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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献计
沈令宜这个生辰过得没趣极了。
师姐姐没来,孟开平没来,黄小都尉没来,就连……
就连那个人嫌狗憎的家伙都没来。
沈令宜憋了一肚子火气,好容易憋到七月十七,还没等她发作,孟开平却先来找她问罪了。
“师杭送你的东西呢?拿出来。”孟开平黑着脸道。
“不给。”沈令宜立刻回绝道:“那是师姐姐送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开平嗤笑一声:“和我没关系?她人都是我的了,你说有没有关系?”
沈令宜觉得他这幅模样简直欠得要死:“你脸皮可真厚,难怪师姐姐不喜欢你。”
就这么一句话,轻而易举便扎中了孟开平的心。他当即恼羞成怒,威胁道:“齐闻道送你的礼可在我这儿,你若不肯给我,我也不必给你。”
沈令宜才不受他威胁,也冷笑一声回道:“你以为本小姐稀罕?就他那个穷酸样,能送什么好东西给我?连个生辰礼都得托人代送,真好笑。麻烦你替我捎句话,往后都不必再送了,免得教大家为难。”
孟开平被噎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丫头这般牙尖嘴利,士别叁日当刮目相看啊。
“他也不是故意不送的。”孟开平咳了一声,巴巴解释道:“这不是黄珏要回应天复命,他急着送一送他嘛……”
“我竟不知他俩何时如此要好了。”沈令宜幽幽道:“他许是半刻都离不得双玉哥哥,只可惜人家又没旁的姐姐妹妹了,不能同他结亲,倒不如他俩凑活着过得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孟开平扶着脑袋,真是拿她没办法了:“行行行,你只当我没来过。喏,东西我给沉小姐您放这儿了,煮也罢炖也罢,都与我无关。”
说着,他将手中覆着红绸的竹篮放在桌上,接着叮嘱道:“往后少去她那里,她喜静,你太吵了。”
闻言,沈令宜恨不得将那篮子砸他头上:“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罢!听闻你欠师姐姐好几样物件了,把你卖了也不值二两银子,做牛做马还债去罢!”
“你别不把我的话放心里。”孟开平不和她玩笑了,只肃声道:“马上要打仗了,你胡叔领兵去婺源,徽州城未必安稳,且老老实实陪你娘待在府里。”
* 交代完沈令宜,孟开平又去了露华阁。
昨晚闹过后,那女人同他别扭了一路,总不肯给个准话。
她说她要好好想想,孟开平暗道有屁可想的,她若敢说一个不字,他立马掐死她。
甫一迈进屋门,柴媪和小红都一脸见了鬼般的神情,战战兢兢忙不迭地退出去了。唯独师杭回头瞧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整理衣物。
“留两个人给你是当祖宗供着的?”孟开平倚在床柱边,没事找事道。
“我有手有脚,何必事事让她们伺候。”师杭垂着眼睫,平静回道。
“往后你莫要再送那丫头什么珍贵首饰。”孟开平又道:“城中易乱,你别被她带野了,想着出府去玩。”
“你若担心她,不如早早将她送出城,应天便是个好去处。”师杭神情自若道。
“应天?的确安稳。”闻言,孟开平轻哼一声:“军中会将所有家眷都关在一处,谁若败了叛逃了,便将家眷拉出去杀了,省时省力。”
师杭被惊住了,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他却不肯多说,转而道:“你考虑得怎么样?这都一路了,也该想好了罢。”
师杭早知他的来意,先是摇摇头,复又解释道:“再多给我几日罢,等你打完这场仗,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多大点儿事,至于这么磨磨唧唧的么,这女人该不会是想一拖到底罢?孟开平拧着眉,正欲责难她,却听少女柔声继续道:“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将军体谅,不必急于这叁五日功夫。”
一辈子……
不知为何,一听见这叁个字,孟开平的心境顷刻间晴朗起来,一切不快霎时烟消云散。
是啊,如果她答应自己,就要一辈子跟着他四方征战了。他自认是不会轻易丢了性命的,所以她想守寡再嫁也不大可能。
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胀满了他的胸口。孟开平突然想起老胡说自己当年成亲时,激动得把头磕在门边上,肿了小半月的糗事。
现下,他望着身侧的床柱子,竟也有种想抱着磕上去的冲动。
他望着眼前忙忙碌碌收拾屋子的少女,恍惚之间,已经想象出了许多年后的场景——他们都还年轻,她会陪着自己很久很久,久到儿孙满堂,天下太平。
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有那么一个人等着他归家,推门便是点燃的灯火与煮好的热茶。
只是这样略想一想,已教他飘飘然,险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女人若知道肯定会后悔万分,孟开平暗暗道,就算她先前说要考虑叁五年,恐怕他也愿意等一等。
师杭理好了手头的衣物,半晌不听男人答话,一抬头就望见他黝黑面庞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你……”男人张了张嘴,耳根竟可疑地红了,扭捏好半晌才道:“你觉得,咱们要不要办场酒席?”
骤闻此句,师杭差点惊坐在地。
办什么酒席?难不成他还想整个洞房花烛出来吗?
“我觉得,应当不必了。”师杭斟酌再叁,小心翼翼道:“教太多人知晓总归不好。”
孟开平依旧恍恍惚惚,自顾自道:“你的身份只有我最亲近的几人知晓,旁人若问起,你用那老太婆孙女的户籍便是。下头的人只会以为我纳个妾,谁闲得没事管你旁的……”
师杭直觉这人此刻有些诡异,难得耐着性子道:“我觉得,恐怕对将军您不大好。您日后娶妻,军中同僚万一提起这事,岂非教人家姑娘面上无光?”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孟开平一下子清醒了。他下意识“啊”了一声,旋即揪了揪头发,颇为烦躁道:“扯那么远干嘛?我这不是还没娶妻吗?”
师杭不说话了。
这女人对自己的地位未免认识得太过清楚了些,孟开平越想越气,当即冷嘲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不逾矩,恐怕现下即便我求娶你,你也不会应下罢?”
师杭想,这问题,不论她怎么回答都不会令他满意。
她正思量着怎么把他打发走,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小红怯怯的声音:“姑娘,厨下送了些酥饼来,您……”
“吃什么吃?老子整日在军中啃窝头,你们还敢吃什么酥饼?”
不待师杭出声,孟开平便高声斥道:“赶紧滚!”
如此,小红似乎被吓得不轻,脚步极其慌乱地逃开了,也不知是不是连滚带爬。
师杭看男人瘪着嘴一脸气闷,突然有些想发笑。
“你笑什么?”孟开平狠狠地瞪她,佯装凶恶道:“有什么可笑的?说出来让老子听听!”
师杭也不惧他,缓缓坐在那把冰绽纹围子玫瑰椅上,姿态优雅,行止动静都好似画中仕女。
“我笑你色厉内荏,心口不一。”
孟开平闻言又要开口呛她,少女却拾起案上茶盏,浅尝一口,似笑非笑道:“我不奢求做正室娘子,只因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自寻烦恼……”
“可是将军,您该不会真有娶我为妻之意罢?”
男人彻底恼了,他在原地踱了好几圈,恨不得现下便指天发誓自证清白:“若有此意,天打雷劈!我孟开平今生绝不娶师姓女!”
师杭满意了,她放下茶盏,浅笑道:“如是这般,我与将军间便无需讳言了。朱先生托我为将军献策,叁计可定徽州,将军可想听听看?”
孟开平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同那老头一齐坑害他:“朱升何时告诉你的?”
“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将军远赴石门苦求数日,为的不就是这叁计?”师杭避开他的问题,转而道:“我也不愿再为难将军,只求将军为我做件事。倘若你应下了,我定然知无不言。”
“你果然还是想跑。”孟开平阴沉着面色道:“教我放你离开?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然而,师杭却摇头叹息道:“并非如此,我求的是我阿弟。”
孟开平闻言一怔,只见少女红着眼眶,万分恳切道:“当日我舍命将他送出城,嘱他向杭州城去……求将军替我寻他回来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男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样一桩小事,他立刻爽快应道:“你莫担忧,但有方向可寻,我定会派人将你阿弟带回来。”
只不过,领回来的是活人还是死尸可就不好说了。
师杭得了他的诺言,似乎也松了口气,敛眉低语道:“多谢将军了。还请将军不要怨恨朱先生,他只是想免我心忧。”
“自然不会。”孟开平寻了只绣凳,坐在她对面,笑吟吟道:“你将那叁计说了,我谢他还来不及。”
师杭沉吟片刻,颔首道:“将军且记着——其一,安抚降将;其二,招安瑶蛮;其叁……”
孟开平仔细听着,半晌没等到下文,忍不住追问道:“其叁呢?”
师杭闭了闭眸,满脑子都是书匣中的那本《杨业传》。
杨业此人为第一代杨家将,执干戈而卫社稷,一心报答太宗赏识之恩,可最后却为护军王侁所害,绝食而亡。
那么,即将率军而来的杨完者呢?
他与察罕帖木儿并称为“元朝擎天二木”,屡战屡胜,大破红巾。此处的十万兵马,五日后便只余叁万,城内空虚,正是可乘之机。
师杭愈想愈不安。
倘若她将消息传给苗军,孟开平的胜算会更加渺茫,徽州城不日便将重回元人之手。
可朱先生偏偏将此书赠予她,究竟何意?
“……筠娘?”
师杭猛地回过神,正对上孟开平探究的目光。她不敢再想,当即回道:“其叁便是击破苗军。朱先生料定杨元帅要来争夺此地,嘱你早做布防。”
闻言,孟开平挑了挑眉,语调奇异道:“此事我早已知晓,朱先生多虑了。”
师杭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当下,男人的目光梭巡在她身上,教她根本躲闪不得。
我又没什么可亏心的。师杭这样反复劝慰自己。
她不是圣人,这第叁计她虽有所悟,却没法同孟开平坦言。朱先生愿意将此事告知于她,而非告知于孟开平,便是想交由她自己做决定。
孟开平说他问心无愧,可师杭问心有愧。前两条于她无用,于民有利,可第叁条说出来便等同于叛国。
她是汉人南人,不受元廷待见,可她又是元臣之女,不受汉人信任。
如此夹在中间,她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该逃向哪一边了。
* 孟开平这边一走,师杭便将小红唤来。
“方才送酥饼的人呢?回去了吗?”
小红一听,点头回道:“啊,他还侯在廊下呢,姑娘想吃吗?”
师杭点点头。
于是小红赶忙跑出去,片刻功夫便将酥饼呈了上来,絮絮道:“难为那人费心,知道姑娘爱吃甜的,特意送来。昨日姑娘不在,他还跑了个空。”
师杭捏起一块,小口小口吃着。
小红此刻闲着没什么事做,便主动道:“姑娘,外头的秋千架子受雨淋了,柴媪正擦呢,奴婢也去帮下忙,免得您坐脏了衣裙。”
“嗯。”
师杭颔首应了,眼见那丫头出了内室,耳边彻底静了下来。
此处只她一人,师杭放下手中的糕点,思忖再叁,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一句话,她又看了一眼,将其卷成细细筒状塞进了一块酥饼里。
随后,她端起碟子,起身出了房门。
师杭立在阶前,招手对小红吩咐道:“我已吃了两块,实在吃不下了……”
说着,她指了指远处候着粗衣的男子,语气柔和道:“丢了可惜,不如赏给他罢,另外再送五百钱给他,多谢厨下的人用心了。”
(二十七)剑穗
七月二十日。
齐闻道回城时风尘仆仆,孤身一人。
他进了府衙,一见孟开平就道:“糟了,这回麻烦大了。”
彼时,孟开平正撑着臂立在沙盘前,闻言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向他。
“我快马加鞭追了一路,黄珏却不肯回来。”齐闻道眉头紧锁道:“我瞧他怒气冲冲的,分明是要去义父那里告你的状……你也该将他捆起来关几日再放!”
“他气性大得很,关几日有何用?”孟开平十分平静道:“再者,总不能连他带来的那队人一并关了。”
齐闻道见他根本不急,自己简直着急得上火:“那至少让他面上好些再去告状罢?你下手也忒狠了点,虽说是小伤,但瞧着也太难堪了。”
难堪?他已经手下留情了。孟开平冷笑一声道:“自己不要脸,敢挖老子墙脚,也别怪老子叫他没脸。”
一听这话,齐闻道更是连连唉声叹气,忍不住埋怨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若将师杭的事情抖出来,人死了,你俩都不必再争了。只可惜好好一姑娘家遭了无妄之灾,被你们两个不怀好意的残害……”
齐闻道正说着,突然瞧见眼前有东西直直向他砸来。下意识的,他抬手一接。
竟是块沙盘上的石头。
孟开平一击不中,又拾起另一块放在掌中颠了几下,挑着眉警告他:“你的心未免偏太远了罢?令宜可等你好几日了。去岁你送了幅瞎写的字给人家,今年竟想出送乌龟当贺礼这等蠢主意。若想悔婚,大可直说。”
“嘿!什么叫蠢主意?”齐闻道不服气道:“是她自个儿说想养活物的。那猫儿狗儿交到她手上恐怕活不过叁天,乌龟多好养啊,扔到塘里连喂都不用喂,说不准活得比她还久……”
孟开平当即作势又要砸他,齐闻道闪身一避,没想到却避了个空。
“滚远点,别让她抓到你,不然有你好看的。”孟开平这般吩咐他:“明日与朱同去瑶寨待着,事情办不好便不必回来了。”
这分明是要公报私仇啊,齐闻道不解道:“去瑶寨?和谁?”
“朱升之子,朱同。”孟开平解释道:“瑶寨寨主已然回信,言下愿意归顺我军,你且与他再亲去一趟。”
闻言,齐闻道思忖片刻,突然笑了:“没想到如今你也爱用怀柔手腕了。”
他刚回城便听说,原先徽州城的达鲁花赤律塞台吉被放了出来,负责收编元军残部。换作从前,面前这位可不会这么慈心。
“一个无甚骨气的元人,不若杀了他了事?”齐闻道提议道。
“一路只两个长官,已经逼死一个了,这个且留着罢。”孟开平默了一瞬,似是随口提道:“对了,他似乎还有个女儿在营中。你去瞧瞧,活着就把人放回去。”
“你说笑呢?”齐闻道真真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颇有些难以置信道:“这都多久了,估计早没个人样了,她老子娘见到……还不如不放。”
一个女人被掳到大营,什么状况他能不晓得?奈何已经应了人,不好毁约。孟开平摆了摆手,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让你放就放!”
