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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剖白
仔细一想,那个瘦削的少年身上确实有许多唐文绪的影子,例如桀骜,又如眼神,心对所有人和事好像都可以满不在意。而她那会儿因为没长开的模样,面对生人都带着拘谨,又为了掩盖这份拘谨又学着故作老成。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像两块不同形状的石头。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认为他们大约就只能互相磕碰着一起度过,甚至相敬如宾都做不到,但是现在却平和地说着年少曾经,总有种隔世之感。
“侯爷,您该回去歇息了。”平常伺候唐文绪起居的小厮已经第二回提醒了。
阿唐是打小伺候侯爷的,只是在侯爷十岁那年,没有跟着去雁西,而是留在了侯府。那一年发生了那样的不幸,老夫人为了不令侯爷感伤,将大部分伺候过大房几位主子的下人都散去了别处。侯爷去雁西前提了一句,他才在大房留了下来,侯爷不在的时候打理前院,侯爷回来便依旧。
阿唐是整个侯府陪伴侯爷最久的下人,也最了解侯爷的性格和处事。
刑室似乎关了什么重要的人,侯爷总会在里头待上几个时辰,每一回出来,脸上总笼着阴云,眼中不复笑意,甚至渐渐没有波澜。
第二次去时,唐文绪依然不为所动,阿唐有些担心,忽然来了主意。
“侯爷,夫人还在等您。”
唐文绪捏了捏眉心,终是开了口:“什么时辰?”
阿唐一喜,忙答:“快子时了。”
唐文绪从书房离开时已经很晚了,回到后院,他先是去了浴池,皂荚胰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将身上的血腥味洗去,才回的房。
他轻手轻脚地进去,房间里烧了地龙,暖融融的。桌上唯一的光源不断散发着暖黄的光,正好照到床前。唐文绪将那盏灯熄灭,摸索着躺到床上。
“怎么还不睡。”
“有些睡不着。”
唐文绪记得她向来都睡的很好,自然想到是中毒的原因。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臂,将人揽到怀里。
李知意有瞬间的僵硬,倒是唐文绪,又从善如流地紧了紧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好像做过许多遍,然而实际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单纯睡觉的时候如此亲昵。
李知意慢慢放松下来,偎进身后宽阔的胸膛:“粟娉那里有什么消息。”
唐文绪默了片刻:“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侯爷若是有什么消息,不管好与坏,都不妨告知妾身。”她不愿意被动,想着做好万全的打算。
唐文绪压下心头的涩然:“我也在同皇后作博弈。总之不会让你有事的。”
“相信我这一次。”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嘶哑而微颤,暗藏几分小心翼翼。
李知意眨了眨眼:“但皇后可能不会松口。”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交年节在宫中的惊险。
李知意不明白皇后为何这么执着地要置她于死地,即便没有她,也不会影响到大局。
“皇后已经无计可施了,楼家和太子生了嫌隙,她又夹在中间。”
太子阴毒,但也不是傻的,自然不愿意走景昌帝的老路,被外戚掣肘。但他还是不够‘聪明’,想得到楼氏的帮助,又不想被楼氏牵制,鱼和熊掌都想兼得,但是没有斡旋的手段,只能皇后替他谋划。如今皇后对李知意下手,只会暴露出自己的窘境。
唐文绪很清楚,这对他们很有利,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尤其是想到要以她为代价。
“若是……”李知意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话未尽,但唐文绪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他在发顶落下一个极轻的吻:“不要多想,睡吧。”
大年初三。
按照大燕的习俗,出嫁的女儿会在初三这日回娘家。蓉姑很早久就备好了一应物品,一大早,李知意便启程了。这一趟带了很多人,光是侍卫便有二十,李知意觉得有些夸张,奈何拧不过唐文绪。
“其实侯爷不必一起的。”
“无妨,我也有些事要同岳父商量。”
“侯爷要告诉父亲吗?”
唐文绪看着她:“怎么了,不想让他知道吗”
“不是,到时,妾身同侯爷一起。”
唐文绪当时不太明白李知意的用意何在,直到真正面对岳丈一张冷脸以及岳母尴尬中带着责怪的表情时才意识到了自己处境艰难。而现在岳父大人甚至还不知实情,唐文绪已经猜得到他知道之后会有多大的怒火,别看这位李尚书儒雅的样子,发起火怼起人来一点不手软,光是想想就有些发毛。
结果可想而知,在饭桌上李知意不断被自己的爹娘嘘寒问暖地夹着菜,而一边的唐文绪冷清地默默吃着饭。
李知意默默扶额,她爹娘上了一点年纪,反而有些幼稚了,她爹更是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眼刀子一个接一个,活像坐在对面的是自己多年政敌。
倒令李知意夹在中间为难,怕她爹连带着看自己不顺眼,又怕唐文绪一个不高兴弄得不欢而散,于是唤了个丫鬟给唐文绪布菜,也不至于显得太失礼。
但她发现,唐文绪对这冷遇十分平静,面对她爹偶尔的尖锐问题,也耐着心答了,脾气好得像换了个人。
他这样骄傲的人,能因为对她的歉疚容忍到这个程度,实属难得。
回到淑兰院,李知意方解释道:“方才席上父亲母亲护女心切,还请侯爷不要介怀。”
唐文绪淡淡否认道:“这样反而使我释怀了许多。”
李知意哑然失笑:“侯爷……何出此言?”
唐文绪凝视着她的眼眸:“你真不怪我吗?”他站的笔直,神色却透着颓然。
李知意从来没想过,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甚至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这一点也不像唐文绪。从他三番四次的道歉,她就该发觉了的,但她亦是三番四次地忽略了。
那双常常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毫无波澜,仿佛她一句话,就能让那点幽微的光被黑暗吞灭。
她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垂下眼,又认真地抬眸看着他:“我相信侯爷。”
唐文绪脑中紧绷的弦被这样轻轻一拨,断了个清脆彻底。
不知道是谁先走向的谁,也不知道谁先伸出的手,只有指尖感受的真实的温度证明着一切不是虚幻。
这个吻带混着急切与温柔,或许还有一丝难以探察的小心,这一回没被错过。
李知意靠在书架上,仰着头,接受他给予的一切。
不安,慌乱,渴求。
感受到她的投入,唐文绪便不再满足于柔软的唇瓣,以舌尖轻而易举抵开牙关,将她满口香津染上自己的味道,再吞食入腹,才润泽了干哑的喉咙,平复下悬着的心脏。最后将那不太习惯主动的小舌勾起,纠缠不休。
她原本无力地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搂住他的腰,舌尖也试探着去触碰侵入口中躁动不安的大舌,试图安抚。
最终洪流归入大海,川泽也归于平静。
第50章 失仪
“让开!让我进去!”寂静的德正殿外,忽然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醉汉。
“殿下!殿下!皇上近日犯了头疾,可万万听不得一点吵闹声。”一个年轻的太监闻讯匆匆赶来,殿门前发疯撒欢的还真是那位沉稳深沉原本颇得圣宠的叁皇子殿下。刘岳看得心惊肉跳,碎步也不迈了,几个箭步上来扶住他的手臂。
叁皇子抬起头来,一张与景昌帝有叁分相似的脸上笼上薄怒:“你是什么东西?”
“奴才刘岳。”
叁皇子却不听,一把推开他,自己也踉跄几步:“刘福斌呢?”
刘岳挤出一个不算得好看的笑:“叁殿下忘性太大也,刘总管已经自请回老家了,殿下若是有事,由奴才转告也是一样的。”
叁皇子定定怔了半晌,猛然将刘岳推翻在地,快步奔到殿门前。
“父皇!儿臣此番并非想求您收回成命,儿臣但求一解!”
德正殿里依然一派安静,一众侍卫几时见过持重的叁皇子这幅酩酊大醉不管不顾的模样,都惊呆了,一时间没人想到要去拦他。
“父皇要儿臣去北垣,儿臣无话可说。只是走之前,儿臣想问一句,儿臣究竟还有哪处做的不好?”
眼见叁皇子越说越激动,刘岳冲最近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拦着叁殿下,命不想要了?”
一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而巍峨的德正殿,依然沉默地矗立着。
刘岳深深看了殿门一眼,拂尘一甩,以那把尖利的嗓音冰冷地宣布:“方才没有尽职阻拦的,下了值自去领二十大板!”
侍卫们没有人一个敢说个不字。
哐当!
紧闭的殿门泄出一丝碎物声响,依旧丝毫没有惊动侍卫。
偌大的正殿空空落落,外边天色有些阴沉,殿中并没有上灯,须发花白的景昌帝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站在中央扶着桌案吁吁喘气。他已经五十有九了,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痛已经将他折腾地直起腰都困难。
景昌帝听到身后的动静,眼睛也不抬,声音浑浊地斥道:“皇后,你究竟想做什么?!”
屏风后摇曳出一抹正红:“陛下何须动怒,臣妾不过是考验一下叁皇子罢了。若是连一个小小的北垣都解决不了,那这齐王叫他如何担得起?”
景昌帝猛地看向她:“你!”
楼皇后瞥了暼地上一地碎瓷片,嘴边的笑容完美得同平时温和大方的笑容没有一点区别。
“陛下也赞同的吧,否则,怎会迟迟不下旨?”
景昌帝睨了她一眼:“后宫不可干政,朕要立谁要废谁,岂由你置喙!还有你们楼氏……”他要继续说一些楼氏犯的恶来,还未说完,就被楼皇后打断了。
“陛下!”
楼皇后语气陡然转冷:“陛下还当自己活在十年前吗?”她一语挑破那层薄薄的面纱,将景昌帝的不堪和不得志摆在台面上。
“楼氏逆贼,大逆不道!”景昌帝大喝,伸手欲抓些什么东西来砸,手边却已经没有什么可砸的物件,地上稀碎的摆件已经是最后一样,宫人们早把东西都收起来了。
“陛下放心,在仁儿登基之前,你是不会有事的。”楼皇后红光满面,她面前也慢慢浮现了太子荣登大宝的景象。
“你……”
一向表现得收敛温厚的楼氏竟然连‘登基’这样的字眼都丝毫不避讳地在自己面前说出,一向习惯于他人的臣服的景昌帝后背悚然一凉,两瓣嘴唇张张合合,一时竟无言语,只觉得心脏阵阵钻疼。
噗通—— “陛下!”
楼皇后下意识地飞扑过去,伸出手的一瞬间,她既恐惧又有一丝兴奋。
然而探到景昌帝的鼻息后,她整个人就瘫在了一边。
作为景昌帝批阅奏疏地点之一的德正殿,是唯一允许后妃进入的地方。无数次,楼皇后带着补品汤点来到这里,嘘寒问暖,扮着一个贤后的角色,扮得久了,竟觉得一切是真的完美。直到近几年,冷漠的帝王一次又一次地打她的脸,将她看起来完美的人生一点点撕破。
她也只是一报还一报。
楼皇后躺在景昌帝旁边,在无人的大殿中彻底丢了皇后凤仪。
“陛下……”楼皇后侧头,看着景昌帝颓圮的形容,轻声唤道。
“仁儿是我的一切,你为何要连臣妾唯一的念想也要摧毁……为何?”
“你总说楼氏害你,可楼氏未曾助你么?楼氏助你你视而不见,楼氏有了错处你就要打杀殆尽?”
