武学之道讲究时机,也讲究顺势而为,譬如现下这样就很不错……」
向无极木讷望天,似在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忽然掌缘横切在迭云鹤脖颈,掌势变幻间,又拍在他胸膛!不闻骨骼碎裂之声,可迭云鹤满面的不可置信,脸色极快地发青,变紫,垂垂软倒在地,转眼就没了声息。
俞人则目瞪口呆,骇然大叫。呼声尚未出口已被向无极捏住了咽喉!脖颈像被一只铁钳拿住,俞人则气息全断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仿佛松了一松。俞人则悠悠醒转忙大口地贪婪呼吸,耳中又传来向无极施施然的声音:「蝶儿过来。伯伯曾听你说过,吴征在筹划江湖同盟之时,你爹为了夺盟主之位,曾想将你牺牲了是么?这件事俞大人也是有份儿出主意的吧?」
俞人则大骇!当时为了武林盟主之位,确有将迭轻蝶牺牲了,再借由孟永淑之事扳倒吴征的盘算。雨霁山上吴征几被逼入了绝路,只是孟永淑忽然发疯,让此事不了了之。向无极忽然提起此事,且听口气似乎迭轻蝶只消说声是,向无极就要下毒手。
俞人则强撑着百般不适睁开眼来,口中呵呵连声想要辩解,可眼前的一切让他一字都说不出来。只见迭云鹤已冰凉发白的尸体旁,向无极大马金刀地坐着,迭轻蝶跪在地上埋首他胯间,螓首一高一低。散开的长发遮挡了视线,但发出淫靡的声响,谁也知道她正在做着什么,动作是多么地柔顺流畅。
一杆长枪就立在向无极手边,这个木讷的武痴正一脸受用,目光玩味地看着俞人则,顺手一挺长枪,枪尖就指在了他咽喉前……评分完成:已经给 林笑天 加上 1000 银元!
第十五章 英雄豪杰 岂恋浮华
遮蔽严实的营帐每日只定时在角落里打开片刻换风,有些气闷之外也显得昏暗。
柔惜雪面色苍白,气息奄奄,多日来都靠着灌入水与稀粥维持,丰腴的身体也一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两肩与大臂上方依稀已骨瘦如柴。
打发走了春雨,祝雅瞳将柔惜雪翻成侧卧,一手搭她脉门,一手按在丹田处。
探究了好一阵,祝雅瞳才睁开眼来,取了块方巾亲手为柔惜雪擦拭面庞与身体。
「我会同时打她身上二十四处大穴,这样也不能救掌门师姐,只能激发她丹田中的内力。」祝雅瞳在柔惜雪的背脊上比划着,一遍又一遍地模拟准备的打穴手法,务必保证不出半点偏差:「若是运气不错,她或许会有片刻恢复些许神智,能引导内力游走奇经八脉。这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
「有……几成把握?」倪妙筠悄悄抹着眼泪,见柔惜雪日益消瘦,情知已再也拖不下去了。
「你问我同时打二十四处大穴的把握?还是掌门师姐醒来的把握?」祝雅瞳嘴角一撇笑道。山谷中的不伦之情并未让她变得易于惆怅或是沉闷,反而激发了身上的活力。即使危机四伏在外,柔惜雪性命交关在内,她的俏皮可爱毫不令人反感,倒有温抚人心之效。
「都担心。」情急之下质疑祝雅瞳,倪妙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同时二字可不是祝雅瞳随口说说,柔惜雪的性命更是她牵之念之,闻言不由大喜。
「我的事就有十成把握,掌门师姐的我是一点都没有,全靠她自己。」祝雅瞳摸了摸柔惜雪的额头,道:「你也知道,《玄女檀心神功》修行极难,非有大毅力者不能为,当年我也未能授此神功。掌门师姐能修行至巅峰,或许能有神迹也说不定。她的伤太重了,又迁延日久……只是人生于世,有些事该看得淡些,更不必提早就认定了结局,对么?来,扶她起来盘膝坐好,你到外面去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我尽力而为。」
「是。」怀着心中的激动,倪妙筠轻巧地扶起柔惜雪,将后续交予祝雅瞳之后返身离开营帐,心中暗道:你终于肯好好地唤她掌门师姐……无论结局如何,有这一句天阴门便不会垮了。师门不让你修习《玄女檀心神功》,是因当年你还是祝家娇滴滴的小公主,养尊处优犹胜于我当年。可历经劫难,你比谁都更有毅力,更加执着。至于你说有些事该看得淡些,那是现下如愿以偿才能说得出来的话罢?不管在山谷里的事情有多么荒唐,现下你慈爱又温柔的样子,真的好美…
…
悄悄退出营帐,才见吴征坐在门口,正拿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倪妙筠偷眼一瞧,大都是些不认识的符号与奇怪文字。好奇心虽起,她与吴征之间可说尴尬非常,一想起那荒诞的一幕都耳热心跳。先前那是大事在身不得不谈,现下两人独处时是万万不敢搭话的,遂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坐定。
「柔掌门怎么样了?」吴征手上写画着不停,又开口问道。
「啊……」倪妙筠不防他忽然开口,有些惊慌失措道:「祝师姐在想法子救治。」
「嗯。有些话想先问问你,若方便说的,还请不吝赐教。」吴征向她行了一礼以示尊重与感谢,复又坐下将视线集中在地下的一团乱麻里。
「我……」倪妙筠定了定神,实在不想与吴征说太多,有意推脱道:「你还是先把手头事情做好再说吧。」
「不用。」吴征摇着头书写不停道:「我们没那么多闲工夫了,片刻都荒废不得。其实我在昆仑山修行时,每日里忙忙碌碌时常一心二用,照样把事情做得好好的,偶有闲暇也是不停地加练。下了山之后算得上诸事顺遂,反倒懒惰了许多,再不肯像山上一样的勤勉。现在事关所有人的前途与性命,不管你心底有多少芥蒂,若真是诚心邀我去盛国,还请莫要推辞。」
「好,你说。」一双妙目忽闪忽闪,看看吴征凝重的脸,又看看地上不停点写的树枝,倪妙筠驱除杂念,坐直了身体轻声道。
「我听玦儿说,柔掌门编写了一本精义,里头全是行走江湖时的要点所在,可令经验浅薄的弟子更大限度地发挥所学。是么?」
「是。掌门师姐闲时所有精力几乎都在完成这本经典。门中的弟子都是学过的,我的武学所长也多拜这本精义所赐。」
「嗯,谢了。」吴征点了点头,在地上又画了些符号自言自语道:「一边编撰,一边模拟操演以提升实战力,两不相误,可行!」
念念有词,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倪妙筠撇了撇嘴,几乎把一切烦人的词都套去吴征身上。看他现在的模样,可不像极了在家中事事操心,样样都要安排的老妈子。
「还有句话多有冒犯。当年你到天阴门的时候,门里是什么模样?」吴征的写画似有了结果,伸脚将地上的痕迹抹去,抛去枯枝问道。
「一切都很不好。是掌门师姐宽慰大家,又以身作则,天阴门才一步步好转起来。其实,我不是很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了……我娘远走盛国前后,柔掌门彼时已被霍永宁所制,天阴门里不是一片愁云惨雾才怪了。按你这么说,天阴门复又兴盛,全是柔掌门之功了?」
「那是当然,我一向都佩服掌门师姐。」倪妙筠皱了皱眉,大为不满道:
「你说掌门师姐已为贼子所制是什么意思?可有证据?」
「哎……」吴征叹了口气起身道:「霍永宁知道我的身份。在娘与我遇险之前,柔掌门与霍永宁一同找到了我们,柔掌门还叫他主人,自称雪奴。你说是谁告诉霍永宁的?」
「怎么……怎么……可能?」倪妙筠又惊又怕。这事祝雅瞳绝口不提,她更想不到。如今被吴征点出简直石破天惊,可念及柔惜雪小腹上那处邪异淫亵的纹身,实在无可辩驳。
「世事就是这么荒诞!」吴征讥嘲至极地冷笑一声,目光转向帐篷里。
倪妙筠大骇赶上两步挡在吴征身前道:「你想干什么?」吴征若要报复柔惜雪,只消一句话她就万劫不复——能救柔惜雪的只有祝雅瞳,而吴征对祝雅瞳的影响力之大不言而喻!山谷里,水潭边,那个屈身在男子胯下,即使被外人发现也不舍得停下,也要【完成】最关键一刻的女子,谁相信会是祝雅瞳?
「额?只是随便看看,你慌什么?」吴征愕然,随即回过神来,哑然一笑。
「你……你……莫要乱来!」倪妙筠伸出手掌,警示意味甚浓。若真是柔惜雪出卖了祝雅瞳与吴征,这份仇怨可就结得大了,吴征要对柔惜雪动手理所当然。
倪妙筠只知潜意识里该当阻止,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莫名其妙,谁要乱来了。这里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我没功夫耗在这里,先行告退。」吴征笑了笑道:「我娘既要救柔掌门,前因后果必然也是想清楚了的。从前的事我没有追究仇怨的想法,反正迟早也要来。现下看其实还是好事,总好过还抱着一线希望在大秦拼死拼活,燕国皇宫里忽然传出这等消息,我们毫无准备死无葬身之地的强。」
「嗯,谢谢,我先代……不,我诚心谢过祝师姐和你了。」
「呵呵,那倒不必了。救她是一码事,不杀她也是一码事,可我没说这就完全原谅她了,你不会以为那么简单吧?犯下的错事都得付出代价,任谁都来都是这个理!」吴征又是倒退着走去,模棱两可说道。
留下倪妙筠一脸疑惑,吴征搓了搓手自言自语道:「胡叔叔,二师姑,你们万万要相机度势,可一定一定不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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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尖闪着冷厉的光芒,带着彻骨的寒气点在咽喉处,俞人则只觉颤栗的皮肤抵了上去,被刺破,划开。可笑生命交关的时刻,他居然有心思看着伏在向无极胯间的迭轻蝶依言起身,替向无极系好腰带,才抹去唇角的液体乖顺地转身站在一旁。
向无极木讷中露出些戏谑,向迭轻蝶一瞟笑道:「俞大人对女色也有探究么?」
「有……」俞人则咬牙切齿!他身居高位,一朝居然为阶下囚随时有性命之忧,心中惧怕惶恐之外,也有一份沉着与愤怒,居然与向无极对视,寸步不让。
「不愧是出使黑胡定不世功业的侍中大人,佩服佩服。」向无极微微一笑收回长枪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真能臣也!」
「漂亮话就少说了吧,你谋杀朝廷大臣,还敢拘禁本官,可知已犯了诛连九族之罪?你武功再高不过一介平民,还想逃得过朝廷缉拿么?」俞人则声色俱厉,几乎义愤填膺!
「俞大人好胆色,好气魄,好清醒的头脑。若不是有高人事先提点,以在下的愚钝还真的应付不来。」向无极抚掌赞道:「如俞大人所愿,闲话休提,在下想问俞大人一句,以在下为大秦效命多年也颇有功绩在身,以俞大人的见识,累功可封几品官?」
「功劳虽大,偶有为之,累功当为三品,若得圣恩眷顾,二品也不足为奇。」
俞人则身为侍中,此前还为尚书左丞掌管吏部,对这一切如数家珍,可谓言出必中。
「谢俞大人解惑……」
「这些功绩,不足以抵消你的大罪!」不等向无极说完,俞人则已冷冷打断。
这位公认的青城派乃至大秦国第一高手,数十年来深居简出,除了修炼习武之外一无所好。仅在极特殊,事关大秦国国运才能引动他离山为国效命。譬如燕秦之战最关键的时刻,燕国全军高手偷袭下卞关,正是向无极力战丘元焕,最终才保得下卞关未曾失陷。
若他肯入朝出仕,迭云鹤的青城派掌门与骠骑大将军都是他的!无人敢不服,无人敢反对。如今迭云鹤已死,向无极一反常态地侃侃而谈,精明如俞人则已察觉其中端倪,不免心中砰砰大跳:向无极当年不坐掌门之位,引发迭云鹤与贺群的争端,最终贺群被排挤出山门,多半还蒙受不白之冤,最终身入贼党。
前些年贺群重又现身,一出手就致使迭轻蝶坠落深渊,青城一系后继无人。
两人斗来斗去,两败俱伤,损的全是青城派的未来。迭云鹤从前是丢了面子,挣得了他个人的里子,可青城派的里子又是得是失?最终受益的又是谁?
还是眼前这位不计功名利禄的【武痴】。俞人则心中嘲讽着迭云鹤,也不无自嘲:想不到迭云鹤辛辛苦苦打理青城派基业,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向无极乐得清闲自在几十年,到了关键时刻一伸手,什么都成了他的。如今迭云鹤身死,迭轻蝶堕落多年早已不配身为掌教,能主持大局的唯向无极而已!没有人会反对,一切顺理成章。而自家还未丧命,原因只有一个:向无极接掌青城派犹嫌不足,他还要接任迭云鹤的骠骑大将军!
「只消俞大人不说,在下就没有这份罪业,功绩就仍是功绩。」向无极起身逡巡,随手挥舞着长枪。精钢铸就的沉重大枪在他手中轻若麻杆,挥洒自如。喝喝的风声即使是俞人则也觉水泼难进,末了抖个花式,枪尖划在地下发出牙酸的声音,内力到处,枪痕破开地面深得清晰可见。
「太子远在凉州,国尚且无主,罪业定然是罪业,功绩可就说不准了。」俞人则心如明镜,向无极的目的已昭然若揭。
「那就劳烦俞大人帮个忙,与在下一同扶新主登基,再消弭了罪业,送在下一份功绩如何?」向无极越说越是心情快活,言语间颇见轻佻,连眉毛也挑了起来。
「那可是骠骑大将军,朝中股肱之臣!你道是随口两句就能敷衍得过去么?
本官无能为力。」
「这倒不敢让侍中大人操心,掌门师弟死得好惨,在下必须要讨一个公道!」
俞人则心中一跳!成都城的局势错综复杂,除了孤注一掷的霍永宁与方文辉,其余大臣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等待着破局一刻的到来。几大派系之间近乎完全隔绝,谁也不会向敌对阵营吐露己方的想法。能人众多,言多必失,最好的办法就是互相之间不谈,一个字也不吐露。
他原本以为向无极是听闻了京中形势,忽然动了入世的念头。但如今看明显是有备而来,还是筹划已久!联想到此前向无极曾言有高人提点过,以及对迭轻蝶的掌控,原来向无极并非自恃武力的莽夫,且朝中另有奥援。
敢随意动手杀害朝中重臣,显然是有了必胜的把握,外援之强更是不消说了。
不会是胡浩,如今他势单力孤,纵有通天之才也已是自身难保。也不会是屠冲,中常侍的权势几乎全来自于陛下的信赖,如今信赖他的陛下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近来声势最足,实力也最为强劲的霍永宁与方文辉。
秦皇驾崩之后,方文辉虽颇为意动,也清楚他一人是全然办不到的,搞不好还会搭上身家性命。朝中也平稳地等待太子归来,在诸位大臣众星拱月之下登基。
变数出现在霍永宁忽然回京的那一日。他公然打出支持五殿下登基的旗号,且看当日的模样,方文辉与诸位大臣一般,要么以为霍永宁疯了,要么便是身怀先帝遗诏之类的东西,要试探有不臣之心的臣子。他是将信将疑,丝毫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五殿下兴奋又紧张地涨红了脸出现在朝堂上,方文辉才咬牙下定了决心,坚定地与霍永宁站在一条线上准备孤注一掷。
俞人则冷眼旁观,对细微的变化洞若观火,这段日子始终没能想明白的问题也逐渐清晰。
先帝驾崩以来,率先推动新君登基的不是与五殿下同一阵营的方文辉,而是霍永宁。为此,这名孤臣已彻底撕破了脸皮,将长久以来的精心布局全数押了上去。相比迫于形势不得不跟进的方文辉,霍永宁与五殿下才是背水一战的两人。
这一切并非俞人则瞎猜。方文辉的动作本就奇怪,他虽是五殿下的舅舅,也是重臣之一,可公然与太子对抗不是明智之举。以俞人则的想法,若易身处之,能努力再经营个两三年,多争取些居中观望的大臣,在民间再能累积名望,或许能有些许与太子殿下一掰手腕的实力。
也仅仅是些许而已。现下的五殿下,不过是以卵击石。事实也正是如此,霍永宁与五殿下几乎是裹挟了方文辉,如今跳得正欢。可朝臣们碍于太子殿下不在,不好公然与五殿下撕破面皮而已,一个置之不理,就让他们几乎是在唱独角戏。
一旦太子殿下回京城有了主心骨,局面便是一边倒,毫无悬念。
以霍永宁之智,怎会干出这等蠢笨如猪的事情?俞人则也怀疑过这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有什么暗援?可一个孤臣,为大秦国呕心沥血了几十年的孤臣,人人看在眼里,哪会有什么暗援?
现在暗援出现了,藏得好深,和霍永宁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在朝堂,一在江湖。而霍永宁的目的昭然若揭,他哪里是在捧五殿下登上大宝,又哪里把方文辉放在眼里?他是个贼,准备窃取江山的贼!难怪从前他在朝中会鞠躬尽瘁,这人早就把大秦国的江山当做自家的东西,否则哪有毫不顾及子孙的臣子?哪有全无私心的青天大人?至于面前这位看似木讷的武痴向无极,根本是把迭云鹤当成了自家奴仆,让迭云鹤尽心尽力地将青城一系打理得根深叶茂。只待前路艰难,适逢大变之时他轻轻松松地废了迭云鹤,亲手接管青城一系。
这两人,都是贼!从前那些黑道巨擘,心狠手辣的草寇,和他们的隐忍,能耐比起来,统统不值一提。
俞人则灵光一现,想了个彻头彻尾。可是一切都已太迟了……自身已在绝境,向无极敢杀迭云鹤,自然也不会对他俞人则手下留情,生机所在,不过是看自家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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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贼有特殊的传承,他十分了解皇位更迭之时会发生什么,这一切全是他数十年来精心的布局。咱们没有机会的。」吴征低着头沉重道:「朝臣们为免沾染上这些腥臊,本能地都会躲得远远的,正好给了霍贼机会。至于向无极,我的判断不会错。暗香零落在大燕遭遇重创之后何时又浮上的水面?正是迭轻蝶遭遇贺群之辱时!为什么会这么巧啊,还偏偏就是迭轻蝶……向无极不当青城掌门,迭云鹤与贺群才反目成仇。据我所知,贺群当年之聪慧,武功,都要胜于迭云鹤。
换句话说,贺群更加不好对付。如今青城派除了向无极,已无人可替迭云鹤了,对不?」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吴征这一番话说得太过诡异,可是左思右想,又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韩克军喃喃道:「你说是向无极……这些理由不够,还不够的。」
「够了。」吴征提笔在面前已写得一团乱麻的纸上唰唰几笔道:「当下还能左右局势的,除了向无极再无他人,也就只有向无极有这么大的潜力!向无极若得青城一系,再控制俞人则,他与霍贼,方文辉联起手来,要权有权,要兵有兵,朝中无人能敌!」
「是够了,而且……他们还能为梁俊贤造就极大的声势。」韩归雁苦笑着道:
「贼党的老巢里曾有忧无患出现,那一夜霍贼可是在京城里饮宴的。呵呵,暗香零落一副赶着去投胎的模样,搞得天怒人怨,那处巢穴可不就是留着给向无极,乃至梁俊贤积累名望之用?他日向无极领兵剿灭了贼巢,就算朝臣有怨气,又有谁还敢反他?」
「没有了,没有了……」吴征将双拳捏的咯咯作响,怒不可遏,却又黯然道:
「我娘悄悄来成都城之前,时常戴面具示人。忧无患只不过是个名字,霍贼用来掩人耳目的名字而已。一副面具,一个名字,谁都看不清面具下的真容是谁。霍永宁是忧无患,向无极也是忧无患……咱们已彻底败了这一局,不管你们服不服气,我们都败了……贼党坚毅果敢,不得不服!现下我们要做什么,你们明白么?」
凄凄惶惶,茫茫然然!
吴征忽然说出丧气话来,陆菲嫣一时头脑一片空白,冷月玦也蹙起了眉头,涉世最浅的顾盼甚至白了脸色,连韩归雁也觉得前路一片黑暗,无法可想。
「我说这些不是要灭自家的威风,而是要先让大家都明白,从前的一切,都离我们而去了,什么都没了。无论用了多少功夫心思,多么舍不得,都没了。京城里不要抱任何的幻想,以霍贼之能,这一阵能把咱们的后路全数断绝!」吴征起身,嘶哑着喉咙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开一局……只是这一回,咱们的
本钱少了许多……太多……雁儿,对付梁玉宇的事情准备得如何?早些让他登基,可多挤出些时光来,我们也好有更多的准备之机。」
「已全备下了,就等祝家主!她是至关重要的阵眼,待到明日她歇息好了,我们就动手!」
「不用。做好两手准备,白日与夜间,其实夜间动手最好。我娘的本事……」
吴征终于有些开心地笑了出来道:「她是天底下第一号杀手,你们没见她在桃花山上是怎么屠戮长枝派满门,又是怎么打得戚浩歌与李瀚漠节节败退的。」
纵使已知道了吴征脱险的经过,一听到此节众人还是忍不住满心震惊,又是振奋!无一不心驰神往,只恨未曾亲眼见着桃花山上惊世骇俗的夜战。
前路渺茫,己方的任何一点力量都是信心与士气的来源。有祝雅瞳这样一位真正的顶尖高手助阵,于当下而言意义非凡。
吴征又向营帐外退去,边退边频频点头。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筹划。控制住梁玉宇只是第一步,往后又将何去何从?没有哪一条路必然可行,形势或许瞬息万变,他所能做的,便是努力去记忆从前学过的历史,罗列出皇帝继位的前后的种种可能,变局之下霍永宁又会怎样实施对昆仑一系的灭绝之计,于他而言,同样要有许多预案。
「征儿且慢,我有话与你说。」方退出营帐,陆菲嫣就跟了出来。美妇媚色尽去,一脸凄然。
「嗯,我一直在等你。」对陆菲嫣的难过与自责,吴征感同身受。他背负着整个昆仑派,也连累了昆仑派。她则会连累了家族,整个陆氏家族两千余人口。
「真的没有希望,毫无办法了么?」
心慌意乱,词不达意,吴征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默了默,吴征还是拥她入怀柔声道:「壮士断腕,可保希望之火……陆家主一向睿智,他收到传讯后自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你也别太过担心。有些事,弥补已不及,我们只能尽力挽救。」
什么禁忌不伦,在生死攸关面前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吴征慢慢体会到了其中的无奈,甚至隐隐想顾盼会不会突然冲出营帐,她看见了这一幕又会是怎样的反应。——这一段艰难的时光熬过去之后,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再也不复从前的天真单纯。
可惜划出来作为军机要地的后营没有突然,韩归雁既准了陆菲嫣出来,自会拉住顾盼。陆家的事,多少受自己牵连,同样的还有韩家……派系之间从来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没得话说,可吴征仍有许多负罪感。若一直有现在的危机意识,毫不懈怠,结果会不会比当前要好上一些?
心绪震荡间,一缕箭声破空而来。吴征伸出二指,势大力沉的箭枝被一拈便牢牢定住。
「你的武功……」
「十一品。比你可就差得还远。」吴征敷衍过去,摇着头快速返回营帐道:
「出意外了!」
箭枝上缚有竹管,不是偷袭而是传讯之用。血衣寒早早就被韩归雁散了出去监视风吹草动——不仅是凉州边界可能有的变局,也包括梁玉宇的一举一动。用发射箭枝传讯,则是最快速,也最紧急的一种。
「嗯?」韩归雁接过箭枝,一眼便知来自梁玉宇处,展信一看略觉惊慌道:
「梁玉宇来了。盼儿速去找祝家主与倪姑娘,返回时不必进营,一切听她们的相机行事!」
「是。」军令当下,顾盼不敢有违,急匆匆地自去寻倪妙筠与祝雅瞳。
「梁玉宇当是要自己掌控全局了……」韩归雁将信递与吴征道:「这人现在谁也信不过?」
韩克军已与梁玉宇一晤,以韩老侯爷的人望与忠心,梁玉宇没理由信不过,他也不能与韩克军撕破面皮。凉州军伍还要仰仗韩克军,一路回成都更是险关重重,韩克军恰如定海神针!
可如今梁玉宇招呼不打一声,带着高手护卫随从向军营前来,显是要亲现军前,拿捏军中大权。京城里至今没有消息传来,梁玉宇几被孤立,个中不寻常的味道当是让他如坐针毡。他一离开太子的临时府邸,即可说明对韩家的信任也是低到了极点。
计划全盘皆空,梁玉宇反客为主,他来到军营之后必然会迅速整治出一支自己绝对信任的将士留在身边听用。届时想要通过掌控他,以掌握这支军队留为资本就更加麻烦。
「既然如此,不得不兵行险着!」韩归雁先定下了战略,见韩克军赞同点头,信心大增,掐着手指道:「梁玉宇现下离军营当还有七成的路程,咱们半道截击还来得及。」
「人手不足,梁玉宇已对咱们有了戒心,伏击不易,难上加难。」
「需要诱饵去分散他的注意力,老夫可以。」韩克军一手捋须,一手点着地图道:「老夫孤身一人在道中等他,这里有不少藏身之所,最好。」
「既有戒心,风险太大。」
「若论临阵决机,你们不如老夫。但要勇冠三军,老夫一把年纪,远不如你们。风险……此地每个人都似风中残烛,何来大小之别?」韩克军起身出营道:
「老夫先行一步,你们速做决断。」
目送他离去,韩归雁脸色发青,终于咬牙低头望着地图道:「娘……祝夫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既有大事,我怎能不来?」祝雅瞳适时掀开帐篷,一脸疲惫,又一脸笑意。
她的现身却让每个人都吃了颗定心丸。
韩归雁面上又一红,不敢看祝雅瞳,装作不在意径自问道:「倪姑娘和盼儿呢?」
「她们稍后就来,也不必现下来,雁儿说对么?」
「正是。」韩归雁与陆菲嫣对视一眼道:「敌众我寡,成败均在她二人身上。」
「盼儿不知能否做得到……」陆菲嫣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娇躯微微颤抖。
梁玉宇是一国太子之尊,更不是笨蛋。虽说峢在凉州遇到太多的意外,事先全无准备,可想要制服他也不容易。何况哪位太子手头没有些压箱底的后手?把重担压在一个不足十六的女娃儿身上,一切都来得太过沉重。 「一定要信任她,盼儿会的。就算一时做不成,咱们帮她多拖延些时刻,第二回,第三回,也就会了。」祝雅瞳宽慰道:「既至半道也有好处,有韩老将军截击,不在营地里落人耳目时刻便能宽裕许多,也不求一击必中!」
「原本要隐瞒你们俩脱困之事,如今看来想瞒过梁玉宇千难万难了,咱们还是趁早不要做这等打算。」
韩归雁的提醒吴征十分同意!自由心证一说从前吴征可是嗤之以鼻的,想起来的确是被和平年代的安逸冲昏了头脑。凡事讲证据,非得以理服人这一套在乱世里拿来滥用,迟早要误了大事。搜寻桃花山的动静一点都不小,梁玉宇袖手旁观对韩归雁避而不见,要说他一点都不关心绝无可能。是否亲眼看见吴征与祝雅瞳被带回一点儿也不重要,梁玉宇必然会做好相应的妥善安排。
明知有祝雅瞳这位十二品大高手坐镇,梁玉宇仍然先发制人。一来有刻意显得鲁莽慌乱,好叫韩克军父女放松戒心,二来也是有充分的自信,三来这份孤注一掷的决心半点也不亚于己方。
来势汹汹,吴征不由暗叹有韩克军这等老将坐镇实是一份天大的幸运。短兵交锋,打乱对方的部署,全凭奇兵致胜!
只看谁的计谋更奇,谁的兵锋更锐,谁的决心与勇气更烈!
每一役都如决战!众人正欲出行,忽有兵丁来报:「奚刺史遣军运送军资前来,领军的是奚刺史的夫人,正要求见韩将军。」
众人闻言大喜!林锦儿适时前来,正是增了一位强援!「快请!」
杨雪山传讯之后,奚半楼即刻前往成都城走得甚急。林锦儿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依令整备了可靠的亲军,运送了大批的粮草物资前来汇合。直到营中一问才知发生了如此大事,俏脸不由沉了下来!
奚半楼此去成都险象环生,他不带林锦儿自是存了防止意外之心。林锦儿忧心忡忡,又大为不满,还是吴征最明了师娘的心思,先是近乎哭诉了一阵自家遭遇,再让祝雅瞳就昔年掌掴林锦儿的旧事好好赔了不是。最后将局势和盘托出,个中的艰辛困难不消多说,眼下正是一个生死大关!
向来对吴征视同己出,林锦儿岂有二话?奚半楼遣了自己来此,固然也有让她相助吴征之意。当今已没了任何退路,只能步步惊心,步步兵行险着!伏击擒拿太子也不在话下。
韩克军盘膝坐于半道,孤身一人。凉州一地荒凉广阔,地面俱是些矮草,几乎可一览无遗,梁玉宇领着三十余名侍卫与臣属也早早看见了他。
「去问问韩侯有何事在此?你们随孤往军营里去,莫要停步。」梁玉宇嘿然冷笑,似乎看透了韩克军的不臣之心。
行伍偏了个方向离开官道,远远避开韩克军所在之地继续前行。韩克军不得不无奈起身,与前去问话的随从一同前去拜会梁玉宇。
梁玉宇心中一动,露出个得意的微笑暗道:老狐狸,居然想要动孤?简直罪不容诛!他摆了摆手止下行伍,在地势最为平坦之处等候。
韩克军呆的地方难保有什么诈,自己是绝对不会过去的。自己选定的场所则安然无忧,且韩克军自己送上门来,岂有不掌控在手中以为人质的道理?只要拿住了韩克军,韩归雁岂不是乖乖就范?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连宋大光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否则上一回韩克军前来商谈时就该先把他捏在手心里了。
韩克军年事已高走得甚为辛苦,一步三喘慢悠悠地。梁玉宇哂笑不已,自己立定不败之地,只看他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好一会儿功夫韩克军才行至车驾前,放下拐杖跪地道:「臣韩克军参见殿下。」
地上土石粗粝,韩克军跪着不由身躯颤抖,不一时额头上就布满了冷汗。梁玉宇一挥手道:「韩侯辛苦,起来吧。你找孤有何事?就请在车驾上相商吧。」
话虽说得客气,两名侍卫却已一前一后地上来,一人搀扶韩克军起身,手掌有意无意地拿住他的脉门。上太子车驾是不可能的,一转眼反倒落入侍卫的掌控。
韩克军叹息道:「臣岂敢。臣只是想请殿下随臣一行。」
「大胆!」梁玉宇诧异喝道,韩克军武功算不上太高,不知有何底气敢胡言乱语?话音刚落,就听拿着韩克军脉门的侍卫大声惨呼着倒下,胸口前鲜血狂喷,好似开了六朵血泉。
韩克军手握一只筒管,梁玉宇身旁的侍卫瞳孔一缩大骇道:「【豪雨香梅】,殿下当心,来人,护驾,护驾!」
那侍卫正是梁玉宇的贴身太监舒和通,也正以他的功力最高,最难对付!韩克军手持【豪雨香梅】对准车驾,正是要拖住此人。
舒和通一边护着梁玉宇向车驾内退去,一边扬手打出三点寒星直奔韩克军面门。
以韩克军的武功绝躲不过去!危急之中看似平坦的地面忽然像被掀开一样,地面之下跳起一个人来!她身形腴润多姿,手握一柄长剑随手挥洒便轻易挑开三点寒星,旋即电射向太子车驾。
舒和通喉头发苦!这名女子武功强得不可思议,必然是祝雅瞳无疑。先前为躲避暗器将太子带入车驾,如今退无可退,只得将车门关好,拼死挡在车门前。
「退开!」祝雅瞳一现身,舒和通便发出了警示。可祝雅瞳挑开暗器,顺手一剑斩向欲挟持韩克军的第二名侍卫一气呵成。那侍卫见机也已极快,仍被祝雅瞳一剑削下条手臂,疼得当场昏死过去。
威风绝伦,无人再敢拦阻,祝雅瞳冲至车驾前,舒和通早已蓄势多时,当即斜斜削出一剑。这一剑正是舒和通毕生精湛修为之所聚,剑锋不住颤抖发出嗤嗤的声响,削向祝雅瞳脖颈。
祝雅瞳凝神应战,转瞬间两人便交手数招。她虽占了上风,可想击退舒和通也非短时间能为。两位绝顶高手既交上了手,其余侍卫便可寻机夹击,祝雅瞳武功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
何况还有个老迈的韩克军?韩侯再度成为目标,侍卫们暂时不敢插手绝顶高手的激战,纷纷向韩克军处袭来。
远处烟尘滚滚,三匹骏马奋蹄飞奔,箭射赶来。可是哪里赶得及?即便侍卫们忌惮威力极大的【豪雨香梅】不敢过分冒进,待得三匹马儿到了近前,韩克军也早已束手就擒。
韩克军抛去左手空管,双手合拢持定右手的一只【豪雨香梅】,不住变换方位,威慑众人。马蹄声渐渐趋近,震耳欲聋!
谁手中能有关键的人质,谁就能掌控局面!
梁玉宇处的关键之人只有一位,就是他自己。而韩克军这里,侍卫们都知道他们每一位都很关键,每一位都不会被放弃。舒和通肩上被划出一条浅浅的伤痕仍不退半步,两位绝顶高手在车厢前极小的空间里大战,险象环生。两名侍卫已绕向车驾之后,准备挥剑砍开密封的车厢,带梁玉宇脱离绝境。
四名侍卫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韩克军逼近,老将只剩一管【豪雨香梅】,瞻前不能顾后。
「住手!奉奚刺史之令前来,谁敢造次!」女声响起,又有奚半楼之名,侍卫们都认得这是他的夫人林锦儿。可不会有人搭理他,太子面前,奚刺史算个什么?
四名侍卫又再踏前一步,韩克军手一抖不知是有意还是误触,细密的嗤嗤声响起,【豪雨香梅】爆射而出!
正面面对暗器的侍卫眼前一片花白,韩克军手抖之际他便急闪,银针几乎贴着他的肋部划过,让他一颗心几乎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躲过了致命一击,接下来自是要拿下韩克军请功!
念头刚起,小腹一凉。平整的地面上忽然钻出两人,一名剑眉星目的男子手握着长剑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变故几乎是一瞬间便起!
吴征与陆菲嫣从地下钻出,吴征瞬杀一人,陆菲嫣长剑飞舞敌住了另外三名护卫,护着韩克军向林锦儿处退去。
韩克军的银针不是射向死在吴征剑下的侍卫,而是对着舒和通!祝雅瞳自外向车内进攻全然挡住了舒和通的视线,【豪雨香梅】爆射之际便跃身而起,双腿平举绷成了一条直线。数十枚银针正从她胯下穿过,直袭舒和通!
既要应付暗器,还要对付祝雅瞳头顶的神剑,舒和通大吼一声,对豪雨香梅全然不顾,挺剑向空中的祝雅瞳刺去。祝雅瞳身在半空无所凭依,却翩若飞鸟之捷,足尖在舒和通剑身上一踢便又跃起一尺。只听叮叮叮一阵密密麻麻的声响,银针全数钉在舒和通身上。
他总有内甲与内功护身仍不能抵挡【豪雨香梅】的威力,立受重伤。此时林锦儿,韩归雁与冷月玦已赶到,三女接过陆菲嫣与吴征护卫韩克军的任务,吴陆登时腾出手来,一同向舒和通攻来!
制住梁玉宇,战斗就此结束!诸人都是一般的念头。舒和通已受重伤,岂是三人的对手?眼看就要被毙于剑下时,车驾里咔哧一声响,门板破裂,忽然钻出一个人来!
祝雅瞳吃了一惊,她逼住了舒和通一时回手不及,只见来人居然也身负十二品修为,以一双肉掌劈向吴征与陆菲嫣!
不着调梁玉宇何时还养出这么一名死士,不再最危机的时刻绝不现身,也绝不会动手。一动手就要人的性命!
陆菲嫣瞳孔一缩,吴征怎能敌得住这等高手?不想吴征也是一般的心思,他在桃花山吃了戚浩歌一击,对应付十二品高手还有些经验,也想一力承担下来。
两人齐齐向中间一撞欲把对方挤开,却谁也没挤开谁,反倒紧紧贴在一起,两柄长剑向敌人刺去。
砰砰两声,长剑没能刺中,只匆忙间与敌人对了两掌。吴征与陆菲嫣虽逊色,但两人联手不落太多下风,被打得向后飞出,心头大震,一时间又不由自主地抓向对方,相互扶持着落下地来。只是姿势就极为古怪暧昧:吴征搂着陆菲嫣的蛇腰,陆菲嫣环着吴征的脖颈,酥胸更是紧紧地贴在他肋侧。
「住手!否则我就杀了他!」清冷又颤抖的声音在车驾里响起,撞碎的门板向内望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倪妙筠斩杀了两名护卫,而离别钩则横在梁玉宇咽喉处。顾盼小脸紧张得通红,目光却古怪之极地望着吴陆二人……
舒和通拼死护主本就身负重伤,一怔之下,被祝雅瞳长剑穿心。至于那名死士被祝雅瞳一阵猛攻打得连连后退,见主子又落入敌手,惶急间居然撞上祝雅瞳的长剑,一命呜呼……
他虽是高手,却牢牢被梁玉宇所掌控,若不力战也是死路一条。可惜的是,他面对的敌人确实无论如何力战都战胜不了的……
「殿下别来无恙,快随臣等回营登基!」吴征放开陆菲嫣,不敢去看顾盼,颇觉尴尬地向梁玉宇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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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成都城笼罩着一层薄雾,春末的潮气尚未散去,可夏初的暑气会随着日头升起,不需多久便会被驱得一干二净。
「可惜皇城里的阴霾却不能被阳光驱散。」胡浩坐在高高支起的窗棱前,目光凝重又涣散,不知该着重于何方地喃喃自语道。
「老爷又起了个大早,妾身去备些粥来。」林瑞晨睡得尚熟,可也被胡浩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见夫君心事重重,忙批衣起身。
「不必了,我不想吃。」
「老爷若是没胃口,妾身就去做些糯米芝麻糊吧,养肝最好。」胡浩晚睡早起几乎彻夜失眠已不是一两日,近日来烦躁易怒,精力萎靡不振,脸上也是掩不去的倦容。林瑞晨心中担忧,刻意吩咐取了安神的药材,还有养肝的食物。此刻劝说了一句,又以半撒娇半命令的口吻道:「老爷的身体要紧,再不想吃,也得吃一些。」
娇妻倚在身侧,丰满而柔软,近日来被自己不住地打扰,雍容的俏脸上也见疲惫。胡浩心中一动,握住林瑞晨的手道:「那就听你的。」
「老爷请稍后。」林瑞晨嫣然一笑起身离去。
嫁与胡浩看看就近二十年。虽说胡浩年岁较长,夫妻亲密事力不从心,可林瑞晨并未有所不满。在侍中府上养尊处优,夫妻之间更是情投意合,即使少了房事也不碍两人情深意重。——都说房事是蜜里调油,可没了油,蜜仍然是蜜,甜心甜肺。
自从掌门师兄坐镇凉州,韩克军困居韩城之后,昆仑一系在京中的要务全系在胡浩身上。林瑞晨既感恩夫君的全心全意,也心疼他的日夜操劳。她所能做的,便是将侍中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胡浩全无后顾之忧。夫妻二人一向配合得很好,也互相都让对方满意。
吴征下山之后飞速进步,这一趟去凉州之前林瑞晨心中可有双份的喜悦。昆仑有后是其一,夫君终于迎来了得力帮手,从此不必辛劳如此是其二。
只是秦皇忽然驾崩,胡浩的忧心忡忡,再到府上的侍卫们被悄然派出,让林瑞晨内心不由隐隐慌乱。作为侍中夫人,府上的定海神针,再慌再乱也不可表现出来。尤其是自家愁得白了头的夫君,更需要自己的温柔,细心去支持,安慰。
林瑞晨亲手搅拌着锅中磨得细碎的糯米与芝麻,不住地试着味道,一边就在后厨里抽空稍作梳洗打扮。胡浩不久后便要上朝,非常之时,她更需时时刻刻保持良好的状态,让他尽可能地舒心。
镜中的妇人年岁不轻,眼角已爬上了好几条细细的鱼尾纹。与同门相较,样貌上自是比不得林锦儿的楚楚动人,更遑论陆菲嫣的艳名满天下,可她更添一份沉稳,一份贵气。
「也不知三师妹怎么样了?」林瑞晨低声沉吟道:「她竟和征儿眉来眼去,长久地住在一起,恐怕早有师门不伦。落在我眼里倒是没什么,帮着自己一家人隐瞒也是当然之事。只盼这两人莫要得意忘形,以为遮掩得极好,若被外人看了去,迟早要惹出大麻烦来。唉……这一回他们动身之前,我该当向三师妹提点一二才是。面子上难堪,总好过真的露了馅……想她这些年婚事不谐过得极苦,征儿虽然大逆不道,除了年岁倒也十分登对。待他们回了京,还得警告征儿不可喜新厌旧,好好地将三师妹藏好了,莫要负了人家。」
心事重重,又苦笑了一声,京中波诡云谲,胡浩再讳莫如深林瑞晨岂能不察觉一二?霍永宁像只小丑不住地跳梁,背后必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林瑞晨倒是时常盼望吴征能早日归来,他常年在京城还不觉怎地,人一离去,时局有变之下,才发觉昆仑的未来掌门手里已握着强劲的实力。胡浩如此烦恼,也正是缺了这样一支力量。
一力降十会!有时候迷雾重重之时,偏就要蛮不讲理,用拳头打出一片天地来。
「片刻不能掉以轻心。」糊糊已熬好,林瑞晨紧了紧怀中的黄金惊堂木,端起托盘向后院行去。
黄金惊堂木是先帝御赐。说不上如见天子,倒可惩戒谗臣,断世间冤假错案。
这种东西,说好便好,足见陛下对胡浩的宠爱与信任。说不好也不好,相当于给胡浩套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稍有不慎,荣宠便要变作万死之罪。自打霍永宁回京的第三日,胡浩便把惊堂木交给了林瑞晨。
从前有事发生时,林瑞晨也曾掌过惊堂木。譬如吴征初剿暗香零落时官卑职小,林瑞晨就请了黄金惊堂木,镇住了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但直接交予林瑞晨全权保管,此事前所未有,即使以诰命夫人之尊也嫌太过不敬。夫妻间私房夜话时,林瑞晨不解相问,胡浩只推说日日带在身上不便,交予旁人保管又不放心,还是自家夫人信得过。
哪有这般简单?让林瑞晨担忧的也正在于此,夫君在为自己找一道护身符,也因胡府上上下下,自己的武功最高,做事最为精细,御赐的宝贝不易出了岔子。
回了寝居,胡浩仍望着窗外呆呆出神。林瑞晨放下托盘,将糊糊一口一口地轻轻吹凉,才端起瓷碗放在胡浩面前道:「老爷可还要用些什么?」
「不必了,这些足了,一会儿上朝时带上两只包子即可。」胡浩不忍拂了爱妻的美意,吃起殷情熬制的糊糊来。
「料得老爷要带干粮,妾身昨日已亲手做了些包子。无论荤馅儿还是素馅儿的,都是依着夫君的口味调制。」
回望林瑞晨的温柔笑容,胡浩感怀地捧起爱妻两只小手抚摸。林瑞晨肤质水润,初嫁与他时细滑无比,如今却有些粗粝,胡浩心疼道:「怎地去做些下人的事情?这些年来你操劳的事情已够多。」
「不能为夫君分忧,自当做些份内之事。厨子的手艺自是比妾身好,只是妾身最明老爷的口味,加之一番心意,滋味定然比旁人做得强上许多。」林瑞晨一边摇头示意不累,一边诉说心中情意。
「得妻如此,幸甚,幸甚。」胡浩终于露出笑容,搂了搂爱妻在她额头一吻。
时日不早,不能再行温存,胡浩起身离去前嘱咐道:「先帝御赐的惊堂木夫人务必收好,万万不可懈怠。」
「妾身不敢有违。」林瑞晨半福着行礼送行。
出了府门登上马车,胡浩有些恍惚。马车装饰奢华,陈设齐全,坐在车厢里丝毫不觉气闷反倒万分舒适。吴征初入京时于他同乘,还曾向他炫耀过身居高位,自当有相应的享受。那一天吴征的怅然若失犹在眼前,自己虽不断奚落着他,吓唬着他,心里却是发笑连连,看着他一如当年自己初入京城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稚嫩,却又不服气,不甘心的模样。
「邦泰民安,兵精粮足,四方清明,为何一个先帝驾崩之事,就能搞得眼看江山易主?究竟孰之过也。」胡浩喃喃自语。
江山不是不能改,主上若羸弱,邦国动荡不安,被取而代之并不奇怪。眼下的秦国并不是这般模样:大秦强盛,王权威于四方,诸臣并非一条心却各有才干,便是强如燕国的进攻都没能占着什么便宜。可是不知不觉之间,看似坚不可摧的大秦,在内部却有无数龟裂,被有心人借着大势一推,已呈崩溃之兆。
可笑群臣们还在忙于内斗,各怀鬼胎。更可笑的是,已知晓霍永宁狼子野心的胡浩,居然找不到一个人相商,更没有一个重臣会与他携手同心,扶狂澜于既倒。
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不得不让胡浩心生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感慨与不忿!
「孰之过?天下三分之过也……若四海皆定,岂容这等宵小之辈胡作非为!
昆仑一系皆忠正良直之辈,时也,命也,回天虽已乏术,又岂可无人在朝堂上仗义执言?此去之后不容于天地间,不知征儿又会作何选择?只盼他能明了老夫的用意,千万莫学从前奚老儿愚钝不知变通那一套!」自言自语间,马车已行至皇城前,胡浩隔着金水河远望巍峨辉煌的城门与宫室,不着痕迹地微微点头,似在叹息或是赞许,缓缓进入宫城。
先帝驾崩,国中无君,皇城之前也现出些惨淡的迹象。且守门的金吾卫个个如临大敌,唯恐出了些许差错,凭空又将紧张之气挑高了许多。大臣们也是轻车简从,噤声噤色,大多低着头悄悄进入。
大臣们进殿良久,秦都大道处才渐渐有了人声。皇城里的肃杀之气让人敬而远之,可生活总要继续,日头渐高,平民们也不得不开始为生计奔忙。当然也有三两闲汉带着草帽,懒散地在道旁大树底坐倒纳凉。
屠冲尖细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钻出殿堂的朱漆大门远扬出去,让宫门口的金吾卫们都心头一凛,满身的不舒服。先帝驾崩,太子远在凉州,五殿下日日上朝却又不少大臣不听他的,几位重臣之间也互不相让,好端端的大秦朝堂被搞得不伦不类。
「没有见到迭大将军!怪了。」金吾卫们互相一个对视,不由小声泛起了嘀咕。
新皇尚未登基之前正是最为敏感之时,除非有了告老还乡之念,否则就算生了重病,朝臣都要咬牙坚持上朝,何况是举足轻重,年华正盛的迭大将军?他怎肯落于人后?
「迭大将军何事不上朝?」屠冲扫视朝堂后皱了皱眉,心中也觉蹊跷,遂威严发问道。
国无新君,朝臣们便依国君抱恙养病时的旧例,由中书,门下,尚书三部主官共理朝政,中常侍屠冲主持朝会。胡浩闻言登时心里一个咯噔:迭云鹤不上朝已属怪事,居然连屠冲都不知道?个中有鬼!
中常侍都不知的事情,朝臣无声果然人人不晓。屠冲冷哼一声,向随侍的太监道:「速去骠骑大将军府上拜问。」
当日随侍轮值的正是赵立春,他为人机警灵敏,多日来的怪异气氛早让他心中惴惴不安,得了令赶忙低声应和,急急向殿外行去。
「不必了,本官略知一二。」
不待赵立春离了大殿,霍永宁出班挥手道。群臣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疑惑更甚:霍中书既知为何先前不说?看他脸上略有怒火,隐而不发的模样,似乎不是略知一二那么简单。不知是在唱大戏呢,还是要暴起发难。
「霍中书请说。」
金銮殿上,龙椅之旁坐有一人,面容儒雅,几分青涩,几分紧张,另有兴奋的潮红,正是五殿下梁俊贤。
每当他开口,朝堂上就更加不伦不类,朝臣们更不知该如何自处。他连太子都不是,却又是先帝在世时默许发展势力的皇子,在朝中有那么些臣属效命于他。
太子不在,皇子里真的以他为尊,可除了那点微薄的底蕴之外,谁又真的会听他的呢?
「这要问奚刺史奚大人了。」
「嗯?」梁俊贤的意外声被朝臣们的嗡嗡声所淹没。奚半楼远在凉州,又有三国会盟之事在身,还要侍奉太子殿下,为何与迭大将军之事有关?只是此言一出,朝臣们都隐隐觉得要出大事了。
赵立春刚离开大殿便被叫住一时进退不得,听见奚半楼的名讳吓了一跳,眼珠子一转,不露声色地假作在门口等候谕令,既不进殿,也不离去。
群臣窃窃私语不断,没了皇帝,连秩序都乱了些。胡浩见霍永宁忽然提起奚半楼,眯眼一扫。
霍永宁莫测高深,蒋安和闭目事不关己,俞人则眼观鼻,鼻观心沉默无言。
最妙的还是方文辉与梁俊贤,两人神情几乎一致:略有愕然,随即有按捺不住的狂喜与兴奋。
方文辉武将出身,虽有馈给军养,畅通粮道的长才,参知政事无论才干还是经验都有欠缺。梁俊贤更是嫩瓜蛋子一个,别说与朝堂上的老狐狸们相提并论,连比起年岁更轻的吴征都大有不如。两人一瞬间的反应稍逝即纵,却全都落在胡浩眼里。
有所准备,仍是意外之喜?胡浩率先在心底下了个判断。一眼就勘破个中阴私,他没有半分自得,反倒心情更加凝重——强敌环绕虎视眈眈,今日凶险恐怕前所未有。
大殿上一唱一答已非一日,今日也不例外。群臣无人应答,霍永宁仿佛在唱独角戏而毫不尴尬,今日这一场戏的结局他已十拿九稳,且群臣齐喑又有何妨?
自有人会配合他将戏演得完完整整,还会十分精彩。
「霍大人为何提起奚刺史?叫本王好生奇怪。」梁俊贤在龙椅旁起身,居高临下俯瞰群臣,颇有几分威严问道。
「因臣要与奚刺史当庭对质!」霍永宁语声渐渐激动,一个字比一个字响亮,似还用上了内功,震得大殿回音阵阵,摄人心魄。
「霍大人这是何意啊?奚刺史镇守凉州近二十年,功勋卓著,不知霍大人要对质些什么?」梁俊贤再嫩,也知道现时要怎样做一名好的捧哏,更知道什么叫捧得越高,就摔得越惨。
「殿下恕罪,臣尚未确信,不敢说。」顿了一顿,霍永宁忽然跪地求道:
「奚刺史不肯露面,然此事事关重大半点拖延不得,请殿下恩准,臣有话要问胡大人。」
「哪一位胡大人?」朝中姓胡的官员不少,梁俊贤却有明知故问之意。到了这里,再愚钝的臣属也都品出异样的味道来。
霍永宁与方文辉有意趁着太子不在京城,捧梁俊贤上位,这事已持续了一段时日。先前大致都是这两位自说自话,没人搭理。今天的模样完全不同,霍永宁兵锋直指昆仑一系,先点了奚半楼,现下又剑指胡浩,争锋相对之意再也明显不过。
「侍中胡浩,胡大人!」
「这……两位大人皆是股肱重臣,不知有何事商议?还请好言好语,莫要伤了同僚间的和气。」
「殿下深明大义。只是臣先前所言并非信口,此事事关重大,正要在金銮殿上,群臣面前,请五殿下公断。」霍永宁连连叩首,砰砰砰几下响彻大殿,似是在对着梁俊贤,又像是对着龙椅。
「霍大人说得忠肝义胆,好似本官十恶不赦一般。呵呵,本官倒想听一听了。」
胡浩笑吟吟地出班站在霍永宁身侧,斜睨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入戏太深的白痴。
霍永宁又三叩首站起身来,目放厉芒道:「敢问胡大人,奚刺史何在?」
「本官又不是奚刺史肚子里的蛔虫,怎知奚刺史何在。看霍大人的样子,仿佛是知道的了?」霍永宁功力精深,这一瞪目威压极大。胡浩一介文弱书生却云淡风轻,挺直了身板毫不退缩,骂起人来更是半点不带脏字,谁敢接话便是铁铁地成了奚半楼肚子里的蛔虫。
大殿里鸦雀无声,梁俊贤更是闭紧了嘴,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在群臣面前丢了脸。
「口舌之利!且让你再得意片刻。」霍永宁暗骂一声,又候了片刻,无奈开口道:「胡大人当真不知奚刺史身在何处么?」
「以常理而论,奚刺史不得诏书自然是镇守凉州了。可京中事事蹊跷,奚刺史在凉州至今不得京中只言片语,恐怕心有疑虑,已启程赶往京城也说不定。这,恐怕就要问问霍大人了,您从凉州回来,该当知道的最清楚才是。」胡浩仍是笑吟吟的,唇枪舌剑,直刺霍永宁身上要害。
霍永宁忽然回京,声称是奉太子之令要密奏陛下,可碰到先帝驾崩就此赖在京城不走便罢了,凉州一地至今没半点音信,联系到他与方文辉明目张胆的行为,不由得人不怀疑。
「本官奉命回京,凉州之事现下不知。唯知奚刺史不在凉州,已在京城!胡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本官不是奚刺史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知道。」胡浩笑吟吟地退后两步,鄙夷道:「霍大人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成见到了奚刺史?为何奚刺史不上殿来?」
「本官没有见到,只是有人推断奚刺史已回了京城,且证据确凿!胡大人问奚刺史为何不上殿来,那就要问奚刺史包含什么祸心了?」
胡浩仍然在笑,啧啧摇头道:「霍大人拐弯抹角做什么,若是大事,快些说出来才是。婆婆妈妈,可不像霍大人先前的做派,莫不是有甚顾虑么?」
群臣中身居高位的,明白事理的,心头均是大震。霍永宁回京之后一改常态,像只跳梁小丑,熟知他为人与能耐的,均猜想还有后招,不想会忽然在这一刻掀了开来。
靠的不是胡浩的三言两语。侍中大人的云淡风轻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手中握有什么胜机胸有成竹,而是他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正以一身铮铮铁骨昂然而立,直面这一干妖魔鬼怪!
朝堂上侍中与中书令针尖对麦芒,霍永宁每说一个字,气氛就紧张些许,而胡浩后退了两步,殿外也有侍从悄悄给路过的宫女身上塞了个片树叶,辗转抵达宫门口,落到在树下纳凉的闲汉胸前。闲汉似被树叶惊扰了美梦,不耐烦地拍了拍,满腹牢骚地离去。
「胡大人……做事不可太绝!身为朝廷命官,更不可假公济私。大秦国天恩未曾亏待于你,你怎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霍永宁几乎字字泣血,越说越怒,戟指胡浩大骂道。
胡浩不住地警醒自己镇定心绪,寻找霍永宁言语中一丝一毫的漏洞。这不是为了口舌之利,事已至此,回天乏术,当尽自己最后力量,将这个行走在暗影之间的邪恶组织尽可能地挖出来。
世人或不知他们的真面目,但是吴征等人一定会知道!
「血口喷人。」胡浩失声而笑,手指点着霍永宁道:「霍大人啊霍大人,你在朝中装了几十载的忠君爱国,如今陛下刚刚驾崩,你就露出真容来。搅风搅雨搞得朝堂不得安宁,竟敢还在金銮殿上妄加指责重臣,霍大人可称得上是狼子野心了。」
一席话说得群臣心中颇为赞同,却让梁俊贤颇为难堪,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两位大人就事论事,切莫徒逞口舌之利。」
「臣不敢。殿下,这人鹰视狼顾绝非善类,请殿下务必当心,莫要上了他的大当。」胡浩借机在梁玉宇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向霍永宁傲然道:「正如你霍大人所言,金銮殿上,群臣眼前,你且拿出切实的证据来。若是冤枉了本官,先帝不与你干休,殿下不与你干休,诸位大人也不会与你干休!」
大秦股肱重臣,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霍永宁心中苦笑。不把压箱底的家伙都拿出来,今日恐怕前功尽弃了……也罢,也罢,吴征九死一生,不对,十死无生,就算还活着,他是燕皇儿子的事情,还是留给燕国自行去闹腾处置罢。原本等燕国掀开这件机密事最能服众,可惜眼前的大事,分毫都错不得,也等不得了。
大殿的空气似乎凝固,殿外惶急的脚步声打破了个中沉寂。一名太监几乎连滚带爬地撞进大殿跪地颤声道:「启……启奏殿下,各位大人……骠骑大将军府有本启奏,迭大将军与其女迭轻蝶正在皇城外候旨……」
「胡闹!」屠冲向梁俊贤一鞠躬,对着小太监大骂一声道:「迭大将军还要候什么……」
「迭……迭大将军在……在寿棺里……迭小姐披麻戴孝哭泣不停,乞求上殿……」小太监结结巴巴,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完,也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骠骑大将军死了!不同于年老体衰的先帝,迭云鹤功力高深,年纪也不算大,忽然身死,加上此前霍永宁的言论,可想而知内中隐情一旦揭开,足以举国震动。
「什么?」梁俊贤几乎跳了起来。不仅仅是迭云鹤的死足够震惊,也因为迭云鹤也是反对他登基的重臣之一,他心里砰砰大跳,仿佛前路越发光明,禁不住颤声道:「天妒英才……小王,小王,当立刻前往……」
「殿下且慢!」霍永宁阻止了他,道:「迭大将军身故固然让人痛心,可当是时,先应查明真凶告慰迭大将军在天之灵才是。殿下可先宣迭轻蝶上殿,问明前后缘由。」
「也对,正是!来人,宣迭轻蝶上殿!」
迭轻蝶一身素缟,眼角泪痕犹然,在内侍的带领下一路上殿,身旁另有一名长须男子跟随。那男子走得越近,越多人认了出来。此人向来木讷不好言语,可看得出平静得近乎呆滞的脸上,现正因义愤填膺而扭曲着微微颤抖,锋芒毕露的目光直射胡浩。
「原来是他……可笑迭云鹤侍奉陛下一世,到头来毙命于此人手上……可悲,可叹。」胡浩对眼下的局面了若指掌,一望就知个中之意。
「民女迭轻蝶叩见殿下,各位大人。」娇小婉约的女子俯身于地,女要俏一身孝,何况迭轻蝶原本天生丽质,任谁看了现下的模样都会生起怜惜之情。
「迭姑娘请起,先行节哀。」梁俊贤亲自扶起迭轻蝶,悲恸道:「令尊之事,本王无比心痛,怎会忽然有次噩耗。」
「民女不知道……」一语未毕,迭轻蝶的眼泪与哭泣声齐来,大殿上谁也不好打断她。
待她哭了一阵,向无极才趋近两步道:「蝶儿且莫伤心,殿下面前,不可失礼。」
「是。」迭轻蝶止了啼哭道:「民女今晨起得甚早,原本候在府门口只等爹爹上朝时向他请安辞行,不想多等了小半时辰仍不见爹爹的踪影。爹爹向来律己极眼,几十年来早朝风雨无阻从未稍作推迟,民女心知异样,赶至爹爹院前左右呼唤无人,不得不大胆破门而入,才见爹爹倒在地上,已气绝多时了……」
「迭大将军忠心天日可鉴,可叹,可叹……」梁俊贤也抹了把眼泪,问道:
「不知迭大将军可是害了急病?」
「不是。」迭轻蝶垂首摇头,鬓角边的发丝悬落着飘荡。她虽处伤悲之中,但口齿伶俐,语声清脆,说起话来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民女心中虽痛,也知不敢误事,先请了府上的大夫来。爹爹并非害了急病,死因为喉头与胸骨全碎,正是武功高手所为!民女又惊又骇,恰巧向师伯在府上,民女是妇道人家,便请向师伯相帮做主。」
「向先生正是大秦第一高手,不知向先生怎么看?」
「不敢。草民心中有惑,不敢擅作主张,才不得已敢在朝会之前与霍大人商议过。还是让蝶儿说说昨晚的事情吧。」
「昨夜爹爹宴请俞大人,民女也在一旁伺候。至戍时将过时分,爹爹忽然接到一封拜帖,俞大人告辞离去,民女也被吩咐自去歇息。至晨间醒来,爹爹已仙去了……」
「何人的拜帖?」
「民女不知。」
「那……向先生看迭大将军的致命伤?」
「草民知事关重大,与霍中书反复相商,再三确认,掌门师弟身上的伤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武功才能造成。草民以性命担保,绝无可疑——唯昆仑派【天雷九段】可以为之!」向无极忽然跪地砰砰砰地磕头,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心中的激动不安,仿佛唯恐有人不信任他的话。
「咝……」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连梁俊贤也骇然回望霍永宁。
「臣先前所言要与奚刺史对质也因此事。」霍永宁一撩衣袍下摆,朝着龙椅跪下道:「臣……附和向先生之言,迭大将军的致命伤系昆仑派绝学【天雷九段】所为。臣,愿以此生清誉与身家性命担保!」
向无极是一介武人,动不动就是江湖人的口气不足为奇。霍永宁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让每一个人都信服他们的推断。迭云鹤死前会见过神秘人物,以他骠骑大将军都要会见的人物,又死在【天雷九段】之下,案情几已呼之欲出。
「你们……诸位大人……这……这……」梁俊贤慌乱起来,他从没想过这一下会搞得这么大,大得恐怖,一时无法承受。他不清楚霍永宁是怎么办到的,迷迷糊糊之间,只记得曾在霍府的门口无数次地受尽了冷遇,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当他几近绝望之时,却忽然被霍永宁请了进去。
那一天,霍府里中门大开,霍永宁待他无比地热情,但一切止于霍府在招待一位皇子。只道家常,不涉半点政事。
那一天,他成了世人嘴里的笑话,一位只效忠于陛下的孤臣,怎会对你有什么好脸色?梁俊贤也无比地失望,状若失望。在霍府里,在霍永宁说完了话,在自己滔滔不绝地答复他,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之际,捋须微笑的霍永宁看似听得聚精会神,实则一缕神秘的声音不住地传入梁俊贤的耳朵里。
「殿下可否保证对臣的绝对信任?臣让殿下做什么,殿下便依言做什么?」
梁俊贤眉飞色舞地在话语间点头,示意绝对信任,言听计从。
「既如此,臣愿保殿下登上大宝!殿下切记,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对任何人吐露只言片语,连方大将军都不可。臣自会安排,届时殿下顺势而为即可!」
霍中书的承诺正在一点一点地兑现,梦寐以求的皇位离自己越来越近,胸中的热血开始沸腾乃至燃烧!
迭云鹤死了……死得好!向无极此刻正有求于自己,青城派也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助他们一臂之力,还怕他们不相助自己?清除掉昆仑一系,拉拢来青城一系,朝堂之上谁还能匹敌自己?谁还敢质疑自己才是真命天子?