齐闻道总觉得他怪里怪气的,试探着问道:“不会是你屋里哪位求你的罢?”说着,他还凑到孟开平边上,继续多嘴道:“唉,说实话,是不是瞧着她那张脸就什么都拒绝不了?孟开平,你这样可不成啊,你这样早晚栽她手上……”
当下,孟开平抬脚就要踹他。齐闻道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几步就跳到了帐前,高声道:“行,你烦我,我这就走!只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越美的女人心越狠,你可别被她蛊得晕头转向把小命交代了。”
说罢,他一撩帐帘便遛走了,只剩孟开平一个人立在原地,越想越无奈。
他突然发觉,身边没一个人看好他与师杭。旁人要么认为他配不上她,要么认为他拿不住她。
他原以为自己与师杭之间差的只是家世与才学。前者,他能够用军功去填补;后者,他的武功也足以抵消。
可如今看来,他们之间所隔的似乎远远不止这些。因为任谁都觉得,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此刻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孟开平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于是,他只好归结于这女人的心不在他身上。
或者说不在他这方阵营中。
* 七月二十叁日,破晓时分,城门大开。
胡大海、沉善长二人率军前往婺源,而孟开平则与袁复等人留镇徽州。
萧肃风声中,孟开平一袭甲胄立于城楼之上,注视着大军远去的方向。
他明白,攻城易,守城难。城中方才经过一场血战,残兵陋防,百废待兴,任何进攻都不能小觑。
杨完者是位劲敌,也是位老将,而自己尚且只算个年轻将领。去岁十二月,宁国路长枪元帅谢国玺袭击广兴府,孟开平给予迎头痛击,擒获谢国玺的部众一千多人。从昌溪领兵起,这一战才算真正打出了些孟家军的威势与名头,可相较于身经百战、威名赫赫的苗军,他还远远不如。
杨元帅会十分轻视于他。孟开平笃定这一点。
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为他设好了圈套,等着他入局。
当晚,他回了元帅府。
月上柳梢头,师杭闲来无事,正坐在院中打络子玩。
“你瞧,将金线先捻在一起。”她手把手教小红,轻声细语解释道:“最后别用这个,这颜色搭黑色珠子才压得住,搭浅色就乱了。”
她又演示了一遍,旋即侧首看小红学得手忙脚乱,忍不住笑道:“你寻常做事比我利落多了,怎么总打不好络子?”
小红羞红了脸,忍不住感叹道:“奴婢也不晓得……但姑娘您手可真巧,看得奴婢眼都花了。”
她学了好几遍,师杭也演示了好几遍,可她只觉得姑娘打得又快又好,却怎么也学不来。
师杭立志今晚要教会她,便安慰道:“许是这个太难了,无妨,我再教你旁的法子……”
正说着,她一抬头却望见院门口不远处立着道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个人影。
小红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下子惊住了,立刻站起身怯怯行礼道:“将军……”
师杭不知道男人究竟站在那处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闲话,见状也只好收起手上的彩线,等着他走过来。
“怎么坐在这儿?”孟开平开口问道:“不怕喂蚊子?”
夏夜虽然蚊子多,但消暑乘凉自有一番乐趣。师杭摇摇头道:“还好,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出来透透风。”
闻言,孟开平含糊应了一声,旋即拿起石桌上的竹筐,没话找话道:“这编的什么?绦子?”
师杭没想到他居然认得,转念一想,尽管他出身农家,也不至于太过孤陋寡闻,许是看过村里妇人做这些。
“打发时间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少女心不在焉回道。
相较于一开始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师杭如今已经越来越平静淡然了,甚少与他吵闹,更不会刻意激怒他。可孟开平却觉得这样一板一眼、一问一答十分无趣。
明明手头有一堆事,何必巴巴地跑来?
白日里,他忙得根本没空想起这女人,一到了晚上略空下来,又总忍不住念着她在做什么。结果不来气闷,来了更气闷。
面前少女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一幅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八成又是想赶他走。
孟开平无意多留了。
袁复还在府外等着他,他有太多更要紧的事情处理,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女人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他连辞都懒得辞,转身就欲离去。
然而,还没等他踏出两步,后腰处的一丝力量轻柔却牢固地牵住了他。
“哎,你、你等等……”
少女似乎没想到他突然要走,情急之下便拉住了他腰间的革带,匆匆忙忙道:“先别走!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你站在这里别动。”
孟开平讶然转身,还不待他多问,便见少女提着裙边一路小跑进了屋子。
只片刻功夫,男人的脑海中百转千回。一会儿是旖旎情思,一会儿又忍不住怀疑某些暗中伤人的东西……
正胡思乱想着,少女便又急匆匆地出来了,远远瞧去,她手里似乎还真拿着样小物件。
很快,她站定在他面前,喘息微微,抬起头,一双杏眸却水盈盈得透亮。
“想来你近日事忙,也不好打搅你。”
师杭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望着他,颇为诚挚道:“多谢你放了阿宁姐姐……啊,就是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你身边的那位蒋侍从告诉我,她已经安稳归家了,多谢你。”
孟开平晕晕乎乎地听着,好不容易憋出句“不必谢”,便见少女将细白的右手缓缓展开在他面前。
他低头看去,霎时心如擂鼓。
“无论如何,他们一家能留全性命殊为不易。律塞台吉是否为你所用,我并不在乎,我只盼从今往后能少些杀戮之事。如此,已经足够庆贺了。”
师杭浅笑继续道:“我想你是什么都不缺的,思来想去便做了这剑穗。物件虽小,却是我的一番心意,还盼将军莫要嫌弃。”
(二十八)动心
于世家公子而言,文房四宝、金石字画都是送礼的上佳之选,可于孟开平而言,这些东西简直同路边的杂草无甚区别。
他如今坐拥一城,师杭思量许久,实在想不到他会缺些什么。大物件她送不起,至于小物件么,香囊、荷包、手帕一类,她是万万送不出手的,唯独男人日日所佩的长剑尚有可想。
记得从前宴上观赏剑舞,那些剑柄的尾端都有坠子或长穗为饰,手腕翻飞间煞是好看。可孟开平的剑柄处却光秃秃的,并无装饰。
她想,许是这男人太过粗糙,顾不上这些。
剑穗算不得贴身,更无关情爱,要非说有何用处,差不多是辟邪的罢?送这个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一时寻不到精巧的玉坠。”
师杭温声道:“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式样,便没敢自作主张,简单编了条红穗。”
孟开平低头瞧了好半晌,终于接过少女手中精致的亮红色剑穗,在剑柄处比划了一下。
师杭发现这柄剑上虽无坠子,却系了条皮绳,正欲询问,只听孟开平开口道:“不知你对兵器了解多少……通常只有文剑挂穗,武剑则系剑缰,以防脱手。你平日瞧见的那些花架子为了耍起来好看,长饰累赘,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男人将剑穗捏在手里,侃侃而谈,向她介绍某些他以为的常识。师杭却越听越不对味。
莫非他是在嘲讽自己这礼送得不合时宜么?
“小女子浅薄,不曾了解这些。”少女咬着唇,面色羞恼,复又将手摊在他面前:“既然将军觉得无用,那便还回来罢。”
闻言,孟开平赶忙将手负在身后,生怕她夺:“哎,我何曾说过‘无用’了?只是你不乐见我杀人,却送我这物什……”
“什么?”师杭不明白他的意思。
孟开平忍不住笑道:“筠娘,你可知晓,剑穗除了用于招式扰敌视线外,原先其实是用来拭血的。”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少女的神情一下惶然了。
她的眸光游离片刻,最终定在男人腰前的剑柄上。
是了,这柄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为刽子手的屠刀作饰,师杭你可真是疯了。
见她小脸郁郁,孟开平也沉默下来。他杀惯了人,从不觉得这些字眼有何可怖,弟兄们只会瞧不起不敢下手的软蛋,而杀敌越多者,越值得夸耀。
两人这样静立了片刻,就在师杭以为又要不欢而散时,突然,一声铮然飒响,寒芒乍现。
“别动。”
男人掌心滚烫,烧得她心头一惊。可孟开平却不由分说覆着她的手,将剑抽出了鞘,旋即递到她手中。
师杭难免怯意,不禁向后避了半步。手中之物沉重至极,若非孟开平替她担去了大半,恐怕她连举起来都费力。
“此剑为如意首精钢剑。”
孟开平将剑刃倾斜向下,望着她茫然无措的模样,缓缓问道:“你瞧这剑身,觉得有何不同?”
不同?师杭怔怔地看向剑身。
她从没仔细地观察过兵器,更无从比较,看了半晌只好猜测道:“这上面有两道凹槽?”
“不错。”孟开平微笑颔首道:“剑开双血槽,一为减轻重量,二为杀敌利落。你没杀过人,恐怕不晓得——刀刃刺入人的身体后会皮肉被吸附住,一时片刻甚至连血都流不出来,而开血槽留出些微空隙后,这样更容易拔出……”
夏季里,连夜风都是温和的,可男人嘴里说出的话却教师杭当场打了个冷颤。
“怕了?”孟开平觑见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轻声道:“放心,我是不会用这剑对付你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师杭更发怵了。
“提剑杀人这件事于我正如一日叁餐,我不杀旁人,便活不到今日。战场上没有心慈手软一说,只有先下手为强。”
孟开平冷肃道:“那些儒生妄言救世济民,这样的世道,空谈分明无用。唯有手持利刃者,方能守得一方太平。”
闻言,师杭却蹙眉道:“人人都如此想,无人肯放下屠刀,这乱世又怎会了结?”
“还远远未到能放下屠刀的那一日,筠娘。”
孟开平难得面露愁绪,良久,他突然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先前你总说我冷血,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如今你还这样认为吗?”
男人右手提着剑,嗓音低沉道:“你握我的手,听我的心跳,我难道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吗?”
折戟沉沙,将军百战。此刻他身上还穿着一层层坚硬的甲胄,师杭的头埋在他肩胛处,仿佛能闻见尘土、铁锈和鲜血交融的味道。
她应该立刻推开他的,可她竟然并不十分反感这个拥抱。
少女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而他的左手则扶在她后腰处,掌心的温度轻而易举便透过了轻薄的衣裙。
至于心跳声,她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分不清是谁动了念。
“我没得选择,筠娘,如果可以选,我也想有你那样的出身,同你一起读书识字。但老天只偏心你,我命贱。你看不起我的每一处,连我自己都会厌恨。”
男人长叹一声,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
“这乱世太糟,但也不会更糟了。逝者已逝,难道你就不想替他们亲见天下太平的景象吗?跟着我,试试看。这也是我的毕生之志,我会尽力为你达成的。”
都道月悬于空,万物共赏,可他是个贪婪自私的人,他要将月亮据为己有。
“相识至今,我不信你心中对我只有恨意。我以礼待你,你也肯以礼待我,为何不能再坦诚些呢?人生苦短,倘若我今日明日便死了,你会为我有一丝伤怀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师杭告诫自己。
她可以为世上任何一个人沦陷,也绝对不能对面前这个男人动心。
“孟开平……”
少女低垂着头,闷闷道:“为何偏偏是我呢?”
师杭不明白,他何必费尽心思求得她的真心?如今是她命贱才对。明明有一万种方法得到她的身子,可他偏偏要她说一句心甘情愿。
“不是因为我恰为徽州路总管之女,更不是因为我的美色令你起意,这天下的美人太多,你攻破的城池也远不止这一座……”
师杭轻轻推开他,仰头对上他浓墨似的眉目,终于说出了这句她犹疑许久的话——用万分肯定的语气。
“孟开平,你早就识得我了。”
(二十九)瑶台
“平子,上山去喽!”
鸡鸣之后,天刚破晓,孟开平便被一阵杂乱的叫门声吵醒了。
他一贯早起,可近日事忙,晚间总囫囵熬到丑时方能睡下,这会儿自然懒得起身。
“……你们且去!”他将被子蒙在头上,含含糊糊道:“让我再睡半刻……”
“哎,先前不是说好的么,今儿上山采箬叶,明儿去长庆寺求签。”
叫门的人不依不饶狠砸了两下,半晌,还没见门开,便干脆威胁道:“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阿毫也在山下等着你呢,你若不去,后日他心里可没底……”
“他到底是上考场还是上刑场?一天到晚屁事真多!”孟开平跳下床,一把拉开门,对着外头的人不耐吼道:“这门老子刚做好,你还敢踹?踹坏了往后便把你插在这儿!”
毛虎被他吼了一通也不恼,黝黑发亮的面庞笑开了,直接将背后的大竹篓分了他一个,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然而孟开平根本没醒透,顶着头鸡窝似的乱发,狠狠打了个哈欠。
“快走平子,趁日头还没上来,不然可就要热死了。” 隔壁院里的公鸡已经鸣了第二回,毛虎一边扯着他向外走,一边催促道:“两个时辰内下山,这样咱们还能赶在日落前进城……等等,你可带足银两呢?”
孟开平斜睨了他一眼,摊开手无奈道:“我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别指望了。”
闻言,毛虎当即停下脚步,难以置信道:“不是让你多藏点儿吗?怎么一文都没了!”
“确实攒够了一两银子。”孟开平嘿嘿一笑,略有些羞赧道:“不巧,昨儿刚被我大哥翻出来,他怕咱们买酒喝,就都给缴了。”
毛虎怒极,扬手就要揍他,结果孟开平猴似得一溜烟儿便躲开了。
“兄弟们,抓住他!”
两人朝着后山方向,一路打闹,你追我赶。临近山脚时,毛虎依旧在孟开平后面紧追不舍,高声喊道:“这臭小子把咱们的盘缠全给漏了,兄弟们且速速把他抓起来煮汤喝!”
此刻,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等在土坡上,或坐或立。他们都身着粗麻,脚踩草鞋,望着两人哄笑道:“这小子的老爹和大哥不好惹,咱们将他煮了,只恐命不久矣!”