“这不公平啊……陛下。”
实际上,景昌帝只是因为心疾晕了过去,却还有一丝的意识,因此楼皇后在他耳边的话,他悉数听了进去,然而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亦无法反驳。
今天的楼皇后说的每一句话都踩在了他的底线和痛处上,景昌帝一阵气血翻涌,彻底不省人事。
皇后做着太子登基的美梦,但她想不到的是叁皇子醉酒大闹德正殿的事很快在朝臣之间传遍了,并且有不少大臣上书要面见景昌帝。
其实此事有迹可循,景昌帝近几年身体愈发不好,已经很少召开朝会,只会偶尔在德正殿召见一些肱骨之臣,发布政令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景昌帝最依仗的善水台身上。将叁皇子派遣北垣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并没召见大臣讨论,只是通过善水台传递的旨意,大臣亦是通过善水台上达圣听,没有人想到要提到景昌帝跟前。经过叁皇子一闹,不管是对叁皇子有意见的,还是对派遣一事有意见的,忽然都活络了起来,闹着要面圣。后来的结果,甚至连皇后都始料不及……景昌帝在梦里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他活了将近六十载,居然只是一个很短的梦。
梦里有他登基的场景,也有唐泽承被乱石砸死的场景。
但梦里没有德妃,那个他唯一爱过的女子。
要说爱,其实那也只是一时的欢喜,不过这短暂的欢喜宝贵且唯一。
他执意要扶六皇子,与其说是因为德妃,倒不如说是因为楼皇后。只是为了不叫皇后和楼氏好过罢了,他实在恨毒了楼家的一切,甚至对有自己血脉的太子都不能平等视之,所以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六皇子云晏。
对了……还有云恒。
景昌帝冷硬的心生出了一丝愧意。
梦里出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太子云显仁登基,楼家彻底垄断朝堂,叁皇子云恒、六皇子云晏、宣武侯、德妃,都死在了宫乱中。
他则化成了杜鹃鸟,在宫墙外啼哭泣血。
帝王眼角落下一滴泪。恍惚之间,竟然听到他们的亡魂对自己的呼唤。
“父皇,是儿臣。”
景昌帝倏地睁开眼,见六皇子跪在身侧,梦里的场景忽然排山倒海地涌来,他枯竭的身体忽然有了强烈的精气神。
“父皇?”六皇子看着景昌帝面色涨红,以及紧握着自己的手,神情惊诧。
“答应父皇,不能让太子登基,不能让楼家得逞!”
六皇子哑口无言,他设想过父皇见到他时可能会有的猜忌和质疑,但绝对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而他更不会知道,这只是因为景昌帝一个梦。
景昌帝接着道:“传位诏书……在德妃寝宫,那幅《春江花月夜》。”说完,他微微笑了一下,脸上的生气灰败下去,握着六皇子的手松了一些。
六皇子这才看出,这是景昌帝回光返照的症状。
“父皇!您坚持一下,儿臣带您出去找太医。”
“不,不必。”景昌帝彻底失去了力气,靠在六皇子身上,已然气若游丝。
“还有一事……”
“莫 ……朕死后,莫要让,皇后,同朕合……”话语未尽,景昌帝的手已经垂了下去。
“父皇!”
第51章 风起
景昌帝驾崩得猝不及防。
云晏抱着怀里已经没了呼吸的景昌帝,花了几息定了定神。
他这一趟,原本是要游说景昌帝,迫使他尽早决断的。犹豫下去也无法两全其美,反倒让楼家占了先机。所以即便早就知道景昌帝被皇后软禁,他们也没有一丝动作,直到景昌帝被皇后逼到死角。
此计有些悖逆君臣之道,但情势危急,他并没有想得太多。若是他也同自己的父皇一般左顾右盼,那么即使坐上了那个位子,也不过数载窝囊。
纵然想得清楚,潜入德正殿时他依然心有不安,但之后发生的事更让他措手不及。
他有了传位圣旨,也失去了父君。
喜和悲都是突如其来,一股脑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头脑发蒙。
云晏很快从激荡的情绪中平静下来,将一切布置成原样后,才抽身离去。
一个巡逻的侍卫看到他,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
借着黑夜的掩映,云晏迅速地离开了德正殿。
黑沉的天边闷雷滚滚,御花园四处静悄悄,温苑里名贵的夜幽兰枝收叶敛。
飓风过岗,伏草唯存。
温苑廊下只亮着一盏风灯,灯光罩着灯下一个颀长身影。
云晏将虚掩的门推开一道缝,朝那抹光源走去。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脸上已经没有了在德正殿前的醉意,衣冠楚楚,双目一派清明。
云晏叁步并两步:“父皇去了。”
灯下的人哑然。
与这位与自己互为‘敌手’的叁哥并没有什么感情,但在德正殿经历了那番惊天变故后,见他失神,心头也有些共情的涩然。
好半晌,云恒吭了一声,继而问:“是皇后?”
云晏应道:“不应是她。”景昌帝对皇后还有利用价值,何况朝局还没被楼家掌握在手里,太子的根基也还没稳,景昌帝此时一死百害无一利,只不过徒增慌乱。
气氛一时凝滞。
云恒哂笑:“我糊涂了。”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云晏看了他一眼,他这个时刻紧绷的叁哥神情平静,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只是随口一问,云晏心里那点最后的顾虑云散了。唐文绪去雁西‘平乱’之前,曾传书于他,让他留心叁皇子动静,用之慎之。毕竟在那滔天权势面前,谁都可能生出异心。云晏原本也存了几分顾忌,但是德正殿发生的桩桩件件,以及云恒今日的反应,都足以使他相信云恒并无异心。
云晏舒了一口气:“短时间内,想必皇后不会透漏德正殿的消息。”
“那我们就……”
“捅破它”
“得等等,等一个时机。”
云恒眼中倒影的光微微一闪,脑中灵光乍现:“我说唐文绪怎么乖乖听了皇后去了雁西。”
廊下风灯剧烈地晃了晃,灯下的两人低声交谈了一会儿,各自朝一个方向离去了。
帝都的夜像墨汁一般又黑又沉,好似能压在人头上。没有月亮,亦见不到星星,只有罡风阵阵。同一片天空下,在大燕西南的雁西,却是另一番静谧景象。
雁西地广人稀,时值冬季,大地已然一片萧瑟,但这里天高地阔,夜空星子点点,不似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帝都,别有疏阔豪情。
雁西驻军的主账里却气氛压抑。
侍从低着头,匆匆将一盆血水和几条染着暗红的巾子端出账外。
一个年轻的副将步履匆匆地往主账走,差点同侍从撞在一处。木盆哐一声落在地上,瞬间将地上被踩的发硬的积雪染了成了红色。
侍从低呼一声,瞬间忘了动作。
副将并没注意到侍从的异常,惊道:“怎么这么多血?”
侍从连忙将东西捡起来:“侯……侯爷的伤口开裂了,军医在生气,侯爷也在生气。”
副将听得一头雾水:“怎么一回事?”
“您自己问侯爷吧,小的先退下了。”
副将没让通报,甫一进去,便感觉一股压抑的气氛便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案后正上药的侯爷听到动静猛然抬头看过来,然而见是他,又沉着脸收回了视线。
“侯……”
副将招呼都没打完呢,直接尬在了原地。
难道他来的不是时候?
“什么事?”
“侯爷的伤口怎么裂开了?”
一旁的老军医哼哼一声,操着浓重的雁西口音:“小子眼拙,侯爷的身子是铜墙铁壁,怎么折腾都不在怕的,就是纵个马而已,怎么会受伤么?”
“啊这……”副将讪笑着挠了挠头,没敢接老军医的话茬,怕把自己的头儿得罪了没好日子过。
老军医在雁西军营待了几十年了,看着唐家父子由少年长大成人的,在雁西驻军中很有威望,可不怵唐文绪的威风,一面在唐文绪胸口狰狞的伤口上撒药粉,一面道:“若是真那么着急,让李图跑腿不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老军医说的是啥,李副将为了缓和气氛,一迭声应和:“对对对,左右属下已经了了手上的事务,侯爷有什么事尽管让属下去,侯爷受了伤不必事事躬亲。”
唐文绪叹了一口气。
“替我去烽山口,等一个人。”
“谁?”
李副将话音刚落,账外传来通报:“侯爷,有个自称王叁儿的,拿着您的令牌求见。”
唐文绪眼睛一亮,立时就要站起身,被老军医一把摁住,将手里的纱布利落地打了个结。
“传!”
一个身着沾满风尘的黑袍的汉子步步生风地走了进来。
黑衣汉子一揖道:“侯爷,王叁儿有要事相报。”
“侯爷,属下和孙先生先行告退了。”
帐中只剩下两个人,王叁儿适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包,放到案桌上:“王爷,这是闻大人找到的东西。”
“闻大人没什么大碍,亦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唐文绪掀开布包看了看,收到一边。
“夫人如何?”
“大夫说夫人服了药,经过一段时间调养后就会好转。”
“王叁儿,你向来直言不讳,什么时候也学会粉饰了。”
王叁儿浑身一僵,立时跪在地上:“侯爷恕罪。”
事已至此,王叁儿便不再犹豫,如实道:“夫人情况不太好,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属下走的时候,已经几日未进食。”
“解药就没有一点作用?”
“苏大夫说,这也许是解药药性烈,有了副作用,或是夫人的身体条件太差,一时承不住。”
账内沉默了一阵。
唐文绪瞬间就猜到了是谁教王叁儿糊弄自己的,他好气又好笑。
“夫人可说了什么?”
王叁儿愣住:“侯爷怎么知道?”