「向先生于大秦有无数大功,又一向无欲无求,小王信得过向先生的眼光,快快请起。」梁俊贤双手拢住向无极扶起道:「只是光拼一手武功,怎可断定就是朝廷命官所为?奚刺史又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天下间或许还有旁人会使【
天雷九段】呢?」
「草民不敢凭空冤枉朝中大臣。」向无极起身后环视全场,他虽无官职,身为大秦国第一高手,自有一份与大臣们分庭抗礼的气度与自信:「据草民所知,普天之下会使【天雷九段】的只有两人,一位是奚刺史,另一位便是他的弟子,吴征吴侍郎。昆仑派的镇派绝学,等闲的昆仑弟子都休想修习,要说外人偷偷学了去,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
「可……可……哎,并非本王质疑霍大人与向先生,只是,光凭这一点臆测,当真是不够的。奚刺史不可蒙受不白之冤。」不够,当然不够!霍永宁准备了这一手,怎会那么简单?梁俊贤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后招会是什么,鬼神之才的霍中书又会演绎怎样的精彩。
「草民怎敢仅凭此事就冤枉奚刺史与吴侍郎?」向无极又道:「草民向来痴迷于武学,不喜是是非非,在青城山上图个耳根清净。只是此前暗香零落贼党横行不法,祸害世间,我辈武人修行多年正当除暴安良。草民奉掌门师弟之命下山,暗中探查贼党来龙去脉,颇有所得。这一趟进京本就欲与掌门师弟商讨剿灭贼党一事!不想师弟遭此不测。」 向无极看上去再木讷,谁也不能忽视他对大秦国所做的一切。就在不久前的燕秦之战里,最关键的战役正是他敌住了燕国第一高手丘元焕,才保得大秦关隘不失。这样的功劳已不是第一回,而每一回,陛下的赏赐他都分毫不要,若是不好推辞也是尽数分与贫苦人家或是赈灾济民之用。如此威望的人物,谁敢小瞧?
他说出来的话,谁敢不听?只是话题时不时被扯远,群臣中不少人摸不着头脑,又实在不敢相信这位脑子糊涂了才在东拉西扯些不相干的事。
「向先生查明了贼党巢穴?」梁俊贤大喜过望,连牙关都在打颤……他之所以得不到群臣的拥戴,最大的原因便是年幼德薄。暗香零落这干贼党搞得天怒人怨,若能在自己的英明之下覆灭,无论朝堂还是民间,他的声威都将大震!
「回殿下的话,已知,尚不能确信。」向无极转向胡浩,目露无限恨意道:
「草民还探知了些消息,因事关重大,未能确信之前始终不敢报与掌门师弟。想不到掌门遭逢不测,草民与霍大人商讨之时,竟获两相印证,可叹终究晚了一步!」
「是什么?」
「下官乞殿下宣一人进殿。」霍永宁再次启奏。
「此人可有什么不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霍永宁如此小心翼翼,定是有什么顾虑在,梁俊贤不得不事先打好预防。
「此人罪孽深重,还曾是贼党一员。」霍永宁跪地垂首道:「只是臣已查得明明白白,此人从前飘零江湖确实迫于无奈,并非恶毒之辈。」
「何人?」
「臣乞殿下万勿匆忙定他的罪责。」
「事关重大,自不会匆忙定罪。」
「谢殿下。」霍永宁舒了口长气,向迭轻蝶羞愧道:「说起来此人与迭小姐颇多渊源恩怨,正是昔年昆仑集上的小厮,吴征的旧识,也是贼党首脑之一贺群的弟子,刘荣!」
「啊……」大殿上不由响起一阵惊呼。迭轻蝶当年受辱一时流传甚广,连江州太守富久昌都因此收了牵连,被贬作小小的城门吏。案犯尽皆伏诛,唯独走了的便是这个刘荣。
霍永宁未说之前,胡浩便知除了向无极,他的杀手锏之一便是刘荣。如今大难当头,胡浩倒有一丝洒脱与解脱之意。无论如何,事已至此终有个定论,爱妻想来此刻已有人将她送走,够了,够了,一切都已够了。霍永宁已全然掌握了局势,旁人再怎么努力也于事无补,而五殿下还被蒙在鼓里做他的皇帝梦……就算自己心如明镜,说出来无凭无据又有谁信?昆仑一系上下俱是忠肝义胆,总要有人为国死节,那就由自己来承担吧!
「既事涉贼党与迭大将军亡故之因,且宣刘荣进来吧。本王要听一听他有何说辞。」
迭轻蝶楚楚可怜地俏立朝堂,父亲刚刚身故,又要去面对昔日侮辱自己的贼人,着实让人怜惜不已。刘荣被上了镣铐,断了一臂,踉踉跄跄地压上殿来。两名押送的金吾卫齐齐一踢他的膝弯,将他按跪在地。
「何人带罪,报上名来。」
「罪人刘荣,叩见殿下。」
几番问答确认了身份,梁俊贤朗声道:「刘荣,现下大臣们有话要问你。你当据实以答,若能戴罪立功,或可得刑部网开一面饶了死罪!霍大人。」不知不觉间,他已有了在朝堂上发号施令的地位与权威,这一点让他甚为满意,也越发兴奋起来。
霍永宁道:「向先生最明其中来踪去迹,还是向先生来问吧。」
向无极也不推辞,向刘荣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且将当年贺群掳走迭轻蝶之后的事情说个清楚,不可有半点隐瞒。」顿了一顿,又向迭轻蝶歉道:「此事至关重要,侄女勿怪。」
迭轻蝶虽仍哀伤不已,俏脸上却多了一抹红晕,正自垂着头不敢看人,只是不住地揉弄着衣角,闻言也仅蚊子般应了一声。怀春少女的模样大抵如此,朝堂上均是阅历极丰的大臣,如何看不出个中缘由?
刘荣低着头,将掳走迭轻蝶之后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其中仅侮辱迭轻蝶之事语焉不详地一带而过。缘由倒是一五一十,大抵是贺群对迭云鹤怀恨在心,便借机指使弟子们私自动手,终至迭轻蝶受辱。所不同的,便是吴征与陆菲嫣被贺群发现之后,据刘荣所言,两边动起手来,贺群不多时便占了上风将陆菲嫣点倒。
吴征见状也停了手,与贺群一同打了个手势,居然同是贼党之流……
朝中再也抑制不住地炸开了锅!斥责刘荣信口雌黄着有之,将信将疑者有之,趁机攻击昆仑一系包藏祸心者有之。梁俊贤连连喝止,喊得满头大汗方才暂止了朝臣议论纷纷。
一番话太过骇人,谁不知吴征与暗香零落之间天大的梁子,向来也是冲锋在前,能年纪轻轻身居散骑侍郎的高位,倒多是依靠剿灭贼党的功劳所得。刘荣一个贼党说出这等话来,实在让人无法相信。
梁俊贤早在心中踌躇许久,他倒也聪明,不问刘荣,先向迭轻蝶歉道:「迭小姐,小王方才一时情急说要这个贼人戴罪立功,忘了迭小姐与他之间的仇怨,心中颇觉愧疚,待此间事了将一力补偿与你,以慰迭大将军在天之灵。」
迭轻蝶低着头,以蚊子般大小的声音道:「殿下有所不知,此人虽是贼党,当年倒未曾冒犯民女,反对民女诸多维护。若不是他,民女未必能保得下命来。」
「咦,这么说来,这贼人说的话……」
「是真的,小女子可为他作证。其实……小女子说他未曾冒犯民女也不是实情,只是……只是……民女觉得心甘情愿的事情,不算冒犯……」迭轻蝶越说声音越低,急得眼泪又掉了下来。
「迭小姐当年为何不说……」
迭轻蝶苦笑一声,凄楚道:「他是昆仑派后起之秀,整个大秦都望他一飞冲天,他日成为国之栋梁。民女人微言轻,惨遭凌辱为世人所不齿,便是说了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这一番话居然说得胡浩心有戚戚,是啊,便是说了出来,又有谁会相信?恰在此时,迭轻蝶目光向胡浩投来,两人目光的空中一碰,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刘荣或会说假话,迭小姐又怎肯说假话?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忠良之后,当是信得过的。」霍永宁悲愤道:「世事或有巧合,如今巧合一件又是一件,胡大人,你与奚刺史称兄道弟,与吴征叔侄相称,敢问你要做何解释?」
「哈哈哈,俱是一派胡言,要本官说什么?县衙断案尚需人证物证,如今就凭你们几个红口白牙,且前前后后漏洞百出,也要问罪于本官,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胡浩丝毫不惧,道:「吴侍郎是昆仑高足,自幼便在昆仑山修行,天下皆知,难不成一个小小的两岁孩童便已是贼党一员,深明细作之道在昆仑山潜伏多年么?可笑,可笑。」
「看来胡大人是不知道吴征的真正身份了……」
「知道。本官对他知根知底,他便是奚刺史在乡村修罗场上救下的孩童,昆仑派杰出的弟子,还能有什么身份了?」
「荒僻乡村,因何惹来番僧杀手?乡野民夫,又何来这等年轻俊彦?胡大人当真没有想过?」
「你霍大人明面上的出身也不怎么样,怎么,就许你霍大人出身乡村还一表人才,便不准吴侍郎英俊伟岸了么?笑话,笑话。」
「本官查过户籍,吴侍郎出身的乡村虽记载不详,个中缘由并非州官疏漏未曾记录,而是有人悄悄涂抹了关键处。总之本官以人头担保,那座山村绝不是吴侍郎的降生之所。山村里也没有他的爹娘至亲在!」霍永宁声振屋瓦,道:「吴侍郎自出道以来,无往而不利,连出使燕国都能立下大功。此非人力所能为之,几同于妖孽!何故?不仅因他是贼党派来朝中的细作,意欲祸害我大秦!还因…
…唉,若非向先生意外探得个中隐私,我等还被蒙在鼓里,大秦颠覆便在顷刻之间……」
这一说连胡浩都有些奇怪。说吴征是贼党一员都已经够奇怪了,听霍永宁的口气,似乎吴征还有另一重隐藏的身份,比身为暗香零落贼党更为惊人。
「草民探得贼党巢穴所在,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才凑巧得知。」向无极低声叹道:「吴征身为贼党,并非他一开始便是。各位可想想,一干江湖草寇蟊贼,何以连连作乱世间二百年?莫说旁的,贼党人多势众,光是吃食每日开始都不是一笔小数目,贼党背后是些什么人?世间又有谁能有如此财力资助贼党,等同于养一条昂贵的猛犬?吴征正是此人的儿子。」
祝家,祝雅瞳!
吴征的无往不利多受祝雅瞳的恩惠,两人之间的感情颇为莫名其妙,仿佛祝雅瞳忽然就相中了吴征,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世间早有流言纷纷,这两人之间或有些旁人不知的秘密。经向无极一说,虽仍是空口无凭,倒是合情合理。
向无极顿了一顿,似是也知这条消息虽然意外,却也不算什么惊人的事情。
祝雅瞳的儿子就非要颠覆大秦国不可?那也实在牵强了点。他又续道:「祝雅瞳的儿子没什么了不起,可怕的是,他的生父是燕皇栾广江。草民也知一句话没人相信,可草民字字属实,相信不久后自然有分晓……」
议论声将金銮殿变作一只煮着沸水的巨锅,可仍压不过向无极洪亮的声音。
他将当年栾广江登基前后燕国各种诡异的变化一一道来,条理清晰如在眼前,即使有人忧心想要反驳,却找不出丝毫破绽。——那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谁人可以辩驳?
大殿外的赵立春听得抽了个寒噤,双腿都剧烈地摆动,冷汗几乎一瞬间便湿透了全身,心中暗暗叫苦:好兄弟啊,你这是……造了什么孽,让人如此编排由头地排挤于你!
他当然不敢进殿喝问,久在宫中伺候,又听了片刻察言观色,立时有了决断,忙悄悄退去——所幸殿里殿外人人注意力均在向无极,霍永宁与胡浩的争执上,无人注意到他。
赵立春一路小跑,直穿后宫,不入掖庭司,在人影稀少处放腿狂奔向天泽宫。
「娘娘,祸事了,祸事了……」赵立春面色惨白,进了宫寻着玉茏烟便扑腾一声跪地,几乎大哭起来。
「怎地了?」玉茏烟闻言也是刷地一下褪去了血色,能让赵立春跑着来哭告于她的事情,只会与吴征有关了。
「我家那兄弟这一回只怕挺不过去!」赵立春将大殿中事简单说了一遍,略去过程不提,只说五殿下有意争夺皇位,目前正着力打压昆仑一系,吴征首当其冲,凶多吉少。
「什么?你说……你说……他……他死了?……陛下崩了……」玉茏烟大惊,随即又露出无限地遗憾惋惜与疯狂之色来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宫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兴翰驾崩在有心人的操作下被极力控制了传播,连后宫之中也不例外,甚至不许被轻易提起,冷宫一带本就人迹罕至,未曾得到消息也不奇怪。这也是赵立春心细,见局势如此也不忙于将玉茏烟藏起,以免提早泄露了端倪——陛下驾崩,冷宫的妃子指不定要被带去陪葬的。也是托了梁俊贤争夺皇位的福,梁兴翰驾崩至今尚未议定下葬之期。
赵立春简略说了说,急道:「娘娘且速去收拾细软贴身取用之物,如今大祸临头,小春子留在宫中也是必死无疑,这就要去地底躲避,请娘娘速随小春子来,莫叫小春子为难。」
察言观色,赵立春就知道胡浩不好说,毕竟是多年的朝中重臣,就算受了牵连也不会太严重。吴征则是妥妥的抄家灭族大罪,连带着昆仑派都未必留得下来。
自己与吴征可谓铁杆盟友,判一个五马分尸都不奇怪。玉茏烟既知他的躲藏之所,是万万不能留在天泽宫的。
「狗贼……死得好!不……太便宜了你……死得太便宜了些……狗贼……」
玉茏烟魔怔了似地泪如雨下,喃喃念叨个不停,被赵立春极度提醒都回不过神来,待得醒觉时才发现已被赵立春扛在肩头。
「你……别碰我……放我下来……」玉茏烟略带愠怒,又道:「你若愿意便喊我一声姐姐,不许再叫我娘娘。」
「岂敢,岂敢。」赵立春见微知著,心绪早想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当即放下玉茏烟道:「主人快快从井中下地,不可拖延。」
「嗯,吴大人让我听你的,我自会听你的。咦,你要去干什么?」
「去放一把火,把踪迹毁得越干净越好!」一不做二不休,只有烧毁了这一片冷宫才更能掩盖古井下的踪迹。至于会让冷宫这里即将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平添多少条冤魂人命,赵立春已顾不得了。
金銮殿上激辩连连,昆仑一系的官员们个个挺身而出!开玩笑,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了上来,若是被人做得实了还能得了?已是生死存亡的关头,由不得不团结一致,拼死一战。
正激烈间,只听殿外传来柔和又威严的燕语之声道:「冤假错案,古来有之!
忠正良直之辈岂可被凭空污蔑?向先生所言之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若是乱泼脏水,任你功勋卓著,朝堂之上也容不得你放肆!」
只见林瑞晨身穿诰命夫人的盛装,手捧黄金惊堂木轻移莲步缓缓上殿。一直镇定自若的胡浩见了爱妻,居然大惊失色,不住摇头。
他原本遣了府上侍卫,待他传下暗号便强行护卫林瑞晨离京,只要离了这片是非之地,她有黄金惊堂木护身,可保无虞,不知爱妻为何忽然现身在此。
林瑞晨在胡浩身侧站定,悄声道:「老爷每日焦心政事,妾身岂有不知?妾身哪里都不自去,老爷在哪里,妾身就在哪里。」
胡浩一愣,想来还是林瑞晨武功太高且早有提防,侍卫们奈何不了她。随即也释然地捋须微笑起来,又是摇着头低声道:「爱妻真傻……好吧,是为夫的不是了。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请了黄金惊堂木,言语争论间昆仑一系声音便大了许多。
向无极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递与梁俊贤道:「大逆不道之物,草民无奈之下随身携带,请殿下治罪。」
「向先生请先起来……这是……」梁俊贤打开包裹,见是一面锦绣龙旗,一件龙袍,不由大怒道:「这是何处所得?」
「得自贼党巢穴,另有贼党自制玉玺,皇冠等等大逆不道之物,因携带不便,草民未能带出……」
「好狗贼!怎能不将尔等碎尸万段?」
梁俊贤大声喝骂间,又有小太监跑来通报道:「殿下,诸位大人,宫门外又有人求见,因事关重大,小人不敢不报。」
「何人?」
「是臣请来的,殿下,此人也是一介平民,且让他进殿来吧。」
「宣。」
终于拿出压箱底的绝招了么?胡浩微微一笑,越发平静起来,与林瑞晨携手相握安静等候。只见来人年岁尚幼,身姿却颇为矫健,再近了些后见他面貌俊秀,只是颇有浮华浪荡之气。
林瑞晨不可思议地瞪目疑惑道:「清鸣?怎地是你?」
「贱妇怎配呼喊我的名讳,闭嘴!」顾清鸣怒斥林瑞晨,露出鄙薄嫌弃之色,刻意离得她远远的。
「你……」
林瑞晨喝骂尚未出口,霍永宁便打断道:「顾清鸣,你可知这是何处?」
顾清鸣扑通一声跪下道:「草民虽年幼,亦知此地是金銮殿,天子威严,诸臣议事之所。」
「好!你既知此地,当知一言一行均出不得差错,犯天子威严者,斩立决,可明白了?」
「草民明白。草民不敢妄言,定句句属实。」
「好!你有何事启奏?」
「草民奏吴征大逆不道,心怀不轨,不忠于国之罪。草民已得物证,证据确凿。吴征虽为草民师兄,然草民不敢徇私……」
「你说什么?物证何在?」梁俊贤失声问道。
「已在宫门之外,俱发现于吴府!」
「是何物?」
「玉玺,衮龙袍,龙旗,龙幡,圣旨……」
「罪大恶极!罪大恶极!速速呈上来!」
梁俊贤咆哮过后,大殿上再次一片死寂。昆仑一系的官员无不面若土色,向无极的证据与言论已然很难辩驳,顾清鸣更是代掌昆仑的顾不凡之子。他交出的物证几乎已可定下死罪……
「清鸣……你……你怎可血口喷人!你老实与我说,这些所谓的物证到底是哪里来的?又是谁交予你的?你可知你陷昆仑于万劫不复之地啊……」林瑞晨气得七窍生烟,戟指顾清鸣颤声道。
「就在吴府上挖出来的,我早已发现吴征图谋不轨,你们难道一无所觉?你们不是包庇于他,便是与他一丘之貉!贱妇,昆仑是被你们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正是深明其中大义,不敢愧对朝廷的厚恩,昆仑的养育,才不与你们同流合污!」
「你……你……」
林瑞晨大怒失声,右手挥起黄金惊堂木向顾清鸣头顶砸下!她武功高强,顾清鸣如何能够抵挡,眼看这一砸势大力沉,顾清鸣难逃脑浆崩裂的下场。不防一手探至抓向黄金惊堂木,一手屈起二指弹向林瑞晨手腕大穴。
简简单单的两招俱有莫大的威力,来人武功之强生平仅见!林瑞晨吃了一惊,急急收势屈肘反撞,不及回头左掌横拍,攻敌必救!
来人似有意卖弄,胸口生吃了林瑞晨一掌,对肘击也不闪不避,反倒一把抓下,内力透处,林瑞晨惨叫一声如遭电击,口喷鲜血,眼前一黑,黄金惊堂木被劈手夺去!
「尔敢!」胡浩大喝一声抢上两步,他是文弱书生怎能抵挡霍永宁神功?林瑞晨死死咬牙将他拦住,连连摇头示意莫要冲动造次。
「先帝御赐之宝,你竟敢在金銮殿上,群臣面前擅自抢夺?你该当何罪?」
胡浩厉声喝问。
「的确是先帝御赐之物,却被用来颠倒是非,本官无论如何看不下去,即使陛下责罚,本官也要先行制止!至于还不还给胡大人,那便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了。该当陛下说了算!」霍永宁一抖衣袍,将黄金惊堂木交予梁俊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不幸驾崩,金銮殿无主才让这等小人横行不法,目无君上!诸位同僚亲眼见了,侍中大人将先帝御赐之物交予妇人之手擅自乱用,竟欲在金銮殿上谋害有功之人,国纲何存?国,不可一日无此君!」
正言语之间,物证被金吾卫抬进大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似刚从地下挖出,满是泥污。顾清鸣亲手拆开,正如他所言,种种大逆不道之物触目惊心。
群臣噤若寒蝉,唯恐沾染了点滴惹来个抄家灭族的大罪!唯谏议大夫徐正清须发虬张大喝道:「所谓人证物证,俱是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岂可……」
话未说完,向无极忽然冲他一声断喝,空气中仿佛一股无形的音波传过,徐正清七窍流血轰然倒地,生死不知。
向无极转身跪地道:「贼党隐于朝中多年,指不定根系已深!在挖出贼党巢穴之前,朝中兴许人人都有嫌疑。草民听许大夫颇有挑拨之言才将他吼晕,徐大夫是清白还是贼党,还需醒来之后再行详细查问方知!殿下,事不宜迟,大秦国正是危急存亡之际,还请殿下及时决断!」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梁俊贤实在没有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霍永宁与向无极等人不是要在今日的朝堂上打压昆仑一系,而是要直接扶自己登上大宝!他回望高高的龙椅,目光热烈得如燃烧的火焰。
「方大将军!即刻封锁皇城,朝中诸臣人人皆有嫌疑,包括本王在内不可放走一人,待查明之后自会还众臣一个公道!」梁俊贤下定了决心,只是几番犹豫,仍然不敢道寡称孤。
方文辉自怀中取出车骑将军印,大声喝令道:「令金吾卫,羽林卫,五城兵马司,京城八校尉封锁皇城,任何人未得许可不得进出!」
这一道命令几乎是将群臣软禁的命令,不纳下支持梁俊贤的投名状休想离开!
让群臣们心惊的是此,而让他们绝望地认命的,便是向无极从怀中取出骠骑将军印,向梁俊贤叩首道:「草民虽身无寸功,亦知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草民愿继承掌门师弟的遗志,担其重责领兵剿灭贼党!请陛下恩准!」
梁俊贤如飘云里雾里,向朝臣们问道:「向先生欲接任骠骑将军一职,他是迭大将军的师兄,武功高强,功勋卓著,德行共仰,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谁人敢有?
事已至此,青城一系全仰仗向无极接过大旗,谁又会反对?
沉默许久的俞人则以觐见皇帝之礼跪地道:「臣以为陛下明察秋毫,向先生当得上此职!」
梁俊贤在龙椅前站定,闭目狠狠向下一座,威严道:「向无极听封:朕命爱卿为骠骑大将军,即刻赴任,征讨不良,钦此!」
「臣谢陛下厚恩!」向无极叩首谢恩后,高捧着将印道:「令金吾卫,羽林卫,五城兵马司,京城八校尉封锁皇城,任何人未得许可不得进出!」
打倒昆仑一系,联合青城一系,威慑蒋安和与屠冲,韩克军远在凉州,伏锋已重病卧床一载有余,朝堂之上再无阻拦,翻天覆地一般,新君便登了皇位。方文辉,霍永宁,向无极,俞人则有从龙之功,朝堂里连格局都大变。
曾被担心的吴征数年之后,将无敌于大秦朝堂成为一处彻头彻尾的笑话,昆仑一系在梁俊贤的第一道圣旨之下轰然倒塌,人人皆知不久之后便将灰飞烟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恩向如日月,昭昭以彰天德。皇威亦煌煌灼世间不法!昆仑派向受圣恩,不思报国,反藏污纳垢,私结贼党有大逆不道之心!…
………」
梁俊贤舒了口长气,昆仑派完了,能够支持那个远在凉州皇兄的力量也已经完了,全数成了反贼。向无极已在整顿兵马,不久就要领兵离京,征剿了暗香零落贼党老巢,自己这位刚登基的新君便有了一项为民众谋求的福祉。再毁了昆仑派的山门,将一切掩盖在土堆瓦砾之下,这个帝位便是彻底坐稳!
今日的血与火都算不得什么,今后只需勤于政事,国泰民安,百姓富足,自然是人人敬仰的一代明君!胡浩在朝堂上大骂自己也只会是一时不快了,这人还真是作死,不仅敢骂自己,还敢大骂朝臣们俱是无胆鼠辈,坐实贼子篡夺江山社稷……简直一派胡言。
还是霍爱卿贴心自告奋勇要处置这对夫妇!也不知他悄声说了什么,让这对犯臣夫妇面色惨变。尤其是胡浩,这位前侍中大人可是硬气得很,连脊杖时都不曾讨饶的……待这阵子忙过去了,可要好好问问霍大人这件趣事才是……
新君正巍然安坐,颇有自得之意!绝境翻盘荣登大宝,谁也会得意一阵。可太监惶急的报信声又打翻了他的好心情:「走水了,走水了……后宫走水了……」
不知何处来的大火像是天神降下的责罚,滔天烈焰瞬间烧红了天际,仿佛要将一切罪恶都彻底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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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鹏翼的宝藏被发掘开来,令吴征与祝雅瞳不胜唏嘘的,是地宫里的暗门背后正是他们受困的山谷。那道暗门只可单向开合,莫说当日未曾发现,便是发现了也打不开。
地宫中军器无数,不仅用一层层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贮藏之所的四壁都以精钢隔绝了土层,以防虫蛀。百多年过去,军器居然保存得完好无损!弓,弩,长枪,大刀,甲衣,足以装备五万军成精锐之师!
瞿羽湘也适时返回军营,沿路粮草补给等均已备好,加上奚半楼临行前吩咐林锦儿给予的支应,可称得上军器锋锐,粮草丰足,足以支持这一支孤军的行程。
剩下的便是往哪里去,如何去,接战时是否能胜了。
韩归雁擂鼓升帐,召集众军动身之前,内部先开了场小型会议。事关前程,半点都轻慢不得,尤其是对自己人而言。行军目的地已定了下来,凉州荒僻之地不能久待,否则不久后便要面临两面夹攻的境地。凭手上的三万军马想杀回京城也是白日做梦,谁也办不到。能去的地方,只有江州!
奉立梁玉宇为皇,若能占据江州便可与成都城分庭抗礼,何况江州还有韩铁衣的军马。以韩铁衣的才干,必然早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陆菲嫣,冷月玦,顾盼,令你三人入先锋军为监军之职,接应韩铁甲将军前来汇合!」
「得令!」
「瞿羽湘,倪妙筠,令你二人统领斥候,大军方圆五十里之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均需了若指掌,不得有误。」
「得令!」
「吴征,祝雅瞳……」韩归雁越说声音越小,犹豫不决道:「你二人与本将坐镇中军,四面接应!」
「得令!」
「且慢。」韩克军抬手打断让韩归雁俏脸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地低下头去。
「爹……」似娇嗔,又似在求饶,韩归雁颤声道。
「韩帅,此地为军营,不论亲疏,亦不论血缘。请韩帅自重。」韩克军责备了一声,又叹息道:「也罢,还在后营未曾升帐,雁儿啊,爹便再数落你一回。」
「是。」韩归雁眼角已泛起泪光,低着头却不敢违抗。
「兵法之道,你学得很快,也很好。若是运筹帷幄,你或许稍逊铁衣,却比铁甲要强!不过若论临阵决机,两位兄长便都比你强了。这一点怪不得你,毕竟你是个女儿身,较易于感情用事,也心慈手软,更会忍不得徇私些。」韩克军抚摸着爱女的头顶道:「这一阵你自然会亲疏有别,可这一军的身家性命全交在你这个主帅身上,半点错误都有可能全军覆没,何况还不用全力?」
「爹……」韩归雁已全是讨饶之意。旁人不明兵法听得云里雾里,韩归雁也不算特别好面子之人,不知道她的讨饶又是为何。
「拿来。」韩克军伸出手道。
「爹……」韩归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将印抱在怀里,唯恐被抢走。
「爹已老了,这一回兴许也是教你最后一回。拿来!」韩克军心若铁石,不为所动地沉声断然喝道。
韩归雁无可奈何地交出将印,递在韩克军手心时,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本帅统领全军,尔等可有异议?」韩克军捧着将印在桌上摆好,往将椅上一坐,一头皓雪须发都似乎飞扬起来,佝偻的腰背仿佛顶天立地。
享誉世间数十年的大将,求都求不来,有他坐镇领军谁会有意见?抛去情感而论,韩归雁真的还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
「既无意义,诸将接令。韩归雁,本帅令你为先锋,顾盼,冷月玦为监军!
逢山开路遇水填桥,遇敌则一举击溃,然不可远追!行程依本帅绘制的路线,不必接应韩铁甲,也不必等,他自会前来与我军汇合!」
「得令!」
「瞿羽湘,倪妙筠,令你二人统领斥候,大军方圆五十里之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均需了若指掌,不得有误。」
「得令!」
「吴征,祝雅瞳,陆菲嫣!你三人不可露出踪迹悄悄离开凉州,本帅拨两只扑天雕,祝雅瞳可自乘皇夜枭,火速赶往成都城!你三人武功高强,至京城后可用任何手段乱敌方寸,务必将伪帝与贼党注意力牵制在成都城,使其不能过多顾及我军于凉州的动向!你三人虽少,却至为关键,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多造动乱,否则我军压力倍增,未必能安然抵达江州!你们可明白?」
原来如此!怪道韩归雁方才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原来是不肯吴征再去犯险。 可是韩克军的将令正是最佳方略,人选也是上上之选。韩归雁早已想到了这一节,
只是心疼吴征而已。
「启禀韩帅,祝家在成都城还有些人手可用的。当能搅他个天翻地覆!」祝雅瞳的话着实让人精神一振。
韩克军也颇觉意外地大喜道:「当真?」
「或许损失惨重,但一定有些人躲了起来。末将离开成都城之前已提前安排下的。」祝雅瞳信心满满道。
「妙极!你三人若不能断去成都城发往各地的旨意半月以上,本帅唯你三人是问!」
「得令!」
「事不宜迟,动身吧。」吴征与诸人一一拜别,心中也是焦急如焚。真是完全想不到会有如此巨大的变故,也不知胡浩与林瑞晨怎么样了,还有困居后宫的玉茏烟……
「将军,拙性大师来了。」军营里紧要处全换上了血衣寒,有人认得拙性忙来通报。
「哦?快请!」拙性武功高强,军中可谓又添强援,真是不甚之喜。
拙性一阵风似地掠了进来,胖大的身形几月来的奔忙也未见消瘦,这一阵风到了他身上便是狂风了!
「见过家主,属下绕道盛国前来汇合,才知盛国发生了大事!」
「哦?怎么了?」
吴征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什么豁然回头望向倪妙筠。只见丽人忽然泪满眼眶,止不住便失控地珠串一样掉了下来。只听拙性言道:「盛国张安易陛下驾崩了…
…」
吴征听得脑门里发晕。若是倪妙筠没有事先之言,这事再大也不过一国皇帝身亡。三国皇帝前脚后脚一同驾崩,倒也算得奇事一桩。可有了倪妙筠的话,内里必然有极深的隐情。
待她哭了好一阵,吴征也略微想了些头绪,疑惑问道:「倪姑娘,敢问你家陛下可是……刻意的?」
问得自己都不敢相信,可倪妙筠的回答让人更不敢相信:「刻意的!陛下只愿比栾广江活得长一些,就一些。」
「为何?」吴征惊得双手捧住了脑袋!皇帝自尽了?这帮人到底是有多狠?
「陛下不崩,殿下回不了盛国。只有陛下崩了,殿下才有可能归国继位。陛下年岁已高,又被欺侮了一辈子心气已不足,殿下年富力强,或能主导奇迹!陛下,为盛国百姓甘受了一辈子的欺侮,只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掷地有声的话震惊了所有人。吴征简直无言以对!想不到倪妙筠的话并不是玩笑,更不是充面子,盛国真的从没有放弃过……狠人!不,不止。吴征的心底荒谬地冒出一句话来:是个狼人,比狠人更狠一点的狼人!
「浮华于世,岂是英雄豪杰所惜?盛国虽羸弱,亦不愿做亡国奴!」评分完成:已经给 林笑天 加上 1000 银元!
第九集 烟雨如丝 第一章 不堪听闻 万劫难复
拙性带来的消息震撼了每一个人,沉甸甸的心头颇有难以说出的滋味。都说张安易懦弱胆小,只配做偏安一隅盛国之皇,自登基以来也不过是栾广江麾下的一条看门狗——看守江南地界的狗。说他是盛皇抬举他了,至多是个盛王。
这样一个人,居然为了子孙后代与盛国的基业自尽了?懦弱胆小,还有从前一切对于盛国的不屑与看轻,都在这一刻被呼地一巴掌甩回了脸上,抽得脸颊火辣辣地生疼。
吴征一直在揉脸,不仅是脸上真有抽疼的感觉,也因这一变故太大,大到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来想一想。
三国争锋,实为燕秦争雄,盛国从来都是个看人脸色的。倪妙筠不止一回邀
请祝雅瞳前往盛国,祝雅瞳始终不答应,一来爱子难舍,要让两人分离现下已在所难为,她有她自己的计划,二来盛国确实羸弱了些,依附于这样的君王前途着实黯淡。当今之世,非主择臣,臣亦择主。
如今凉州变故已然发生,祝雅瞳大败亏输,祝家已不能像从前一样游走于三国缝隙之间,左右逢源。即使祝雅瞳尽力保存,在燕秦两国的雷霆手段下,祝家剩下的东西也十不存一。
同样的还有一溃千里的昆仑派。大秦国局势大变,霍永宁步步先机,昆仑派之败已经无可避免,这些事吴征虽远在凉州,大体也能猜到。现实就是现实,残酷得像风刀箭雨,躲不开,避不过。大秦国已经回不去了。
人要认命,要面对现实。再多的不忿与不服气全无作用,谋求一份未来的出路才是当务之急,才能再一次整装上路。
盛国有了这一处震古烁今的变故,从前对倪妙筠想也不想的拒绝便同样有了改变的可能。盛国有无数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富。现在回头想来,盛国苦的都是君主,长年的避祸政策也让平民安居乐业,民皆富足。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血性犹存,他们在夹缝中忍气吞声地等待,积蓄,会不会是张安易看到了希望之光,才会选在这个时候孤注一掷?
一位帝皇赔上性命也要把握住的良机?
人人都在看着吴征。既已信任吴征的眼光,由他来规划大局,那么就不会改变。或许会有人心有疑虑,但是此刻最重要的就是团结与目标一致,团结也比团结的方式更重要许多许多。
「我有些话要找人去问,等我半个时辰。」吴征想了想交代了一句,又向倪妙筠道:「我还是不会答应你任何事,即使你家陛下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仍然不够。」
倪妙筠目光一缩,怒火腾地冒了起来,美眸随即张大射出如冰的寒意,也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才能克制住颤抖的手臂一掌呼在吴征脸上,沉着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任何决定均是你来下,只是从现今开始,不要再让我听见一句辱及陛下的话。你……还没有资格!」
吴征缓慢地频频点头道:「若说得不好,对不住。我很敬重你家陛下,也没有辱及他的意思。我只是说,光是他驾崩还不够让我下定决心,带着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去盛国……」
「那要怎么才够?」
「我先去问一个人。」吴征后退两步转身离去道:「另外,他还得有本事回到盛国,登上龙椅才成。需知对他我尚且有所疑虑,旁人我就更信不过了。」
倪妙筠被吴征说得一愣,转念明白过来,居然一瞬间怒气尽去,眉开眼笑频频点头像小鸡啄米道:「使得,使得,你尽管去问,快去!」
「好像很有信心?那就好!」吴征不置可否。事关前程,正如他说的,光是张安易发狠自尽一点都不够,盛国不会因他的死有任何改变,甚至还有陷入动乱的可能。关键的,是接下来谁来坐盛国的那张龙椅!
「祝夫人,他们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顾盼抿着唇一脸疑惑问道。年岁最幼,处事最浅,遭逢天下大变之局,心中最为迷茫的便是她了。
「因为我们很强。」祝雅瞳将在场中人圈了一圈示意道。
「盼儿……」陆菲嫣察觉出顾盼的异样,不由暗中自责近来对她的关心实在少了些,忙伸手欲将她拉进怀里。不料手刚递出,顾盼有些抵触,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缩了一缩。
陆菲嫣面色大变,祝雅瞳忙打了圆场继续说下去道:「咱们这一群人现在已没有了从前的顾忌。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强,强到仇者恨不得将我们挫骨扬灰。
而我们若选对了人,也有改变格局的可能。你的大师兄现下就是要决断,咱们是在江州捧着梁玉宇与成都分庭抗礼呢,还是顺江而下,往盛国去……」
吴征也知当日和陆菲嫣的默契与亲昵落在顾盼眼里多少已被看出些端倪……
虽说迟早要说,只是现下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相比于顾盼的年岁与经历,她所承受的东西太多,太重了。而当年吴征给她信誓旦旦的承诺,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与无知……
孤零零的营帐,四名守在帐篷口的卫兵,在军营里再也普通不过,谁又想得到营帐里孤身一人的,是燕国的福慧公主栾采晴?
从山谷中被救了出来以后,为免她泄露吴祝二人还存活于世的秘密,祝雅瞳便封了她的穴道将她看管在此。吴征并没在她身上花什么时间,更不会去想一想对她的安排。直到掀开帐篷之前才略作停顿,微微叹息一声下定了决心。
「你在外面叹什么气?」栾采晴虽被封了穴道与内力,仍然耳聪目明,吴征轻叹一声一下便落在她耳里。
「有事想来问问,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进来吧,你没欠我什么。」
吴征掀开帐帘,见栾采晴侧卧于塌,似是刚刚才以手支起下颌,以免身姿太过随便。纵然如此,以她的身段之浮凸壮阔,支起的螓首颇有美目盼兮的暧昧。
「我赶着要走,临行前有些事想问。你若愿意便说,若不愿我也不勉强。」
栾采晴此前正无聊出神,吴征到来并未引起她的反感,见状一拂袍袖单手撑着身体侧立坐直,又斜倚塌沿道:「你先说说看。」
吴征说得柔和,栾采晴也未有敌意。若除开从前祝雅瞳的仇怨,两人之间也算得上相安无事。吴征将大秦国的事情大体说了一遍,道:「师尊下落不明,我立刻要动身去成都城找他。如今前路也黯淡无光,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若是成都城里找不到,便回昆仑山去看他吧。」栾采晴目光像一片明媚的灯火忽然熄灭,螓首也垂了下来。
「嗯,我也知道。」吴征诧异于栾采晴依然对奚半楼了解颇深,又道:「我想问一问你,张圣杰被囚禁在长安许久,你怎么看他的?」
「他?」栾采晴有些意外道:「问他做什么?」
「想谋一份前途。这么多人都要有个安身之所……」吴征说得垂下了头,倒不是灰心丧气,而是现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焦虑难言。
「若我是你,我就不会想着去盛国。去了之后将来的烦恼会更多,那个地方不是安生之地。」栾采晴百无聊赖般抚着手臂袖口,也低垂着头道:「其实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挺好的,为何一定要争来争去?天大地大,真有心要藏,那些人找不着的。」
「我有想过……」 「好啦,有什么盘算不必和我说,现下说了也不准,或许不久之后你又有新的想法。」栾采晴叹了口气道:「你问张圣杰,这个人是一等一的聪明,聪明到我的皇兄第一回见到他,就想一刀把他宰了。只是你应该想得到,他能活这么多年,即使还和从前一样的聪明,这人也已经废了。」
「意思是,自他去了长安,栾广江每一年都想杀他,但是他一直活着?」
「是,他本事不小,但我皇兄的能耐更大。你若问我,我更愿意相信皇兄已震碎了他的心胆,剥夺了他的一切希冀,所以才让他苟活下去,顺便给盛国埋下一个祸根。」
「原来如此,谢指教。」吴征听完居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栾广江的能耐自不必说,他相信常理之下,张圣杰还能活到现在,意志与神智只怕早已被摧毁。
只是栾广江也绝想不到盛国人会狠下心肠到如此地步,皇帝自尽,为新帝回国登基留下一丝希望,那么一切还有些机会。
「这就满意了?」
「够了。」吴征想了想又道:「这里不是好地方,往江州去一路也是尸山血海,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哦?」栾采晴美眸上下扫视着吴征,露出戏谑的笑容,似在嘲笑吴征现下持重的模样颇为显老,道:「我要怎么都可以?」
「当然不是,你若要呆在这里,我不会放开你的修为,只是会带着你。你若是要回燕国,也只能一个人走。」
栾采晴偏头一想,道:「我身无分文走哪里去?就劳你们带着吧。听你所言,现下的处境可没比桃花山上好多少,又是一回绝境。我倒十分好奇想要看看,这一回你们又怎生脱困而出。上天不会真的那么眷顾你们,再多的磨难都拿你们没办法吧?」
「我们会好好的。」吴征冷笑一声道:「那你就好好呆着莫要作怪,我不想与你为难,你也莫要为难我。」
「放心,我还不想自讨苦吃。」栾采晴十分认命地躺倒,左腿屈起,右腿支高,似乎是她喜欢的舒服姿势,玩味又嘲弄着道:「好歹你也是我的亲侄儿,我们两人之间也无冤无仇,还有点同病相怜呢……你不会这么狠心要把姑姑赶回燕国,让另外一个亲侄儿折磨于我吧?好啦好啦,快去找你师傅吧,他若是还没事,想必等你已等得焦急了……」
「我不姓栾,下次再说,我就把你送回去!还有,你有话要我带到吗?」
「嗯?……」从鼻腔里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之后,栾采晴陷入长长的沉默才道:「没有了,上一回见他已是诀别,没有了……你……哎,他是英雄好汉,自会有他最好的归宿,就像当年他不肯离经叛道,非要与我回长安一样……他那个人,就算学会了圆融取舍,有些东西终究是不肯让的……快去吧。」
「好自为之。」
经过了一番波折,韩克军奉立梁玉宇为帝,领兵前往江州一事不变。毕竟曾是太子之尊,登基名正言顺,这位的号召力可比京城里的小皇子大得多了。短期之内,足以叫臣属难以抉择。加之林锦儿依奚半楼之令,抢在京城的圣旨未曾到达凉州之前整出可靠的亲军与韩克军汇合,凉州一地虽被京城隔绝了消息,此时倒成了一处不错的屏障。若是军伍行程迅速,或许有望顺利通过凉州,进入大秦腹地。
如同燕秦之战时相同,燕国攻不下凉州三关,不仅无法威胁大秦内部,还被隔绝在一片瘠薄之地,连守都守不下来,最终导致大战过后凉州大片的土地荒无人烟。韩克军也一样,若不能迅速通过三关,这一支孤军便是被燕秦两国困锁凉州,生生耗死的下场。
所有的军令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吴征,祝雅瞳,陆菲嫣三人的军令亦不变。
能否在成都城搅起风浪,也是军伍能否顺利通过三关的关键一环!
简单的拜别,三人跳上大鸟,一振双翅高飞而去。
皇夜枭养好了伤后更见雄骏,像只激射的利箭一样穿入云霄,两只扑天雕虽战战兢兢,在陆菲嫣的号令之下也只得尾随而至。
吴征一向怕高,乘坐扑天雕简直像要了他命一样。陆菲嫣担忧他现下心神不宁,莫要恍惚间掉了下去,自飞空之后便落后他半步。可这一回吴征不但没再大
呼小叫,盘膝坐在鸟背上稳稳当当,除了大风将衣袍吹得猎猎飞舞,仿佛座泥木雕塑一样。
陆菲嫣观望了一阵确认无虞,才催促坐骑追了上去,与吴征并行。
三人三鸟一路高飞翻山越岭,除了必要的休息与进食全不停歇,如此风尘仆仆要赶至成都城也需两日两夜。到第二日夜间,再有两个时辰便可抵达成都城,三人疲惫不堪,鸟儿也几乎到了极限时,三人才落入一片密林。
祝雅瞳吹着韵律奇异的唿哨,悠悠扬扬响彻林间,不多时便等来几声唿哨的回应。她大大松了口气道:「还好,娘临走前的布置还是有些用。」
呼应的是那位青年儒生邵承安,他与李天师等得力部从留在成都暗中潜伏。
秦皇下令羁押祝家人等,收缴财产入国库时,这些人见机得快,武功又高,提早便离了成都,依约在此等候。
邵承安见了祝雅瞳悲喜交集,三两步抢上前来扑腾跪倒在地道:「属下见过家主。」
祝雅瞳让在一边,瞥了眼吴征又道:「话先不多说,你先起来带我们去,人可齐么?」
「是。依着家主先前的吩咐,诸位兄弟俱在。家主请,属下们等候家主多时了。」
邵承安的话让祝雅瞳长舒了口气,得力部从们俱都还在便是最大的好消息,比起金银财宝,现下更需要的是他们。进入密林后弯弯绕绕,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庵,祝雅瞳左右观望一阵满意点头,才听邵承安轻叩门扉,不一时那道士李天师打开门来,见状也是十分欣喜。
祝雅瞳虽已说了吴征才是今后祝家的主人,只是当下时局不好,许多话说了出来徒增变故反为不美。于是吴征【认祖归宗】与接掌祝家的事情暂时搁置下来。
「京中形势如何了?」简单寒暄之后,吴征已是迫不及待,说话时微微发抖,只怕听见什么可怖的消息。
吴征得祝雅瞳看中,这些人都明白。他的问话让邵承安与李天师对望一眼,均露出尴尬落寞的神情来,邵承安口齿灵便,将成都城发生之事说了一遍,道:
「家主命我等暗中协助胡侍中,原本该当将胡夫人带出城来。可惜胡侍中的异样早被胡夫人看在眼里,我们动手时胡夫人执意不肯,言道若离胡侍中,情愿自尽……属下等无可奈何……近日才知胡夫人被囚禁在天牢。属下等办事不力,有愧……」
「奚掌门何在?」
「奚掌门回到成都时变故已生,伪帝继位,霍贼掌权,向无极领兵两万打旗号征讨【贼党】昆仑派。奚掌门未入成都城暂保无虞,后回到昆仑传檄天下,言道昆仑派受小人所害身受不白之冤,昆仑派上下人等俱汇集昆仑山,愿以死明志,洗脱冤屈……如今大军已兵发七日,据称火速行军,不日可达昆仑山……」
「嘎达!」吴征座下木椅的扶手被他生生掰断!而陆菲嫣听闻林瑞晨的噩耗时便已面色发白,此时更忍不住落下泪来。
「家主您看……」邵承安满面羞愧,低头将双拳捏得咯咯作响。不仅是觉得有负重托未能保护好胡浩一家,也觉此前种种无奈憋在心底,实在窝火。
祝雅瞳向他摆了摆手,道:「不怪你。」遂起身将吴征搂住柔声道:「征儿,此地没有外人,若有什么委屈不妨直说出来,想哭一哭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一行人惊诧至极的目光中,祝雅瞳轻声道:「我的亲骨肉,你们未来的新主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见了不少风雨,但此刻这群豪杰还是惊呆了,怎么也想不通祝雅瞳居然有个已成年的儿子,看情况还是见不得光的那一种,背后的隐秘只怕大过了天去。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邵承安为人机警,当先扑腾一声跪地大声道:「属下贺喜家主得偿所望,贺喜小主人认祖归宗……」
一行人反应过来赶忙跪地,贺词说得震天响被祝雅瞳摆手打断。吴征离开慈母的怀抱起身道:「你们都先起来。京城的事今后再说,娘,现下我要回昆仑山去,师尊等我一定等得很急……京城这里,待见过了师尊我们再行潜回。至于顾清鸣,我一定会把他剁碎了喂狗!」
「娘会陪着你。」祝雅瞳一手拉着吴征,一手携起陆菲嫣道:「即刻动身,我欠昆仑的……太多了。」
三只大鸟再度穿破云霄,又至夜间接近昆仑山时便远远见到了向无极统领的两万大军,看这行程,至多也就个把时辰便会抵达昆仑山脚。
吴征心头大痛,这是一支无力阻止的军队……昆仑山二百余年基业,忠心耿耿辅佐大秦国的往事即将成烟。
皇夜枭与扑天雕早早钻入云霄,借着夜色躲过大军耳目,绕了个大圈子自后山飞上落在当年祝雅瞳偷入昆仑时的荒原里。旧事一晃已过十五年,吴征从孩童长大成人,祝雅瞳与陆菲嫣也已不是当时的花信年华。三人心中微微一动,互相对视一眼,只觉对昆仑的依恋深至骨髓。
「去【藏经阁】。」
吴征的猜测没有错,三人飞奔而上后山藏经阁的平台,只见昆仑派以奚半楼为首,景精忠等师祖辈,杜中天等师父辈分两行雁列盘膝而坐。吴征与陆菲嫣见状扑腾跪地道:「不肖弟子吴征【陆菲嫣】来迟,请列祖列宗与掌门师尊赎罪。」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奚半楼哈哈大笑起来,洒脱道:「终于还是赶上了呀,征儿快过来!祝家主,你们都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吴征与陆菲嫣膝行向前跪在奚半楼面前,祝雅瞳矮身一福道:「见过奚掌门。
妾身连累昆仑了,心中有愧。」
「哦?此话从何说起?」奚半楼茫然不解。
「这是弟子的娘亲,弟子是燕皇栾广江之子……」
不论在何处说起此事,都足以惊得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奚半楼大吃一惊之后,却又像解开了一个大疑团般恍然大悟,捋须道:「难怪,难怪了……」
「妾身私心太重,终酿今日不可挽回之变局,昆仑于妾身有养育爱子之恩,妾身真是……真是……」祝雅瞳说着说着也落下泪来,昆仑恩重,她回报的却是将昆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祝家主不必多说了……」奚半楼摇头叹息道:「怪道当年霍贼会召我从山村中过,想来此事早已被他知晓,山村也早已被他遍布眼线,让征儿入昆仑山十八年前被他算计下了……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如此……我还说霍贼怎敢如此笃定奉立伪帝,对昆仑下手,原来还有后招!这一劫当真是避不过去……征儿你先起来。」
若是奚半楼怒骂几句,甚至动手打人,吴征的心情还会好过一些,不想奚半楼居然全不怪罪。吴征心里明白,奚半楼早已做好了决定,不会因为任何变故而改变初衷,要说他心头没气是假的,只是已然毫不顾及了。
「征儿随为师来吧。」
奚半楼负手立在崖前,俯视着辣椒园。吴征低头沉默,心中惴惴不安,只等师尊发话。不想奚半楼忽然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听二师妹说,你跟三师妹,嗯?是么?」
吴征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汗流浃背,期期艾艾道:「弟子……弟子……」
「为师没有说要怪罪于你,你慌什么?」奚半楼再度捋须微笑,玩味又欣慰道:「按你们这种不伦,实在该打!不过按二师妹所说,三师妹孤苦多年,有个好归宿总好过去顾忌那些世间礼法。为师说这些不是要责罚于你,而是提醒你,其一,莫要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迟早要叫人看出来,为师与二师妹便罢了,若是旁人如何是好?其二,三师妹的出路,你该当想一个妥善的法子了。」
「弟子遵令。」吴征耷拉着头,面红过耳。奚半楼与林瑞晨都已看了出来,偏偏吴陆二人还自以为严守秘密,加上此前顾盼的异样,这事儿当真是守不住了。
「你娘的事情,现下说什么都晚了……昆仑都已被大秦打成了反贼,你是谁的儿子也无妨,嘿嘿,想不到我奚半楼窝囊一世,到头来还沾了点龙子龙孙的光,大大地占了便宜。」奚半楼越说越是轻松,似乎与爱徒聊起天来,心中块垒都去了大半,越发爽朗。
吴征受其所感,也微笑道:「大秦待昆仑不仁,昆仑又何须待大秦尽忠?师尊,我们走吧,韩侯领了军暂奉梁玉宇为天子,正兵发江州。咱们与伪帝分庭抗礼,早晚能洗清昆仑派身上的冤屈……」
「终究是年轻人乐观一些,为师老咯,也累咯,你的师祖们就更老,更累了……」奚半楼拍了拍吴征的肩膀道:「昆仑遭逢未有之变局,我们这些食古不化的老骨头该当退位让贤才是。昆仑的未来终究要着落在你身上,嘿嘿,为师此前听得你的出身还有些不快,现下是越想越妙。咱们昆仑眼看着万劫不复,让你这个带罪的弟子接掌,还不得拼尽全力助昆仑得脱大难以报养育之恩不可?再说了,祝家主的本领人所众知,她也欠了昆仑一大份情,看着自己宝贝儿子欠了一屁股的债,以祝家主的为人,总不至于袖手旁观这么不仗义吧?」
吴征也终于笑了起来,笑中带泪道:「弟子想留在这里,弟子怎能坐视不管。」
奚半楼也是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道:「这是昆仑掌门令,你接不接?
若是不接,万事随你;若是要接,你就得担起掌门之责,为昆仑派洗脱冤屈,传承万年才是。」
吴征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落泪道:「弟子接,一定接过,只是接过之后第一道掌门令,就是令师祖与师尊们随弟子离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傻孩子……危急存亡之秋,抗命的人不在少数,这里的每一位都不会听你的,即便你是掌门,想唤他们离去也是千难万难。我们都是自愿的,你就成全大家,莫要与我们为难。」奚半楼与吴征并肩而立,遥指漆黑的天空道:「人言可畏。为师们的鲜血若是不能洒遍昆仑山,这一份冤屈说出去都没人信。我们这把老骨头不单是累了便舍弃一切不管不顾,一死了之。而是以死护教,不负昆仑之义,亦堵世人悠悠之口。这是我们的责任,否则你今后行事,还要加倍地艰难。」
「师尊……」
「来吧。」奚半楼携着吴征的手在藏经阁前跪倒俯首于地道:「不肖弟子奚半楼,自接掌昆仑掌门之后寸功未立,反落入贼人奸计陷昆仑派于万劫不复之地,弟子愧对列祖列宗,已决意以身殉教。大难当前一切从简,现将掌门之位传与小徒吴征,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吴征为昆仑派洗脱冤屈,传昆仑源远流长!」
「吴征!」奚半楼起立转身威严道。
「弟子在!」
「吴征,师门的希望寄托于你身上,为师且再问你,昆仑真传何在?」
「在弟子脑中,亦在常伴弟子行事。」
「不错,昆仑真传为何?」
「大则扶危济世,小则除暴安良。」
「很好!你已尽得昆仑真传,即刻起,你便是昆仑派掌门,接令!」
奚半楼以手抚吴征头顶,另一手按下令牌在吴征眼前。吴征双手高举托起令牌,珍重接过。数指相碰,似有心灵感应一般,完成了接掌的传承。
吴征怀揣令牌,在藏经阁前顿首百拜,百感交集。只听景精忠不耐烦道:
「若无他事速速下山去吧,赖在这里干什么?小师弟,你也一齐去!」
朱泊听得大师兄唤他,哭丧着脸跪在景精忠面前道:「大师兄,小弟近日来十分懒惰不愿走动,就请大师兄恩准。」
「你……滚滚滚……几十年来在山上没一天安生,老子看了你就烦心。什么时候在山上你呆的住了?啊?少来装模作样。哼哼,你若是想留在这里也成,去问你的掌门徒孙,掌门若肯,老子也没话可说。」景精忠瞥了朱泊一眼,向吴征道:「启禀掌门,这家伙虽没个正形,记心是极好的。藏经阁里的经文大多数叫他记在心里,掌门要传承昆仑不可少了他,还请掌门及早示下。」
「朱泊去取扑天雕,随本座下山。」吴征目中露出暖意,平时吵吵嚷嚷,在山上一刻都呆不住的朱泊也不愿走。这里盘膝坐的一地人均是忠良之辈,英雄豪杰,可又是为了什么,好人不断地蒙冤受屈,恶人却得不到相应额制裁。
「遵令。」朱泊垂头丧气,望着藏经阁目光久久不愿离开,连退去时也是倒退着走路,目光始终留恋在藏经阁上,直到视线再也不能及。
「大师兄,我……」陆菲嫣泪目涟涟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三师妹帮师兄个忙。」奚半楼取出一纸信笺递过道:「这一封信还请三师妹交予锦儿,只说半楼此生愧对她甚多,无以为报了。掌门新任诸事繁杂,还需劳三师妹多多费心看顾。胡侍中未曾离京,他一人为国尽忠已然足够,门派里则是咱们男人的事情,你看可有一名女弟子在此啊?何况二师妹在京中生死未卜,想必她也很想见你一见。」
「我,我……」陆菲嫣努力想平复下心境,却哽咽着难以停止。此去一别,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师弟们便再无相见之日……
陆菲嫣正欲与同门一一洒泪拜别,藏经阁外一同安静下来。路径末端一人跪地爬行向前,浑身被石子割得伤痕处处,鲜血淋漓,大哭道:「罪徒顾不凡愧对列祖列宗,万死难赎罪之万一,不敢自裁性命以谢师门,特跪请师门裁决。」
顾不凡嚎啕大哭,满面鲜血,无人阻止,也无人搀扶。他一步步爬至奚半楼面前道:「罪徒前来领罪,请掌门严加惩罚,罪徒……罪徒虽万死莫辞……」
奚半楼面色冷厉躲在一旁不受他一拜,寒声道:「我已不是掌门,如何责罚说得不算。」
「啊?」顾不凡诧异抬头随即意会,连滚带爬跪在吴征面前道:「罪徒教子无方,求掌门责罚,罪徒,罪徒惟愿仍列昆仑门墙,以死存节……」
吴征与陆菲嫣对视一眼,各自的目光都复杂得难以言喻。顾清鸣欺师灭祖,卖同门以求荣,就是将他碎尸万段也难以解恨。顾不凡作为父亲难辞其咎,他来时甚至不敢自称弟子,如今也是百口莫辩,唯剩死节一心而已。
「唉,掌门容禀。」奚半楼叹了口气道:「顾不凡虽糊涂,对家中上下疏于管教,然其中亦有我的责任。当年他纳陶文诗为妾室,此女亦是霍永宁远亲……
其中种种至今尚不得而知,只是推断而论,当与霍永宁的毒计脱不得干系。他隐藏极深,令人疏于防范,顾不凡首当其冲,我也有责任……请掌门明鉴。」
暗香零落撒向昆仑派的大网无孔不入,光掌握了吴征的身世还不够,连做了数手准备,在最不起眼之处布下绝命的杀招,如今一同发动,昆仑派的大劫正随着山脚下响起的号角与战鼓之声,大难临头。
吴征点了点头,向顾不凡道:「虽有大过,本座仍准你名列昆仑派门墙,为师门尽忠吧。」
顾不凡大喜过望,扑腾扑腾朝吴征连连磕头道:「谢掌门,谢掌门成全……
弟子……弟子刚愎自用,迂腐不堪酿至大祸。师门大恩无以为报,一身鲜血,愿献于师门,盼能洗脱师门冤屈。」
他磕头过后起身拔剑,朝陆菲嫣点点头以示诀别,再无留恋,大踏步行至藏经阁之前的山脚小道前,横剑挺身扼守要道,目光迥然直视正前。
昆仑山的山道上,一条火把长龙正蜿蜒而上,大秦的士兵正在向无极的带领下,将长枪与大刀对准了历代守护这片国土的门派。皎洁的月光挂在天空,几许嘲弄,几许凄楚……
「一住行窝几十年。」守卫最前的顾不凡长吟而起,悲凉而雄壮。
「蓬头长日走如颠。常怜世间众生苦,不羡莲舟太乙仙。无物可离虚壳外,有人能悟未生前。出门一笑无拘碍。」师门长辈们一同运起内力念动歌谣,声震夜空,在寂寂远山间反复回荡不绝。
奚半楼起身抽剑念道:「云在昆仑月在天!」
众人沉默着抱拳向吴征一礼,随着奚半楼飘下藏经阁的小山守卫在四周,而顾不凡已挺着长剑,迈着坚实的步伐向火把长龙当先而去……
四人从后山跃上大鸟悄悄离开,不是不敢面对,而是在大军面前回天乏术,无可奈何。远远的听见顾不凡声若雷震:「我乃昆仑派罪徒顾不凡,不孝子顾清鸣贪图富贵,诓骗世人,欺师灭祖,罪该万死,顾不凡生不能手刃顾清鸣,死后誓为厉鬼,生生世世纠缠顾清鸣,不死不休……」
大鸟们远远飞去,朱泊喃喃道:「这一山上上下下,虽有那么几个不太明事理的,最多也就是笨了点,可都是好人,乖徒孙,你说怎地会是这样的下场呢?」
「因为我们都是好人,坏人要干坏事,当然要害我们好人,他的坏事才干的成。」
「嗯……是啊……他们当然要害我们才能干坏事了……」朱泊抽了抽酒糟鼻子,又摸出酒葫芦大大地灌了一口,吐着酒气道:「启禀掌门,小老儿现下心底堵得慌,不杀恶人难以平复,请掌门成全。」
「我们去成都城,那里正在群魔乱舞,有的是恶人来杀!」吴征顿了顿又道:
「师祖,娘,师姑,我要去见胡叔叔和二师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二位与师尊们一样,所做的一切均是为我们留一条后路,不至于被一棍子打死,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可以,我们先回据点好好休息一整日,我们一同进成都城!」
「好!」
回了小庵,吴征倒头便睡,脑子里纷乱一团原本毫无睡意,也强运【道理诀】睡了长长的一觉。待得入夜时才从梦中惊醒,乃觉一身大汗淋漓,已将床褥子都湿的透了。
打点完毕,吴征,祝雅瞳,陆菲嫣,朱泊,张天师,邵承安一行六人身着夜行衣,手提利刃趁夜色悄悄掩至成都南门口。
恰逢变局,成都城宵禁严管,城门早早紧闭,城墙上的兵丁往来巡弋不绝,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城门上吊起的人尸。
「胡叔叔……」饶是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事前也不敢向邵承安多问一句,此时见到胡浩的尸体被倒吊于城楼前,多日的日晒雨淋之后胡浩早已故去,尸首仍在城楼前示众,如今臭味已不可闻,几乎风干……
「狗贼……狗贼……无胆匪类……」吴征睚眦欲裂!霍永宁此举他清楚,其一是立威,侍中大人尚且如此下场,其余人等又算的什么?不投靠他霍永宁与向无极,这便是下场!其二朝中已立伪帝,以此举表明昆仑一系已全数覆灭,朝中会有大量的官籍空缺!这些,便是梁俊贤与霍永宁拉拢世家贵族的砝码。
「征儿……我们先去天牢见你二师姑,若能救出,离去时再解救胡大人遗躯不迟……」陆菲嫣还没有哭得晕过去已属难能,祝雅瞳以掌抵着她心脉源源不断地输入内力助她顺气。朱泊也无统领之才,只剩下祝雅瞳心虽悲恸万分,尚能理清思绪。
「嗯!我们走。」吴征搀扶着陆菲嫣道。
陆菲嫣深吸了一口气甩开吴征,摇头道:「不用扶我,我自己可以,我……
我可以!」她手按剑柄,一双美眸射出骇人的寒光,颤抖的双手逐渐稳定,连步伐也利落起来。
「好!我们去天牢!」
城墙上虽照的亮如白昼,兵丁们也是严加巡查。可黑夜视线远远不及白昼,吴,祝,陆,朱四人乘着大鸟高飞而起,在荒僻处落下地来。邵承安与张天师则在城外接应。
巡城的金吾卫与五城兵马司络绎不绝,但以四人的武功只需小心行事,一切不在话下。原本头痛的是天牢里看守严密,想要进去难免惊动他人,不免引来围捕。不想到了天牢前,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兵丁个个酒气冲天,百无聊赖地坐定,面前桌上还放着喝空了的酒瓶。天牢的牢门都只虚掩着未曾合拢。
「有埋伏?故意诱我们来?」
「不会的,放心。」祝雅瞳侧耳倾听了一阵道:「门口就这么些人,里头的人也不强,我去料理了守住大门,你们去寻人。」
吴征原本心中狐疑,听祝雅瞳说得笃定,也恍然大悟过来。
几乎不发出一点声息,几个兵丁便被祝雅瞳制服。她自与吴征相认以来心情大好,今日下手却分外狠辣。那几名兵丁无一不被他制住哑穴,扭脱了下巴,再以重手法连打全身上下最疼痛的几处大穴。如今正趴在地上筛糠似地抽搐,全身汗出如浆,脸涨得像副猪肝,却连一声痛都呼不出来。
吴征当先抢入天牢,一名狱卒恍惚间回过神来,尚未呼出声便被吴征一剑穿喉了结了性命。天牢里入夜时分也是清净,三人借着火光一路向前找寻,朱泊忽然长叹一声道:「你们去吧,小老儿往里头再看一看。」
只见一间尚算干净的牢房里,林瑞晨面如白纸,四肢垂软无力地躺在石板床上,不知是否太过疲倦,睡得正沉。在天牢里想是受了不少折磨,人已消瘦了不少。之所以能看清,只因整座天牢只有她一人未着寸缕……
牢房里腥臭的味道,林瑞晨身上挂着的污浊泥垢,像一根根尖针刺痛了吴征与陆菲嫣的心。吴征解下长袍披在林瑞晨身上,林瑞晨骤然苏醒,目中虽惧意十足,身体却似麻木,竟不知闪躲。待看清了两人,才露出笑意道:「你们来了。」
「二师姐……」吴征扶林瑞晨坐好后便跪在她身前,陆菲嫣搀扶着软垂无力的林瑞晨,知她丹田已毁与普通妇人无异,这一回却死死忍着眼泪,没有哭出声来。
「想不到还能见到你们,我好……开心……」林瑞晨虚弱地笑道:「三师妹啊,呵呵,呵呵……」
「二师姐莫要说话,我们带你出去。」
「不必啦……」林瑞晨凄凉一笑道:「我没有离去反而去了金銮殿,便已做好了所有准备。大秦国从前待咱们昆仑一系不薄,这一回变生肘腋,若无人为国
尽忠哪能说得过去?我家大人走了这条路,我自然也要跟随他的……只是想不到贼党如此心狠,着人百般折辱于我,当真畜生不如!来,征儿你来扶我,三师妹去找张椅子,让我到椅子上坐好。」
「是。」
待陆菲嫣离去,林瑞晨向吴征道:「三师妹跟着你,越发漂亮,也越发艳丽了。那种美丽啊,一般人看不出来,二师姑就知道,只有心里快活了,才能美得这般好看。」
「二师姑见笑了。」吴征低着头,再度听闻类似的话,虽来前就知希望不大,也觉心头蒙上一层巨大的阴影。
「原本还想数落你们,时至今日也没甚么好说的,今后你更要加倍疼她……」
林瑞晨似是说了几句话便觉疲累,语声渐低了下去,呢喃道:「你们怎生来了成都?还是速速离去吧,贼党已掌朝政,这里没有希望了的。若被霍贼发现定然要捉拿你们,万一失手可就大事不妙。」
「不会的,二师姑放心。向无极离京而去,祝家主也在此处帮衬,即便被发现了要脱身也不难,贼党拿我们没有办法。再说霍贼今时已不同往日,他现下有了他的大事,说不得已在准备篡位之事,平日里甚至不敢现身于人前,又哪敢来掠祝家主的锋芒?」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么简单的道理二师姑又没糊涂,你絮絮叨叨说这么多干什么?」林瑞晨笑骂了一句,陆菲嫣已抬来一张椅子,还铺了层皮垫。
两人扶林瑞晨在椅子上坐好,林瑞晨百感交集又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对吴征说道:「方才二师姑的话,你可记得了?你在三师妹面前答应一声。」
天牢里忽然响起了动静,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起夹杂着朱泊的喝骂与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吴征还未答话,三名狱卒装扮的人喝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天牢!」
三人举刀一同扑来,吴征与陆菲嫣跪在地上也不起身。林瑞晨急道:「小心。」
只见陆菲嫣跪倒不管不顾,吴征竟不回身,拔出长剑反手回刺挡开了一柄大刀道:「弟子自会一生疼爱陆菲嫣,请二师姑放心。」
三名狱卒一见火光之下陆菲嫣的媚色便如失了魂一样,近日来他们予取予求享受惯了,色胆包天,一刀虽被挡开,登时三刀一起向吴征砍来。
吴征此刻的修为内力深厚,剑招更是清奇,不需回身只听兵刃破空之声,便对来路了若指掌。他长剑反手唰唰唰地三剑,登时将三名狱卒的手腕齐根削下,血光四溅。
「你的武功……」林瑞晨功力虽失,眼力犹在,见吴征这一手干脆利落,又惊又喜。
「弟子已有十一品了。」
「好,好,昆仑有后,昆仑有后……」
身后惨叫声不断,吴征起身以剑尖指着其中一人脖颈道:「你们是暗香零落的贼党,受死吧。」长剑又是一阵颤动,将三人全身经脉一同挑断,鲜血淋漓,一时却不得便死,只待鲜血流尽。
吴征回身前抹了把眼泪,向林瑞晨道:「此处当有不少贼党,弟子再去多杀几人,为二师姑消心头之恨。」
「好,好,征儿真乖。」
吴征跪地拜别,心道:好想与二师姑再多说几句话,今后……再也说不上话了……
吴征离去之后,林瑞晨向陆菲嫣道:「他现下是不是昆仑掌门?」
「回师姐的话,掌门师兄已把掌门之位传给了他。」
「好,好……」林瑞晨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声,也似失去了所有力气,低声道:
「你也去帮师姐多杀几个贼党陪葬吧,师姐一身污秽洗也洗不干净,放把火烧了就好。用火烧,便能把一切罪恶都烧得干干净净……把你的匕首给我。」
「二师姐……」
「快去吧,听话……师姐要去见我家胡大人了……」
林瑞晨死志已决,陆菲嫣无可奈何,只得将匕首递给林瑞晨,依依不舍地后退出牢房。林瑞晨凄凉又洒然地一笑,匕首缓缓刺入胸口……
这一夜成都城天牢烧起冲天的火光,烧得彻夜不息,仿佛来自地狱的冤魂,哭喊着罪恶的不公!