孟开平两步便跳上了土坡,不服气道:“呸,分明是你们打不过咱!”
众人发出一阵嘘声,其中一名肤色稍白些的少年站出来道:“无妨,该罚则罚,平子丢了银两便教他多背一筐箬叶,届时换了钱抵债。”
“呦,还没戴上乌纱帽,就学着青天大老爷断案了?”孟开平将他扯了出来,揽着他的肩,扬眉调侃道:“阿毫啊,听闻你非要见我,不然府试根本写不出字……往后等你富贵了,当了大官,岂非还要聘我做师爷,日日放在身边?”
阿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一旁的二狗却帮他啐道:“你可要点儿脸罢!人家师爷都是写大字去的,你拿什么写?用脚写?你扛个长枪当门神还差不多!”
人贵有自知之明,孟开平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回嘴骂道:“死狗子,少废话!你连看大门都不配!”
于是,一行七八个少年就这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上了山。
四月末的时节,昌溪盛产箬叶。这里因着新安江水和山林草木的滋养,连箬叶都比旁处更清香柔韧些,包粽时,这份清香还会浸入甜软的糯米中,格外爽口。
阿毫是村里唯一一个读书娃儿,也是他们自小从泥里滚到大的好友,此番他要去徽州贡院考童生,孟开平几人便想着送一送他,顺便采些箬叶背到城里卖钱。
这东西不难采,只是不好保存,必须用凉水浸透才能延缓腐坏。等太阳升起,林中渐热,大家都装满了半人高的竹篓,蹲在溪边舀水。
孟开平出村前只匆忙喝了口井水,这会自然渴得不行,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溪里。可偏偏明日须赶早去城南的长庆寺烧香,今日不能耽误,即刻便要下山。
“要我说,烧香拜佛最是无用,还不如多吃几个米糕粽子。”说着,他掬了一抔清洌溪水泼在脸上,痛快道:“糕粽,高中,听说城里最讲究这个,你也学学看。”
阿毫坐在树下荫凉处,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求个心安罢了。读了这么些年书,爹娘和阿姐拼了命供我一个,若连个童生都博不到,真真羞于为人。”
“你可是咱们村的大才子,去岁便过了县试,连塾里祝先生都说,你比知县家的公子聪颖好学多了。”孟开平宽慰他:“听闻有人古稀之龄还与你同考,总归不止一次机会,败了便再闯,无需过虑。”
阿毫听了这话,依旧神情颓丧,不抱希望道:“去岁我虽过了县试,府试却落了榜,可见所学有限。科举之路漫漫,府试后有院试,院试后还有乡试、会试和殿试……天下学子千千万万,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中举呢?况且,我也未必有幸活至古稀。”
他才十五岁,几乎看尽了往后余生,并不敢奢求出人头地,只求养家糊口罢了。
“咱们没赶上好时候。自延佑二年朝廷恢复科考,至今一十一次,录取人数寥寥,更别提咱们这样乡野出身的汉人了。昌溪村近百年来没出过一个进士,连祝先生自己都未曾考中秀才,何况我哉?”阿毫继续道。
孟开平不愿听这样的泄气话,当下便反驳道:“乡野出身又如何?那群贵族子弟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凭借着爹娘荣光作威作福,算什么真本事?只要你勤学苦练,定能胜过他们。”
然而,阿毫却摇摇头道:“平子,你不走这条路,根本不明白其中关窍。勤奋并不能弥补一切差距,就算贵族子弟中十之八九不学无术,可至少也有十之一二与我一般潜心科举。他们不缺大儒教导,更不缺古籍钻研,家学深厚,见识广博,即便我再活几辈子也赶不上。”
“远处不说,且说城中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叁公子。他比咱们年纪还小些,竟已过了乡试,福大人盼他多多磨练,便没允他参加十一考。可我看过他做的文章,可谓之璧坐玑驰、神完气足,待后年十二考定然榜上有名。你赞我聪颖好学,实在赞错了人。”
一旁的吴九背上沉甸甸的竹篓,戴上斗笠,插嘴道:“照你这么说,还考个屁的童生!不如跟平子学账目罢。他爹如今也不督他练武了,日日押着他拨算盘,可给他愁死了。你给他当个军中师爷,我瞧着刚好。”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孟开平就来火。他最烦文绉绉、乱糟糟的东西,见了账簿便头脑发昏,几欲作呕,恨不得把算盘掰成两半。
阿毫听了也苦笑道:“可饶了我罢,那些军粮器械同四书五经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恐怕在军中熬两天就要交代了。”
众人哄笑一阵,旋即都拎起竹篓朝山下走去。
“平子,别怪我多嘴,孟叔这心偏得厉害啊。”
下山路上,毛虎凑到孟开平身边,低声道:“他分明是没想教你领兵,只盼你日后帮开广哥管军务呢。”
“老爷子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孟开平哼道:“他偏他的,我练我的。总归小爷我志不在此,他还能拦着我上阵杀敌不成?”
毛虎忍不住笑道:“你怎会如此想?我的意思是他偏心你,怕你遇险丢了性命。”
“你就胡扯罢。”孟开平满心怨气,从没想过这一层,根本不以为然:“凭什么大哥想干啥就干啥,我做啥都得求着他?他若真偏心我,就该处处顺着我的意。”
毛虎知他当局者迷,面上也不再多劝,只敷衍道:“是是是,我也觉得孟叔错了,大错特错……你这样的性子,待在哪儿气都不会顺,天生就该去沙场搏命。反倒是开广哥性情好,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名堂来。”
“你把我说得跟个嗜血魔头似的,我可还没杀过人呢。”孟开平豪气干云道:“男人嘛,庸庸碌碌是一辈子,战死沙场也是一辈子,倒不如死得其所,轰轰烈烈!”
阿毫脚程慢,缀在队伍后头,听见这句不由擦了擦汗:“未必未必……自古文臣武将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你可别酸文假醋的了。”吴九打断他,怂恿道:“元廷不知哪日就亡了,到时你考上状元都没人认,还不如跟咱们一起从军。兄弟们生在一个村,死也死在一块儿,痛快!”
阿毫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古人有云,‘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仅靠征讨未必能平定天下,民心所向才是众望所归……”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什么之乎者也、利国利民、沧桑正道,然而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听得懂,大家都只当耳旁风罢了。
从巳时到申时,少年们脚步不停,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徽州城门。
阿毫的舅舅在渔梁镇的码头处撑船,码头附近人来人往,生意也好做,孟开平便提议去那儿落脚摆摊。果然只日落前后半个时辰,七八篓箬叶便卖了大半。
这趟出来原就是取乐的,手里有了铜板,少年们立刻张罗着如何花销——吴九和二狗自告奋勇去买烧鸡,毛虎同孟开平去打酒,其余人也各自分了些钱去街市,约好一柱香后回码头碰面。
华灯初上,还未到宵禁时分,徽州城中处处熙攘。毛虎兴冲冲进了酒楼,孟开平却被路边一小贩的吆喝声吸引了注意。
“桃木剑,辟邪挡灾,斩鬼纳福。天完徐,濠州郭,红巾香军莫来扰……”
那小贩一边吆喝,一边低头削刻着物件,孟开平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这桃木剑护身符怎么卖?”他随口问道。
“五文一个,十文叁个。”那小贩头也不抬回道。
孟开平拎起一个细看,忍不住嘲讽:“就这么个小物件,能抵挡千军万马?”
闻言,那小贩终于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旋即不紧不慢道:“郎君好武艺,有腰间叁尺以自保,百姓们手无寸铁,只能以桃木求心安了。”
孟开平怔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心中顿时一紧——他今日分明未曾佩剑。小贩见状便解释道:“郎君莫怕,在下也曾习过几年武,只是后来荒废了。”
习武之人眼力非凡,身形吐息一辨可知。孟开平恍然,松了口气道:“幸会,原来是同道中人。敢问阁下,我有位好友即将入场科考,不知此物能否为他添一丝气运?”
“入场科考,那必得拜一拜文殊菩萨。郎君不如去趟长庆寺,那里的护身符十分灵验。”小贩也是个厚道人,提醒道:“只是莫要赶在明日。明日初一,有位贵人前去敬香,闭寺一日。”
“闭寺?”孟开平皱眉道:“谁家这么大排场?”
小贩摇了摇头,重新捡起手边未完的活计,嘟囔道:“还能是谁家?自然是咱们那位总管大人家。”
* 码头处,渔船内,孟开平等了许久才瞧见吴九和二狗的身影。
“一群狗娘养的!”吴九进了船,将一包烧鸡拍在桌上,狠狠骂道:“出门没看黄历,竟遇到群公子哥儿手下的家奴,不准咱们买,全给卷走了!”
二狗解了包袱叹道:“兄弟们凑活着吃罢,谁教咱没人撑腰呢。”
孟开平心里揣着事,也郁郁道:“明日恐怕求不来签了。听说总管家小姐要去上香,长庆寺闭寺,不接待外客。”
此言一出,简直是雪上加霜,约好的事全被打乱了。少年们皆义愤填膺道:“什么世道,她上她的香,咱又碍不着她!”
“行了,你们可别在城里闹腾,气性再大也得忍着。这世上的不平之事多着呢,明日去不成寺里也罢,节时江上有龙舟可看,照样热闹一日。”
阿毫他舅忙了大半天,此刻正立在船头佝着腰收桨。说话间,他点了点孟开平,朝众人使了个眼色——这小子的爹可是府衙的通缉犯,徽州城可不比昌溪,一旦闹腾起来多半要吃亏。
阿毫也忙劝慰道:“大家好不容易进趟城,莫要为此事烦忧。心中有佛,不拘小节。今日我禁酒禁荤,明日再于寺门外跪拜一番,也算全了此行。”
他不吃,众人可饿得不行,牢骚几句也就把这点儿不快抛在九霄云外了。
一番酒足饭饱后,月洒清辉,江上传来阵阵弦声。
“谁在唱曲?”
“是花船上的歌伎。”
一听这话,少年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出船舱张望。远远的,数条画舫缓缓漂过石桥下,红纱粉帐,衣香鬓影,悠扬婉转的曲调并着勾人入骨的嬉笑声顺江而来。练江两岸的小楼,不知何时也亮起了朦胧烛光,其上有不少秀丽女子倚栏招袖,眉目传情。
“曲江花。宜春十里锦云遮。锦云遮。水边院落,山下人家。茸茸细草承香车。金鞍玉勒争年华。争年华。酒楼青旆,歌板红牙。” 阿毫吟了首秦观的《忆秦娥》,不禁感慨万千:“不知那金陵城中的秦淮风月又是何等景象。”
毛虎没法出口成章,只愣神喃喃道:“等有了银子,咱也要把家搬到城里来……”
“还要娶个漂亮媳妇。”二狗眼巴巴接道:“这城里姑娘就是标致啊,瞧那小脸,那身段……”
孟开平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嫌弃万分:“擦擦口水!” 二狗一个激灵回过神,赶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扭头问吴九:“哎,听说你娘已经帮你订亲了,那姑娘长啥样?”
吴九挠了挠头,心烦意乱道:“订了,就隔壁村那个兰芳,我娘只说她屁股大好生养,鬼知道长什么样。”
少年们顿时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有人酸溜溜道:“你白日里出去干活,夜里熄了灯钻进被窝里都一样,能生儿子就行!”
“去你大爷的,我让你满嘴喷粪!”吴九同那人抱着滚打在一起,回嘴道:“香椿那丫头连说话都不利索,小心你儿子生下来也是个结巴!”
“要说这女人啊,长得越漂亮越不安分,还是老实些好。缝缝补补奶孩子,听话顺从点儿比什么都强。”毛虎如是道。
“此言差矣,若夫妻间志趣迥异,易生怨怼。”阿毫也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男女有别,内外有序。女子高谈阔论不宜,红袖添香即可。”
他们这厢聊得热切,孟开平却始终盯着对岸的绣楼,不置一词。
二狗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挤眉弄眼道:“怎么样,平子,想娶个花魁似的美人放家里不?”
“还花魁呢,做梦去罢!”吴九左右手各搭一人肩膀,夹在中间,扭头冲着孟开平道:“上月孟叔给他相看媳妇,就那于家小姐的表妹,姓王。听说生得跟画儿似的,又是亲上加亲,多好的一桩姻缘。偏这臭小子嘴贱,说那小娘子……”
“我嘴贱?”孟开平一巴掌挥开他的胳膊:“自幼读书,结果连巨鹿之战都不晓得,她读的啥?”
“识字就不错了,娶媳妇又不是娶状元,人家读的都是女子闺训,聊点旁的不行?”二狗大笑总结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下次再这般,王小娘子还得被你气走,到时你就打一辈子光棍罢!”
“狗眼看人低。”孟开平跳到石墩上,昂首挺胸,不屑道:“花魁算什么?老子要娶个比天上花神还漂亮的!你们一个个目光短浅,从不考虑往后——我媳妇得是个真正的世家小姐,知书识礼,博古通今。等有了娃娃,我教他习武,她教他习字,这样子孙后代定能文武双全……”
众人听不下去了,七手八脚将他扯下石墩,笑骂道:“瞧瞧,这人分明是把酒喝到脑袋里醉糊涂了!还世家小姐呢,别以为你爹手里有几个兵就了不起了,要不是于家老爷贪财,你大哥也娶不到乡绅女。”
又闹了一阵,少年们叁叁两两寻地方睡去了,有的窝在船舱里,有的就睡在码头旁的石阶上。孟开平将阿毫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桃木剑塞给他:“喏,这可是好东西,保你平安顺遂,百邪不侵。”
阿毫接过一看,愣愣道:“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么……”
闻言,孟开平翻了个白眼:“我钱多花不完,闲的。”
他说完就转身去了船内,阿毫立在那儿,犹豫半晌没好意思叫住他。
其实他一直想问孟开平,与那王小娘子的婚事是否真的无望了?若如此,也该早早另议才是,不然孟叔都快把事情落定了。
连这样的人家都弃如敝履,可见其心气之高,真不知他日后究竟愿娶何人。
* 第二日一早,少年们便赶到了长庆寺。
此寺向来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今日却大门紧闭,门外还停着架锦绣帷轿。
“果不其然,当真是总管小姐出行。”众人远远瞧着那轿子,咋舌道:“得亏是在城里,不然还不知多大排场呢。”
寺外有不少带着刀兵的护卫盯着,阿毫也不敢多留,只在门前拜了拜便欲离去。
就在此时,寺门顿开,先是步出位住持模样慈眉善目的和尚,紧随其后便是位身着绿衣的窈窕少女,再后头还跟着一众恭恭敬敬的小沙弥。
“可是那位贵女?”吴九踮着脚探头探脑,只恨离得远了些,瞧不清楚面容。
“自然不是,多半只是个婢女。”孟开平觉得他简直笨死了:“你见过哪家贵女随意抛头露面的?”