王叁儿出发之前,曾被夫人召去。
夫人确实教了他不要将自己的病情说于侯爷。
“小人笨拙,怕是被侯爷一眼看穿。”
“那便等他识破再说。”
帘子上瘦削一圈的人影动了动,传出低低的闷咳。
“和他说,我等他回来。”
王叁儿这辈子没好过哪个女人,自然解不了女人那些弯弯绕的心思。
他按着李知意说的做了,却没招致责怪。
唐文绪听完,嚯地站起身:“你留下吧,解决了这里的事,再回去。”
第52章 云涌
唐文绪仔细看了闻谷声冒险取得的消息后,也顾不得身上那点伤了,没休息一天就招来几个近卫准备出门。
孙先生正好路过,瞧见唐文绪甲胄齐全,还牵来了马,叹了一口气,他心知此时是非常之时,雁西匪患未平,朝廷暗流涌动,怕是从京城传来了什么关键消息。孙先生倒也不会多费口舌地劝。盖因他太了解唐家这对父子了。
他把药箱给身边徒弟抱着,从中翻出一个蜡封的小盒。这是他制的内服止血药,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毕竟药性强的难免伴着副作用,但眼下他估计唐文绪会有好一番折腾的,静养是不可能了。
“侯爷,这药还是尽量少用些。”孙先生再叁叮嘱。
唐文绪笑:“这是什么好药,还惹先生心疼了。”
孙先生见他还在玩笑,没什么伤者的自觉,哼了一声:“老夫倒是希望侯爷一颗也用不上的。”
唐文绪没再说笑,把药收起来,渐渐正色,将孙先生拉到一边空地上。
孙先生以为他要交代什么,却听他道要请自己去京城一趟,替夫人看病。
见他提起侯夫人,孙先生一时想到的是早逝的叶夫人,随后一阵恍然,现在的宣武侯夫人,是姓李的。
孙先生从没在侯爷口中听过这位夫人,见他一脸正色,一对剑眉也压低了。这一瞬间,孙先生恍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前宣武侯。
孙先生沉默一阵,倒没直接应,只是语带感慨:“侯爷有了家室之后,仿佛成熟了一些。”在某些方面,和他的父亲唐泽承越来越像了。
唐文绪十岁来了雁西,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孙先生对他十分关心,他是看着他长大成人的,然而除了容貌,唐文绪从性格到行事,同父亲一点不相似,也不像叶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双亲早逝才导致变化,还是他天性如此。
好在最后唐文绪不负众望,还是成了合格的接班人,像他父亲那样接管了雁西军营。但是比起他那儒雅沉稳的父亲,唐文绪显得些轻狂有着玩世不恭。可现在的他,好似断线的风筝重新接了线,一头飘得很高,另一头系得很稳。
孙先生瞧他眼中有一丝不解,想是自己都没发觉,呵呵笑了,转了个话头:“老夫下午便起程,侯爷且去,不过伤口还是要注意的。”
唐文绪心里石头落了地,谢道:“先生忙完先不急着回雁西,待我回京,请先生遍饮京城好酒。”
孙先生捋了捋长须:“老夫已经许久未尝过京城酒酿了,不知味道变了几分。”
“京城佳酿未变,只不过楼宇四处拔地而起罢了。”唐文绪虚虚实实地搭腔。
“如此……老夫在京城等着,侯爷可莫要食言。”
“先生放心。”
唐文绪叫来王叁儿,叫他护送孙先生回京,自己则带着众侍卫扬鞭催马出了营地。
“孙先生,需要马车吗?王叁儿可御车。”
孙先生摆摆手:“老夫只带一个药箱便足够,劳驾替老夫选一匹能跑的马,回京城的路怕是不平整。”
王叁抱拳:“先生放心,小人定会护先生周全。”
严格的说,孙先生并不是真的军医,早年他是江湖人士,机缘巧合下与唐泽承相识并引为知己,为了避江湖纷扰来了雁西,后来大概是习惯了雁西疏阔的天地,就顶着军医身份留了下来,一待就是几十年。
孙先生十几年没离开过雁西,也十几年没有踏足京城。但是回去的路并没有他预想中的艰难险阻,王叁儿也觉得反常,他来的时候那些眼线明明盯得死紧,他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情报送到侯爷手上的,非常时期,事关重要,还不敢用信鹰,生怕被遍布京城的楼家眼线截下来。
之后,两人才渐渐发现,那些埋伏的眼线有增无减,只不过他们都将力气花在了盯着进雁西地界的人身上。
王叁儿感觉不妙,楼家这个架势,像是要切断外界到雁西的信息流。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楼家还是低估了唐家父子在雁西的数十年经营,通向雁西的两个关口,早在唐文绪返回雁西之前,就启动了一批隐没于普通百姓中的‘钉子’,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而唐文绪在珲阳关故意让刺客得逞受伤,也是一招苦肉计。
“京城怕是发生了一些要事。”不然楼家不会这么紧张。
不过王叁儿并不担心,楼家这些细作都还在侯爷的掌握之中。
有了闻大人和六皇子在京城运作,雁西的事,相信侯爷也很快能解决。
二人快马加鞭,很快回到京城。
孙先生一点没有舟车劳顿的疲惫样子,才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热茶,马上就起身要去给侯夫人请脉看病。
王叁儿此次去雁西打的便是将夫人生病的消息送到雁西的名头,此次带回来一个大夫,虽说有点突然,倒也合情合理,人们只会觉得侯爷挂心夫人罢了。
孙先生先前已经了解了侯夫人中毒的前因后果,以及一些大致的症状,也是有备而来。他被夫人的随身丫鬟领着前往。
他被领着跨进一个宽敞精致的院子。院子很大,看得出来女主人细心打理的痕迹,但是女主人病倒数日,所以很多地方还没来得及改动,还是保持了原来简单朴素的模样。
进到宣武侯夫妻的房间,丫鬟屏退了其他下人,才面带愁容道:“有个苏大夫之前替夫人看病,也是京城厉害的大夫,竟也无法查知夫人如今的症状根由,明明毒已经解了。苏大夫早前还说这是毒药余威,很快便能好,但是人还是俞见消瘦了。每天昏睡,几乎无法进食,只能喝下一点水,能不瘦吗”说着,已经隐隐带了点哭腔,又强忍了下来。
孙大夫面上并无波澜,他一踏进这间房,就察觉到一个微弱的呼吸。他随着丫鬟掀起的帘子往榻上看,女子盖着厚实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脸,那张往日里莹莹丰润的脸十分消瘦,两颊凹陷,脸色白得没有一点生气,如果不是习武之人灵敏的感觉,他差些要以为她已经行将就木了。
阿兰满怀希望地盯着孙先生的一举一动,她不敢出声打扰,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些好坏,然而孙先生脸上一直一派肃穆,没有半点表情波动。
诊了脉,还仔细查看了病人的眼和口,但是孙先生仍然没透露出什么,只是问了病人之前所用的药。
“现在苏大夫的药方早已经不用了,只喝一些温和的补药。”阿兰回答。
说完,阿兰屏息看着孙先生,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
孙先生来这一趟之前,还当唐文绪思虑过多了,他为叫他安心一些,才走了京城这一趟。现在看来侯爷的不安是,侯夫人这病确实十分棘手,不过孙先生自认还在能力之内。而那个苏大夫,能把这个毒安稳解去已经了不起了,后续这样疑难的病症,天底下就没多少个能搞定的。
“老夫先回去了,等夫人醒过来,老夫有几句话要问的。”
孙先生终于开了口,却没什么信息量,阿兰知道这是侯爷特请的‘神医’,心里焦急却不敢多问,怕是个脾性怪的,恼了他夫人的病更没有好起来的希望了。
到了入夜,榻上昏睡了一整日的人才有了动静。
戌时。
阿兰在心里算了一下,今日夫人醒来的时间直接迟了昨日一个时辰。
阿兰轻轻将人扶起来,手里的身躯愈来愈没有重量,触到的脊骨已经十分硌手,阿兰想起从前伺候夫人沐浴,夫人的背生的极漂亮优美,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瑕疵和长得不合衬的肉……阿兰疼在心里,不敢表现出来,只轻声说了孙先生来过的事。
“请他过来吧。”
阿兰差人去请,孙先生很快就过来了。
他草草行了一个礼,再次替李知意号了脉。
“嗯,没有错的。”
“先生诊出了什么?”李知意身体很弱,阿兰不想她耗费体力,便替她问了。
孙先生抬眼看了阿兰一眼,又看向李知意。
“夫人,事关重大,还不宜让其他人知晓。”
阿兰毫不犹豫接道:“那阿兰去门外守着。”
李知意靠在堆迭的引枕上,满头青丝铺散在引枕上,却都失了光泽,整个人也像黯淡无光,唯有那双眼中折出一点细碎的光芒,孙先生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叫她出了好一会儿神。
原来把她折腾成这样的并不是什么古怪的病,只是因为那毒药余威尚存,而她恰巧怀了身孕,才成了凶险,也正因为那毒药使得她的脉象古怪,苏大夫也就没有查出有孕。
李知意低头,好像隔着一层锦被看到了小腹里还没出世就折磨亲娘的小东西。
长久的痛苦和绝望中裂出一道缝隙,冒出一颗小小的芽苗来。
第53章 宫变(上)
李知意下意识地想保护这个或许还未成型的孩子。
出于本能的爱,或许还有对生命的渴望。一场大病下来,她只觉得自己和身边人好好活着便是最好的,多的也不再强求了。
而且,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其实听郑嬷嬷讲了唐文绪的小时候,李知意就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虽然唐文绪从来没提起过,但是他应当会希望有个孩子吧?所以她在那以后开始转了心态,才渐渐没那么抗拒他频繁的索取。
“先生应该有办法保住我们母子吧”她只是有这样的直觉。
“夫人的病症和腹中胎儿老夫都有办法,不过夫人眼下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是要比寻常孕妇多受一些苦的。”
李知意心头云开雾散,露出久违的放松笑容:“多谢先生”
“先生……不知侯爷在雁西如何了?”
孙先生没想到唐文绪竟没把受伤的事告诉家中,考虑到李知意现在的身体状况怀孕比较凶险,不宜情绪波动太大,孙先生还是替他扯了谎:“侯爷挺好的,夫人不必担心。”
“只是侯爷现在无暇分神,待夫人身体和胎象都稳定下来,再告诉王爷不迟。”
“也好”
喝了几日的苦药,身体恢复了一点,李知意才让阿兰知会了老夫人。
唐文绪不在府上,她又病倒了,最忧心的是老夫人。老夫人知道事情始末后,瞒了阖府上下,直到现在,府上都还以为李知意是体弱染了风寒,有老夫人在,更没人敢说一句闲话。
李知意对老夫人是感激的,老人家一直将她看作自家人。
过了一会儿,阿兰折了回来,她才出了院子不远,正巧遇上来探望的老夫人。
“外边这么冷,祖母怎么还过来了。”李知意刚喝完了药,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脸上终于是有了一点血色。
“原是老奴要过来的,老夫人呀实在放心不下,便一道过来看看夫人。”郑嬷嬷在一旁道。
“好孩子,祖母来看看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托祖母的福,已经好多了。”老夫人坐在床边,离得近了看到她气色确实好了一些,才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那位孙先生对咱们宣武侯府有恩,一定要好好赏赐才好。”老夫人很高兴,声音都扬了几分。
“对了,你方才遣人去棠院,是有什么事?”
李知意看向阿兰,阿兰才开口道:“夫人,奴婢半路遇到的老夫人,还没和老夫人说。”
见老夫人又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李知意嘴边漾出笑意,不自觉地将手抚在小腹上:“祖母,知意没事,只是前几日被孙先生诊出了喜脉。”
老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喃喃着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郑嬷嬷也尚在震惊中,反应还是比老夫人快些:“老夫人,夫人诊出了喜脉!”
老夫人这一阵子都在担忧孙子和病倒的孙媳,哪成想突然孙媳不仅要好了,还诊出了身孕,从忧到喜,这起伏太大,倒教她一时晕头转向的。想起大儿子和儿媳走了这么多年,大房这么多年便只有唐文绪伶仃一个人,如今终于是有了传承,老夫人心里宽慰,眼睛却禁不住一阵酸涩,拉着李知意瘦了一圈的手直说好。
病倒数日的宣武侯夫人渐渐好转,笼罩在宣武侯府上下的阴云也散了一些,但侯夫人有孕的喜讯却没泄露出去,按照大燕人的习俗,孕过叁月才算稳当,方可广告亲友四邻。
李知意这头一胎怀的着实辛苦,她身体还是很弱,怀孕又导致胃口很差,吃不下什么东西,便成了死循环,好歹她逼着自己吃下去一些才好点。又苦又难喝的汤药更逃不过,以至于她看见阿兰端着东西走过来就有想逃离的冲动。有时药还没入口便惹得好一阵干呕,每一回吐到只剩胆汁,李知意趴在床边,觉得自己好像搁浅岸边奄奄一息的鱼,肚子里还有一只小的在兴风作浪。
好歹有颜绮香隔叁差五来作陪,李知意才没觉得那么难熬。
李知意怕她总往这边跑,陆二郎会受了冷落,但颜绮香说陆二郎近日忙得很,但不知在忙些什么,叁天两头不见人。
李知意疑心陆珣也牵涉了那场斗争,只是没有怕让颜绮香担忧,所以没让她知道。
虽然李知意一直卧榻不起,却没断了外界的消息。景昌帝已经许久不召见大臣了,前阵子叁皇子因为赴任北垣一事醉酒大闹德正殿,许多大臣纷纷要面圣,重新商议此事,但是都被德正殿那边以圣上龙体头疾发作不宜见风为由拒了,随后又通过善水台发了谕旨,叁皇子赴任北垣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北垣曾是北方叁大部族领地,直到翮族异军突起,转变了叁大部族之间的势力分配,大体控制了北垣,近几年才归顺了大燕。其中详细的斗争李知意并不了解,但是北垣叁大部族如今剑拔弩张是众所周知的,在北垣形势十分复杂群臣无策的情况下,景昌帝偏偏要将叁皇子派去那里,其用心很难不引人猜测。
有的说皇上是要放弃叁皇子,说不定很快就真正让太子把持朝政了。也有人说,这是皇上对叁皇子最后的考验,叁皇子在之前赴东膏赈灾便做出了不错的成绩,这一回若是将北垣治理好,那么叁皇子便是民心所向,朝野上下没有人不会对他心服口服,即使是太子母家楼家也无法说什么。总之众说纷纭。
然而李知意明白,皇上从始至终属意六皇子云晏,并不是真的要扶叁皇子。交年节那一日,她也清楚地听到叁皇子所言,他是看透了景昌帝的,德正殿一闹,想必也是因为知道景昌帝真正的目的,所以才不愿去北垣吧?
皇上终于要亲自将辛苦维系多年的政局平衡打破了吗?