评分完成:已经给 林笑天 加上 1000 银元!
第二章 梦醒世间 绝境穷途
净室里不点檀香,清净而素雅。只是屋中人以泪洗面,数度以手刚抹干了的泪水,忍不住又再落了下来。在她手边,一方锦帕早已湿透!
残酷的真相让人无法接受,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这些像亲兄弟妹一样的至亲。一把火烧了天牢,没有让陆菲嫣块垒郁结的心口有半分舒坦。惨剧让熟悉的成都城与大秦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而可怕,让人忍不住想要远远地逃离。
回了林中小庵,陆菲嫣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和吴征一样。时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吴征如何了,是否还和自己一样沉浸在哀伤之中。只是陆菲嫣软瘫瘫的提不起劲来,悲心此刻盖过了一切。
她不知要如何才能改换心绪,只是万万料不到,其实让一潭死水般沉寂又哀戚的心湖泛起波澜,原来并不难。
祝雅瞳叩了叩房门,便自行推开后踏入。自她从山谷底脱困之后还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独处,即便刚遭逢惨事,面对她时,陆菲嫣仍不由自主地泛起忸怩与害羞,心头莫名其妙地暗叹:幸好与吴郎之间这辈子不会有夫妻的名分,不需纠结面对这位与自己年岁相若的美妇时如何称呼。
陆菲嫣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香肩微缩,双手在小腹前交叉在一起,半垂着头低声道:「祝夫人。」
祝雅瞳露齿一笑,居然也有几分尴尬,忽然也不知要以什么身份去面对这位与自己年岁相若的美妇,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二女对视片刻,又一同轻轻笑出声来。
祝雅瞳轻轻摇着头,陆菲嫣感慨万千。
很难有人不对祝雅瞳心生好感!陆菲嫣知晓自己的姿色,诚如吴征所言媚及阴阳,着实不在祝雅瞳之下。但她的容貌妩媚多姿,现身众人之前则媚光四射艳压当场,极易令人自惭形秽。相较之下,祝雅瞳同样的美丽动人,但五官柔和温婉,全无凌人之气,除了惊艳之外,也让人觉得依恋,信任,不自觉的就有几分亲近之意。
如同现下一般,祝雅瞳的出现让陆菲嫣沉郁的心头出现些许松动。她知道不仅是两人之间微妙关系带来的尴尬,以及从前吃她的味儿是多么好笑,也正因这副全不带攻击性的美貌让人升起的安宁。
「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你。」祝雅瞳微微一笑,将手中托盘放下道:「酒入愁肠愁更愁,从前我伤心难过时特别爱喝蜜水,清清甜甜的,能开怀不少。」
接过祝雅瞳递来的蜜水,陆菲嫣二话不说大口大口地灌入喉中,不知是想表现乖巧,还是太过需要排解心中的郁结,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我好像不太能劝得动你,平日若是心伤难过,谁最能教你舒缓下来?」祝雅瞳吐了吐舌头俏皮道:「为何到了此时你们便忘了平日里的恩爱,只会独自生闷气。」
陆菲嫣俏脸飞红,险些把螓首埋进高高耸起的胸脯里去,心道:还不是你在这里,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这话当然说不出口,陆菲嫣迟疑着道:「他现下怕是比我更加艰难,我,我不敢去找他,更怕打扰了他。」
「不必顾忌于我。」祝雅瞳冰雪聪明,自知内里隐情,一时竟有股将真相告知陆菲嫣的冲动。可无论自己如何宠爱吴征,分寸却始终拿捏得当,此事本就是吴征的责任,她不会越俎代庖。遂道:「昆仑重创,我的责任可就大啦,这么大的人情债还不清,没奈何,只得让宝贝儿子用一生一世来偿还。征儿自然也懂,他向来坚韧,可此事有无数艰难险阻,咱们是不是该多帮着他些?从现下开始!」
「是。」陆菲嫣乖巧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般应和一句。这份低人一头分外地可爱。
「嘻嘻。好乖!」祝雅瞳忍俊不禁地摸了摸陆菲嫣的头顶,携起她的手道:
「走,我们去看看他。」
吴征的净室相隔不远,不多时便能听见他朗朗的吟哦声。祝陆对视一眼,同时驻足侧耳,只听净室里传来大有道理,却又有几处莫名其妙的典籍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
吴征将胸中记忆轻声朗读,读一句,便在纸页上书写一句,摇头晃脑,活像个掉书袋子的穷酸。祝陆二女联袂而来,他在房中听得真切,吟哦声并未停下,反倒更加动情。
记忆中的另一个世界已然开始模糊,唯有这些经典依然牢牢刻于脑海。相比起来,唐诗宋词的浪漫香艳常在他耳边回响,而这些关于仁义,关于古人治学时最讲究也最考究的东西,他时不时都会淡忘。
从前学习这些,乃至于了解到古人的言行,吴征也时常在心底里嗤笑一句【
愚忠】。难免会已留取有用之身或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言语来开解自己,以证明所谓的死节实在是最笨最蠢的做法。
可新的一段人生旅程里,不时有人会勾起他淡忘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以来告知他什么是大义,什么是成仁。孟永淑以苟活取义,胡浩以尽忠成仁……每一次都以极为震撼的方式,活脱脱地演绎着他曾嗤之以鼻的典籍。
他不知道胡浩已知走进了绝路,是什么支撑着这位文弱书生义无反顾地踏进皇城,在金銮殿上反对着势大的贼党,以此全节。他只知道昆仑一系上上下下,从此不再欠大秦国任何东西。胡浩以生命,以窝囊又憋屈的献身诠释了悲壮。
他不知道昆仑山上明知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笑对着他的奚半楼,在举剑朝向曾呕心沥血了多年的大秦时,心中又该是什么一份滋味。他只知道奚半楼是如此地洒脱,浑不将生命放在心上。在昆仑山上以鲜血捍卫昆仑派清白与尊严的师长们,每一位都是如此。
甚至于林瑞晨都是一派云淡风轻。诰命夫人,侍中之妻,这样的名门贵妇历来高高在上,可遭致贼党的侮辱,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反在鄙薄贼党无耻下作到了这等程度。她本可以走的,当林瑞晨选择了回头,踏上朝堂,便已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插在胸膛的匕首,淋漓的鲜血,都没掩去她脸上的坦然。
义有千钧,两肩可曾担得起?吴征并未再去纠结于个中的利弊,还有对与错。
故去的前辈们选择了他们的道路,每一位也都没有白白牺牲。逝者已矣,生者该当如何?
「征儿的心绪似乎还不错?」
推开房门,夕阳的余晖将门口两位美妇的倩影拖得长长的,令人眼前一亮,也让吴征一愣道:「已是傍晚了?」
「嗯。饿了吧?」
「午间强吃了些,现下还不太想吃东西。」吴征指了指桌上空着的碗碟,强迫自己做些不愿意,却十分有益的事情,他已做得很好。
祝雅瞳赞许点头,携着陆菲嫣进屋道:「在念些什么?娘从前都没有听过。」
「胡乱念些东西。」吴征指着桌上列着的一排木牌道:「不知如何悼念他们,就当是一篇篇祭文,送别他们吧。」
「舍身取义!他们每一位都当得上。」祝雅瞳赞许一声,而陆菲嫣则已照着吴征写下的典籍,轻声念起来。
「虽死犹生,毕生难忘。」吴征以手抚过木牌上刻着的一个个名字,奚半楼,胡浩,林瑞晨,景精忠等等道:「实话实说,去昆仑山之前我问过自己,若要一意求死,愿不愿?答案是不愿,我也知道师尊会保护我,不会让我在昆仑山上尽忠。现下他们都已故去了,留着我还在这里。我还是不想死,一点儿都不想!」
「现下而言,生比死要艰难许多。」祝雅瞳点着头道。无论是吴征还是她,似乎都在走一条最艰难的路。只是令她欣慰又欣喜的是,吴征的眼睛虽也因过多地流泪而红肿,目光却无比清明,亮堂。
「孩儿知道,所以孩儿更不能死了。」吴征起身,一手拉着陆菲嫣,一手拉着祝雅瞳来到窗边,遥望天边的晚霞道:「从前呀总是迷茫无措,不知生而为人究竟为了什么。努力修行,接任掌门,让昆仑派在大秦国源远流长下去。这一条路从我上山开始便定下了,谁也不能改变,包括我自己。当年我要学【道理诀】,还被菲菲不留情面地教训了一顿!」
念及往事,陆菲嫣目光像星火般忽闪,不自觉地靠进吴征怀里。
「这些事我从未想着要逃避,可若说心甘情愿又说不上来,心里总有那么点别扭。就好像……就好像……」吴征搂紧了陆菲嫣,转向祝雅瞳与她对视片刻,又逃避似地躲开她温柔的目光,自言自语般道:「就好像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无可奈何,命运要我在这个世界里扮演一个准备接任昆仑掌门人的角色,无论我做得有多好或是多不好,都不是我想要做的。」
「世事维艰,人所不愿,非止于你,或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祝雅瞳的宽慰却让吴征轻轻摇头,洒然一笑,目光越发清明,似在与此前的自己告别,道:「不!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的,未必是对。像我从前就错了,大错特错!我有一大家子的内院,每一位都关心着我,把我捧在心头。还有视我如己出的长辈们,他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地慷慨就义,只为了给我留存更多一点希望,为我铺平些将来的道路。何来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这里的大多数人!我出生在这个世界,是祝雅瞳的儿子,是陆菲嫣的丈夫,是昆仑派的掌门!我现下心甘情愿,这里的大多数人太可爱,太可敬,只恨我没有早一些发现,早一些更爱他们……既已悔之无及,何若怜取眼前人!」
吴征说得声情并茂,祝陆二女虽不明他有些言语,却也深受打动,一同动情道:「所以你现下……」
「我想明白了。」吴征远望的目光无限憧憬与坚毅,又回过头来与二女对视再不逃避,道:「师尊也好,胡叔叔也好俱是大义在心,世之贤臣。他们本该名垂青史,如今却身败名裂!为何?若是江山一统,天下大治,就算偶有冤假错案,也不至于频频让好人受尽屈辱而死!从孟前辈,到二师姑,还有暗香零落魔爪下的冤魂,大治之世岂容这等贼党作威作福,祸乱世间?娘,您听我的,咱们不再去想什么立国称帝的事情。咱们再立一国固然有此能为,守上三五十年的气运度过此生并非不可能。可天下三分,世人苦之已久,岂可再因一己之私愈加祸害世间?若是如此做了,与该杀千刀的宁鹏翼之恶又有何区别?」
「娘早就说过,如今征儿才是祝家之主,一切自然征儿说了算!」
「好!」吴征大喝一声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栾广江错了么?身为燕国龙种,他做的事一点都没有错,可是却害了娘与我,害了栾采晴险些万劫难复。梁兴翰错了么?菲菲,咱们对他了解更多些。我总觉他的名字没起错,在皇帝里倒真是一位良心汉。可这有什么用?他所做的事让咱们昆仑一系血泪无数!就算是霍永宁这个狗贼,他又做错了什么吗?他要抢回自己的江山,好像也没有错。每个人都没错,可世间尸山血海,好人蒙冤得跳进大海里都洗不清,究竟是谁错了?」
吴征怒气填膺,沉着声字字如擂鼓道:「错的只有宁鹏翼留下这座支离破碎的江山!他一定,一定,一定很恨这个世界,恨不得所有人都给他陪葬!一定是!
可我爱这个世界,也爱这个世界上可敬的人!宁鹏翼撕扯裂开的江山,我想把它修复好。他想让这个世界争斗厮杀到天长地久,到最后一个人都死绝!我想尽早结束纷乱重归一统,还世间一个百年大治!大丈夫生于乱世,当为苍生黎民谋福祉,这才不愧对了昆仑之义!」
「征儿【吴郎】已有了明路?」
「有。若不立国,只能择一而投之。燕秦强,但一个欲杀我而后快,一个则就等着我自投罗网。咱们只能去盛国,现下起也需尽一切可能,助张圣杰归国。」
「可是,为何能确认他就是咱们的真命之主?会善待我们?」陆菲嫣对朝廷的信任已毁之殆尽,对盛国更是不抱有多少希望。
「因为张圣杰一旦归国,栾楚廷便会发现自己上了大当,就不会放过他!盛国羸弱,难以抵挡燕军。想要绝处逢生,非要用我们不可!我们有韩家虎将,有宁鹏翼的遗藏,每一样都是盛国梦寐以求的东西。张圣杰志向远大,不,盛国皇族志向远大,咱们在盛国必然能受足够的礼遇。至于我的身份不好,这些……或许今后咱们要吃很多的亏,蒙受许多的世人白眼了……现下还暂时一厢情愿,尚需等在江州汇合之后,才做计较。」
吴征的一番话说得模棱两可,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太让人信服的理由来。
可祝雅瞳并不反对,陆菲嫣也在反复思量。吴征的考量至少将陆菲嫣放在重中之重,陆家如今也是危在旦夕,吴征的计划倒是处处都在为陆家盘算。
「娘不好说个中对错,倒是觉得挺有道理的。」祝雅瞳展颜一笑道。
吴征也笑了,问道:「为何?道理在何处?」
「说不上来太多,唯有一点:娘觉得张圣杰不像个短命的。」祝雅瞳对自己的神神叨叨无法解释,吐了吐舌头道:「咱们也都不像短命的,这是……是……
算是种气运吧?这么多有古怪气运的人凑在一起,说不准能将天都翻个个儿来,对不?」
「对!」吴征取出封信道:「娘,让人把这封信送给拙性让他再跑一趟燕国。
张圣杰若能离开长安,便不惜一切代价护送他返回盛国……」
吴征说到这里不由语塞!
不惜一切代价,意味着又会有许多生命消失。吴征愣了一会道:「咱们做的事,接下来会死不少人的。」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只要问心无愧,又何须有甚忌讳?」祝雅瞳安慰道:
「为家主者若左右举棋不定,将来定有更大的损失,会有更多的人无辜丧命!」
吴征现下意念已无比坚定再无犹疑!欲成大事,总是要付出深重的代价才可。
一将功成万骨枯,韩归雁曾毫不犹豫地下令让韩图死战拖延狄俊彦的追兵,如今的吴征也一样。
「好!」吴征咬了咬牙,摊开一幅地图道:「今夜我们再入成都!这一回不
仅要把皇宫搅得天翻地覆,还要把玉姐姐接出来!今后启开宝藏,她有大用。」
吴征目中闪现些许温柔旖旎,又有些闪躲地不好意思,随即便是一抹令人胆寒的厉色道:「成都的第一把火烧在后宫,定然是赵立春与玉姐姐藏身井底时掩人耳目之用。第二把火又烧在天牢,连续两处皇家要地失火,想必城内早已流言纷纷,大凶之兆的说法甚嚣尘上。今夜的第三把火,我们要烧在哪里?」
「当然是这里了!」祝雅瞳与陆菲嫣一同点向一处,恨声道。
「不错!我们就是要告诉他,我们不仅没死,还回来了!」吴征冷笑一声,低头望着图中所指之处陷入长长的沉默。
「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让你变得更强。」祝雅瞳看着吴征,脑海里忽然闪过吴征写在纸页上的这句悼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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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大秦国的混沌,燕国的惨剧便只控制在极小的范围之内,至少对于新帝栾楚廷而言是如此。
雕着两尾五爪金龙的椅子象征着天下至尊的权力,在栾楚廷看来坐上去始终需要笔挺着背脊,身体并不感到舒适。可那种坐得高高在上,俯瞰着群臣低首跪地的感觉却又有无尽的满足。满足到足以缓解身体的疲惫,直至觉得飘飘欲仙。
权柄一事说穿了似乎可笑,可天下英雄谁不对此翘首以盼,乃至愿意舍弃旁的一切?手掌至高权柄者,便是英雄中的英雄!
先皇已打理下葬入土为安,燕国的千里江山也已换了主人,一条条新的政令之下慢慢地旧貌换新颜。丘元焕是从龙的首功之臣,作为长枝派遭受重创的补偿,天阴门自是不会再有留在世上的必要。
这家门派有极大的声望,原本并不好对付。想不到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掌门柔惜雪是暗香零落贼党细作的消息被大秦国中书令霍永宁给爆了出来。栾楚廷笑纳大礼,做个顺水人情,下旨丘元焕彻查天阴门捉拿贼党,天阴门就此覆灭……
栾楚廷对此事极为满意。长枝派重创,天阴门消失,两大门派都暂时失去了左右朝政的可能,皇权威仪之重一时无两。唯一可惜的,便是柔惜雪,倪妙筠,冷月玦等人不在门中,今后不免少了许多修行上的乐趣。不过比起坐拥江山的志得意满,这些又不足为道了。
「世事难料啊……朕从前指望天阴门能支持朕,为此煞费苦心,不想冷月玦那个贱妮子不识抬举!如今朕坐龙椅,掌玉玺,天阴门一言可灭,你们又何曾想过有今天?」栾楚廷举起玉玺,在圣旨上盖下鲜红的印章,内心自言自语道:
「算计千条,能为之用者三两之事尔,足使大事可成!一番苦心,庶不枉费,足矣,足矣。听闻秦国大乱,盛国又荒疲日久,待朕以半年之期整顿朝政,备足粮草,一鼓作气平天下定江山,成万古不世之功……」
独自在御书房里的栾楚廷正踌躇满志,太监不合时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启禀陛下,盛太子张圣杰于皇城外有要事启奏。」
「嗯?」栾楚廷甚为不满,沉声道:「何事?」
「八百里加急信使入长安城,报知盛国皇帝张安易暴病驾崩。」
「什么?」栾楚廷也吃了一惊,三位互相之间斗了一辈子的皇帝,居然前脚后脚地共赴黄泉,简直前所未有,将来也不会有:「速速取来朕看!」
太监递上奏章,栾楚廷速览一遍,内心狂喜:「天命使朕大功告成!」
纷乱了两百年的三分天下,在这一刻的局势忽然变得无比清朗!秦国从现有的消息来看多半还要内斗许久,自顾尚且不暇!盛国本就疲弱,如今皇帝驾崩,必然也要陷入一段长久的乱局。两国同时遭遇意外,唯独燕国可谓平稳过渡,虽有长枝派与天阴门之间处理残局的麻烦,至多半年,栾楚廷便可统筹全局,将燕国上下用得如臂使指!
燕国本就最为强盛,局面还全都向着燕国的好处发展,值此良机,栾楚廷如果还不知把握,或是把握不住,岂非逆天行事?
「陛下,又有新的奏报。」
栾楚廷正得意间,阅览了新的奏报脸色却沉了下来。张安易驾崩,盛国无主,其三子张圣垚极力鼓动群臣欲接掌帝位。不仅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登基,甚至已备下国书,欲发往燕秦二国,昭告天下张圣垚登基一事。
栾楚廷绝对不希望看见盛国能轻而易举地渡过难关,早早便有新帝继位。在他的心里,盛国也应该如秦国一样内乱下去,乱得越久越好。待他筹备已毕发动雷霆一击时,盛国尚在懵懂之中,不仅可用最小的代价拿下盛国,还可显得他帝王手段,算无遗策!
「张圣杰何在?」
「正在皇城外痛哭,欲求见陛下。」
「宣!」
栾楚廷背靠龙椅闭目沉思。浮凸不平的椅背刺激着他,甚至有些微疼,却能让脑子保持着清醒。
若不是秦国也在一旁虎视眈眈,燕国的鲸吞盛国只在翻掌之间。大秦国的内乱给燕国天赐良机,栾楚廷不想错过。盛国太子在长安城为质以历四世,不仅彰显了燕国的强盛,也让盛国一代不如一代,最终几乎沦为燕国的附庸。此事行之有效几乎成了燕国的国策,例如张安易在长安城为质子时,便被栾广江折腾得死去活来,即使回了盛国继位也是战战兢兢,从来不敢有半分违抗。
张圣杰也是如此,在长安城不仅是栾广江折磨他,栾楚廷也没有放过他,用意明显便是还要再培养一个唯唯诺诺之君,继续让盛国疲弱下去,等待彻底吞并的良机。
良机已然出现!吞并盛国的计划正在栾楚廷脑中拟定,岂容张圣垚出来做妖?
栾楚廷虽怒极反笑,心中不免也有一丝狐疑:张圣杰前来皇城,必然是求着回国做孝子!朕是否答应他?张圣杰,是否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呢?他被置于长安为质,久受折磨,莫非心中就没有一点怨恨?一点都不怨恨燕国,也不怨恨将他送来的张安易?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孝?
栾楚廷脑中一瞬间闪过数个念头,计较已定,遂胸有成竹地闭目养神。
「陛下……陛下……请陛下开恩……」张圣杰满面涕泪,痛哭着连滚带爬进入御书房,看上去几将昏死过去。
「来人,看座。」栾楚廷不为所动,这四字平平无奇,却以极为高明的内功发出,直透张圣杰神魂,堪称振聋发聩!
果然张圣杰浑身一震面色大变,牙关不住打着颤,一时竟然顾不得啼哭,噤若寒蝉般瑟缩在地。太监搬来椅子,他赶忙咬牙撑地,乖顺地端正坐好。
栾楚廷对此极为满意,帝皇威仪远播万里,不外如是。他提着笔阅览着奏章,良久后才道:「你有何事启奏?」
「陛下……」张圣杰嗫嗫喏喏哼了几声,忽然又扑通跪倒砰砰磕头,似是急火攻心,好半天才顺了口条,支支吾吾地跪奏道:「孤奉旨为使常驻长安城,亦久受陛下天恩,心常怀感念。可孤之父皇忽然驾崩,孤为人臣不能尽忠,为人子不能尽孝,愧为人臣人子。求陛下开恩,孤当为父皇奔丧……」
「放肆……」张圣杰说得并不过分,栾楚廷却忽然沉声喝道,目中余光将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
张圣杰面如土色,果然一个字不敢再言,像只鹌鹑瑟缩于地。以一国太子之尊,现下之耻极矣。
「你可是在说朕不近人情,不近礼法么?」
「不敢,不敢,岂敢……」张圣杰结结巴巴道:「陛下是上国圣君,恩德…
…恩德播于海外……臣……孤岂敢……岂敢……」
「你先起来。」栾楚廷放下御笔,凝视张圣杰道:「盛国与大燕常年为友好之邦,你在长安为使多有功劳。犹记盛帝亦曾在长安为使,两国多年睦邻之谊,如今盛帝驾崩,朕心甚痛。」
「谢陛下关怀。」张圣杰一脸迷茫又焦急,不住哽着喉咙吞着唾沫,全然不知所措。
栾楚廷点了点头,好整以暇道:「你为盛国太子,回国奔丧理所当然,此后继承帝位也是顺理成章,经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了。朕,颇有些感念。」
「什……什么?」张圣杰一愣神,好半天才回过味,眼泪不禁又流了下来道:
「陛下明鉴,孤久在长安,这里风土人物无一不知,无一不爱。平日里只知长安乐,不思盛,若非父皇驾崩,断然不敢打搅陛下,更从未有离开长安之心。孤…
…臣……我……我……陛下,臣心中向奉燕国皇帝为君,一片丹心可昭日月,臣焉敢有不臣之心啊……臣奔丧毕,定然返回长安,长奉陛下左右……」
「好了好了……」栾楚廷冷笑一声,张圣杰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可他并不相信。相信旁人,不如相信自己!「不需你来教朕怎么做。」
张圣杰不敢再接话,见栾楚廷起身向自己走来,忙跪倒低头。
栾楚廷行至张圣杰面前,一扫张圣杰的目光,便知他只敢,也只能看见自己的龙袍下摆,心中甚为满意道:「你方才说的话可曾有假?」
「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敢欺瞒陛下。」张圣杰声音忽高忽低,可见心绪大受震荡。
「朕还记得,世间传言盛国有圣主降生,其日天降雷霆紫盖,有龙吟凤鸣,说的是你吧?」
「世间愚夫蠢妇多矣,陛下万万不可信之。」张圣杰大惊,又是频频磕头,唯恐惹得栾楚廷发怒。
「朕也是此意。雷霆紫盖不就是一场雷雨么,所谓龙吟凤鸣,一点点风雷之声而已。」栾楚廷忽然轻笑一声道:「只是你说得天花乱坠,朕却不可不防。」
张圣杰被吓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时栾楚廷从袖中取出一颗丹丸抛下,正落在鞋面上稳稳停住道:「朕没说不让你回国奔丧,但朕也不想与你撕破面皮,你把丹丸吃了吧。」
「敢……敢问陛下……这是……这是……」
「五毒丹。」栾楚廷露出戏谑又残酷的笑意道:「这一颗吃下去,半年后便会发作,你在盛国倒不必担心,时候到了朕自会派人送去解药,又能保你半年性命。」
「陛下……陛下……这……求陛下开恩……」张圣杰吓得傻了,绝口不提欲回国奔丧之事,居然瑟缩着向后倒去,对丹丸畏如蛇蝎。
「呵呵……」栾楚廷冷笑道:「吃了五毒丹,你便可先回盛国去了,朕答应你的事,君无戏言!」
「陛……陛下……臣……臣不想回盛国了……」
栾楚廷几乎忍不住想要放声长笑,似这等无胆匪类,早已被捣碎了神魂,哪里还能做一国之君?便是做了又能如何?
他做不了,朕却偏偏要他做!
「你父皇当年也服过五毒丹,不也好端端地寿终正寝?」栾楚廷嘴角勾起神秘的笑意道:「朕命你即刻服用,否则朕要你人头落地!」
张圣杰像只狗一样迅速爬了过来,张嘴便向置于栾楚廷鞋面上的丹丸咬去,咕嘟一声吞下!
「舔干净了。」
隔着鞋面,一个男子一下一下地舔在脚上哪有后宫中的佳丽美人尽心舔起来舒适?栾楚廷虽有些厌恶张圣杰,却极享受对盛国太子的折辱。
乖巧的张圣杰在未逢新旨意之下,居然自行停下了动作,栾楚廷也未对此动怒。只见张圣杰面色灰败,捂着肚子杀猪般惨叫了几声,就在御书房里满地打滚起来。
剧烈的疼痛钻心敲髓,张圣杰汗出如浆嘶声惨叫。栾楚廷高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一副盛景。盛国太子像只爬虫一样在地上蠕动,又不受控制地弹起,腥臊的臭味开始在御书房弥漫……
栾楚廷终于耐不住,也欣赏得够了,以内力发声道:「若不得解药,你就会受此折磨十二时辰,才肠穿肚烂而死!回了盛国乖乖听朕的旨意,朕自然不会与你为难!」
张圣杰已说不出一句话来,剧痛抽空了他的力气,他无力表示,也无力回话,只是紧锁着牙关,竭力一点点控制着身形,将头脸埋进地上的骚臭之物里去。
栾楚廷皱了皱眉,道:「来人,给他解药。这一处御书房拆了吧!给朕重新建一座!」
第三章 交情最好 见面之初
烟尘滚滚。
铁骑开道,衣甲鲜明的军士相随,金黄色的【秦】字大旗足有数百面,布满了全军在风中猎猎飞舞,尤其以大军中央的一列车驾最为醒目。
只见九面金色旗帜环绕其外,丝缨纷飞,似九条金龙飞舞。一蓬蓬金罗伞盖随着行进的步伐抖动,旋转。天子御用之物,让显小的车辇与外表刚涂上的金漆同样泛出尊贵之气。一行军伍气象严整之外,还有皇家的威仪与凛然不可逼视。
既是天子归京,威严必不可少,韩克军刻意营造的军威非同小可。饶是深知内情者已知这位天子不过是个吞服了祝家求死丹,被彻底掌控的傀儡,当旗号亮起之时,仍不由心中肃然。
譬如见识最少的顾盼,当时她被冲天的威势所震撼,双腿打颤险些跪了下去,浑然不似此前掌控梁玉宇时,那个在关键时刻拼力一击,一举奏功,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
「片刻之间打造出一只【禁军】,韩老侯爷真是好本事。」念及不久前发生的林林总总,顾盼感慨之余还有些好笑。想着身边的这些人,年岁大不了太多,一个个的却远比自己老成。至少此前她们不断地面见天子,也不曾像自己一样的不堪,更何况是昆仑派里最出色的大师兄。
想到吴征,顾盼的感慨更多。她未曾有过放松的时候,一直拼了命地想要追赶上吴征的步伐,只因她太清楚这位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大师兄有多么地出色。
不仅仅是昆仑,他的光芒足以照耀整个大秦国,谁都知道假以时日,这位昆仑大弟子定会成为栋梁之才。
即使现下巨变陡生,吴征已成丧家之犬,也无碍这一切。只要还活着,终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想要站在他的身边,仅靠着美貌一项显然并不足够。顾盼已不是从前天真浪漫的孩童,她清楚自己对韩归雁的敌意正是赤裸裸的嫉妒。除了天生的貌美差相仿佛,难分高下之外,其余的自家都差了这位英风四射的女将太多太多。
顾盼幽幽叹了口气:娘和大师兄之间眉来眼去,分明大异平常的师姑与师侄。
两人之间的默契堪称心心……嗯……山鸣谷应,想要默契到这般程度,怕是……
怕是没那么简单。从前嫉妒韩将军,现下又该嫉妒谁?冷师姐?娘?
心中茫然像一片阴霾笼罩,顾盼正愣神间,韩归雁道:「这一件事十分紧要,为将之道审时度势,若是整不出一支合时宜的大军,又怎称得上大将?说起来是装模作样,不过这一路来,光凭那身行头便能免去无数的麻烦!」
「嗯。谢教诲,一路上的成效,我都记在心里了。」韩归雁从前对自家多有不屑,甚至每回都针锋相对点滴不肯退让。自从吴征在山谷中脱困之后,她对自己的态度便全日男掉了个个儿。小女儿家的性子没了,不拌嘴了,一路上还多有照拂。
「你不必太过担忧,若有什么疑惑,不妨问我。」韩归雁点了点头。她其实也说不上有几分亲近之意,只是不再存有敌意。
「我只担心仓促之间,两军难以协调,想要穿过连燕军都打不破的三关进入川中,实在出不得岔子。」
顾盼的忧虑韩归雁见过不少,几乎每一位刚接触军伍的新丁都会有此疑问,遂展颜一笑道:「袍泽之间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便是信任。军伍之间瞬息万变,若是战时更甚。每一位被选出来担当要职者都是有本事的,军如蚁聚,又如鸟兽散,每一位都要先做好当下的事。我们做好眼前当做的,再信任袍泽们也能做到,譬如你的大师兄,他面临的困难可不比我们小,但是咱们当然信他能做到,还能做得很好,对么?」
「我……我不知道……」顾盼迷茫更甚,往日里无比信任的吴征,如今看起来离她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尤其念及他与陆菲嫣一同返回成都,看他们之间十足的默契,一定会配合得很好。艰难的军令或许对他们而言只是易如反掌,本是好事,可顾盼心中的却是一片辛酸苦涩,难以言表。
从前只需提起吴征,几乎百试百灵,不想这一回竟然生效,韩归雁也感意外
之余,鼓着香腮心头暗自着恼:都怪这个大色狼,招惹到人家母亲头上去了,偏生又在这个档口上露了馅,这一回可要怎生收场!
顾盼并非资质鲁钝,相反还十分聪明伶俐。韩归雁耐心说了许多,终究没法扭转她的心境,只得感慨不是聪慧或是愚笨的问题,而是实在年岁尚幼,要她一时之间能拿捏清楚轻重分寸不易,加之这等涉及情感对于少女而言就更加难了。
「你看她就很好,是块当大将军的好料子。」韩归雁眼珠子一转,指着冷月玦道:「几乎不被外物影响,办一件事儿的时候,便一心一意办好。」
冷月玦双足踏在马鞍上举目四望,一路上她不住如此打望全军,让娇小的身形看起来颇具威势。此时微蹙的娥眉让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闻言淡淡道:「其实我担心的也有很多,只是担心无义。我师父能不能醒来尚在未知,这只能靠她自己。与其担心她,不如尽力让军伍走得顺顺当当不遇危机,护得她肉身周全了,醒来的可能也多上一分。吴郎他们在成都一定很艰难,只是像韩将军说的,我信任他的能耐,尤其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很是厉害。咱们这一路都做得好了,自然能在江州汇合。我只想早日和他汇合,自然会心无旁骛,履监军之职。剩下的,韩老侯爷与韩将军自会领我们去的。」
冷月玦平日沉默少言,这一大通话说出来居然滔滔不绝,说到最后嘴角还忍不住挂上了笑意,颇有些奚落。韩归雁知她在嘲笑自己此前发号施令时护短之极,简直一片私心可昭日月,不由面色泛红,重重啐了一口。
凉州地界大多荒凉,除了一望无垠的空旷让人胸臆也开阔起来之外,触目可及的便只有荒山秃石与低矮的树丛。顾盼学着冷月玦的样子踏在马鞍之上举目四望,终究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如今危难之际,相比起熟识的人们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她所能做的事情太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说不出的迷茫缘由正来自于此。
「前面到了路口,咱们就该转头往下卞关去了。」远远看见一处三岔路口,韩归雁精神一振,又不无忧虑。韩家的兵法一脉相承,韩克军的军令一下,韩归雁便知主帅的意思。
下卞关与自己渊源颇深,燕秦之战终结于此,自此韩归雁终于洗去身上的污迹,再度踏上朝堂。对于这座雄关,韩归雁再也熟悉不过。能不能凭此进入川中,则是一行人生死存亡的关键。
其实以吴府与韩家诸人的武功,要进入川中实在不是难事。难便难在能不能保有这一支军伍,能不能带着梁玉宇,以天子的风光进驻江州,震动大秦。
梁玉宇进驻江州,对于一行人后续的每一个步骤都有绝大的意义。大秦已不是从前的大秦,吴府上下在夹缝之中连呼吸都已艰难万分,利用梁玉宇去分裂大秦已是势在必行。
「世事难料啊,昆仑和韩家前些日子还是护国栋梁,现下已是叛国之贼。」
韩归雁苦笑一声,长舒一口气后忽然一夹胯下青骢马,扬起马鞭虚空啪地一击,喝道:「诸军听令,随本将火速前行。」
青骢马修长轻盈,却有一身健硕的肌肉十分神骏,马腹被韩归雁一双有力的长腿重重一夹,它也忍不住二蹄腾起长声嘶鸣!
身为吴府的核心人物之一,顾盼当然知道过了这道三岔路口,面临的便是截然不同的危险。此前的一段路,虽说行军时难免灰土蒙面,可衣甲不乱,甚至连束起长发的蝴蝶系绳都未曾解开。
韩归雁此前略显消沉,可一到此处便引燃战意,那乐观与昂扬而起的斗志,激励了军伍之中的每一个人。顾盼见了这份英姿羡慕钦佩不已,又对自己一路来无可奈何的表现暗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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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克军统领的【天子车驾】想要顺利通过三关,最重要的便是借着京城中大局未定。一旦梁俊贤登基昭告天下,圣旨下到凉州,韩克军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手上那点军士也休想过关。
皇家的事儿就是那样,谁先抢了先机,谁就是正统,管你从前是不是太子。
梁俊贤已将主动权牢牢拿在了手里,披上黄袍,带上皇冠,手持玉玺,他就是大秦的新皇。至于有人不服气,民间或许非议甚多又有什么要紧?他有的时间来扭转这一切。何况新任的骠骑大将军向无极正统领禁军,刚刚扫平了意图谋反的贼党据点昆仑派,此刻正开向贼党老巢,即将把这伙儿天怒人怨的恶徒斩草除根!
暗香零落此前搞得天怒人怨,三国帝皇都为此举办了一场会盟,正是为了一举解决这伙贼党。如今暗香零落在大秦国新帝手中覆灭,天下子民还不山呼万岁?
现在,只需要再等待五天,五天而已!
五天之后,黄道吉日,宜祭祀,祈福,纳彩,订盟,每一样都似为新皇准备。
待正式坐上了龙椅,第一道圣旨便是要给皇兄分封一块【风水宝地】,然后要他即刻孤身来京朝贺。如若不从,立斩,从者亦斩立决!
梁俊贤兴奋地捏紧了拳头。一切仍宛如梦境,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又太过顺遂,除了后宫与天牢的两把大火烧得有些晦气之外。
关于这两把火,即使是霍永宁也有些语焉不详,说不清缘由何在。梁俊贤曾想看看清楚这位国之栋梁是不是对他有所隐瞒,可惜运足了目力与帝皇之威,依然看不透什么。只是隐隐然让他觉得,霍永宁的确有事瞒着自己,只是现下还不愿让自己知晓个中内情。
那就罢了吧。能登上皇位多劳这位能臣的辛劳,登基前后总有无数的麻烦事,每个人都焦头烂额,实在管不过来,或者暂时未知也不奇怪。
冷宫一带被大火烧个干干净净,正巧重建楼阁。那里从前凄凄惨惨,时常鬼哭狼嚎,一把火倒是把阴气都给烧没了,也是件大好事!至于天牢,也是个不祥之地,或许新皇登基,天降神火烧尽不祥,可不就剩下大吉了么?
梁俊贤舒了口气,紧绷着的脸略放松了些。这几日也不求别的,只求能睡个好觉,即使一两个时辰也好,养足了精力,方能不损天子威仪……
「天亮了……」吴征豁然睁开双目,喃喃自语了一句,翻身而起。
来到成都城已是第五日,自从火烧天牢污秽之后,吴征与祝雅瞳,陆菲嫣便潜伏下来,不再露面。成都城里的形势已大致掌握,在悲愤之中还能保持住冷静的头脑,安心潜伏准备,对吴征与陆菲嫣而言实是极大的煎熬,也因两人有着极为成熟的心性。
刚简略地洗漱完,祝雅瞳便翩然而至:「哟,这就准备停当了?」
比起一夜修养,蓄势待发的吴征,祝雅瞳面上便写着疲惫二字。近日来每常入夜,她便潜入成都城四处打探消息,至天光方才返回。
完成军令固然重要,安全同样不可忽视。吴征身边的助力经此一役少了一大半,任何一人都已损失不起。何况是珍逾性命的祝雅瞳与陆菲嫣。
祝雅瞳的武功几乎已是当世的最巅峰,除非踏入精心布置的死地,又有接近的高手引众伏击,否则以她的本事,若光是要逃跑谁也拦不住。由她每日潜入成都带来各类消息,自然事半功倍。
比起前几日她回来之后可在白日饱饱地睡上一觉不同,今日来回奔波可是马不停蹄。
「娘。」吴征心念一动,略带歉意地挽起祝雅瞳的手扶她坐好道:「娘且宽坐一会儿。」
「你也坐下,不许走。嘻嘻,菲菲正在梳洗打扮,片刻后就过来。」
自从在山谷里脱困之后,诸事繁杂,吴征心情低落而焦虑,又逢多位师长亲友丧生,莫说欢好亲热不适宜,便是性子都提不起来半点。祝雅瞳忙里忙外,吴征多做筹备,陆菲嫣潜心静气,三个最亲近的人都没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为求生,在成都城里掀起风雨之事可说是刀尖上行走,险关重重,今日正是拼死一搏之时。祝雅瞳心思细腻,归来之时便顺道唤了陆菲嫣。
一顿温馨的早餐,几句简单的宽慰,还有相处之时的甜蜜而不舍分离,用以舒缓绷得太紧的心弦再好不过。越是办大事,越是需要平和的心境。
不一时陆菲嫣迈着长腿款款而来。她着了一身劲装在内,外头则批了件长衫,以免劲装太过扎眼。未着华服,却描眉画目,香腮点粉,朱唇涂丹,长发顺直垂下简单扎起,精心画好了淡淡的妆容。
女子化妆耗时甚巨,陆菲嫣的妆容虽淡,要画好可需要好一阵工夫。看来昨夜她与祝雅瞳想到了一块儿去,想是早早睡下,今晨起了个大早,才能不碍正事。
两位佳人一左一右。祝雅瞳未修边幅,可散乱的云鬓,微微的香汗,颇有春睡刚起的慵懒与旖旎。陆菲嫣则是精心打扮一丝不苟,散发着难以抵挡的惊艳。
吴征精神一振,胸臆大畅,也觉颇多愧疚。近来不自觉地就少了对身边人的关心,关键时刻,还是她们更多体贴与照料自己。
「吃饭,吃饱了咱们去成都城。不仅要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还要把你漂漂亮亮的玉姐姐接回来。」
「嗯。正是要办得漂漂亮亮,昆仑的人物也是漂漂亮亮,岂是贼党那群鸡鸣狗盗之徒?」陆菲嫣啃了口馒头,向吴征柔声又斩钉截铁道:「你快些吃,一会儿我帮你打扮打扮。这一回在成都露面,下一回不知是何年何月,咱们两人不能丢了昆仑的颜面,无论是哪点都不许!」
「好。」涂脂抹粉,吴征向来厌恶,这一回却答应得十分痛快。陆菲嫣的刻意装扮并非仅止于讨好于他,这一份细腻的心思与对昆仑派的情感,都是真真切切。
「哟,这倒真不错!」祝雅瞳嫣然一笑。陆菲嫣打扮的技巧,在她认识的人里恐怕只在衣品上稍逊栾采晴半筹,比自己都强上许多,一时对吴征稍时的模样颇为期待……
一辆载满了瓜果的牛车,历经城门道道盘查顺利进入了成都城。守门的兵丁毫不客气地将明晃晃的长枪扎进瓜果堆里,完好无损的只剩了不到六成。贩卖的农夫心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想要阻止却又不敢,只能不住地抹着泪,低声啜泣。
马车拐过几道弯角,在菜市前停了下来。农夫眼角泪痕未干,叹着气将完好的瓜果卸下后,轻轻在牛车破旧的木板上一按,左右张望一番,又轻叩三声。只见牛车地步居然别有一处设计精巧的隔层,层板被揭开半人来宽,三条人影先后青烟一样离去。
吴祝陆三人顺利进了城,转身便往秦都大道而去。菜市在南城偏东,要去中书府正要经过吴府。
上月还是整个大秦国最风光的府邸,深受圣眷,前途一片光明。如今却是门庭破损,斜贴封条,从高大院墙看进去,郁郁葱葱的林木不少已是残枝败叶,想来被抄家之时羽林卫们下手可不轻。
陆菲嫣紧锁双眉,泪珠儿涌了上来。这一处吴府有她太多的回忆,也是她浴火重生的地方。原本的忠良之地,偏生落得如此下场。吴征则是笑得十分玩味而无奈!并不是他不心疼花了好多心思打造的吴府,而是看见门外把守的正是谷宜豪。
这位羽林卫长史上一回来吴府,可是带着先帝的圣谕,要维护吴征的名声,还张罗着挂上御赐【英武侠义】的牌匾,现在看来是这般可笑。人生之无常,可见一斑。
「走吧,今后咱们打造一座更好,更温馨,更漂亮的。」吴征一捏陆菲嫣的柔荑悄声道:「咱们不好过,也不让大对头有好日子过。明天开始,就让他客宿去吧。」
「嗯,先收些利息,早晚让他连本带利全都还回来,利滚利!」陆菲嫣恨声骂道,想了想又道:「就怕你的想法,他们未必都能接受。」
「我自己也有许多疑问,今日正是要试一试看能不能行得通。」吴征目中逐渐燃起火焰,道:「其实以韩侯他们的远见,我猜大都已是预料到,甚至已着手开始准备。另外像你爹爹也当是如此,现下咱们不细说,待两边在江州汇合之后,我自会说服大家,也能一一说服。我决心已下,不容人改变。」
「除了怜惜好人遭难之外,还有什么?我总觉得,你还有些话未曾对我说。」
陆菲嫣解开系腰的丝带,长衫随着双臂展开,像一尾翩飞的雨燕。
「倒不是刻意瞒你,只是想到了江州再一道儿说,既然问起,那先说出来也无妨。」吴征失声而笑,摇着头凑近陆菲嫣耳边悄声道:「我怕真有了一份麻烦的基业,将来你和雁儿的儿子拿着刀砍来砍去,我该帮谁才好?无论我帮谁,无论谁赢了,我都会很伤心,这种事,咱们绝对不做!」
「嗯?啊……」陆菲嫣低声惊呼,俏脸顿时变得绯红!
燕国父子相残,大秦兄弟拼命,每一出都是人伦惨剧。吴征所担忧的并非空穴来风,看了那么多惨事,陆菲嫣完全能理解爱郎所想。只是想到将来与吴征有了爱的结晶……即将远离大秦,昆仑已毁,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两人在一起,即使只是偷偷摸摸,也算是万般不幸之中,唯一的一项幸事,聊以慰藉……
中书令作为股肱之臣,权柄甚重,通常而言,坐上了中书令的高位,其尊荣显耀俱已达到巅峰,再难以寸进。不过对大秦国堪称传奇的一代名臣霍永宁而言,这些都不是桎梏。
霍府张灯结彩,宫中名贵的古玩,珍品流水价一般赏赐到府邸,近来每日一回,从无断绝。现下刚到巳时,霍永宁上朝未归,霍府门前却已是门庭若市。
数日之后新皇登基,这位中书令居功至伟,理所当然会成为圣上跟前的红人。
近日来的朝会上,霍永宁已几乎有了说一不二的气魄。昆仑一系崩塌之后,朝中留出大片的职缺,这等机会谁都想把握住!
霍府总管收受礼物,迎来送往忙得满头大汗,各种奇珍异宝近日来见得太多,简直有些麻木,再贵重的东西也是随意瞟上一眼,便让登记造册在案,礼物暂且收下,待霍大人回来再行定夺。
忙了小半时辰,眼见人群排成的长龙不仅没少,反而又长了些许。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吩咐其余仆从小心在意,莫要放些不开眼的人进了府里,以免惊扰了大人。刚想坐一会,忽然双目仿佛被刺痛了般一缩,大怒起来。
只见人群中一面祭拜用的花圈高高举起,洁白的纸花十分纯洁,看着又十分扎眼。两条黑色的条幅垂下,上用白漆书着一副挽联: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横批含笑九泉!下还有一行小字:霍永宁大人千古。
花圈举得足有两人高,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人吓得胆战心惊,也有人觉得好笑。不用管家发话,早有人怒斥来人,还有人赶上前去要抢下花圈,同时拿下这等无知匪徒!
可是怒喝纷纷,花圈却劈波斩浪一般破开人群,一步一行片刻不停。挨得近的,挡着路的,一旦花圈靠近俱都哎哟连声,隐约可见人群里东倒西歪,似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道推开。
「哪里来的大胆狂徒敢在中书令府前放肆!来人,给我拿下!」管家气得浑身发抖,沉声喝道。
「你不认识我?啊,一个管家而已,不认识也不奇怪。」花圈举到了跟前,来人终于现出真容,一男一女分举一边在府前站定。
女子是个少妇,眼波流动处百媚横生,直令人销魂蚀骨。男子则是个少年,脸上虽含笑,目中怒意却极盛,直欲将霍府焚做灰烬。
「吴……吴征!」管家戟指想骂,却吓得手臂不停地发抖。
身为霍永宁的身边人,他当然知道在凉州发生的事情。吴征几乎不可能还活在世上,如今他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可他人虽俊美,手举花圈,语声发寒,大白日里的烈阳之下,偏偏又像个地狱来的索命判官。
「大……大胆!来人,快来人,这人便是朝廷要犯,意图谋反的吴征,拿下,快快拿下!」
利字当头,朝廷也确实颁下缉捕令,吴征这一颗人头便值得一万两银子,若是生擒,还能直接封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个官员的护卫率先大吼着扑了上来。
吴征有意卖弄,随手挥舞着衣袖震开数人,与陆菲嫣一同趋步向前,朗声道:
「昆仑派为大秦效命百余年,呕心沥血,何来的谋反?你家主人血口喷人,残害忠良,必当遭天谴!我提前来送一只花圈,你收下吧!」
护卫中颇有武功不俗者,吴征挥洒自如,闲庭信步一般,这一手功夫果然震得管家大惊失色!一语已毕,吴征与陆菲嫣一同掷出花圈。以竹枝与白纸编制的花圈原本轻飘飘的,经这两位大高手运起内力一掷,直如一杆被掰弯的标枪,支架噗噗两声插入霍府两字的牌匾里!
「你们【暗香零落】高手众多,我就在这里,怎么,不敢让那群贼子出来拿我么?」吴征与陆菲嫣一同高飞而起落在府门上大声道。
「现在出来可不叫人看见了么?到时要怎生说得清楚?他们不敢的!」祝雅瞳乘着皇夜枭自云端现身俯冲而下,笑吟吟道:「不是还有豹羽鵟么?啊哟,还是不敢放出来。那没得办法,只好容我为所欲为一回。」
正如吴征所言,霍永宁已掌大势,府中陆陆续续迎来不少族人,正待局势稳定之后,逐一安插至朝中。这些族人不少文武双全,还有些【暗香零落】贼党中可堪一用者。原本一拥而上,吴祝陆三人也未必讨得了好去,偏生这些内情前些日子叫祝雅瞳探查得八九不离十。审时度势,这才定下了白昼间动手的策略。
霍府里隐藏的高手作茧自缚,向无极又引兵在外。这边有祝雅瞳压阵,还有皇夜枭与扑天雕接应,突袭之下几乎予取予求!
「哈哈,阳光普照,万物显形!鬼物岂敢冒头?」吴征与陆菲嫣点起松明,自府门起一路燃起火焰。
护院镖师们不断前来阻止,又哪里敌得过功力大进的吴征与陆菲嫣?吴征在光天化日之下纵火,大出了胸中一口闷气,恨不得将整座霍府也如冷宫与天牢一样,烧成一片白地!
「这女子就是祝雅瞳?」藏在霍府里一名黑发白须的老者皱眉道:「能从燕国皇室与长枝派手下逃生,盛名之下无虚士,今日一见,果然不易对付!」
「若不是被他们趁了便宜,这便去将他们拿住!当真是一阵闷气!」
「不可,不可,你们出去都不是她三合之敌!若叫她拿住了可是大麻烦!」
老者摆了摆手道:「家主未归之前,不准轻举妄动!」
「是……可是……爷爷,难道就看他们这等肆意妄为?」
「不错,忍,等,已忍了两百年,还差这一时?」
「是……」
吴征四处放火,有遇着前来阻止的霍府护院手底也不再容情,片刻间取了十余条人命。正一路行凶,忽然双目一凝,恨声道:「刘荣,你……你好!」
天井下方,刘荣呆呆望天,满面羞惭,被吴征一喝吓了一跳,垂着头转身便跑。
朝堂之上诬陷昆仑派的有他一份,吴征自知他是身不由己,又看见他空荡荡的手臂。这人有今天多少因自己而起,可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吴征对他哪里还有半分怜悯之意?便是千刀万剐亦不解恨!
吴征看他脚步踉跄,显是惊慌之下慌不择路,略一沉吟便合身扑去。留他在世间终究是个祸患,也是无穷无尽的悲哀,送他上路不仅是报仇,对他本也是一条好的归宿!吴征身形如电,单掌疾风般席卷而来。身在霍府,也不知刘荣是否刻意诱他上当,这一下运起了全身功力,务求一击必杀!
杀招凛冽,刘荣的武功原本就远不及他,况且今日吴征已是十一品大高手!
眼看慌张的刘荣就要被毙于掌下,忽然一人电射而至,身形竟不比吴征慢上多少。
那人挡在刘荣身前,面对吴征开碑裂石的掌力不敢怠慢,稳稳站定身形双掌平推,娇斥道:「傻瓜,快跑!」
砰砰两声大响,吴征浑身剧震,被一股巨力推得向后飞去。他一个翻身,巨力居然仍为卸完,腾腾腾地连退五步方能站稳。
那人则被他击得横身飞出,格拉拉撞碎了木质围栏,摔在天井里哼哼唧唧,一时爬不起来。借此良机,也似是来人的喝令让刘荣魂魄归体,早跑得不见踪影。
「你……你的武功……」
「哎哟……哼哼……吴大人今日的打扮倒是帅气。你问人家武功?人家倒是惊异吴大人的武功怎地进步的如此之快。」
吴征又惊又怒,来人身形娇小,面上颇显浪荡,正是迭轻蝶。吴征的武功再度大进一步,迭轻蝶早已被他远远甩开。不想这一回交手,居然仍是稍占上风。
「认贼作父!居然与杀父仇人沆瀣一气,你也真是够恬不知耻!」一击不中,吴征心生退意。迭轻蝶同样也是帮凶,只是她武功进步如此之快,一时竟然拿她没有办法。
「最好交情见面初。当年吴大人一力要保他救他,如今却只想着要杀死他。
不过他现下还不能死!咱们却是掉了个个儿。」迭轻蝶挣扎起身,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嫣红笑道:「人生如此无常,何况我一介小小弱女子呢?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吴大人这是太苛责了。」
「不错……今日奈何不了你们,改日有了良机,再取你们狗命!」
「啧啧,大丈夫能屈能伸,吴大人随波逐流的本领也不比人家更差,了不得,了不得。」迭轻蝶抹去嘴角的血丝,做了个恭送的手势。
吴征随手将火把点燃一处窗棱,冷笑一声翻身又上了院墙。
呼救声,喝骂声响成一片。事涉朝廷钦犯,除了惊动五城兵马司,刑部,并且火速奏报宫中之外,远远来看热闹的也不少。祝雅瞳见时机成熟,嫣然一笑,招呼吴征与陆菲嫣一同暂停放火,一同上了扑天雕在空中盘旋。三人取出厚厚一沓纸页临空抛洒,像在成都城里开出了一片雪花。
这几日来做得最多的筹备便是此事,吴征将霍永宁背后阴私事,昆仑派与暗香零落几番死斗写得清晰明了。诉说昆仑冤屈之外,矛头直指霍永宁。在据点里以雕版一刻不停地印制,怕不备了有几千页之多。只恨藏身之所纸张备得不多,恨少,恨少!
这一顿搅风搅雨,再洒下纸页,足以让成都城里流言纷纷。三人大功告成,急忙驾起鸟儿向城东飞去。
大片官军正在赶来,宫中的侍卫也骑乘着大鸟欲行截击,再呆下去可就身陷重围,反为不美。三人一路风驰电掣地低飞,在拐角处悄然落下地来,让鸟儿们背着三个人偶振翅高飞而去。
「似乎甚是顺利?」祝雅瞳拍了拍手,领着吴征与陆菲嫣一路潜行。三人武功高强,一意潜伏之下官军虽多,怎能发现得了?