那绿衣女子同住持交谈了几句,旋即注意到被阻寺外的零散香客,又另外交代了几句,这才重新返回寺内。
很快,住持身旁的一位小沙弥便来到孟开平几人面前,双掌合十礼道:“阿弥陀佛,本寺已提早半月告知闭寺事宜,辛苦诸位施主远道而来。”
“小师父,既如此,可否通融一番让我们进去?”孟开平开口道:“片刻功夫便好,绝不叨扰贵客。”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解释道:“师家夫人即将生产,今日那位小姐亦是诚心来此,抄写经文,为母祈福。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什么玩意,有奶便是娘呗。”二狗小声骂骂咧咧道:“她家供着你们寺里的香油钱、斋饭钱,何曾把咱们平头百姓放在眼里……”
“施主慎言。”小沙弥又是一礼,歉然道:“师小姐担忧于民不便,故而本寺半月前便张贴告示,城内百姓大多知晓……小姐慈心,嘱本寺将此物赠与寺外香客,聊表歉意。”
说着,他转向先前叩拜祈福的阿毫,将手中一物递出:“这枚护身符乃文永住持亲自开光加持,愿公子心想事成。”
寺中寻常护身符十文一个,而这种绣金线开过光的要一两银子。阿毫受宠若惊般,赶忙接过:“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回程路上,阿毫忍不住感慨道:“那位小姐真是出手阔绰,今日寺外少说也有百十人侯着,再加上米粽这一项,算来至少百两银子的花销。”
孟开平瞧着他喜滋滋的模样,轻嗤道:“蝇头小利便将你收买了?一百两于她或许只是一顿饭钱。”
阿毫将护身符细细收好,微微一笑道:“或许罢,但她既有此心,不比那些瘠人肥己、为富不仁者强上许多?”
至正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阿毫考完了府试,众人便约好在城里留下来,再热闹几日。
赛龙舟的场面声势浩大,人山人海间,也不知哪支队伍夺了魁首,只听头顶楼台一声高喝,金灿灿的铜钱自半空抛洒而下,成锭的银两砸在水里。
观龙舟的百姓们一时蜂拥而上,满地抢钱;舟上的汉子甚至跳入了江水中,为了赏银大打出手;而高楼上的贵人则嬉笑着,继续挥金如土。
孟开平冷眼旁观,只觉得荒谬。有几枚铜板恰好砸在他肩上,落在他脚边滴溜溜地打转,然而,还不待他拾起,便有一头发花白的乞丐猛扑过来。
老乞丐拾了铜板,两眼放光,跪在地上向楼台处叩了个响头,感激涕零道:“谢公子小姐赏!”
旋即他颤颤巍巍爬起身,孟开平却拦住他问道:“那楼上是何人?”
“自然是城中的权贵子弟,节时撒钱布施,图个吉利。”老乞丐将铜板藏好,眯着眼指给他看:“那杏红裙子,是同知耶律大人家的小姐;穿着艾青衣衫的,是达鲁花赤福大人家的公子;至于那霁蓝衣裙……哦,是总管师大人家的小姐。”
总管家小姐?这已经不是孟开平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正想多问几句,却见高楼上栏杆处那抹明媚的霁蓝色裙角忽地隐去了,很快,身着艾青衣衫的公子也不见了身影。
这楼台只一边可下,孟开平犹豫片刻,竭力避开人群向那边挤去,同时紧紧盯着——果然,不一会儿,一位帷帽遮面的姑娘由婢女扶着自木阶飘然而下,身后还跟着位模样俊俏的贵公子,正探身焦急地同她说些什么。
孟开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驻足观望,约莫只是因为好奇。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亲眼瞧着那姑娘的身形轻盈得像一片云,袅袅婷婷,步履款款,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气度。类似王小娘子的行止风范,可相较于她又矜贵好看得多,旁人怎么学也学不来。
出手阔绰是她,为民着想是她,撒钱戏弄也是她。她年岁颇小,不知生得是何模样……
可惜,等孟开平终于挤到了近前,那抹霁蓝色只眨眼的功夫便隐在了轿帘后。
轿子很快抬走了,逐渐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长街尽头。青衣公子满脸懊恼地眺望着,不一会儿,那位杏红裙子的同知小姐也匆匆下来了。
“怎么走了?”
“她说这里闹得慌。”
孟开平凭借着极佳的眼力,将他们的对话猜了大半。他想,那几篓铜钱应当是这位同知小姐洒的,毕竟她方才在楼上笑得花枝乱颤,最是张狂,只差没失足跌下来了。
这会儿,吴九也瞧够了热闹,挤过来拍了拍孟开平,指着那青衣公子道:“呦,那公子哥儿身边的小厮,咱们被抢的烧鸡可有他一份。”
烧鸡?谁还顾得上烧鸡呢,至少孟开平已经没心思记挂这个了。
一年多来,他随着父兄对扛元军,却从没想过元军中的兵士大多也不过是普通百姓。归根结底,真正的敌人其实是元廷权贵们,是高台上的那群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
明明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只是因为出身天差地别,此生便注定为敌了。那书生气的公子哥,还有那云彩似的小姑娘,都是他的敌人。
即便他们今日相隔咫尺。
午后,出城回村的路上,孟开平一直默不作声。吴九反复问他怎么了,难不成撞见了水鬼?孟开平却根本说不上来。
他总觉得自己眼前蒙着抹浓烈的霁蓝色,在日光下绚丽又耀目,绸缎般流光溢彩。
原本安排在节前的议亲教他躲了个干净,节后,孟开平终究被老爹抓住。孟顺兴强逼着他又去了趟王家,送了一堆礼,一幅要让他当上门女婿的热情架势。
“大哥,强扭的瓜不甜。”孟开平事后同自家兄长抱怨道:“你跟爹说说罢,就说我再也不见那姑娘了,旁的姑娘也不见,我已经有想头了。”
“你有什么想头?”孟开广端起茶盏,温言道:“只要是良家女子,即便爹不肯,我可以去帮你提亲。”
孟开平沉默好半晌,终于,闷声却又坚定道:“我要娶那个总管家的小姐。”
闻言,孟开广差点儿将一口茶水喷出来。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最后还是孟开广先鼓足勇气开口。他咳了两声,颇为尴尬道:“平子,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晓得。”孟开平一脸无辜且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现下就要娶,过两年嘛,她瞧着年纪还小,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我瞧着她蛮好,连达鲁花赤家的公子在她身边都跟哈巴狗儿似的,想来容貌不错。至于家世,我暂且还没瞧见比她更好的,等瞧见了再说罢……”
孟开广已经不知该从何下手打消弟弟的念头了,他也不愿直说什么高攀不起,只循循劝诫道:“师家小姐今年才十岁,议亲还早。平子,你赌气也该换个赌法,不该拿婚事玩笑。”
他哪里是钟情师家小姐,分明是不服权贵之势罢了。
孟开平被戳中了心思,硬着头皮道:“当年刘秀发迹前说要做执金吾、娶阴丽华,旁人同样笑他痴心妄想,凭什么志向与婚事不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光武帝是宗室之后,汉高祖九世之孙,他入过太学,家中又与阴氏有姻亲。孟家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没结交过权贵,自不可同日而语。”
孟开广继续坦言道:“再者,咱们是叛军,除非你能夺下徽州城,否则你与她之间绝无可能。”
“那便夺呗。”孟开平只想先寻个借口搪塞自家老爹:“总归我是不愿将就的,此事不急,先立业后成家嘛,到时再让爹帮我议亲……”
什么自己把握志向婚事,分明是不肯管理军中琐事,只想上阵杀敌。孟开广也明白弟弟的心愿,便望着他,眼含笑意道:“你效仿前人,可知要夺得怎样的高位?光武帝娶妻封侯,你若想娶师家小姐,便照着师大人的位子拼一拼罢。”
“他是几品官?”
“一路之长,正叁品。”
孟开平应了一声,根本不以为意,随口搪塞道:“行啊,那等我当上叁品大员再娶她好了。”
“此等光宗耀祖之事,便担在你肩上了。”孟开广无奈,干脆顺着他的话头玩笑道:“届时,为兄可等着喝你二人敬的那盏茶。”
当日的对话,兄弟二人都未曾当真。只是没过多久,孟顺兴便停了孟开平拨算盘的活计,发了好一通脾气,而后便将他撵去了军中,再不提议亲之事。
孟开平知道是兄长暗中帮衬他,美滋滋地想,等老爹干不动了,大哥当主帅,他当副帅,何等的快意潇洒。
* “后来呢?”
师杭正听得入神,男人却突然不说了。她转念一想,是了,一语成谶,如今他得封高位,可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她托着腮,睁大眼睛,转而追问道:“你总不会就见过我这一面罢?连模样都没瞧见,竟还耿耿于怀至今。”
孟开平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冷哼一声:“这还不够吗?你当年好生气派啊,高高在上扔银子,差点砸着我脑门!”
“都说了不是我扔的。”师杭嘟囔道:“早知道你站在楼下,我就该让宁姐姐他们扔准点……”
“不说了不说了!”孟开平被她气到了,拂袖欲走:“想听说书,大小姐您自个儿编罢!”
师杭赶忙拉住他,急切道:“不许走,你还没回答呢,到底何时见过我?”
孟开平盯着她的小手,瞧了半晌,蓦地笑了:“你真想知道?”
师杭颔首,决心死个明明白白。
识得和见过不可一概而论,她笃定孟开平是个见色起意之徒,所以她到底是何时大意了,教他偷窥了去?
孟开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悠悠道:“小人之心。我可不是那等鸡鸣狗盗之辈,见你也是光明正大地见,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去岁二月花朝节,何故要去花神庙祭拜?”
闻言,师杭立时大惊失色。及笄前那回生辰,她确实亲自去了花神庙,还同几位闺友盛妆领祭。
“当日,路边的百姓恐怕没一个看得清高台上的美人,偏我无心插柳柳成荫。”孟开平笑吟吟道:“沉善长约我在花神庙外的清江楼会面,我原想坐在大堂里,事毕便走,可他却说庙里有热闹可瞧,楼上雅间一览无余……筠娘,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天定?”
此刻,师杭根本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那一面,恐怕孟开平早记不起她了,更不会再生出夺她到手的心思。可若没有当日一面,她又怎会侥幸活到今日?
十岁那年,她与福晟熟识,孟开平在练江岸边初次见她;去岁花朝,她与福晟订下亲事,孟开平同样未曾错过。
这么些年,原来在她的余光之外,竟还有一个人早就记挂着她。只是她明白,这种记挂无关风月。
今夜说得已经够多了,多到他记起了一些早已封存的陈旧之事,心头酸涩。孟开平仰头望着高悬于空的明月,估摸时辰不早了,便嘱托道:“早些歇息罢,多谢你送的礼,我会好生珍惜的。”
临走前,他扶了扶少女的鬓发,难得温柔道:“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记得好好想一想。筠娘,福晟与你有缘,我又何尝不是呢?”
若非身份所隔,这样的缘分,或许她早该是他的女人了。
* 甫一出院门,孟开平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回想良久,确信自己方才的话语毫无破绽,绝对未曾透露半分不该有的心思——他只是贪图她的容貌与家世而已,对她这个人本身嘛,根本没什么情意。
福晟心悦她,心悦到可以放下高傲自负,亦步亦趋地追求。可孟开平做不来这些。
所以他永远不会教她知道,除这两面外,他还曾见过她一回。
就在渡江前的一个雪日,在他即将离开徽州之时。
小雪未晴,寒意难消。少女怀抱琵琶与绿衣婢女一同从琴坊中步出,而他恰与几个同僚醉眼朦胧地倚在酒楼二层上,聊天侃地。
这回是他居高临下,可她依旧从始至终未向他投来一丝目光。
临上车前,萧肃冷风掀起了她帷帽的一角,惊鸿一瞥,却将少年的酒意都驱散了。
容色如胭,香阵卷温柔。少女身上湖蓝羽纱的鹤氅映在白雪皑皑中,正如数年前的霁蓝长裙,江水一般澄澈明亮,洌然进了心底。
马车已渐渐驶远了,孟开平想也不想便推开身侧同僚,直接撑着栏杆翻身而下。安稳落地后,他又不顾沉善长的呼喊,一路追去。
接连转过数条街巷,最终,他追到了师府的牌匾下。高门大户、宝马香车,他亲眼看着少女进了府中再也不见。
落雪打湿了他的衣衫,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霎时,孟开平只觉得委屈憋闷,悲从中来。
叁年而已,父兄亡故,接管军权……日子过得飞快,快到他都没有机会细细回忆从前。父兄皆死于元军之手,他想起自己曾对兄长夸下的海口,想起兄长对他的期许,简直无地自容。
漫天飞雪中,他独自一人立在原处良久,望着头顶大大的“师府”二字,一股莫名的执念似藤蔓般牢牢缠住了他的心。
此一时,彼一时,十年河东转河西。
元臣之女,他绝不会娶,可他终有一日会爬到足够高的位置。这户连父兄都不敢提及的人家,到时也会在他的掌控中。
至于这家的掌上明珠……
俯首即拾罢了。
(三十)胆量
没有浓情蜜意,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生死不离,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跟着我。
男人在情场上的话语不可信,可师杭竟信了孟开平八分。
因为这是个傲气十足的男人,他说要挡在她前面,拉着她向前走,就绝不会将她抛在身后。
除却师棋,她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了。这样的乱世,姐弟间未必还有再见之日,师杭不想死,那她就必须想法子活下去。
试着为自己活下去。
孟开平走后,师杭又取出了那本《杨业传》。朱先生想借她之口转达的叁条计策,她想,她已经全部参透了。
杨业抗辽,却为其忠心效力的宋廷所害;杨完者平叛,最终又会死于何人之手?
