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首页
晴空万里 / 2024/10/05 01:18 / 657 / 81
【小说】杀尽江南百万兵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1:06:10

(七十四)骄兵戏
  至正十八年,三月十六日,孟开平计定率十万兵马横贯徽浙两地,自昱岭关深入浙东进攻建德。
  于是,就在这芳草萋萋的好时节,沉周成与一众人等在城外为元帅大军践行。长亭处,胡将军与其长子胡舍皆着一袭戎装,而邹氏则牵着幼子同夫君殷切叮嘱着。师杭不愿轻易坐车,也骑着马跟在孟开平身后,远远的,她一眼便瞧见沈令宜向她快步走来。
  “筠姐姐。”沈令宜止步,仰着头抹泪道:“我也想跟去,连你都走了,真不晓得如何打发日子……”
  师杭也无法,毕竟孟开平肯带上她已经是破例了,令宜较她还小些,自然该同父亲沉周成安稳待在徽州。于是她只得道:“令宜,城中有许多要费心的琐事。养济院始开不久,善药局还未能完工,你若得空,便烦你替我盯着些罢。”
  沈令宜没想到师杭会将这两项托付给她,欢欣之余正欲满口应下,却听师杭又道:“待药局完工,你便教王莲芳去那儿,再为他寻两名司药做帮手。我已询过他,他不愿离开徽州,只想于此安度晚年、开方惠民。既如此,那便全了他的心愿,让他留在药局行医罢。”
  说到这,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切都无需多言。沈令宜用力点了点头,意在让她放心:“筠姐姐,我明白。”
  不远处的亭台上,齐闻道与齐文忠兄弟二人遥遥而立。师杭回首望罢,指着那个方向,对沈令宜笑语道:“都要走了还闹脾气,倘若再也见不到了,将来又不该如何哭呢。”
  然而沈令宜却摇了摇头,并不似师杭预料的那般面羞,反而坦然坚定道:“若他当真没用,连做开平哥的副手都做不成,那将来我即便嫁给他,多半也要早早守寡。如此不如不嫁!”
  师杭闻言,不禁笑出了声。她发觉这些在军营里长大的女儿家自是不同的,放眼望去,并没谁家家眷哭哭啼啼以帕拭泪,送别夫君于她们而眼已是最最寻常之事。大家都不舍,但她们也都十分坚定,坚定地相信重逢一定会在庆功宴上,绝非黄土陇中。
  思及当日爹爹坚守城池时,城中元军守备面对敌军的绝望之态,师杭隐隐觉得,一场仗得胜与否恐怕早有征兆——士气低靡宛如山颓,士气高昂胜乘东风。低沉厚重的号角声与战鼓声响起,红底墨字的孟帅旌旗猎猎而动,时辰到了。
  孟开平终与沉周成拱手再别,旋即调转马头一骑当先,下令全军启程。此刻,师杭的心亦如擂鼓。
  早在前一晚,于蝉便私下同她说了许多行军之苦。她曾跟着孟开平攻下过许许多多的重镇,见识过不少难啃的硬仗,但她依旧告诉师杭,建德此战意义重大,非胜不可。
  “连花将军驻守的太平都收到了平章调令,万事以建德动向为先。”于蝉轻叹道:“筠娘,建德的守军有三路人,除元军外,还有苗军与张士诚部。这一路绝不好走,你千万小心才是。”
  师杭想,随行的将领皆武艺高超,但凡遇敌,她只需躲藏。可这一路竟比她预想的还不太平。
  三月十八日,方出遂安不到三十里,义军便与与前来阻击的元军长枪元帅余于贞部相遇,孟开平也提枪迎战将其击败,获马百余匹,并乘胜追至淳安,元守军闻风弃城溃逃。
  三月二十一日,克淳安。遂安守将率兵五千援淳安,复为胡大海部击败,生擒四百余人,获马三十余匹。
  三月二十四日,孟开平杀杨完者副将李副枢,挥军掩杀二十里,另获战船三十艘,降其兵三千人。
  师杭从来没有亲历过真刀真枪的战役,这是头一回教她直面,而且是作为攻方。从上了战场开始,孟开平便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好言好语的郎君了。他完全展现出了作为统帅十万兵马的元帅,疾言厉色,杀伐果断。刚开始师杭还会胡思乱想,孟开平下的令是否有理,可是后来她渐渐不再去想了,因为神乎其神的是,孟开平对敌军的预判全然准确,毫无偏差。
  当然,师杭一路上也更深的感受到了军纪的重要性。在徽州时,孟开平将她草拟的军令一条条,仅半年,他这一路红巾军不杀不淫,招民投附者,署性命于簿;府库金帛,系辇以去。任谁瞧了都觉得,他们简直比元军更像正义之师。
  驻扎在建德的当晚,大军稍事休整,在元帅帐中,孟开平终于得空能与师杭说上几句话。师杭望着他稍显疲惫的面庞,轻声道:“从前,我曾看过些话本,上头说有位百战百胜的将军,身侧有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将军日日与佳人相伴,却依旧能运筹于床帏间,决胜于千里外。可我瞧你这般辛苦,似乎当了大将军也并不比前线的下属轻松多少。”
  “他们的命都担在我肩上,如何能轻松?”孟开平半躺着打趣道:“那些漫无边际的话本还是少看为妙,古往今来行军打仗,根本谈不上轻松二字。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若是只想着佳人,也不配成为一军统帅。”
  男人接连攻克数座城池,应天传令来,升他为佥行枢密院事。可师杭见他升官也并不开怀,反倒愈加忧心忡忡,于是问道:“你怕攻不下建德吗?”