「算是好了一半,还得看另一半如何。」吴征看了看天色道:「时辰差不多了,且看邵承安他们办得如何。」
「不错。征儿的想法的确大有来头,娘十分期待呢。」
「这一次尝试成败与否,会决定今后咱们的出路何在。」吴征顿了一顿,道:
「我们先去一个贼人永远想不到的地方藏好,呵呵。」
「走吧,你那位玉姐姐等得你可也苦了。」
浣花溪旁新建成的庄园颇显气派,只是牛头,兽骨等物令这一处蛮夷小院生人勿进。
三人潜至此处,一路钻进开凿好的地道里,点上火把摸索前进。地道兜兜转转连通了一条干了不知多久的暗沟,又绕了不知多久,吴征才道:「是这里了。」
自从得知先帝驾崩之后,玉茏烟便如同心里忽然空了一块,只知浑浑噩噩地度日。暗无天日的地底,更不知岁月几何。食仅肉干,饮仅清水,寡淡无味,幸而他久居冷宫,只需果腹即可。赵立春时不时憋得慌了,找她说上几句话,玉茏烟心中虽对他颇为感恩,也丝毫提不起甚么兴致来。只觉一世至今,一无所成,像块行尸走肉一样,转眼已届中年。
除了念及吴征,才会在心中泛起温暖。她好想见到他,向他诉说心中的苦闷与失落,诉说自从家族惨案之后的凄楚无依。
「玉姐姐,赵兄,我来了。快请开门。」
熟悉的声音穿透石壁响起,玉茏烟如遭雷震,赵立春更是一跃而起,疯癫般扑向石门处大哭道:「吴兄,吴兄……你终于来了……」
第四章 芝兰于室 光天鬼哭
吴征举着火把,微锁的双眉中忧色尽显,却也露出期盼与欣慰。石门推开,赵立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玉茏烟在石床边站了起来,原本十分激动,陡然见吴征背后还有两位陌生女子,吃了一惊,无措地揪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
看她除了有些不修边幅之外,全身上下也仅有丁点擦伤,想是攀爬枯井时留下的。向玉茏烟点了点头,吴征也忍不住泪湿双目。近来的坏消息实在太多,玉茏烟安然无恙是个巨大的安慰。她只是名弱女子,能保全至此,自然全赖赵立春的帮衬了。
「赵兄……累了你了……」
除了庆幸,还是庆幸。与赵立春的结识可说不上什么志趣相投,大半还是利益攸关而已。熟识以后对他的机警伶俐还是颇多认可,这一回在远行凉州之前将
玉茏烟托付给他,真没看错了人。只可惜好好的一位小太监,前途无量,受了他的恩惠,却拖累了他落魄至此。
「吴兄……呜呜呜……吴兄……」赵立春大哭难止。与玉茏烟的心如死灰不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怕被宫中发现了暗道捉回去,少说是个五马分尸。
怕吴征一去不返,将他们丢在此处,待粮尽之后迟早还是个死。更怕吴征已遭不测,便是有心,也已无力。
陆菲嫣对这名小太监与吴征的交情十分清楚,对他颇有亲善之意,见状在他颈后点了一指,赵立春双目一翻登时晕去。若是情绪激动太过,于身体有害,这两人可是好些日子连阳光都没见过了。
陆菲嫣忽然动手,玉茏烟对这位陌生的美妇人升起警惕之意,更惊得缩了缩肩膀,似想退缩逃避,迈出的腿也停了下来。
「玉姐姐莫怕。」吴征举起双手示意她不用担心,抬手引荐道:「这位是我娘,这位……是我的娘子……我们一同特地来寻你。」
两个娇声惊呼同起,陆菲嫣闹了个大红脸,实在没想到吴征把她的底子全给掀了出来。玉茏烟则是没想到两位陌生的美妇居然都是吴征亲近得不能再亲近的人物。面对笑容极为亲和的祝雅瞳,她心中不自禁泛起一阵娇羞。而媚态横生的陆菲嫣,则有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两人年岁相仿,姿色也难以比较出个高低来。
不过陆菲嫣的精气神远胜于她,玉茏烟不免有些羡慕,有些嫉妒,又有些感慨。
这些都让她慌张的心情安宁下来,不过都不及吴征脸上熟悉又温暖的笑意,来得更安定人心。
「苦了你了。」迷糊之间,吴征已走近至跟前。见她面色苍白,身段又清减了些,即使有绝色之姿,也不免透出些憔悴来。吴征心中怜惜之余,又觉一股彻底放下心来的如释重负感袭来,动情地张开怀抱将玉茏烟紧紧搂住道:「前几日我便回了成都,听闻天泽宫一带被大火烧成灰烬,猜想你们已躲入地底。这几日准备停当才能来接你们出去……玉姐姐,亲眼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我一直都盼着你来……」玉茏烟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还懵懵懂懂。只知吴征遇险,但一想他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又有师尊奚半楼庇护,料想出不了大事。见了吴征重逢的开心多于宽怀,只是在吴征温暖的怀中时正被祝雅瞳在一旁看着,面上发烧,心如擂鼓。那是从前入宫时被太后看着也没有的羞意十足,一时之间居然未曾发现吴征的些许异样。
不仅吴征,祝雅瞳与陆菲嫣也倍感欣慰。进来离世的亲友已太多,伤心的不单是吴征,陆菲嫣也不遑多让,相较之下虽悲伤较少,可她对吴征的亲友们爱屋及乌,也是十分难过。不仅如此,她们对吴征也不无担忧。疼痛深至神魂,重担又压在吴征身上,若是玉茏烟再有什么意外,吴征心痛之余,身体未必还能撑得下去。
常言如释重负,吴征的心理与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见了玉茏烟换了旁人或许放心之后,难免失态,恣意地大喜大悲。但吴征做得极好,他深知玉茏烟本就是个没太多主意的女子,堪称后宫里的一朵奇葩。现下即使见了吴征,大体仍是六神无主,浑浑噩噩。若是在她面前放声悲哭,这位在冷宫里呆了多年,心神脆弱如纸,还极其敏感的美妇,多半要被吓着了。
吴征只是低声软语,轻抚后背安慰,将玉茏烟的娇躯搂得紧紧的,似乎丁点也不愿放手。热烈的体温与宽厚有力的胸膛,都能让柔弱的玉茏烟芳心大定。她屡次拒绝离开皇宫的建议,除了身负血仇无法离开之外,也着实担心会给吴征带去危险。如今皇宫已没了可留恋的东西之外,吴征也不可能再留在成都城,离去已是必然。这一刻玉茏烟却觉得分外安心,只觉有吴征在,此行虽难,必定一帆风顺。
沉迷在浓烈的男子气息中不知多久,被轻推时玉茏烟羞怯怯地抬起头来,先朝吴征背后偷瞄了一眼。见祝雅瞳与陆菲嫣不仅不避嫌,还看得十分认真,面上的笑容颇为亲和,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又觉羞不可抑。
「玉姐姐你且坐下。」吴征扶玉茏烟坐好,又掐着赵立春的人中穴激他醒来道:「外界天翻地覆,有些事情须得先告诉你们知道,离开之后你们好有些准备。」
吴征将抵达凉州之后,燕秦两国协力对付祝家,自己险些丧命开始,捡紧要处说了一遍,道:「昆仑派根基已毁,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就像条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赵兄,这一回当真是连累了你。玉姐姐因赵兄照料得以保全,此恩没齿难忘,只是不知要何年何月才得报答了。我吴征也不是狼心狗肺之徒,大恩不言谢,眼下急的是不知赵兄可有什么安身立命的去处?」
赵立春被吴征的经历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此刻才苦笑摇头道:「唉,想吴兄与小弟在京城里风光之时,哪知曾有今日啊……人生潮起潮落,实难预料。
吴兄,咱们意气相投,小弟实话实说,心中若没半点怨气,那是假的。只是小弟也知朝中之事,人人如履薄冰,既然认了吴兄,自然同得甘苦,共得患难!这也得认!小弟惭愧,留在大秦久后被人察觉,难免又是一死,就当赵立春已在后宫里烧死了便罢。旁的实是别无去处,还望吴兄收留。小弟跟随吴兄已久,换了旁人也不习惯,今后还是水里水去,火里火去,绝无后悔!」
「好!今日共苦,来日同甘,我吴征不虚言。」吴征感动莫名,有些哽咽。
赵立春说的无奈虽是实情,这一份心意也是十分诚恳,在落难之际能有这么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实是莫大的安慰与激励。
玉茏烟见吴征回目望来,心中一跳低下头去。他问赵立春的去处,并不曾问自己,那可不是因为知道她已无家可归,全因吴征根本不会放自己离去,定然是要与他在一块儿的。
「带你们离开这里之后,自会有人安排你们前去江州,届时不必等我,听来人行事即可。韩老将军正质拿着梁玉宇,率军赶往江州汇合。你们可先行前去等候。」吴征微笑着对玉茏烟,又感慨似地道:「韩二将军与陆家主在江州当已准备妥当了……唉,我没多少领兵之能,更别说什么沙场布阵,两军对圆。幸有韩门虎将在,否则将来可怎生是好……」
玉茏烟目光一闪,又快速眨了几眨,抿着唇低下头去道:「我听你的。」
吴征的目光也是一闪,道:「时辰已差不多,我们走吧。」
「若拖了后腿碍了你的事,不必等我。」玉茏烟忽然道,居然颇有决绝之意。
「嗯?谁说你会碍了我的事?」吴征玩味一笑,凑在她耳朵边道:「你们不一时要先去江州,久别重逢,又要分别,所以……我抱你出去,这样便怎么也拖不了后腿。」
在玉茏烟惊声羞呼声中,吴征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当先出了石门向左走去。这一下把赵立春唬得魂不附体,急道:「吴兄,错了,错了。这面可只有一条回皇宫的路。」
吴征回过头笑道:「错不了,我们就是先回皇宫去!」这一下正瞥见陆菲嫣的目光,一点羡慕,一点幽怨,一点期待,吓得也缩了缩脖子。
排水道狭窄,一人行走尚且需要猫着腰,吴征抱着玉茏烟更加困难。但他武功高强,腰马结实,走得不仅不太费力,还十分平稳。玉茏烟被他抱在怀里,十足地感受到这一份安稳与温暖,一时间云里雾里,感怀无限。
五人鱼贯而行,赵立春与吴征落在后头,他战战兢兢,不住前后张望,祝雅瞳与陆菲嫣在前领路。陆菲嫣收拾心神,正谨慎地左右打望,祝雅瞳的语声忽然钻入耳朵:「不生气?」
「没有……」陆菲嫣扁了扁嘴,同样将语声送入祝雅瞳耳内道:「这女子孤苦了许多年,好容易脱得牢笼,亲近一会儿理所当然,现下她也需更多的照料。」
「咦?」令祝雅瞳意外的不是醋意甚大的陆菲嫣居然没有吃味儿,而是她这一手传音入密居然已得心应手。
「还差一点点。」陆菲嫣缩了缩肩,略觉自豪。
信心的汇聚极难,但一旦形成想打破也难。陆菲嫣入住吴府之后实是最合适的状态,心境平和,修为日涨,由此也是信心不断地增长。与吴征的情意坚逾金石,谁也动摇不了,所以她不需将玉茏烟与吴征现下的亲热往心里去。
「啧啧,当真了不得!」祝雅瞳感叹一声,有些奚落道:「有此心境,修为不增长都难。说来也怪了,小乖乖似乎特别的好,和他呆在一起总是很舒坦,家中连别扭都难得一见,这又是为何?」
「他从不会把外事的东西带回家里来。」陆菲嫣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对个中缘由一清二楚,道:「无论在外碰到多少事情,难过,愤怒,怨怼,什么都好。回了家和亲人在一起,他从不会把这些不好的东西去影响他的家……」
「原来如此!正是!」祝雅瞳嫣然一笑,显是对这番话大为称心。随即摆手示意众人止步,侧着头倾听片刻,道:「左近无人,想是和此前探查的一样,羽林军只在边界处护卫,火场里乱糟糟,工匠们先从边界处清理起,天泽宫一带是没有人的。我先出去瞧瞧,你们莫要乱动。」
说罢便猫着腰钻至枯井下,又是闭目听了好一阵,才缓缓舒张四肢。那双掌一贴湿滑的井壁,像是怀有吸盘一样牢牢攀附,缓缓爬了上去。
玉茏烟见她身形从视线里消失,胆战心惊道:「祝……祝夫人一个人不要紧么?」
「我娘的武功在普天下出不了前三之数,她又小心谨慎,出不了岔子。」吴征笑道,顿了一顿又道:「如果不是要做些事情,我们都是她的累赘,由她一人来做便成了……」
「嗯。我们要做什么?」玉茏烟原本对祝雅瞳就有几分没来由的怯意,闻言更有些害怕,仿佛那一双春湖般温柔的眼睛,时刻都看透了自己想些什么。
「再放一把火,在京城里烧足三把!」吴征目中的火焰正腾腾燃烧,越烧越旺。
「啊?这……」赵立春放了把火已是十分胆大,吴征居然潜入皇宫还要再放一把,胆子已然包了天。
冷宫一带已化作白地,烧无可烧。吴征想要再放一把火,烧的可就不是人丁寥落的冷宫了。皇城里哪一处不是看守严密,想要再放一把火谈何容易?这些久居皇城的玉茏烟与赵立春都清楚得很,一不小心失了手,可不大难临头?
看吴征信心十足,又义无反顾的样子,玉茏烟不敢多劝,遂闭上了口不再多言。
不多时祝雅瞳探出头来,一个倒翻掠进暗道,指了指头顶:「冷宫一带无人,想是准备日后彻底重建,火场也无人打理。咱们依计行事!」
「霍贼看来很忙啊。」提起霍永宁,吴征恨恨咒骂一声,道:「接下来就等时辰了……」
「等时辰?」玉茏烟并非提出反对,只是觉得好奇之下,脱口而出。
「嗯。」吴征耐心道:「光靠咱们几个,想要在皇宫里放出一把火难上加难。
今时不同往日,上一回赵兄是天时地利人和,才烧了一把大火。现下可没了这份便利,想烧起来非得里应外合不可。」
「嗯?里应外合?我们还有增援?」
「有!」吴征目光炯炯,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大事成与不成,就看他们了……」
玉茏烟虽不算心思厉害的角色,倒也不笨,闻言心下狐疑:即使在皇城里再点上一把火,至多也就是造些动乱,怎么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吴征却是一副踌躇满志,又是等待重大结局时的不宁定。玉茏烟不明个中玄机,只见祝雅瞳与陆菲嫣的目光中俱是一片希冀。
成都城里连日都不太平。昆仑一系上上下下俱被打做了反贼,远在昆仑山的门派听说鸡犬不留,韩城也是满门尽皆下狱等候发落,再无昔日荣光,连锦绣大街上的胡侍中府与吴侍郎府也是抄家的下场。
常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胡侍中被吊于城门口示众,皇城里下了严令,有替昆仑派上下说情者,与反贼同罪。只是一道旨意难堵万民悠悠之口,大庭广众间没人敢提,私下里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又怎能止得住?
后宫一场大火,烧得数十间宫室俱成白地还可说是意外,不久后天牢里又是一场大火便难以说清。昔日繁华的成都城里,喧闹的大街变得寂静,行人来去匆匆。若不是为了生计,大多人都愿意呆在家里,以免平白沾惹了什么麻烦。
酒肆青楼等寻欢作乐之所门可罗雀,大部分干脆关门歇业,待风头过去了再做计较。即便如此,满城的官兵仍是巡视昼夜不绝,搞得人心惶惶。成都城里莫说城狐社鼠,便是达官贵人家的二世祖,都个个老老实实,不敢稍有妄动。
若有人在此时的大白天,一袭黑衣,袖中还别着片白纱现身,如此扎眼的装扮想不引来注目都难。但是北城菜市门口偏偏有人敢这么干,而且一出现便是三位,偶有路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无不面色大变,加快了步伐急急溜去。
三人行不了几步,便撞上了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弋士兵。领头的兵长见状眉头一皱,连连低声咒骂着迎了上来:「妈卖批的,出门遇见鬼,一干不开眼的混球来消遣老子不成!」
「你们几个给老子停下!」兵长强忍怒火,骈指低喝道:「你们是何人?胆敢在大街上放肆!」
三人被喝了一声似被吓了一跳,立时止步。还是中间扎了个道髻的年长道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见状大着胆子弯腰躬身,赔笑道:「这位军爷,老道领着徒儿自在大街上行走,光天化日之下,何来放肆之言?」
「还敢多嘴!」兵长拿出镣铐道:「奇装异服,岂不是当街放肆!拿下!」
「军爷……」老道连天叫起屈来,声振长街道:「老道家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去世,戴孝是应有之义!难道军爷家中有了丧事,还不准尽孝道不成?」
「呸!」兵长一把拿住老道的手腕,将镣铐扣了上去。人心惶惶,谁都怕有意外,老道吼得恨不能让全城都知晓,可不是给自家添了无数的麻烦?他再忍不住怒火喝道:「嫌命长的老东西,也不看看现下是什么时候?你自寻死路便罢,莫要连累了老子!」
「是么?是什么时候?老道还真不知道!」老道淡淡一笑,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兵长手中的镣铐不但没能扣中,反倒将自家的手给扣了进去。
「你……妖道……来人……来人!速速拿下,拿下!」兵长可不是愚蠢之徒,登时明白老道身负绝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打了个激灵,大声吆喝起来。
「你……有罪!」老道微微一笑,混不理举着长枪扑上来的兵丁,一把拖着兵长道:「本月来你借成都动乱,坏了两家女儿,还借故冤人下狱。知法犯法,该受三刀六洞之刑!」
兵长一手被镣铐扣紧,一端被老道拿在手里挣脱不开,另一手则被老道捏住,像一把铁钳咬紧,直比镣铐还要难熬,忍不住大声呼痛着怪叫起来。
异状立时惊动了左近的巡城兵丁,不一时三队兵丁便出现在近处。那三人里两名年轻男子挡住兵丁,老道则好整以暇地取出三把解腕尖刀,将兵长踩在脚下,双手如风噗噗噗地三声响起,鲜血飞溅!
原本三刀六洞是在腿上扎上对穿的三刀,可称酷刑,却不致命。这老道却是一刀刺腹,一刀扎喉,最后一刀当胸捅了个对穿!兵长惨叫声中,登时毙命!
兵丁们见这伙恶徒武功高强当街行凶,心中大骇。可职责在身,非常之时更不敢稍有怠慢,结队将他们团团围困!这三名恶徒的武功他们明知不是对手,仍不敢稍退半步,反正增援不久便至,这几人武功再高,还能插翅飞去了不成。
「时辰已到!」祝雅瞳与陆菲嫣异口同声。
「张天师他们该当动了。」吴征伸出左手食指,似是做了个记号道:「北城的菜市多是些贫苦人家采买之地,乱糟糟的最易闹事,五城兵马司在此地定然加派了许多人马,但是里头不会有高手,张天师他们三人绰绰有余。五城兵马司的人拿不住,金吾卫才会动身。」
「你们要调动禁军?」玉茏烟惊诧道。她在皇宫日久,对金吾卫,羽林卫的调拨了如指掌。吴征所言先与五城兵马司为难,之后才会遇上金吾卫,正是皇城里的规矩——除非有圣旨下来,否则规矩不可乱。
「嗯。不把禁军调动出去,怎生在皇宫里办事?」
「你们有多少人?」玉茏烟有些惊慌,唯恐吴征吃了亏
「姐姐忘了?我也曾是羽林卫,他们的手段我也清楚。这一次人不多,七品以上的高手五十余人。」
「禁军不是草包,邹鸿允更广为人知是大将之材,即使你手下有足够的高手,真引得羽林卫出手,恐怕伤亡必重。」玉茏烟脸颊腾地红了起来,强打精神掩饰着惊慌道。当年这个小小的九品羽林卫逾越宫墙,恰巧窥见了极为难堪的一幕,自此才结下不解之缘。
吴征笑了一声,知道玉茏烟心中疑惑,也像是要给自己增加信心,坚定道:
「引禁军出宫,可不是靠着蛮力硬碰硬。他们在外可是危机重重,可一个我都舍不得他们送命!所以……」
他向赵立春点了点头,又与祝雅瞳,陆菲嫣对视道:「我要看看,当高手们被集结起来,以严苛的军令行事,依时辰各司其职之时,能够办成多大的事情!」
虽早知吴征心中所想,又与他反复计议了不知多少回,再闻吴征之言,祝陆二女仍觉胸中热血沸腾。
世间下至豪门贵族多有聘高手以为护卫的,上至军伍间战事急迫之时,便是十二品绝顶高手也不能置身其外。但以惯常行事,武功高强者多被授以较高的职衔,以统领普通军卒。
即便燕秦之战最关键时刻,燕国纠集高手一同袭击下卞关,原本的目的还是为了出其不意,打个奇袭。
吴征的做法则完全不同,就连祝雅瞳也从来没有想过,每一个人的职责可以细到这种地步——何处动手,何时动手,目标是谁!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分毫不差。
尤其是时辰!当吴征将图纸摆开,图上的每一个点都标注着动手的时机与人数。
祝雅瞳万般惊诧于其中的精细,但一看个中的道理,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三支官军向着张天师合拢,几十杆大枪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寒芒,摄人心魄。
行人早已纷纷惊叫着奔走躲避,有些更是吓破了胆子,连滚带爬了几步躲开兵丁前行的道路,才瘫在地上面无人色地瑟瑟发抖。
张天师等三人当街杀人居然也不逃窜,像极了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第一队围困他们的兵丁胆色渐大,开始擎着长枪从四面向他们逼近。
「狗日的仙人板板……」前来增援的一队兵丁们咒骂着,恨不得当场就把这几个匪徒戳上几个透明窟窿!忽然五名瘫软在路边的行人跳了起来!
「你们有罪!」几十道寒星劈空而至,噗噗噗的入肉声响起,打得这一队兵丁人仰马翻。五人一击得手,张天师等人见状忽然暴起,拳掌齐出打倒几名兵丁,从缝隙里钻了出去放腿狂奔。那五人则不做片刻停留,与张天师等人向着相反的方向施展轻功奔去。
皇都禁军训练有素,面临异变虽惊不乱,当即有兵长一边遣人飞报与上司,一边领人使出吃奶的力气追踪下去。
不想越是追踪越是吃惊!不时有兵丁从四面八方赶来,可出事的地方却越来越多。来敌武功高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且乔装改扮,个个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来敌从三人,增了五人,变作十人,几十人,前来围捕的兵丁像是一个个明显的靶子,不住地遇袭,倒下。
不知从何时起,「你们有罪」变作「反了,反了」的呐喊声。来敌一会儿跃空高呼,一会儿汇入惊呼奔走的人流,一会儿又不知钻入了哪处屋舍。全城都乱了起来,兵丁们的血光之灾为起始,时不时又有地方着火,且着火之处不是平民百姓的屋舍,而是达官贵人家的经营产业,颇为显眼。
远远的还见侍中俞人则府上有三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个小药瓶砸下,颇具腥臭味的黑色液体从碎裂的药瓶中迸出。气急败坏的护院头子嗅了几嗅,面色大变道:
「这是猛火油!快,快去搬砂石来!」
兵丁们这里追捕得上气不接下气,军令又到:「俞侍中府上着了火,你们速速多运砂石前去灭火!扑灭之后不可离开,守卫侍中府。」
着火之处越来越多,结合今晨霍府被大闹了一通,至今捉不着人犯。偌大的成都城似乎被阴影所笼罩,【反了】正在成为现实……而那些在霍府上空飘散的【檄文】,也在诉说着某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事实。
「以霍永宁的本事,【反了】怕是唬不住他!」祝雅瞳在心中默记着时辰,见吴征左手伸出的是二指。以他张开手掌为五次,缩指握拳又是五次计,这已是计数的第四十七次。几人也从枯井中爬了出来,在断壁残垣的天泽宫附近找了一处藏好。
「唬不住他,岂有一城皆反的?」吴征信心越发充足,淡淡道:「他必定会勒令全城不许擅动,排查之后捉拿虚张声势者。换了我也会这么做!只是……呵呵,这些虚张声势者若是高手,则完全不同,想要捉拿可没那么容易了。」
「我现在也越发坚信了!」陆菲嫣激动得手掌都在微微颤抖道:「霍贼也不是有鬼神莫测之机,处处料人机先的。」
「呵呵。从前我们处处落入他的算计,着他吃得死死的,并非咱们智计不如,全因我们在明,他在暗!他们宁家种瓜百年,恰巧让咱们赶上,落在局中脱不了身。如今掉了个个儿,也让他好好尝一尝被算计的滋味。」吴征咬得牙关咯咯作响,在阳光下双目依然森寒无比。
「羽林卫高手尽出,皇城里正是空虚之时,好天气,自是个办大事的好日子!」
祝雅瞳一路来尽说些俏皮话,让玉茏烟听了都不由惧怕之意稍减,这才明白过来她并非不合时宜,而是刻意如此。
「有没有可能……去……去刺杀梁俊贤……」玉茏烟怯生生地道,在她的想法里,皇城里既然高手尽出,直接刺杀了新帝岂不是更好。
「杀不了,也不能杀他!皇城里空虚,该守的紧要处一个人都不会少,只是许多地方的守卫被抽调,暂时顾不上而已。想要刺杀梁俊贤几乎不可能,就算侥幸成功,代价必然巨大。」吴征笑了笑,意味深长又无限感慨地道:「我们可以不赚钱,可是一个铜板都赔不起了……」
就在不久之前,吴征求盛国出手帮忙,换来倪妙筠这一句无可反驳的【天理】。当时心中是不无鄙夷的,觉得盛国这个地方疲弱多年,动不动拿生意比国事,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不想天道循环,就那么个把月的时光,自己也过上了精打细算,一个铜板都亏不起的日子。
「果三结该动了。」吴征又伸出一个手指头。
几十人喊得再大声,终究成不了大气候,在平民间造就些混乱也有限。烧上几处楼宇,零零星星,落在有识之士的眼里一看就是些小蟊贼,登不上台面。作乱的高手们虽身负绝艺,目标却显著,被盯上了之后城门四闭无法离去,一时难以脱身。待大内高手尽出,迟早是个被擒拿的下场。
想要制造更大的动乱,哪里还有人比得过这帮蛮子?
笸箩族的富山别院里,王子果三结双目赤红,肥大的身躯斜披着一块兽皮,手提一根狼牙棒杀气腾腾地召集族人。族人莫名其妙,可对王子的命令又不敢不从,各自披上兽皮,带上羽冠,手提利刃集结。奉命看着王子不要闹出麻烦的智者见状,预感大事不妙,趋近前道:「王子这是要干什么?王可没有下过命令。」
「扑腾」!果三结并无二话,狼牙棒直接照头落下,将智者的脑袋打做一个烂西瓜。他吭哧着粗气,活像只发疯的野牛,双目泛出嗜血的鲜红,一言不发,却让族人们心中一凛,再也不敢多言。
「反了,反了……」果三结凶威赫赫,语声却是喃喃低语,像是被凶神占了肉身,已是神智尽失。族人们不明所以,也跟着一同呼喝着,前呼后拥着果三结出了富山别院。
成都东南角一带住着颇多蛮夷。果三结红了眼睛,逢人便杀,蛮夷聚居之所大乱。蛮人被激起了凶性,【反了】,【反了】之声吼得震天响。待得五城兵马司赶来,蛮夷们已是杀红了眼,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们先烧景幽宫去,这地方我想起来就讨厌!」吴征将玉茏烟交给陆菲嫣,自己带着赵立春,轻车熟路地翻过宫墙,摸出猛火油在空无一人的景幽宫里洒落,一晃火折点燃。吴征的厌恶是第一,景幽宫往日里看管就不严,现下更是稀松,也确实是最适合的场所。
皇城中的羽林卫反应神速,示警之声几在第一时间响起。可有猛火油助威,火焰燃得极快,吴征又选了窗纸等处,不一会儿便点着了门扉,火光与浓烟冲天而起!
云霄里朱泊乘着扑天雕落下,此前逃去的皇夜枭与吴征,陆菲嫣所骑乘的也跟在他身边。追兵却是一个都无,想来都被朱泊伏击料理了个干净。
祝雅瞳跃上皇夜枭,吴征将玉茏烟与赵立春在空着的雕儿身上绑好,在玉茏烟额头一吻道:「姐姐先跟着师祖去,莫要管我们,莫要回头,莫要担心!韩老将军他们当会先到江州,我要此后才回。」
「嗯。」玉茏烟极为不舍,却知吴征身负重责,留在他身边实是累赘,遂点了点头,随着朱泊高飞而去。
祝雅瞳早早跃上皇夜枭,大鸟身上的伤愈合之后留有疤痕,看上去更加凶相毕露。她驾着皇夜枭在空中电射逡巡,手中暗器四下抛洒,羽林卫们虽各个装备精良,却也被劲弩般爆射的暗器吓得胆战心惊,只得举起大盾藏身其后,暂避锋芒。
「咯咯咯。」祝雅瞳纵声娇笑道:「宁鹏翼的不知多少代孙子,忧无患,暗香零落贼首,霍永宁,宁永祸!藏头露尾的鼠辈,你还不敢现身么?本夫人已打到皇宫里来,你居然隐匿不出,可是要等本夫人取了皇帝的人头,你好顺势谋朝篡位么?若你没有这份阴险的心思,咯咯咯,快快骑上你的豹羽鵟来与本夫人再决高下!被你害死的平民百姓,昆仑上下一门忠烈都在冥冥之中看着你,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皇城里许多人都见过祝雅瞳身着盛装觐见先帝时的艳绝人寰,可比起现下她一身素服,在空中耀武扬威的模样,当真叫人难以分清哪一个祝雅瞳更加的惊艳!
绝顶高手的确有在皇宫里兴风作浪一时的能为。若在地面上,最终脱不出大内高手的围捕。可到了空中……飞行坐骑驯养不易,数量本就稀少。何况原本最能制约绝顶高手们的家族牵绊,如今在祝雅瞳身上已全然不复存在。大秦国收缴了祝家的财富,如今自也当承担祝家无所牵挂的报复!
第五章 终有了断 罄竹可书
皇城里的朝会大殿居然鸦雀无声,放到哪里都是蔚为罕见的奇观。如今大秦国的天和殿里便是这样一副模样。只是人人都能感觉到,怒气与怨气充斥了这座高阔的殿堂,彻底爆发的那一刻,或许会掀开大殿的屋顶,直冲霄汉。
梁俊贤全身发抖,双目赤红。虽说是抢来的帝位,可毕竟还未坐实,且看似一帆风顺,实则个中的不顺遂几为继承帝位之冠。
后宫与天牢的两把大火搞得民间流言纷纷,把皇城里辛辛苦苦为梁俊贤塑造的天命加身之兆毁得一干二净。今晨起又接连发生数起乱党行凶之事,让他颜面扫地!今晨的朝会由此改议政为安民,前前后后,要犯都直指吴征。
一两名武功高强的要犯从来都是眼中钉,肉中刺,想要擒拿极为不易。不想吴征自己又冒了出来,这一回直接出现在后宫,光天化日之下又烧了几座殿宇。
冲天的火光,势必又要让京城的百姓背地里多上不知凡几的话题,更可恨的是,他梁俊贤尚未登基!
笑柄!朕,正沦为笑柄!
梁俊贤双目喷着火,在高高的龙椅旁俯视群臣。那些堪称世之人杰,机变百出的大臣们一个个低着头,看着不像是什么无计可施的羞愧,反倒更像事不关己的逃避。
梁俊贤不怪他们,这些大臣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他所期望的,他们就该把头都埋进土里,不闻,不问。让他颇觉异样的,则是此前还无比信任,信服,以为依靠的股肱之臣霍永宁。
从霍府开始,吴征明目张胆地指着他的名头挑衅,霍永宁毫不介意地任由吴征污蔑。这位智计百出的霍大人,也微微低着头,不发一言。可他不介意,梁俊贤介意!即将登基的新皇觉得自己的名声正被霍永宁的一同扯落万丈深渊,被无休无止地耻笑。——今日已是皇城之内,下一次又是哪里?在朕的寝宫?还是登基大典上?
难道吴征的那些污蔑之言,真的有几分道理,真的拿中了霍永宁见不得人的那一面?念头被勾起,便是不可抑制地发散。梁俊贤陡然忆起即将成为新皇的这一路,不可思议是必然的,要说莫名其妙也可说得过去。
原本的举步维艰,在霍永宁回京之后急转直下,所有挡路石一一被扫清,拿下。霍永宁就像算无遗策的天神,出手必中。连先皇都要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的昆仑一系,转眼在他手中轰然倒下,甚至没有抵抗的余地。事情发生得无比突然,梁俊贤尚且在云里雾里不说,他现下回想起来,胡浩被捉拿之时,似乎也全无抵抗之力。
原本协同一心的君臣之间迅速出现裂痕。至少梁俊贤如今正怒火中烧,他也猜不透霍永宁心中所想,是否真和他一样的一心一意。
这位翻掌之间改天换地的重臣,如今正半垂着头,锁着眉,嘴角却又有一丝难以摸透的古怪意味,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梁俊贤看不透他,故而心冷乃至胆寒,无比的惧怕转为难以抑制的怒火,他声调拔高了几度,尖着声忽然大声道:「霍大人,贼子正作威作福,辱我大秦朝纲,你身为大秦栋梁之臣,难道要继续坐视不理么?」
方文辉心中大惊!
这位久在军中调动军需给养的大将见多识广,朝中异像他并非一无所觉。可他一样摸不透个中深意,只是被一股无形之力推着向前走,似在暗中被胁迫的感觉让他颇为不爽。隐隐然他也觉得其中的不妥之处,可几度思量,眼下一切以侄儿登基为重,万事俱可容后再议。
霍永宁的作为自然引起方文辉的警惕,可对付如今势大的霍永宁绝非一朝一夕,眼下更不是与他起冲突的时机。梁俊贤说话时尖利的语调,还有步步紧逼的话语,极易触怒霍永宁,在登基之前带来不可估量的变数。
「殿下,贼子猖狂,霍大人此前英雄擒贼,如今亦深受其害,并非坐视不理。
将贼党斩草除根,非霍大人一人之事,满朝文武,俱应担其责!」方文辉赶忙出班启奏道:「贼子忽然出现在宫中,内里隐情恐怕不小,当朝重臣俱在宫中需得先保万无一失。至于剿灭贼党一事,向大将军已在覆灭贼党老巢,从此之后贼党如无根浮萍,要灭不难。若无妥善之法,臣以为今日倒不必急于一时。殿下真龙之躯,何须与几名贼子怄气。」
舅舅话中不无提点之意,梁俊贤猛然醒悟,暗自懊恼方才的一番冲动言辞。
可话已出口,为人君者岂可出尔反尔?他斟酌道:「方大将军所言也有道理……
哎,孤只是念先皇一世豪杰,即使强燕犯界也不曾半点退缩。如今孤却要对着几名贼子忍让……任其在宫中兴风作浪,孤心难安。」
「呵呵,殿下不必心焦,臣并非怕了几名贼子。」霍永宁硬着头皮出班,心下却是连连叫苦。
扳倒昆仑一系之后,他接连几昼夜不曾合眼。此后也只是在倦之已极了才合一合眼稍作歇息。宁家与暗香零落残留的骨干从此要浮出水面,需要做的事情远比想象的还要多。以霍永宁之能,也险些累垮了自己。远在凉州的祝雅瞳与吴征,他一时实在无暇顾及。——人力有时而穷,霍永宁当下显然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后宫失火于他而言全算不上事,天牢失火虽有疑虑,探查之后找不着线索,也只能暂且作罢。想不到的是,吴征与祝雅瞳居然毫发无伤的出现在成都城!
燕国高手尽出,他二人就算侥幸苟全一条性命,定然也要受极重的伤,少说休养个大半年才能恢复如初。哪曾想这二人清早出现在霍府几乎闹了个底朝天,现下又神出鬼没一样现身皇城。
连霍永宁也不得不承认,吴征这一回的时机,手段,无一不是妙到毫巅,每一下都打在自己的七寸上,算不上致命,却难受无比。
譬如现下,霍永宁深知自己刻意显得高深莫测是多么地无奈。向无极不在京城,豹羽鵟不能出现,要对付飞在空中的祝雅瞳,霍永宁忽然丧失了勇气与决心。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经历事情之前,任你才华盖世,也无法体会流传千古的谚语,所蕴含的大道之理。霍永宁自感在凉州之时,一切未有定论尚且勇猛精进,如履薄冰而义无反顾。时光不过多久,踌躇满志的霍永宁已察觉自己正萌生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之执念。
可是梁俊贤的激愤之言逼得他无路可退。霍永宁心中虽对梁俊贤连连咒骂,现下也不愿撕破面皮,更不能露出丝毫的惊慌!
全局已被握于手中,梁家的皇朝翻掌可灭,岂可让已被压服,战战兢兢唯恐步胡浩后尘的大臣们滋生起反抗的念头来?
「哦?霍大人有良策?」梁俊贤借着霍永宁的不卑不亢,顺势下了个台阶,喜形于色地握住霍永宁抱拳的双手道:「孤知晓霍大人为诸大臣安全计,可贼子大闹皇城,有辱国体,务必竭力反制才是!」
「殿下所言极是。」霍永宁再度露出个莫测高深的笑容道:「贼子武功高强,让他们浑进皇城,羽林军虽兵精将广,保皇城无虞,拿高来高走的贼子却没有办法。臣请旨,调羽林军徐坚,蓝宜春,尹东,巩双鹰,再请中常侍屠大人与臣一同前往,惊走贼党。待大臣们安全无忧之时,臣再想方设法捉拿!」
梁俊贤心中一沉,霍永宁与屠冲已是皇城里武功最强的两人,居然还只是【
惊走贼党】。另外三名羽林军却让他心中一跳,正是霍永宁前不久安排进来的人手,据说身怀不凡的艺业。霍永宁急急忙忙地亮了出来,不知是何道理。
这一回梁俊贤学的乖了,不动声色道:「如此甚好,来人,速去请屠公公!」
可他心起涟漪时目光,面容的种种变化怎逃得掉霍永宁的眼睛?情知自己安插的手下已被人留上了心,也在意料之中,霍永宁微微一笑,当众脱去宽大的官袍,换上动武时的武服来。
朝臣中响起窃窃声。此前朝中争夺激烈,霍永宁最让人忌惮的,便是一身十二品修为的武功。正因如此,他与向无极联手,掌控了迭云鹤留下的兵马之后,才显势不可挡。可毕竟没人亲眼见过他出手,江湖传言,这位孤臣是得了先帝的看顾,硬生生以灵药堆出一个十二品的修为,真实能为比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绝顶高手要差上许多。现下他要亲自出手对付贼党,固有骑虎难下的缘由,想来也是要借此机会再立一回威!
「本官请诸位同僚同去,扬大秦天威!」霍永宁装备停当,抬手招呼朝臣。
朝臣心中一凛,他们大多不通武功,呼啦啦地涌去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个个都是高手们手下的鱼肉。若是被捉住了,岂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霍永宁的目光一一扫过朝臣,温和中暗含机锋,有见机得快的走向殿门,不愿的左右踌躇,还有些不是偷瞄着梁俊贤,都被他记在脑中,悠然又放肆道:
「诸位同僚莫要担忧,本官在此,与羽林卫可保诸君安然无恙。」
景幽宫一带交兵连连,天和殿里亦是暗藏机锋,梁俊贤努力克制着怒火,沉声道:「孤正欲亲眼见霍大人捉拿贼子,诸位大臣请随孤来!堂堂大秦栋梁,岂惧宵小。」
霍永宁这才回身向梁俊贤施礼,微微一笑道:「殿下壮哉,臣誓死护大秦国威。」在朝堂上他可谓赚足了威风与颜面,更让朝臣们的惧意深了一层。可霍永宁心中却是苦得难以言喻,现下绝不是与梁俊贤起冲突的时候,可又不能让朝臣们生起异样的念头,两权相害取其轻,如此作威作福也是无奈之举。
景幽宫处一带殿宇已烧成燎原之势,不久之后又将是一片白地。吴征在火光中踩着大雕冲天而起,手中提着的一人离地已高,只需吴征一松手便会摔成一团肉饼,吓得面如土色哇哇大叫。
「你是皮良朋,皮公公。」吴征冷冷地道。这名太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未交恶,今日碰上也是躲不过去。
「是……是……你……你……吴征,咱们无冤无仇……」
「嗯,无冤无仇,还得过你一回款待。」吴征心中挣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双手已沾满了血污,人命已不知杀了多少条,可还从来没有无缘无故杀伤一人。
死在他手上的有燕国将士,有暗香零落贼党,有该死的泼皮无赖。像皮良朋这样无冤无仇的,让他一时晃神。
「你还记得……」皮良朋惊慌之中也有些许黯然,更生起求生的期望,情急智生道:「我没有害过你,今日也只是奉旨办事。冤有头债有主,吴大人,你又何苦为难杂家……」
「嗯……」吴征轻轻应了一声,让皮良朋心中大喜,又听吴征悠悠道:「你没有害过我,可我还是不能放过你。」
宝剑横颈划过,激起一颗人头,鲜血飞溅。一分为二的尸身从空中纸鸢般掉落,破麻袋一般软趴趴地掉在地上。吴征伸手一抹宝剑上的血迹,黯然道:「只因从今日起,整个大秦都是我的敌国了……既有冲突,焉能不杀。」
此刻祝雅瞳与陆菲嫣也暂时收了手,驾着鸟儿高飞而起在空中悬停在吴征身边。只听吴征举着宝剑自嘲一笑道:「幸亏,幸亏当年给它取名叫昆吾,若是叫秦吾,可就难堪得很了……」
「有趣。」祝雅瞳也不由一乐,扬了扬下颌道:「正主儿来了,小心些。」
羽林卫略显慌乱与杂乱的攻势骤停,大秦皇室驯养的狮头鹰一队队飞起,足有百余之多,看来已是倾巢而出。百余只大鸟张开丈余的羽翼,颇有铺天盖地之势。
「宁永祸,你来了。」吴征目光始终牢牢锁定一人,道:「想不到我还活得好好的吧?」
「不能依先帝旨意将你斩首示众,本官正自惶恐不已,有负圣恩。你居然还敢自投罗网,本官今日要奉旨将你擒拿,以报圣恩。」霍永宁装作浑不在意宁永祸三字,说得义正词严。只是被旁人听在耳里,一者喊宁永祸,一者便应答上去,实在有些滑稽。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说的可不就是你这种人了?暗香零落贼首贼喊捉贼,可怜有人吓了眼,不仅误信贼子,陷害忠良,还养虎为患,这座大好的江山过不了多久便要拱手让人。」吴征向梁俊贤怒目而视。即使相隔甚远,梁俊贤又被羽林卫团团护住,两人目光一碰,梁俊贤依然胆寒。
「满口污蔑之言,你一个燕国皇子,藏身大秦是何居心?还要人来说么?」
「哈哈,你一个临朝遗党,藏身大秦又是何居心?要我来说一说吗?」
「不必,那是不必了。」霍永宁亦乘上狮头鹰,颇有在空中领袖群伦的架势,轻声道:「可怜昆仑忠义百年,尽丧你吴征之手,你吴征不仅是大秦罪人,更是昆仑的千古罪人,你还不乖乖授首,以赎身上的罪过么?」
他越说语调越是奇异,隐含诱人堕落深渊的魔力。与此同时,一缕弦音响起,似随着霍永宁的语声,凄凄惶惶,惨惨淡淡,钻入吴祝陆三人耳内。
祝雅瞳惊觉不妥,一声娇斥,声震寰宇,可惜戛然而止。两只狮头鹰猛冲而出,两人四掌齐出,带着庞然沛莫可御的压力,让祝雅瞳也不得不一提皇夜枭暂避锋芒。
「屠公公。」吴征紧随祝雅瞳高喊一声,只觉那一股弦音入耳,不仅心绪大受震荡,心间升起哀伤之意,更头疼欲裂,呼吸艰难。情知个中古怪,忙回望陆菲嫣。
吴征相识的人之中,以陆菲嫣与冷月玦最为精通音律,这一望之下,只见陆菲嫣面色惨白如纸。果然那一缕古怪的弦音对她影响也最深。
不曾防备来敌中也有精通音律的高手,猝然遇袭,陆菲嫣心中悲不可抑,额头上瞬间香汗淋漓,唇角边也沁出一道血丝来。
「师姑。」吴征大急,运足了内力一喝,想将陆菲嫣震醒过来。
陆菲嫣摇了摇头,银牙紧咬,娇喘连连道:「我来对付此人,你们小心!」
吴征松了口气,陆菲嫣功力越发精深,即使被偷袭带伤,心神震荡,依然紧守一缕神智不灭。她从扑天雕颈下的包裹中取出一面小琴。原本只是不时之需,不想真有这等高手,此前的准备便派上了用场。
剑光闪烁,在骄阳映照之下祝雅瞳手中如掌七彩豪光,剑势来去无踪。屠冲看得暗暗心惊,舞开手中梅华刀,看准了剑光稳稳架住。旋即梅花刀一翻一压,另一边霍永宁的长剑像是毒龙吐信,正分刺祝雅瞳上中下三路。两名十二品高手联手,即使此前从未演练,凭着高绝的眼光也是一望而知,配合起来环环相扣,攻势络绎不绝。
屠冲压制祝雅瞳的长剑,正待反斩她手腕,与霍永宁左右夹攻,心中警兆忽生。眼角的余光里只见祝雅瞳的宝剑凭空长了两寸,现出片雾蒙蒙的锐芒来。屠冲大惊失色,百忙之中一个翻滚,径自从狮头鹰身上跌了下去。
他一来年事已高,二来长久侍奉梁兴翰,本就不精于驾驭大鸟。空中相争本就打了个折扣,交手数招来看,祝雅瞳的武功也在屠冲之上。这一下被祝雅瞳卖了个破绽打落地面,似是扭伤了脚踝,一时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霍永宁心中大骂一句老贼!屠冲就算逊于自己,同为十二品高手何至于如此不济?分明有装模作样的意思在内。可当下无暇他顾,祝雅瞳赶跑了屠冲,皇夜枭一个飞扑趋近,长剑上肆无忌惮的展出剑芒,朝霍永宁劈下!
这一剑义无反顾,不杀霍永宁,便斩狮头鹰。桃花山一战,她的佩剑鎏虹已失,如今使的长剑虽锋锐,远称不上名兵。可一剑斩出,霍永宁依然升起势不可挡之感。他足下娴熟地一踩鸟儿,横过剑身,以剑面迎向祝雅瞳的剑刃。
只听叮当脆响,余震的嗡嗡声更是震耳欲聋,令人鼓膜欲裂。霍永宁驾着鸟儿急退避走之间,祝雅瞳娇声长笑道:「原来上一回与我交手的不是你,是向无
极!啊,是了,是了。你在朝中享尽人间富贵,见多识广,性子自然也沉稳。向无极枯坐深山韬光养晦,便要寂寞难耐得多。他再怎么有能耐,长时间避世而居,难免为人轻佻浮华。虽身负要事不敢唐突,有事没事儿便爱口花花讨些嘴上便宜。
你明知他的毛病,又管教不得,也不好压抑太过,只能尽量学他的毛病,可惜当朝一品,欲要颠覆天下尽复前朝的能人,学些下流之事哪里学得来?不像,不像……」
「满嘴胡言乱语。」霍永宁厉声断喝,骤然回身一轮凌厉的抢攻,不容祝雅瞳再说下去。
「别的本事他不如你,可要论武功,你就不如刻苦修行的向无极!差得可不少啦……我只可惜两件事,第一,没能早些分辨出你与向无极的不同;第二,桃花山你只敢望风而逃,而那一夜过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武功有多强。」祝雅瞳似叹息,似遗憾,又嘲弄地笑道:「不亲身来与我对敌一场,永远不能想象我有多么强,对不对?」
霍永宁一轮刺出八剑,几乎不分先后地来到她面前,祝雅瞳一轮也是八剑,条理清晰,前后分明。叮叮当当八声大响,剑光同归于虚无,而霍永宁的宝剑已被祝雅瞳以剑锷与剑身牢牢锁定。霍永宁连连催动内力强夺,宝剑却纹丝不动。
祝雅瞳的娇颜上泛起红晕,力压霍永宁一轮狂风暴雨的内力之后,她松了口气,终于又能开口吐声。却不是向霍永宁,而是向梁俊贤,道:「皇帝可要下一道旨意,让本夫人与宁永祸决斗,不死不休?」
梁俊贤巴不得能下这一道旨意,可他也知道现下就算立旨也做不得数,咬牙骂道:「妖妇,你已被团团围困,还不束手就擒?」
语声刚出,祝雅瞳娇叱一声,内力反吐震开霍永宁,又在皇夜枭上凌空高跃,连连旋身。阳光下,似有细小的光芒正在她周身泼雨一样不断弹射而出。
祝雅瞳内力充沛,暗器被她反震而出,不仅周围的羽林卫中不少受了伤,连远远观望的臣子们也有几人误中流矢。
羽林卫中终于又现出两条人影,梁俊贤手搭凉棚看得真切,正是徐坚与尹东。
而蓝宜春正与吴征战得激烈,一时分不清胜负。陆菲嫣盘膝坐在扑天雕上,颤巍巍地弹动琴弦,嘴角边的血丝痕迹未干,又涌出一小口来。
料不到这三人的本领高强如此,梁俊贤原本惴惴不安,一看陆菲嫣的模样才安下心来。祝雅瞳非是今日可擒,能拦住她已属难能。吴征的武功突飞猛进,原本他是三人之中最弱,偏生这一场空战,大内高手中可堪匹敌本就不多,惯于骑乘大鸟的就更少,蓝宜春大体是不输吴征的,想要拿下恐怕也难。
唯一的胜势便在陆菲嫣处。听闻音律一道十分神奇,世间不断有高明的曲子几可掌控心神,尤以精通音律者为甚。陆菲嫣一上来就着了道儿,祝雅瞳与吴征也无暇他顾,看她艰难抵抗的模样,原本就大大地落在下风。何况怀中小琴想是比拼之时心神剧震,一个不慎使力过度,琴弦中断了一根,七弦只剩六弦,更显左支右拙,狼狈不堪。
巩双鹰隐在羽林卫里,嘈杂中难以辨明所在,加之有高手护卫,便是祝雅瞳将他找了出来,也不能一鼓而擒。梁俊贤更知巩双鹰弹奏的是一面古瑟!
相比现下常用的小瑟十五弦,大瑟二十五弦,古瑟之弦多达五十根,在音色的丰富上全然盖过了陆菲嫣的小琴,何况还断了一根?梁俊贤心中暗道:吴征为人重情,这三人想必都是如此,只需拿下一人,另两人必不肯独自离去!只消留他们下来,以车轮战也耗死了他们!
梁俊贤与霍永宁倒是想到了一块儿去。霍永宁也知道自己多半不是祝雅瞳的对手,而祝雅瞳对吴征的疼爱,他在长安时便看得真切,想在祝雅瞳眼皮子底下擒拿吴征,和直接拿下祝雅瞳的难度也没甚差别。从一开始他选定的目标就不是祝雅瞳与吴征,而是陆菲嫣。故而以音律伤陆菲嫣,拖住祝雅瞳,对吴征明面上抱以放任自流,实则暗藏杀机于陆菲嫣身上。
陆菲嫣脑中忽而如黄钟大吕嗡鸣震魂,时而又如愁云惨雾百鬼日哭,一缕诡异的乐声化作古怪的人言,始终在脑中萦绕:「昆仑亡于尔等之手,尔等俱是罪人。尔等纵然自戕赎罪,难消罪业之万一。身入地府,亦受审判,既入地府,则受审判!」
靡靡之音,亦作冥冥之音。魔音之中,陆菲嫣如堕地府,四周俱是昆仑派昔日的同门,如今浑身披血,双目泛白,在她耳边哭号,责怪……陆菲嫣勉力弹拨着小琴,紧守一份本心不乱。
吴征在陆菲嫣身边盘旋守护,他甚至不敢去惊动陆菲嫣,只怕她走火入魔。
今日空战的决策如此正确,高手在空中相争,其余的羽林卫插不上手。祝雅瞳安如泰山,羽林卫不敢再随意放出暗器,利箭更是无功,吴征只需敌住蓝宜春,剩下的便只能企盼陆菲嫣快些回过神来!
陆菲嫣不仅察觉不到周围的危机,连自身已身处险境似也一无所觉。青葱玉指弹拨琴弦时断时续,不成音调。连螓首也耷拉低垂着,若不是两行清泪不住在眼角涌出,实令人怀疑是不是被饱满的胸乳托住了才不曾彻底掉下来。
时断时续的琴音每发出一声,都让凄厉的瑟声停顿一记,只是顿点越来越短,弹奏也是越发地流畅,预示着陆菲嫣抵抗之能越来越弱。
「祝家主还不想带陆仙子走?」霍永宁得两名高手相助,不再落于下风。见眼下大局已稳,他不愿横生事端,颇有息事宁人的想法。昆仑已灭亡,祝家已覆没,这一干人对自己全无更多的价值,待吴征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更是再无立锥之地,犯不着在此与他们力拼生死。
「我不通音律,不过也知此刻走不得。陆仙子若是自行醒不过来,强行离去恐有大损,变成个疯婆子也不奇怪。」霍永宁施以传音入密,祝雅瞳却是大大方方,以娇柔婉转的好听声调说了出来:「怎么,宁永祸,迫不及待想诓我们走,是舍不得自己的身家呢?还是怕了?」
霍永宁脸上微窘,他今日的面子可是被扫得透了,一时也顾不了太多,清了清嗓子道:「妖妇胡言乱语……今日……」
他开口之际,祝雅瞳长剑横扫逼开徐坚与尹东,一抖手腕,剑光像一张渔网朝着霍永宁兜头罩下。他们三战祝雅瞳,本就以霍永宁为主,徐坚与尹东在一旁策应。面对祝雅瞳这等杀招,两人毫无办法,只得由霍永宁独自应付。霍永宁武功逊了半筹,招架起来应接不暇,说话不免断断续续。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霍永宁气得睚眦欲裂,从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将这干人等玩弄于鼓掌之间,几时受过这等窝囊气?不由怒气填膺道:「与本官拿下陆……」
劲风扑面,祝雅瞳忽然跃离皇夜枭,一双腴润有力的美腿交剪落下。她出招凌厉至极,仿佛可生生剪断一块巨石,偏生姿态又优雅至极,仿佛一位凭虚御风的魔女,正跳着飘飘若仙的舞蹈。
魔劫昙步!
双腿连环,霍永宁压力如山左支右拙,反观祝雅瞳即使没了鸟儿为托,依然像插上了一对翅膀,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旋身,翻转,腾挪,招招不离霍永宁,逼得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贼子,一个人躲在暗地里多了,就变得像老鼠一样胆小,怕死。而一个人若是阴损的事儿做得多了,还次次都得手,不免就自命不凡!我早说过,不唤来豹羽鵟,你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你实在太小看他们了!」祝雅瞳衣袖飞舞,身周如起了一团光影。清光炸裂过后,霍永宁足下的狮头鹰已是承受不住巨力一命呜呼。
十分狼狈地跃至尹东的大鸟背上,只见祝雅瞳已落在皇夜枭身上急速盘旋,而吴征高高举起一手,竖起的三根手指正巧蜷起了一根。
「三?二?」霍永宁心中一跳,虽瞬间明了其意,忽觉有些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陆菲嫣忽然睁开了眼眸,偏头向着东北方,视线似穿过重重人群,锁定在一人身上,轻声道:「终于找到你了……」
她眼角犹有泪痕,面上哀戚之色分毫不减,娇怯之媚态我见犹怜。而凄厉的瑟音大作,沉在陆菲嫣脚下,不住扯着她想将她拖入其内的深渊像风暴中的大海,怒涛排空,沸腾般高涨。似已迫不及待,要一口将陆菲嫣吞没。
陆菲嫣眼角泪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掉落,凄厉的瑟音极是触动她心弦,搅得她的心湖里愁云惨雾。惨死的同门更是勾起她无限哀思。可是不住高涨的深渊却再不能将她扯落半点,也不能吞没半点,看着弱小无助的陆菲嫣,却似足下踏着兰舟,任你怒海翻波,始终安稳地踏在风口浪尖,巍然不动。
「居然有这等平和的心境?」霍永宁吃了一惊。
陆菲嫣此时的心态之稳,之安定,几入禅机,万物有我,我即万物。她再次弹拨起小琴,此前虚弱的琴音现下仍不大声,却颇有英华内敛,余韵无尽之像。
让霍永宁庆幸的,仅是小琴此前断了一弦,现下音声难以圆融自如。
能否擒拿三人,成败在此一举!
与此同时,吴征又蜷缩一根手指。祝雅瞳如得号令,盘旋升空立停,居于所有人之上,高高俯瞰下方。每一个羽林卫都觉被一只雌虎嗜血的目光盯死,谁敢擅动,必然引来雌虎必死的一扑!
杀你的人,再抢你的坐骑。天空实在难以束缚这样一位高手。
陆菲嫣睁目,泪眼涟涟,玉掌一按,琴音立止!她仍然盘坐在扑天雕背上,娇躯只因哀伤而微微颤抖,不敢擅动。即至此时此刻,瑟音依然大占上风,陆菲嫣仍是危机重重。
她右手一扣琴弦,拈起迸开的那一根拉紧,绕过琴尾扣好。左手大幅度地一记弹拨,七弦齐颤,奏出一段清雅自然,又有无限思念,无限旖旎的流水之音来。
这一声几让在场所有人心中大跳,眼饧耳热,堪称一声媚音!
巩双鹰猝然受此一击,再也藏不住在人群里跳将出来,扯落一头乱发,将长达一丈的大瑟着地放稳,双手疯魔一般在弦上弹拨,大吼道:「入我地狱之门,有进无回!速来,速来!」
他状若癫狂,披头散发地手舞足蹈,瑟音更是刺耳难听,令人焦躁欲狂。
陆菲嫣轻声道:「你先前欺我断了一弦,现又欺我不能双手弹奏么?」
此时此刻,吴征仅剩的一指落下,单手成拳!祝雅瞳从高空驾着皇夜枭俯冲而下,双手连挥,向四面八方洒出密如暴雨般的暗器。
只见陆菲嫣将小琴竖起于怀中,如抱琵琶,以贝齿咬着断了的琴弦。小琴奏出穿透云霄的旖旎媚音,行云流水毫无阻滞。而那一双玉手在琴弦上左勾右弹,宛若一对穿花蝴蝶,美观至极……
媚音勾魂。巩双鹰睚眦俱裂,抱着头着地打滚,乱扯自己的头发,不一时便斑斑秃秃……
吴征,祝雅瞳,陆菲嫣三人冲天而起,只留下陆菲嫣凄婉又有无限遐思的语声袅袅:「昆仑之殇,亦是大秦之殇。斯人已故,只悔昔日不知珍惜,不悔相识一场,更不悔投身昆仑……」
云端之中,陆菲嫣凝视吴征道:「若不是在长安城为这首诗谱过曲,今日怕没那么轻易应付得了这曲萧瑟魔音。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旧事在心,酸楚中以泛起甜蜜,陆菲嫣微微一笑道:「往事终有了断,又何须回头看?」
「嗯……从今日起,大秦与我们,便是敌国了……」
第六章 浮生锋雨 难言命数
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凉州地名的由来固因气候,也因这片土地一望无际的苍凉高远。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时,很难不心胸辽阔起来。
五千名军士列成的长长军伍,巨龙般顺着官道蜿蜒前行。地势平整而广阔的凉州几无遮挡,军伍一望无遗,橙黄的【秦】,天青的【韩】两色大旗,在旷野夹杂着沙尘的信风中时卷时舒,猎猎飞舞。
「咳咳……」顾盼被吸进口的尘土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来凉州时随着吴征一路荣光,出入皆有豪华又舒适的车驾。如今的【归途】却满面烟尘,前途未卜。
自离开会盟之地起,先锋军一路疾行,抵达下卞关外也用了半月。
燕秦之战时李路长镇守下卞关,数次挺过了极大的危机,其中韩氏三兄妹功不可没。此后李路长升迁回京接替后将军一职,如今镇守关隘的是镇东将军罗阳辉。
京城里的境况吴征抵达之后一日数报,韩归雁已尽皆了然于胸。吴征,祝雅瞳与陆菲嫣在皇城腹地大闹了一场,让成都流言纷纷。梁俊贤更有些气急败坏地匆匆登基继位,登基前后又借故杀了五名大臣,以严刑苛责强行压下【来路不正】的传言。
这一切让大秦政局虽没了异议,却明显让朝堂之上噤若寒蝉更加压抑,民间则人心不稳。梁俊贤内忧外患正焦头烂额,可成都城大局已定,其势不能改。无论如何,梁俊贤已高坐龙椅,玉玺在手。
吴征无力阻止这一切,如今他能做的便是尽力截断京城与凉州的联系,助力韩克军护佑梁玉宇南归。皇家天使,八百里加急,一切明面上的【皇恩浩荡】,无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吴征一个不留,尽皆半道截杀。这事梁俊贤此前就伙同霍永宁干过,搞得凉州如一座四面封闭的铁罐子,孤悬于外。如今吴征带着残存的祝家高手们又干一回,传旨这一美差几乎成了无常鬼手中的索命链。
「大师兄不让圣旨传到凉州来,咱们打得旗号能顺利入关吧?」顾盼心头惴惴,兹事体大,即使对吴征向来有着莫名的信任,此刻也不禁犹疑起来。
大军从一日前便放慢了前进的脚步,虽风尘仆仆,却尽显威仪。此刻下卞关远眺可见,一马当先的韩归雁更是约束众军,缓缓前行。韩克军的传檄早早送进了下卞关,却久久不见有回音,仿佛石沉大海。正因如此,见识最少的顾盼才方寸大乱。
「看起来是如此,不过为这么多人身家性命计,我是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运道上的。」韩归雁瞥了她一眼,有些无奈道:「他虽有能耐,怎抵得了涓涓细流,无孔不入。」
成都里发生的事情已有不少时日,早先还控得住。时日一长,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各家当都风闻了信息,也早就做了决断。奚半楼也是得了消息之后,知晓凉州之地已事不可为,立时嘱咐林锦儿急速调遣亲信军马汇合韩克军,这才回了成都。他主政凉州之时虽手掌重权,为免引得朝中猜忌向来用人唯贤,心腹并不算多。
譬如三关要地驻守的都是朝中大将,可算不上昆仑一支的铁杆嫡系。韩归雁一路至此便放慢了行程,大军在她的指挥下颇显有条不紊,一切尽在掌控。
「韩老侯爷……您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啊……」若是立于关前仰望整座关隘,下卞关几若高耸入云。立于雄关之上,两边关门的视野一览无余。罗阳辉自是远远地便望见这支棘手的兵马。
依他所掌握韩归雁的脚程,三日之前她就当领军抵达下卞关。不想韩归雁也在这关键的节点上忽然改变,行程极缓,不紧不慢。怪异的是,韩克军统领的大军依然保持相同的速度,导致前后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您不会是要强攻下卞关吧?」罗阳辉苦笑着自言自语,说出一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来。
对韩克军,罗阳辉是又敬佩,又恐惧。他跟随过这位大将出征沙场,深知他用兵的恐怖!若韩克军是燕军大将要进犯下卞关,罗阳辉并不害怕。他也打了一辈子的仗,身具高位,守卫关隘本就是家常便饭。难的是如今韩克军要护佑太子进京。他罗阳辉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向太子下手!
皇家内部的事,自有皇家自行解决。罗阳辉要做的,便是接替韩克军,【护佑】太子回京城。他手中虽掌兵权,却不是内臣,只是外将。梁玉宇从下卞关前过,火已经烧到了身上,躲是躲不过去的,若是紧缩在下卞关里不出,也不放行,最终无论谁当了皇帝,自己都没好果子吃。
韩克军一把就抓住了罗阳辉的死穴!平平无奇的行军,只是几个速度的变化便让罗阳辉摸不着头脑,韩克军即使已是风烛残年,临机应变之能仍远在这些守关名将之上。
都是战场上的行家。罗阳辉一上手便被摆在了一个最为难受的位置,一时举棋不定。
离下卞关目力可及,韩归雁摆手止住前军,下达了安营扎寨的命令。法度严谨的营寨被迅速立起,防止冲锋的鹿角摆放在营外。看着天色已晚,这一支军马似有先过了黑夜,养精蓄锐,待天明再做打算的意图。而在关前不远处扎寨,对罗阳辉的不信任也直接摆在明面上!
「韩姐姐,他们会不会突袭?」
在傍晚时分便点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将军营照出几处亮堂。若是目力够远,足以将篝火旁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军营中央的主将营帐旁,三名女子席地而坐。
也只能看见这三名女子,余者都被隐藏在火光不能及的黑暗中。
「罗阳辉这人一贯谨慎,他是守关之将,未思胜,先虑败。现下他也左右为难,若是引军攻打,他怕梁玉宇就藏在军中。到时以太子殿下的身份,一道军令便直接剥夺了他的兵权,任人宰割。若是静观其变,夜色里他看不清虚实,更易举棋不定。咱们故布疑阵,这人么,至少上半夜营里安稳得很,正好养精蓄锐。」
韩归雁面容沉静凝肃,衣甲不解,唯将头盔摆在身旁,披散下一头长发。在火光旁她额角沁出一片汗珠,英气勃勃之中透出一抹妩媚。
冷月玦寻得了答案便不再多言。顾盼凝视韩归雁似比火光更加耀眼,更加不可逼视的气度与美貌,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气呼呼道:「点着冲天的火光,真能让人看不清虚实么?」
韩归雁闻言一笑,颇有几分傲然,随手向着下卞关反向一指,缓缓道:「你看得清周围,只因你离得近。下卞关离我们有三十里地,你往这边去三十里,若还能看清营帐,我倒要怀疑你的功力是不是已臻十二品了。」顿了一顿,又道:
「而且你知不知道?这里火光越亮,想看清周围火光照耀不及之处就越难!不信,你也可以试试。」
顾盼闻言颇觉气馁。凉州一行人里,的确以她的本事最为低弱。不仅仅是修为,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比人差上一截。从前她看不起韩归雁,觉得她是个名声败坏的破鞋,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不想这一行她在军中的英姿已深深刻在自己脑海。无论对她有再多的成见,都已在内心深处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山来到吴府之后,吴征虽没冷落了她,可什么事都不让她碰。其中固有疼爱,究其根本,还是自己的本领太过低微,真要参与了哪个事情多半要帮倒忙。
韩归雁这一路嘴上不饶人,却是字字珠玑,自己能明了当前的形势危急,全靠她的【责骂】。顾盼大为不服又难以辩驳,心中气苦,倔强道:「他不敢来,咱们就这里干等么?」
「我没说他不敢来。我只说上半夜或能安稳,下半夜么,可就说不准了。」
韩归雁无悲无喜,侃侃而谈道:「我也是守城之将,我若是他,苦熬半夜绝不是办法,怎么也得找个托辞,前来探一探虚实。前半夜正好做足了准备,后半夜便有诸多应对之方,已是十拿九稳!待探明了咱们不过是虚张声势,再几番逼迫,这就名正言顺地动兵将咱们拿下了。」
「啊?」顾盼吃了一惊,这番推断她判断不出是否有理,但是韩归雁她是信服的,顺着脉络一摸,骇然道:「莫非……莫非韩帅要我们前军变后军,阻挡罗阳辉的追兵?」
「阻挡追兵?哈……」韩归雁失声而笑,只是殊无笑意,她薄皮响鼓般清亮的声音里,竟有几分悲凉地嘶声道:「这里是凉州!凉州铁骑名震天下,与燕国骑军经年大战,不分胜负。你以为下卞关的精兵都是酒囊饭袋么?咱们这一支各路人马临时凑成的杂牌军,士气低落,操练不足。你不会以为咱们有资格与凉州铁骑一较高下吧?阻击罗阳辉?咱们配么?」
顾盼被问得瞠目结舌。这支军伍里有韩家养的精锐私兵血衣寒,虽数量不多,却都是百战老兵,顾盼一直以为韩归雁统领的先锋军虽是临时搭建,也是天下最精锐的军伍。不想韩归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从头到尾,这支先锋军都是一支装腔作势的疑兵!这样一支兵马,居然敢在凉州精锐的注视中兵临城下,旁的不说,光是主将这一份胆量都是包天的大。
「那……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顾盼六神无主,当真是慌了神。
「你先莫要慌。」韩归雁拍了拍顾盼的肩膀,低声道:「凉州一望无垠,若想做什么事只能趁夜。这些营帐等等都是累赘,到了这里全部弃了不要,轻车简从,逃往山里才是正道。至于这里的火光熊熊,辎重之物,连同京城来的士兵,都送给罗阳辉去吧。」
顾盼恍然大悟,难怪要点起引人注目的火光。这些障眼法,就算罗阳辉知晓是计,也难以无视。而在火光边缘的黑暗之中,韩家的私兵已在悄悄分批撤离。
韩克军统领的后军定然也是如此!只消进了山,山谷密林里韩家的血衣寒便能发挥以一敌十的本领!只是阻击罗阳辉的追兵,又该由谁来做?