师杭猜,或许令杨完者一败涂地的,不是孟开平,也不是各路起义军,而是元廷。朱升在暗示她,此人不会成为孟开平的阻碍,因为他早晚会死在自己人手上。
师杭不知道命数如何能推演得出,但她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告诉孟开平。这计策就像投名状,更是朱先生送她的人情——唯有她如实相告,才算真正站在了孟开平这一边。
待他下回来时,她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师杭等了孟开平数日,不仅未曾等到人来,反而发现露华阁外守着的兵士更多了。从前只她一人被禁足,如今连柴媪和小红也出不得门,俨然要将她们与世隔绝。
师杭心中惴惴不安。外面仗打得如何,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孟开平对她有疑了。
叁日后,沈令宜翻过墙头来见她,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师姐姐,苗军恐怕要攻城了。”她满脸担忧道:“我放心不下你,可沐恩无论如何不许我来,他说……”
沈令宜犹豫片刻,觑着师杭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他说你,是敌非友。”
“为何?”师杭的素手掩在袖袍下,紧攥成拳:“我有急事要见你开平哥,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
沈令宜肃着小脸,摇摇头:“他们前日夜里接到斥候来报,苗军此番有十万之众,咱们却只有叁千,如今一兵一卒都离不得前线……”
“你说什么!”
师杭霎时睁大眼睛,高声质问道:“你方才说,城内有多少兵士?”
沈令宜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怔怔答道:“叁千……”
师杭如站立不住般,后退半步,颓然靠在墙边。柴媪和小红都被遣开了,沈令宜赶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道:“师姐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
她只是觉得惊心。
孟开平亲口告诉她,他派了七万人前去攻打婺源,徽州城内还余下叁万兵士。况且他说了不止一次,更不至于次次误言,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故意骗她。
“城内布防是谁告诉你的?”师杭苍白着面色,轻声问道。
“是沐恩……啊,就是齐闻道。”沈令宜直觉不妙,试探道:“有什么不对吗?”
师杭大致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愿多说,只勉强微笑道:“没什么不对,想来他不会骗你。”
* 叁千对十万,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从杭州行军,至少需要六日才能抵达徽州,从徽州到婺源,则需要叁日功夫。因此二十六日一接到斥候来报,孟开平便知道城中出了内奸。
胡大海前脚刚走,杨完者后脚赶至,何至于如此凑巧。
余下的叁千兵士不仅是孟家军精锐,还是当年一同随他从昌溪打到徽州的。其中多数人的名字,孟开平都叫得出,所以他笃定奸细不在军中。
“孟家小儿,投降不杀。区区叁万人马,也敢与本帅相较?不自量力!”
七月二十七日,杨完者骑着战马于西城门下放话,威风凛凛,目空一切,显然已将夺下此城视为探囊取物。孟开平闻此豪言,立时便明白奸细是谁。
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朱升看错了人,他也看错了人。尽管他早有准备,可心中还是止不住失望与痛恨。
“将军,有人通敌。”袁复立在他身侧,咬牙切齿道:“此战之后定要彻查。”
不必多此一举了,孟开平暗暗地想,他会亲手了结此人。
“把四面城门打开。”他冷静吩咐道:“今日,咱们便效仿诸葛丞相,唱一出‘空城计’。”
杨完者恐怕早就算好了,胡大海二十叁日领兵出城,今日应当才抵婺源。即便徽州城危,两叁日内也回救不及。
可他绝想不到,近十万兵马此刻只在七十里外,正日夜兼程从后方围堵而来。只需一日功夫,杨完者便会优势散尽——十万对十万,毫无悬念,苗军不是孟家军的对手。
借内奸之手,孟开平设下此局。当然,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是关于胆量的对决,唯有敢于搏命者才能赢到最后。
他倒要看看,这位名震义军的杨元帅,究竟敢不敢率军入城。
(三十一)人头
天将明时,战鼓声歇。
师杭蜷缩在床榻一角,听着外头的动静,躲在床帷内兀自出神。
昨夜就寝后不久,她听见战鼓骤响,而后便再没了睡意。城破那日的噩梦仍历历在目,“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上的战火从未停歇,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一夜未眠,少女的眼底青黑,可她的头脑却无比清醒。
“姑娘,喝些茶水罢。”小红见她举止怪异,同样一夜不敢阖眼:“您若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寻大夫来。”
师杭没有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勉强压下不安,正欲下榻梳洗,却听见院外一阵嘈杂。
想也不想,师杭当即跑出内室。她甫一掀开珠帘,正瞧见大门被一脚踢开。那沉重的声响仿佛落在了她心口处,如千钧铁石般,惊得她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踢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数日不见的孟开平。此刻,男人右手提着长枪,左手拎着个布包,身披战甲满脸血污,连面容都瞧不真切。
他留了一队亲兵守在院内,孤身一人进来,半晌却一言不发。师杭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穿着单衣,赤着脚困在原地。
“你……胜了吗?”她犹豫良久,低低开口道。
闻言,男人高大的身影晃了晃,旋即将长枪立在门边,迈步走近她。
师杭有些胆怯,下意识想往后退,可还不等她动作,男人已经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霎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你觉得呢?”他阴恻恻地问:“你盼着我胜吗?”
男人的目光锐利如箭,除了凶狠与压迫,还有浓烈的杀意。师杭浑身发寒,侧首便想让小红先出去,没想到孟开平一把掐住了她的后颈,质问道:“这两日不见,你就以为我死了,是吗?”
他的掌心从来都是温热的,可现下,师杭只觉得自己后颈处一片湿冷——像是沾上了他手中未干的人血。
“我……自然希望你平安无事。”她竭力劝自己冷静下来,想要稳住阵脚:“你不会死,因为苗军不是你的对手。”
许是她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明显是在讨好,孟开平嗤笑一声道:“何必违心?即便你说你日日盼着我死,我也不会杀你的。”
说罢,他将左手的布包丢在地上,又将她拎了过来。
“筠娘,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在你眼里,我孟开平究竟有多蠢?”
那布包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桌角旁,封口也几乎散开。师杭借着烛光定睛细看,竟发现脚边是一条刺目的血痕,还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露在布包外。
“这是何物?”她颤声问道。
孟开平为了使她瞧清楚些,便强摁着她的头,逼她去看。同时又将那层粗布扯下。
“无甚稀奇。”他附在她耳边轻笑道:“左不过是颗人头罢了。”
师杭当即尖叫一声。
这下她彻底看清了——从布包中滚落而出的是颗鲜血淋漓的头颅,那团漆黑竟是人发!而被枭首者死不瞑目,一双眼目眦欲裂,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师杭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却被男人死死制住,男人任由她呜咽低泣,根本不为所动。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端起案上那盏冷掉的茶水,漠然道:“为你们元军哭丧还早了些,杨完者趁乱逃走,此人只是他麾下镇抚李才。”
说着,他呷了口茶,单脚踩着那人头像踩一颗马球,好整以暇道:“我还得多谢你,让他以为这城中尚有叁万守备。否则,我也未必能等到胡将军回援,里应外合围歼苗军。”
兵力不足,只能智取。他将四面城门大开,毫不设防,杨完者却畏首畏尾驻兵不前,以至于错失良机。此战苗军大败溃逃,可见天不助元。
师杭伏在他脚边静静听着,只言片语间,她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孟开平早知元帅府内有苗军细作,却始终引而不发,反倒以她为饵虚传军情。
其实,这个计策根本算不上高明。不论是叁万还是叁千,于他而言都是以少战多,他只是不肯信任她。
“我没有背叛你。”师杭扬起头,泪光盈然却倔强道:“孟开平,是你欺我在先的。倘若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也只是因为没有告诉你府中细作是何人,可我从未与他透露过半点军情。”
然而,孟开平盯着她,眸光中尽是轻蔑之色:“你还跟我狡辩?那人我早抓了,他亲口承认是你与他传递消息……”
“你让他来与我对质。”师杭毫不露怯。她站起身,也轻蔑地望向孟开平,坦言道:“他确实曾拉拢过我,可惜被我拒绝了。苗军不足与谋,既然他们早晚会败,我又何必搭上自己?从石门回府的那日起,我便与那人断了联系。他污蔑我,是因为他将我视作了你的同党,若能在临死前拉上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呢?”
孟开平一时被她这番话震住了。他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一个与他抗衡的机会,或者说,他以为她会不顾一切置他于死地。可少女眼下正亭亭立在他面前,神情坦然,根本不似作伪。
“你……”他张了张嘴,语气明显软了下来,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圆场。
幸好,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如若他待她毫无恻隐之心,根本无需当面质问她,早该将她拖出去砍了。师杭见状略觉宽慰,正欲再解释清楚,却见男人眉头一紧,豁然起身。
“不对!”孟开平颇为急切道:“府内还有同谋!”
师杭霎时大惊。
“若不是你,说明还有旁……”孟开平未曾说完,突然莫名弯下腰猛咳了两声,旋即单手撑住了桌案。
师杭不明所以,下意识上前扶住他,却见男人此刻浑身发颤,面色青白,额上全是冷汗。
他似乎剧痛不已,但仍竭力指了指臂边方才饮过的茶盏,艰难喘息着提醒她。
(三十二)圆房(上)
有毒?
闺阁深深十五年,从来都是平静顺遂,然而仅此一日之内,师杭却见识了鲜血、人头、毒药……这些只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出现过的东西。饶是她自诩沉稳,一时也不由得手足无措。
“你、你且撑着些……我这就去外头喊人来……小红!”
男人的半边身子骤然压了下来,师杭只觉得肩头一沉,差点后仰在地。
不知这毒是否见血封喉,她又急又怕,连声唤一旁的小红过来帮忙。小红原先胆怯不已地躲在内室门帘处,听见主子吩咐,低低应了一声。师杭背对着她,只觉得身后的脚步声又轻又慢。
此等大事,怎么她毫不慌乱?师杭心头起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救了她一命。
师杭从未有过如此命悬一线之时——眼前寒芒乍现,她连惊呼都来不及,立刻松开怀里的孟开平侧身避去。
那是一柄锋锐至极的匕首,只浅浅触及了她后脊的衣衫,便划破一道半尺长的口子。幸而师杭避得及时,但凡慢了片刻,这一刀便足以要了她的命。
“小红!”师杭反手摸了摸后背,难以置信道:“是你……与那人暗中勾结?”
小红不答。但此刻,她的面上再无往日的恭敬与怯懦,相反,唯有蚀骨恨意。
那盏茶就是她为师杭备下的,原以为这位元臣之女大有可用,没想到此女竟敢投敌。如今,兵败如山倒。她早知自己性命不保,更难以下手除去孟开平这个贼首,便决心先替元廷除此叛徒。
多行不义必自毙。许是老天开眼,谁能想到那杯毒茶居然被孟开平给喝了。她方才觑见,心中简直狂喜难抑。
这狗贼色令智昏,为了拷问此女又将亲军尽数遣在外头,岂非是天赐良机?眼见一击不中,小红舍小取大,果断扬刀刺向半趴在案上的孟开平。
一切发生得太快,却都在师杭的一步之遥,她眼睁睁看着小红转了个方向,立时便猜出了她的意图。
师杭,别去。
仿佛有道惑人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那声音告诉她,只须一刀,甚至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孟开平就能当场毙命。尽管她与小红都逃不出去,但她至少间接为双亲雪耻了。
然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叫嚣着。
不可以,师杭,不可以将爹娘的死都怪罪到他头上。如果这个男人死了,天下的纷乱与苦难就能结束了吗?时时刻刻为仇恨而活,最终活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难道便是她的志向与爹娘的心愿吗?
这厢,孟开平虽然四肢麻痹,腹内灼痛,意识却还算清醒。他注意到屋内拿着凶器冲来的小红,勉强提起一口气力,抬臂相迎。
他料定这女细作不会武功,待她近身,他确信自己即便中毒也足以了结她。至于师杭,他根本没将她算在其中,只要别在背后捅他刀子就好。
假如师杭知晓他此刻的想法,一定会斥他心胸狭隘。因为恰恰就是这个他时刻防备着的少女,于千钧一发之际,竟敢以一种坚决无畏的姿态扑上来挡在了他身前。
师杭紧闭双眸。
然而接下来,没有预料中刀刃刺入皮肉的钝痛,只有一阵椅凳翻到的巨响。
* 袁复带人冲进来时,眼前一片凌乱不堪。
有人躺着,有人跪着,其中居然还有他的上峰。
“将军!”袁复叁步并作两步上前,焦急唤道:“孟将军,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找羊血来!”师杭朝袁复大喊道:“他中毒了,赶紧请大夫!再迟就来不及了!”
时急从权,袁复根本来不及多问,立刻派人去寻羊血和大夫。师杭则忙不迭爬起身,跌跌撞撞跑到伤重的小红面前,揪住她的衣襟,厉声质问道:“你下的什么毒?”
小红扯唇欲笑,一缕血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不会说的……他该死……”
方才她生挨了孟开平一脚,几乎被踢飞出去,只怕五脏都受损了。师杭担忧她性命难保,也不敢轻易挪动她,只得恳切许诺道:“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了……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求你,帮我救活孟开平……只要他不死,我一定竭力保你姐弟二人平安!”