总归……圣心难测。
阿兰说京城多了巡逻守卫,王叁儿特意来提醒她不要出门,李知意隐隐察觉,院子中的暗卫又多了一些,也不知是唐文绪的意思还是王叁儿的主张。李知意问过王叁儿,他仍旧是那几句话,像个闷葫芦一样,什么也问不出来,她也只得作罢。
雁西,也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传回来了。
枝头的雪开始消融时,京城中忽然就起了流言,说雁西这次的匪乱和邻近的子居国卫国军有关,又说宣武侯已经掌握了证据,就等皇上的虎符,便可调兵遣将,一举解决。
朝臣的奏章越来越多,堆积在德正殿的御案,旧的没来得及积灰,新的又迭上来,然而已经没有人处理,宫外抓耳挠腮揣摩圣心的大臣们并不知道,他们不断上书要见的景昌帝,已经在冰棺里躺了许久。
一个月前,太子已经‘奉命’接管了锦衣卫,宫里的一切依然有序地运转着。
太子很少被景昌帝交办差事,何况是锦衣卫这么重要的机构,他有心要讨好,所以这一个月里很勤恳认真,幻想着父皇能看到他的能力,放心地把江山交到他手里。
就快了吧……
云恒就要去北垣了,北垣那么乱的地方,叫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去,实在是一件太容易不过的事了。一个没有任何依仗的皇子,能同自己争了这么多年,已经是他的造化了,太子阴鸷地想。
有时候他也会怀疑,母后自从搬去玉销殿,总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楼家的线人,进出凤栖宫愈发肆无忌惮了,他们在筹谋着什么,有一日被他撞见了,他问母后,但她只说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叫他耐心一些。
耐心。耐心。耐心。
这是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他厌恶这种被安排的感觉。
小时候父皇总教育他,外戚权力不能过大,否则便会动摇社稷根本,若想坐稳皇位,稳固江山,第一要事便是清理皇权面前的障碍。太子深以为然,然而他的势力已在同唐文绪几次斗法中折了一半,没办法,他只能暂时屈从楼氏。
而楼氏的野心越来越大了,这架势是要将他当做手握空权的傀儡。
日后他荣登大宝,便要拿楼氏开刀,便是母后,也无法阻止。太子暗暗下着决心。
叁皇子动身去北垣这一天,太子有些心神不宁,他把锦衣卫的换防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直到入夜,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无法闲下来,四处转悠着,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德正殿。
德正殿灯火依然通明,每一日都要到很晚才熄灭,这是景昌帝批阅奏章时的作息。
父皇龙体不适竟还坚持着批阅奏章的习惯,暗处的太子神色复杂,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新上任不久的太监总管刘岳守在殿门外,见是太子,谄媚地迎上来:“殿下今日怎么过来了。”
“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御医看了几回了,也不见好,眼下是一点风都见不得,”刘岳眼神有些闪烁,但心里揣着别的事的太子并没注意。
“既如此……那便算了,你好生照顾着,父皇若是有什么……”他忽然瞥见一缕浓烟窜上天空,打断了未尽的话。
“那是什么?”
那个方向……是凤栖宫!
太子愣了一愣,刘岳尖锐的嗓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只是一会儿工夫,浓烟又多了几处,凤栖宫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传过来。
他忙要冲过去,跑了一会儿又折回来,掏出一块令牌交给刘岳:“去锦衣卫那儿调人手,千万给我守住德正殿。”他怕有人使调虎离山计。
凤栖宫的守卫向来很严,到底是谁,竟能在凤栖宫多处纵火。太子脑海中跳出一张脸。
云恒。
他要逼宫么。
呵,垂死挣扎。
凤栖宫一片混乱,喊人的,搬东西的,运水的,灭火的。
“殿下!”母后身边的大宫女跑过来。
太子见她毫发无伤,想来母后也安全,心放下一半:“母后现在何处?”
“皇后娘娘,她,她不肯出来。”
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像在耳边炸裂,太子禁不住怒吼着道:“你在说什么?母后呢!”
在场的人随着大宫女噗通地跪下去。
宫女瑟瑟发抖:“殿下,娘娘还在玉销殿中。”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太子气急败坏,将那宫女一脚踢翻在地,宫女哇地一声呕出血来,依旧规矩地重新跪好,不敢有丝毫悖逆。
着火的地方靠着玉销殿,那是一处杂物房,堆放着各种易燃的东西,一着,火势便很猛,根本扑不灭,很快连玉销殿也着了。她要进去找,却没有见到皇后娘娘,她大声喊着,被浓烟呛地直流泪,过了一会儿才见娘娘从密室中走出。
那处密室似乎放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每回娘娘进去,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出来时神色总很奇怪,说不出来悲喜,只是仿佛丢了魂。而这件事,只有她知道,她从不敢问,但是见娘娘又要往密室跑,终于忍不住拽住她。
“娘娘!快随奴婢出去,里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您的凤体重要!”
娘娘却不听她的,叫她滚出去,甚至以性命相要挟。
她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皇后娘娘大抵是疯了……一个宫人跑过来,太子认出来他是楼家的人,这阵子频繁替楼家带话,见到母后的次数比他还多。
“殿下息怒,眼下先将皇后娘娘救出来要紧!”
太子狠狠剜了他一眼,丢下乌泱泱跪着的一群便往玉销殿去。一面走,一面喃喃道:“母后怎么回事!成日待在玉销殿便罢了……命都不要,真是…疯了么……”
宫人面色微微一变,压低声音,急切地说:“殿下,千万不能让其他人进玉销殿。”
太子忽然停了下了。宫人也停下来。
太子盯着面前垂着头,卑躬屈膝的宫人,冷冷地笑了。
“你们在谋划什么?”
“玉销殿里,放了什么东西?”
否则母后怎么搬进去之后,门都不出,甚至命都要搭上,否则怎么旁人都要瞒着。
“殿下,眼下最要紧的是……”
太子打断他:“你们……将父皇软禁了?”他早该想到的,为何父皇总通过善水台发布谕旨,为何父皇称病之后再不召见大臣。
他早该知道的,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
宫人语调幽冷:“殿下只需知道,楼家和娘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闭嘴!”
宫人飞快迈着步子,跟上太子的步伐。
“殿下,若是被他人发现,楼家、皇后、就连殿下自己也难逃一劫。”
“殿下还是莫要意气用事。”
太子心里天人交战。
这一次过后,要么永远失去父皇的信任,放弃名正言顺,同楼家苟合。要么,万劫不复。
他只是一闪念,很快做了决定。
“既要救人,还不快些。”
太子看着熊熊燃烧的玉销殿,火红的光燎得人脸发疼,也燎去了他所有的犹豫。
今日过后,一切都将改变。
第54章 宫变(下)
“快些!”
随着一声震喝,数十个锦衣卫忽然涌了进来。
太子神色转瞬一变,见到带头的人,脸色霎时又青又白。
“张夏!你现在应当在德正殿!”他方才还在庆幸自己没有把锦衣卫带过来,而是把令牌给了刘岳,眼下便见张夏的小队出现在了这里,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花了眼。
“殿下,救人要紧。”张夏抱拳一礼,他说完,身后的锦衣卫纷纷行动起来,大部分去帮着灭火,几个功夫好的做着冲进玉销殿的准备。
“殿下,不是说……”楼家的线人带着人手回来,却见一群人高马大的锦衣卫在这儿,脸上闪过一抹紧张之色,生怕太子糊涂,在这个节骨眼上偏要唱同他们反调。
这顾虑并不是空穴来风,太子这般也不是一次两次。他总分不清形势,对楼家的安排向来排斥,常自作主张做些蠢事。家主渐渐失去了耐性,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全然没将太子考虑在内了,从软禁到皇上驾崩都瞒着他。
或许就连堂堂太子殿下自己都不知道,他之于楼家,便只剩下一个粉饰野心的作用罢了。
太子当然不知道楼家的线人在想些什么,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事情败露的下场,不曾想他刚上了‘贼船’,还没收得渔利,自己就要搭了进去。
“张夏!你敢抗命?!”
张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太子殿下,卑职奉命行事。”
“你在说什么浑话?”他分明把令牌给了刘岳,只有他的令牌才能调动锦衣卫,这张夏奉的哪门子命。
张夏亮出手中的赤金令牌,一个御字赫然在目,显然不是太子手里那一块,而是皇上的。皇上对锦衣卫本就有最高的统领权力,而这一块令牌,可以统领京畿之地所有禁军,何况小小的锦衣卫。
“你……这!这怎么可能!”太子瞠目结舌,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夏从自己面前走过去。
难道真是云恒?父皇竟信他如斯?早就把这么重要的令牌交给他!
太子揪着宫人的领子,极力压着自己的声音,连牙槽也咬的嘎吱作响:“父皇不是被你们软禁了吗,这令牌从哪来的?!”
宫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诘问,眼里划过狠色:“殿下,这里的人不能留了。”
末了,他补了一句:“包括皇后娘娘。”
皇后宁愿守着冰棺一具死尸也不要命,她疯了,一个疯掉的皇后,对楼家而言就失去了价值,没有价值的棋子,是不配活着的,甚至她还带来事情败露的麻烦,死不足惜。
“殿下好自为之”
太子松了手,被他话里隐含的深意惊得踉跄一步。
楼家能毫不留情地杀了母后,他们也随时能将他杀掉。
太子呆呆看着熊熊的火光,干涩的喉头艰难地上下滚了滚。
一夜之间,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来想去,把罪过怪到云恒身上。
一个贱种,却处处要同他争。
但是父皇还是选择了那个贱种。
他不甘。
外院又传来声响。
太监抖着嗓子禀报:“殿……殿下,又来人了,好像是一群锦衣卫。”
太子一个激灵,大袖一甩,大步走了出去。他走的很快,脑子里无数种暴虐的念头,被生生压了下来,堆积在胸膛,随时都能炸裂。
云恒啊云恒,真是使得好手段,我小看了你。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迎接他的会是云晏。
总是寡言少语的云晏立在人群中央,卓然的气质毫不掩饰,仿佛换了个芯子,而他身后一片锦衣卫,将脚下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皇兄。”云晏作了个揖,也不废话,手一挥,本该守在德正殿的刘岳从后边被拖了上来,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灰头土脸形容狼狈,显然是一路被拖过来的。刘岳冲着太子呜呜叫唤,天真地想让他救自己一命。
然而太子的目光从未从云晏身上离开一寸,他的目光冷极:“云恒派你来的?”
“皇兄说的什么话,叁皇兄已经出了京,正在去北垣的路上了。”云晏温和地答着,神色如常,好像两人之间并不存在剑拔弩张的气氛。
太子脑袋嗡嗡然,脑海中的线千丝万缕,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他忽然抓住一个光点,盯着云晏空荡荡的手问:“你哪来的令牌?”
“皇兄还不明白吗?还是楼家没有告诉你,臣弟自然是奉皇命。”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父皇明明!……”太子生生打住了。
“明明什么?”
云晏陡然正色,接着逼问:“明明被你们软禁了?还是被你们谋害了?”
整个凤栖宫前院瞬间安静下来。
太子惨白了一张脸,明明云晏仍然站在原地,他渐渐加重的语气却像一道无形的力量,逼得他一退再退,最后抵在廊柱上,退无可退。
他怎么知道的这一切的……
云恒那个贱种呢?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
为何父皇从来不对德妃母子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关爱,反而处处捧着云恒,惹得他心生嫉妒,处处同他作对。
他眼里只有云恒的错处与功绩,没有留意到,一个素来沉默温文的皇子,已经悄悄丰了羽翼。
他以为云恒才是藏得最深的,却想不到,自己同云恒数年的针锋相对倒是给别人缝了嫁衣。
原来他一直错认了敌人,还给别人平白做了垫脚石。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啊……”
怎么会是云晏呢?