韩归雁见顾盼愣神,蹙了蹙锋眉,终究又拍拍她的肩膀,半是教训,半是宽慰道:「吴郎一向宠溺你,舍不得你吃一点点苦,从前这没什么。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今后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吴府上下都会很难很难。我没有瞧不起你,为了吴郎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我拜托你,无论如何,你快快长大吧。」
夜半三更,三女似都倦极了睡下,篝火前已看不见人。巡夜的军士们来回不停,在火光的照耀下影影绰绰。直到远处马蹄声起,探马来报下卞关守将,镇东将军罗阳辉来访,军士门才慌乱起来。
「让罗将军就地等候,不可惊扰了殿下!全军戒备!」守营官早早得了将令,这罗阳辉心怀不轨,必须死死地将他拒于营外。
只是罗阳辉也是有备而来,身后跟着的轻骑足有两千,长枪指天如林,月光下枪尖闪着森森寒光。先锋军兵马不多,又是夜半,面临凉州铁骑,守营官心头惴惴不安低声吩咐道:「来者不善,速去报以韩将军!」
「罗将军止步!」守营官汗流浃背,幸好夜色深重看不清:「殿下已然安歇,请罗将军明日再来。」
「嗯?」罗阳辉冷哼一声,似强压着怒火道:「本将前来迎迓太子殿下,尔等安敢擅自阻拦?韩将军呢?」
「韩将军也已安歇!」守营官状着胆子道。
「韩将军好大的架子,这么说来,夜间你要替韩将军做主了?」
「将令不敢有违。」
「殿下是歇息了,还是你们拦着不让见?好,本将不敢冲撞殿下车驾,你去让韩将军出来。」
「罗将军是什么意思?」守营官面色丕变,眼见罗阳辉蠢蠢欲动,不由声色俱厉道:「哼,我还想问问罗将军迟不来早不来,偏偏深夜来访,是何居心?」
两边起了争执,罗阳辉虽有疑虑,一时也不敢擅闯。正争执不下,前去向韩归雁通报的传令兵急匆匆返回,在守营官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守营官忍不住大吃一惊,呼出声来!
罗阳辉心中一跳,哗啦下马走近,一把揪住守营官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你给本将从实招来,否则你吃罪不起!」
「韩……韩……韩将军不见了……」守营官知道纸包不住火,六神无主。
「混蛋!」罗阳辉一把甩开守营官冲进营地搜寻了一遍,咬牙切齿道:「中计了!快,快去增援关山小道!」
三匹雄健的马儿啼声隆隆,离了营地十里远之后,韩归雁,冷月玦,顾盼才放蹄飞奔,向关山小道赶去。当年狄俊彦从这里越过下卞关突袭亭城,险些让整个凉州沦陷,此后关山上便有了秦军布防。
越过关山,便能经亭城进入川中,于梁玉宇而言,一如龙回大海,虎归山林,对大秦国而言,他依然强大的号召力!正统的储君回到西川,即使梁俊贤已登了帝位,他仍能团结起一大批等他归来的达官贵族,积聚分庭抗礼的实力!
韩克军的战场,从一开始就定在关山。只有这里,才有取胜的可能,此前的故布疑阵,全是为了这一战!关山不易渡,前有堵截于羊肠小道,几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有追兵,罗阳辉不会被骗太多时候,西凉铁骑会像风卷残云一样掩杀而至,彻底堵死一切退路。
值得庆幸的是,涉及皇位之事,人人心怀的鬼胎都不敢宣之于口,罗阳辉与关山守将之间未能连成一气。且关山更多只是个哨探之所,不曾屯集重兵。只需阻住追兵,关山小道里拼力死战,或有一线生机!
三骑飞奔,不一时又转出三骑来,当中一人高喊道:「韩将军,速去关山小道。」
「你们一同去么?」韩归雁听出是瞿羽湘的声音,亦高声应答道。
「正是来接应你们!」
来人正是瞿羽湘,章大娘与韩守。瞿羽湘原本与韩守一同统领斥候,如今到此,想来战事已然到了一触即发之时。
「嗯!快走。」韩归雁唰唰两鞭,打得青骢马长嘶痛呼,足下更加快了。
夜色深重几看不清前方道路,不时有唿哨声响起,六人循声前进,眼看关山就在前面不远,顾盼忽然心有所感,豁然偏头。
夜色中一军全身黑甲,人不动,马不鸣,为首的将军满面虬须,像座铁塔般立于军前。若不是身感浓重的杀气后定睛观瞧,几乎要漏过了这一支足有五千人的兵马。
除了冷月玦一同偏头张望了一眼,韩归雁等人头也不回,似是见怪不怪,心知肚明。顾盼心中大震:「这一支便是阻击罗阳辉的兵马!」
关山崎岖陡峭,想要跨越这座山脉,唯有一条小路可行。大秦国在山顶最高处建了十座塔楼,可俯瞰全山,又在小道上建了座关隘。
三丈的关隘不算高,却建得如铁桶一样密实,类似于吴征那个时代的碉堡。
所有的布置都只为了一件事,拖延偷袭者的速度,并能举烽火示警。当年狄俊彦险些一举奏功,唯因出其不意,若是提早让大秦国知晓,他便是过了关山也毫无作用。
马匹,辎重,全被抛弃了不要。血衣寒换上鲜红的衣装,他们不着甲胄,只为了轻便。祝雅瞳麾下,以及倪妙筠,林锦儿,韩归雁,冷月玦,瞿羽湘,戴志杰,杨宜知,顾盼等等高手全聚在一处。关山道险难行,兵多无用,何况抛弃了先锋军之后,可用的兵马已大大不足。这些可以信任的亲军还有大用,这里他们完全施展不开,不能枉死于此!
急行军之后,年事已高的韩克军一脸倦容,但仍瞪大了牛眼,指着关山的地图,口沫横飞。拿下隘口并不难,难的是这么一大帮子人要通过此处,里边有许多弱不禁风的文官,还有挡箭牌梁玉宇。
「除了梁玉宇,若是有人跟不上便弃了,任他们自生自灭!」韩克军颁下军令,这些文官到了川中都会是极大的助力,可大难当前,也不得不弃。
「得令!」
拿下关山,靠的便是这些高手与血衣寒。夜色之下突袭正好,临行之前倪妙筠道:「韩帅,望您莫要忘记承诺!」
「你放心。老夫既然说得出,便做得到。」韩克军瞥了眼被两名壮健仆妇携着的柔惜雪道:「不仅是你,吴征也嘱托过老夫,若是她能醒转过来,务必要把她带到江州。你,可安心了?」
「咦?」倪妙筠略微错愕,不知吴征为何要死保柔惜雪,却是大大安心,喜形于色道:「谢韩帅恩典。小女子豁出命去,也要拿下关口!」
「多赖于你!」
在座的不仅以倪妙筠武功最高,还有一套潜行伏击的拿手好戏,用来破关当真是不二人选。
南归途中,柔惜雪悠悠醒来,倪妙筠不胜之喜,旋即却又犯愁不已。柔惜雪略恢复了精力,便察觉自己武功全失,已是寻常女子一名。她本不算难过,只淡淡地对倪妙筠道:「一身武功并非天生只是修行得来,原本就不是我的,去了也罢。」
她身子骨极其虚弱,连坐起都不可得,平日都住在马车里有专人伺候。一连数日,同门中只见倪妙筠不见其余才开始犯疑。待渐能挪动之后,已知倪妙筠对她有诸多隐瞒,悄悄掀开马车帘子,才见与大秦军马一同行动。
倪妙筠这才瞒不下去,只得将实情一一告知。霍永宁的毒手让柔惜雪几乎丧命,幸得她坚韧无比,辅以祝雅瞳相帮,一条命可说是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抢了回来。天阴门覆灭的消息则几乎又将她这条命送了出去!
天阴门好不容易才有眼下的光景,不过转眼之间,一切又灰飞烟灭,连同门都只剩下寥寥四人。卧薪尝胆二十年的苦心孤诣,一朝尽归虚无。柔惜雪垂首枯坐半晌,往日一幕幕俱在脑海重现,念及门派基业里的亭台楼阁,同门的音容笑貌,终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伤心泪落,数日难止。
自此之后,柔惜雪似被剥去了魂魄,变作痴痴呆呆行尸走肉一般。在不明情形的外人眼里,她一个连吃饭都要人喂,走路要人背的尼姑,连行尸走肉都不如,实是整只军伍中最大的累赘!
若不是见她生得貌美,若不是还有个仙子般的倪妙筠担下了大部分照料之责,且这位天阴门高足的武功实在太过厉害,军中怨声只怕早已起了。
密林里忽然燃起三处火光,又加做五处,七处,不久火光四起,似要点燃关山。火光照耀的阴影里,一条条人影穿行,正不知有多少。此起彼伏的惨呼声,听着居然全是守关的兵丁暗桩。
守关将领从隘口打量,眉头深锁道:「点燃烽火!」他官卑职小,甚至不知来人是谁。只知职责所在,点燃烽火之后,手底下千余人马借助地利,足以将来犯之敌阻挡许久。
隘口之下布满三人高的鹿角,关隘上二百余张强弓蓄势待发,只待来敌现身,便会射出一蓬蓬泼天的剑雨。与远处密林丛丛不同,关隘附近的林木俱已砍伐干净,无所遮挡,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无异痴人说梦。
不一时,浑身轻装的血衣寒便已现身,月光下看不分明,只见人影像是暗夜中的豹子,飞速前来!守关将领暗自思量:毫无征兆地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哪里来的强军?
只是关隘虽小,边界的空地也是死地!第一排利箭随着拉紧的弓弦被砰砰砰地放开,飞蝗般射出,不等命中,又是一排,再是一排!
第一排利箭很快夹着劲风落下,纵使是血衣寒,只持轻便的皮盾也难以抵挡融合了弓弦与坠落之力的利箭。山道狭窄,难以躲闪,他们奔跑虽快,也不住拨打着箭雨,仍有许多人被利箭穿透的皮盾,伤亡惨重。有些被射透了手脚放声惨呼,有些则直接被钉在了地上,有些则连吭也没吭一声,就此躺倒再也爬不起来。
不能躲闪,只能前进,前进,再前进!不一时,关隘前的空地上便躺满了一地的死尸,血流成河,比之从前,战死的兵丁们惨呼声在群山回荡,似乎更加凄厉。战场触目惊心,顾盼虽经历过剿灭暗香零落,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
她心惊胆战,三支利箭正朝她飞来,顾盼魂不守舍,一时反应慢了。
柔软的丝带飘飘,将三支利箭缠绕收拢于一处,冷月玦刚救下顾盼,韩归雁一掌拍在顾盼肩头道:「莫要分心,你不要命了么?」
顾盼定了定神,挥起离别钩又挡开两只利箭,道:「多谢!」
「谢什么?准备好冲上去了么?」韩归雁一抹额头的汗珠,四肢着地,像只扑击前的母豹。
「冲!我不怕!」顾盼一咬银牙,跟着韩归雁便冲了上去。
满地的死尸足有两三百人,唯独这一支十来人的队伍在狭小的空间里闪转腾挪,互相照应,始终未曾倒下一人,在战场上是如此地扎眼!
高手!守关将领大吃一惊,道:「射杀他们,先射杀他们!不能让他们靠近!」
关隘上的火力原本就有大半对准这支队伍,这一来,更是所有的箭雨都在朝着他们招呼。队伍行进立止,虽未有伤亡,五轮箭雨过后被压制得步步后退,险象环生。
守关将领刚松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里便见一片黑影飘过。三名士兵大叫着被扔下隘口,一名女子全身黑衣匍匐在关隘上,正取下背负的长弓。
「她从哪里摸上来的?」
不等守关将领下令,黑衣女子手中长弓便发出一串串连珠利箭!暗夜之中,女子像是地狱来的幽灵,正肆意地收割着生命。
关隘上的弓手忽遭袭击,乱作一团。转瞬间女子将壶中三十支利箭射完,她抛下长弓与箭壶,也不见她脚下如何移动,便如一抹青烟般抹进弓手群中。宝剑的寒光闪烁如云如雾,让人全然摸不着身形。
关隘上大乱,韩归雁等人趁机靠近城墙,血衣寒也一拥而上……韩克军远远望见,大松了一口气,暗道:「终究只是个防备万一的隘口,选择这里,是赌对了的……」
罗阳辉心急如焚,若让梁玉宇就在眼前这么跑了,京中的新皇怪罪下来,这辈子就算是完了。他深知韩家血衣寒的厉害,让他们摸去了关山小道,山林之间关隘是万万守不住的!幸好,闯关冲阵这种事自有兵丁去做,如梁玉宇这等人人都想要的奇货必然居于后军,只消赶上去,抢下来即可。
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戏耍了一道,罗阳辉杀心大起!聚起下卞关的铁骑八千,奔走如风,卷起一路狼烟,谁敢挡本将,杀无赦!
黑夜即将过去,日出之前正是最为黑暗之时,伸手不见五指!下卞关骑军风驰电掣地奔行之间,忽听传令官急令停步!众军尚不明所以,罗阳辉单骑前出,高声道:「本将大秦国镇东将军罗阳辉!前方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哈哈哈,罗将军,别来无恙。」其声咆哮若雷,一声既出,人吼马嘶大起,这一处竟然停留了一支军马!
「韩将军!」罗阳辉咬牙切齿,深知来者不善。来将不仅是一名勇不可当的虎将,他的手下也有一支西凉铁骑!即使罗阳辉颇为自负,也不认为自己能稳胜对手。
「不错!」朝阳从东边的山脚跳了出来,照着当先大将雄壮伟岸的身躯。且不久之后,刺目的光芒便会直射罗阳辉麾下大军的双目。
「韩将军此来何意?」罗阳辉瞳孔缩了起来,眼下一战无可避免,只得先立军心,再振气势:「本将正欲保太子殿下回京,韩将军横加阻挠,莫非有反意?」
「韩家世代忠良,何来反意?殿下自有本将父亲护送回京,就不劳罗将军操心。」韩铁甲哈哈大笑,声震四野。他胯下骏马在阵前左右逡巡,威风凛凛。
「你韩家勾结敌国,意图不轨,还敢自称世代忠良?待圣旨一到,自当治你韩家的罪名!」
「狗屁不通!圣旨呢?你给老子不成?」
「呸!本将命你速速让开,否则本将必不容情!」
「好!看看是你罗震东的军马强,还是我韩震北的儿郎悍勇!」
付出了六百多条精兵的性命才破了关山小道,此后便是过亭城,入川中,一路不停直入江州。沿途召集原太子一系的达官贵人,世家豪族,以壮声势,以正视听!
吴征在京中兴风作浪,梁俊贤与霍永宁互相猜忌。以现时的处境,霍永宁倒不急于要拿梁玉宇开刀,对于梁玉宇在江州称帝也好,要讨伐成都也好,他大可以乐见其成,还可借此良机逼迫梁俊贤赋予更大的权力。
至于江州?呵呵,这个地方也能立国的吗?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梁玉宇在此不久必亡,吴征等人最好也困居此地,做些什么立国的春秋大梦,待成都大局已定时一并剿灭,斩草除根。
因此梁玉宇过了关山小道之后,一连两日居然畅通无阻。沿途守关的将领不得旨意,又不时有官员聚集于此,效命于梁玉宇,他们唯有选择视而不见,任由前去。
「铁甲大哥阻击完罗阳辉,什么时候能回来?」
顾盼揩抹着额头汗珠,红扑扑的小脸上俱是兴奋之色。在昆仑山上,闲暇时吴征便教她现代医学的急救包扎之法,从擦破油皮,到断手断脚,开膛破肚,说得巨细靡遗。往日是吴征怕江湖险恶,万一哪日顾盼受伤也好自救。这小丫头一看是吴征所教,又确实有用,学得十分认真。
大战过后伤兵无数,顾盼得以一展所长,施以巧手,居然救回了不少性命,当下韩克军便让她担起了扶助伤兵之责。凭本事有了一官半职,小丫头十分兴奋,也顾不得常被弄得满手血污,有碍美貌。
韩归雁一看顾盼的手法就觉不同!不仅干脆利落,效用也十分显著,现下正跟在一旁学得入神。陡然听见顾盼发问,发愣了片刻,珠泪洒落着哽咽道:「大哥,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啊?」顾盼正兴高采烈,闻言愕然回头道:「怎……怎地了……」
「大哥虽勇,兵只得五千,下卞关守军却有十余万。他只能死,把他的人头送给罗阳辉……罗阳辉有了大哥的人头便能交差,也就不会对我们穷追不舍……
我们想生,大哥便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顾盼不知韩铁甲的阻击居然会是决死,喉间只觉被什么东西堵上了,怎么也喘不过气来。战争之残酷如此,吴府的未来又要经历多少次炼狱般的路途?
「噗……」枪尖入肉,一贯到底。罗阳辉双目赤红,以八千对五千,占不着丝毫便宜,又调下卞关守军一万,苦战三日,如今才能擒拿住韩铁甲。
铁塔般的大汉已筋疲力尽,连站都站不住。即使倒在地上,依然横着长枪,似乎在说:「想过去,便从我身上迈过去!」
罗阳辉气极,命军士拉起韩铁甲,以三杆长枪钉入他的身体,像一副支架将他悬空撑在地上,才略消心头之恨。只是韩铁甲早已气绝,勾起的嘴角仍在讥讽着罗阳辉,似乎反反复复,用沉厚的声音在罗阳辉耳边咆哮着念叨:「我五千打你一万八,我五千打你一万八……」
一行人赶赴至江州,韩铁衣与陆玉山早早联手,把控了江州的局势,又安顿好前来投奔的昆仑派后辈以及各个家族。同门相见,得知昆仑派已遭不测,纷纷感伤不已。
两日之后,吴征,祝雅瞳与陆菲嫣也安然来到。这一路艰难险阻,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唯一不敢面对的便是林锦儿,不想师娘见了他虽先哭了一场双目红肿,却坚强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要替你师父看着你重振昆仑!」
一边让梁玉宇去筹备他的登基大业,一边马不停蹄地,昆仑一系硕果仅存的众人聚集在一起,要对将来下一个定论!
「在凉州的看法,至此我也没有改变。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质疑,可是我依然坚持!」吴征开门见山。
「大秦是各家根基之地,江州富庶又据天险,足以倚仗。你一句话便要我们背井离乡?」陆玉山双目一翻,愠怒道:「贤侄,各家以昆仑派为主干,如今昆仑派已倒,倒在何处?你要去盛国,莫不是又要重走老路不成?」
「呵……陆伯伯不会以为凭一个江州就能立国吧?这里四战之地,就算富庶又有天险,依然是一处绝地。只消四面围定,不攻自破!」吴征直言道:「就算咱们有翻天的本事,又能立国多久?十年?二十年?明知必死而不改其道,我不做这等蠢事!而且,陆伯伯,因我一人之故,已连累诸位甚多。前往盛国虽仍将受制于人,但盛国既肯接纳于我,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也正因他们羸弱,故而用得着我们。去担忧盛国鸟尽弓藏那是不知道猴年马月,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情。咱们到了盛国,可以重新扎根,弥补元气。将来即使有变,不过君臣之间的矛盾,不至像如今连累所有人。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看似最蠢,实则最为平稳,对在座所有人都最有好处的选择。」
吴征言之凿凿,韩归雁低声向身旁陆菲嫣道:「陆姐姐,你说句真心话,吴郎的选择你认为如何?」
陆菲嫣尚未开口,粉面已红,低声道:「他这等重情义的性子,就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他不是上天选择来一统江山的男人,却是我选择的男人。」
「定下不改了?」
「绝不更改!」
「我们若不愿追随呢?」
「缘聚缘散,悉听尊便,小侄无可奈何。」
「先奉梁玉宇为皇,不久之后取而代之,也是一代帝君,你不再考虑考虑?」
「嗤……陆伯伯,我只愿各家的子孙福泽绵长,至于当不当皇帝,我是不愿的。皇帝的子孙动不动便自相残杀,哪来的福泽绵长?」
「哈哈哈,好,好,好。老夫最怕你被权势冲昏了头脑,还能如此冷静,不愧是昆仑掌门!」陆玉山大笑起来道:「什么时候动身去盛国?」
「越快越好!」吴征精神大振,在座的诸人,军以韩家为主,余者便都看陆玉山眼色行事。陆玉山原来早已动念,障碍可谓扫除得干干净净。
「那就明日吧。」韩铁衣点了点头,颇见欣慰道。
「嗯?这么快?」吴征吃了一惊,这么多家族举族搬迁不是小事,哪有明日就能动身的道理。
「世道纷乱,谁也不会把东西全放在一个地方。」陆玉山拍了拍吴征的肩膀道:「你在凉州定下的事,与老夫不谋而合,这一段时日来,若不是为了等你,老夫早就去了盛国。」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离开山势延绵的蜀道转坐马车,吴征这一段时日来连遭打击,又身心俱疲。
入了盛国之后,一家上上下下总算有了安稳的时光,他也坐在马车里休养身体。
祝雅瞳在车厢内陪伴,却忽然咦地一声道:「让大家停下。」
钻出马车,只见官道远远来了一名老人,初看时还只有绿豆一点大小,几个眨眼便来到眼前。老人精神矍铄,目蕴神光,扫视之下向祝雅瞳道:「祝丫头,老夫迎迓得还不算迟吧?」
祝雅瞳暗自啐了一口,道:「费先生亲自来迎,什么时候都不算迟的。」
「外公。」倪妙筠惊喜连连,忙上前见礼。
「哈哈哈,还是祝丫头会说话。陛下稍候将至,想来也不算迟了。只是没想到你们的脚程这么快,否则还想在江州迎你们。」费鸿曦拉起倪妙筠道:「现下不是时候,待回了金陵再说不迟。这些年,苦了你了……」
诸人心中一惊,这位便是天下第一高手费鸿曦?而据他所言,盛国陛下也要来此?张圣杰归国之后,费,花两家拿出先帝遗诏,有了遗诏,又有这两家支持,张圣杰荣登大宝,栾楚廷期盼的盛国内乱并未发生。而吴征要率众入盛的决定也早早就经由倪妙筠传到了张圣杰耳中。
依脚程看,韩克军等人刚入江州,张圣杰便已动身离京,因此才赶在汉口附近相见。
不一时便有龙旗招展,急速赶来!张圣杰身着龙袍,头戴皇冠,竟然极为庄重,远远地道:「吴君远道来此,朕不甚之喜!特轻车简从,吴君莫怪。」
「陛下隆恩,吴征受之有愧。」
「闲话休提,请吴君随朕回金陵!」
府邸是早就选定了的,虽略有些陈旧,却十分宽敞,足以让吴府上上下下住得舒服。
玉茏烟几已记不得在宫外的时光。没有了皇宫的处处富丽堂皇,事事勾心斗角,一时之间,她依然没能从惯常的迷茫不知何处中醒觉过来。
新家的屋瓦用的是灰色的陶瓦,已有些破旧,这几日来还来不及整治。吴征虽念叨过改日空了就换成新的青瓦,也比不得皇宫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临时摆放的简单陈设,每一天都在更换。祝雅瞳担起了采买开支的职责,谁缺了什么,哪些不合意需要买新的款式,一样样地清清楚楚。
「咱们家虽比不得从前光景,可一点银两还不缺。前厅是门面,多花些银子是该当的。后院都是自家人,奢侈现下不许,将就那也不许,都要用自己合意的!
吴府上下不能叫人瞧不起!」
自孩提起便基本失去了自由,玉茏烟并不清楚祝家与吴府从前是什么光景。
但看祝雅瞳这么端庄典雅的贵妇人,双手叉腰指指点点,落魄之时还一副趾高气昂的骄傲模样,却实在觉得说不出地温馨。
「玉夫人,这些便够了么?祝夫人着小的再来问一遍,特地吩咐了,玉夫人从前在宫中,若是有想要的物事,务必要办到,也请玉夫人万万莫要委屈了自己。」
自来了金陵之后,吴征整日整日地早出晚归忙得焦头烂额,同行的还有韩归雁。府上的家事便都落在祝雅瞳与陆菲嫣身上。与其余人不同,玉茏烟久居冷宫十分怕生,即使心中对府上诸人颇有亲善之意,依然有些怯懦,平日大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偶有在院子里相见也只是含笑点头,便急急垂首离去。祝雅瞳心细如发,特地遣了赵立春前来伺候。
赵立春如今担任吴府的总管事,这段时间却把大多数的精力全放在玉茏烟身上,也让玉茏烟的不适减少了许多。
这一屋子人个个都了不得,比之从前后宫里的娘娘论样貌丝毫不逊,甚至犹有过之。至少玉茏烟深知自己昔年艳盖后宫,到了这里那是绝对艳盖不了。论心计,更有不少厉害角色。可这么多不简单的女人凑在一起,居然也没后宫的尔虞我诈。偶尔听见韩归雁与顾盼不对付地拌嘴,也就是争个嘴上便宜罢了。
「真的够了。」玉茏烟忙不迭地慌张摇头,柔荑揪着衣袖道:「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这些东西也已足够合用。麻烦和……和祝夫人说一声,足感盛情。」
「是。小的这就去回报,采买来了立刻给玉夫人送来。」赵立春点头哈腰,伺候人的本事那是真没的说。
「且……且慢……」
玉茏烟犹豫起来。
整日躲在房里不出门,除了怯生之外,更多的原因还在韩归雁身上。肖家一族满门抄斩的惨案,执圣旨的便是韩克军!玉茏烟心地善良,深知韩克军在皇权之下没有抗旨的可能。可肖家一门老幼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入宫为妃之后,二十年来唯一的心愿便是替肖家报仇雪恨,即使身在冷宫亦从未放下过——连吴征要带她出宫都没能打动她。
直到梁兴翰身死……
仇敌死了,寿终正寝。玉茏烟迷迷茫茫,不知自己在宫中苦熬了二十年究竟为了什么。寿终正寝,算得上报了仇么?当然不算!可是仇敌已死了,又能怎么办?不,还有,韩克军,韩铁衣,韩归雁,韩家的人手上沾满了肖氏一族的鲜血。
我……我要报仇……
玉茏烟颤巍巍地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道:「去帮我买些药材来……禀报祝夫人,人人奔忙辛劳,我没用,只能帮大家熬些汤药补补身子……」
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似是在纠结药材的配方,反复几回,才终于重重拍下笔杆,嘶啦一声低头将纸张奋力甩给赵立春道:「就这些吧……」
赵立春眼睛一亮,大喜道:「玉夫人配置的药膳,定然是大补元气,小的这就去。」
赵立春刚背身,玉茏烟便伸出了手欲要拉拽,半途又如遭火烧般缩了回来。
待一无所觉的赵立春离开小院,玉茏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也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苍老的韩克军已是风烛残年,这个人当年不住地抛出令牌,高高在上地让肖氏族人一命呜呼。也是这个老人,带着府上所有人平安抵达盛国,吴征对他更是毕恭毕敬。还是这个老人,他有个美丽,健康,性感的女儿,吴征板上钉钉的原配夫人,内宅之主!
玉茏烟深知吴征待韩克军多么尊重,又对韩归雁多么疼爱。一边是苦求不得的仇人,一边又是毕生难再有的家。玉茏烟左右为难,已不知反反复复纠结了多少日。
「让我再任性一回,他快死了,再不动手,又是一个寿终正寝的仇人……肖家的血仇,总要有人来偿还!」玉茏烟珠泪如雨,强撑着娇躯爬起。终于站立的身姿似是下定了决心,可摇摇晃晃的又似风中残烛,随时将熄。
吴征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但每逢午,晚两顿饭时,他一定会回到吴府。
初来盛国,府上人等俱都不易。无论如何,一天里固定两回陪伴她们,那是万万不能少的。
吴征与韩铁衣,韩归雁结伴回府。三人的身材俱都高大,今日看起来心情都不错,有说有笑,夕霞的金色光芒照得他们拖出长长的影子,又显得脚步沉重,颇为疲累。
饭菜几在三人回府的同一时刻便流水价般摆上了桌,用餐者也都守时地提早前来等候。有了吴征以身作则,吴府上下人人都将这一团聚的时刻当成府中第一要事。
也许难以持久,但在初至盛国人生地不熟的时刻,一顿简单的日常膳食的确是绝佳的方式。
韩克军正闭目养神。凉州之行无比艰难,老将耗费了无数心力,将他存余不多的生命之火又燃去了大半。如今更显苍老,有时走路都要人搀扶。
「爹……」韩归雁震了震精神,走到父亲身后力道适中地替他揉起了肩膀。
韩克军的衰老人人看在眼里,作为女儿,无论多累都要在他面前保持良好的状态,以尽孝道。
「嗯?都回来了……」韩克军喉中痰音极重,又咳了两声才拍着韩归雁的手道:「不用,不用,快些坐下,用膳了。」
几字一句,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军中虎将也被年岁折磨到了这种地步,见者无不觉得凄然。而凉州掌兵,也已是他此生最后一战。
「是。」韩归雁鼻尖微酸,在韩克军身边坐下。
「谁安排的饭菜?」吴征回了府像是倦鸟回了巢,兴高采烈道:「样样都有人喜欢,啧啧,我看咱们家第一份生意,还是开酒楼好了!」
祝雅瞳挺了挺胸,得意道:「我安排的,怎么样,是不是不比你差?」府上人丁着实不少,不仅要荤素搭配,不少人还来自川中,需得安排几道口味重的菜肴。一顿顿地安排下来,还要不重样,让府上诸人吃得满意,花费的心思着实不小。 陆菲嫣听得掩口娇笑。两人配合了多日颇有天衣无缝之感。祝雅瞳为了些许小事志得意满也不是第一回,可每次做来,都让她忍俊不禁。
祝雅瞳总是活力十足,半点都没有吴府实际最高掌权人的样子。按道理,吴征对疼他疼到骨子里的娘亲定然是言听计从。想不到祝雅瞳不抢吴征半点权力,反倒心甘情愿地做好繁杂的后勤之事。从前的祝家主在新生的吴府里威势不显,可任何时候看见她乐观的模样,不仅让人心安,更能扫去许多阴霾。
「对了,今日的事儿办得如何?」
「万事开头难,没有那么快。」吴征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先皱着眉摇摇头,又一挑眉毛道:「不过还好,事儿挺顺,能这么顺利下去,说不准能早上个十天半月的。」
「嘻嘻,了不得!」祝雅瞳往吴征碗里夹了两片肥羊道:「家中的事情,你莫要担心,有你师姑帮着我,出不了任何乱子。今日连你玉姐姐都说要来帮忙了呢!」
「呀?那真是不胜之喜!」吴征一愣,喜出望外地看着玉茏烟,满脸都是笑意道:「金陵虽非故乡,也是个繁华大都,多出来走走看看,比关上屋子里好上不知多少。待这一段时日忙碌完了,我来安排,全府一道儿好好游览三天!」
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玉茏烟射来,惊得她刹时面红过耳,赶忙低下头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怯生生道:「我……我看大家都这么辛苦,特地熬了些汤药,给你们补补身子,我这就去拿。」
「这种事让下人做就好了……」
吴征话刚出口,玉茏烟急着打断道:「不是不是,不成的!」她脸上潮红未褪,连连摇头摆手,似乎甚是激动,片刻后才自觉失态,又垂首呐呐道:「每个人的药膳不同,不能乱吃。」
「好。果然玉姐姐心细。」吴征微笑点头,鼓励她莫要害羞。
玉茏烟不敢直视吴征的目光,急匆匆地小跑离开厅堂。心慌意乱之下连脚步都几乎不稳,哪里留意得到背后吴征面色渐渐凝重,连带着整个厅堂都沉寂了下来,有人担忧,有人疑惑,有人不明所以。只是感觉自离开大秦之后,吴征心性情绪无论再怎么尽力乐观,骨子里俱都不佳。他这一沉下脸,厅堂里的气氛便显压抑。
从前在成都吴府,可从未有过这般模样。
吴征很快警醒过来,勉强笑了笑道:「对不住大家,这里……会有些事情,处置起来不难。咱们按平日里的就是了,无妨,无妨。」
一看就与玉茏烟有关,这位陌生,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人担忧,但看吴征颇为紧张的模样,此事恐又无法善了。
「用饭吧,一边等她就是了。」韩克军点了点吴征的头,洒脱一笑,又凄然摇头道:「既愿埋骨异乡,又何须诸多顾虑。」
「是。」吴征低声应和,随即也洒脱起来,朝玉茏烟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复杂得难以言喻。
玉茏烟袅袅娜娜地移着莲步,她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诸味齐来,直让人都有些恍惚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恐慌到了极点。即便如此,久居皇宫之中自有一股贵气,行走时臀胯左右摇摆,顶得薄薄的纱裙柳叶般随风轻颤不已。如此身段姿态,加诸了正忧虑无限,因恐慌难安自然而然细眉深锁,香唇紧抿,嘴角下撇的楚楚可怜,谁人见了都要升起无限怜惜,将她好好宠溺之意。
药膳早已分盅备好,熬煮了许久每一盅都有大补元气的功效。有些适合女子,可美容养颜,有些则适合男子,可固本培元。保管人人都喜欢,只需去取来与众人分食即可。——除了一盅。
比之药膳调理,以药材中某个部位配置毒药,神不知鬼不觉,才是玉茏烟的拿手好戏。——也是肖家留给她的传承,正因这份传承,才让举族覆灭的血仇无论何时都萦绕在她心里,从不曾忘却。
进了后厨,玉茏烟让仆从们在外等候,才足下发软地瘫倒,大颗大颗的汗珠自顶门发根处冒出,不一时便顺着额角滚落至发梢。那娇喘吁吁,汗透津津,满面潮红的模样,极易让人浮想联翩……
「不能,不能再减了,至少,至少要让韩克军血债血偿。」
早间曾备下了三份药膳,几乎不费多少气力便减成了两份。韩归雁当年不知出生了没?千错万错,孩子是没有错的。且她是吴征良配,更是吴府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吴征不仅是喜爱她,往后更有许多地方要仰仗于她。韩归雁万万不能有事……
第二份是留给韩铁衣的。他似乎也是无辜的?可肖家无辜的死难者难道少了么?还有那些沦为奴婢的女眷,无辜者难道少了么?玉茏烟反反复复,踌躇了许久……
韩铁衣近来与吴征走得甚近,两人似乎在筹划什么大事。玉茏烟虽几不露面,久居皇宫看人看事自有一套道理。来到金陵之后,吴府看似安定了下来。实则真正不需操心的,仅有寥寥数人,譬如尚未成年的顾盼,譬如那个昏迷不醒的尼姑,譬如被关押着的燕国公主,譬如无甚本事的自己。
吴征焦虑难安,几至日夜殚精竭虑!吴府上下能人虽多,具统兵之能的大将之材也就韩氏兄妹二人而已……韩铁衣几与韩归雁一样的重要,堪称吴征的左膀右臂,他也不能有事……
玉茏烟心中也明白,与韩铁衣不过一面之缘,可不知怎地,对这位相貌俊秀得堪称漂亮的儒将,竟有一股发自心底的熟悉与亲切。此情何来不得而知,玉茏烟只知自己打心眼里不想害了他。
韩克军已是风烛残年,混吃等死,看着也时日无多了……不过是早些,晚些而已,要他一人偿命已是大大便宜了韩家……玉茏烟寻找着借口安慰,鼓励着自己,坚定地朝着那盅特殊的药膳伸出手去,一触盅身,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小弟聪明伶俐,韩克军中毒身死之后他一定会猜到是我干的!他会怎么看我?
会不会赶我走?会不会原谅我……
玉茏烟不敢想下去。这事儿只消做了,就是对吴征巨大的伤害。可仇人就在眼前,若是不做,又如何给肖家列祖列宗一个交代?玉茏烟深感自己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不敢,也不想挣脱。
为了复仇而在皇宫中苦熬的孤寂日子,几乎烧尽了生命里的一切。若不是吴征突然闯进了天泽宫,现在自己定是枯骨一具。吴征给予自己的,不仅仅是冷宫中没日没夜的念想,以及撩拨心弦的悸动。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险来到天泽宫,这几年来几乎恩同再造。
最落魄,最艰难之际,吴征也没有忘却了玉茏烟。一路历经艰险至此,这一座刚刚开始焕发生机的府邸,正欣欣向荣,每一处都让玉茏烟深深眷恋,更舍不得离去。
造化弄人,恩人与仇人居然是同在一处屋檐之下极亲密的伙伴。
抉择之两难,几如抉择断去哪一条手臂……海样深的血仇是这许多年来刻入神魂的执念,而蹉跎半生之后,从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就像枯萎的鲜花不再盛开,与众不同的吴府是无法割舍的眷恋。
玉茏烟艰难支撑着自己站起,整理好心绪,将盛给韩克军的小盅抓起,放好,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只取他一人的性命以报肖氏一族血仇!韩克军死,此仇从此一笔勾销……
「来人,帮我端上去。」
仆从们端起一个个托盘向用膳的厅堂走去,玉茏烟又是一阵惧怕:撕破了脸皮之后,小弟会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韩归雁那一边……他一向讲道理,在府上做主的更需讲道理……可有些时候,他也有些蛮不讲理……
恍恍惚惚中已回到厅堂,玉茏烟低着头道:「小小心意,请诸位品尝。」
不知是为了褒奖她的用心,还是为了更好地宽慰她的紧张,吴征身边的位子已空了出来。
男女的药膳分开,玉茏烟一一亲自端上,唯独韩克军那一盅又有不同:「韩老将军用的也有些不同,以温补为主……韩……韩老将军请慢用。」
「多谢。」韩克军深嗅了一口感叹道:「老夫一贯爱用药膳。药味儿大多人不喜欢,老夫却觉得是异香扑鼻!玉姐儿这一盅前所未闻,倒要大快朵颐!」
「且慢。」玉茏烟刚在吴征身边坐下,闻言心中一惊急忙阻止,顿时又觉自己失态。此刻已顾不得这些旁枝末节,她妙目望着清澈又冒着清香味儿的药膳汤,又打量着韩克军须发皆白的苍老容颜,心中忽有股万事皆休之念,面上现出哀戚与厉色道:「你……你不准喝!你不配喝!就算……就算……你不配!」
百感交集,千回百转的念头全数纠结在一起。玉茏烟又气又急,热血上头,意识渐渐模糊,望向韩克军的怨毒目光渐渐失神,脱力晕去……
厅堂里旋即乱了起来,只见吴征一手扶着玉茏烟,一手从韩克军面前取过小盅,才彻底放下心来一样,一身汗透衣襟,也已几乎脱力,缓缓道:「前因后果,我大致说与你们听……梁兴翰登基不久发生了件大事……侍御史肖英韶犯了事,肖家被满门抄斩……」
怒火像烈阳临于头顶炙烤着己身,焚人欲裂。悔恨又像酷寒的深渊没过了腰际,锥冷刺骨。只有后心里一股暖融融的温和气息徐徐入体,护持着胸口一点心火不灭,更让寒暑交加的身体渐渐舒适,渐渐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玉茏烟在一个机灵中惊醒。视线渐渐凝聚,正是自己熟悉的小屋,四角里放置了冰块,清凉宜人。一身汗湿的衣物也不知被何人换去,不仅清爽,更似是精心挑选过。
以素白为底的对襟款式有些庄重,亦含孝意。袖口与领口的淡粉色着在她丽质天成的身上,颇有几分暧昧之意,大异素白的庄重。不过若留心一看,淡粉之于素白衣襟的袖口与领口,颇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花片顶上的那一抹嫣粉。
玉茏烟左右打量,向着哗哗的水声望去,只见吴征拧干了一面方巾,又取了只水杯,笑吟吟地坐在她身边道:「还有些头晕?」
已许久未曾见到吴征这般真心的笑容。眉宇舒展,目带笑意,阔口咧开,毫不掩饰地展露一嘴发亮的白牙。比之近来时不时魂不守舍的强颜欢笑,不知舒心几许,好看几许,竟让浑浑噩噩的玉茏烟看得一呆。
「有些难受……」玉茏烟陡然念起此前之事,心中黯然,珠泪忍不住滚了下来。
「无妨,无妨的……」吴征及时将她抱在怀里,以方巾擦去泪痕道:「心里有事该当说与我听,从前在皇城里你不愿连累我,不说也就罢了。现下到了这里,若还瞒着我,今后还怎生过日子?」
玉茏烟不及去辨认吴征暗藏的情话,哭泣止不住道:「我不知怎么说……」
「若能委婉,那便委婉些。不能委婉便直说,大不了咱们吵一架最多了,还能怎地?夫妻之间过日子,上至帝皇,下至平民百姓,可不都是如此么。」吴征心疼地道:「早说开了便是好事,韩老爷子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啊?」玉茏烟吃了一惊,抬头望向吴征,见他一脸如释重负的欣慰,不明所以。她隐隐然猜到吴征可能知晓了什么,冷然道:「他为什么叫见我?」
「有些事,从前说不得,现下就没什么顾虑了。韩老爷子有满腔话语,正要与你说一说。他与肖老爷子的交情匪浅,就算后事也可互相托付的!」
什么?玉茏烟听吴征说可交托后事,又不明韩克军要见自己之意,心中忽起一股冲动!正是如此,从前的顾虑现在已不复存在,说了出来又能怎地?分明是韩克军对不起肖家,自己正当义正词严!可她生性的倔强里,又自有一股柔弱,一想要独自面对杀父仇人,满腔恨意之中,也生起几分惧怕道:「好!不过,小弟你能不能陪着我。」
目光里几近哀求,吴征一想内中隐情,玉茏烟神魂不宁之下还真的未必支撑得住,遂道:「姐姐既然想,我就陪着你!我去请韩侯进来。」
韩克军拄着拐棍,在吴征的搀扶下进了小屋,在偏厅坐好。吴征又扶着玉茏烟起身,喂她喝了口水,才陪着她与韩克军隔桌对坐。
清香的橙汁水入口酸甜,令沉重的脑门也精神一振!玉茏烟有吴征陪伴壮胆,当下咬着唇瓣,直视韩克军的双眸,此刻又恨不得一刀将他杀了。只是她那目光里凄婉十足,看上去倒像是幽怨之意多些。
「玉姐姐这人,就凶不起来。」
吴征心中暗笑之时,韩克军先拱了拱手道:「敢问,你的本名可是肖初玉?」
被说中了心事,玉茏烟紧咬银牙,沉声怒道:「不错,我是肖初玉!你当年将肖家满门血洗,肖家少了谁人你自是一清二楚了!」
韩克军释然地频频点头,浑浊的双目渐渐空洞,似回忆起了往事,呢喃道:
「记得,每一个人,我都记得。老肖刚正不阿,老夫一向与他相善,也是佩服的……圣命难违,当年,真的好难……三月的查办期限过去,我好像老了十年不止……怕不是也折寿了十年。」
「你满手血腥,日日夜夜肖家的冤魂都要来找你索命,十年已是便宜了你!」
玉茏烟罕有说出恶毒话语之时,韩克军还不以为忤,倒让吴征满脸尴尬。他不敢插嘴,只能目视韩克军快些说出个中隐情,又拍着玉茏烟的手,示意她莫要激动。
「不错。老肖将后事托付与我,可恨我又旨意加身,无能为力……有负重托,甚憾,甚憾。」韩克军也不愿纠缠,从怀中取出一纸已发黄了的书信递与玉茏烟道:「老夫愧对肖家,这一封书信原是老肖于危难之时交付于我,现下还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玉茏烟不知还有许多隐情,听韩克军的意思,肖英韶临危之际还嘱托韩克军后事?不由将信将疑地接过书信展开。
【韩君见启,韶见机一事,或大难临头……万望韩君怜肖家一向忠正良直,若得便宜处,为我肖家延续一份香火。肖英韶顿首百拜!】书信保存良好,信上的字迹十分潦草。玉茏烟幼时得《毒经》传承,与肖英韶常有接触,自然认得他的字迹,货真价实。
「这一回凉州之行,老夫本意是此生最后一次出远门。」韩克军悠然道:
「从前许多事儿放不下,这封书信也鬼使神差地带在身边。老夫当年能做的事不多,知道你身负肖家传承,找不着你便草草结案,陛下也未过多追究。其实当年,许多人都身不由己,连陛下也是……他初登大宝,容不得污点,更要借机清洗朝中异己,肖家不得其时。他明知老夫与肖家相善,还要老夫领旨,多多少少存了网开一面的意思。前些日子,征儿与老夫说起你的身份,老夫才想起当年陛下始终舍不得杀你,只是囚禁于冷宫要你寿终正寝,怕是已知晓你的身份。他心里对肖家,始终还是怀着一份歉疚的。」
玉茏烟边看边听,越发心惊,她多少了解当年内情,口气也有所缓和道:
「当年你找过我?」
「找不着,只知你逃了出去,当时心中还颇多欣慰,肖家终究还有香火传承,哪想得到你因缘际会,又回到皇城。」韩克军叹息不已,念及玉茏烟在宫中委身仇敌,以羸弱之身寻求报仇之机,失败后冷宫的清苦,再看她现下来到吴府,也不知于她而言,这一生是喜是悲。
「我只是一届女儿身,香火传承?我……我……」
肖英韶的亲笔信里,的确在恳求韩克军尽力为肖家保留一方血脉。可是肖家满门,只剩下玉茏烟一名女子,又何来血脉传承。
玉茏烟说的是自己,却似刺痛了韩克军。老人面色猛地灰败下来,仿佛韩家只剩下了韩归雁一名女子,此世之后,再无川中韩家,而他喉间哽咽发不出声来,嘴唇连动之下,吴征读出了唇语,心中亦是大痛。
好一阵过后,韩克军才定下神来,以极缓慢的语声道:「老夫既在,岂能让肖家一门忠烈断子绝孙?忠良之后,无使断绝!肖英韶是忠正贤良之人,既叫老夫碰上了,焉能不管,焉能不管……可怜我的铁衣……」
玉茏烟双目陡然圆睁,丝丝缕缕在灵光一闪间似乎串在了一块儿,她骇然道:
「韩……韩老……」
「铁衣当年只有三岁,他生得不好,一脱娘胎便百病缠身,养在府上遍请名医,又用尽了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你家犯了事之后,老夫日夜焦虑,又恰逢铁衣病发,眼看不久于人世……老夫拖延到了铁衣身故,才用他的遗体,去换了你家的一个三岁男童出来。男童因年幼被判流放三千里,男童的母亲就抱着铁衣的遗体……过了大半月,老夫才寻机取回铁衣的遗体悄悄下葬,可怜年幼的孩儿在墓碑上连真名都不敢写……」
老人说得声声泣血,连吴征听了都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玉茏烟更是如天雷轰顶,不闻半点哭声,鼻尖却已酸得发麻,泪珠涌泉般滚落,颤声道:「韩老,那……那……韩铁衣将军是……是……」
「现在的韩铁衣,本名叫做肖晨星,你该当认得的。他倒韩家之后,老夫待他视同己出,将韩门家传所学倾囊相授,从未亏待于他,也算是给老肖一个交代!」
玉茏烟重重捂住了樱口,脱力倒下顺势跪地,又倔强地支撑着膝行至韩克军身前道:「小女子险些对恩公犯下大错,小女子……小女子万死难辞其咎……」
「没事,没事……你能明白了就好。都怪这个坏小子,非说这样才能解开心结,搞得一屋子人哭哭啼啼的。」韩克军颇觉欣慰,又朝吴征瞪了一眼,喝骂道:
「发什么愣?要你小子流假泪么?还不快去让铁衣来相认。」
「是是是……」吴征虽落着泪,却是一跳老高,蹦着就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早已站了两排人,亲近者无不至此偷听,见一桩深仇尽化,笑的哭的俱有。韩铁衣早哭成了个泪人,他当年尚幼,全然不知肖家发生了什么事。只知自己糊里糊涂就进了韩府,从此所有人都唤他作韩铁衣。韩家虽几如将他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更是宣称他体弱多病见不得风,待他却是极好。韩铁衣自己也足够懂事争气,等他长大成年,又学了一身的好本事,才放他出府,就此一鸣惊人!现下想来,韩克军为掩人耳目,几乎做到了尽善尽美。
「孩儿深受父亲再造大恩,孩儿……孩儿……」聪明伶俐,饱读诗书如韩铁衣,此刻居然词穷,不知该如何感念韩克军的恩德。
「傻孩子!」韩克军抚着韩铁衣的发顶道:「你我父子之间,还有什么恩德不恩德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
二十余年来,韩克军从将他视同己出,到现下早已割舍不开,他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韩铁衣。他们之间,已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爹!孩儿不孝!拜见姐姐!」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本应其乐融融的亲人相聚,不知何故总有些许压抑。吴征很清楚,血脉之间的联系难以替代,无论韩克军与韩铁衣之间感情有多么深厚,没有血脉,便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东西。
「韩家这样太过复杂了,不如亲上加亲?韩老,您看玉姐姐怎么样?收个义女如何?」
玉茏烟温婉贤淑,颇具大家闺秀的气度,加之天姿国色,谁见了都喜欢。韩克军闻言哈哈笑起来,点着吴征道:「亲上加亲?倒是个好办法,老夫不甚之喜,不知玉丫头肯不肯?」
「义父!」玉茏烟起身斟茶,盈盈拜倒,双手将茶碗高举过头顶。
「好好好!」韩克军老怀大畅地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道:「风烛残年,还能收一名贤淑的女儿,老夫之幸!来,铁衣,玉丫头,快快起来,让老夫看一看!」
一对堂姐弟。姐姐貌美如芍药笼烟,弟弟也是俊秀之极,此刻站在一起,旁得不说,当真就是一家人!姐弟相认,千言万语,不知要从何处说起,吴府上下更是许久没有这等大喜事。
祝雅瞳与陆菲嫣忙着张罗一个小型的仪式。
韩归雁忽然才知哥哥并非亲生,却又多了个姐姐。韩家人丁凋零,多了个姐姐也是大喜事,更打心眼里为老父亲感到高兴。
兴高采烈之中,吴征还是注意到韩克军眼中一抹落寞,再想起此前读破的唇语,心中大痛。
「甲儿,我的甲儿……」
第七章 喜悦于心 共剪红烛
盛国的新吴府里人丁少了,朋友伙伴少了,唯独女眷不曾少。莺莺燕燕多了,女儿家的烦扰事也便多了起来。
瞿羽湘正式搬入了吴府,在韩归雁的院落旁住了下来。最东面则是林锦儿独居的小院,边上就挨着陆菲嫣,师姐妹俩时常相伴,吴征也免于担忧。
这两位是亲近的女子,其余生份的如栾采晴,柔惜雪。一位毕竟还有血缘之亲,一路上也安分守己,另一位则看冷月玦与倪妙筠的面子,吴征也给她们两位安排了单独的院子。
在陆菲嫣的要求下,顾盼与她住在了一起,吴征闻言便点头答应了下来。顾盼在凉州之时已察觉吴陆之间偷偷摸摸的情感,来到异国他乡更是惆怅。她虽与顾不凡感情不深,终究是亲生父亲,道道变故之下,陆菲嫣岂能放心宝贝女儿?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幸亏祝雅瞳长袖善舞,诸般烦心的家事均有妥善安排,慢慢的循序渐进,一切烦心事也会过去,吴府终将和从前一样温馨起来。
今日这不玉茏烟刚与韩铁衣姐弟相认,又拜了韩克军为义父,吴府闭了府门,一家人好生热闹了一番。如吴征,韩归雁,韩铁衣等终日忙得不可开交的主外事之人,今日也难得抛下杂事,闲情逸致一回。
晚膳之后酒足饭饱,供女眷们散心的后园里晨间刚安好了秋千,祝雅瞳玉臂一摆,招呼一家人齐去嬉戏。顾盼原本兴致缺缺,被祝雅瞳鼓励与警告意味均重地一瞪眼,也不敢违抗,低着头乖乖地跟在陆菲嫣身旁。
六架秋千呈六角形方位排列,结实粗大的铁链也用棉布内卷,细纱包裹。本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子玩耍之物,放在吴府上时同样大受欢迎。顾盼先前想躲,玩了一会儿开怀起来,与陆菲嫣一同坐着一家蹿高滑低,玩得笑声似银铃。
吴征大喇喇地坐在凉亭里,左边看看,右边瞄瞄。只觉诸女个个靓丽难言,竟是哪一个都想多看两眼,哪一个又舍不得漏了片刻。一边感叹仅有一副眼珠子看不过来,一边又感叹吴府上下一个不少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里在月夜的晚风里裙裾纷飞,闭月羞花的女子们,任是少了哪一个,吴征都不知要如何面对……
「看你还是心事重重,莫非这里的美人儿还不够多?不够饱你的眼福么?」
祝雅瞳偷了个空儿来到凉亭,坐在吴征身边道:「还是她们说话与欢笑不够好听,打动不了你?」
「娘。」吴征咧嘴一笑,挪开了些让祝雅瞳与他并肩坐下道:「看不过来啦,原本该和大家一起同乐,可惜顾忌太多,只能在一旁看看。」
话中有话,不仅仅是说陆菲嫣与顾盼,也让祝雅瞳脸上一红,忙迅疾收敛心神,优雅又庄重地端坐着道:「盼儿的事情,娘自有主张,你不必太过担心。」
自打从山谷里脱险之后,两人再未有过亲昵,像一对寻常的母子。现下祝雅瞳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吴征心中暗笑,又有些无力地摇着头道:「娘,你不够了解盼儿。她与菲菲一样是外柔内刚,倔强得很。现在这个年纪又最是叛逆,想要光凭言语让她定下心来,这一回是难上加难了……」
「白云苍狗,变幻无常。原本若没这些事,安安稳稳地直到盼儿长大,让她也好接受些。」祝雅瞳拍了拍吴征的背脊,吐了吐舌头,扁着嘴,将声线压得几不可闻道:「不想碰见那么多事,许多东西都被挤到了一块儿,不急都不成啦。」
「呵~~」吴征吐了口长气,露齿笑道:「孩儿还真没碰见那么多事压在肩头过,连喘息片刻的时机都没有。若不是娘贤惠能干,真要忙不过来。」
「不都是娘的功劳,这些内府杂事,娘并不擅长。」祝雅瞳一挥衣袖意指陆菲嫣,道:「许多事都是菲菲拿的主意,娘只不过按她说的办。她出身好,心也细,做起这些闲杂事情来一丝不苟,丁点也不嫌烦,她是真的为吴府着想。」
吴征随着祝雅瞳的比划,也将目光投向陆菲嫣。从前吴征无论离得多远,只要注视着她,立时就有感应。今夜美妇目不斜视,看上去一心都在玩乐嬉闹上面。
只是以吴征现下的目力,陆菲嫣右侧脖颈的肌肤一片泛红又岂能瞒得过?
「那也没办法咯,当年我可是亲口应承了菲菲。盼儿没了爹爹,若是再让母女俩心有芥蒂,菲菲是决计不肯的。」吴征苦笑道:「之前总有些躲躲闪闪。一直到从山谷中脱困看见盼儿,还觉得不让她知晓,是顾及她的情感,免得她年岁尚幼就受到伤害。现在想来,只不过是想为自己免去些麻烦,真真的自私而已。
我真的大错特错了……」
「盼儿待你也是真心的好。」说起顾盼,祝雅瞳也敛了笑容,郑重道:「从前你说的话,她连一笔一画都深信不疑。今后恐怕难了……你补偿得再多,就算让她回心转意,也回不到从前……」
少女情怀总是诗,简单得纯粹。可惜吴征亲手破碎了少女的美梦,此刻看她依然笑得甜甜的,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像她的名字一样左顾右盼,引满院生辉,一如从前。所不同的是,时常梳成两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长发,近来大都是简单地披散,偶尔还绾起之后以一根玉钗束好。仍显稚嫩的容颜上有了些许成熟之外,更多的则是难以掩饰的心事重重。
「该当提早安排的,不仅是这一件,旁的事也一样。」既已成现实,便当早一日解决个中矛盾才是。吴征说的不仅是陆菲嫣与顾盼母女,当然还有祝雅瞳!
祝雅瞳看着现下已不求更多,甚至重返人世之后,似乎重又勾起了伦常之禁,与吴征保持些许距离。可在谷底的定情与承诺没有不算的道理,亲近时的甜美滋味也是难以忘怀。这种又是害怕,又是渴望回味的情感截然相反,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心中像横了一根小刺,刺尖扎在心房上微微疼痛,可唤起的刺激之感令人浑身一下又一下地颤栗,不忍停止。
「呸,你心里打的什么坏主意,娘会不知道?」祝雅瞳又嗔又怒,恨恨地在吴征额头一指以掩饰娇羞,又嘻嘻笑道:「难的事一时急不来,这里有件翻掌可得的简单事,今夜小乖乖就去办了吧?」
吴征略窘,他心中实也有意,只是担心多事之秋里,或惹来闲话。这一家人现下最重要的便是心能聚在一起,若有什么争宠的龃龉,裂痕只怕会不断地扩大,终至无法收场。
「你不必担忧,家中人人晓得事理,也都很关心你。玦儿近来都陪着她师父,可也没少了花心思在你身上。晚膳时月玦还悄悄来问,说近来大家都有诸多不便,若有个人儿陪伴是好事。你近日来辛劳太过,嘻嘻,娘看她幼时在青楼学了多年,又入皇宫为妃,伺候人的本事想必样样精通,正好消疲解乏。」祝雅瞳咬着唇瓣,明明只要爱子看上的女子,她向来恨不得五花大绑了回来,此时心头却又明明有些酸意:「韩老时日无多,若能早见家人归宿,也好让他放心。」
吴征心中一跳。
韩克军原本年事已高,在凉州统兵殚精竭虑,虽身无大病,实已油尽灯枯。
他认了玉茏烟做义女,确实不宜拖延。玉茏烟独居冷宫一向清苦,居于吴府若无名分,岂非又是一处冷宫?
一念贯通,不免想起天泽宫里的妃子凄艳无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早就想好好欺负一番,再疼爱一番。绮意一起,不由心头大动。
院子里玉茏烟坐于秋千之上,双腿合拢,笑意由心。舒张的双眉,展放的面容不见冷宫中蹙眉抿嘴的愁苦。但吴征知道,这位娇弱的美妇人只需稍加手段,又会是不堪承受的模样。那具横盛于自己腿上的玉体,腿心分开,花汁横流之时的弱不胜衣,不就是艳盖后宫的绝世凄艳么?
吴征旁观多时。
诸女未曾冷落玉茏烟,她也很落力地想要融入,始终保持者微笑,可仍多多少少有些畏缩,不太敢主动与人搭话。其间几次玉茏烟忍不住扭头时正与吴征目光对视,都逃也似地转了回去。心有所思,一来有吴征始终在旁,她安定许多,二来怕也已预料到会发生些什么,心慌意乱。
「咱们家里人从头至今连个仪式都没,总是欠了她们的。」
「去吧,待明媒正娶之时,再一一补办就是了。」祝雅瞳推了推吴征的肩膀道:「明早莫要起得太晚,娘约上韩老等你们俩前来拜见,咱们家不介意,礼数上却不能再无视韩家。」
「是。」吴征应承了明早的事情,又摇头道:「孩儿约了铁衣大哥还有些事情,这就悄悄地先去办妥,莫要扫她们的兴致。娘帮忙拿给玉姐姐。」
唰唰几笔,当是一行小诗。吴征料得祝雅瞳不好意思探头探脑,定是心痒难搔,索性也不折叠,让她看个够。临离去之前见瞿羽湘瑟缩在韩归雁身边,不敢与人太过亲近,眼眸却忍不住左右乱瞟,吴征笑着摇摇头。谁能想得到这个家里,现下呆的最是舒心会是她呢?
月夜渐静。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打散了小院中嬉戏的佳人,也降下了初夏的暑气。玉茏烟闭上房门,双腿发软地倚在门上,似靠着房门的支撑才不至于倒下,又似想堵着房门,谁都莫要进来,特别是他!
摸出袖口的小笺,贴肉收藏让小笺沾上了汗水,玉茏烟摊开之后借着点燃的灯火目光一扫。吴征虽未写词牌,她久在青楼,唱作词牌烂熟于胸,立时从格韵里知晓这是一曲颇有暧昧之色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送给已是妇人年纪的玉茏烟,却是一阙少女词。那羞见情郎,掩面奔走,又倚门回首的模样分明是个情潮初动的少女。偏偏能勾起玉茏烟满腹怀春之心,宛若回到碧玉年华。
玉茏烟一阵心跳悸动,惊慌与紧张让嬉戏后原本潮湿滑糯的娇躯又沁出一层汗浆。她捧着小笺踉踉跄跄摔坐在椅子上,手足无措竟然失神……
在青楼里时已见惯,也听惯了许多男女之事。入宫之后更是陪侍梁兴翰,早就不是冰清玉洁的身子,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为何今夜会慌成这般模样?
离开皇宫之后不过短短的时日,曾经珍之重之,甚至甘愿牺牲一切,只为留在那里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一切都已慢慢淡忘。近日来偶尔勾起了点滴回忆,只觉这些岁月都在脑海里模糊,在冷宫中的清苦也已记不清了。唯独清晰的,便是吴征每一次到来,说的每一句话,以及每一个动作,神情。自打遇见他之后,这些便是打发冷宫枯寂时光的唯一,于她而言,比京城里最好的戏台班子唱演最好的戏码,都要精彩得太多。
在绝望之中的初遇,那个冒冒失失翻过宫墙,被惊得目瞪口呆,又很快冷静下来的羽林卫。还有那句怪异的「嗨,你们好。」
一直很想问问他,嗨是什么意思?听着像是在打招呼,却不知是哪里的俚语。
孤苦的冷宫生活一旦被勾起了好奇心,通常很难忍受住。玉茏烟自知之所以能忍着不问,全因吴征翻过宫墙的那一刻,自己赤身裸体,处境更是不雅,可称奇耻大辱。
玉茏烟独自于冷宫中胡思乱想之时,常无奈苦笑。自己能以身陪伴仇敌,完完全全豁了出去,全然不顾羞耻。被吴征看去不堪一幕,却成了心中的结。大恨杨修明,暗恼自己无用,再一想吴征偶尔泛起古怪的笑意,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那一刻,更是心头窘得无比难受,无比难堪。
一念至此,想到今夜已是【在劫难逃】,待吴征把自己剥得白羊儿似得,再没东西遮得羞处,定然又会想到两人的初见……窘迫让玉茏烟娇躯一颤,小笺失手掉落,她忙拣了起来,又读了一遍,再一遍……
若没有吴征,或许自己早在杨修明的欺侮下香消玉殒。即使撑得过去,多半也要给梁兴翰陪葬。又哪来现下的慵整纤纤手,薄汗透轻衣?在决定下毒,到悬崖勒马,个中缘由纠缠纷乱,说到最终只不过是一个道理,自己不舍得这座府邸。
玉茏烟咬着唇起身,下定了决心,慌乱不在。从前怀着种种目的在皇宫中争宠,如今只是吴府内宅里的一名女眷。从前昧着本心讨好君王,如今为何不能施展手段去尽心服侍吴府的主人?