这些并不是假惺惺的哄诱之言,她既然说出口,就一定会做到。
闻言,小红闷咳了几声,望着师杭期盼的模样,气若游丝道:“姑娘,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不在乎了……”她分明面色衰败,眸光却亮得灼人:“你为他哭,还为他舍命……咳,他、他竟也肯为你挡刀……”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说罢,小红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眸子,再没了声响。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种诅咒。师杭心中十分清楚,因为她选择了叛国,往后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假如日后诅咒应验,也是她咎由自取。
好半晌,她抬手怔怔摸了摸面颊,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是为孟开平流的泪。
* 师杭那一扑,打乱了孟开平的所有设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知道,于己最有利的应对之法就是任由这女人替他挡刀,不论她是死是活,总归他能毫发无伤。
可是孟开平做不来此等卑劣之事。
只要他还有口气在,就轮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替他挡刀。于是他毫不犹豫,直接将那只预备迎敌的右臂横在了师杭胸前,搂着她稍一转身。
匕首越过护臂割在了他的手肘上方,深深划出了一道裂口,火辣辣地刺痛。但这种疼痛于孟开平而言根本无足轻重,战场上,他曾险些被敌人割下一条手臂,照样可以了结对方。
于是,趁着小红刀刃悬空,他瞅准时机,狠狠一脚踹在她下腹处。
怀里的女人此刻也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孟开平想笑话她蠢,可腹内的灼痛感愈发强烈,双腿已经彻底没了知觉,身体还无法抑制地抽搐。
那一脚就是他最后的气力了,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昏倒前,他仍迷迷糊糊地想——这下,这女人总不会再怨他了罢?毕竟他待她也算是仁至义尽、舍生忘死了。
半梦半醒间,孟开平似乎听到些哭喊和吵嚷声,很快,口中便被灌入了许多温热浓腥之物。他隐约感觉自己吐了好几回,再往后,耳边逐渐清净下来。
等他再次醒来,天色已然大亮。
“你终于醒了……”
女子轻如片羽的嗓音带着丝哽咽,自榻边传来。孟开平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师杭守在旁边,便强压不适侧首唤她。
“筠娘?”
这两个字一出,周遭霎时静了静。那女子没有应他,默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妾是于蝉。”
孟开平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只得笑了笑转而道:“是你啊。”
他想起身,于蝉却制止了他,扶着他稍稍靠在锦枕上:“别着急,大夫说你还需要静养几日。”
“中毒而已,又不是伤残。”孟开平清了清嗓子,不甚在意道:“既然没死,说明这毒也算不得厉害。”
闻言,于蝉坐在他面前叹了口气,满脸担忧道:“你总是这样,天大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教旁人替你提心吊胆。你此番中的是钩吻之毒,又名‘断肠草’,厉害非常。幸而你所饮不多,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还有你臂上这伤,深可见骨,差些伤及脉络……”
孟开平被她这番絮絮叨叨说得头晕,勉强耐着性子道:“多谢照看,不过,我这是睡了多久?袁复呢?”
于蝉慢条斯理道:“你已昏睡一天一夜了,袁副将和师姑娘都在外间,二公子想见谁?”
孟开平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也不再刻意掩饰,直言道:“昨日辛苦你了,这就回去歇着罢,烦你把那女……嗯,将师姑娘请进来,我有事问她。”
于蝉微微颔首。她站起身,临去前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回首一礼。
“二公子,还有一事,妾须得告知于你。”
* 屋内那位于娘子,师杭早闻其名,今日才得见其人。
黄珏曾说过,于娘子曾是孟开平兄长的女人。虽然这话存疑,但师杭料定孟开平眼光奇高,应当看不上寻常人家的姑娘,想来这于娘子一定姿容绝色。可真正见面以后,实话说,她生得不如师杭想象中貌美。唯独有股子温婉动人的气质,教师杭自愧不如。
幼时,师杭也曾被阿娘训诫过。阿娘说,女儿家应当柔情似水些,否则出嫁后容易吃亏。她不明白具体该如何做,便干脆学着在外寡言少语,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一笑置之,可阿娘又责她这样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的温柔与耐心只对少数人,而有些姑娘却能让见者皆如沐春风,不忍无礼相待。”
师杭觉得,这位于娘子便做到了这一点。
她来时,对屋中的所有人都以礼相待,更对自己这个身份尴尬的女子没有半分忽视与轻蔑。了解孟开平的伤势后,她柔柔弱弱地坐在椅上垂泪,紧紧捏着帕子,再叁恳求大夫一定要全力医治。那情形,连一直死盯着师杭的袁复见了都不忍心,赶忙连声安慰她。
于是师杭默默地想,这孟开平还真是大难不死,艳福不浅。
“师姑娘。”
思绪纷乱间,师杭一抬头,正瞧见于蝉从内室步出,望着她微笑道:“二公子请你进去。”
“将军醒了?”袁复的反应比谁都快,闻言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追问道:“他怎么样,要不要再唤大夫来?”
“不必了,汤药应当煎好了,师姑娘一会儿服侍二公子喝下便可。”于蝉温言道。
这话,师杭听了不大痛快,却没法辩驳。当侍妾也好,当罪人也好,总归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好埋怨。
袁复见她抬步欲走,也跟上前几步,颇不放心道:“师姑娘,还是让末将一同进去罢。”
毒是不是这女人下的两说,但通敌这事多少跟她脱不了干系。眼下将军正卧床,万一这女人故技重施可怎么办?
然而还没等师杭开口,于蝉先帮她劝说道:“袁副将,二公子只请了师小姐一人。他心中有数,您又何必抗命呢?”
当下,袁复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 这是个温柔且良善的姑娘,师杭十分肯定。故而她对于蝉除好奇外,更多了些赞赏。
以至于她见了孟开平,张口便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将军,幸而您醒了,否则欠下的恩情就得由我来还了。”
“老子替你挡刀尝毒,你居然连句谢都没有?”孟开平真不知道这女人的心里装的什么,恐怕是一块块冷冰冰的石头:“哼,这下我们之间两清了,你总该老老实实留下来了罢?”
师杭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将汤药递过去,颔首道:“多谢你,这回是我连累了你。至于你问我的那些话,我想,确实没有理由拒绝了。”
“当真?”
闻言,孟开平立刻喜形于色,抬臂去抓她的手。可他没想到自己抬的是受伤的右臂,一下子痛得龇牙咧嘴:“哎哟哟,不行不行,恐怕伤口又裂了……这药你还是喂我喝罢。”
师杭看了眼他安然无恙的左手,默了片刻,转而道:“你若不愿喝,我这便去唤于娘子来。”
“不许去!”孟开平一把夺过那汤药,仰头一饮而尽,旋即恶狠狠地将碗塞回她手里:“你就是故意不想顺我的心!”
“且消停些罢。”师杭将手里的瓷碗搁在一旁:“你这段时日还是平心静气些好,免得气血两亏。”
提起中毒一事,孟开平突然瘪了嘴,闷声闷气道:“我听于蝉说,是你先想出灌羊血的法子为我解毒……若不是你,恐怕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师杭不敢揽功,一五一十道:“不敢当,其实这法子根本解不了毒,只能催吐延缓毒发罢了。这世间一物降一物,毒药亦是如此,你方才喝下的才是真正的解毒方子——取黄芩、黄连、黄柏、甘草各一两,用水煎服,一日叁次。”
“难怪苦得要死……”孟开平闻言嘟囔了一句:“不过,你又不当大夫,记这么清楚做甚?
“与你何干?”哪知师杭面色一变,立时便嗔道:“总归咱们两清了,下回我可不会再救你。”
“若不是我护着你,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孟开平讽她:“那细作与你相处多日,你竟半分不觉,还得劳烦我动手除掉她。筠娘,不识好人心说的便是你罢?”
师杭不愿提及没了的小红,更不愿听他这样谈论人命:“你怎么总能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没你那么精明,不会处处揣度人心。她要杀我,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你们叛军滋扰百姓,毁了他们的安稳日子。”
小红曾同她说起过自己的家乡,那些原本富庶太平的鱼米之乡,因为各方争夺变得破败不堪。这些难道同眼前的男人和男人归属的军队毫无干系吗?
“你居然还说我们是叛军,你到底向着哪边?”孟开平没料到她一下子恼了,干脆也嘴硬道:“行,随你如何想。反正等老子病好了,定要将这徽州城方圆百里的苗寨都给屠了!他们苗人不仁,也休怪老子不义!”
闻言,师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孟开平,你疯了不成?那些都是平民百姓……”
“老子这一战折损了上千弟兄,谁不曾是平头百姓?”孟开平根本不管,戾气十足道:“斩草必得除根,屠苗也可杀杀苗军的士气,教那群残兵败将不敢再轻易来犯!”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孟开平放完狠话,半晌未听人出声。他偷偷觑了一眼,原以为师杭要同他大吵一架,没想到她含泪望着他,啜泣道:“孟开平,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从今往后少生杀戮罢……”
她陪着他的时日尚短,却已见了数条性命亡于他手。师杭根本不敢多想,倘若她陪他的时日再长些,到底会亲见多少血腥之事。
“你想同我谈条件是罢。”孟开平冷冷道:“可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掌控不了,还妄想为旁人求情?”
孟开平觉得不能再纵容她了。这女人一贯得寸进尺,竟学会了用眼泪博同情,偏他总吃这一套。
做他的女人,小事任性些无所谓,绝不能干涉他的军务。倘若她只哭一哭,他就由着她胡来,那还配当统帅吗?
这厢,孟开平打定主意不为所动,却见师杭抹去泪水,坚定道:“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令你动心的,你若肯应下……”
说着,少女低下头,竟然抬手解开了腰间系带,款款将外衫褪下。
“将军,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开平眼睁睁看着那件藕荷色褙子垂落在地,整个人都懵住了。夏季衣衫本就轻薄,除了这件,师杭的玉臂裸露在外,素色菡萏纹的叁涧裙腰身尽显。
“你你你……别……”
孟开平磕磕绊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少女并不在乎他的想法,她重新坐了下来,附身就欲吻他。事出有异必有妖,孟开平一瞬间汗毛乍起,大喊道:“别碰我!”
师杭被他吓了一跳,还不待多问,外间便响起一阵慌乱沉重的脚步声,随后只听袁复粗声粗气道:“孟将军!将军您没事……哎呀!”
他甫一转进内室,一只瓷碗便迎面飞来,与此同时还伴有孟开平的怒喝:“滚出去!”
袁复好不容易接住了碗,抬眼只见一女子似乎被裹在锦被里,当下根本不敢再瞧,生怕长针眼:“啊!是是是,属下这就走!”
很快,他慌不择路地一溜烟跑了,临了却还记得帮孟开平带上门。
“……筠娘。”
终于,里里外外都再无人打扰。孟开平低头瞧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姑娘,犹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中了毒便不能拿你如何了罢?”
“我方才已经说了,将军。”
少女的嗓音很轻,却又十分甜腻,仿佛能让人立时酥倒:“今日,您想拿我如何,我都不会有半分抗拒。”
(三十三)圆房(下)
这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砸得孟开平一阵阵发晕,简直比刚灌下毒药时还难捱。
“青天白日的……”他思来想去,只憋出这么一句:“你该不会是被狐狸精附体了罢?”
“骂谁狐狸精?”师杭扬起头,伸手勾住孟开平的脖颈,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我虽然有求于你,但你若不肯便罢了,毕竟你还有伤在身。”
什么不肯?他肯得很啊!
少女长睫轻颤,挠得孟开平心痒。他当即用左臂圈住她,欺身而上,将她压倒在芙蓉妆花的锦被中:“我可不是坐怀不乱之人,筠娘,这是你自找的。”
说着,他便急不可耐地去解她的裙腰,师杭轻呼一声,赶忙止住他的手:“等等,你还没应下……”
“应应应,你说啥是啥。”孟开平敷衍至极道:“往后我杀谁,都由你说了算。”
只要他把嘴闭严实了,她又能知道什么呢?大不了他不在她眼前杀。
师杭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根本没将她的话当回事,于是心念一转道:“那你先答应我,将小红安葬了,莫要伤害她的家人。”
闻言,孟开平手上的动作一顿,心也凉了半分,挑眉道:“筠娘,你心软总得有个限度。她不光想杀我,还差点儿杀了你,何必如此待她?”
“那你方才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么?”师杭轻声反问他,委委屈屈道:“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罢了,如此娇弱无依的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孟开平思忖着,就算答应她这桩也碍不着他的大事,若能换她今后都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倒也蛮值。
于是,他点点头,颇为郑重道:“行,我应了,屠苗一事也可暂且搁下。不过,只此一回。”
闻言,师杭立时盈盈一笑。她没法再继续扭捏作态下去了,便柔顺地松开手,任由他予取予求。实话说,此刻孟开平身上处处不得劲儿,可架不住欲火烧得旺。他倒是想好生静养,偏这女人要来勾他。
总被她拿捏住算怎么回事?总得教她知道他的厉害。
没了外衫阻隔,男人很快便扒开了所有衣裙。他动情地吻她的眉眼,开始揉捏她的娇乳。身下还只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女,原本该高耸的地方却没太多肉,一痕雪脯,含而不露。犹记当年,他还曾对宋时那些士大夫的品味嗤之以鼻——不爱丰盈大乳,偏爱玲珑小乳,这不是剑走偏锋吗?可见了师杭这处,他只顾得上爱不释手了。
好看是好看,也不知多揉揉再会不会大些,不然怎么奶孩子……孟开平越想越远,旋即没忍住用力捏了下少女柔软的乳尖,果然弄得师杭一声娇呼。
男人的手比砂石还粗躁,顺着胸前向下摸索时,带起一阵颤栗。师杭不愿让他碰腰侧的软肉,只一个劲儿呜咽着躲。她有些闹腾,孟开平跪坐在她身上,额间都是冷汗。这傻丫头根本不懂得服侍人,勾引完还得他亲自上阵,眼下折了只手,自然较往日不太方便。
“再乱动我就把你捆起来。”他故意吓唬她。
“我、我不动了……”她小声保证道。
其实师杭怕极了,但她不愿表露出来,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心——早晚会有这一遭,与其被迫倒不如主动些,至少不会那么疼罢?