“一定是哪里不对。”
云晏无暇欣赏太子神色变幻,沉声道:“太子涉嫌谋反,立即拿下,押入天牢,严加看管。”
夜深。
宫墙外的天边滚起一道闷雷。
偌大的寂静的皇宫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把残破的玉销殿一点余火浇灭,没有风,浓白的烟直直往上涌向天空,融进无边的黑夜里。
白日里依然富丽的宫殿烧得只剩梁架,地上躺着几具黑红的尸体。
密室轰然破开,水漫出来,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股寒意随之爬上脚面。
云晏抖了抖脚下的水,朝紧紧靠在一处帝后走过去。
“皇后娘娘。”
浑身湿透的女人被冻得浑身不由自主地发颤,依旧紧紧抱着怀中早就没有呼吸的帝王。
“母后”按规矩,他确实得叫她一声母后,只是他很少开这个口。他以为皇后同楼家人一样,可以为了权势不择手段。
但是……
楼皇后缓慢抬起头来,只瞥到一眼那松色衣角,又垂下头去。
“你不是仁儿。”仁儿不爱素色的衣裳。
云晏无声叹了一口气,只得叫人强行将二人分开。
楼皇后倒是没怎么挣扎,甚至一声不吭,垂着头,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直到几个锦衣卫搬动景昌帝全然解冻了的尸身:“六皇子。”
“太子……什么都不知道。”身为皇后,她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很失望,但是身为母亲,总想为孩子争一线生机。
……
“本宫什么都没告诉他。”
他并不想留太子的命,皇后从他的沉默中看得出来。
她笑自己天真,还是忍不住最后一搏:“留他一命,本宫将虎符的藏处告诉你。”
“宣武侯应当需要吧”
云晏深吸一口气:“成交。”
楼皇后靠近他,低声说出一个地点。
“娘娘不怕我食言吗。”
楼皇后笑了笑,显得轻松坦然:“食言与否……本宫管不了那许多了,我生他养他,如今做到这个份上已然尽力。”
话音刚落,便转身扑向一根漆黑尖利的柱子,自尽了。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不是死在天牢,就是死在楼家人手里,还不如自己了结。
云晏本可以拦下来,谋反大罪首犯足以凌迟,那样死的痛苦多了,但他没有动,算是一点私心,毕竟有赖于她,拖延了一点时间。而且,唐文绪在雁西那边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楼皇后是死是活,都不妨碍定楼家一个勾结谋反罪。
第二日,举国缟素,京城断了一切酒宴娱乐。
楼家连夜被抄了家,定的谋反罪,连诛叁族,斩立决,剩余女眷人丁流叁千里,目的地是最南边的烟瘴之地,叁代不得离开。
人们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流言并不全是流言,而是楼家真的胆大包天到勾结了子居国的叛军卫国军。哪一家改朝换代不是靠‘谋反’,但勾结外国是最不可饶恕的,合该生前死后都被世人唾弃,百姓义愤填膺,刑场外挤得水泄不通,都想亲眼看着楼家人人头落地,再狠狠唾骂上几口,才算舒心。
但是云晏知道,这远远不够。楼家的势力早就盘根错节,远远延伸到京城之外,甚至全国,就一把野草,茎叶斩断,根却还在。最重要的是还没斩干净,此次谋反中最大的主谋,楼家的家主逃了。
楼焕一逃,雁西战事便可能一触即发,谁也保不齐他会不会直接投奔子居国叛军。
云晏早有这个担忧,他草草继位,第一时间将圣旨和虎符一同送去了雁西。
纵然他百般祈祷,战事还是先于圣旨到达的时间被挑了起来。
大燕开国以来,雁西、东膏、京畿叁地驻军,就牢牢把控在皇帝手里,除了圣旨和虎符齐备,否则身为统军能紧急调动的人马便只有一点。
但是子居国的叛军有五万左右,好在子居国正处内乱,能分出的兵力不是很多。
这一切外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李知意却蒙在鼓里,孙先生说,她现在的身子,受不得任何惊吓和风险,所以老夫人瞒了下来,吩咐府上所有人,不能泄露半点。
第55章 识破
李知意病倒那阵子胃口差,老夫人和娘家送来的厨子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每天也不用颠勺,只能去和丫鬟老婆唠嗑,眼下她胃口渐渐恢复,两个早就闲的发毛的厨子根本不用老夫人吩咐,比赛似的使出浑身解数,一日叁餐,不,五餐,变着花样做菜。要不是孙先生说不能多吃,李知意可能得撑死。
因为身体好了一些,她又恢复了每日散步的习惯,然而她一出门……整个院子的丫鬟婆子都盯着她,蓉姑最是夸张,多走几步就要让她坐下休息。
李知意哭笑不得,她生了场病,又有了身孕,实在让她们紧张过头了。她想忙些什么打发时间也困难。病倒之前她还没完全接手府上的事务,之后更是全交回了二夫人手上,好说歹说,才让老夫人松了口,叫她盯着侯府进项管管帐,不至于太闲。
但账房怎么敢真让怀着孕的夫人操心,李知意还是总有闲下来的时候。倒不是出于管家的兴趣,她只是有些想念从前忙忙碌碌的感觉了,因为一忙起来她都能很快入睡。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缘故,她最近夜里睡得并不安稳,白日里倒没什么忧虑,养养鱼弄弄花,但躺在床上便总睡不着,想的乱七八糟的一堆。
得知新帝登基那一日,她写了一封信交给王叁儿,但是几日也没有回音。她是见识过唐文绪那些信鹰的效率的,怎会一直没有回信?
是不是他没有空闲?还是……还是他并不欢喜?
李知意心里笑自己真是太闲了,恁地想这许多,但她管不住自己飘远的思绪,又跌进情绪的网里。
她连连做梦,有时梦到唐文绪寒着一张脸,对她说自己并不喜欢孩子,叫她不要擅作主张,虽然潜意识里知道是做梦,但她依然气极了,不管不顾,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场景一转,又梦到他身上挨了好几刀,脸色苍白地躺在血泊里,那场景太过逼真,连他眼睛里的倒影都看的一清二楚,李知意被他心口迸射的鲜血吓醒了。
她摸了摸额头的一层冷汗。
还好只是梦。
“夫人,怎么了?”阿兰没睡,听到李知意的声音便冲进内间,见她拥被坐着,脸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像是刚从梦魇中醒过来。
李知意慢慢回了神:“我……”
阿兰给她倒了一杯水:“夫人是不是做了噩梦,阿兰还听到了侯爷的名字。”
李知意端着茶杯,要喝不喝的,神色有些不自在。
她方才……好像仗着是在梦中,喊唐文绪滚开来着……想到这儿她又生了气,谁叫他在梦里说那种话。
“阿兰,你说雁西为什么还没有回信?”
“啊?”阿兰想了想,才知道李知意说的是什么信。
阿兰发觉自家夫人这两天情绪确实不太对劲,莫不是,谁走漏了风声……“阿兰?”房里没有点灯,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的李知意并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阿兰的不对劲。
阿兰忙岔了话题:“夫人不急,明儿一早,阿兰马上去说那王叁儿,怎么办的事。”
阿兰这一插科打诨,李知意顿时发觉这样有些幼稚。若是真让阿兰去催,显得她多急促似的。
不过是一封信。
“不用了,想必是不愿他分心吧。”
虽这么安慰自己,但接下来的几日,李知意还是愈发察觉到了不对劲。
院子里往常总爱闲聊的丫鬟婆子安静了很多,手上即使没有什么活,也不会聚在一处。甚至整个侯府里都充斥着不寻常的安静气氛。虽说先帝刚刚驾崩全城禁娱,倒也不至于此。
她想起王叁儿提到雁西时的含糊其辞,那时她只当事关机要,加上王叁儿之前也是如此,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还有那个血淋淋的梦。虽说她没有再梦到过,但是每每脑海闪过那个画面,总会心有余悸,就连呼吸都艰涩起来。
她不能再因为这件事焦躁下去了。
李知意决定召王叁儿来问个清楚。
此时王叁儿正忙着磨剑。忽然有个同院子的侍卫来说,夫人有请。
他还没能抽身,一个响亮的女声忽然就响遍了小院。
“王叁儿!”
王叁儿抬头,见阿兰表情,便猜到了什么。
“夫人知道了?”
阿兰张了张嘴:“你怎么知道?”
“……”王叁儿瞥了她一眼,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阿兰咳了咳:“夫人没知道……”
“那你来做什么”
“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王叁儿又瞥她一眼,低头继续自己的事,示意她有话快说,阿兰气结,但是要事当前,还是先忍了下来。
“夫人起了疑心,虽然她没说,但是我感觉是这样在,这两天她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对了,前日,还问起信的事。”
王叁儿闻言,这才把剑一搁。
“你说夫人问起信的事?那你怎么不和我说。”
阿兰被他问住了:“这……夫人说算了……”
“……”
阿兰后知后觉:“你的意思是,夫人那时候就起疑了?”
王叁儿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那时候怎么不见这么聪明。”
“……”
阿兰憋了一路,终于憋出一句反驳的话:“你从前也不见这么牙尖嘴利。”以前半天没一句话,现在几句话就能噎她两回。
王叁儿皱眉,觉得这个词安到自己身上怎么听怎么诡异。
阿兰的注意力转的飞快:“你打算怎么说。”
“实话实说。”
“???”
“那你觉得我们这样能瞒多久。”全世界都知道雁西开了战,整个侯府的下人也不是戏子,能瞒到现在还亏得夫人注意力在养胎上,出门少。王叁儿现在觉得就不该瞒着夫人,奈何老夫人执意如此。
“唉……”
俩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到了李知意跟前,李知意还没开口问,俩人就齐刷刷跪了下来。
李知意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你们这是?”
并不知情的蓉姑才端着新出炉的糕点进门,见到二人并肩跪在吓了一跳:“呀?你们这是要凑成对儿,跟夫人求恩典呢?”
阿兰闹了个大红脸,她是没想到王叁儿会和她一样,她只是心中愧疚,想求夫人原谅,蓉姑这一插嘴,顿时她起身也不是,继续跪着又尴尬,‘我’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都起来吧,我知道你们瞒着我是老夫人的意思,我不怪任何人,叫王叁儿过来只是想知道真实情况。”
蓉姑放下糕点:“夫人,是哪个嘴上没门的敢搬弄是非。”
“没人乱说,只是我猜的。”自从上一回出了那事,院子的人几乎被唐文绪换掉了一半,即便是平时小心思比较多的也不留,所以现在她的院子里哪一个都是老老实实的,哪还有敢多嘴的。
“夫人……”蓉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无妨,说吧,可是雁西出了什么事?”李知意示意王叁儿,她不听到一个明确的真相,更难受。
王叁儿沉声:“夫人,雁西同子居国卫国军发生了战事,但是因为虎符圣旨未到,无法调动军队,侯爷同一只数百人的小队埋伏御敌,被困雁西与子居国交界的峡谷。”
李知意心里一咯噔,梦里种种场景纷至沓来,她无意识地捏紧了椅子扶手:“现在如何?”
王叁儿皱了皱眉,仍实话道:“眼下同雁西的联络已经断了几日。”若不是侯爷有令,他是要回雁西去的,不过既然留守侯府,他便会将夫人和侯府护好。
蓉姑一面给李知意按着额角舒缓她的情绪,一面宽慰道:“夫人 ,侯爷吉人自有天相,您现在不宜忧思。”
李知意扶着并不显孕的小腹,神色渐渐缓了下来:“我知道的”即便是遇到最坏的情况,她也要撑下去,甚至还要撑起侯府。老夫人年迈,她这个做晚辈的实在不该让老人家忧心这么多,她得打起精神才是。
王叁儿默了默:“夫人不用太过忧心,小人了解侯爷,他很少会以身犯险,埋伏一事,想必有他自己的考量。”王叁儿倒不是在安慰,这是同雁西失联后他的推测。
李知意想起上回唐文绪在万华楼受的伤,怎的她见到的都是他以身犯险的时候。
这人当真不会爱惜自己么。
第56章 围困
大燕和子居国的交界是一条很长的山谷,山谷两侧绵延的山脉是隔开雁西和子居国的天然屏障。山谷首尾呈喇叭状,中间狭长,两头宽缓。若是两国交战,占了山谷就占了先机,大燕同子居国多年以来一直以山谷中段为界,各守一端,井水不犯河水,不越雷池一步。即便是近几年来子居国内战频频,子居国的叛军——卫国军也没有越界,像这样突袭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雁西驻军缘起威震八方的陆家军,过了数十年,如今已经式微,但是在唐家两代人努力之下,也可以称一句大燕精锐之师。若是卫国军全力一战,对上四万雁西驻军胜算仍不太大,但是如今却大不相同,兴许是得了楼焕指点,卫国军的首领贺霆变得十分冒进,迅速集结了叁万人马,欲渡过交界山谷,攻入雁西。
贺霆打得一手好算盘,却不想在入谷时就受了锉。山谷中一处仅容四人通过的最狭处,打头阵的数千卫国军被暗处百人不到的雁西士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贺霆大骇,下令退回子居国境内修整。
卫国军营地中,主账边上一顶小一些的帐篷被士兵里叁层外叁层把守着。
曾经琼台玉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屈居一个破旧的帐篷里,点个灯都奢侈。不过楼焕根本不会在意,否则他也不会来到这儿。
软禁,是同卫国军交换的条件之一。
重甲在身的高大身影带着一身怒火跨进帐篷,本就不大的空间瞬间显得局促起来。
贺霆见楼焕一派闲适盘坐着喝茶,刚要发作,便听楼焕幽幽道:“你不应该退兵。”
贺霆的怒火嘭一下被点燃了:“你什么意思?叫我的士兵去送死吗?”