我不需去争宠,只是行一名女眷的本分,如此而已!
一身潮汗,当沐浴洁净之后,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可现下还不是时候,玉茏烟打开了衣柜。祝夫人在必要的地方从不吝啬,衣柜里储备颇丰,款式各异,还有不少是赵立春领着玉茏烟亲自在绸缎庄里遴选而得。玉茏烟略一思量,取下衣衫时又有些窘迫。这些衣物当时刻意挑选,可不就是早早为了今夜做好了准备么?
选好了衣衫,又布置起了床帏。既增情趣,又像个简单的仪式。这些原本该男主人花心思,但玉茏烟做来也毫无怨念,反而芳心可可,期待之中又娇羞无限。
期待似与丈夫久别重逢的妇人,满心欢喜。娇羞又似情窦初开的少女,左右难安。无论怎么下定了决心,甚至亲手布置好了床帏,玉茏烟依然如此颤颤巍巍,纠结无比。心弦无法片刻放松之下,即使屋子四角都摆上了冰块,清凉爽快,这稍一忙活,又是一身香汗淋漓。
看床帏布置得满意,玉茏烟才抱起衣衫,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前去沐浴。拐向后院短短的一段距离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撞见……
浴房里的温水早已备好,甚至还有两只红烛,定然是细心的祝夫人吩咐备下的……玉茏烟揉搓肌肤无比细致,动作又十分快速。每一分肌肤都反反复复洗得透净,唯恐有半点污垢与异味,又怕吴征到来等候得太久。不一时沐浴完毕穿戴完全,就着落地的铜镜齐身旋转一周。
大秦皇宫中的玉妃甚少笑容,时常柳眉微蹙,唇角下撇,她的五官极适合这般神情,由此被赞凄艳绝世,也因此艳冠后宫,深得梁兴翰疼爱怜惜。只是玉茏烟深知这一份凄艳发之于心,身处深宫,由始至终均是凄凉苦楚。无论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是圣恩难再处冷宫。
如今镜中的美妇新浴出池,容光焕发,眉目含春,嘴带笑意,比之凄艳的楚楚可怜,连一贯有些苍白的面色,也晕上了两抹淡淡的酡红。其艳更甚,其丽更增。
玉茏烟微微一笑,瞬间又被惊慌所取代。这样的夜晚,男子通常会很耐心地等待佳人,前提是他知道佳人在做什么!更衣也好,沐浴也好,打扮妆容也成,等得越久,越是有滋味。吴征若是来了,定然会知自己在此沐浴,他会等得饶有兴致。
而这样的夜晚,深谙男人心的佳人也会有意无意地稍作拖延。将至未至,急切得开始上火,偏又不能发火,更舍不得发火以免空费了良宵。只需拿捏好了分寸,等待只会变成情趣,越等越是有趣。
【男人都是贱骨头,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可你若是太轻易地让他得到了,他还要不满意,觉得有负期望。】老鸨的话还记得分明,她曾经这么做过且卓有成效。可是现下她一点都不想让吴征等待!
他若在房中,她只想第一时间飞到他身边,哪怕只是多诉说两句温柔情话。
他若不在房中,她也愿暂守空闺,为他等门。
「女人也是贱骨头,分明知道不成,只要喜欢了便不管不顾。得到了固然欢喜,得不到也愿意傻傻地等,即使被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也不肯醒过来。」玉茏烟轻移莲步间低声自言自语,又满足地叹息一声:「幸好他不会骗我。」
吴征果然还没来。府上的人大都很忙碌,除了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栾采晴,还有那个沉默寡言,始终低着头的柔惜雪。
玉茏烟闭上房门,又抿起了樱口。吴征忙碌得不可开交,他虽年轻力壮,又身负高明的武功,连日地忙碌下来也定然疲乏不堪。府上的女眷也都是大有本事的,一个个都是吴征的绝佳助力,除了自己……
没有武功,也无主事之能,更连姿色在这里也只是差相仿佛,算不得突出。
似乎自己能做的,也只有他来时尽心服侍,好让他疲惫的身心在饱尝温柔之后复又精神饱满。
玉茏烟略觉气馁,静坐片刻忽然又有些开怀地羞涩一笑。既只能做这件事,那就做到最好……只是若要做到最好,岂非又要羞人得紧?
吴征来得不早也不晚。
事务尚未做完,时辰差不多时韩铁衣便一脸怒气地挥手赶人。
「干嘛呀?事儿没做完,耽误了要事你担当得起么?」吴征正襟危坐,平日里没有架子的人摆出姿态来,居然极具威仪。脸上的笑意分明又颇为嘲弄,不知打的甚么鬼主意。
「今日的事,我替你做完。你走,你快些走!」韩铁衣这位战场上镇定如山的智将,此刻被气得额头青筋乱跳,连连摆手像是驱赶苍蝇,却死活不肯抬头看他,只是低喝道:「你再不走,我一定会打你!」
「那我走了,自家亲戚,打起来不太好。」吴征刻意倒退着离去,似乎对韩铁衣现下的模样大是得意,末了还哈哈两声,才转身离去。
过了好些时候韩铁衣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空洞,不但没了沉稳,连从前大力赞成吴征与韩归雁结成连理也没了,自言自语道:「一个妹妹就罢了,刚相认的姐姐也要落入毒手,真真气人。也不知道爹是怎么忍住不揍这个小子的!不成不成,这小子回头就要骑到韩家头上作威作福,八成我的话也听不进去,我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到底有什么法子……这……唉……」
一路归家,转入后院,正是亥时过半。近日来赶着修缮的吴府,从大格局上与从前的吴府类似,前后院之间隔着堵长长的围墙,仅有一道中门可以出入。跨过中门,前几日来去匆匆,不像今日心怀旖旎,颇有闲情雅致,吴征在此不由站着愣了会儿神。
左右两边都是家眷们的住所,有些已是漆黑一片,有些则还透着灯火。吴征一眼便知院内的主人是否已安歇。冷月玦入睡时最喜黑灯瞎火,暗摸摸的睡得颇香。陆菲嫣则喜欢在角落里留下一盏油灯,既不刺眼,也留下一分安全感。
尚在修缮的宅子还有多处未能整顿利落,吴征来回逡巡的目光去颇为温柔眷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最珍而重之的,而这处新家也是自己给大家的落脚之处。来之不易,守之更不易。只是这一回,绝不会再自手中被人夺走!
左转,向前,步伐声不轻不重,看看小院就在眼前,吴征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微笑。玉茏烟在府上颇有些战战兢兢,畏手畏脚,除了逃避久在冷宫的自卑之外,也担忧惹了麻烦,便是给吴征惹了麻烦。正是这份顾忌,让她今日硬生生止了下毒之念。由此,也足见她对自己的重视发自心底。
这才是吴府里的女眷。
今夜自己会来,这位姐姐就算千肯万肯,多半还有逃避之心,瑟缩之意。她就是这样,总是十分矛盾,事到临头躲不得,只得把眼睛一闭,咬牙硬挺着过去。
绝色的美妇生就了一副任人欺负的性子,实在可爱极了。吴征不由食指大动,说来两人见面虽不多,相识却已久,互为有意也已许久。迁延至今固有天不遂人愿的造化弄人,今将成好事也有终不负有心人的圆满。
吱呀两声,又是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地到了房门口,玉茏烟的心跳陡然急促起来。她等待已久,不是从来了吴府,而是在冷宫孤寂之时,便不时幻想吴征的宅子是何等模样,自己若是来了,又将如何如何。可果然如吴征所料,事到临头仍难免逃避之心。玉茏烟几乎想逃,却发觉手足发软,一时站不起来。
「玉姐姐,开门。」磁性的男音与叩响门扉声传来。房门分明未锁,轻轻一推便可打开,吴征定然是知晓的,他偏偏不肯,偏偏要自己去开门。他定是故意的!玉茏烟咬了咬银牙,忽觉十分委屈,却不敢不从,又不愿不从。
强行撑着站起,抚平了衣角,玉茏烟咬着唇向门口走去。脚步沉重而缓慢,好一会儿才挨至门前。隔着一道房门,房外的月光照出高大的男子,而房内的烛火则照出婀娜的女子。两道人影一同打在房门薄薄的门纸上,交叠在一起。
「你来了……」玉茏烟刚刚平缓的心跳又再加速。在天泽宫时,每一回吴征
前来都是大喇喇地闯宫而入,她则是吃了一惊之后满腹欣喜。
天泽宫不设防,在皇宫里,心湖更如一潭死水,即使吴征到来也只是短暂地激起一片涟漪。很快,他便不得不离去,天泽宫的一切都不会有改变,更不会有自己期待的改变。
吴府却不一样,他来了,和从前完全不同,今后也会完全不同。
「来了……」吴征也心有所感,被触动胸中柔情,今后,再也不同了。
吱呀,房门打开,玉茏烟俏生生地立在月光影里。只见她一头蓬松的青丝左右分散着披下,发梢向上卷起,略像吴征前世的波浪卷发。不仅大衬她成熟的风韵,也增了些许俏皮。
大眼睛只是平实地望着,却碾碎了射入的月光,明亮如清溪。眼眸微微转动之时,又忽闪着羞意与迷茫。这不是一双时时刻刻都会说话的眼睛,并非她刻意地掩饰,不让你看透她在想什么,而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样的眼神,只会告诉你,你想要什么?我听你的便是了!
只这一下眼神,便让她成熟的娇躯里揉入了少女的纯真。使得她圆润的鼻翼微微张合,莹亮饱满的唇珠时时抿起,内心里每一下不知所措反映在面庞上时,都让她可怜又可爱得打动人心。
玉茏烟被吴征热辣辣的眼神逼视着,渐渐失了镇定,觉得无地自容,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她嘤咛一声脱了气力软倒,正在栽在吴征的怀里。
绝色美妇抱个满怀,吴征直至现下才知软玉温香的滋味。不是说从前亲热的女子不好,而是她们个个身负武功,饶是肤质再怎么细嫩,肌理间蕴含的力量无可躲藏。那些充满了弹性的滋味固然令人流连忘返,怀中弱女子的丰腴绵软,似水温柔也别有一番绝佳风味。
玉茏烟跌下来的动作如此不着痕迹,倒在吴征怀中也是绵软无力。可自然而然间,她的螓首上抬,无辜的目光里满怀歉意。吴征不能抵抗,几乎在立时就原谅了她的【无用】,不需任何理由。就像一个高明的说客,只凭借红口白牙,就让你答应了所有的条件。
何况她并不是仅凭一个眼神。她软绵无力的娇躯偎依在吴征怀里,扑腾腾剧烈跳动的心房告知你,她是真的无力支撑。心房震颤着,经由温绵细软,紧贴着吴征的丰满乳肉传递过来。让你一边感受她的不安,一边又享用她娇躯的美妙与温柔。更妙的是,震颤的美乳似在胸膛前按摩,仿佛你在心疼她的同时,她也觉欣慰,并及时给予最销魂的回馈。
这是一位天生的尤物,她的娇弱与陆菲嫣的百媚横生截然不同,却仍是尤物。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勾引你步入沉湎的深渊,每一个眼神,都在撩拨你的心弦。
家中颇多如花美眷,吴征依然无法自持。他左臂环在玉茏烟腋下,将两只豪乳一同紧紧地挤在胸膛上。右臂则托举着挺翘丰臀将玉茏烟抱起。男子粗重的呼吸喷在脖颈,玉茏烟娇躯酥麻,连声音也一同酥了,低声又急促的浅浅呻吟在吴征耳边动人心魄地缭绕。而她已全然没了骨头,失去了所有气力的娇躯,却合着裤裆让吴征挺立的肉棒准确地挤进两腿之间,双腿一并!
美妇的腿根柔软又丰腴,吴征本感下身已胀得发疼,肉棒被两边的软肉一夹,立时舒畅了许多。
她故意的!不对,不算刻意,但也绝对不是在身娇骨酥的时候,便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她自然流露的眼神,还有与你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动作,都是她想要的!
吴征在这一刻,异常荒谬地同情与佩服起梁兴翰来。是怎样的大毅力,才能把她贬去冷宫,从此再不看上一眼?至少吴征自问绝对无法做到。
成双红烛分立桌面两侧点燃,屋内的人儿却已似胶在了一起,连人影都糊成一团。
「我看看你。」吴征将玉茏烟放在腿间对坐,瞪大了眼睛,拨开她额头的发丝,目光游移着道:「现下不用战战兢兢,没人会来打扰咱们了。」
「嗯。」玉茏烟眼帘稍垂,只是偶尔才以目光与吴征相碰,也是一触即走,悄声道:「你要使坏的时候,也没见战战兢兢。」
几回将她抱在怀里,还借机亲吻过一回,甚至还有蛮不讲理将她生生弄泄了一回。每一样都是珍贵又旖旎的美好回忆。吴征莞尔一笑,凑近玉茏烟面庞前道:
「一个绝色美人摆在面前,直到今天都还不属于我,难道还不是战战兢兢?」
不知是害怕,还是吴征的呼吸太过火热几乎将她炙伤,玉茏烟面色涨得绯红,脖颈也缩了一缩,目光不知往何处安放。
「我从来都只怕害了你。」没说一个肯字,话外却是千肯万肯,早早的就肯。
「像今日一样?」直到此时此刻,吴征才能舒开这一口气。玉茏烟若是不阻止韩克军喝下毒汤,吴征还是会让她知晓前因后缘,只是她决计没有留在吴府的理由。
玉茏烟这才不敢再躲,抬起头来与吴征对视,寒星般的眼眸几有千言万语,良久才以双手捧着吴征的脸颊道:「在我心中,早把你当做自己的夫君。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喜欢这个新家。从前在皇宫里,没有人帮我,我只能凭一己之力,最终被贬去了冷宫,什么都没做成。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该不该告诉你,你一直都帮着我,疼着我,但是这件事不一样,我怕你左右为难,更怕我们之间有了隔阂。
其实……我到现下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阻止了爹爹。只能说鬼使神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终究属于这里,属于夫君。」
「老天注定的,最大!」吴征恨不得立刻来一场祭天大典,好好感谢老天爷的这一场功德。
「可是夫君为何要瞒着我?瞒得人家好苦。」玉茏烟凄凄怨怨,目蕴水光,委屈无比。
「是故意瞒着的。」吴征也十分歉然,道:「从前几回劝姐姐离开皇宫,姐姐总是拒绝,连缘由也不肯说。原看姐姐连生死都置之度外,这一回却走得爽快,
我便猜测姐姐不是怕要给梁兴翰陪葬,而是梁兴翰死了,皇宫里已无有可留恋之事。姐姐精通制毒,当年梁兴翰几次病重都脱不了干系。从前留在皇宫自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多半是和梁兴翰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救出姐姐时,我几次提起韩老,姐姐都十分异样。我猜来猜去,姐姐多半是肖家的子孙。向韩老一问,才确信无疑。我们不是非要瞒着,让姐姐受这一场罪。而是姐姐在皇宫吃了多年的苦,难免疑神疑鬼,更怕姐姐想不通,就此有了心结,那就再也化解不开了。」
「所以……所以……祝……祝夫人这些天才待我分外细心,便是要我自己能想明白孰轻孰重,也试试我的本心?」
「姐姐见谅。也是想让姐姐知道,吴府上下有事便明着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更不许想着一个人承担!」
「被贬的妃子大都疯了,我在天泽宫多年,疯了也不奇怪……如今说起来,还要感谢这份血仇我才坚持至今未曾失智,也是肖家列祖列宗护佑了……」玉茏烟下撇着嘴角,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委屈到极点,可怜到极点道:「我不怪夫君……」
不怪,但是十分幽怨,总之就是你们没有欺凌我,可是欺负我,这一回还欺
负得狠了。
吴征的心几乎都要化去,将玉茏烟抱得更紧,轻拍后背抚慰道:「今后再也没这些桎梏与阻碍,姐姐也是吴府的女主人,便再也不会了……」
正唯恐玉茏烟伤心哭泣,却听她幽幽道:「可是姐姐什么都不会,只懂得怎么服侍夫君,夫君请起身。」
吴征头皮发麻,一个美妇人什么都不会,只懂得伺候男人?这要怎么得了?
怎么忍受?他依言起身,与玉茏烟携手走向床沿。
床头的小桌除了两根代表了洞房的红烛之外,还有两小杯酒,而四根长长的红绳绕着软床的床柱扎了起来。看上去颇像吴征前世的拳击台四周扎着的围绳。
「府中不宜举办大喜事,妾身也无所求。只是关起门来,略备些物事算是小小礼节,夫君莫怪。」玉茏烟举起酒杯道:「夫君亦不宜多饮,只此一杯。」
「正是如此,姐姐考虑得周全。」吴征接过酒杯,见玉茏烟郑重,情知她无比重视这些简略的礼节,不敢怠慢,手臂弯成弧形,只等庄重的交杯之礼。
玉茏烟却不与他手臂回环相勾,而是将自家杯中酒送到吴征嘴边道:「夫君饮此杯。」顿了顿,怕吴征不解其意,声如蚊呐道:「夫妻共结连理,交杯岂及个中情意?饮定情酒当更加亲密才是。」
吴征瞬间明了。
从敲门开始,每一步都尽显玉茏烟的心思。似乎畅想了无数次,只为这一天,才能这般步步心机,又步步勾魂。
吴征以口含杯,同时将手中杯送到玉茏烟唇前。两人齐将水酒吸进口中含住,又紧紧相拥。玉茏烟抬起螓首,微撅红唇,又娇羞无限地闭上眼眸。似在等待一场庄严的永结同心之礼,又像无助地承受男子即将来临的侵犯。
口唇相接,酒液融合着分别喂入两人口中。夫妻之间最忌不平,玉茏烟似是入口多了些,香舌轻吐,反送了过去。然而这一回又送得太多,吴征捉住她的香舌不放,痴缠之间迎来送往,早已分不清谁多谁少。此时此刻,品尝各自的滋味也更加重要,美酒虽好,谁又顾得上?
良久唇分之时,玉茏烟已面如傅粉,娇喘吁吁,目光迷离着道:「请夫君上床。」
玉茏烟撑开上下两根红绳,吴征身手敏捷又心情急迫,忙横身一滚。见玉茏烟仍慢条斯理地脱去鞋袜,急得连连深长呼吸,才能略微平抑欲火。
玉茏烟又褪去外罩的长衫,露出里衬的抹胸来。她胸乳隆硕,紫色的抹胸哪能遮掩严实?从上端剪裁成弯弧的衣料边缘,足有一半的雪肉暴露于外。傲挺的胸乳,更将抹胸高高拱起,呼之欲出。
她制止了吴征的帮忙,以眼神示意爱郎坐好,似全身心地投入到成他人妇,正服侍夫君之职上。但见玉茏烟将上方的两条红绳举高,一条腿先跨过下方的红绳搭在床沿,这才折腰下榻,上身平齐于地面,腰肢一拧抹上床来。
吴征呼吸一窒。高耸的豪乳随着玉茏烟的身姿悬垂而落,微微甩荡。原本便已呼之欲出,这一下更似要漏了出来,可惜就差了那么一线,难以尽窥全貌。令吴征热血上头的是,这一对美乳太过豪阔,玉茏烟的背脊已贴紧了上方的红绳,奶儿却与下方红绳发生了碰撞。原本如湖面抚过微风,轻起涟漪的乳浪被红绳一别,再硬生生挤过,激起一大片波涛汹涌……
她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的!吴征只觉自己的双目发赤,恨得牙痒痒,又急得心痒痒。急起来巴不得立刻将她的衣物撕得干干净净,剥出一身比荔枝还要鲜嫩的雪肉。恨起来便要立刻将胀得憋闷的肉棒狠狠在她体内一插到底,再毫不留情地大力征伐。偏生不能!
吴征是个有情趣的人,也是个贪婪的人。他还想再看看玉茏烟有什么花巧手段,现下已够,但绝不会嫌多。他也不会打断玉茏烟精心的准备,比起狂乱地释放欲望,去享受她积累多年的服侍显然更加有趣得多。
玉茏烟并不是如她所言什么都不懂,在天泽宫里几次相会,她确实没什么改变,还是那个弱女子。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了解了吴征。她深知吴征是个怎样的男子,所以她看着危如累卵,随时有被吴征发狂生吞活剥的可能,实则有恃无恐!
右腿跪坐,丰满的臀儿落在圆润的足胫处。左腿却在胸前支起,正挡在胸前两颗圆球中央的沟壑前。白嫩嫩的乳肉如此晃眼,露出抹胸外的部分也大喇喇地展露着媚光不加遮挡。可人心不足,雪玉琼堆里的一抹深沟,那阴影里的隐晦模样,虽明知里头什么都没有,却是胸乳间不可或缺的风景。
美妇恰巧挡住了这道点睛之笔,却又搭着吴征的肩头轻声道:「妾身给夫君宽衣。」
褪去吴征的衣物,玉茏烟面色更红。吴征无疑是个阳光又好看的男子,在天泽宫时也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的孔武有力。可看见吴征赤身裸体时身上匀称又流畅肌束,那宽肩窄臀,已经硬翘翘的粗大肉龙时,玉茏烟竟觉害怕。
比起操劳国事的皇帝,后宫里不男不女的太监,玉茏烟几时见过这般精壮,正值盛年的男子裸体?何况胯下那根物事虽已多次触碰,也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亲眼得见他的壮硕与狰狞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如此地粗壮,不知是否能容,吃不吃得住苦头。如此地悍长,不知会不会顶穿了自己……
怕归怕,玉茏烟还是按倒了吴征。她并未挪动原位,只是也顺势伏向吴征,正倒在狰狞的肉龙上,美乳恰巧将这凶物压得紧紧实实。
抹胸用上好的纨丝织就,又细又滑,触感却难及半片乳肉的娇嫩丰弹。丝织的冰凉与肌肤的火热又汇集在一起,交相成趣。
玉茏烟抹着娇躯滑向吴征面颊时回臂一勾,系带脱落,抹胸再也兜不住豪乳,正卡在龟菇沟壑间,将女子胸前的一对恩物释放出来。
紫色的抹胸挂在肉棒上,似被肉棒挑落,有一股邪魅的诱惑。玉茏烟蛇形向上,小腹皮抹过肉龙,抹胸很快埋于她丰腴的臀股间消失不见。
吴征真的佩服这一份调情的本事。两人已亲近多时,衣物也都褪了个干干净净,居然至今未能一饱眼福!解开了抹胸的豪乳压着吴征的躯体,直把躯体当做了抹胸,依然只能看见先前的小半片,几乎被玉茏烟拿捏得分毫不差。妙的是,其绵柔触感与光滑细腻,以及峰顶坚硬翘立的凸点,已然在磨磨蹭蹭间让吴征大大享受了一番。
渴求不可得,又一点一点地放开一些,多享受一些,分寸让玉茏烟拿捏得妙到毫巅。光洁滑腻的乳肉之外,便是腿心里已然湿润的幽谷。 这一处销魂地莫说看见,接触已然两回仍未肌肤相亲地碰上!第一回隔着两
人的裤管,虽因紧张而有些僵硬而干燥,吴征仍能感受到两片肉叶一缩一缩地,仿佛在吮吸。这一回已是蕊湿欲香横,肉瓣像含烟带水,润润地吸在肉龙上,偏生还隔着一间抹胸,未曾一品全味。
「妾身久未云雨,只怕挨不得夫君的火热粗硕,请夫君莫要稍动,待妾身服侍,也好适应。」可怜巴巴的摇尾乞怜吴征不是第一次见,像玉茏烟说得那么露骨,还如此主动的,吴征尚未经历过。何况玉茏烟拿捏极佳,露骨而不下贱,主动中又带有青涩羞意,实在让人疼爱。
「姐姐若是害怕,不如让我来?我会很温柔。」
玉茏烟脸上泛起难以掩饰的异色,断然摇了摇头道:「夫君于妾身有再造之恩,妾身自愿如此,请夫君享用。」
她上身不动,腰肢蠕动间以腿心掀开抹胸,腰肢再一抬一扭,龟菇立觉一团绒绒软毛向春日的和风一样拂过,送来一片潮气。
如此深重的潮气从何而来不言而喻,吴征忽然恍然,若不是抹胸吸走了大量汁液,只怕现下自己的小腹至鼠蹊一片已全被打湿。
浓密的绒毛像凄迷芳草地,挂在绒毛间的液滴像杏花雨露。玉茏烟以拌着花汁的芳草搔刮着肉龙,极端的痒带起极端的酥麻,直透到心里。吴征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臀儿像小狗一样摇摆,刻意地搔刮着自己,挑逗着自己。
吴征紧咬钢牙,本以为这般调情还会持续一会儿。不知为何,玉茏烟腰肢忽然一软,臀股间失去了力量,玉胯直撞在吴征腰际,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怎么了?」吴征爱怜地抚着她的长发问道。
「没有。」抬起头的玉茏烟星眸迷离,娇羞无限道:「被烫得吓了一跳……」
一句话说得吴征身心大畅之际,玉茏烟撑起上身将吴征抱紧,使他埋首在自己胸前,低声道:「妾身这就献于夫君,请夫君品味。」
她以小腹为支点,上身撑起,隆臀上翘,将娇躯弯成一座拱桥。臀儿翘起时,腿心之间的沟缝准确地卡中龟棱,让钝尖划开缝隙,嵌入两片花唇之间。
「唔……」两人一同呻吟出声。相较吴征的满是舒服受用,玉茏烟的则在甜腻销魂之中,还有些撕裂般剧痛的啜泣。
「太大了……」玉茏烟望着埋在胸前的吴征,楚楚可怜道,甚至眼角都已挂上了小点泪珠,看来的确是疼到了心里不是作伪。只是她疼痛起来尚未求饶,都比旁人更加惹人怜爱些。
一边哭诉着难经风雨,一边却挺了挺胸,将美乳在吴征面上磨蹭,一边腰臀下落,将龟菇一口吞没在幽谷里。
吴征无法想象这一番极具魅惑的魅力,不知是后天得来,还是先天便是如此。
她的动作与话语一直相反,嘴上在告饶讨巧,娇躯却因快活而渴求索取。
就像现下她的泪珠已扑簌掉落,疼痛让她的柳眉微蹙,贝齿更是死死咬着唇瓣,急促的呼吸让鼻翼频频开合。可幽谷里的花浆不仅沛若涌泉,更是极其稠密,带来一种罕见的丝滑触感。令她难以承受的龟菇强撑开细窄花穴,深埋体内,吴征已察觉她几乎承受不住剧痛,可花径却传来明显的深深收缩,缩到了极致才忽然舒张。花肉像是触电一样一弹松开,只是那么一瞬地放松,又是一轮悠长地收缩。
反差如此之大,吴征甚至分不清她面上的难以承受究竟是因为疼痛,还是太过快活,正濒临巅峰之境。
美乳罩住了面庞,乳香好似铺天盖地,吴征大口大口地吞吃着乳肉,几乎想将这两团雪嫩白肉生吞进肚子里也不满足。可惜无论张大了嘴,也只不过能吸入一小半。即便是一小半,也已是绝品的珍馐,如何贪吃都不够,片刻间就在雪白的乳肉上布满了一道道牙印红痕。
玉茏烟的低吟声像最好的戏子正低唱着一段哀歌,鼻腔里哼出的甜腻鼻音又抒发着无限的喜悦,两相结合,正是有喜有悲,又快又痛。借着花径放松的一瞬,她便一沉腰,一点点地将肉龙吞入。待肉龙没入了一半,玉茏烟更不再停歇,将圆沉的臀儿落下。
玉茏烟沉腰落臀到了最后,终于再没了半分气力似的软倒,身体脱力落下时的重量令肉棒在最后时刻插得又重又快。咕唧一声,肉棒直插至底挤出无处可容的一大汩花汁。而两朵肥美的臀肉撞在吴征肌肉贲张的大腿根处,臀尖被挤成道弯弧,使得两瓣臀肉像两颗桃心。而满溢的嫩肉受此一挤,像两只薄皮水袋挨了一拳一样甩出荡荡的波浪。
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以玉茏烟娇柔的身子骨,又有多年不曾欢好,想必确是无法承受。吴征刚想温言抚慰几句,就觉玉茏烟音调升高,紧接着一股极大的快意袭来!
玉茏烟连声轻颤,无力憋忍催人欲狂的快美。被完完整整地占据,又被撑得满满的花径正痉挛不止,丰腴美腿也连带着绷紧。
滑溜溜的花肉正不住地蠕动,颗颗肉芽与褶皱扫刮,啃咬着肉棒,还在不住地旋绞,抽紧。吴征愕然地看着美妇做着垂死挣扎,被她的藕臂死死抱着。两人甚至没有动作,只是结合在一起,玉茏烟的反应之巨完全超乎了想象。
花肉的蠕动像是数条香舌将肉棒裹紧着勾挑,舔动。绵软的花肉深处里,一颗压在龟菇上沿的小小肉粒十分明显。令吴征忽然想起此前正是肉棒探至此处时,玉茏烟才忽然失控。寻常女子,这一颗小肉粒都长在花径里约一指节处。而玉茏烟的则藏得如此之深,又如此敏感。
敏感到吴征甚至不需任何动作,玉茏烟也不需任何动作,只需将肉棒整根插入,令龟菇抵住这一处嫩肉,便能激发起玉茏烟最深处的情欲。
美妇的花径已在不停地旋绞,呼声也已十分高亢,欲泣的呻吟声与死死揪紧的玉手都在诉说着不堪承受。那花径大力吸嘬,频率极快地抽紧放松,且越发地大力,越发地快速。她的身体正自发地调动起每一分敏感处,自行寻找着快乐的源泉。
「吴大人……征弟弟……姐姐……姐姐好快活……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玉茏烟泣声娇吟,几已失了神智般乱喊。
吴征不答,只是锁紧了玉茏烟的腴润腰肢,令她难以动弹,无处可逃。同时埋首在她乳间,将两颗梅珠一同吃进口中大力地吮吸。
原本说好了要被好好地服侍,如今却成了他来帮助玉茏烟攀登快乐的高峰。
可吴征没半点不乐意,肉棒传来的柔嫩与温热让他浑身无一处不爽快,看着美妇如此轻易地就在自己的【雄威】之下快感连连,更是绝佳的享受。
随着花肉一阵剧烈的痉挛,花径里的小肉粒被抵在龟菇上极快地按压。喷洒的花汁已成了倾泻,胡乱的呻吟已成了惊声尖叫再到几乎失声,只剩喉间一点点娇喘。玉茏烟像断了气一样弓腰,抽紧,再抽紧……突然长长地哼出一声:「恩…………」全身脱力,放松,瘫软在吴征身上。
汗水打湿了鬓边长发,玉茏烟晕迷了一般只能娇喘吁吁。吴征爱怜地剥开她的秀发,见她无限满足地慵懒合眼,全不设防。那十分红润的面色除了远离深宫萧索之外,潮韵也是一大主因。吴征见了,不由心头升起一股满足之意。
肉棒只是插入了片刻,全无动作之下也觉满足,生平罕见。实在料不到玉茏烟的花径虽深,内中还暗藏这样的玄机。这副敏感的身体却不耐久战,实是天赐给男子的尤物。将肉棒深深插入她的体内,不需动作,便能品尝她紧窄的花道里深重的咬合与吸嘬之力。而美妇更是仅凭花肉的蠕动便能自行登临绝顶,泄得一塌糊涂。这种身体与心灵双重的满足难以言喻,可想而知的,若是将她重重地征伐,那高潮不断,花汁横流的娇柔又是怎样地令人意气风发。
玉茏烟悠悠回神时,吴征已将肉棒抽出,温柔又戏谑地凝望着她。玉茏烟娇羞难忍,又大是懊恼道:「妾身……妾身真是太过没用……」
吴征将手指按上她的唇珠,止了她的话语,道:「没用得妙之极矣!」
「啊?」古里古怪的话,不知是称赞还是取笑。玉茏烟眼珠子一转,目中余光正瞧见吴征的肉棒昂然挺立,显然未得满足。还因沾染了津津花汁而油光发亮,更显狰狞猛恶。前头的每一分心机都是俱都完美,想来吴征一定满意喜欢得很。
不想到了关键时刻全然无力抵抗,颇有功亏一篑的遗憾。看吴征的模样她不由更加自责,只得无奈道:「妾身不中用,这就为夫君……」
「姐姐不可再说这话。」吴征再次打断,对这凄婉的美妇是越看越爱,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搂紧了宽慰道:「良辰美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何必心急?我可一点都不急。」
「那……那妾身听夫君的。」有力而结实的男体把自己娇弱的身躯压实了。
胸前两团傲峰像面团儿一样被挤扁,原本挺立的乳尖更被反压进了乳肉里。火炙般滚烫的肉棒正抵在两腿之间,烧得肌肤不寒而栗。念及这根凶物此前不久才深深进入自己的身体,并让自己泄得一场不堪与人言的美妙与娇羞。再想今夜吴征若是耸动腰杆,将这根凶物在花肉里抽送搅拌,岂不是要被逼得乐极升天,生生交出了性命去。
「姐姐到底是叫夫君呢?还是叫吴大人呢?还是叫征弟弟呢?」吴征捏了捏玉茏烟的脸颊调笑一句,惹得她嘤咛一声垂下目光,又认真道:「我没乱说!咱们吴府也好,夫妻之间也罢,有事当说出来不可藏在心里。我现在心里可有份怪念头,只是咱们夫妻无话不可说。我便明这说出来。」
玉茏烟明知接下来的话语必然颇淫,却偏着头,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撅起红唇,逆来顺受地轻吟了一句:「嗯。」
「姐姐的身子好玩得紧,我从没玩过。」吴征几乎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这实在是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惊喜与期待之中,又有一丝好笑:「所以我说没用得妙之极矣,可不是妄言。」
「哎呀,你这人……」玉茏烟不出所料地闻言大羞,无处可藏之下以手掩面,再不敢看吴征,口中却娇喘了几下,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酥道:「夫君想要怎生玩弄,妾身甘愿作陪。」
不单不大会拒绝,看来也不想拒绝。
吴征自已料得如此,闻言仍是大喜。他发力爬起,只见美妇玉体裸呈,两颗雪白的美乳一览无遗。半球型的美乳份量十足,平躺的身姿让这对妙物略微塌陷,在中央处汇聚挤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淡粉色的莓珠像含苞未放的花蕾,在铜钱大小的乳晕衬托下昂然拔起,又圆又巧。不仅这一对儿美乳无论其形其色其香都是上上之选,更兼玉茏烟任君采撷的模样像一只待宰羔羊,让吴征双目发直,咕咚一声生生咽了口唾沫。
贪看尚不足,吴征迫不及待地伏下身,舌头一卷衔住一颗莓珠。双手则是如握面团般抓起两只乳峰搓揉,时不时地又拨弄着另一颗莓珠。
吴征调情手法早已颇为高超,动作虽轻柔,力道却用得恰到好处,立时让玉茏烟的身体起了反应。两颗莓珠挺得更涨更高不说,小腹间也是暖融融热烘烘的,直延伸到腿心深处…… 吴征似对玉茏烟的内心了若指掌,及时以一手顺着嫩嫩的小腹皮滑下,落在芳草丛中的两片软嫩柔脂中央。粗糙的手指将花唇肉缝一刮,酥麻的电流随之而生,让玉茏烟一阵僵直抽紧之后,花汁旋即流了出来。吴征吮吸不停,花汁也流个不停。那花汁黏黏稠稠,却又爽滑无比,第二回以手挑逗幽谷,故地重游时再品这汩滑浆,真如丝滑触感。
吴征的动作始终十分轻柔,快美的滋味像泡在温水里,既觉舒适,浑身还都懒洋洋的。玉茏烟好生受用了一回,才觉吴征跪立而起,同时不客气地在她的臀儿上来了一掌,低喝道:「跪起来!」
这一掌打得不算轻,轻微的刺痛感将正云里雾里的玉茏烟给吓醒了过来。睁眼见吴征大喇喇地挺着狰狞肉龙,似示威一般。她嘤嘤咛咛,万般委屈之下却又顺从地翻过娇躯,双腿一屈,将臀儿高高地翘了起来。
在皇宫里曾亲眼见过这只臀儿之淫艳。其色雪白,其质若水,随意一股外力都可将这只臀儿激起一阵臀浪。轻时若和熙春风吻过湖面,涟漪阵阵。重时则如狂风暴雨拍击而下,激起惊涛骇浪。女儿家娇躯的神奇与独有的柔美在这只臀儿上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晃动的臀肉似带着咣咣的水声,来回激荡,真说不清是弹性太佳,还是太过绵软,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玉茏烟如此乖顺,不仅吴征有所求,更因这是两人初见面时她的模样。只是当日正受着恶人的折辱,而现下则是夫君无尽的疼爱。那是最卑微的时刻,生命中不可回首的耻辱,居然让最心爱的人儿看得纤毫毕现。两人的初见实在不那么美好,可现实就是这么荒谬。触犯了宫规的羽林卫,与被贬入冷宫的妃子,就在冥冥之中相识,相知,相伴,直至今日共效于飞。
吴征从不提起她当日的屈辱,似乎全不挂在心上,可玉茏烟心中却始终有所芥蒂。羞人之极的下贱姿势,无助的模样,全让吴征瞧见了。不仅自家丢尽了面皮,连吴征面上也无光彩。玉茏烟不知该如何补偿,直到吴征故意板着脸,凶巴巴地喝令她跪起。
想来这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也从没忘记当日的模样。玉茏烟一念至此,心中却是一阵释然地放松。既有芥蒂,除之即可。让他放开胸臆地亵玩一番,待把怒气发泄了,想必吴征也不会再放在心上,无论如何也要忍住这一刻便可。
不知夫君会怎样玩弄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想重复当年杨修明所做的事情?自家夫君要玩弄亦是一种情趣,玉茏烟埋首于床,心中紧张之间,居然也隐隐有所期待。
「呼~真是好一只浪臀!」吴征跪坐在玉茏烟身后,嗅着幽谷里花汁的淡淡骚香,拍着两瓣肥美臀肉。只见细密光滑的臀肤将一道道细浪传扬开去,余力未尽令波涛过后的臀肉依旧震颤不已,像具有了生命一样。此情此景,吴征岂能不畅想在她身后将肉龙深深地插入,将小腹重重地撞向丰臀的波涛乱颤。他欣喜又怜惜道:「那些蠢人怎生舍得欺辱啊……」
真是凶不上一句,玉茏烟闻言心儿都几乎化了去,热泪盈眶。他哪里是心怀芥蒂?这满满的怜惜显是疼到了骨子里。可这一刻玉茏烟又觉臀儿发麻!吴征既不惩罚,那他要玩弄什么?
锋利的牙齿已啃在臀肉上,又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肥美的臀肉被他吸走了一大股,含在嘴里饱尝一顿才放归原位。吴征可没循规蹈矩,而是将这瓣臀肉提拉而起,才忽然松口。充满弹性的臀儿重重地弹回原位,又晃荡出盈盈波涛。
吴征忍不住又是啪啪两掌,啧啧地由衷赞道:「玉姐姐的水肉淫臀当真是妙之极矣。」
「哼,你……乱起名儿干什么……」自家的事情自家明了,玉茏烟自是知道这四字无比贴切。只是这名字太过风骚,且颇有淫意,实在是经受不住。
「我平生所起的名字,绝没有一样比这个更好。」吴征全然不顾她的反对,在臀肉上摩挲不停。雪白的臀肉被他蹂躏出一片粉红,光洁的臀肤又因汗珠的沁润而变得湿滑,隐隐的水光更衬水肉淫臀之名。
「我现下要来玩弄它,疼爱它了,没我的许可,姐姐不准乱动,否则家法伺候!」吴征冷哼一声,状极严厉,居然让玉茏烟吃了一惊,背后一片森寒,泛起一片可爱的小粒儿。
臀儿浑圆,两片臀肉的尖端像苹果一样饱满而圆润。因玉茏烟高撅的姿势,臀瓣有向两边撑开的趋势,露出中央沟缝的一抹裂痕。
诱人的臀沟底部,展露得纤毫毕现的肥嫩花唇鼓胀贲起,唇肉合拢口上正渗出丝丝花蜜,甜而骚的香味正自此而出,散发得满室异香。血红的花肉像泡在蜜水里的小小朱果,润泽透亮,滑不留手。
玉茏烟的胸腔被震得砰砰作响。吴征火热的呼吸喷吐在腿心,也可想而知将白嫩的臀儿翘得高高,幽谷大展大放之下是如何的淫靡。先前的销魂滋味犹在脑海萦绕,对肉棒再度塞满花径,玉茏烟期待万分。
不想吴征只是以一根手指轻轻逗弄着,不疾不徐,不急不躁。玉茏烟略感焦急难耐间,忽然灵光一闪:莫不是夫君要做些下贱的事情?在她的认知里,女子以口舌含吮阳根并无不妥,尤其是妻妾为丈夫更是天经地义。可是男子若为女子如此,便是折辱了男子。在青楼里知晓男女之事是如此——哪有前来喝花酒的大爷会舔弄妓子的幽谷?入了皇宫之后更是如此——皇帝若是如此做了,只怕那个嫔妃第二天便会被活活打死!
这里不是青楼,也不是皇宫。可在她心目中,吴征是尊之重之,更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岂能如此?自家的心思早被吴征所料,严词警告多半有调笑之意,吴府可没什么家法,吴征也不会因这点事就大发雷霆。可一旦自己不从,吴征难免失望。
她左右为难,期期艾艾道:「夫君不可……不可乱来……这于礼不合!」
「我不懂这些礼,我只知初见姐姐时,那个杀千刀的恶人正在欺凌姐姐。他早已死了,我也不在乎姐姐曾受欺凌,可是那个不男不女的阉人哪懂怜香惜玉?
粗手粗脚地乱来,可叫姐姐的身体吃足了苦头。可怜的,如此粉嫩紧致,哪里容得他这般粗鲁。」
吴征诉说往事,令玉茏烟心中柔情一片。果然吴征浑不在意曾经的受辱,反而在心疼她所受的伤害。可窃喜与满心柔情之间,迷迷糊糊地觉得不对。
杨修明不敢给自己留下外伤,便只能折辱隐私处。拿捏准了玉茏烟若是说了出去,身为后宫妃子受辱,自己也要交代上一条性命。那日与吴征初见之时,杨修明正折辱的地方是……
粗糙的手指探入花径温柔地抽送,旋转,按压。舌头却掠过会阴,舔在了后庭上。玉茏烟彻底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不可置信。无论洗得再干净,那里总是不好,夫君居然舔了上去。那舌尖细心地绕着菊瓣周围的每一条褶皱刮弄,由外而内,由内而外不住画着圆圈。往返了不知多少回,舌尖又迅捷地轻挑菊门。
玉茏烟的脑海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被温柔舔舐的小菊酥麻透骨,而探入花径的手指也在不断地搅动。双管齐下,玉茏烟早已丢盔弃甲,下身汁水淋漓,经由手指搅拌过后泄出体外。而喉间仿佛被堵死,呻吟声怎么也呼不出口。可本能之间,她仍不愿吴征做这些低贱事。
想要抵抗,不敢抵抗。想要制止,舍不得制止。
拂尘的尘柄曾深深地插进后庭里,让尘尾像是一只尾巴,只有屈辱与不堪。
舌尖的勾挑则如此温柔,扫刮之间像在抚平她所受的创伤。透骨的快意正在麻痒间升起,高涨。
玉茏烟从不知道这里也会如此敏感,浑身像千万只蚂蚁在爬,爬的又热又痒。
意识里仅存的一丝清明让她咬牙哼道:「夫君不可……万万不可折辱自己……」
「胡说八道!」最后一句哀求换来的臀肉上的一掌,与后庭处所遭受的更猛烈地进攻。
吴征的舌头与手指同时加大了力道与速度,玉茏烟溃不成军,花汁四溢。最后一丝意识似也被快感所吞没,她低低地呻吟出声,娇躯像过电一样一颤一颤。
而先前不自觉躲闪的纤腰开始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连臀儿都越翘越高,以更好地迎合!
吴征好好抚慰了一番,让玉茏烟小泄了两三回才直起上身。玉茏烟仿佛在天堂与地狱间打了几个转,晕晕迷迷间,直觉吴征的手指冰凉滑润,正一下一下地在后庭口上涂抹。
「夫君赎罪,妾身求夫君今后再也不可如此……」隐隐然已知吴征的心思,玉茏烟羞不可抑,又无法拒绝,只得提起旧事来。
「这有什么?你服侍我,我服侍你,不必讲究那么多。」吴征轻声道:「现下还不急,一会儿我也要一品姐姐的小嘴儿。」
玉茏烟答不出话来,她自是肯的,可要应出声便觉害羞。何况吴征的肉龙正抵在幽谷口,将沁出洞口的花汁全数涂抹在龟菇上。那热力如此逼人,让她倍觉煎熬,又怕他一时忍不住再度插进幽谷,可有得一番好受了。
「姐姐实在太过敏感,若是照常欢好,姐姐抵受不住。没奈何,只得另辟蹊径。」吴征说得十分得意,后庭妙处他本就不准备放过,只不过因意外提前了而已。更得意的便是他说的句句属实,玉茏烟抗拒不得。
又大又烫的肉龙仍是不疾不徐,此时只在臀沟中挺动,以感受这只臀儿的腻滑丰弹。两人同时喘起了粗气,玉茏烟低声哀婉道:「是妾身不中用,请夫君…
…夫君……享用后庭……」
吴征捧起雪臀,以龟菇对准了菊蕾。天香膏早已将内外都润得透了,辅以美妇腻滑的花汁,当下再不犹疑,腰杆一挺,龟菇撑开菊瓣,轻轻挤了进去。
玉茏烟惊呼一声,只觉整只臀儿都被烫得发疼。紧窄的后庭更是火辣辣地酸胀无比,羞意难忍,整个娇躯都觉麻痹了起来。
或许是吴征准备功夫做得细致周到,撑开的裂痛并不强烈。玉茏烟拧扭着娇躯,几声低低的呼声里除了些许疼痛之外,大半倒是娇羞。吴征感受着内里惊人的窄小逼仄,稍作停留以待玉茏烟适应。
不想美妇居然主动挺着纤腰向后凑来,将肉棒又吞入少许。疼痛与不适俱在,异物侵入也引起后庭的强烈排斥,正以绝大的力道推挤着,想将肉棒赶出去。可美妇总是如此,似乎侍奉已成了她的本能,总是下意识地迎凑而上。
从后看去,她丰满的臀儿奋力鼓起,与腴腰正似一只葫芦。而臀儿迎凑之时也在不断地扭动,寻找调整着更佳的角度。
两人合力之下,肉棒一寸一寸地送入菊蕾,居然与此前的侵入幽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玉茏烟浑身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痛楚正渐渐变得麻木,又升起被胀满的酥麻快意。菊蕾更是温暖有力地勒住了肉棒,被肉棒推挤着,像是抿起的小嘴一样没入洞口。
肉棒刚至洞底,玉茏烟又扭腰前送,将肉龙抽离后庭。这份主动让吴征心急难耐,又贪看她扭腰摆臀的淫魅身姿,不忍打断。
往复几回,玉茏烟的迎凑扭送越发流利,适应了的后庭在抽送之间也越发顺畅。顶着被肉棒深入后庭,几乎顶穿了五脏六腑的窒息感觉,玉茏烟扭着腰肢,极富韵律地一前一后。
上身悬垂得直达床面的豪乳像钟摆一样甩荡,不时还齐向中央撞击在一起。
细密的汗珠从上身各处向低而流,滚过豪乳,汇于两瓣莓珠之上,再滴落床面。
下身则是一只浪臀前摇后摆,几让吴征看花了眼。随着大幅度扭摆的腰肢,臀肉也正激烈地甩荡。当后庭深深尽根吞没了肉棒,两瓣丰臀在腰腹间一撞,被挤得向两侧溢出,不住地盈盈晃动。待肉棒抽出时,被挤得变形的臀肉又迅速弹回原位,颤出席卷一样的大浪。
美妇娇弱的身体在此刻如此有力,又极富韵律。她甚至还有余力控制着方向,让肉棒以不同的角度深入后庭。吴征享受得难以言喻,叹道:「姐姐动得这般厉害,好像是你在吃棒儿一样。」
玉茏烟还来不及娇羞,吴征便借着她向后推送吞没肉棒之机,重重地一挺腰杆。
啪的撞击声响彻屋内,玉茏烟几乎被撞散了一样脱力趴倒,只剩臀儿还高高翘起,迎合着吴征疯狂的抽送。
吴征此前就已忍耐到了极点,他一手扶稳了腴腰,一手拉着玉茏烟的右臂,将她上身侧起道:「看着我。」
肉棒被抽出体外,只稍作停留,又一鼓作气地插了回来直至尽根。腰臀相撞的脆声响起,连春袋都沉沉地敲击在湿漉漉的花唇上。每次菊蕾被撑开,前端的幽谷都起着感应一同收缩。前后呼应,竟有一股绝佳的别样快美。
玉茏烟几乎失去了自控力,胡乱地呻吟着。被吴征拉起的娇躯上身侧躺,星目回眸凝望,小巧的鼻子里正放肆地将呻吟声伴随着火热的呼吸,一同恣意释放。
迷蒙的双眼里金星乱冒,全是情欲快意与满心欢喜,面庞上动情得销魂。这本是最羞人的模样,现下她已全然顾不得,也不愿隐藏,只想全部表露给吴征,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肉体与精神俱受刺激,两人几乎都已到了快乐的顶点。吴征忽然嘶吼一声抽出肉棒,揉开幽谷一插到底!
龟菇抵住了那颗敏感的小肉粒,压实,灼烧,玉茏烟惊声尖叫。那快感之强烈,直令她无从抵受!
可惊呼声戛然而止,只转作密密频频的媚吟浪呼,只因吴征以极小的幅度密密频频地抽插。
肉棒像一根极粗大的手指,探入穴心,将骚处死命地揉转,研磨。玉茏烟那堪这般手段,全身神智都被幽谷里的快感狂潮所吞没。那不可思议的充实与激烈,正彻彻底底地将她占有,吞噬。
「征弟弟……好弟弟……姐姐泄了……泄了……」娇呼声中,玉茏烟全身绷紧地冲向快美的巅峰。幽谷深处似有无数的溪流迸发,潮涌,带着快意倾泻而出。
快感正肆意发泄,忽然娇躯被吴征猛地扑倒,野兽般的嘶吼声在耳边响起。
幽谷中大量灼热的液体冲刷而至,烫得他再度惊叫起来。而吴征仍在不停地小幅抽送,只是抽得更狠,顶得更狠。
两人紧贴在一起,一起颤抖,一起舒服地呻吟,仿佛无边无际,连时间都已停止在这一刻……
第八章 如鱼得水 沉舟破釜
欢好得以满足之后,心头就会空落落地失神,好像身体少了些什么,或是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这股慵懒的空虚很难填满,即使是亲密的夫妻之间,也不免会有被嫌弃的感觉,像是块用完了就丢一旁的破布。
玉茏烟像飘荡在空中,身体极大的满足让她晕晕乎乎,可空落落的滋味却并未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始终将她搂着,即使身在半空,也有个强有力的依靠。这种感觉已多年未有,自从肖家覆灭之后,她就像风中的柳絮,只能随风飘荡,直到如今……
吴征太过优秀,在这般世道下不会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只需在陪伴自己时有这样一份温柔体贴,玉茏烟便已心满意足。
「回过神来了?」吴征揶揄一笑,又捏住了玉茏烟的臀瓣。
「嗯~」腻腻的鼻音,慵懒得发甜。玉茏烟不敢睁眼,嘴角的偷笑却已谁都瞒不过去。
刚想着吴征定要羞她一番,或许现下该将螓首埋到豪乳里去,他一定会喜欢得紧。不想吴征一指点在她的小腹,另一手贴在她背心道:「先收敛心神,若能心无杂念最好,若不能,那就不要勉强,只需按我的吩咐去做即可。」
「什……什么?」玉茏烟茫然,不知所以。
「修炼内功。」吴征点着她小腹的指头轻轻一戳道:「待会儿这里会有一股热热的气息,像……小蚂蚁一样。刚开始会不听使唤,咱们试试将它制伏,要它去哪,它就去哪。今后修炼得多了,小蚂蚁就会变成只大肥兔儿,不仅力量大了,还乖得很!那是便是修炼有成了。」
自己身上可已有了四只大肥兔儿,玉茏烟俏脸一红。本想依吩咐平心静气,可她向来缺乏安全感,又睁开眼来道:「妾身有些害怕,会不会对你有碍,武功之事妾身有没有都无妨,若是害了你。」
「其一,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我在这里,试一试无妨的。其二,姐姐跟雁儿,玦儿,湘儿她们不一样,她们自幼习武根基打得极牢。姐姐错过了时机本已修不得内功,不过我这套功法特异,就算没得大成,小成倒有希望。到时强身健体,常保青春,益处可是多多。其三么,姐姐给我说清楚了,插弄得你舒爽时就一口一个征弟弟,好弟弟,现下就你啊你,夫君什么的,总觉得有些生分。这算不算吃干抹净了就不认账?到底要怎么叫我。」
听见强身健体,常保青春,玉茏烟心里先就一百个肯了。吴征却忽然话锋一转,提起之前乐极时情不自禁的胡乱羞人话,玉茏烟不由自主地将螓首埋进豪乳里。
吴征心中大荡,强忍着伸出手去的欲望,眼观鼻,鼻观心,可怜心正观着两颗被螓首挤得变形,软软腻腻鼓胀出圆弧的美乳,也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才能忍着不动手爽快地摸上一回。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玉茏烟才轻声道:「妾身都听征弟弟的,只是,只是有一件事你要想好。」
「姐姐直说就好,今后也一样。」
玉茏烟声音越发低了几分,道:「我若是修习了武功,身子骨会不会壮健起来?我看府上的女子个个都有大本事,韩小姐和……和陆师姑都是英武逼人。身子骨弱有弱的好处,征弟弟当知晓了的……」
「哈哈,傻瓜。内功外功有别,若不是为了争斗,只修内功便可,这有何妨?」
吴征心中大爱,捏了捏玉茏烟的鼻子,笑道:「练功很苦,真要勤学苦练我还舍不得。」
「妾身一定用心学。」玉茏烟抓住吴征的手,又动情又忸怩道:「现在就…
…开始么?」
「难不成你还有力气再经一番风雨?姐姐这身子骨,再来一回只怕明日起不
来床,如何去拜见爹娘?」
吴征哈哈大笑,不敢与她调情以免当真动了欲火,按住玉茏烟的膻中穴与背心道:「不必担忧,我在,出不了事。」
吴征在离开大秦国界之时,曾回首遥望昆仑与成都方向,长叹道「一场辛苦为谁忙」,个中无尽的心酸无奈,玉茏烟当时听见了难忍珠泪长流。他不是神仙,不能算无遗策,在大秦国里所做的林林总总,全为他人做嫁衣衫。不过他没有失去信心,当说出这句话时,玉茏烟惴惴不安的心也随之渐定安宁下来。
传授功法与修习的过程,吴征早已驾轻就熟。困难如当时的陆菲嫣,问题也一一而解。玉茏烟身子骨虽弱,却没什么毛病。感应内力,依序游走,完成周天等等等等,玉茏烟习武没甚天赋,但记心极佳,又有吴征引导相帮,一个半时辰便初次完成了周天,小有所成。
玉茏烟先是泄得一塌糊涂,又是一身香汗,但此刻的精神却健旺了许多。吴征在背后环绕着她的腴腰,轻轻一用力,那只细润肥美的丰臀便顺着他的小腿一滑,结结实实地垫了上来。
「是不是觉得比从前有力了?」
语声在耳边响起,热乎乎的气息几乎吹麻了娇躯。玉茏烟不自觉地想躲,又被吴征牢牢拿住躲不开,忍不住笑道:「痒……唔……」
少女般的娇笑带着销魂蚀骨的低吟媚声,只见她先是微微提肩缩颈,本能地躲闪开逼人的麻痒。俄而便将弯曲的脖颈偏向另一侧,几乎舒张开来任由吴征享用它的细致与修长。
此刻她的身形张如一只白天鹅,无力地倚靠在身后的情郎怀里,胸前两颗硕大饱沉的雪团嫩酥则已落入大手的掌控。大手肆意地摩挲,似在搜寻每一条肌理,直把双乳捏扁又搓圆,卡得峰顶两点红梅东倒西歪,时而落入掌中不见,时而又在指缝间露出一点嫣红。
艳福之盛,吴征流连忘返,而不知不觉间,玉茏烟娇弱的身躯正肩与胯齐向后死死顶住吴征,一双玉臂更是向后回环,扶在吴征腰侧。这般姿势让她的一对豪乳大大地向前挺起,借娇躯之姿全力送在吴征手中。腴润的腰肢则因要维持着身姿而不住娇喘起伏,细细看来,不仅性感已极,肌理牵动之间玉茏烟还顺势起伏,将一对儿水肉淫臀贴挤在爱郎胯间,不知他胯下的那根凶物,正陷落何处温柔之乡,流连难返。
美人婉转迎合,妙不可言。她娇软无力的身躯,似乎处处都暗藏玄机。按左则右迎,抚右则左至,让整具丰腴柔软的娇躯平添了一股活色生香之力。
吴征不由食指大动。一边拈弄她胸前两点硬翘的红梅之外,胯下阳根正被一具淫臀牢牢坐实,深陷水肉之中。与从前的女子不同,玉茏烟的臀儿犹如一只薄皮水袋,仿佛只是体内血液经过便能将嫩肉盈盈晃动起来,滋味妙不可言。吴征微微耸顶,棒身立刻传来一股腻滑温热,美妇的肌肤仿佛化作了一潭温水,正裹着棒身不住地搓洗抚慰。
「姐姐这只臀儿当真是妙。」吴征大为感慨。在皇宫中有一回轻薄于她,便
对这只臀儿念念不忘,待得如今亲自到手,细细把玩,才知个中美味非想象所能具也!
「嘤咛……」玉茏烟以臀为轴,毫不费力地转了个圈,倒不是她身躯有多轻盈,全拜了臀肤水滑玉腻几无摩擦,且臀肉丰厚圆沉之赐。
情欲熏蒸之中,意识并不清晰,攀在胸前的大手丝毫不离体,抓捏之下泛起一股又一股的痉挛颤意,震得娇躯酥麻,绵软无力。可眩晕的迷意之中,多年形成的本能依然让玉茏烟挺胸相迎,将硕乳隔着双大手,抵在爱郎胸膛上,娇吟道:
「姐姐不止有臀儿……征弟弟太过勇壮,姐姐虽受不住,可也有旁的好处……」
火热的娇软呼吸如蜜,甜得发腻的语声便是蜜里调油。玉茏烟昔年能讨帝王欢心,除了天生丽质之外,必然有一番罕见的手段与能耐。
若说吴征不垂涎三尺是不可能的!背负秘密的豪族之女,青楼之中隐姓埋名,再到入宫为妃。一位掌握了欢场女子技巧的皇妃?如此传奇的经历又是如此地刺激。
玉茏烟四肢垂软,逐渐失去了力道,仿佛即将入梦,娇躯却顺着吴征向下滑去。几欲脱手而出的感觉让吴征心中一紧,岂忍失去?念头稍动间,玉茏烟已及时攀住他的肩头,香舌一卷,自肩井处顺着脖颈复又往上,停在脸侧以贝齿一口一口地轻咬耳垂,咬出一片钻心的麻痒。
娇柔酥软的呼吸声时缓时急,即使闭上了眼睛不需去看,也能自行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副诱人的画面。那痴缠在身上的诱人躯体,正用每一分玲珑曲线取悦着男儿。嗫蠕的香唇舔过胸膛,留下一道晶亮的丝线,正吐出香舌绕着小小的凸点打转,勾挑。
放松了身心,任由玉茏烟施为,不知不觉中吴征已是被她扶持着大马金刀地坐在床头,双腿分开,露出胯间昂扬粗大,杀气腾腾的肉龙来。
近距离细细观瞧之下,玉茏烟胸前乱跳。其男子气息之浓,血脉之盛让她触目惊心,真不知先前是如何才抵受住如此一根凶物。
怕归怕,爱更爱。情投意合的男子可温柔体贴,亦可化作狂风将自己吹上怒涛,靠的便是这一份本钱。玉茏烟情意大动,忆及这男子为自己做的点点滴滴,满腔柔情几将自己融化,只双膝跪于他胯前,轻启朱唇,勾舞香舌,向着光溜溜的龟菇卷去。
男息冲鼻而入,味道不仅不难闻,还有股致命地吸引力。就如火热的龟菇需得奋力张开小嘴方得吞没,却让玉茏烟的香唇先是一张成圆,紧接着唇瓣再一含,绵绵密密地覆了上来。
鲜润靓丽的唇瓣,像饱滋着朝露的花蕊,分外好看。而黝黑的肉龙盘根错节,却像根丑陋的火棍。一至美而一至丑,偏生二者结合在一起时,就生出奇妙的感应来。不知是丑陋的肉龙破坏了香唇的美丽而显得凄艳,还是香唇的温柔中和了肉龙的粗鲁而显得香艳。
若口含肉龙是冲突之极的画面,那么瑶鼻里哼出的呻吟声则是一阵绝妙的配乐。肉龙被吞入口中的滋味,让玉茏烟几欲窒息之间,蜜意潮涌。
长久以来,她都在学习如此取悦男人,学成之后便是去取悦男子。虽说从前只有一人,可她所做的只是取悦于他。虽说吴征是第二个男子,她也满心欢喜地主动想要取悦,这一回比起从前,却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从前,是要那个男子喜欢自己,而这一回,却是打从心眼里主动喜欢吴征,想要他欢喜,而自己,甚至可以不需要回报。
呻吟一出,情意一动,在黝黑的肉龙与鲜红的香唇缝隙里,忽然一截软腻舌尖挑了出来,像初晨时分的微风里迎风招展的嫩蕊。如此轻柔,又如此生动,将整幅画都动了起来。
玉茏烟螓首抬高伏低,由慢而快,每一下都让唇瓣扣紧了龟菇沟壑处的敏感,将伞圈包裹的密不透风。绵软的唇瓣既温柔,又有力地按压,吸吮,摩挲,而一段香舌嫩尖则抵在马眼边缘,似有似无地勾挑。
极致的快感与麻痒,让吴征闭上双眼深重呼吸,一身肌肉绷出块垒起伏。他心中大跳,玉茏烟的口舌之技初展便已这般惊人,让他几有欲射的感觉,待她全力施展之时,又是怎样的销魂蚀骨?