“筠娘,你在发抖。”孟开平一眼就看出了她在强装镇定,于是他抚了抚她的面颊,安慰道:“别怕,帮我将衣衫解了。”
师杭以为这次亲密会同前两次一样,只她一个被扒得一丝不挂,没想到男人居然主动让她帮忙解开衣衫。她犹豫了一下,摸索着,去扯他的衣领。
孟开平轻笑一声,带着她的小手去往腰间。师杭怕羞,也不管手里拽的是什么,胡乱扯了一通竟也扯了个大半,孟开平没法褪去上衣,便只坦着衣衫覆住了她。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的,他掰开了她的腿。男人肿胀难耐,在那娇嫩之处胡乱顶弄了几下,找准了穴口。他凭着过往情事的经验,极力挑逗少女,而师杭则眯着眼晕晕乎乎地想,他怎么这么沉,这么壮,力气也大,恐怕叁四个她连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且忍一忍。”过了一小会儿,孟开平似乎这样对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再然后,一股尖锐的刺痛便贯穿了她。
师杭隐约知道女子初次行房会痛,但她并不清楚究竟因何而痛。所以被男人贯穿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傻了——原来不是那种被刀刃割伤的痛,而是两件器物强行相合的痛。她的嫩穴太过细小,孟开平身下那物什又太过粗大,这样贸贸然进来,简直让她难以忍受。
“难挨就叫出来,别咬自己。”孟开平亲了亲她的面颊,喘息道。
他方才已经弄了她许久,她却神游天外毫不动情。若再这样下去,她没什么事,他倒先要撑不住了,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闯了进来。
此刻,少女的小穴温温热热地裹着他,不自觉地吮吸着。他只觉得阳具被绞得又紧又爽,挺腰抽动了几下,又用左手抬高她一条玉腿架在自己腰间。直到这会儿,师杭仿佛才晓得此事是如何做的,不由哀哀出声道:“别……你轻点……”
男人没应她,但好在动作确实不大。十几下后,孟开平依旧只是浅浅地抽送着。除此之外,他开始低下头在她的胸前肆虐,直到顶端的两颗红樱挺立发硬,都快被他吸出汁水来了。
这、这实在太羞人了!她又不是他的乳娘,他怎么老揪住这处不放?师杭想要推拒,又怕触到他的伤,便干脆由着他弄去了。她只是觉得好胀好痛啊,这样进进出出、咬来咬去的有什么意思。她看得出孟开平此刻爽得要命,可她根本没觉出半分快感……
就在她以为从头至尾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孟开平突然在上头哑声问道:“你觉得还成吗?”
什么叫成不成呢?师杭不大明白,毕竟她也没他有经验,想了想只得闷声道:“嗯,还成罢……”
哪知男人听了这话立时跟打了鸡血似的,毫无征兆地发起狠来。师杭被他顶得惊叫了一声,差点撞上床头的雕花围栏,这下,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孟开平,我疼……”少女柔亮的青丝铺了满床,她揪着被褥一角,断断续续求饶。可孟开平不仅完全置之不理,还用单手掐着她的腰,教她根本逃脱不了。
方才和风细雨是为了教她缓过劲,既然觉得“还成”,那说明还有余力。男人一心想换个姿势,便又深深地入了她几下,哄诱道:“听话,你背过去,我从后面肏你就不疼了。”
师杭哪里肯信他的鬼话,心里一横,根本动也不动。见状,孟开平不由腹诽,聪明女人果然在床榻上也不好糊弄。
约莫过了半盏茶,师杭连嗓子都叫哑了,男人才将那物什抽了出来。她长长地松了口气,以为这场折磨终于结束了,然而男人却依旧压在她身上。
孟开平额间青筋暴起,握着身下的昂扬飞快撸动,最后泄在了她腿间。
师杭不明白原本该是怎样,一时望着腿间的黏腻白浆发愣。孟开平稍稍平复了粗喘,拍了拍她的脑袋,含糊其辞道:“你还小,过两年再说罢。”
师杭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不过现下唯有一点对她来说最要紧。
“那我能走了吗?”
这厢,孟开平刚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倒,一听这话差点又从床上弹起来:“你说什么!”
师杭满脸无辜,傻乎乎地又解释了一遍:“你不是做完了吗?这会儿还早,我、我想先回去了……”
孟开平不是个没开过荤的毛头小子,但他当真从未见过这种在床事后翻脸不认人的女子。正经男女间完事后哪有立刻拍屁股走人的?不说柔情蜜意、缱绻缠绵,就算躺一起聊聊天也成啊!
“筠娘。”他强压下火气,耐着性子,斟酌用词道:“你是对我有何处不满吗?”
师杭见他面色阴沉,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正欲道歉,转念一想突然就悟了。
原来做完之后是要交流下心得体会的,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图强。她这样一想便彻底坦然了,立时拢好衣衫,正襟危坐。孟开平见她一幅要给他讲学说法的模样,心中顿感不妙。
果然,少女认真思索了片刻,望着他,直言不讳道:“我觉得这事不太舒服,你弄得我太疼了,我不喜欢。不过好在没我想象的那么难熬,一盏茶的功夫也不算太久,如果你喜欢的话,下回我还是可以忍一忍的。”
说罢,她见孟开平一声不吭,还以为他对这番陈述不太满意,便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你哪里不好,毕竟我没有比较过,所言或许有失偏颇……啊!”
孟开平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把抓过这女人,重新压倒在榻上。
“一盏茶,不算太久,没有比较过……呵。”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嗓音却冷到极致,神情扭曲道:“师杭,你想活活气死我是罢?”
他原以为自己破了这姑娘的身子,完事后她总该更柔顺可人些,没想到她居然变本加厉地跟他唱反调。
且不说他今日受了伤,若不是她啥也不会,啥也不干,逼着他一个姿势做到尾,他至于这么早交代吗?她居然还敢瞧不起他,妄想和别的男人试试看?
且看他如何整治她!
完了,她好像真的说错话了。师杭觉得这样的孟开平比平日发火骂人时更吓人,她立刻想再找补两句,可惜已经太迟了。男人又将她拢好的衣衫扯开,动作粗鲁至极,威胁道:“你还想走?今日你就在床上过……”
然而,男人这话还没说完,霎时便顿住了。很快,他就慌慌张张从她身上爬起,扑在榻边干呕起来。
“这是怎么了?”
师杭原本紧闭双眼反复念佛,见状连忙也坐了起来,帮他拍背顺气。拍着拍着,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因为床榻上居然有一滩血渍。
落红应当不至于落成这样罢……
这厢,男人正吐得一塌糊涂、昏天黑地,显然是方才气血翻涌间余毒作祟所致。
早就劝他别逞强,闹成这样又成她的不是了。师杭叹了口气,只得默默穿好衣裙,颇为无奈道:“孟开平,让一让,我去唤大夫来。”
“你左臂的伤口这回是真裂开了。”
(三十四)好处
黄珏进了应天城后,便一路策马前往大元帅府。
他从没受过此等折辱。
黄珏恨恨地想,这孟开平许久不回应天拜见平章,果然恃功骄狂起来。从前连莫说是挥鞭相向,他连言辞都不敢与自己争锋,如今真是当刮目相看了。
他打定主意要将孟开平种种“放肆”行径回禀上去,即便不能让他以死谢罪,看他被押回来挨几十军棍也够解气的。另外,还有那姓师的丫头,最好也一并押回来处死。
总之他得不到的东西,孟开平也别想得到。
这厢,李善长正揣着卷宗不紧不慢地从大元帅府步出,一抬眼便望见一黑衣郎君下马。
“先生,好像是黄公子。”小厮在旁道。
李善长瞧见了是他,可心中难免又奇怪——好端端的蒙着个面做什么。于是他远远便招呼道:“哟,镇抚大人,急着向平章复命否?”
黄珏原本怒气冲冲地朝里来,一见李善长,还是停下了脚步,拱手寒暄道:“李先生,正是……”很快,他又顿了顿:“不过这称呼何来?”
“待郎君你见了平章便知晓了。”李善长笑眯眯地捋着胡须道:“可惜眼下不巧,平章谁也不肯见,郎君还是先行归家罢。”
黄珏不解,平章一贯将军务看得极重,怎的今日竟拒见臣下?
事出有异必有其因,李善长示意他避到一旁,方才低声解释道:“张士诚降元了。”
只这一句,黄珏立时瞪大了眼睛。他将罩面扯了下来,难以置信道:“此事当真?”
李善长揣了一肚子话还不待说,骤见他脸上的伤痕,当即惊呼了一声凑上前去:““哎呀!这这这!郎君,此行遇到贼人了不成?瞧着也不似寻常刀剑所致……”
“无事,小伤而已。”黄珏此刻再没心思告状了。他一边用手肘遮着伤处,一边追问道:“那赵将军呢?昆山州的战况如何了?”
闻言,李善长叹一口气:“正要说这桩要紧事,赵将军为流矢所伤,昨日刚回应天,大夫说要好生静养……哎!”
“李先生,多谢告知!”黄珏根本等不及了,他果断重新翻身上马,急切道:“我这就回府,明日再来向平章复命!驾!”
* 黄珏冲进赵府的时候,黄娆险些没认出他。
“玉儿!”黄娆快步上前,细看他的伤:“这是怎么了?”
黄珏躲开她的手,不耐道:“阿姐,姐夫呢?听说他受了伤,可有大碍?”
闻言,黄娆捏着帕子,嗔了他一眼:“你到底和谁亲?回来也不问我的好。他那点伤算什么,皮糙肉厚的,总归死不了。”
“阿姐,你日日都在府里,能有什么不好。”然而黄珏依旧不放心,急匆匆向里走:“以当前局势,不出叁月便要攻打池州。张部有变,今后的仗更难打,姐夫可千万不能落下病根。”
他说得没头没尾,黄娆听也听不明白,干脆拦下他道:“你们男人的事少带回家说,只一条,往后你给我在应天好生呆着,别整日跟着你姐夫喊打喊杀的。我就不信了,少几个人便打不得仗了?军中又不缺你一个,有至春在,你也绝不会少了功名……”
“这是什么话!”黄珏于门前驻足,皱着眉头沉声道:“阿姐,若人人都如你一般想,义军还有何可望?你怕我在战场上丧命,难道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姐夫在战场上以一当百,奋勇杀敌,正是为了少牺牲些袍泽弟兄。我视姐夫如兄长,亦如友人,咱们的志向都是在军中效力。至于什么功名利禄,那也是天下太平后才该去求的。”
“玉儿,你说我目光短浅也罢,自私自利也罢,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黄娆不愿退让,忧虑重重道:“古往今来习武从军,有几个多寿多福的?至春从和州打到此地,叁五年光景,天下反倒更乱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们若一直涉险搏命,身手再好也难免意外。”
“你听我的话,老实些过日子罢。等再过两年,阿姐便给你说门亲事,如此,黄家也不至于绝嗣。”
前几句还算寻常,唯独这后一句可疑,黄珏没立刻反驳,好半晌,他才问道:“你突然提这些,是有人挑唆什么?”
“怎么算挑唆呢……”黄娆面色一变,颇不自然道:“只是有缘遇上了旧人,玉儿,你也识得的,就是从前那位李寨主,在和州时他还教你习过拳法呢。”
“所以?”黄珏挑眉道:“没饭吃还是混不下去了?他来投奔姐夫?”
“你这是什么态度,好歹人家李寨主也是你的长辈。”黄娆训了他一句,板着脸正经道:“他家六娘明年便及笄了,你与她年岁相合,又有这么一层情分在,我瞧着很是不错。”
八杆子打不着的情分,他根本就没兴趣。黄珏当即回绝道:“不行,我不记得了,什么寨主?我早想不起了。”
“你小子别给我装傻充愣。”黄娆愤愤道:“这事没你说话的份,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人家小娘子容貌端庄、知书达理,不定能看上你呢!你瞅瞅你这脸糟蹋的,狗见了都嫌!本打算过几日领你前去拜访,现下看来可不成了。”
原来这伤受得也并非全无好处,黄珏的思绪渐渐飘远——提起容貌端庄、知书达理,他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不该想的人。
论年岁,她与他同龄,岂非更相合?论脾性,他最厌那等唯唯诺诺的弱质女子,独她还算得上有些骨气。
再者,他早决心娶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那狗屁寨主之女说白了就是土匪之女,连贱籍都不如。就算白塞给他作妾,他也不要。
想到这,黄珏不免再可惜一番。可惜她已经是孟开平的女人了,可惜她寻错了依靠。
但这也无妨,毕竟普天下难道还寻不出几个胜过她的吗?难道世家大族唯有她们师姓与杭姓吗?
于是,黄珏打定主意,傲然道:“阿姐,不论你如何挑,总归我一定要娶个清贵至极的。旁的皆不重要,出身必得显赫。有朝一日,咱们黄家与常家威名远扬之时,绝不能让外家拖累,更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同样是草莽人物,凭什么孟开平就能捞得好处?
他定要捞个比他更大的好处。
(三十五)十年
黄珏好不容易将黄娆哄回去,推门便望见自家姐夫正好整以暇地靠在圈椅上。
“来了。”赵至春招呼了一声,似乎等他已久:“你阿姐唠叨,别放在心上。”
黄珏知晓他听见了那些话,便摇摇头道:“她盼着我好,我明白。可是姐夫,人活着不就为了争一口气吗?”说着,他摸了摸面上的伤,冷洌道:“这口气,总归我是咽不下去的。”
赵至春早看出他与孟开平有隙,可后者一向没什么锋芒,何至如此:“他对你出手,可是被你握住了把柄?”
闻言,黄珏当即冷哼道:“平章拟定的军令,于他不过是废纸一张!他身为一翼元帅,自当以身作则,谁知竟强夺徽州城总管之女,瞒而不报,依例当斩!”
他在赵至春身旁落座,继续道:“姐夫,此事为我所知,孟开平却毫无惧意,可见他是拿准了平章偏心厚待他。我受辱无妨,可若军中有此先例,上行下效,恐难以服众啊。”
黄珏这话虽冠冕堂皇,可所言在理。赵至春一贯主张用严刑峻法肃清军纪,将军犯法应与士卒同罪,孟开平也根本没理由例外。
他以为自家姐夫会帮衬他,可赵至春思索片刻,只缓缓道:“玉儿,此事你莫要掺和进来。这些时日你且在家中好生将养,等伤好了便去军中任职。”
“凭什么?”黄珏立刻起身,费解质问道:“难道连姐夫你也怕他不成?”