楼焕不疾不徐:“虎符,不会这么快到达雁西,现在宣武侯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他能调动的,至多八百人,你有叁万强兵壮马,怕他做什么?”楼焕觑了他一眼。
贺霆被问住了,他确实是害怕了,曾经那么强悍的陆家军,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他对于这支雁西驻军,有着天然的敬畏。无论之前在边界有过多少小动作,到底不同于这般真刀真枪地同雁西驻军开战,他并不十分有底气,更何况,这希望有一半是系在楼焕身上的。
老实说,贺霆对楼焕这个盟友并不信任。楼焕这个人始终叫他琢磨不透,这么冷血的一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属于人的感情。楼府上下两百多口人,他说抛下就抛下,据说其中还有一个他平时宠爱的儿子,听到行刑的消息,他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贺霆有时甚至会怀疑楼焕真正的目的,只有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他加派了许多看守的人,暗处也安排了高手,但即使是这样,他仍然会觉得不安,楼焕就像一只随时会咬人的毒蛇,把毒蛇放在身边,无论设下多少层防护,心里也还是会发毛。
就如同此刻站在楼焕对面,贺霆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设下什么别的陷阱。”
楼焕笑了笑。
贺霆脸色一黑:“楼焕,别忘了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楼焕知道贺霆只是在掩饰自己的畏缩,但他没有与之缠斗的心思,贺霆之于他,只是一个暂时的棋子。贺霆有兵马,运用得当,就能攻下整个雁西,届时,易守难攻的雁西就会成为他楼焕的大本营,事成之后,棋子自然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介意暂时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棋子。
“将军,前方就是狮子峰。”狮子峰之后,路会好走许多,也过了最好的埋伏路段。
贺霆眯起眼了望着不远处一柱独立的险峰,派了两个斥候前去探路。
这一路上的埋伏总是防不胜防,原本计划两天之内通过,硬生生被一日日拖长。
贺霆已经等不下去了。
调兵攻打雁西是十分冒险的决定。若是这两万人马折在他手上,那么另一边栾城的战事一吃紧,将失去后援和退路。栾城是子居的粮草重地,夺得栾城,子居国漫长的内战就直接能盖棺定论。
哪一边都不能丢。
斥候很快回来,报告了前方的情形。
按说宣武侯手头那八百人经过几次交锋应当已经所剩无几,贺霆听了斥候的消息仍有些疑神疑鬼,不过既然走到了这里,便没有后退的道理,贺霆嘱咐全军戒备后下令全速前进。
狮子峰险峻异常,得名狮子峰是由于峰顶有一块形似狮子的石头,不过积年累月,那石头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换了形状,早就看不出什么形状,不过边民们叫惯了,也没人在意名字的由来了。若是要设伏,那么狮子峰不算是最好的选择,因其上遮掩物少,一旦出手,很快就会被发现。
贺霆骑着高头大马,周围紧密团着一圈护卫,他们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随时准备拼杀和挡刀抗箭。
嗖嗖几声破空之声,叁羽利箭从各个方向射向队伍中央的贺霆。
其中一尾被护卫斩开,一尾扎在了另一个护卫身上,贺霆重剑一挥,自己挡掉了一支。
有人喊了一声,卫国军反应极快,纷纷握紧了手中的盾和箭准备自卫。
羽箭如雨滴一般,自上而下地洒向长长的队伍。
“将军,埋伏的人数少说有叁百!”贺霆身后一个眼光毒辣的老将道。
人数不对。
楼焕应当不会在这件事上骗他,那么只可能是宣武侯在作最后的挣扎了。
贺霆脸上并不显出慌乱,身边的护卫替他挡着箭,他则掏出一把重型弓箭,眯眼搜寻着目标。
根据楼焕所言,宣武侯已经几日不在军营中,那他应当是在这儿。
贺霆认为,唐文绪肯定怕雁西在自己手中失守,承担失职的罪状,所以一定会亲自上阵,他等了几天,直觉自己等到了。
贺霆箭无虚发地射下几个弓箭手之后,便瞄中了扮成普通士兵模样的高大身影。他不会看错,那张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傲气。
早些年,贺霆靠着一手力量惊人的好箭法爬上副将的位置,后来创立了卫国军,在战场上就是令子居国将领闻风丧胆的‘穿杨箭’,一把重型弓箭,加上特质的羽箭,百步之内能一箭将人钉在地上。
他将弓拉满,势头凌厉的一箭甚至破开了对面一支箭,依然精准扎穿了那人的肩胛骨。那人被强大的力道冲得仰面倒下,周遭一名士兵见状大惊,迅速将人拉到一块低矮的石头后面。
贺霆将弓箭扔给护卫,点了一支百来人的小队,准备绕到狮子峰后头。
“将军!”副将一脸的不赞成。
“好好守着,别让人跑了,老子这几日受够这鸟气了!”贺霆往地上唾了一口,扯了缰绳便走。其实他并不只是为了逞个痛快,更多是为了振振受挫的士气。若是能将唐文绪生擒了,不仅鼓舞人心,还能震慑雁西军。这几日,他的士兵被折腾的不轻,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贺霆才领着人绕到狮子峰背面的缓坡,轰隆隆几声巨响,狮子峰顶的巨石就滚了下来。飞溅的碎石和烟尘中,贺霆飞身一跃,从受惊的马儿身上跳下来,待得烟尘甫定,那些巨石已经将原本就不宽的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副将听见动静忙策马追上来,见贺霆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将军没事。”
那老将却道:“恐怕不是冲着将军来的。”
他凑近仔细查看了一会儿,又有些疑惑:“不过他们堵住这段路,不就是自断后路?”
贺霆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沉声道:“要多久才能疏通?”
“少则叁日。”老将给出了一个保守一些的回答。
“不行,后日,我便要看到成果。”他等不起。
“那将军,那些雁西军呢?”
贺霆闻言冷笑:“自寻死路?”
“那就成全他们。”
第57章 围剿
山谷中的夜晚异常寒冷。
卫国军往后退了十里,寻了个宽缓些的地带安营扎寨。白日经过一番隔空交锋的狮子峰山脚也点着几处营火,火光映出地上一片狼藉,乱七八糟的箭矢,还有一些干涸的血迹。
山脚的卫国军吵闹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显得狮子峰上异常沉默。
“李副将怎么样?”
被问到的人摇摇头,又补充道:“肩胛骨尽碎,要紧的是伤及心脉,怕是撑不过明日。”
“这样不行,不如你将我易容成侯爷。”
“哪那么简单,这狮子峰上光秃秃的,草药都没有几株,哪怕是有材料,也没有时间了。”
两人默了一阵。
“明日,贺霆应当要攻上来了。”
“怕他个甚,弓箭还剩些,用完了,就上刀枪,看老子不把贺霆狗头割下来当板凳使。”
“……”
“能拖一日是一日吧,就算拼上命也不能砸在我们手里。”
“说甚丧气话,咱们回去还要论功封赏的。”
黑暗中的狮子峰孤独地耸立着,山顶有一个显眼的浅坑,曾经矗立在此处的一块巨石如今躺在山脚,为守卫身后的雁西尽却最后一点力。
山顶和山脚的人都没敢合眼。天方破晓,山脚的卫国军就纷纷动了起来,他们已经将音量压到最低,还是被山顶放哨的雁西士兵听了个清楚。
巨石炸裂的声响中,混着乒乒乓乓的刀刃相接声,间或几声惨叫。
贺霆看着自己的士兵一茬接着一茬地往上扑,又看着一具具眼熟的尸体滚在脚边。
这样的战力显然不是普通士兵会有的,但是那又如何,再有能耐也不过百来人,顶不住一番接一番的车轮战,何况宣武侯也受了重伤,就是死撑也撑不了多久。
“传令下去,杀几个人头便几份赏,谁若是取了宣武侯的人头,赏千金!”
卫国军士兵听得贺霆命令,愈发振作了精神,饿虎扑食一般往山上冲,恨不得飞上山将唐文绪人头割了好换富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卫国军的伤亡不见少,但山顶的尸体也渐渐多了起来,血腥味渐渐浓重,甚至叫喊声都没有了,只剩刀剑入肉的沉闷声响,双方都在用命拼杀。
又一个夜晚降临,死寂的狮子峰上飘荡着的腥臭气味久久不散,引来无数飞禽走兽。当空那一弯清冷明月,洒下的皎皎月光如同照进修罗地狱,地上横七竖八的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有的丢了脑袋,有的被剖了腹,给饥饿的野兽提供了一场盛宴。
“李副将还活着?”明亮的月光照得开口那人面容有几分可怖,脸上胡子拉碴,是飞溅的干涸血痕,身上更不必说,不过大家在尸体堆中呆的久了,嗅觉已然麻木,也就不觉得难闻了。
“还活着,用了孙先生给侯爷准备的药,血止住了,但是人还没醒。”回话的那个脸倒是干净,但身上的血迹并不比旁人少。
“嗬!这小子倒是舒服,还没开始打就睡过去了,醒来大红花一戴,同咱一道等赏。”
“……你怎的就知道封赏。”
“嘿嘿!俺就一俗人,不想着这个,哪还撑得下去,早和李副将躺一块儿去了。”
“唉……也罢。”
他们手里的武器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刀剑都开始卷刃,若是明日卫国军再行车轮战,他们就只剩肉搏。
大伙连着两夜未合眼,生怕卫国军夜里有什么动静。
翌日清晨,天色有些阴,狮子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车轮战,只是这一回没过一个时辰,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双方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坏了,我就说那块石头不经敲。”居然这么快就被卫国军搞定了。
山脚传来一个声音,内容大约是速战速决云云,当然不忘重申了一遍唐文绪的人头有多值钱。话音未落,一支羽箭便擦着他耳际飞过,将他尾音都吓得抖了叁抖。
“娘的。”蓄着大胡子的大汉唾了一口,扔了弓箭,抄起大弯刀接着砍人。那柄精制的刀上淬着寒光,每杀一个人,就有新鲜的血液顺着刀尖往下滑落,刀把上缠了几圈布条,否则便会滑得拿不住。
这次的车轮战持续到将近中午。
大汉以刀拄着地,已经精疲力竭,纵然手中一把好刀再砍几百个头也不会卷刃,但他的精力到底有尽头。
山脚传来骚动。
想必是那些碎石已经移开了。
余光扫到一个正举着刀接近李副将的卫国军士兵,大汉飞身扑上去,靠着一双健壮的臂膀锁住那士兵喉咙。
片刻后,他松了手里的尸体。
第四十叁个。
他要杀不动了。
“咳……”
“庞兄?这是哪里……”
庞拓愣了一瞬,苦笑:“你小子……醒的真不是时候。”
李图艰难地眨了眨眼,见庞拓血池里滚过似的凄惨形容,大约搞清了状况:“我昏睡了多久,侯爷来了吗?”
庞拓摇了摇头。
李图待要说些什么,二人忽闻山脚传来阵阵拼杀声响。
二人大眼瞪小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两军短兵相接的声音充斥着狭窄的山谷,卫国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有的甚至还没搞懂什么情况,听到贺霆的指挥,才一边疲于应付,一边艰难地后退着,一时间混乱不堪,光是踩踏就死了好些个。
贺霆挤在人群中,嘶声力竭地要稳住队伍秩序。就在两刻钟之前,士兵来告诉他,路障已经清除,他才要去看看,刚到半路,一个副将连滚带爬跑过来告诉他雁西军打来了。那一瞬间,他脑袋嗡一声停止了思考。
此时此刻贺霆反倒十分清醒,他头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尽可能保住更多的士兵。他们的位置是个视觉死角,要想看清楚雁西军具体人数,只能登上狮子峰,然而李图等人不可能给他机会,每一个爬上狮子峰的都有去无回。只有一具又一具被割断了喉咙的尸首滚下山崖。
然而贺霆无法后退,这么长的队伍要突然掉头,就是在给雁西军行方便,他思索再叁,决定牺牲前边的人,给后边的人缓冲时间。
这压倒性的混乱一战持续到傍晚,狮子峰山脚已经被血染成红色,狭窄的道路上横尸遍野,人几乎无从下脚。几只鹰隼在天空中盘旋着,乌鸦黑压压落在稀疏的枝头,凄厉诡谲的叫声直渗到人心头去。
剩下的两万多卫国军狼狈又迅速地后撤着,身后的雁西军不紧不慢跟着,贺霆只觉得万分不对劲。
“将军!”