玉茏烟已全身心地投入其间。吞吐之间溢出的香唾,让唇瓣津津发亮,她的螓首左右摆动,搜寻着每一处角落,丁点不肯错过地舔舐,缠卷。那阳物被她吞入了小半根,却觉这处温软的香口里,一根丁香小舌正翻江搅海,卖力地舔扫。
「呃……」吴征喉结滚动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之声。原来玉茏烟松开龟菇,正细细密密地环绕啃吻着棒身,灵巧,快速,猛烈,毫不停歇地直达根部,又是艳口一张,将黑毛绒绒所覆盖的春丸一口含入。
温热的呼吸大口大口地喷在胯下,玉茏烟吸裹着春丸,编编贝齿轻重适宜地轻咬。待得一颗几乎被她含得化了,才被吐出,换得另一颗……
吴征并非未尝此道,只是玉茏烟做来有无比的耐心与细腻,个中温柔,较之从前的女子犹有过之,几让吴征爱不释手。
温柔享用不尽,吴征在强自忍耐,韵味悠长之际,忽觉玉茏烟将自己的双腿一分,还未回过神来,一截冰凉软腻的舌尖便钻了进来,直抵后庭。
吴征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彻底僵住了。
胯下的美妇毫不嫌弃地吐出粉嫩香舌,用力向里钻挤,那滋味难以言喻,只觉身心俱畅,爽快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从前并非没有为女子做过,陆菲嫣试过,此前抚慰玉茏烟时也为她做过,但是回到自己时,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至少说不出口。不想玉茏烟投桃报李,不顾羞耻地为自己舔起后庭。
快意连绵,吴征难以抵受,更不舍停止。玉茏烟毫不嫌弃不说,更是温柔细致一如从前。一条灵巧的香舌绕着洞口不住转着圈圈,越转越快,在猝不及防之际居然挤入洞口,向里深深地抵了进去。
男子后庭之敏感,较之女子更胜一筹。被钻探时更涌起一股异样快感,令吴征几乎魂消魄散,忍不住大声嘶吼起来。而玉茏烟不为所动,只是奋力吐出香舌,像是绵绵的春雨一样旋着圈儿,越旋越深。
吴征汗出满身,明明肉棒昂扬如龙,一身却几乎瘫软。不知不觉间,玉茏烟又跪在他身前,一口将肉棒纳在口中,螓首起起伏伏地吞吐。
这一回不再浅尝辄止,吞入的肉茎一下比一下更深,香口套弄的速度也一下比一下更快,就连吸吮的力道都在不断加重。卖力吞吐的玉茏烟,像是撞钟一样,将吴征灵魂深处肆虐的快意一下又一下地激荡鼓舞。
「咕唧……咕唧……」在玉茏烟愈发激烈的吞吐之下,口中香津的搅拌之声大响。吴征还从未有过如此淫靡的经历,更想不到响声可以大到这等地步,也可以香艳到这等地步。
只见香唾已在口中被搅拌成细碎的白沫,自玉茏烟的唇角边流出涓涓滴滴,丝线一般顺着精巧的下颌滑落,一路往下,顺着胸前两座傲峰的中央沟壑里没入不见。
玉茏烟不曾忘我,也不曾迷醉,她虽汗出如浆,娇喘吁吁,却双目清明不住抬眼望向吴征,看他神情的每一分变化。一切,都只是她在一心一意地侍奉心爱的男子。
吞吐的起落将她胸前沉甸甸的豪乳也晃得眼花缭乱。这堆雪玉面团正不断地上升,自下而上地开始包裹着男儿的胯下。而吞吐的幅度却丝毫不受影响——即使被龟菇深抵喉间软肉,也只能吞入大半根便再也无力为继。这剩下的小半根自然要交给温柔腻润犹有过之的雪乳。
螓首与豪乳以截然不同的方向挤压着肉龙,仿佛要把里头的每一滴汁液都挤得干干净净。吴征抽着冷气,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团字来。
香口成圆。
美乳虽在玉茏烟双掌向中央推挤之下,半球型的乳肉几成了两条雪方块,可弧顶处的两抹幼圆依然勾勒着惊心动魄的曲线。
以肉龙为连杆,口乳并用着上下分开,再凑在一起,尤其当两相交汇之时,玉茏烟都刻意地放慢动作,加紧了力道。在吴征的视线看去,肉龙全无踪影,只有一位香汗澄澄,娇喘吁吁的美妇将螓首埋进了胸前的傲人双峰里。可强烈的感官却忠实地反馈着一切:香口与嫩舌一刻不停地舔洗扫刮,柔软的硕乳颤巍巍地,以极致的温柔抚慰着棒身。
炸裂的刺激快感来得如此突然,吴征忽然低吼出声,不自觉地伸出大手握住一对乳峰大肆轻薄。值此紧要时刻,玉茏烟心领神会,酥胸一挺,檀口一紧,奋力吸吮套弄起来。
粗大的肉龙在豪乳与香口间快速地穿梭,吴征抽搐着脸颊,忽然将玉茏烟抱了起来!他已不满足于此,也不愿甘于侍奉的玉茏烟仅仅只是侍奉下去!
肥美的淫臀被悬空抱起,又重重落下。被她自己伺弄得爽滑溜溜的肉棒准确地扣关而入,借着娇躯下落的力道,饱蘸着花汁滋润,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摩擦快感,直入凤宫深处。玉茏烟「啊」地瞪大了美眸尖锐又短促地哀鸣一声,就转为悠长又满足的呻吟。
肉紧的痉挛激起剧烈的蠕动,花径里的每一颗嫩肉都似吐出火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地喷吐在肉棒上。一呼之后,便是强大的一吸之力,缠绵悱恻,两人皆是一抖,畅美难言。
「好弟弟……太凶了……」玉茏烟发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酥媚吟声,只觉花穴已被彻彻底底地塞满,被烫得汁液横流,淫靡无端。
「会越来越凶的……」
吴征动作虽缓却片刻不停,肉棒刚沉入穴底,便又托举起丰臀,缓缓抽出。
逼人的快美似被渐渐抽干,被撑开的花径渐渐空虚,销魂的快感也似乎正离体而去。玉茏烟直觉龟菇就要滑出幽谷洞口,心下大急,脱口而出:「不要……」
「啪」地一声,吴征及时又松开双手。玉茏烟娇躯猛地一沉,肉棒再度以极快的速度与力道窜入深宫,让玉茏烟几觉连咽喉都被刺穿,只剩下游丝般的呻吟气息,片刻后才娇喘道:「不要拔出来……」
吴征看似一手掌控,实则销魂的滋味半点不逊玉茏烟。那臀儿沉落之后便自行缓缓摇动,像只粉妆的磨盘一样筛磨,令触感更加清晰了几分。如此温柔之乡,谁肯离去:「姐姐可得忍住了……」
「不用忍……」玉茏烟与吴征耳鬓厮磨,梦呓般道:「好弟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姐姐都是你的……便是挨不住,快活得死了也罢……」
一边在耳边软语,一边又款摆腴腰,磨动丰臀,让肉棒在花径里搅动着快感潮生,奔涌。
吴征本就到了关键时刻,见状再不犹疑,将玉茏烟的娇躯紧紧地搂在怀里,腰胯一挺,大力耸动起来。玉茏烟成熟诱人的肉体,此刻被吴征托着腰肢举起一拳高,粗壮的肉龙随着腰胯的耸顶一下又一下填塞着花径,让玉茏烟丰腴的上身脱了力全然向后仰去,展成一张雪亮的玉弓。
圆隆的豪乳正朝天挺立,又被猛烈的冲击震颤出惊涛骇浪。丰腴的双腿却大大分开,胯间早已黏连无比的绒毛伸出,粗大的肉龙不住抽送,淫靡至极。玉茏烟连呼声都已低微,花径深处的敏感被无数次准确地探采,早将她震得酥麻难当,浑身脱力。可浑圆丰满的臀儿依然在不顾一切地扭动,甩荡出阵阵臀波,又贪婪地让肉棒以不同的角度刺入,征伐。
灵肉合一的快乐让玉茏烟呻吟如泣,娇躯被不断地拉抛,一会儿将她抛向天际,一会儿又将她摔入深渊。那一身肌肤因兴奋而覆上了一层动人的嫣粉,没有顾忌,不需思考,只是本能地迎凑,磨合。她知道自己在寻求快乐的同时,吴征一样地快活。
肉棒每一次长驱直入地轰击,都让花心乱颤,花穴收缩,大量蜜汁不住地喷洒,让这一股浪荡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玉茏烟早已泄了好几回,如癫如狂,几欲昏厥过去。
「好快活……好弟弟……我的好吴郎……」玉茏烟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扭不得腰,摆不得臀。她软趴趴地依靠在吴征身上,藕臂扶着他的肩膀,任雪白的胴体不时轻颤,痉挛,呓语般道:「姐姐要飞起来啦……姐姐是你的……
都是你的……」
迷蒙之中只觉身子一轻,天旋地转之后竟被吴征压在了身下。玉茏烟无力地睁眼,透过额顶湿漉漉披散的发丝,只见吴征双目赤红,似乎全身大痛地咬牙切齿嘶吼着,抬起一双丰腴美腿,胯间又是一挺。
「唔……」酸胀的感觉几欲撕裂了身体。酥软如泥的幽谷再经不起一丝风雨,吴征这一回又采菊蕾嫩玉。后庭骤然遭袭,虽酸胀难当,却让玉茏烟游丝般的气息又粗重了起来。
龟菇张如伞盖,在菊蕾里搜肠刮肚,比在幽谷里更深,更凶悍。窄小的洞眼里仿佛含着一颗火球,正在越烧越旺,烧向全身。玉茏烟一阵窒息间,只听吴征忽然虎吼着拔出肉龙,急不可耐地攀住她的后脑轻轻一提。
散发着灼人高温的肉龙近在眼前,顶端的洞眼像一只择人而噬的独目鬼,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至于其上的腻润滑浆,则全是自己身体里的痕迹。玉茏烟灵光一现,不待吴征说话便主动轻启檀口,吐出香舌来。
吴征露出满足又满意的笑容。只有与她在一起时,可以毫无顾忌,予取予求,因为她好【欺负】,也一定会配合。也只有与她在一起时,吴征才会如此地【暴虐】。
美妇深知此刻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将香舌长长地吐出,以舌尖钻入马眼里搅动。一切清晰可见,又清晰可感。这一刻再没有比此更为刺激的举动,何况玉茏烟的目光中又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娇弱与哀婉,似乎被逼无奈,只得婉转承受。
我见犹怜之际,香舌却舞动如风中的旗帜,鲜明流畅。
「呃……」吴征再也忍不住,将阳精狠狠地爆发出来。激射的液体撞击于堵在洞口的香舌上,从一柱喷泉化作万千涓滴,四散,飞溅!
玉茏烟只合上眼眸,任由阳精喷入口中。但更多的却是拍打在娇颜,缓慢汇聚于唇角向着豪乳滴落……
两人一同软倒着粗喘,不知过了多久,玉茏烟打了个激灵就要起身。脸上黏黏腻腻,不仅不雅,也会妨碍吴征亲近。
一只大手及时将她拉住,娇躯又腾云驾雾地被打着横抱起,吴征道:「姐姐当真是体贴,不过我也不差。」
几时有过这般温柔?在皇宫时虽事后都有太监伺候着梳洗,可枕边人绝不会像吴征这么做。玉茏烟身心一松,也不抗拒,索性缩在吴征怀里再也不肯抬头,状甚娇羞,只怕被他看见了脸上的白浆满布,淫靡难言。可隔绝了视线,玉茏烟的嘴角便勾起弯弧,笑得再也停不下来……
天光才亮,玉茏烟便从梦中惊觉。
即使在闲暇的平日此刻也当觉慵懒,何况昨夜被连番征伐,本当春睡不醒。
不想此刻虽四肢酥软,精神头儿却觉健旺。玉茏烟自知这要感谢吴征昨夜胯下容情,不曾尽情纵横太过,另有之功便是昨夜才初具的内力上了。
有了精神,心里念念不忘的事情便有力去做。玉茏烟轻轻搬开吴征搭在她肩头回环搂住的手臂,又提前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才奋力挣起身来。
前花娇酥腻软,后庭隐隐胀痛,挪动娇躯时可让每一处都又酸又胀,更莫说四肢上的酸楚了。玉茏烟不敢惊醒吴征,是以提早做了准备,这一份小心翼翼可做足了功夫,直让睡梦中的吴征都过了把帝皇的干瘾。
艰难起身批好衣物去了浴房洗净了身体,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比起昨夜等待吴征也不妨多让。丑媳妇也要见公婆,今晨去拜见祝雅瞳始终掉在心里惴惴不安,连觉都睡得不踏实,唯恐出了糗。
倒不是说有些稀里糊涂就入了吴府,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没,这些在她心中可半点都不重要——连皇城里迎妃的热闹与气派也一样。只是想想祝雅瞳的如花容颜,连年岁都差不了多少,一会儿这一声「娘」该如何出口。再一想那位姿色卓群,不在祝雅瞳之下的陆菲嫣,今后又该怎么办,可真叫她愁断了肠……
金灿灿的阳光已再无法遮挡,恣情纵意地洒进窗棱,吴征才睡饱了一觉起身。
连日奔忙,倒真有多日未曾睡得如此深沉,梦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操心,看来昨夜一场虽不尽兴,却十分尽情的欢好让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了太多。
「姐姐起得这么早?」
玉茏烟端坐镜前,头顶上梳了个回心髻。这发型不简单,将一头长发以盘拧的手法自额前结至顶门,颇显妩媚之中带有一分神秘,梳起来大费工夫,没有个一时三刻,就梳不得她现下的精致模样。
「嗯……」梦呓般应了一声,玉茏烟不时从镜中偷看吴征,丝毫不见愁眉舒展。
吴征漱了口,洗净了脸,从身后捏着玉茏烟的肩头道:「姐姐怎地心事重重。」
「你看,你看,我的眉毛画得会不会浓了些?你……祝夫人会不会不喜欢?」
「哈哈……」原为此事,吴征不由失声而笑,道:「若要夫君说呢,姐姐这眉毛就白画了一通。原有的样子就最衬姐姐的妩媚,现下刻意画得长了,那可不适合姐姐,倒是雁儿的样子。」
帮着玉茏烟洗去眉墨,重新上妆,吴征一时晃神。
从前在成都吴府,与陆菲嫣同寝而起时也常陪着她上妆画眉,个中之风情旖旎万千。只是当日并不曾有更多的珍惜,当做平常事,两人在一起便自自然然。
如今回想起来,自登途凉州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与爱侣画眉,间隔足有大半年的日子了……
「拥美玉而不自珍,愚之极矣……」
「夫君说什么?」
吴征一时出神,正自暗下决心,将此前压在心头之事就此做了决断,再无回旋余地。闻言笑道:「在想姐姐现下的样子,当真是【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啊……」玉茏烟深明声色音律,以诗词唱曲更是学了数年,一听便知吴征话中取笑又亲近之意,不由涨红了脸,又羞又愠道:「谁人写的诗。好好的事情,被他说得话中有话的样子。」
吴征忍不住又笑道:「杂书里看见的,这诗啊,原来可是哪来科考舞弊之用。
看姐姐现下的样子,实在合适极了。这一声娘呢,姐姐是想叫得叫,不想叫也得叫。我娘那个人就爱这些,姐姐还是第一位,你若不叫,她定然不放过。所以,姐姐委屈也好,千肯万肯也罢,这一声是跑不了的。反正也跑不了,索性今日就把事儿办了,今后习惯成自然,也就不需再行更多纠结啦。」
吴征说得强硬,玉茏烟忽然愣了会神,倒未有郎君不够体贴的怨怼,向他认真道:「姐姐明白了,娘爱这些,只因她太爱夫君,太爱她的儿子。」
「是了,就是如此。姐姐能明白就最好了,而且这一声娘出了口,为夫还有话要好好地说一说!」
「嗯?是什么?」
「暂时保密,不是与姐姐,是与你那位刚相认的弟弟!这一回,我决计不让
他。」
吴府未曾宣扬,不少府中人都蒙在鼓里,不知多了位货真价实的女主人。可天明后厅堂里却来了不少人。
没有大红的喜字,也未张灯结彩,简单得就像一场临时的拜会。不过韩克军并不介意这些繁文缛节,只需奉茶,便算是过了个场。至于今后再补,那是能过安稳日子后才说的事了。
吴征携着玉茏烟的手步入厅堂,只见中央一张梨花方桌,左右分坐了韩克军与祝雅瞳,正含着宽慰又揶揄的笑等待。韩归雁这位未来内宅之主则借着视线的遮挡,赶忙朝吴征眯了眯眼,气呼呼一脸吃味地鼓起了香腮。随即敛容正襟危坐在祝雅瞳身边,含笑向玉茏烟点了点头。
仪式并不繁琐,吴征与玉茏烟跪地叩首叫了爹娘,又奉上了茶便了了事。莺莺燕燕们自然聚在了一块,如陆菲嫣送了见面礼,说话却说得云山雾罩,如冷月玦则大有些羡慕……吴征心头一松,毫不掩饰地带着脸上诡笑回头,先向着韩归雁一扫,万分得意地走来。
韩归雁心头正有气!这人先前瞒着自己和玉妃娘娘勾搭在了一起,如今又玉成好事,想来正志得意满。现下还敢如此嘚瑟,真真要气死个人!
「你好得意啦。」借着靠近的档儿,韩归雁悄无声息地探出手去,拈起吴征腰间软肉拧了一拧才松开道:「每回都是偷偷摸摸,今后不许!」
「雁儿见谅,必不再会了。」吴征并非敷衍虚言,今后当真不会,也不需要。
「且饶你一回,我去与玉姐姐说话。」算起来,玉茏烟可是她的义姐,又有韩铁衣这一层关系在,亲近一番大有必要。只是与吴征错身而过时,韩归雁不由锋眉一皱。
不知道怎生一副火花碰撞声响起一般,吴征胸口里呛出一声冷笑,韩归雁听得一清二楚。同时,原本在她身后的,今日始终有些心绪不佳的韩铁衣也起了身,同样蹦出声笑来。韩归雁甚至不需回头,也知这一下堪称皮笑肉不笑之典范。
「小舅子早上好啊……」
「妹夫早……」
两只男人的大手啪地握在一起,顿时吸引了整座厅堂的注意力。不唯击掌声太响各带着不俗的力道,也因这两声称呼实在扎耳。
离得最近的玉茏烟与韩归雁目瞪口呆,尤其韩归雁不忍卒睹,以掌掩去了看着白痴的眼神,心中哭笑不得地再度大骂一句:「两个蠢货!」
祝雅瞳看得忍俊不禁。爱子与韩铁衣的争执自于盛国觐见张圣杰之时而起,迁延至今,愈演愈烈,颇有水火不容之势,谁也不肯听谁的。祝雅瞳与韩归雁回头求助的目光一碰,一同念及来到盛国后的旧事来。
暗中弃了江州的从龙之功,除了各族的宗亲家眷,兵不过韩家的私军,尚不满万。借着大船一百,小船三百,载着只够支应五日之用的粮草,一大家子人犹如丧家之犬于江州顺江而下,进入东方的盛国,向江陵郡进发。
过了险滩恶水之地,一行人便散了开来。陆氏,顾氏,杨氏等宗族上岸换马,有些就留在当地郡治,有些从陆路前往紫陵城。吴征则领着昆仑派残存的两位师姑与师弟妹们,仍聚在一起,由水路前行。亏得倪妙筠此前早与盛国联络停当,一路上随行的盛国军马虽有监视之嫌,倒是让他们畅通无阻,免去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得脱险境,吴征松了一口气,忽然倒下就此大病了一场。倒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而是连遭打击,身心俱疲,此前实已每日都在心弦崩溃的边缘,这一放松下来,难阻病魔入体。
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需两三日便又恢复如初,只是精神上颇见萎顿之处。
葬天江波澜壮阔,吴征常立于船头举目四顾,又茫然不发一言,微眯的双目里忽闪着异样的光芒,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这一行水陆并进,直到在汉口遇见了费鸿曦。
老爷子先行前来,可谓给足了面子,不过吴征并未出迎。于情于理,他很想见一见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模样。可如今他的身份已不同,费鸿曦也不能决断他的事情。吴征凝望着昆仑派师尊们的牌位,扫过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在车厢里等待。
张圣杰几乎后脚就到,脚程跟得极紧。皇帝车驾距离半里之地主动停步,龙袍凤冠的两位远远地下了车,不带随从步行前来,在费鸿曦身边停了步,先向祝雅瞳点了点头道:「祝夫人久违了,圣杰实在想不到你们到了江州,便立马东行,来得实在迟了,还请海涵。」
「陛下这般说话,可是折煞了妾身。」祝雅瞳躬身还礼道。
张圣杰环顾左右,他带来的大内侍卫远在半里之外,吴征也早已摈退左右,只留下容身的车驾。他正容道:「这里是清净之地无人打扰。这里也没有陛下,只有张圣杰夫妻二人,望与吴兄一晤。」
「陛下稍待,小儿病体初愈,也未料到陛下忽然驾临,且容他稍作准备,以免冲撞了圣驾。」
「圣杰等多久都不在意。」
祝雅瞳转身进了车驾,原本还想吴征或许还有犹豫,不想入内时只见吴征正抚摸着胡浩与林瑞晨的牌位,低声道:「这世道太乱了,娘,雁儿,我们一同去结束它!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他起身撩开车帘当先下车,领着祝雅瞳与韩归雁一同现身。
与张圣杰相隔五丈之地,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忽生许多感慨。不久之前,一个是雄姿英发的少年大才,正平步青云。一个却是敌国质子,朝不保夕。两人几次会面,吴征对张圣杰或鄙夷,或难以看透。可当他面对着传言中的盛国圣主真正穿上了龙袍,在皇后的陪同下站在自家面前时,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圣主的确有一国之君的气度与风采。
象征着权势的龙袍在他身上极为合身,年轻的帝王英俊而威严。可即便如此,也已掩不去在长安质居之时练就的平易近人之气。这番气度不仅是这一份外在,他只携皇后前来,虽有天下第一高手费鸿曦先行在此等候,一位帝皇能做到如此地步,也足见心意之诚。
两人忽然一同笑了起来。张圣杰频频点头,吴征无奈摇头。这一次会面,甚至可说是会师,并非天下大吉,而是两条可怜虫见了面,想找出一条抱团取暖,能活过之后暴风骤雨的途经而已。即使风光已易,两人的危机都没有丁点解除。
「吴兄遣拙性大师护我归国,这一份心意铭刻于心。」
张圣杰的本事远比吴征想象的还要高,看他顺利归国,又一举登基,拙性想必没起到多少作用。不过以此起头,亲近之意大生,吴征道:「陛下亦遣能人一路相助,若无她相帮,此刻还不知前途何处。岂敢,岂敢。」
吴征的拘谨让张圣杰默了默,又抬手四顾道:「既是私下,吴征一定要与圣杰这般见外么?」
「陛下始终是陛下。」吴征抬头直视张圣杰的目光道:「金銮殿还是私下里,吴某都是见到了陛下。」
张圣杰定定地看着吴征,似乎有些失望。两边刚有些熟络的气氛又冷落下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此刻,陪同张圣杰前来的皇后忽然轻笑了一声。
凤冠霞帔的后宫之主年岁不算幼小,看上去像是双十年华出头,已有沉稳之气。明眸皓齿,飞眉凤目,不仅美艳无端,举手投足间俱见闺秀风致。手足间更隐有劲风呼啸,料想身上负有不凡的艺业。张圣杰归来不久便一同完成了登基与立后,可见此事筹备已久,这位女子从小小年纪开始便被挑选出来,始终是皇后的人选——甚至是唯一人选。
「妾身与表姐分别多年甚是想念,你们男人说话妾身也不懂,可否先去找表姐叙旧?」皇后轻松道,似乎不是陪伴一国之君面见重要的客人,而是与自家普通夫君会友,随意得很。
「吴兄若是不嫌弃,为夫自然无妨。」
吴征不解其意,正踌躇间,只听皇后道:「幼时与表姐最是要好,她待人家最有耐心,肯陪着人玩耍,后来她去了天阴门就此难相见,望吴先生成全。」
「焉敢阻拦皇后娘娘。」吴征会心一笑,料想这位便是费家的嫡孙女费紫凝,她的表姐自然是天阴门的倪妙筠。
费紫凝来了这一出,先前的拘谨便又松快了许多,张圣杰一如既往道:「吴兄此来,一路艰辛我已尽知。昆仑之殇,朕感同身受,先望吴兄节哀。」
「谢陛下,昆仑根基已毁,不过人既在,昆仑便在。吴某虽恸先师,更不敢忘师长殷殷嘱托,为昆仑寻安身立命之地,刻不容缓。」
「吴兄想要哪里,只管开口,圣杰无所不允!」
「嗯?」吴征虽已从倪妙筠口中知晓张圣杰的招揽之心,且权衡利弊之后,料想张圣杰不会生出对己方不利的想法。然而新登基的盛皇说出这样简洁干练,又不容置疑的话来,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无所不允,若吴征说要盛国的皇宫做昆仑派新的山门呢?
张圣杰的目光炯炯有神,凛然不可逼视的威严下,又有一股谦和有礼,处处都透露着两个字——诚意。他以诚心待人,人自然以诚心待他。两边若话不投机,才会惹出些胡言乱语来,若均是一条心思,吴征不会乱说,张圣杰提早夸下的也就不会只是海口。
吴征沉声道:「陛下是否知道吴某的身份?是否知道究竟在做什么?会惹来什么祸端?」
吴征是栾广江之子,燕国实打实的龙种,也是条孽龙。燕秦两国不能容他,盛国本也一样。张圣杰以这般礼节,大张旗鼓地接纳了吴征来投,一旦吴征身份曝光,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盛国几近附庸于燕国,栾楚廷也不会打算放过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届时伸手讨要人头事属必然。盛国又哪里是燕国的对手?新登基的皇帝为国家稳定计,只能交出吴征换取一时的安宁。如若不交,莫说燕军大兵压境的后果,便是朝野中的动荡也压制不住——为了一个他国的皇子与敌国兵戎相见,没有这样的道理。
便是费,花两家联手压制,也无可奈何。
「都知晓了,不是近日才知,二十年前种种迹象,便多少猜得到一些。年初于凉州与吴兄相见时,祝夫人的所作所为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吴兄,圣杰已深思熟虑,不是一时热血上头,圣杰说的话,不变,不改。」
「燕国大兵临于葬天江时,陛下如何应对?」
「首先要纠正吴兄一点,燕贼若大兵来犯,首因不会是吴兄!」张圣杰直了直腰杆,道:「只会因为朕!」
「嗯?」吴征再度有些惊诧,隐隐然初次触摸到盛国皇家的想法与决心,暗自心惊道:「陛下请指点。」
「无论吴兄来不来紫陵城,朕都不准备再听燕贼一句话,一个字。栾楚廷初登大宝岂能容忍?吴兄,他要的不仅是你的人头,也要朕的人头!朕为其一,兄为其二,朕为何要听他的?既不听他的,又何须要顾忌他的想法!」张圣杰豁地起身,慨然道:「朕于长安城遍尝辛酸百态,归国当引领子民奋而自强,而非沉湎安乐,以为盛国世外桃源之地偏安一隅,久后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吴兄以为然否!」
「那么敢问陛下,两国大军交锋,胜算如何?」
「盛国鱼米之乡,民皆富庶,从不缺军资。如今大军数量之多,不逊燕贼。」
张圣杰又在吴征对面坐下,诚恳道:「盛国不缺统兵之将,缺擅胜之将;不缺兵丁,缺百战老兵。吴兄来盛国,圣杰心中之喜难以言表。诚心天日可鉴,吴兄莫要犹疑!朕,不会退让半点,必与燕贼决一死战。如今天下三分,朕若败了,不过再交出项上人头,盛国仍可暂时偏安一隅,天下少个张圣杰又有何妨?若侥幸胜了,我盛国子民或有出头之日!」
「吴某是问陛下,胜算如何……」吴征默然半晌,老话重提,问道。
「独以盛国之力,一成,尚未必足。」张圣杰则哑然失笑,向吴征道:「吴兄若还疑圣杰包藏祸害之心,可就太多虑了。」
吴征也终于笑了起来。互以对方为救命的稻草,实则合起来未必能成大事,分,那是必死无疑而已。也直到此刻,吴征亲耳听见张圣杰以拳拳之心,道明死战之念,才终于能确认这一趟东来盛国的抉择没有错。普天之下,只有张圣杰还能接纳吴府,接纳昆仑派。普天之下,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处安身之地。
那么他所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让这处安身之地自始至终安然无恙下去。
「吴某愿效死命,他日事成,天下皆是陛下的。」吴征起身拱手,祝雅瞳与韩归雁也一同起身。
张圣杰见此声势,大喜,即刻还礼,居然有些语无伦次道:「吴兄,这……
我……圣杰竟不知所言,真是,真是该罚,该罚!」
吴征愿意效命,祝雅瞳则是他身后势力最强的代表,祝家在盛国分毫未动,此后燕盛之战时依然会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而韩归雁所代表的则是盛国最缺的人才,能征善战之将与百战老兵。每一样都是盛国急需,每一样都完美地契合。
当吴征领着她们来,张圣杰由始至终都不曾掩饰对两人的渴望,如今更是大喜过望道:「吴兄想要什么,请明言。」
「想要的不多。先要块地,选址待臣到了紫陵城,再选取山明水秀,官道四通八达之处,臣以自家资财兴建一座昆仑大学……」说到这里吴征一时失语,摇了摇头略显遗憾道:「兴建一座昆仑大学堂吧。」
大秦国世代忠良的昆仑派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可见想要在这个世道里长存下去,从前的方法行不通。吴征的思维远超当世,既然执掌昆仑派大权,自然要引入更为先进的理念,让昆仑派源远流长。
「就这么简单?」张圣杰狐疑道:「此事吴兄随时可以操办。那官职呢?要什么?多少人?」
「咱们家上上下下,大都不出仕以免纠缠不清,沾惹麻烦。请陛下妥善安排韩铁衣与韩铁雁两位将军为先。」吴征越说越是羞涩道:「至于吴某,就向陛下讨要个祭酒即可,若是博士祭酒,更不敢负圣恩。余者暂时不必。」
「两位将军若肯领军,乃盛国之福,岂有不准?准了!准了!朕立刻着手准备,下旨之前也会与两位将军商议,以两位的意见为准。」张圣杰连连搓手,又向吴征怪异道:「吴兄,你这是要……昆仑大学堂祭酒?」
「嗯……」吴征连连点头,更加羞涩,心里居然颇有几分爽气。记忆中的大学校长啊,这得多大的学问才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哪一位不是专业大拿,如今自己也能坐一坐,怎能不爽?
「额……」张圣杰还是回不过神来,倒是颇为踌躇道:「昆仑大学堂祭酒,圣杰一道旨意而已。只是博士么……咳咳,圣杰一人说了不算,得倪大学士说了才算。」
看他骈指遥点倪妙筠与费紫凝处,吴征也抽了抽嘴角,有些打退堂鼓。真要被大学士考上一考,过不了关不仅让这个祭酒的格调降了三分,更是大扫自家颜面。
「那便先不着急了罢。陛下既有死战之心,还请莫要隐瞒,这一路回紫陵城便请倾囊相告!」
「圣杰不敢有欺瞒。」张圣杰与吴征双掌相握,又将空着的一只手扣了上去,殷切又大松一口气道:「盛国得吴兄,如鱼得水,更要感谢吴兄尚未入朝便献上一份大礼,真是,真是,幸何如之。」
离开江州之时,吴征将几乎所有的军资都留了下来,这一番【资助】梁玉宇,让他有了底气与成都相抗衡。虽说吴征对他不抱指望,也料得他久后必败,可大秦国里自去兄弟阋墙,倒是为盛国解了西面之危。
「陛下所言不缺的军资,恐怕只是粮米吧?旁的呢?」
「额……吴兄所言极是,往年向燕国纳贡,以铁器为先。每年铸造的精铁百不存一,军中刀枪剑戟无一不缺……圣杰今年不纳岁贡,已召集能工巧匠日夜无休,望能赶得上。」
「无妨,这些臣有。陛下只要有兵,臣就有多少兵刃!」
「吴兄啊,圣杰该如何谢你?」
「臣就先要一处宅子吧,一大家子人的……」
「有,有……」
向紫陵城的路途不近,即使随着圣驾也行了将近十日。已回了皇宫门口,张圣杰依然舍不得离去,扯着吴征的手瞪目道:「吴兄,此言非虚?」
「绝非虚言。只求陛下将这份名单整顿好,臣自会练出一支奇兵来。」
「我即刻就办!」张圣杰拉开一道长长的条幅,里面密密麻麻爬满了小楷,如今又多了一行。
「陛下,已回了皇宫,言语万勿失礼。」
「吴兄放心。」张圣杰记录完毕抬起头来,怡然一笑道:「见什么人说什么,乃是圣杰在长安城练出的第一份本事,便是睡着也错不了。吴兄既然坚持,圣杰不好勉强。只是圣杰依前所言,私下里你我兄弟相称,这一点,圣杰也会坚持。」
得了皇帝的首肯,又得了权限,接下来便是打造这一支奇兵了。吴征并非兵家高人,虽有奇思妙想,真要成军便得赖韩门两兄妹之力。
韩铁衣听了吴征的构想,几乎与他一拍即合,当即以满腔热情投入到构建这支军伍之中,与吴征配合得亲密无间。直到吴征提出要亲领这支奇兵征战沙场,韩铁衣当即打住。
「为大将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岂有亲冒矢石者?不妥,也不必。你这是担忧我练兵不成,瞧不起我!」韩铁衣连连摇头。
一开始吴征占据着上风,一只巧舌如簧,五花八门的歪理居然能说得百战之将韩铁衣哑口无言,也算奇事一件。此后便急转直下,韩铁衣不管吴征说什么都是一句:「旁的都成,只这一点你得听我这大舅哥的。妹夫,委屈了,委屈了。」
「你!」吴征气不打一处来,还从未有过在身份上被人压了一头,偏偏半句话都辩驳不出来:「这法子是我想的,你不听我的,难道我还听你的?」
「好极!好计策!大舅哥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就请妹夫主掌全局,训军一事就劳妹夫大架,您亲自来做,大舅哥我还有颇多事务繁忙,就不奉陪了……」
韩铁衣直接撕破了面皮,将韩归雁都给卖了出去,总之一句话,不同意!也莫要拿旁的东西来压我,你小子的身份还压不住!
吴征别无他法,只得暂时搁置争议,将旁的要事先行推进。只是这道训军的难题无论如何绕不过去,找了韩归雁商议,英武的女将也是罕见服软道:「吴郎,这事没有二哥不成。我家三兄妹各有所长,如大哥军威如虎,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我呢便擅长连脉结营,护城池不破。二哥不同,他用兵常以奇峰突进,稳中带险。吴郎和我学过兵法,是否还记得其中的道理?」
「记得。」吴征愁眉苦脸道:「三军战之以奇,则需令行禁止,军士上下一心。能以奇兵致胜者,其治军之道必有独特之处。」
「那便是了。这事我还真帮不了吴郎。」韩归雁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地抚着吴征的额头,道:「此军设立,人数虽只三百,然吴郎的奇思妙想,前所未有。
翌日燕国来攻,此军至关重要,若无二哥亲自操演,难免有碍。届时一城之得失关乎整个战局,万万马虎不得,此事非二哥莫属。二哥治军之能,可不是一句有独特之处可以囊括,以我看来,天下难有匹敌者。吴郎这一支,这一支,哎,我都不知怎么形容,乱七八糟的兵马,若想半年之内成军,非二哥不可!」
于是乎吴征只得断了旁的念头,还得回去求韩铁衣。两个人一说此事便是吵吵嚷嚷,各自绝不退让半步,已成了吴府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争论不休成了泼皮耍赖,韩铁衣的【为将之道】不拘一格,也把吴征的口头给堵得死死的。不想世事变化如此无常,一朝醒来,小舅子成了大舅哥,妹夫成了姐夫,吴征又下定了决心绝无余地,可把韩铁衣折腾得难受。
「我还不是你妹夫。」顶着韩归雁噬人的目光芒刺在背,吴征硬起头皮道:
「今日你再没理由推拒。实话与你说,你若还不答应,我便让你姐姐出面!呵呵,姐弟刚刚相认,你不会就这么顶回去吧?」
韩铁衣左右为难,又恨得牙痒痒,把吴征的手掌捏得咯咯作响。他的武功在韩家三子之冠,一身十一品的修为使发了力气,居然被吴征云淡风轻,视若无物,一时也是无可奈何。
「铁衣,罢了吧,还是听征儿的。」正僵局处,韩克军嘶哑着嗓音发话道:
「征儿若举主帅大将,固然也有一己之长,以他的擅长难竟全功。昔年你都知之甚详,因何到了今日,你却改了主意?」
「哪!哪!你听听,爹爹发话了啊!说的句句在理,你就是强词夺理,现在还敢嘴硬?」吴征闻言立刻大跳起来,手足舞蹈。
「哎。举一门上下皆为哀兵,主帅亲临阵前,后退无路,岂非绝地之战?」
韩铁衣不理吴征,垂首说出一番道理来。
「哀兵可用,绝地未必便绝。当是此时,断后路而一往无前,凶地到头,或逢凶化吉。」
吴征听得精神越发振奋,呱噪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你懂不懂?你到底懂不懂?」
韩铁衣落寞摇了摇头向府外走去几步,才道:「既然如此,你还愣着干什么?
今日不去选贤任能么?突击队吴队长?」
「哎,来了来了。」吴征这一下喜笑颜开,向家人告别后与韩铁衣勾肩搭背,几乎是扯着他的领子向府外疾步而去。
府中家人仍为那句【小舅子和妹夫】回味无穷,时不时笑得前仰后合,将玉茏烟羞成了大红脸。而祝雅瞳凝望着吴征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
与爱子离了山谷之后,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路径里。新的吴府与旧的吴府一样,祝雅瞳又成了爱子的引路人,可深闺夜里,山谷中的旖旎往复不断地在梦里重现。新的吴府渐渐安定,慢慢有了笑语,有了温馨,可爱子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无论是外,还是内。
第九章 今夕明夕 怜花几度
张天师赤裸了上身跪在地上,两根荆条在背后绑缚得尖刺都扎进肉里,一身鲜血淋漓。他垂头丧气,目光不时抬起向门外一扫,颇显自责又慌乱。
邵承安在他身前身后不停地踱着步,来来回回,往往复复,边走边搓着手心沙沙作响。嘴里的唉声叹气与责备地啧啧声更是片刻没停过。
「我说小邵,你今日走的路,只怕够从江州到紫陵城再来一趟了吧?你要再不消停,老娘一耳光过去可不会留手。」章大娘原本面无表情,想是此刻再也无法忍耐,一脸的横肉跳动冷冷哼道。
「啧。大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能不能别和我计较了?」邵承安大是不满,居然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呵呵,老娘的事早已办妥,鬼道士的办不成难不成赖到我头上?一副死人脸,看着就来气。」章大娘虽口吐恶言,居然真的不曾计较太多,不仅没有抽响老大的耳光,还瞥了眼张天师,颇有些同病相怜的郁闷。
「你办妥的那个最简单,主人疼惜你而已。」张天师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却不敢和章大娘对视,微微偏过了头。
「主人怜我丑怪又残废,怎么,你不服气么?嗯嗯,难的你来办。你不是夸了海口么?人呢?」章大娘也不动怒,笑得小眼眯成了一条缝道:「主人请放心,属下亲赴必手到擒来,短则五六日,长则半月,请主人稍待。」
一句话被她捏着嗓子模仿起来,活像是行将断气的母鸡嘶鸣,却让张天师面色灰败了下去,道:「罢了,罢了,待主人来责罚便罢了。误了主人要事,这条命老道是不想要了。可恨,可恨!」
忙完了公务已是黄昏时分,吴征在大街上徒步回府。他左手提了盏制作精巧的宫灯,那是路上碰巧遇见,只觉无论款式花纹,还是掌上灯之后的明暗都是顾盼所喜,顺手便买了下来。
晨间顾盼面色不郁,自打来了紫陵城后她便少言寡语,与从前的活泼大不相同。吴征对此心知肚明,几回腆着脸前去讨好,都换来刻意的冷落与疏远。之前他待顾盼多少有些躲躲闪闪,如今也是报应不爽。
吴征不愿再去触怒顾盼,尤其是现今她的心灵正脆弱的当口。可有时身不由己,与玉茏烟共过的患难,还有她脑中的《毒经》,无论哪一样,都没有再拖延下去的理由。将心比心,吴征自问若与顾盼掉个个儿,只怕已气得疯了。
「你就不能低调一点?非得这么大喇喇地走在路上么?」韩铁衣有些不太习惯行人注视的目光与指指点点,无奈道:「有马车不坐,我简直怀疑你是不是喜欢活受罪。」
「我自行我的,管别人干什么?」吴征背着双手走得颇为沉稳,还左右张望着寻找些有趣的小物件。
「你自己是什么身份难道不知么?」韩铁衣摇头叹息道:「年轻多金生得俊俏就罢了,还做得一手销魂的诗词,烧得女孩子都喜欢的好菜。越是年轻的怀春少女,就越喜欢这种人。这种人若是喜欢了某个女子,那是谁也抵挡不住的,你说对不对?」
「对,都对。」吴征撇了撇嘴,被挖苦得心头有些火气,道:「而且我还很会说话,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又风流的很。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无法拒绝。」
「既然你都知道,就自作自受,找我发什么脾气。」韩铁衣摊了摊手,道:
「你的名声,想怎么搞坏,搞得有多坏,都不关我的事。」
吴征买下两支开得又艳又香的芍药,随手送给路边两位悄悄打量着他,也是眼睛最大最亮的少女,惹得两位少女面泛红霞,接过鲜花飞也似的逃了去。紫陵城里渐渐传开了这位昆仑掌门的事迹,少女的情怀,谁又不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少年英杰?若能得他青眼看顾,或许也会有一段一生难忘的浪漫邂逅。
不想这位倒真的风流,乃至于有些孟浪。随手送出鲜花就罢了,两朵分送两人,大喇喇地丝毫不知避忌,传扬出去,少不得要被骂一句下流。
吴征其实不太记得那两位少女的模样,送完花便收了手,自言自语道:「一天败坏一点,也就可以了,操之过急反显刻意。嘿嘿,你以帅哥自居,固然要洁身自好不留恶评,我就没那么多顾忌,最好市井里把我骂得越狠越好。」
「啧啧,当真也不易。」韩铁衣点了点头,不知佩服的是吴征这副城墙厚的脸皮,还是拿的起放的下的胸怀。
「陛下不介意,自会有人介意。他日燕国来讨人,说不得我的身份要大白天下,届时有一份骂名,陛下面临的责难也轻一些。」吴征背着双手加快了步伐,频频摇头道:「就不知道盼儿听见了,肯不肯让我解释两句。」
吴府大开中门,以一番喜庆之姿欢迎主人回府。
「老爷回来了。」祝雅瞳在先,左右随着冷月玦与韩归雁。一句话说得吴征哑然失笑,也说得她自己暗暗发窘。
「回来了。」吴征忍俊不禁地应道,祝雅瞳半低头躲开他的目光,又不敢真正偏头,以免叫身后的二女发觉异样。这副罕见的模样娇羞无限,吴征贪看不足,只盼再多看几眼。
祝雅瞳暗自恼怒怎地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一句,略微不适之后,很快调整如常道:「府中事情可不少,征儿是先用膳,还是先做事?」
吴征看看天色,将宫灯在一旁放好道:「时候尚早,还是先做事罢。」
「好。」花厅里祝雅瞳铺陈开一本本小册子给吴征过目,道:「陆仙子心细如发,府内事有她助我,条理清晰不说,对老……爷于外也大有裨益。倒不是雁儿不好,她忙得不可开交,着实也管不过来。」
韩归雁吐了吐舌头不敢辩驳,心中倒是甜甜的。祝雅瞳原本待她要冷淡许多,隐约也能感觉到自己并不讨她喜欢。从前不知祝雅瞳的身份,对此嗤之以鼻。自打在桃花山里隔世再逢之后,祝雅瞳待她就变了个样,不仅亲近得很,处处还为她说话。譬如这位内宅之主可从未有工夫管过宅中之事,祝雅瞳也是分说得明明白白。
「师姑一贯如此。娘,小师姑那边今日如何?」吴征一边翻阅一边问道。
「和前些日子无甚不同,看不出什么不妥,可就是不太对劲,有些郁郁寡欢,又有些强打精神……」
「嗯……」吴征默然了片刻,道:「晚些我再去看她。」
「不必太过担忧,你师娘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许多。」祝雅瞳抿了抿嘴,揶揄笑道:「分明想去看她,被骂了一顿都不敢太早去了。」
「可比幼时习武之时严厉多了。」吴征抬头一时恍神,林锦儿从前待自己可谓宠溺有加,什么事都护着自己。如今成了昆仑掌门,慈母一般的师娘变得十分严苛,连探望时去得早了,都要被训责一番。
母子俩一路边商议边聊天,冷月玦与韩归雁不时附和两句。冰娃娃在府里不显山露水,甚少说些什么,若还是从前,她自可只管修行,现下天阴门根基已毁,门人死伤惨重。她虽未接任掌门之位,也与吴征一般,需扛起整个门派的重责来。
两人说到贴心处,相视一笑,只觉眼下有一步千钧之难,可总算相互扶持,个中滋味亦苦亦甜,也自有一番美妙。
「天阴门这里我们都在用心,只是没有掌门师姐首肯,我们拿不了主意。」
「无妨,该做的先做,于门派有好处,她总不至于来反对。」吴征本该深恨柔惜雪当年泄露他的秘密,不下死手已属宽宏大量。可现今他不仅对天阴门的事情说得上用心,对柔惜雪也不做为难。除了祝雅瞳与冷月玦的面子之外,总还是有几分私心在的。
「师尊仍是浑浑噩噩,我就怕她说一个不字……」冷月玦扁了扁嘴道:「也不知师尊何时才能回过神来。」
「玦儿放心,她叫柔惜雪啊!」吴征抬头,向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道:
「」
祝雅瞳抿嘴一笑,道:「那为娘就先代玦儿谢过了。对了,陛下送了些礼物来,还有手书一封,无甚要事,征儿看看如何回复的好。」
【闻吴兄新得白玉美人,可喜可贺,特精选丝金牡丹同心佩一对,衔珠桃蕊碧玉钗一支,聊表心意。锡山白凤蜜桃个大汁多,可惜今年雨水过盛日照不足,不及往年的甜。不过香味扑鼻,仍是夏季的上佳贡果,吴兄与家眷都尝尝,若觉味美,宫里还有的是。】
吴征掂了掂信笺,随手毁去,道:「陛下的处事得当,生平仅见。我越发坚定来盛国是一条最好的道路。」
「年轻有为,又不为陈规所限,真圣主也。我们家本也有一位真龙,可惜他自己不喜。嘻嘻……」祝雅瞳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道。
「世界很大,大到难以想象。中原也不过是一方土地而已,把目光放得再大些,更远些,在不在中原称王称霸,根本就不算什么。娘,那件事您去办了吧?」
「当然。三只船向北,到了冀州后转向东行,至连片的大陆后绘制地图方回。
另三只顺海岸往南,后折而西向,依样绘图而归。都是你吩咐的。」
「嗯。那就好,那就好。」吴征点了点头,叹息一声道:「娘,您数度欲言又止,好似有满腹心事要说,到底是什么?我看玦儿不在意,雁儿是已然憋坏了……再这么忍着,莫把咱们母子俩一同给憋坏了。」
韩归雁香腮微鼓,锋眉暗蹙,半愠半嗔的模样在她英气勃勃的面上,平添几分可爱与娇憨。吴征看在眼里,心下甚爱,也知女将若是这副模样,多半心中正飞醋横生,用坛子都接不过来。
「咳咳……有件事要与征儿相商!」祝雅瞳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道:「听闻你近日来刻意败坏自己的名声,可有此事?」
「不得已而为之。孩儿是燕国皇子的身份迟早隐瞒不住,这又是重建昆仑派,又是组建兵马的,陛下要受到诘难不会少,咱们家居心叵测的名声也是跑不了。
听闻那位本该登基的殿下暗中动作频频,就等着陛下犯错。我先把名声搞坏了,陛下肩上的压力也轻一些。呵呵,名声这种东西,值几个钱?」吴征自嘲一笑,想起在大秦国时自己名声素著,深得百姓爱戴,下场却没好到哪里去。
「嗯,这些我们都知晓。只是我们在盛国算得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许多事陛下心里再怎么千肯万肯,明面上未必能表现出来,光靠着咱们这些外来人力有不逮。想在紫陵城里更快地站稳脚跟,少不得要有些迎来送往的礼节。这些你想过没有?」祝雅瞳本就长袖善舞,以她的如花容颜与绝世风姿,做起这些来也比常人要容易许多。不过事关吴府上下,身份又如此地敏感,光靠嘴上功夫是万万不成的。
「尚未想过。」吴征一愣,喃喃道:「之前想着吴府里有什么事,只消娘与菲菲一同出马,还不手到擒来?这么一说,倒是想的过于简单,小瞧了盛国英豪来着。」
「所以呀,要寻着合适的盟友,不仅他们得在朝中说得上话,也得信任咱们吴府。这事儿拖不得,最快的方式莫过于联姻。快刀斩乱麻,只消下了定便是自家人,今后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征儿你看呢?」
怪道韩归雁又打翻了醋坛子!吴征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她额顶的青丝,笑道:「一定要这么着急么?」
「当然,刻不容缓。外事自有你们操心,内府有这等大事,自然要为娘的亲自做主。」
「也对。」祝雅瞳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哪一点都没有辩驳的余地,也确是对吴府乃至于昆仑派上下最好的选择。
身为外来人,想要融入本就不易。何况像昆仑派这样的百年传承,背后还跟着诸多豪族。不论有意无意,必然会惊动盛国原有的豪族,一不留神便会触犯了他人的利益。
若是吴府自己都站不稳脚跟,又谈何照应陆家,顾家,杨家这样的族群?吴征一点就透,看韩归雁的模样虽是醋意满满,倒半点都不反对,所不满的只是又要有人来分了一块去,着实有些不爽。
「你可有中意的人家?娘选个黄道吉日,自会上门去说亲。」祝雅瞳笑得意味深长,颇见揶揄,吴征来了紫陵城后几无空闲,又哪来的什么中意人家?还不是由祝雅瞳拿主意。
「孩儿还有得选择么?」吴征早已猜到祝雅瞳心中所想,哭笑不得道。
「果然心有灵犀,知子莫若母。知道征儿定然是肯,今日晨间,娘已和雁儿一道上了人家的门,把心中属意说了个清楚。依为娘看,人家心中也是愿意的。」
祝雅瞳一席话说得吴征抽了抽嘴角!从前也算泡妞若干,向来是手到擒来。
不过一个个都是小火慢炖,循序渐进,待火候足了,香味满溢之时才行采摘。哪有像祝雅瞳这么火急火燎,半逼半骗的……且听她的口气,不仅见了人,连对方家人都已见了,至少未曾被反对,否则也不敢这么夸海口。
「这么着急的么?」吴征哭笑不得,抹了把额头冷汗,暗思近日来无论如何不能夜宿韩归雁的小院里。否则腰上的肉怕是保不住了。
「急不急,为娘说了不算。」祝雅瞳慢条斯理地道:「现下倒有件急事,张百龄也失了手,正和小邵,章大娘在等你责罚。征儿你看是急还是不急呢?」
吴征再次抽了抽嘴角。张百龄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绰号【搜魂天师】,寻人拿物也是响当当的一把好手。被祝雅瞳收服之后修身养性,武功也越发精进。他临行前几乎立下了军令状可不是胡吹大气,就连吴征也以为是手到擒来。
「白玉美人看来不好得呀……」张圣杰先前恭喜他新纳白玉美人,原本就语带双关。白玉美人四字近来可是频频在吴征眼前出现。
即将到来的燕盛之战,盛国弱势得实在太多。即使吴征开启僖宗遗藏补充了军器,又有韩家两兄妹驰援,两国的战斗力仍然差距甚远。想要取胜,就必须出奇制胜!
吴征来了盛国,除了伸手要宅子,要昆仑大学堂的地皮之外,还问张圣杰要了一份名单——盛国境内所有奇人异士,尤其是什么自诩为侠盗,义匪之流。
天下三分,连年征战不休。市井间即使为了有一分自保之力,修习武功者也大有人在,三国莫不如是。所谓侠以武犯禁,就像吴征记忆中的前世,刚学会开车时总忍不住手痒,这个世界也一样,修习了武功,总想着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震动震动天下什么的。
于是这类【劫富济贫】的山大王,【取不义之财以资贫困】的侠盗便如雨后春笋一样,除之不尽。
吴征在成都城里牛刀小试,利用祝家残余的力量,以精细到极点的布置,在禁令之下的成都城组织了一场暴动,闹得满城风雨,连皇城都被烧了一把燎天大火。
那只是临时拼凑的数十人。
若是高手们聚在一起,训练成军,这支军伍便可聚可散,聚可摧城拔寨,化作大军里无坚不摧之刃;散可隐藏行踪,甚至连食水都可自行解决不必操心,灵活机动到了极点。吴征完全有信心能在战场上发挥巨大的作用!至于人数,吴征设定为三百人。
盛国积弱多年,想要在短时间里增强战力,唯一的途经便是唯才是举。这些身具过人之能的侠盗,山大王,就成了吴征收服的目标。
「陛下试想,自诩侠与义者多少有侠义之心,若能善加引导,必能为国出力!
这些人若似往常投之于军,至多是个武功高强的士兵,在战场上无用!唯聚沙成塔……」吴征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双手连搓做出座宝塔道:「再强的精兵,也不过是七级浮屠,咱们这一支纯以高手组成的军伍,可是玲珑宝塔,外镶璎珞珍珠,内嵌真佛舍利……」
张圣杰听得热血涌上脑门。吴征的想法从未在这个世上出现过,可说异想天开,细细想来,却又全无破绽。璎珞珍珠,正是聚在一起的高手们,相映生辉。
真佛舍利,便是这支强军的军魂。
于是这一份名单很快就送到了吴征手中。有些已是下在牢里,有些则是难以抓捕。
吴征甄别筛选,摒除了大奸大恶之辈后,便一一点名。譬如在清溪山上称王称霸多年,还竖起【替天行道】大旗的大盗云满天。这人本性不坏,占山为王多年也没干太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能安然无恙地混了那么多年,说明本事也不小。
原本他还能安安稳稳地在清溪山里过上许多年逍遥日子,可惜他遇到了章大娘。
章大娘就这么膝行着跪走进清溪寨,用她铜浇铁铸般的膝盖一膝将他顶下了三丈高的悬崖。云满天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一双蒲扇般的大粗手噼里啪啦就是十余个耳光,险些打掉他满嘴牙。总算脑子还没摔坏,登时就明白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悍妇不是自己能匹敌的。他人本硬气,但是不傻,知道强行反抗无用,也就闭上了嘴一言不发认了栽,被封了穴道后章大娘指东不敢往西,一路被带回了紫陵城,扔进一处军营里。
军营里的人日渐一日多了起来,吴征设定的是三百之数,来的却不止三百人。
优胜劣汰,到哪都是如此。一位年轻的学究样男子一一给他们登记落款,另一位铁塔般的汉子便把他们分门别类地安排住所,只需不离开军营,任由他们自便,算是半囚禁了起来。在军营里关着的可都是江湖上享有字号的人物,且手底下或多或少都不太干净,莫名其妙地全数被抓了来聚集在此处,可说军营里有些愁云惨雾,人人有时日无多的感慨。
吴征事情大多顺遂,可也有例外。
张百龄听见脚步声,跪地背缚的身躯也抖了一抖,不知是怕的,还是羞愧的。
吴征见他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邵承安跪在了地上,章大娘只要不坐在椅子上,随时随地都是跪着的。
「苦着个脸干什么?都起来。」
张百龄又是一抖,他负荆请罪,荆棘已刺进肉里,一旦起身只会刺得更深。
可主人有令不能不从,只能咬了咬牙强忍着疼痛要起。不想吴征拍了拍他肩头以示安慰,顺手还把绑缚的绳索解了下来,身上的荆条也是应声而落。
「属下办事不力失了手,误了主人大事,请主人责罚。」张百龄羞愧更甚,虽已起身,却低着头不敢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如何失了手?」吴征不喜不怒地问道。从前祝雅瞳御下极严,但相比起来,以覆灭暗香零落为终极目标的吴征,自然会与霍永宁采用相反的路子。霍永宁用恶人,他就用义士,霍永宁待人以苛,吴征便待人以宽。
相比起朝张百龄发怒,他更感兴趣这个让两大高手都束手无策的家伙,究竟是怎么躲过了这一回。
「回禀主人,其实也说不上失手……属下自始至终都没摸着他的影子,这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张百龄越说越怒,想来也是憋屈得很了。
「额……」吴征也又好气又好笑。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有种奇怪的本能,总能预见到未知的危险。这一系列的抓捕计划十分周密,根本不可能走漏风声。
邵承安此前虽失手,也仅仅是跟丢失了踪迹。待得张百龄出马,居然连人影都没瞧见,可见对方已察觉出了危险。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媚及绝色。今欲踏月来取,君家境殷实,料必不使我空手而归。若有不舍,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求纹银二百两以充途资,则深感恩惠。】 吴征第一回见着江枫璃所犯的案子,光看这封「告示」,前半段自我感觉十分良好,颇有潇洒出尘的仙气,吴征差点以为自己遇着了盗帅楚留香。不过后半段价值连城的白玉美人变成了纹银二百……突然骤降的逼格,差点没把吴征给气出一口老血。
冷静下来之后,吴征倒是暗暗点头。江枫璃的名声着实不坏,甚至可说得上极好,劫富济贫四字在他身上可半点不差。此人不干抢劫盗窃的恶事,干的是逼迫富庶人家做好事的恶事。白玉美人一案流传最广,江枫璃留了书信在吴中富户刘家。这家人颇为吝啬,自然是白玉美人不给,二百两纹银也不给。
江枫璃颇有手段,会提前留下书信,想来也是个好面子的家伙。两边争执起来,江枫璃夺了二百两纹银算是说到做到,免不了还伤了几个人。也因此犯了事被官府画影图形,连年通缉。这人能耐当真不小,多年来始终未曾归案,对分寸的拿捏似乎也十分恰当,二百两纹银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官府无可奈何之下就行搁置,久而久之便被人渐渐遗忘。若不是被吴征相中了这份能耐,这人现下只怕逍遥得紧。
「属下的追踪之术是高人所授,祝夫人也曾提点过。姓江的蟊贼躲了起来,还查不着半点线索,这份本事属下倒有些佩服。此人可用,主人要责罚,该责罚属下才是。」张百龄垂头丧气,分明想把江枫璃狠揍一顿,又忍不住为他求情,算得上大公无私。
「我不喜欢一开始就责罚,更喜欢戴罪立功。待拿回了江枫璃,就让天师好好地操演他即可。」吴征悠悠出神,喃喃道:「天师的事儿没办成,暂且记下,以一年之期为限,有了功劳相抵,若过了期限还不能抵过再行严惩便是。这条规矩从今日起,都依着办。」
「谢主人宽宏大量,属下定尽全力抵消罪过。」张百龄感念谢过之后,又道:
「江枫璃音讯全无,天下之大想寻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无异……」
「越难的说明越是有本事,这人我有大用,拿是一定要拿的。」吴征打断道:
「只要还在世上就有蛛丝马迹,总能捉来的。」
张百龄面露难色,狠狠咬了咬牙道:「属下请主人再委重任,这一回定要拿
他来主人面前,由主人处置。」祝家的高手里,就以他追踪的本事最高,这事儿也只能落在他身上,即使希望渺茫,也不得不请缨。
「你?哈哈,不用了。」吴征笑道:「明日天师就算去扶老妪过马路也比去寻人白费气力的好。无妨,正有一位能人可捉江枫璃。」
「何人?」张百龄,邵承安,章大娘一同吃了一惊,问道:「请主人明示,属下等即刻前去延请高人出手。」
「不必了,待天明之后你们就去军营,筹备相关事宜。这位高人我得亲自去请,你们就不用再管了。」吴征向外打量了一番天色,只见刚入夜的天空飘来几片浓云,正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他沉吟一番道:「你们谁的字好?」
邵承安挺了挺胸,忙躬身道:「回主人,属下略懂书法,请为主人执笔。」
「嗯。我念,你来写在这里。」……
紫陵城作为盛国国都,不仅住满了达官贵人,且文风极盛的国度里,也是文豪聚集之所。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对书画诗词有所研究,连三岁小儿也能随口吟哦几句。
但论起其中的佼佼者,既在文坛负有盛名,又于朝中受帝君宠信者,非倪畅文莫属。这位盛国十五位博士之首,昭文殿首席大学士出则起草诏令,入则参议奏章,乃是天子的贴身近臣。不仅如此,倪畅文还娶了当朝国师费鸿曦之女费欣娥为妻。夫妻之间门当户对,恩爱甚笃,费家作为盛国第一豪族,自也让倪家发展得好生兴旺。
倪府坐落于白若湖畔,府中不具奢华,倒是栽种得林木成荫。伴着湖水的山川之气潮起潮生,让这座府邸看上去洋溢着钟灵毓秀。在刚入夜的如丝小雨笼罩下,更是如此。
吴征递了拜帖,倪府的管家见这位到来,也吓了一跳。吴征身份敏感又特殊,管家不敢怠慢,忙要请他入花厅稍坐。不过吴征拒绝了好意,道:「冒昧前来,怎敢打扰倪大学士?请管家将拜帖送与倪仙子,吴某在此等候便是。」
「得罪,得罪。」管家不敢强求,忙唤人搬来条长凳请吴征稍坐,飞也似地跑着报与倪妙筠去了。
吴征不坐,只将一把油纸伞负手在背,抬眼见倪府大门外一副楹联,上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下联人情练达即文章。吴征见了不由眉目一挑,看来倪大学士并非古板拘泥的老学究。能写出这么一副对联来,还大喇喇地张于府苑门外以明志,定然是学以致用的大能人。难怪费鸿曦会把女儿嫁给他,盛皇也会对他亲信有加。
张圣杰什么都能答应吴征,唯独想讨要个博士的封号抖抖威风时,他身为帝皇之尊也不愿绕过倪畅文,贸然答应。
也唯有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倪妙筠这等识恩知德,重情重义的好女儿来。
吴征左右观望约有小半时辰,正感慨间,脚步声由远及近。细碎的步伐在大门拐角处减缓,略作停步,似乎心生犹豫,左右为难了一阵才下定决心继续向前。
娉婷的人影刚出现在转角,便让吴征眼前一亮。
倪妙筠初至成都时就有惊艳之感,堪与一干绝色美人相提并论。尤其是行步时两条玉腿高抬,像只仙鹤般优雅,过目难忘。
今日她做仕女打扮,梳着垂髻,耳边戴了支钗花。上着鹅黄短襦,交叉的领口与腰系的丝带将一对儿丰美胸乳紧紧包裹,但高高撑起的衣衫又令人浮想联翩。
一袭粉色碎花长裙掩至足胫,亦难掩去她身段的修长苗条。胯边别着的禁步行走间环佩叮当,清脆悦耳。相比起在大秦时她鲜少露面,沉默寡言得甚至有些阴沉,今日稍作打扮,又见心情也佳,一眼望去便让人生起干净清爽之感。
「倪仙子有礼。」吴征弓身抱拳,笑吟吟道:「晚间叨扰,不知倪仙子是否有雅兴雨中夜游?」
「你拜帖里都写明了的,何必再问,卖弄文采么?」倪妙筠见状板起了脸,双颊微染嫣红,不假辞色道。
还是这副有话直说的爽快劲儿,倒是得她评价一句「卖弄文采」已是难能。
吴征心中暗笑,从背后旋出油纸伞撑开,手臂一抬道:「倪仙子请。」
纸伞上绘着幅湖光山色图,烟柳垂入的湖中,一叶扁舟停于湖心,舟中人正闲逸垂钓,一看就不是凡品。盛国文风极盛,连油纸伞上也得以绘画装饰一番。
以倪妙筠的眼力,这幅画自然算不得什么,倒是被扁舟之上的小诗吸引了目光。
「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人的文采当真了不得。」倪妙筠心中暗叹,将手臂拢在袖中步入伞下,与吴征一同行进雨幕里。
罕见的烟雨,不似夏季当有的雨急风骤,倒像早春时分的细微连绵。雨夜里街上行人稀少,伞下笼罩着甜腻清爽的女儿香,比起和风细雨送来的清香更加醉人。两人并肩一时多少有些尴尬,吴征几回张口欲言,忽觉就这么走下去也别有一番滋味,便信步前行,不做多想。
「这首诗是刚做的?」还是倪妙筠终究憋不住,率先打破了沉寂。这笔字墨迹尤新,依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
「从前抄来记下的,今夜细雨朦胧,又想着约你出游,一时记了起来。可惜我的字写得不好,只得让邵承安来写。」
倪妙筠忽然停步,明眸向吴征看了片刻,淡淡道:「这些字句哪处能抄的来,不必这样与我说话。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愿意来盛国,初来乍到,又立刻献了好几份大礼。所以你……娘亲今日登门说起些事情,我没有拒绝她,也想要答应她,就算是对你的恩惠略作报偿吧。」
祝雅瞳上门提亲,换作旁的女子无论肯与不肯,只怕早已羞不可抑。吴征登门邀约哪敢应承?更别说还敢这么当面提起。这一份爽快与直接,让吴征觉得有趣之外,也有一份坦诚相见的安然。
「好好的一件事情,为何要说得像是生意一样。」吴征心中忽起怜惜之意。
这女子身份尊崇,却始终未曾替自己考虑。好不容易返回故里,身为大学士的爱女本该享受荣华富贵,却仍想着为盛国再尽一份力,即使献出自己也在所不惜。
家国天下,忠信礼义,倪家良好的家教也自幼时起就在她身上套了一具无形的枷锁,
「这世上多的便是生意与交换。做生意有来有往,挺好,我也不喜欢欠别人的。」倪妙筠叹息着又道:「盛国若能熬过这一回难关,其实我还欠你的。」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转过街角来到白若湖,倪妙筠才遥指湖岸道:「从前岸边种了长长的一排青杨,固然林木成荫,不过我不喜欢。尤其一到春天,湖面上飘的全是杨絮。看着好看,其实恼人得很。」
见倪妙筠升起感慨,吴征将纸伞向她身旁侧了一侧,遮挡住湖面微风吹来的斜斜雨丝。倪妙筠心中一动,此情此景,不由又望向那句【斜风细雨不须归】来。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好看的东西未必有用。」倪妙筠收回目光,却把玉手伸出伞沿,任由雨丝亲吻着掌心。与吴征说不上有什么感情,甚至说不上熟识。
可是忽然之间,吴征成了自己最为亲近的男子之一。他能来到盛国,是盛国之幸。
他还是祝雅瞳珍逾性命的儿子,甚至在桃花山谷底,自己还亲眼看见了那一场难以形容的不伦。
母子两人如胶似漆地贴在一起,她一向打从心眼里敬重与佩服的祝雅瞳,以无限的柔媚与亲昵侍奉着吴征。这一幕还时常在倪妙筠眼前重映,比起初时的难以想象,如今渐能理解祝雅瞳,也为两人之间分明行着隐私之事,却极具美感的动作而深深震撼。
只有全天下最蠢最蠢的笨蛋,才会与这家人为敌。倪妙筠暗叹一句,牵绊已多,或许是命中注定,她认命般道:「你们初来盛国有许多不易,师姐的心意我明白。直接找费家太过显眼,倪家在盛国颇有薄名,我外公也不会袖手旁观,明里暗里多少都能帮些忙。两家联姻之后,你也能更好地照顾身边人,他们从大秦远道而来,都会很艰难……我自己猜的,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倪妙筠半说心事,半是自言自语,说完后略觉羞涩,还是坦然偏头望向吴征。
斜向的纸伞偏着自己所在的一边,即使只是一场联姻,吴府里有不少旧识,对于自己而言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命运让她成了盛国重臣家里的一员,又是女儿身,联姻便是迟早都要走的道路,倪妙筠很小就已清清楚楚。
吴征的反应大出倪妙筠意料之外,他正瞠目结舌地一脸痴呆相,惹得佳人蹙眉,微觉不满。这人一向聪明,又会说话,偏偏此刻半点都不合时宜道:「你们女人是不是都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
「嗯?」倪妙筠正在感慨之中,吴征这句讥讽之言一瞬间就激起她的火气,不免愠怒道:「你这是何意?」
吴征摊了摊手道:「整个盛国我就没认识几名女子,偏巧你又是最漂亮的那一个。我眼睛又不瞎,不选你还选谁?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想七想八的?」
「你……」倪妙筠吃了一顿道理充分得简单明了的抢白,愠怒更甚,可又反驳不出来。她自是不会被两句话就骗得对吴征动心,可细细回味,却觉这几句话开始受用起来。至少比起硬梆梆的生意与利益交换,或是什么报偿之类的无聊与无助,不选你还选谁居然十分动听。
「话糙理不糙,我可没乱说。」吴征挺了挺胸,说得义正词严,忽然又略略弯腰低头,柔声道:「何况这世上好看的东西的确未必有用,但有许多东西不仅好看,还很有用。我不喜强迫自己的朋友,你也不欠我的什么,若是不喜不愿,全然不必强求。人生于世,总要为自己活着的,否则这百年时光本就短暂,还要无趣得很了。唉,你别和我犟,这世上哪有许多非黑即白?可兼顾的事情多了去了。」
倪妙筠身材苗条修长,吴征低头之后的轻柔话语几在耳边响起,还挠得耳根发痒。她气鼓鼓地别过头去,闷声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么?」
日间祝雅瞳登门,晚上吴征又来,自不会是单纯为了夜游紫陵城那么简单。
倪妙筠未曾拒绝,一来知道吴征不会无理取闹,二来也是想表明自己并不反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因白玉美人难得,邵承安与张百龄相继失了手,我是无能为力,只好来求你出马了。」吴征也不矫情,对直接的人,就说直接的话。
「江枫璃么?你那支军伍对盛国大有裨益,既然拿不来人我就会去,不用求我。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动身。」
「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份固执改一改?你是倪妙筠,你不是件工具!」吴征笑着摇头,道:「等你回来了,我亲自下厨请你吃饭。」
送了倪妙筠回府,吴征心神一振。今夜算得上收获颇多,与倪家联姻势在必行,本也是一场政治婚姻。不过在吴征的眼里,只要是一场姻缘,就得有足够的乐趣与情意。若只是为了随处可取的利益,何必损人不利己,争如不要。
倪妙筠看起来对自己并不反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吴征背手踱着步,念及倪妙筠苗条修长的身姿,还有足胫上方那只栩栩如生的翠鸟,不由心中一荡。
正心生旖旎,忽见邵承安急匆匆地跑来,跪地道:「禀主人,顾小姐午后留下书信离了府,至今未归。据尾随的兄弟说,顾小姐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准备回府,还请主人视下。」
吴征面色一沉,好心情荡然无存,焦躁道:「盼儿去了哪里?」
邵承安还是第一次听见吴征冷若冰霜的寒声,低头道:「去了西城募军处,以行军大夫的身份应征,加入了陷阵营。」
吴征惊道:「陷阵营?」旋即脑中一阵晕眩,忙伸手扶墙才稳住身形,喃喃道:「是天意么?」
「主人若是不允,属下即刻去请顾小姐回府。」
「且慢,且慢。」吴征定了定神,道:「先送我回府吧……菲菲一定难受得紧了……」
第十章 一生所望 迷踪薄幕
明灯如昼,深夜里照得四壁清明,与窗外天空里的一轮皎月交相辉印。
倪府里的吃穿用度都说不上奢侈,唯一不禁的就是各个小院的烛火。深夜在房里,若还掌上了烛火大多都是为了读书阅览,倪府最喜的就是读书。
倪妙筠回了府之后夜色已深,在闺房里睡意全无,通明的烛火下却是不由愣愣地出神。 还是第一回与年轻男子结伴夜游,何况这位大体上已是未来的夫君。接到他的邀约时还不觉有异,在天阴门里的修行让她一贯心如止水,在倪府里又自幼学的是忠孝礼义,大节小节。吴征来盛国是她所愿,会来盛国也因盛国所具的条件。
倪妙筠心里却清楚得很,在凉州时若是吴征把自己作为来盛国的条件之一,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任其予取予求。
「以他的秉性,若是提出这等要求只会为了提升功力,不至于为了贪欢如此下作。」倪妙筠喃喃自语,望着轩窗之外出神,心中暗思:当时毫不犹豫,为何到了现下却彷徨不已。联姻算不得坏事,同样也不是下作,自己没有反对也不会反对,可心底那一丝骗不得人的不情不愿从何而来?吴征不是下作的人,可他与祝雅瞳的贪欢又从何而来?