“倘若昆山州未曾失手,便是你与他闹到平章面前也算不得大事。”赵至春指了指自个儿肩头的伤,沉声道:“可惜,咱们这仗打得难看,孟开平在徽州地界却如履平地,连战连胜。一个女人罢了,这会儿报上去,平章绝不会降罪于他,反倒会施恩将那女人赏给他。”
黄珏咬牙道:“昆山州不仅有张士诚的队伍,还有方国珍的元军,咱们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平章又岂能……”
“败了便是败了,否则我这点小伤何至于被送回应天。”赵至春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义军处境艰险,只可势如破竹,不可一溃千里。”
“玉儿,你与孟开平暗中较劲是好事。我让你任管军镇抚一职就是想让你如他一般稳扎稳打,日后好于军中崭露头角,带兵征战。可你不能与他在明面上争抢。他大你六岁,如今正是平章手下最年轻有为的将领,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内他会步步高升,绝不是你能得压过的。”
生得早也罢,晚也罢,都不如孟开平赶得巧。他从十六岁起便拥兵自重,又于齐元兴处境最低微时率兵来投,这样的情义是不可辜负的。按理,他与黄珏等人应是同辈,可在军中,他却被视为诸位元帅的同辈。
黄珏无话可说了,他甚至有些绝望地想,难道这辈子都要没法胜过孟开平了吗?他不屑与齐闻道和冯胜等人相较,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自少时起,他的骄傲便逼迫着他不断前进、不断追逐,而孟开平就是那片笼在他头上的阴影。如果不能冲破阴影,人生可谓晦暗至极。
然而,赵至春望着黄珏颓丧的神情,又继续道:“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玉儿,你的坚韧和才能都远胜他们,待你成人,咱家便是一门两帅,无甚可惧!再者,平章曾亲口许诺过让大公子与蓁儿结亲……”
赵至春目光迥然,豪气顿生道:“有齐家一日,就有赵家一日。他们所谋有限,到时必有贵贱之分。”
黄珏隐约明白他是在说将来之大业,可这些还太远太难测。面上的疤痕依旧隐隐作痛,黄珏意难平道:“姐夫,就这么轻易饶过也太便宜他了!下回孟开平岂非更肆无忌惮?”
闻言,赵至春悠悠道:“放心便是。你与我不好开口,自然有人能替你开口。”
(三十六)日子
自那日后,孟开平的伤断断续续将养了月余方才痊愈。
原先连大夫都说,钩吻之毒虽然阴损,但因救治及时并无大碍;至于他臂上的刀口,按时换药,半月功夫足矣。偏生孟开平总闲不住,躺了几天便嚷嚷着要下地,没一刻消停。
师杭本就懒得管他,他要下地,她干脆让他带着铺盖卷儿回府衙去睡。 孟开平听了也没有二话,立刻吩咐袁复找几个人来收拾东西。
“将军,您还是别轻易挪动了。”袁复愁眉苦脸劝道:“要不再凑活几日?您瞧,这处又敞亮又雅致,可比府衙好多了……”
“好个屁!”孟开平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嘴硬道:“女人住的屋子阴气太重,昨儿夜里我都被鬼压住了,还是我原先睡的那处风水最佳,赶紧,赶紧搬走!”
不对啊,这屋子明明向南朝阳,采光好极了,哪来的阴气。袁复头都快挠破了,绞尽脑汁也没猜透他的心思,只得直言道:“您原先睡的那张小榻被齐小将军给占了,他说住议事厅方便,您不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闻言,孟开平简直牙根痒痒:“谁说我不住了!”
袁复看了眼他,又偷偷觑了眼屏风后的人影,压低声音道:“将军,可是这小娘子伺候不周?
他自以为对这二人间的事了如指掌,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指点道:“您这一走,想再搬回来可就不容易了。瞧着她年岁小,人也娇贵,您好歹是个大老爷们儿,多担待些呗,日子久了就好了。再者,住这儿也多个人使唤不是?”
孟开平张口就想驳他,可转念一想,对啊,他要是走了,她不就清静了吗?
她可不能清静啊!原先让她闲在闺阁,结果惹出这么多乱子,事到临头还得他来收场。就她那几招花拳绣腿,莫说是会武的男子,和寻常姑娘家打起来胜算恐怕连五五开都没有,这回他必须看住她。
“……咳,行罢,那本将军就勉为其难再凑活几日。”孟开平装模作样退了一步,旋即招了招手,示意袁复再凑近些:“对了,你去帮我寻个物件来。”
他俩嘀嘀咕咕好半晌,也不知又在谋划些什么见不得的贼事。师杭听见脚步声远去,方才从屏风后缓缓步出。
她见屋内的陈设一样未动,不禁蹙眉道:“怎的又不走了?”
孟开平把两个枕头堆在一起,往后一靠,嘻笑道:“你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保不齐哪日就反悔了,爷得时时盯着你。”
同他在一处吃住,师杭一万个不情愿。这会儿见男人将自己往日用的绣枕当垫背,她便立刻沉下脸色,拉他起来。
可惜,即便她用尽全力,孟开平依旧跟块大石墩子似的纹丝不动。师杭见状,只好转而去拽他背后的物件。
“将军,让我去隔壁院子住罢,免得叨扰你。”师杭夺过绣枕抱在怀里,立于床前,闷声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我去外间睡也成,那儿还有张小榻。”
“这么大一张床,睡不下你还是怎么的?”孟开平不明白自己哪儿碍着她了,前几日不是睡得挺好么,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男女那点儿事上:“哎,你都是我的人了,害什么羞啊。虽说那日出了点岔子,但我保证下回一定……”
“不是!”师杭嗔了他一眼,赶紧打断话头,巴不得他再不提那日:“我没害羞!”
“那你干嘛跟我分床睡?”孟开平不解道:“我老家可没这样的规矩,除非谁家男人快死了,哪有夫妇俩睡两个屋的?”
他原先想,即便搬去府衙,晚上得空他也是一定要来这儿歇息的。结果这女人居然根本不稀罕,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筠娘,你该不会以为这事是‘一劳永逸’罢?”孟开平意味深长,挑眉道:“眼下我身边就你一个女人,你好歹得像个出嫁了的妇人,有点过日子的模样。”
什么叫“过日子的模样”,难道还要她伺候他吃喝拉撒吗?师杭忍无可忍回道:“我没学过这些,爹娘更从未教过我如何给人做小。将军,您想来,我拦不得您,但除了那事,咱们各过各的不成吗?我跟您实在脾性不合,过不到一处。”
她指着他身上搭着的芙蓉妆花锦被,不忿道:“鼾声如雷,寝姿不端也就罢了,可你闻闻这被褥……”
孟开平顺手捞过,低头嗅了嗅,一脸懵然:“咋,不挺香的吗?”
师杭却凑上前,拎着被角丢到一边,满脸嫌弃:“分明全是汗味!”
闻言,孟开平立时被气了个仰倒。
“你居然嫌我臭?”孟开平几乎要跳起来反驳:“惯得你!哪来这么多怪毛病?男人身上有点味儿怎么了?”
然而师杭又往后退了几步,坚定道:“一会儿我就把这些都换洗了,劳你以后千万别再碰了。”
“我看你就是矫情日子过太久了!”孟开平挂不住面子,依旧不服输道:“军营里上哪瞎讲究?你以为这还是你家啊?”
师杭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怔怔望着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孟开平打嘴仗,从不顾及是否伤人,更不会体谅女儿家的细腻心思。见师杭神色不对,他方才琢磨出自己这话的不妥之处来,想补救却迟了。
少女侧过身,掩面低声道:“我知道,这里不是师府,是你的元帅府。我从前确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我会改的。”
“哎,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孟开平慌里慌张去拉她裙角:“都是我的错,都怪我说话不过脑子!筠娘,你转过来,别哭啊……”
师杭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我没哭,我是说真的。除了柴媪,这院子里也不必再添人伺候了。”
这几日朝夕相处,她与他之间闹了太多不快,但她已经学会主动服软了。然而她越是乖顺,孟开平就越不安。
男人牵着她的手,默了好半晌才道:“你别这样,当真是我说错话了。”
师杭摇摇头:”不,你没说错,我已经没有家了。”
孟开平心里堵得慌。他想说,虽然你爹娘不在了,但你还有我啊。我是你夫君,只要有我在,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他又觉得这话还是不说为妙。
(三十七)世道
这日晚间,师杭原想挪去小榻就寝,却被男人拦住了。
“我吩咐蒋禄另取了条被褥来。”
孟开平将床铺好,指着那一左一右隔开的两个枕头道:“你睡你的,往后我不会乱碰了。大夫说刀口这两日还沾不得水,但我已经擦过身了,等再好些,我便日日洗漱完了再睡。”
师杭停下脚步,怔住。
接着,孟开平又垂下眼,歉然道:“筠娘,白日里我说的那些话绝非真心,更无意伤你。你信我,那样的混账话,我今后绝不再说。”
……原来这男人也会真心悔过?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错,哄她的话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师杭望着他沉静的眉目,几乎难以置信,默然良久才道:“何必如此。”
闻言,孟开平也有点惊讶,当即反问道:“你不恼我?”
但师杭面不改色道:“将军,你没必要纵着我。你这样,于我而言没有半分好处,只会让我沉溺在从前的富贵乡里。”
孟开平根本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这女人生得太美,宜喜宜嗔,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目光。孟开平以为自己会喜爱她所有模样,可现下他才发现,原来他讨厌她平静时的模样。
这种平静不是心绪的平和,而是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他如何说、如何做,吵闹归吵闹,即便他不肯向她低头认错,她也不会怎样。因为她将自己的处境看得太透彻了,也太无情了。
一瞬间,孟开平的心像被浸在寒冬腊月的冷水里。任是无情也动人,即便看出她对自己没有分毫情意,他也不愿放手。事情已经渐渐偏离了他的预期,再这样下去,恐怕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弃自己的誓言……
“将军?”
一声轻唤惊醒了他。孟开平暂且放下思绪,抬头,却见师杭不解地望着他。少女的眼睫纤长,像黑色的羽,飘乎乎落在他的心口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孟开平暗暗下定决心。他要在那种难堪局面发生前安排好一切,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他要为自己觅一门亲事。
然而,师杭对他方才的所思所想毫无知觉。她不再将东西挪去小榻,将烛火熄了后便欲上床休憩。
难得,孟开平也老老实实躺了下来,阖眸似睡。往常他总要嬉皮笑脸动手动脚一番才算罢了,今日却睡得极规矩,甚至可以说有些拘谨。师杭心中纳罕,但也没有多问。
总归他俩是注定同床异梦了,那他究竟做的什么梦,又与她何干?
这一晚丑时,师杭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有人叩门。那声音极小,她又太困,一开始只当是错觉罢了。直到后来声音渐大,还没待她起身,男人便披了件外衫翻身下床。
“……什么事?”
“……回将军,是扬州传来的战报。”
一片暗色中,师杭竖耳静听,可惜只听到这两句。男人不知是防着她还是怎的,开门去了院中议事。因为伤重未愈,她还听见他微微咳了几声,不过很快便被他压下去了。
孟开平回屋时,约莫已经过去了一盏茶。夜深露重,他浑身都沾满了寒意,师杭挨到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吗?”她轻声问道。
孟开平尽量放缓动作,没想到还是将她吵醒了,便敛目开口道:“放心罢,离咱们远着呢。”
“扬州……怎么了?”师杭追问道。
闻言,孟开平掀被的动作顿了一顿。他似乎不太想告知她,但终究架不住她的好奇心:“我若说了,你不害怕?”
“不怕。”师杭半撑起身,借朦胧月色侧望着他的面庞。
男人的鼻梁很高,轮廓坚毅,在月色下莫名显出几分隽永气质。他突然伸手揽过她,长叹一声道:“青军首领张明鉴被擒,扬州攻下来了。”
师杭更不明白了,他们叛军又夺一城,难道不是应该像攻破徽州时一般大加庆贺吗?见孟开平长久不言,她思索片刻道:“张明鉴何人?扬州城守将竟不是镇南王孛罗普化?”
孟开平摇了摇头,简略同她解释道:“张明鉴麾下青军以青布为号,百姓又称‘一片瓦’,党众暴悍,专事剽窃,聚众淮西。去岁,孛罗普化曾以元帅之位招抚,张明鉴反倒直接率兵攻占了扬州。孛罗普化逃至淮安,已为赵均用所杀。”
赵均用何人,师杭亦不知,不过她还是大致捋清了来龙去脉:“所以,现下你们又将张明鉴赶出了扬州城?”
“不止是赶出,他已被押往应天。”孟开平点了点头,不过浓眉依旧紧皱。
见他愁眉不展,师杭没由来也有些担忧。局势太乱,例如这扬州城,前日姓元,昨日姓张,今日姓齐,明日还不知姓甚名谁呢。即便他们此刻牢牢占据了上风,未必能保得长久安稳无虑。
“听闻你们那位平章大人用兵如神,麾下将领个个骁勇。”师杭靠在他怀里,忍不住劝慰他:“更何况,扬州距此并不算太远。”
师杭从未见过孟开平这般郁郁情态——男人怔怔望向头顶的幔帐,眸光暗淡,似有千言万语抑于心底。论理,这些话她不该说,可她早就是他们营里的人了,再讲究也无益。
“筠娘。”他这样沉声唤她:“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会觉得无能为力。”
他曾对她说过,这乱世很糟,但应当不会更遭了。没想到现实总会给他狠狠一记当头棒喝。
师杭惶惶然觉得不妙,正欲起身点灯,却被孟开平止住了。她偏过头,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腕,轻声地、一字一句道:“缪将军受降张部后进城,发现整座扬州城只剩下十八户人家了。”
周遭昏暗死寂,明明还未到冬日,师杭只觉得后颈一阵阴寒,似有冷风拂过。
“……人呢?”她已经开始打颤了:“都逃出城了吗?”
孟开平瞧出了她在害怕,更不愿让她知道这些残暴血腥之事,干脆打断道:“罢了,快睡,总归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我要听!”师杭却不肯就此罢休:“孟开平,你说过不许我独坐高楼,要让我见识这世道之艰的。”
男人对上她澄澈的杏眸,好半晌,终于肃着眉目涩然道:“青军虽劫掠百姓之财,但不过叁月便耗尽了粮草,食不果腹。张明鉴以城为据,屠居民为食……”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扬州仅余十八户,然张部仍众数万,战马二千余匹……”
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清醒之人。
“筠娘,以人为粮,这便是当今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