见到如丧考妣的斥候,贺霆的脸上甚至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他扯住缰绳,马儿兜了一个圈,在斥候身边停下。
斥候喘了一口气,才接上话:“将军,杀来了!窦盈!”
斥候说的不连贯,甚至只是一个名字,贺霆立时猜到了首尾。
窦盈,此刻应当是在卫都守卫子居国王城的,他那两万精锐,是子居国国君几代心血,也是他贺霆夺取栾城、进军卫都的绊脚石。
贺霆猛然抽剑,将斥候削了脑袋,让惊魂未定的表情定格在斥候的脸上。
贺霆杀人没给理由,身侧的老将也没有开口劝阻,待他开始擦剑,才道:“将军,窦盈不知发什么疯,扔下卫都跑来这里,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贺霆眼里逼出血色:“杀。”
在这样不利的地形中,雁西军和窦盈率领的子居国军队夹击下,贺霆的两万大军就如同瓮中之鳖,轻易便瓦解崩溃了。
待见到关在铁笼里、不知是死是活的楼焕,而出现在窦盈身侧的唐文绪毫发无伤,贺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只是没有想到,唐文绪竟然剑走偏锋,哄得子居国那老国君派出了窦盈。
“唐文绪!你有种同我单挑!”
唐文绪睬也不睬怒目而视的贺霆一眼,反而让人夺了贺霆那副常用的弓箭。
贺霆见状开始挣扎,但是怎么可能挣得脱好几个又高又壮的士兵的钳制。
唐文绪牙槽一咬,将弓拉到最满,瞄准心脏的位置,凌厉的一箭射出,将贺霆狠狠贯在地上。贺霆吐出一口血,张合着嘴,发不出声音,片刻后,头一垂才没了呼吸。
“唐兄好箭法”窦盈拊掌道。
唐文绪将弓箭随手一扔,又擦了擦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至于栾城的两万卫国军,窦兄还请转告子居国君,唐某不会食言。”
窦盈脸上有些尴尬之色:“唐兄,实不相瞒,君上改了主意,只需借用雁西一万五千人马援助栾城即可。”
“唐兄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督战。”
“那倒不必,子居国以诚待我大燕,危难之时襄助,大燕自当投桃报李,何况,卫国军同逆贼楼焕勾结,大燕迟早也会出兵铲除。”唐文绪大致了解子居国这位老国君的性子,有些软弱,还有些瞻前顾后和多疑,他早料到他不会随意让雁西军入境,这不,打了个借兵的名堂。唐文绪倒不怕老国君使些什么阴谋,有窦盈这位年轻的继承人控制着,是不会让两国交恶的。
窦盈朗声大笑:“如此甚好!待到叛军除净,天地清朗,两国修好岂不美哉。”
“静候佳音。”
唐文绪对这位未来的子居国国君还是看好的,说服老国君有他一分功劳。而且能在非常之时顶着巨大的压力亲自出兵,自然是很有远谋的。下次再见,想必窦盈已经荣登大宝。
第58章 归来
雁西军联合子居国大败卫国军以及逆贼楼焕被擒的消息传回京城,给蒙上一层灰白的京城带来了一丝欢腾。
唐文绪匆匆吩咐了雁西诸项事宜,便将楼焕押解回京。景辉帝会同叁法司长官亲自审理,牵涉几十名楼氏残党,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朝廷也重新洗牌,一个月后,在京城百姓的见证下,楼焕及其残党被当众处以斩刑,这又是后话了。
天才蒙蒙亮,侯府偏门的门房打着呵欠去开门。天还有点冷,他守的偏门这会儿也压根没有丫鬟小厮出入,本还以为能多打会盹,结果一大早就被敲门声惊醒了。
“谁……”门房眼睛都没睁全,才瞄了来人一眼,正揉着眼睛的手又狠狠搓了几下:“侯……侯爷?”也没说侯爷回来呀,而且侯爷怎么身边一个人都没带。门房在心里嘀咕,连忙给唐文绪让开。
“小人眼拙,侯爷恕罪。”
唐文绪风尘仆仆的一身,押送楼焕回来的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麻烦,眼下已经把他关进京城一处安全所在,才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他一会儿还要进宫复命,只是偷了个空档回家看看,便没走正门,挑了个离大房最近人最少的偏门,免得惊扰旁人。
见到院子外埋了很多暗卫,唐文绪稍稍放了心。
“侯爷”唐文绪靠近侯府,王叁儿就收到了暗卫的报告,眼下在见到唐文绪并不讶异。
“这段时间侯府有什么异常。”
“几个鼠辈,很快解决了。”
唐文绪颔首,又问:“夫人怎样?”
王叁儿疑惑道:“夫人给雁西去信,侯爷没有收到吗?”同雁西失联后,谨慎起见,他并没有直接将信发出去,直到雁西传来消息,确认安全后才送去的。
唐文绪皱起眉:“怎么了?”
王叁儿连忙道:“侯爷放心,夫人没事。”
说话的空档,两人进了院子,早起的几个下人见到唐文绪都惊得张大了嘴,差点连行礼也忘了。唐文绪顾不上这些,他径直往卧房去,只是还没到门口,就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阿兰拦住了。
阿兰行了个礼,压低了声音:“侯爷,夫人还在休息。”
唐文绪这才发觉,自他进来满院子的下人都没怎么出声,静得出奇。
他记得李知意每天醒来的时间很固定,这个点应当起了。
和阿兰走到一边,唐文绪才开口问:“怎么回事?”王叁儿刚才还说人没事。
“侯爷勿怪,夫人最近睡得不怎么好,一点动静就能醒。”
阿兰话音才落,房内传出一道略带沙哑睡意的声音:“阿兰”
还是吵醒了……
阿兰懊恼地叹了一口气,为了让自家夫人睡个好觉,她头发都愁掉好多。
“孙先生呢?”
阿兰见唐文绪严肃着一张脸,小心道:“孙先生……会定时请脉,昨日刚请过脉了,然后好像是出去喝酒去了。”
唐文绪脸色沉了沉,他并不怀疑孙先生的医术,只是疑心李知意落下什么后遗症,心里对楼家的憎恶又多了几分,甚至开始后悔回来的路上没有多折腾折腾他。
没听到阿兰的回应,房内又传出李知意的声音:“阿兰?”“我想吃梅花羹了。”
一大早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也不是李知意平日的习惯。唐文绪眉间的川纹更深了几分。
“来了!”阿兰应了一声。
“你去做羹吧。”打发了阿兰,唐文绪才推了门进去。弗一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叁月了,外头已不是很冷,但屋里的地龙还是烧的很旺。
隔着一道帘子,见李知意双手扶着额头坐在床上,虽然有些朦胧,但是可以看出人并不消瘦,甚至有几分……圆润?
他掀起帘子,尽量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握住她一只柔软的臂:“哪里不舒服?”
“我头疼……”李知意这段时间惯常依赖阿兰,私下说话自没什么顾忌,加上刚睡醒,声音便软得好似在撒娇。
唐文绪哪里见过她这番娇憨模样,心里霎时软了一片,将人搂进怀里,声音都不自觉放轻几分:“头疼就再睡会儿。”
“???”
后知后觉的李知意抬起头,那点粘稠的睡意立马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眨了眨眼,好似在确认眼前是不是幻象。
“侯爷?”
“嗯”他哼了一声作为应答,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和喟叹。
“侯爷怎么回来了,听说楼焕被擒了,事情可还顺利?侯爷有没有受伤?”
唐文绪难得听她一连这么多问题,一件件答她:“才押送楼焕回京受审,雁西一切事好,本侯无碍。”他将下巴抵在她肩头,贪心地盯着她玉润的侧脸:“夫人还有什么想问?”
李知意被脖子上的呼吸弄得有些赧,想要起身,又被揽了回去。
唐文绪紧了紧手臂,嘀咕:“怎么好像胖了点?”
李知意本来因睡不足而头疼,正有些起床气,闻言哼笑了一声:“侯爷这就嫌胖了,日后可怎么办。”
唐文绪笑道:“嘴好利。”
李知意给他噎了一噎,干脆不说话了。
唐文绪本见她侧过头去,嘴角绷紧,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生气了?”
“……”本也没什么,给他一说破,霎时没了台阶,李知意更不想说话了。
“夫人,梅花羹好了,加了蜂蜜。”因为李知意最近爱吃甜,所以厨房什么糕点材料都是齐备的,很快阿兰就弄好了。
唐文绪见那碗飘着厚厚一层蜂蜜的梅花羹,顿时觉得嗓子里都在发齁:“怎么大早上吃的这么甜。”
李知意刚在阿兰伺候下洗漱完,慢悠悠走到桌前,闻言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自是要多吃些,吃成个圆球才好。”
唐文绪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她连连呛他,他却觉得心里的欢喜涨得发慌,无处发泄,只想将人拉到怀里揉搓一番,紧紧拥在怀里才算舒坦。唐文绪不是个喜欢隐忍的主儿,所以他这么想,便要这么做。
他才要起身,对面的李知意舀起一勺羹准备往嘴里送,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快拿开。”她捂住口唇,将勺子一放,往后仰了仰,好似羹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夫人,这羹不合胃口吗?”阿兰疑惑,她平时用的一模一样的做法用量,除了蜂蜜的量不同,应当没什么区别才是,而且夫人最近明明很爱吃的。
唐文绪也走过去,拿起梅花羹嗅了嗅,是一碗有点甜过头的梅花羹,并没嗅出什么异常。
那甜腻的味道随着他的动作又散开,熟悉的恶心感在胃里汹涌,李知意再也忍不住,冲进里间的屏风后干呕起来。她胃里没什么东西,除了苦涩的胃酸,什么都没吐出来。
唐文绪忙跟过去,才到屏风外,便听里头的人儿呕到带了一点哭腔:“别进来”说完又是一阵干呕。
唐文绪哪会听她的,跪坐在李知意身侧,替她顺着背。
李知意没力气管他,横竖都是这幅样子,看到就看到吧。
她浑身失了力气,往旁一倒。
唐文绪接过她软倒的身子,一番折腾下来,她眼泪都流了几道,脸儿和鼻头通红,好似被谁欺负的凄惨。他摸了摸怀中,没摸到帕子手巾之类的物事,便拿袖子抿去她的泪痕,又擦了擦她的唇角。
唐文绪疑惑:“怎么会这样?孙先生没有开药吗?”
李知意一时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茫然地回了一句:“害喜怎么医?”
唐文绪的表情从疑惑到怔然。
默了好一会儿,才抱着她起身,放到床上。
“……”
李知意的心一坠再坠。他不喜欢?还是没准备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害怕失望,但还是下决心亲口问问。
“侯爷不欢喜吗?”她抚着肚子,一副保护的姿态。
唐文绪才发觉自己的沉默似乎会令李知意受伤,其实他不知怎么回答,他只是思绪很乱,从未设想过有孩子的将来是怎样,毕竟父母这个词都已经很模糊了。
他也没想过他们的孩子来的这么快,简直是猝不及防,好像凭空跳出来似的,他想象不出那个画面,几个月后会有个流着他和李知意的血的,一个娇嫩的小东西,哇哇哭着占据他的世界,就如同这个孩子的母亲一般。
但他不愿见她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好像要把用个壳子把自己保护起来,并把他排除在外。
唐文绪急于解释,以至于话说的有些颠倒:“喜欢你,也喜欢孩子,只是我……只是没准备……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的太多,好像言语都失去了力量,干脆用满怀的拥抱代替回答。
等到思潮平静,他在她耳际重新说了一遍:“喜欢,喜欢你,也喜欢你的一切。”
第59章 温存
李知意只是想知道唐文绪高不高兴这个孩子的到来,怎么最后给他弄得好似…表白……她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他。虽说上次那情不自禁的一吻默然消弭了一些隔阂,也无形拉近了一些距离,但自那之后,她病倒,而他有命在身回了雁西,也没空去厘清这丝丝缕缕的情。
但这一阵子对他的担忧却是真,信任是真,李知意有时会想,他们这样已经很好。
谁知他一回来就猝不及防表了情。
一张如玉俏脸上热气升腾,知意忽然觉得这地龙烧的确实热了些,而她身后的怀抱更热,宽阔坚韧的胸膛熨帖着整个后背,她想起身,孕中的身子却有些犯懒。
罢了。
两人安静了片刻,李知意似是不大习惯,想开口,颈窝洒下几片温热呼吸,随后唐文绪的声音清晰传来:“喜欢夫人腹中孩儿,是因为本侯心悦夫人。”
“夫人呢?”