  倘若换做旁人临阵说这种丧气话动摇军心,孟开平早教他人头落地了。可奈何说这话的是师杭,孟开平只得叹道:“胡扯,我思虑的远不止一个建德。攻城易,守城难,如何将此路牢牢守住并趁势打下婺州,才是最最要紧的。元军不足惧,张士诚更不足为惧,唯独杨完者盘踞杭州虎视眈眈,实难提防。筠娘,这段时日你切莫出营,一切待我军入主建德再议。”
  师杭听了这话,觉得他太傲了。福晟如临大敌,将一城装备得宛如铁桶一般,可他却傲气到根本不把福晟放在眼里。在孟开平看来,如今浙东唯一的对手是杨完者,其余人不过是虾兵蟹将罢了。
  抬头再看,这男人已然阖上了双眸,呼吸平缓,显然在行军榻上小憩了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整觉了,军务是不分日夜的,夜里反倒更容易出岔子,也不知道这一觉能睡得了多久。师杭拿起一张薄毯,轻轻搭在男人身上。
  按道理,骄兵必败,可孟开平的信心却教师杭直觉,这场战役的胜负不会拖得太久的。
  果不其然,仅仅五日后,是夜,师杭尚在睡梦之中便骤然听见四面战鼓声与号角声骤响。待天光大亮之时,青云冲进帐中欣喜若狂道:“夫人,胜了!元帅胜了!建德城被攻下了!”
  意料之中的事,却来得太快了些,师杭不由为红巾军的声势胆寒。
  直到晚间,师杭才见孟开平提着枪掀开帐帘,大步而来。一堆人拥着他,原本都要挤进来的,可见了师杭,却都讪讪笑了笑,又都让步退出去了。
  “长话短说,筠娘。”孟开平的眸光极亮,同样压不住喜色道:“我军取道分水、桐庐,思本率人马翻过乌龙岭杀向建德。元参政不花、院判庆寿、达鲁花赤喜伯都刺、总管杨禹等连夜弃城逃走,何良辅无力抵抗,率众投降。”
  弃城逃走……
  师杭没想居然会这样,主将如果带头逃跑,千万将士的性命如何能保?而且,在这些人之前,身为元廷右丞相的福晟又身在何处呢?