倪妙筠以手支颌,在窗边遥望天外。
一场细雨过后又是朗朗青天,洁白的皎月像大大的玉盘般挂在天空,连洒向地面的清辉都温暖了不少。两三点小星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像黑夜中忽闪的眼眸,更像他两点温柔又有些戏谑的眼眸。
可恶!
从前还不会,他与自己保持着距离,目光也平淡而简单,还挺尊重的样子。
今日祝雅瞳上门提了亲,他再见自己时,那一丝戏谑就不加隐藏!好像随时在等着自己脸红,害羞,丢丑,然后就伸出个手指头,在自己脸颊刮上两刮。
逗小姑娘么?
倪妙筠越想越气,嘭地一声关上轩窗,不去看天上仿佛在嘲笑她的两点小星。
宽衣上了床翻身向里,默运了阵天阴门内功,渐渐平心静气时睡意袭来,迷迷糊糊间喃喃道:「既然已成定局,不如想想回来后要他做些什么好吃的……只是,这样真的有些遗憾……」
她不知男女情愫一起,便与从前再也不同。两人的交集实在不多,可每一回都震撼着彼此。从在吴府时现身的惊艳,到迭府外宅那一套行云流水,如梦似幻的刺杀,再到桃花山谷里目睹触及心田的不伦亲昵。吴府到盛国后,又是这一场几乎无可避免的联姻。不知不觉间,命运的红线已将两人牢牢系在一起,难以脱开。
倪妙筠本能地认命,就像在凉州时,她已做好了献身的准备。至于那份隐藏于心底的遗憾,则是这位年过花信,仍怀处子身女子的不甘。缘分的种子已种下,却埋得很深,看不见生根,看不见发芽,也看不见顶开巨石裂土而出的希望……
吴征心中恼怒,几番都险些爆发出来。
顾盼既已加入了陷阵营,想来离开吴府的时辰已不短,多半是午后趁着府中人都在小憩悄悄离去。大半日的时光,邵承安居然敢隐瞒自己,至今才来禀报,胆子着实不小。
个中或有确认顾盼的去向,以及看看她离开吴府目的何在的缘由,生怕因一点小事而惊动吴征。但小丫头可是吴征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紧,有任何异动不可擅自处置,随时来报。顾盼这一路离去加入了陷阵营,军法无情,难道吴征还能把她拎回来不成?
夜风吹过,吴征略略冷静。即使在陷阵营里,真要把顾盼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也不是难事,就怕小丫头决心已下,决意不肯。十六岁的青春少艾,也是最为叛逆的时候。在凉州时顾盼深受多番打击,吴征担忧她一时赌气做出傻事来。
果如所料,顾盼这一回出走只怕又恨又怒,谁也劝不回来。
思量至此,吴征猛然醒悟。邵承安不敢欺瞒自己,又怕惊动了吴征误事,想来是先报与了祝雅瞳。至于一直瞒着自己,定是祝雅瞳的主意了。顾盼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心转意,强行为之必然要触及她的逆反之心,届时更加难以收拾。在陷阵营里能让顾盼换个环境调适心情,或许能想明白些事理。即使不能,陷阵营也是现下最适合不过的去处了。
与吴征的略微保守不同,祝雅瞳做事一贯勇猛精进。如此安排固然将吴征架在了火上,烤的坐立难安,倒也不失为激发吴征潜能的好办法。
想通了此节,吴征怒气渐消。他手中事务繁多,祝雅瞳代为分忧合情合理。
吴府在紫陵城初定,杂事也是层出不穷,韩归雁现下要管一则要务也多管不过来,二则似乎也缺了那么点点分量。——譬如祝雅瞳将此事压了下来,陆菲嫣便不敢有意见,循循讲起道理来也能说得通。若是韩归雁下的令,陆菲嫣爱女心切,着急起来恐怕已翻了脸。
怪道傍晚回府时未见陆菲嫣!
吴征在府门外停步长舒了口气,摆了摆手打发邵承安道:「你不用跟来了!
盼儿在陷阵营里若有任何意外,我唯你是问。」
邵承安打了个寒噤忙俯身跪拜道:「已有五名兄弟一道儿应征进了陷阵营,日夜守卫顾小姐。章大娘也在挑选两个机灵的女娃子,明日就去应征,以便贴身照料顾小姐,属下绝不敢有丝毫轻慢。」吴征的确说过他喜欢戴罪立功,可邵承安也明白,有些罪是一千八百年的功劳都抵不回来的。
「好,我记下了。」吴征拍了拍邵承安的肩头以示安慰,径自进了吴府。不是顾盼对他不重要,而是部下处事得当并没有过错,他虽心情烦躁,也不愿没来由地将火气发泄在部下身上。
吴征沉着脸来到后院,放轻了脚步向陆菲嫣的小院走去。路途并不算远,但短短的一段路吴征走得分外沉重。吴府不比从前,不仅人多了,事情也多,闲适的时光短期内难再返。来到紫陵城之后,吴征甚至难能与陆菲嫣独处,更别提尽情尽兴的欢好。曾向她许下诺言,不仅要一生一世待她好,把她捧在手心,也要安抚好顾盼。这两件事从现今来看,没一件做得好了。
吴征不怕陆菲嫣不理解,只怕她将不满压抑在心里,今日顾盼偷跑出府,会不会成了日后矛盾爆发的导火线。就像那夜在荒原,她把满腔怒火全然不留情面地发泄出来,终于与顾不凡恩断义绝。
隔阂若生,便难消除。吴征当然不愿今后会与陆菲嫣走到这一步,可在推开院门之前还是犹豫了一下,生怕陆菲嫣那一双流连的凤目再看见自己时,有失望,也有疏远。
举着的手还未叩响门扉,一阵轻盈又惶急的脚步飞奔而来,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在吴征的愣神中,陆菲嫣已像投林的飞鸟一样扑进他怀里,将脸颊贴在胸口。
胸口的衣襟被死死地攥紧,可温暖又柔软的娇躯偎依贴合在自己怀里,一抖一抖的,像只受伤的小鹿在寻求安慰,又像在安慰着吴征。
「菲菲……」吴征不由自主地将陆菲嫣搂进怀抱,动情之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陆菲嫣忍不住落下珠泪,啜泣道:「我没有丁点怪你。」
简单的一句话似有无穷的魔力,吴征悬着的心立时安定下来。只听陆菲嫣断断续续道:「你一直在寻找机会我清楚得很,若没有这么多变故,终有一天能稳稳当当地解决。我心里难过只是心疼盼儿,觉得对她不住,也没尽到一个娘亲的责任……」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你怪我……」吴征也觉鼻子酸酸的,陆菲嫣只是只言片语,已将满腔心意说得淋漓尽致,也说得吴征心中大慰。两人拥在一处,颇有心意相通时互相扶持的默契与甜蜜:「盼儿留下了书信,写的什么?」
只是半日的小笺,看上去折痕已深,也没有新纸的坚韧而像是旧纸的绵软,想是陆菲嫣已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吴征展开之后,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小楷娟秀而利落,每个字的架构都是高矮比长宽略多了丁点,让字体看上去显得圆润,正像顾盼两颊尚带有一点婴儿肥,圆圆的小脸蛋。
【娘,盼儿没用,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先离开这里了。
身为昆仑门人,不能为门派分忧。身为顾,陆两家的后辈,不能为家族出力。
身为您的女儿,不知要怎么面对您。盼儿左思右想,只能怪自己无能,就像韩将军说的,我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盼儿不怨韩将军,只怨自己,否则掌门师兄又怎会只拿我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盼儿知道掌门师兄一向疼爱我,兴许是太宠了就惯坏了小孩,盼儿无忧无虑,每日只知纠结些小事,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娘,盼儿一直以为掌门师兄无所不能,也一直以为疼爱一个人就是要她做自己的妻子。盼儿真是傻。
娘也一样,盼儿长大以后就知道娘心底的伤痛,还有经年累月的伤痕累累。
掌门师兄是个好人,那天我见到娘和掌门师兄如此亲密,确实有些震惊,可是心底又有些安慰。万事皆有因果,掌门师兄就是您命中注定的人。我最最敬爱的娘亲,盼儿是真心为您高兴。
只是盼儿又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府邸很宽敞,可盼儿无能,就很寂寞。
幼时娘亲常劝诫盼儿要多下苦功,盼儿只恨自己没有听进您的话。所以盼儿请娘亲原谅,盼儿要走了。
也请娘亲转告掌门师兄,莫要来找盼儿,盼儿不愿碌碌无为一世,现下宁死也不会回来的。希望有朝一日归来的时候,盼儿能让娘亲感到骄傲。】
吴征看得潸然泪下,连连摇着头将小笺折好,叹息道:「盼儿长大了,而我全然不知道,还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她去了陷阵营。」陆菲嫣抚摸着小笺,将纸页抚得平整后才小心地在袖口收好,道:「这支军旅九死一生,盼儿怎地偏偏选中了那里。」
「我的报应。」吴征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当盼儿是小孩,什么都不告诉她,这就是我的报应!」
「其实若是先告诉她,以盼儿现下的犟脾气,只怕还是要去陷阵营!」陆菲嫣幽幽道:「其实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原点。」
吴征心中咯噔一下。原点自那一夜半强迫地与陆菲嫣共结连理,美妇柔肠百转时,最为纠结的便是吴征是女儿的意中人。吴征的山盟海誓,自也包含了将来能安抚好顾盼。他并非每一回都能言出必践,时不时的,总会被些意外所干扰。
可吴征有一点大大的好处,说出口的事情,即使未能按时完成,这个约定却不会就此作罢,不完成绝不停止。陆菲嫣对此无比信任,也相信吴征一定能处理好此事,才有了若不能安抚好顾盼,她也再不能与吴征双宿双飞的约定。
「天意如此。早间才说通了韩铁衣,晚间就定下了此事,谁都不能改变。」
吴征有些感慨道:「最迟三月之后,我也会去陷阵营,这期间自有祝家的得力下属暗中照顾盼儿,你别担心了。」
「那是支依着雁儿和你的意思组建的军伍,我不担心。」陆菲嫣终于将螓首从吴征的胸膛前抬起,妩媚又充满柔情的目光与吴征对视道:「午后盼儿离去,我不敢阻拦,此后一直在自责,也难免有些怪罪于你,怪罪祝夫人。后来得知盼儿去了陷阵营,我反倒心平气和。陷阵营若不能胜,盛国立时山河破碎,咱们也没了容身之地。像你说的,天意如此,咱们只能勇往直前。夫君去陷阵营,往大了是辅盛国渡过难关,往小了是让吴府在乱世里彻底站稳脚跟。现下又多了个盼儿……夫君正竭尽全力,这么一来只怕还得逼迫出潜能……夫君不能有意外,盼儿也不能有意外,你们俩任谁出了事,妾身都无法独活。换句话说,我娘儿俩的命全系于夫君一身,望夫君垂怜!」
「在这府上的每个人都是如此,我还没有活够,而且一想到栾楚廷和霍永宁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们一定都要活着,还要活得比他们都好得多。」吴征捧着陆菲嫣的脸颊,道:「只是近来实在冷落了你……」
陆菲嫣缓缓摇头,撅着唇瓣,嘴角又向上弯起,露出个十分委屈又可爱的微笑,其讨喜之处,竟半点不逊她青春逼人的女儿顾盼。
「今时不同往日。府里上上下下百废待兴,你若是还像从前一样满脑子儿女情长,我才是罪过。夫君不该担心家里,把精力都放在那个什么……突击队?还有陷阵营里。我们都没事,家里一切都会好好的。从前就是一条心,现下更不用说啦。夫君只要心里有我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从前许多安慰陆菲嫣的话,被她拿来安慰自己,吴征听了却是说不出地贴心。
居然也有词穷之时,他张了几次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绪激动之下,向陆菲嫣一口吻去。
熟悉的唇瓣暌违了许久,贪婪地含在嘴里又吸又吮,滋味仍然是膏腴柔嫩,满口喷香。那幽幽地喘息声伴随着火热的呼吸传来,吴征如痴如醉。良久唇分之时,美妇那媚眼含羞,香唇逐笑,螓首低垂又决然抬起,有些凄苦地频频摇晃着后退的模样,又让吴征仿佛心碎了一地。
不需多言,对视的目光已将心迹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两人许久未曾独处,今夜本是绝佳的良机。但在陆菲嫣心里,这个良机来自于顾盼离家出走,来自于她未曾尽到作为一个母亲的职责。两人虽因种种现实待顾盼有所不公,可心中待顾盼俱是又疼惜又喜爱,顾盼虽不在吴府,犹似就在府中。这等【良机】若是两人不管不顾,与不知礼节,只顾自己的禽兽何异?
吴征虽觉失望,也会意地点了点头。自己有解决此事的承诺在先,陆菲嫣处在夹缝之中有了心结,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拥吻之后吴征虽有些兴动,打心眼里和陆菲嫣一般也是不愿。
陆菲嫣退入房中之时以手点在胸口,又遥遥点向吴征,再次示意我娘儿俩的性命全系于夫君一身。吴征也用手捶胸,又向陆菲嫣露出个温暖的笑容道:「好生安歇,不必担心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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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二月有余。吴征领着昆仑一系来到盛国,从初时的群臣畏惧张圣杰与费,花两家的弹压,只敢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至今反对声几乎消止。
一来张圣杰虽久未归国,但一回来就被国师费鸿曦与丞相花向笛奉为真命之主,有了这两家协力扶持,张圣杰原本单薄的根基立刻厚重无比,谁也不能相提并论。这三人力主的事情,自然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
二来吴征入盛国之后,大秦忙于内乱无暇东顾,倒是为盛国挣来一个大好的局面,算是献上一份大礼。拿人嘴软,大臣们也就不好多说。
三来也是最为重要的,燕国尚未有旨意传达,持反对意见的大臣暂时偃旗息鼓,其实也在等待这一刻。他们没有底气与陛下,费,花叫板,但是燕国的旨意下达之后,便是最大的底气。
昆仑一系无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即使残存者的实力也令人垂涎不已。可不少大臣都认为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也是弊大于利。吴征再怎么本领通天,难道还能让羸弱的盛国翻身不成?既然翻不了身,又何必因此去招惹来燕国的不满?
吴征不急不躁,除了暗中筹划的事情之外,也冷眼旁观着一切,世情乐观,有时不免也有些感慨。羸弱的盛国受了多年的欺压,自不免会有些人颓丧,得过且过。张圣杰联合费,花两家如今尚能压制,长久下去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直接与燕国翻脸显然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越早打起来,盛国还能勉强一条心,燕国经历了北部大战,新皇更迭等诸多大事件之后,也是最虚弱的时刻。同样仓促上马的盛国反而在此时有更大的胜算,越拖下去,也越是不利。
也幸好,除了那些已满是投降之念的人以外,还有不少勇敢的斗士,依然不屈地奋战,不辞劳苦地去尽力抓住能帮助盛国打胜这场战争的可能。
府上的大多数人莫不如是,还有已身在山越边界的倪妙筠。佳人这一走就是一月,定时联络的书信里虽未提起,想来免不了风餐露宿一路艰苦。刚回到盛国老家,住在舒适的府邸里,又被吴征请离了而在山野间奔走,想想也心中不忍。
吴征将手中的船浆不住在大缸中搅动,喃喃自语道:「待你回来了,必须送份大礼才成,这一样你当会喜欢的。」
越境多山,密林里毒蛇虫蚁与瘴气都有致人死地的危险,这一片地界便有些人烟稀少。听闻翻过了崇山峻岭,闽粤之地便有大片的平原直达海岸,也是个鱼米之乡的好去处。可惜这片大山几乎阻隔了两地,少有人能翻越,也没多少人愿意去。于是闽粤与吴楚接壤的大山一带,淦城便成了山里山外的重镇。
想翻越大山,必在淦城备齐行程之需。而刚穿过大山准备返回吴楚之地的人,也必在淦城好好地歇歇脚。
地处偏僻,坐落于山脚下,两面背着山阴的淦城其实并不大。低矮而有些破旧的城墙,无精打采的兵丁,刚发了财的豪客纵声吆喝,装饰豪华的赌坊与青楼门口,迎客的小厮陪着谄媚的笑容将他们迎了进去。而街边时有衣不蔽体的妇人领着个面有菜色的幼童,哆哆嗦嗦地举着个破碗,向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讨要几枚可以果腹的铜板。
是的,这座城市就是如此地怪异。有富裕的行商,也有穷得吃不起饭的妇孺。
人丁不多,销金窟却应有尽有,极尽奢华。数洲交汇的边界地带,谁也不愿去多管闲事,又是山高皇帝远,难免就生长出如此畸形的城邦来。
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多,也不少,闽粤之地珍贵的茶叶,山珍,只消从大山里运了出来,就能换来大把大把的银两,于是危险的大山也就可爱起来。淦城作为翻越大山后的第一处城邦,自然也就成了收购货物的好地方。
行商们脚步匆匆,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只消达成了目的,肯留下来消遣一番的都是有名的豪客或是身负绝技的高手,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多呆下去,以免平白惹上了麻烦。但是如此慌不择路地撞进城来的,也属罕见。若是从闽粤一带的大山里来还有些可能,这种人多半是被毒虫咬伤,赶进淦城里寻找解毒良药。
可这人从吴楚一地像只正被老虎追赶的兔子,疲倦已极,连满面尘灰都顾不得擦上一擦。
他一路跑向城门,守门的兵丁见了个邋遢的不速之客,刚要拦阻就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不由呆了一呆,急忙放行。这人对淦城居然极其熟悉,看他踉踉跄跄地穿街走巷,不过几个起落就在一片堂皇屋宇之间没了踪影。
兵丁们十分诧异,交头接耳地悄声议论,这半日来没什么人进出淦城,这桩足以让淦城抖上一抖的怪事便成了谈资。过了有小半时辰,只听嘚哒嘚哒的蹄声响起,远远地又有一人向淦城行来。
充作脚力的小毛驴低着头缓缓而行。这匹驴子十分瘦小干巴,一看就不是良种,也不是有人饲养,也不知道是哪里临时找来。纵然驴子颇具耐受力,这样的身板想要驮起个人也是不易,可它走得稳健,足见驴上的人儿身姿之轻盈。
那人只用一顶黑纱斗笠蒙面,并未掩藏身形,远远看去是一名女子。她侧坐在驴背的身姿十分舒展,上身略微后倒,两条长腿则略略斜伸,让身段看起来苗条而修长。已入秋的时节里,除了偶有的寒雨,南方并无秋凉,她身上所着也仍是夏季的轻薄服饰。温柔的山风抚过,衣袂被掀起边角轻轻飞舞,仿佛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刚刚临凡。
淦城里多有豪客,城里的青楼也有些极为出众的姑娘,可来来往往见多了的兵丁们却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她身形尚远,只见一个依稀的轮廓,更是被黑纱遮去的面目,也未刻意地卖弄,只是自自然然地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乘坐在不起眼的毛驴上。可光是那股风姿,便让人移不开目光去。
兵丁们也是如此,不自觉地露出垂涎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前来的方向,由远及近,谁也不肯错过片刻。
行至城门边,女子轻轻拍了拍毛驴的头顶,让它停了步后便跳下地来,又摸了摸毛驴,轻声道:「累了你了,我走了,你这就回去吧。」
毛驴似懂人言,抬步欲走,却又似对女子恋恋不舍,逡巡犹疑着不愿离去。
女子的声音悦耳,像城门上风铃随风起舞时的动人。清脆语声中又带着浓浓的鼻音,在冰冷中又泛起些轻柔之意,听起来令人说不出地舒适。她从驴背上跃下时裙裾飘起,露出一截纤细秀美的足踝,雪白发亮的肌肤上,一只五彩斑斓的翠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如此佳人,几时得见?如此风姿的女子,来头也绝不简单。瞧不见黑纱后的容貌,守门的兵丁不由倍感遗憾。不想女子抬头看了看城门,顺手便将斗笠揭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原来这里就是淦城。」
如同她的声音一样,这副俏生生的鹅蛋面庞也是如此地柔美。一对秋波眉在浓密间眉梢一勾,透出几许温柔之意。剪水双瞳晶莹透亮,仿佛一汪秋水清澈见底。秀直高挺的瑶鼻因微微的喘息而略微开合着,连两片鼻翼都无可挑剔地好看。
她的唇瓣小而薄,不知是城门处让她的思绪飘到了哪里,两片薄唇微撅着抿起,让一张清纯的脸蛋显得如此干净清爽,简直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上天赐给了她一副姣好的身段,修长苗条处,却是该有的不吝其丰。那一对儿饱满的胸脯高高耸起,直将宽松的衣衫撑出两座挺立的山峰。而腰际虽被不设腰带的衣衫完全遮盖,臀儿却是像座圆拱桥般急剧挺起,不仅丰满,其形之圆润也让人垂涎欲滴。
奇怪的是,这名女子对自己不可方物的美貌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甚至不自知。
她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门口,不在意身旁有什么人,又有多少人在看着自己,是倾慕还是贪婪。
确认是自己的目标,女子迈开长腿,聘聘婷婷地向城门行去。她的步伐极为特殊,提步时膝弯抬得甚高,每一步都像悠闲踱步的仙鹤般优雅好看。
她刚行至城门口,便有一位须发已花白的守城官欠身施礼道:「姑娘看着面生,敢问可是初来淦城么?」
女子停了步,目光一扫,只见守城兵丁里有一人面颊通红,高高地肿了起来,此刻与她目光一碰,虽仍难掩贪婪垂涎,却不敢与她对视。女子情知是有些兵丁对她有为难之意,却被守城官拦了下来,当是情急,还暗中教训了一顿。
女子暗暗点头。一面赞守城官老成持重,一面也想淦城地处三地交界,虽有城狐社鼠,也难免有暗中掌控这处城邦的势力,但朗朗青天,皇帝威仪之下,到底官府也未败坏。
「这位官爷,小女子初来贵宝地,不知是有什么不妥么?」女子清脆中带着柔和的声音一出,几乎又让些年轻的兵丁酥软了半身。
「没有没有。」守城官忙连连摆手,示意当不得官爷的称呼,躬身道:「只是依例相询,淦城并非高墙重地,姑娘请自便。」
「谢了。」女子也抱拳回礼,此前背在身后的宝剑也因此露了出来。平实没什么花巧的剑鞘里寒锋未出,可她不加掩饰的高手风范在这一刻也展露无遗。连守城官也不由打了个寒噤。
「敢问姑娘贵姓?」守城官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本城律例,若有初次来此的行人,须得落个名讳。」
「我姓倪,人儿之倪。」
待她去得远了,城门外始终注视着她的人们才忽然同时喘了一口气,仿佛魂魄刚刚回到身体。被扇了一耳光的兵丁咬牙切齿,他不敢对城门官有怨言,只是叹息道:「可惜,太可惜!」
「如果不是老夫一耳光打醒了你,看你那一副贱像,今日就没命了。」城门官冷冷地道。
「当真?」兵丁吓了一跳,他本以为最多是碰到了硬点子挨一顿打,在城门之前,难道这女子还敢公然杀害兵丁不成。
「你以为自己披着这身皮就了不得了?老夫和你们说过,想在淦城混下去,无时无刻都要有眼力!这位姑娘不是一般人物,这等气度做不来假,而且……你们看她下驴的时候没?那一跃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一样。这等身手,随时要取你的狗命,你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上一眨。」守城官昏黄的目光看着淦城里的长街喃喃道:「不知这位姑娘为何来此,看来淦城里有得闹了……」
倪妙筠入了淦城,信步顺着说不上宽敞的街道走去。自答应了吴征之后,次日一早她便离了紫陵城。说到藏匿伏击,追踪拿人的本事,吴征所认识的人里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可是她亲自出马,这月余的时光里虽是发现了江枫璃的踪迹,却始终不能得手。
一方面答应了吴征,另一方面也激起了执拗之心,倪妙筠循着踪迹一路南下,今日便入了淦城。她看似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实则巨细靡遗都逃不开她的双眸。初入淦城时,青石板的地面上落下两个足印,这两个足印没入青石板一分有余,鞋面上带来的泥泞之迹至今尚未干透。
足印向前,右拐,越发淡了,随即便消失不见。倪妙筠向右刚一转,旋即左转向长街行去,心中自语道:「你刻意留下两个清晰的足印,还踩得那么重,这是要我以为你惶急之下乱了神智,只知仓皇逃窜。可西城里的屋瓦都是些平民,以你的本事自然不会籍籍无名,也不会甘愿住在穷苦人家聚集之所……咦,果然,躲到这里来了。」
倪妙筠微微一笑,一个轻巧的转身,便转入一处小巷子里。
足印在长街上早已寻不着,江枫璃自不会在引诱倪妙筠寻错方向的同时,还留下线索。只可惜这世上有很多事并非他所能掌控,譬如他逃窜之时,曾撞倒了一个蔬果摊。摊主不敢骂骂咧咧,可脸上的不郁却又掩藏不住。又譬如他奔行时,许多摊主主动让出条道来,沉重的货摊搬动时就会落下痕迹。这些难以发现,又容易错过的细节,却一一为倪妙筠画出江枫璃逃窜的路径来。
「痕迹几乎不留,看来并没有慌慌张张想着要夺路而逃嘛,是淦城没错了。
他真的聪明得很……」倪妙筠看了眼小巷就回转向大街,左右张望起来。
淦城不大,这条长街能环城一圈,而除了府衙占据了城中心之外,能在这条大街上占据最好位置的,便是几家生意最好的青楼,赌坊与客店。这几家店子都在倪妙筠所站的位置附近,这里阳光最明媚,到了傍晚后也最是通风凉爽。最重要的是,吃喝玩乐的场所都聚集在一处,豪客们花起钱来花不完,店家赚起钱来也分外地爽快。
「你不愿再逃,就是要在淦城里与我决一死战了么?」倪妙筠微微一笑,提步向名为幽舍的客栈走去。
有本事把店铺开在这个街区的老板,都是淦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况还是最大的几家之一?倪妙筠刚至店口,便有热情的小二将她迎了进去。能够接待这样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儿,小二不仅乐开了花,还分外地有面子,连话都多了许多,只是舌头居然莫名其妙地打结:「姑娘有请,本店这个这个……环境幽雅,闹中取静,吃住用度一应俱全……姑娘这般人儿……看中了这里当真是好眼力……」
「嗯,正巧饿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倪妙筠登了二层左右张望一番,寻了张靠街边的椅子坐下,将宝剑搁在窗边道:「本地特色的最好。」
「有有有……咱们这里的梅菜扣肉,清蒸桂花鱼,香煎藕饼最是下饭。姑娘还可来一道百合红枣蒸南瓜,清甜可口,还美容养颜。」
「好。」倪妙筠点了点头。闽粤一带的菜色口味偏清淡,这几样菜听起来倒是不错,她想了想又道:「好酒也来一壶,再安排一间上房。」
「好咧~~」小二拉了个长长的尾音,以洪亮的嗓门唱道:「上好扣肉封梅菜,新鲜桂花鱼清蒸,嫩藕下油锅,南瓜切片佐百合红枣,长乐玉液一壶。天字一号间待客啦~~~」
即使是小地方,也自有其特色,而无论这座城有多小,能在一城之地称王称霸的都不会是简单人物。只是经营一处客店,都能看出手段不俗。
倪妙筠支着下颌,居高临下俯瞰长街,赫然发现自己的位置居然是整座客店里最好的一处。街上的风景一览无遗之外,还可眺望街道另一侧的赌坊与青楼。
与客店不同,赌坊与青楼沿街的隔间不会是最好的包厢,但却是最为文雅的。
赌坊里看不见急得红了眼,杀气腾腾的输家,这样的输家通常都在可以一掷千金,最隐秘的包房里。看得见的只是意兴飞扬,欢声笑语,小赌怡情找乐子的雅客。青楼里也看不见猥琐下流的,扭曲了身体的交欢或是不堪入目的特殊癖好,这样的事情只适合在深深的庭院里。看得见的只是觥筹交错,不时还吟出些浪漫诗篇的文人,与掩口娇笑,最多只是拿起杯盏,劝人多喝一杯的妓子。
「小小的一座城竟有这么讲究的销金窟,这里的地下又有多少肮脏的黄金白银?」倪妙筠微微眯眼,陷入沉思里。
酒菜未上,小二刚下了楼又急急忙忙地奔了上来,木质的楼梯在他的疾奔之下居然只发出轻响。他笑吟吟地躬身,摆下一大一小茶杯,一只茶壶,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大杯里,道:「姑娘稍候,先请用茶。」
淡黄的茶汤从壶口中潺潺流下注入大杯中,香气立即肆意飘散,钻入鼻中时那股馥郁的花香让人精神一振。倪妙筠诧异地回过头来,见小二正巧讲一壶茶倒完,堪堪装满了大杯。那大杯也有讲究,杯沿处做了个尖嘴,小二又拿起大杯,将茶汤顺着尖嘴处将小杯斟满,道:「姑娘慢用。」
倪妙筠不发一言,任小二自去后,拿起小杯探香唇轻抿一小口。只觉一股滋味纯且浓的清香席卷口中,她将舌面一卷,其醇而带爽,厚而不涩,那不同凡响的清香滋味居然雅韵悠长,久久不曾散去。她生于书香之家,自幼便常常喝茶品茶,在天阴门时也不曾落下,可谓品茶的大行家。茶泡的好不好,可谓一口即知,休想瞒得过。
能让她抿上一口后,香味刚淡又想再尝一口的,岂是凡品?不说茶叶定然是上上之选,连冲泡的方法也是大家手笔,否则怎能选用最适合的山泉之水,择最适宜的水温冲茶,浸泡的时间又是刚刚好,才显如此滋味。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茶汤居然装在客店中最普通的大耳茶壶里,那是每个客人刚坐下时都会倒上一杯,先润润喉,解解渴的最为普通的茶叶才会用的。
这样的人物,怎会在一家客店里当冲茶的茶博士?这样上好的茶叶价值不菲,又怎会轻易地拿出来待客?倪妙筠不动声色,目光再度转向街角。
小二再度奔上二层时,一壶茶刚巧喝完,他也刚巧又冲了第二泡,顺势给倪妙筠满上,又放下一只锡壶,摆好一只碟,道:「长乐玉液,白斩贵妃鸡,姑娘请慢用。」
先前点的菜色里可没有这一道。小二送上了菜便即离去,倪妙筠虽满腹疑云也无人询问,只因二楼原本的两桌客人离去之后,再也没有人上来。偌大的二层客店空荡荡的,只余自己一人。
若有上等的肥鸡,最适宜的做法便是白斩。将肥鸡洗剥干净之后下锅隔水蒸熟,起锅切成不大不小的方块,工序看似平常,妙处便在调味上。上等的鸡肉原本便极具鲜味,蒸时不加任何调料,正巧将鲜味原封不动地保存。更妙的是清蒸时隔水,鲜甜的鸡汁在蒸笼里被热力一逼渗透出来,这是绝佳调料不可浪费。用海碗存好之后,将葱姜蒜在盅里捣成泥,拌入鸡汁里再加入少许盐。食用时将鸡肉在这味调料里一蘸,原汤化原食,鲜上加鲜。
倪妙筠夹起一块鸡肉,才发觉不仅是一道白斩鸡那么简单。这斩成方块的鸡肉依旧拼做原本的整鸡之形,不是刻意卖弄刀工巧手,而是内有乾坤。鸡里有一只鸽子,扒开鸽子之后,鸽腹里还有一只蛋。
无论在哪里,这都算得上是一道待客大菜,可做镇场之用。席间主人挑出蛋来,再奉于最为尊贵的客人,说些吉利之言,必然使得宾主尽欢。如今这一切都归了倪妙筠享用,虽未有人上来说上一通好听话,意思却已十分明显了然。
倪妙筠默不作声,也不着急,对方既然摆下这等阵势,急也无用。她小口小口咀嚼着鸡肉,又抿了口酒。连酒都是上上之选,那酒液入口,一线冰凉笔直地落入腹中,又转作一团融融燃烧的烈火,又甘又醇,即使在紫陵城里等闲也喝不着。至少在诗礼传家的倪府上,那位不好酒的大学士就拿不出这等好酒来待客。
上好的菜肴一道又一道地送了上来,较为粗疏的如梅菜扣肉自然是见不着,用了豉汁蒸排骨代替。连一小碗炒饭的主食,居然都是先将米粒酿在鲜鱼中蒸熟,再将鲜肉剁碎成泥一道炒制,起锅前还加了勺上好的官燕。一道看似简单的炒饭,实则说得上金雕玉砌,高深莫测,无论色香味与功用都是女子最爱!
倪妙筠久在天阴门修行,此时也觉目不暇接,每一样菜也都尝上几口,唯独一道蒸鱼却让她沉下脸来。
珍奇的菜肴越上越多,大部分倪妙筠也不认得,小二殷情备至,每上一道菜都会做个详解:「姑娘,这道蒸鱼非同小可,乃是用黑鱼之背,鳡鱼之肋,红鲌之尾,桂鱼之腹,花鲢之头拼接成一整条鱼。滋味多样,又各具鲜美,请慢用。」
「我要的是清蒸桂花鱼。」
「额……姑娘……」
「我要的是清蒸桂花鱼!」倪妙筠性情温和,本不至于与个待客的小二疾言厉色。这道蒸鱼也是费了无数的心血功夫,等闲还吃不着。她认死了要吃清蒸桂花鱼,则是小二报出菜名时,恰巧让她念起那夜雨中漫步,纸伞之下的【斜风细雨不须归】。以她的性子,见了好句自要问清楚上文。不得不说经典之作的神奇之处,一句桃花流水鳜鱼肥居然勾起了倪妙筠的馋虫,连上的菜色不是清蒸桂花鱼居然都发起脾气。
「是是是……」小二嘀咕着将鱼取走,心道:「这道鱼也没毛病啊,彭厨子一年也做不得十条,为何她如此忌惮?莫非被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成?话说大爷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菜肴早已摆不下,小二将四张台桌合并成一张才堪堪足够。倪妙筠每道菜都尝,但都浅尝辄止,无论合不合胃口。直到她开口道:「我吃饱了,上房可曾安排好了?」
「早已为姑娘备得妥当,请随小的来。」
小二立时停了菜,刚将倪妙筠送至厢房,茶水立刻就备下了。小二指着厢房道:「那里门后已备有热水,姑娘要沐浴安歇,一切俱全,小的退下了,若有所需,姑娘随时吩咐。」
倪妙筠举起茶壶自斟自饮,淡淡点了点头,待小二将房门关好后心道:「武功倒算不弱,这里真是古古怪怪。」
她起身推开屋内小门,只见一只大大的浴桶早已备好了半桶的热水,只需加入凉水即可。桶旁放置脱下衣物的架子上,还挂着一只锦绣包袱。倪妙筠顺手取下,只觉一沉,包袱里更传来哗啦啦的清脆响声。打开一看,竟然是大锭大锭的黄金,足有三百余两之多。另有明珠一串,白玉十面。珠光四射,白玉无瑕,俱都价值不菲。
「居然还发了笔横财……」倪妙筠失笑道,她这一笑露出编贝的银牙,耀目生辉:「原来真如他所料,江枫璃颇有资财,还可说得上是个富豪!」
浴桶看上去像是全新的,热水也足够舒适,但倪妙筠也没有美美地沐浴一场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脱光了之后会不会有人忽然闯入,虽然以她的身手,想要立时将身躯包裹起来不难,可她仍然不愿。
赶了大半日,身体倒真有些疲乏,以清水洗净了面庞,又以方巾简单擦了擦身之后,倪妙筠和衣而卧,双目一合就此睡去。细小的鼻息声在她这样的美女身上显得万分可爱,而不知是太倦了,还是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她可以转眼就睡着。也不管追踪的江枫璃是不是已经逃得很远,或者在这间奇怪的客栈里会不会有人来暗算,而且还睡得很香,很沉。
像淦城这样的城郭,有明面上的官府维持着基本秩序,就一定有暗中的势力,在分配着各家的利益。山高皇帝远,被派遣来这里的官员,只求城池安定即可,至于谁赚得多些,谁又赚得少些,只要他拿的供奉够多谁都可以。而偏偏这种地方的利益之大,足够引来多方势力的角逐。譬如倪妙筠方才饮的铁观音,那一小撮茶叶最多可以泡制六道茶汤,却要半两银子的天价!
暗无天日,四面不透风的暗室里,方才的小二刚刚掩上了房门。他知道这里坐着六个人,但是除了接自己进来的自家掌柜之外,余人坐在哪里,长得什么样,谁是谁,却又一概不知。
「大哥,这是小弟的手下林兴,为人机灵又谨慎,今日照会那妮子的就是他。」
林兴知道今日为什么会派自己去迎倪妙筠,也知道这位娇滴滴的美女是自家大哥都觉得万分棘手的人物,闻言急忙拜倒在地。
「你起来吧。」
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听在耳里显得飘忽不定,不太真实。林兴又低头等了许久,才听那声音又道:「你再说一遍她要你换鱼的情形,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每一样都说出来,就算你当下看见有只蚊子在桌边飞了过去,也一并说清楚!」
「是。」林兴只觉手心里开始冒汗,在这里的六位当家可谓是淦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他们如此谨慎凝重。不仅在还未交手时就露出怯意,一味讨好,对她一个未必说得上刻意的奇妙举动都显得慌张不已。淦城可是大本营,己方人多势众,还怕得谁来?
但是老大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将过程又细细回想了一遍,才缓缓道:「那女子面容看不出什么异样,绝大多数时候看不出什么神情,一直是冷冰冰的模样。
这道鱼刚上时她并没说什么,只等小的说出了清蒸多味鱼的个中奥妙,才忽然变得有些恼怒,反复说了两次她要的是清蒸桂花鱼。」
「确实没了?」
「没了,不敢半点有瞒着几位当家。」
「嗯,你先下去吧。做的不错,有赏。」
暗室里又复归沉寂了许久,才听另一个尖锐得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犹疑道:
「大哥,所谓清蒸多味鱼,这妮子不要的意思,会不会是嫌咱们多余?」
说话的人自己也不确定,却让暗室里又沉寂了很久。才听那个飘忽的声音道:
「她当发现了天字一号间里的供品,这样都不愿离去……我也躲无可躲,既然她不领情,咱们只好和她做上一场!几位兄弟可愿助我?」
「多少年过命的交情,大哥既然撞上了厉害的对头,兄弟们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大哥倒是稍安勿躁,底细尚未探明,不急着和她明刀明枪地做一场。这妮子进城时不加掩饰,定然已有不少人盯上了。且看小弟略施手段,让……」这声音听着就有些机敏圆滑,说话声越来越低。
「只怕会平白触怒了对方……」大哥飘忽的声音又起。
又一声粗豪的声音道:「在淦城里人多势众,一人一口唾沫也将她淹死了,还怕她不成?实在不成,不是还有……」
「不准!坚决不准!」大哥忽然声色俱厉地打断,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怕她……否则我也不会留在这里和她决一生死。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她明明发觉了我的行踪,却似没有什么杀气……我只怕原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到时候闹得不可收场,平白连累了兄弟们……」
「礼数咱们已尽到了,是她不识抬举,可怪不得我们!」那机敏圆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大哥若是还有犹疑,用我的计策岂不是最好?」
「也只能如此了……」
对于男人而言,仙子般的女子孤身出现,就像是猎物闯进了猎人的捕杀范围。
对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单纯得有些傻气的女子动些歪脑筋,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于是茶帮的供奉于右峥狼狈回城,很快就随风散去。隐藏在暗中,把控着淦城利来利往的人们,谈资就变成了正在【幽舍】天字一号房,带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清纯得惹人心怜,又漂亮得让人心痒难搔的孤身女子身上。
即使在青楼里所有的红牌姑娘加起来,都没有她一根头发丝值钱。这样的女子固然会有人猜测她的来头不小,可为上者也无法招架汹涌的【民意】,被说得多了也难免心动起来。肥羊既然送上了门,最起码也得试一试,否则今后如何让兄弟们心服?
女子进了幽舍后就再未现身,于是传言也就越来越是玄乎。看见她容貌者固然吹嘘得口沫横飞,未能一睹芳容的则更加难以忍耐。
倪妙筠睡得很香,潜行伏击是个苦差事,修行起来也分外地艰难。所以无论在哪里她都能很快地睡着,何况幽舍天字一号房的环境的确不错,不仅安静,淡淡的檀香也十分好闻,还有宁神静气的功效,锦被也是又滑又软。
檀香气味温馨,天字一号房里的用量适中,使得房内的香味若有若无,那略腥带甜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在檀香味儿里睡下的人,总是睡得十分深沉。不知不觉中,室内的香味变得浓郁起来,连甜味都重了不少。香味似有不同,却又接近,睡熟的人很难察觉,甚至可能睡得更香。
可倪妙筠还是立刻睁开了媚眼,她轻轻抽了抽鼻翼,目光一寒,嘴角轻蔑一笑,又闭上了眼眸。
过了两炷香时分,一根竹管捅进了房里,几缕淡淡的烟雾从竹管中飘出,令房里的甜香味更加浓郁起来。竹管不仅能送入异香,还能将房内的声息传至另一端,只见一名尖脸男子侧耳听了半天,才低声道:「这妮子睡死过去了,呼吸倒是很轻。」
「呸,睡死过去了怎地呼吸很轻?要是老子,呼噜得打得震天响!」一人低声喝骂道,不是心有忌惮,只怕已一掌呼在尖脸男子头上。 尖脸男子叫起屈来,道:「大哥有所不知,这妮子身负内功,即使睡死过去了呼吸也轻得很。只是她现下一呼一吸都十分短促,这是吸了极乐仙药之后内力暂失的迹象。这事儿我不是第一回干了,栽在我是手上的高手,比这妮子还强的也不少,大哥放一百个心!」
「哼!那就快些动手,这里是茶帮的地盘,光靠咱们可得罪不起!马帮的胡大哥要咱们拿了妮子回去,办得好了,也是个晋身之道。」这大哥生得油头粉面,留着两撇八字胡须,面目阴沉得渗人。
男子一脚踢开房门,刚瞧见在床上昏迷不醒,仿佛海棠春睡般诱人的倪妙筠,就觉身后传来一股寒意。他四人一同转身,呛啷啷地抽出随身兵刃,手脚倒是利落得很。
「哈哈哈,朱老三,这块肥肉你吃不下,还是赶紧滚得远远的吧!」又是八人一同现身,领头者毫不避讳地闯了进来,他先瞄了眼尖脸男子手中的极乐仙药,又见倪妙筠依然昏迷不醒,才朝朱老三晃了晃手指道:「你若不走,可有得苦头吃了。」
朱老三一张粉面涨得通红,脸上虽有惧意,终究咬牙摇了摇头道:「胡帮主要的人,你也敢来插手?」
「那可不巧了,本帮李帮主也要这个人!你也敢来插手?」
朱老三立刻变了颜色。来人是酒帮的护法,酒帮势力可不在马帮之下,何况亲疏有别,自己只是胡帮主随意叫来的,摆明了有打探虚实之意,若出了岔子,胡帮主未必会认这个帐。朱老三进退两难,深知此刻决不能露怯,遂阴笑道:
「那就请李帮主去向咱们胡帮主要人吧!」
「嘿嘿,嘿嘿……」来人笑了笑,猝不及防间八柄大刀一齐斩下。朱老三抬出胡帮主,想是来人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压根不吃这一套,既然说僵了动手,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两拨人乒乒乓乓打在一起,朱老三这里寡不敌众,武功也不及敌手,片刻间就连连遇险,眼看就要伤在酒帮帮众的刀下。忽然眼前多了个人影,这人影白衣飘飘,如仙如魅,在空中这么一飘,十余柄兵刃便消失不见,又这么一转,就失去了踪迹。
两拨人大惊失色,还未骂出声来,就见躺在床上昏迷了的倪妙筠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素手一扬,十余柄兵刃被她抛在地下。
「住手!」又是一声大喝,门外闯入一名满面虬须的大汉,他虎目一扫砰地一拳打在朱老三脸上,大骂道:「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来此地打扰本帮的贵客?」
此时那迎了倪妙筠的店小二才跟进房里,想是此前被五花大绑,绳索还来不及解下。他先气急败坏的对朱老三又打又踢,才跑到倪妙筠面前连连欠身,痛斥朱老三等人借着午后人少悄悄摸进店来,将店里的伙计全绑了,因此自己才怠慢了贵客云云……
虬须大汉沉着脸冷哼一声道:「全都给我带下去!回头再行发落。」
「且慢。」倪妙筠摆了摆手道:「不能带走,我有话要问。」
「姑娘请问。」他早早就藏在了门外,亲眼见到倪妙筠惊人的身手,又惊又佩,哪里敢有二话。
倪妙筠摘下尖脸男子的竹管打开,不敢直接凑近,而是用手在竹管口扇了扇送来一丝气息,轻轻一嗅,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那尖脸男子被钢刀架在脖子上,勉强笑道:「小的自家做了玩玩,不想惊扰了仙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倪妙筠自然不信,她也懒得逼问尖脸男子,而抓向虬须汉子晃了晃竹管。虬须汉子叹了口气道:「明人不说暗话,在姑娘面前不敢说谎言,在下料想这是马帮胡锦给的。只是,只是,胡锦从何而得,这实在说不得,姑娘见谅。」
「丽春花炼制的东西,用量不同,效用便不同,少则让人发晕,乃至昏睡,多了可能产生幻觉,甚至致人死命。对么?」倪妙筠将竹管封死后自行收好,向虬须汉子道:「我不来为难你,你是哪家帮会的。」
「在下是茶帮帮主荀永春。」虬须汉子欠身达道。
「帮主?那我向荀帮主讨要一个人成么?」
「请姑娘吩咐。」
倪妙筠不答,以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江字。荀永春茫然摇头道:
「姑娘说的是?」
倪妙筠又在桌上写了枫璃两个字,见荀永春依然不明所以地摇头,遂柔声道:
「荀帮主既不认得他,为何今日礼节甚重?」
「那是在下敬佩姑娘,又怕惊扰了仙架,只得出此下策,望姑娘海涵。」
「哦~」倪妙筠不置可否,目光一转,道:「敢问这些人荀帮主要如何处置?」
「他们只是些小喽啰上不得台面,就算要了他们的命,也不配给姑娘赔礼。
在下会向他们帮主要一个交代!」
倪妙筠微微一笑道:「好吧。那我也一道儿去。」
荀永春一愣神才会意过来,伸手虚引道:「姑娘请。」
当先而行,倪妙筠心中暗道:「看这几家帮会平日里该是一起发财,可彼此之间又不见怎么对付……荀永春拿了道理,又明显十分犹豫。丽春花,江枫璃,还有六大帮派暗中作祟,淦城古里古怪的,倒是越发有趣了。他猜的没错,把江枫璃赶回老巢之后,必然会发现些有趣的事情。」
一个江枫璃,不值得吴征去等,也不值得倪妙筠亲自走一趟非抓着人不可。
只是在细微的蛛丝马迹里,吴征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与倪妙筠计议之后才有了这一趟出行。
淦城里隐藏的大网虽未接触,但从种种表象来看,吴征的猜测已有了眉目。
如今要做的就是抓着把柄,再顺藤摸瓜地找出网绳来。大网的绳索如此多,即使对手壮士断腕,一时间也来不及尽斩密密麻麻的网绳!
几人刚走出客店,【幽舍】对街的赌坊门口便有一人大喇喇地坐着,两边的随从几乎将大门都堵了个结结实实,成了名副其实的【堵】坊。赌坊里的护院想是前来阻拦,已被打倒了一地。
荀永春脸色一沉,虬须都几乎张了开来,恶狠狠地隔街相望道:「李帮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说好说。」那人生得白面无须,作文士装扮,向荀永春拱了拱手道:
「荀帮主开的是赌坊,在下来赌坊自然是耍子儿来了,还能有什么意思?」
「嘿嘿,那好。」荀永春只摆了摆手,露出个阴笑,道:「礼尚往来,李帮主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李帮主依然笑得灿烂道:「荀帮主自便就是。」
荀永春脸色沉得更黑,对手打上门来想是也做足了准备,自己遣人去抄他的老巢未必讨得了好。这一切可说始料未及,老三原本使了计策,放出风去诱人上门,只是想试一试倪妙筠的本事,若能祸水东引,正好坐山观虎斗。不想两边大打出手之后,倪妙筠油盐不进,既不追究,也不放过,生生成了现下的局面。若在平时,茶帮实力雄厚也不怕其余帮派,今日却有高深莫测的倪妙筠在此,至今还摸不透意图。按大哥的说法,这妮子从吴郡撵兔子似地赶了他一路,恐怕善者不来。
正僵持间,倪妙筠忽然回头向荀永春道:「堵了门便进不得了么?我也想进去耍耍子儿。天秤赌坊?倒是好名字。」
她抬步向对街走去,那优雅的身姿着实迷倒了围观的一众人。酒帮不是善茬,既然堵住了门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倒有不少围观者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要碰这些恶汉,心中暗暗地为她捏了把汗。
「让开。」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倪妙筠抬步之间砰砰声不断,六名前来拦阻的汉子只觉眼前一花,便被她踢飞在地,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
李帮主大吃一惊,万万料不到倪妙筠的武功居然高到了这种地步。方才那几脚虽被挡住了视线,隐约间只见腿影重重根本看不清来路,真要踢到自己身上,只怕也未必接得下来。
「大胆。姑娘伤我部从,可知冒犯了本帮何罪?」李帮主再也坐不住,赶忙起身站定,双手做虎爪之形,极为缓慢地向倪妙筠抓去。那掌心隐隐泛出血样的鲜红之色,除了他内力深厚,掌势凶猛之外,竟然还练了铁砂掌的功夫。
「让开。」还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倪妙筠身周似起了一堵无形的气墙。她仍是缓步向前,李帮主的虎爪却定在她两尺开外,怎么也抓不下来。不仅如此,倪妙筠走一步,他便退一步,倪妙筠跨过了赌坊的门槛,他已涨得满面通红,仍被逼得连连退步。
幸好赌坊里早已清空了客人,倪妙筠进入之后,荀永春也立刻闭上了大门,才没多少人看见他丢丑。
赌坊里各种赌具应有尽有,倪妙筠侧耳倾听,确信除了屋内的十余人之外,再无旁人,便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我也有。不妨你们分别与我赌一局,赢家可以任提一个条件,如何?」
那李帮主方才一败涂地,正自气闷,闻言立刻道:「好!赌什么?」他久在市井里厮混,武功虽不及倪妙筠,赌场上却是浸淫已久,不信还玩不过一个小妮子。
「你说吧。」倪妙筠连规矩都不明了,却挥了挥手道。
「赌摇骰子,比大小,最是简单。」李帮主摆好了骰盅,冷笑道。
「那就赌小吧。你先来。」
李帮主是老熟手,将六颗骰子一摸便知轻重,其中还有三颗灌了铅,正是为了作弊之用。他举起骰盅连连晃动,忽而啪地一声落在桌面,阴阴笑道:「六个一,姑娘输定了!」
揭开骰盅,果然是六个一。倪妙筠却道:「你输了。」
她也不摇盅,而是抓起六颗骰子,屈指一弹,一颗骰子咕噜噜滚向桌边,被桌沿一挡便即停下,随即她又掷出第二颗,第三颗……一颗比一颗迅疾,一颗比一颗力道大。只听啪啪啪五声响过,后一颗骰子均将前一颗撞得粉碎,直至最后一颗停在桌沿,向上的那一面正是个一点。
李帮主看得目瞪口呆。这方法虽是取巧,一手高明的功夫已是展露无遗,后骰子撞前骰子,前一颗粉碎,后一颗分毫不损,这一手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更不要说像她这般举重若轻。
「你先回去吧。我想好了问题时自会来找你。」倪妙筠赶跑了李帮主一众人,待赌坊里只剩下茶帮首脑之后,才向荀永春道:「你要和我赌一场么?」
荀永春面目凝重。倪妙筠的武功在整个淦城无人能敌,若是群起而攻之,她最多也是抽身而去。若是哪日又悄然回转,必是天大的祸患。为大哥计,为茶帮计,这一局是非赌不可。但一想起倪妙筠神乎其技的手段,又实不知该如何赢下来。倪妙筠一路追着大哥来此,其目的呼之欲出,若是输了,又该如何是好。
「是!」荀永春硬着头皮坐在倪妙筠对桌道:「不知姑娘想赌哪一样?」
「你确定要与我赌么?不要他来?」倪妙筠伸出一指,青葱指尖所点之处,是一名獐头鼠目,见之令人生厌的男子。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人人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但也真是因为生得实在太丑,谁也不愿意看他,才特别容易被人忽略。那男子苦笑一声走到桌前,向荀永春道:「二弟,有劳了。」
坐下之后,他揭去易容的面具,又是摇头苦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
「茶帮的人物我已见识过了,算不得差劲。几位当家的更是一把好汉,你这般模样,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江枫璃!」
江枫璃揭去面具之后,模样固然好看了许多,可也说不上多俊俏。他叹息道:
「在下往日屡试不爽的招式,总叫姑娘一眼就窥破,实是无地自容。在下想在赌局之前先占个便宜,敢问姑娘是怎生找着在下的踪迹?在下自问藏得够隐秘,够谨慎的……」
「这个问题当我奉送。你在吴郡察觉有人盯梢之后藏了起来,原本天下之大,遍地难寻。不过盯梢之人无功而返,你还是不敢现身。我从吴郡去查找你的踪迹,我的本领比你强,自然找得出来。」
「姑娘为何料定我还是不敢现身?」
「因为你怕是个圈套,怕盯梢的人去而复返,所以你一定会继续躲下去,一直躲到风平浪静为止,三年五年都在所不惜。」
江枫璃笑得更苦,道:「姑娘又凭什么料定了我会怕呢?」
「因为你虽犯了案子,却不是贪得无厌的山贼盗匪。你身价不菲,也多有亲朋好友,所以你自恃能为,犯不着冒险,宁愿多躲些时间,也不愿贸然现身。你要问我怎么猜出来的么?你的每件案子数额都不大,说明你对官府的做派了解得很,数额不大的案子,以你的本事要找出来不易,官府查了一阵没有结果,自然会搁置。另外,你的每件案子都有个有趣的相同点,尤其是白玉美人一案可以看得出来,你这个人不吃亏。夺不得白玉美人,拿二百两银子的本钱也成。这么斤斤计较的,一定是个生意人。一个武功高,熟知官府门道,又斤斤计较的生意人,你说他没有囤下几许身家,你信么?」
江枫璃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从这些细节里都被人抓出了脉络,不禁心悦诚服道:「姑娘高智,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你很聪明,只是……有人比你更聪明。」倪妙筠双颊微红,粉面含春丽色更盛,轻笑道:「若没有他给的线索,我未必能找得着你。」
「高人行事,高深莫测,在下没有旁的话了,姑娘若不介意,在下想与姑娘赌一局牌九。」
「比大?还是小?」
「大。」
「什么牌面最大?」
「至尊宝!」
「好。」倪妙筠一瞥面前红白点相间的四面木牌,伸指连弹。
第一面木牌打着旋儿飞起,其速之慢令人怀疑上面是不是吊着根绳索,否则怎会如此御风飞行一般?第二面木牌却是快了许多,两面木牌在空中相撞,牌身发出脆响被打得粉碎。只留下点数飘飘荡荡地落下左右排列,正是一副【至尊宝】。至于为何点数恰巧相当,则是倪妙筠将木牌撞击时,原有的红点白点有些一分为二,恰巧凑了副【至尊宝】。
这一手神技较之先前的掷骰子厉害得多,江枫璃见状长揖到地道:「好一招太阴无形,小可本名于右峥,今日得见天阴门高足当面,败得当真不冤了。」至于另一副牌也不用比了,倪妙筠可以以少变多,想要把多余的点数变少也不是难事,只需震成粉末即可。
倪妙筠秀眉一挑,不想此人居然还有这等眼力!她伸手一抬,忽然沉下脸道:
「既然认输,你且先告诉我一件事!你明知白玉美人难得,你的目的原也只是二百两银子,为何强要去夺?你家大业大,为何二百两银子都要顺手去抢一抢?若有半句不实,我当场取你性命,再毁了你茶帮上上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