唐文绪不爱诸事试探,上一回借着酒意,还未有什么表示,竟将人吓走了。那时候,他虽面上端着不虞,心里却在悔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紧,然而同时又唾弃自己这般优柔不决好似妇人。后来诸事缠身,两人才走近一步又是几月分离,所以他一回到京城,连进宫都拖了一拖,先回了府。
从没有哪个时候,回府这两个字眼如此令他期待。也从没有哪个时候,对一个回复如此期待。
李知意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却,又卷土重来,手臂才动了动,腰间手臂便箍紧了几分,然而下一刻仿佛顾忌什么,又松了一些,只是仍叫她轻易挣不得。
感到脸上一道灼灼目光,似乎没个准信不罢休。
喜欢……么?
李知意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心性较一些同龄女子成熟,但感情一事毫无阅历,平日大门不出,能参照的对象少之又少。她爹娘是出名的伉俪情深,她爹表面冷然,与娘亲却十几年如一日恩爱,情意都化在眼底,情深不移天生一对。若拿这作对比,她和唐文绪之间倒十分生疏磕巴。颜绮香和陆二郎倒是蜜里调油,不过二人婚前已情愫暗许,陆二郎对颜绮香是一见钟情,自然是无法比较的。
唐文绪看到她的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疑惑,心思好似反复转了好几转,仿佛最后也没个定数。
他稍直起上半身,轻声问:“在想什么?”
李知意思绪方回笼,有些没听清,抬首想问,下巴便被大掌托住,一个炽热的吻落在唇上,轻得像根羽毛划过。心上划过细微的涟漪,好像有只小船儿摇摇晃晃,勾着深处埋藏的东西破土而出。
察觉唐文绪要更进一步,李知意手忙脚乱推开渐渐贴紧的胸膛。
唐文绪脸色有点不好看,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
李知意察觉他眸光渐黯,急道:“不是,方才…还未漱口……”她急着解释,语序混乱,到底是叫唐文绪听明白了。
那双眼睛重染笑意,她才惊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容易惹人遐想的话。
“那夫人先洗漱,再……”
李知意给他含着笑的眸子盯得羞恼至极:“妾身不是那个意思。”
唐文绪眉头一动:“为夫是说,夫人还未用早膳,漱了口再用膳,夫人想哪儿去了。”
李知意顿时口拙,好像怎么说也不对,轻松脱离男人的怀抱,叫了人进来伺候。
阿兰知道李知意现在又不爱吃甜了,于是准备了好几样开胃小菜和白粥,并一些清淡的糕点。李知意重新漱了口,和唐文绪坐下用早膳。
唐文绪见对面的人儿拿着调羹有一口没一口,虽然敛着眸看不到眼睛,但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身子被一片阴影拢住,李知意螓首一抬,下人不知什么时候又退了出去,唐文绪站在她身侧,目光里含着浓烈却不灼人的情愫。
“吃饱了吗?”他哑声问。
李知意无意识点着头。
同在当日在李府一样,水到渠成的一个吻,但那个吻安抚意味居多,如今这个温柔又炽吻到底包含两人几分无法自禁,恐怕只有那剧烈心跳才能回答。
孕后更显柔美的女人被放在松软的矮塌上,男人顾忌胎儿,只是跪坐塌边,上半个身子将女人罩得严严实实,窥不得一点春景,只见胸脯起伏,但闻水声啧啧。
唐文绪一手撑着榻边,一手托着她的脑袋,贪婪地一再进攻索取,搜刮香津,逗弄得那条小舌应接不暇,虽不带一丝情欲,猛烈直白的进攻也足够将女人吻得晕晕乎乎,骨肉酥麻。
他肖想了好几个月了,如今怎么吃也吃不够,察觉身下的人儿有些喘不上气,便好心退开一步,只含着鲜嫩的唇瓣细细研磨,待她呼吸一稳,便又攻进去,如是反复,好似要厮磨到地老天荒一般。
直到腰上传来一点痛,唐文绪才将将刹车。
“夫人学会换气了吗?”他很正经地问着,但唇上水光红润,似妖似邪,平白叫她心跳漏掉几拍。
李知意不敢开口,怕自己一开口就是一声娇喘,于是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那为夫再亲口教教你。”
“唔…”拒绝的话没机会出口,被淹没在交缠的唇齿间。
不知过了多久,李知意浑身无力,香腮湿红,眼里水光潋滟,一看便知被疼爱过一番。
“夫人还没回答我。”
李知意立时领会知道了唐文绪话中的意思。
他两手撑在她身侧,紧紧盯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一副不容回避的架势。
李知意好像有些了解唐文绪了。他想得到什么,便摆在明面上来,兜转几圈,慢慢布局,在你要以为他已经抛在脑后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掉进了陷阱中,挣扎都是徒劳。如同现在的她。
叹了一口气,她抬手,抚着他眼下青黛色,眼里有些心疼。
唐文绪按住脸上的柔夷。
“妾身,自然心悦侯爷。”
唐文绪嘴边骤然绽开笑意,李知意被他迷得眼一花,高大的身子又俯了下来。
“叫夫君。”
李知意不知道自己叫了几声夫君,也记不清她在唐文绪一双灵巧的手上登上了几回极乐,最后她浑身瘫软,一双柔嫩的手被男人的大掌带着抚弄完自己,顾不上羞耻,又被按在了男人久未纾解的那话上。
满室旖旎……
第60章 算计
李知意看着自己一双白嫩的手上一团浓稠黏腻,掌心已经被磨得泛红,那东西又硬又烫的奇怪触感,以及在手中穿梭的感觉,好像还在手上,挥之不去似的。
这感觉,太……奇怪了。她觉得这手也不像自己的手了,倘若闭眼不去看,那画面却钉在了脑海似的,无限循环,羞耻极了。她居然被他的可怜样骗到,信了他憋了几个月,也信了他不纾解接浑身难受的鬼话。
身边的始作俑者带着餍足笑了一声,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帕子,捞过她的手腕,慢悠悠替她擦起手来。
李知意定睛一看。
这是她的帕子……
她还挺喜欢的……绣了两天的。
李知意嘴角绷了绷:“这帕子好像……”
“嗯,在你上衣里翻出来的。”
而她的上衣早就被扒得乱七八糟,淹没在同样乱七八糟的床上,只剩一件小衣和肚兜。
李知意一只手拢了拢衣襟:“侯爷自己没有帕子么?”
唐文绪咬了一下面前莹润的耳垂:“好心帮你擦手,还这么多讲究。”
李知意反驳:“但这些都是你的……”
“嗯?我的什么?”
李知意小声憋出两个字。
唐文绪逗她上瘾:“怎么是秽物。”他支着脑袋侧躺在她身侧,衣襟微敞,露出小片精壮的胸膛,上头几道惹人遐想的浅浅红痕,风流至极。
手抚上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然这孩子怎么来的?”算算日子,应当是他‘溜回’侯府偷香窃玉那回,还用上了一枚玉势,将他的精水堵得一滴不漏。依她的性子,想必那枚玉势已经不知扔到哪个角落了。
“侯爷不是还要进宫面圣?别误了时辰。”
“怎么不叫夫君了?”
“方才夫人叫的可很是悦耳。”尤其是她微颤着声线攀上高潮前,受他诱哄下意识声声唤他,弄得他差点没忍住。
李知意感受到后腰处正在重振旗鼓的某物,登时一个激灵,她腿可还软着,今日若不是她肚子里有个小的,怕是一整天都要被他拖着在床上厮混过去。
不李知意说的也对,确实到时间了。唐文绪也不闹她了,让人进来收拾,自己换了身衣服,又同李知意一起用了清淡的早膳,便进宫去了。
易了主的皇宫气象一新,宫变那晚付之一炬的玉销殿还没来得及重建,维持着断壁残垣的萧索模样,依稀有那场血腥斗争的痕迹。
唐文绪前往御书房的路上才到下朝时间,许多熟面孔已经不见了,多了几个生面孔,看服制官秩不高,职位倒是颇为玄妙。
朝官们见了唐文绪,场面更是微妙,有的冷眼观望,有的恭谨得不像话,有一两个老臣倒是‘独树一帜’,两叁句话,话里话外都有敲打之意,唐文绪懒得理会,这些迂腐的老家伙可不是真担忧他功高震主,只不过想显示自己的特殊地位罢了,他最是看不上。
“侯爷。”
随意应付完接二连叁的官员,唐文绪又迎面遇上了自己的老丈人。
见到岳丈,唐文绪可不好随便应付,正经回了个礼:“岳父大人。”上一回陪着李知意回李府,被岳父好一顿骂,唐文绪头一回直面到学富五车兼之雄才善辩的尚书岳父骂起人来有多毒,还不敢回嘴,只能乖乖挨训,此时见到岳父那张冷脸,他心里还有点阴影。
李长临开门见山:“侯夫人身体可还好?”
唐文绪从善如流,颇为谦恭:“小婿今晨提前回府看了,夫人和腹中孩儿都好。”
李长临脸色好了一点:“等到时机合适,不妨让内人带着夫人去城郊的温泉庄子小住几日,这段时间,夫人提心吊胆,是时候松泛一下,如此对胎儿也有利。”李长临不是嘴碎的人,但是妻子实在想女儿,他自己也心疼闺女,知道唐文绪今日进宫面圣,就特意落下一步堵人。
“那是自然,过段时间形势安稳些,小婿和皇上讨个空闲,便陪夫人去一趟。”不过即使形势再稳定,他也不敢保证没有任何来自楼氏余孽的风险,即便真没有了,他也不放心把李知意的安全全然交给护卫。心思电转间做了决定,或许自己跟着一起才能安心一些。
李长临面色有点古怪:“侯爷多虑了,李家的温泉庄子自然安全。”可不像在侯府,眼皮底下都能出事。这句李长临没出口,毕竟这会儿子是在宫里。
于私,他对唐文绪自然还存着不满,但也不想就此事多作纠缠,作为尚书他如今已拿他没什么办法,但是作为岳丈,他办法可多。
李长临话头一转:“今日早朝那几位老臣所说的,侯爷打算怎么应对。”朝堂上发生的事,宣武侯定然是第一时间知道的。语闭,李长临心里升起一丝怪异,他同唐文绪打交道几年,向来是唐文绪在明,他在暗。一步步接近先帝的目标,唐文绪的存在也渐渐耀眼到令整个朝堂忌惮。今日朝堂上的弹劾,除了两位新进的大臣,竟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尽管击退敌军是功劳一件,但是唐文绪的法子和路数都太超常了。那些弹劾的内容,看似含蓄绵里藏针,任谁也指不出一丝错漏。
功高震主,加上唐文绪这些年有意无意的张扬,是个很好的靶子。
或许,这些也在先帝的算计之中吗?
李长临心底窜出一股寒意。
唐文绪闻言,恢复几分往日玩世不恭的笑模样:“自然不会叫他们这么容易如了意。”
这个回答在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李长临对唐文绪的决定倒也不多评价,只道:“要做新帝立威第一刀,侯爷可想好了。”他观景辉帝,看似性子比先帝多了几分柔和,实际手段却比先帝强硬很多。也正是那些大臣不了解景辉帝,被这表象迷惑,景辉帝这第一步棋才走的这么利落。
蛰伏的豹子骤然出击,快到猎物都没反应过来。
景辉帝这一手到底是好是坏,还不好下结论。但唐文绪是旋涡的中心,这是毋庸置疑的。对他来说,没有硝烟的战役现在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