  “左右丞相早在咱们攻城前两日便离开了。”像是解答师杭的困惑一般,孟开平噙着笑道:“闻风而逃,此二位倒是十分机敏。”
  帐外的人已经在催了,孟开平深深望了她一眼,正欲转身,师杭却牵住了他。
  “他们只是暂时撤走,绝不会轻易放弃建德。”她十分肯定道:“要先安抚城中百姓,屯兵在外,开仓济民。”
  这是她早前便千叮咛万嘱咐的,孟开平自然不会忘,他当即应诺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你教我的诗。建德江清月明,放心罢,筠娘,我不会让此城荒废的。”
  此刻城内百姓惶然不安,他们认定贼皆野人,见金银玉帛、美女豪宅,必纵之。然而红巾军却军纪肃然,秋毫不犯。其中便是有胆敢违令者,也悉数受惩。孟开平开仓放粮,收容难民,一时间,就连原先溃逃的部分元军也掉头来投,只求能吃口饱饭罢了。
  四月,孟开平正式率军入城,改建德路为严州府,在宋州城旧址上改筑严州府城。
  五月,元浙江行省右丞苗军首领杨完者率部反攻建德,被孟开平击败,俘其副将李副枢,收降苗军三万余人。苗军败屯乌龙岭,孟开平遣齐文忠出兵,苗军慑其威退走。
  六月,齐文忠率兵攻取婺州路下辖的浦江县,张士诚数次进攻,均由水路东来建德。孟开平在朝京门布置弓箭手,又带领兵马翻过鲍婆岭,绕至敌后,前后夹击。张士诚部进退两难,大败而走。随后,孟开平命军士砍下敌军头颅,用网绑在竹筏上顺流而下,吓得战船上水军心惊肉跳,调转船头直往桐庐逃命去了。
  孟开平打起仗来神乎其神。这段时日都未曾听闻福晟等人的踪迹,师杭还以为他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可一问,孟开平却胸有成竹道:“若乘船顺兰江而下,其间有座棋枰山,悬崖徒峭似壁,顶峰有石如棋枰……”
  说着,他以食指在图上一点,圈起一处不起眼的山峰:“远遁至千里之外不如藏锋于灯影之下,我料定他定避难于此,伺机而动。”
  师杭不知他因何作此推断,更不知他推断后为何置之不理,这人说起兵法与局势神叨叨的模样,倒活像个江湖术士。偏巧半月后,果有人来报,说是在棋枰山发现小股元军出没。孟开平得意不已,师杭却仍在云里雾里。不过,即便明确了福晟的动向,孟开平暂且还不想打草惊蛇,他想先吃下杨完者的主力,再徐徐图之。
  可战况总是变幻莫测的,攻守之间顷刻异形,今日是同盟,明日也可能是仇敌。
  七月四日,忽有斥候来报,说是杨完者遣十万兵马来攻建德。孟开平正焦灼布阵,很快却又有人来报,隐匿于棋枰山的部分元军以及张士诚在苏州的主力全都动作了,然而他们的目标不是建德,而是杭州——杨完者的大营。
  元军与张士诚合作,趁虚而入,将倾巢而出的苗军团团围死。十万大军回救不及,也在半道被击溃。杨完者死守杭州足足十日,终究被逼上了绝路。
  七月十四日,他于主帅大帐中自缢而死。
  杨完者败了,兵败如山倒。他叱咤风云,却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中。师杭听闻这个消息久久不能回神,她有太多不解,无需她问,孟开平便一一解释道:“左丞相达识帖睦迩与杨完者早有嫌隙,四月时,杨完者强娶平章政事庆童的女儿为妻,达识虽主持其婚礼,但心中有恨,便暗中与张士诚定计除掉杨完者。他们扬言令张士诚出兵来攻打建德,实际是袭击驻扎在杭州城北的杨完者。杨完者没有防备,与其弟伯颜自杀了。说来,这群人反复无常,倒使得被击溃的苗军大多投奔来了我军。”
  师杭问道:“难道陛下就没有斥责他们吗?”
  什么狗屁陛下。孟开平笑看她道:“此事被报于元廷,元廷赠杨完者为潭国忠愍公,伯颜为衡国忠烈公。杨完者死后,张士诚占据杭州。”
  师杭不再说话了。她想,她真的快要受够这群人了,在他们心中根本没有道义可言,只要兵强马壮,施展再多的阴谋诡计亦无妨。
  转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建德周遭新添了数万亡魂,城内处处都立起了浸了油的麻秆,民间传说鬼爱吃油,故而这也算是施舍给孤魂野鬼的好处。一连数日师杭都睡不安稳,她便随着风俗糊了些法船,想着晚些时候去河边放水灯,慈航普渡一番。可谁知孟开平却在暮色稍起时分着人护送她去往乌龙岭,师杭人还未到,便敏锐察觉周遭风声鹤唳,心中暗道不妙。
  乌龙岭地势险恶,大队人马走小道将她严密护送至岭上,孟开平早在那里候着她,一见便道:“筠娘,你瞧此处可算得好地方?”
  男人披着墨色披风,身侧是玄黑的战马,一人一骑立于天地间,竟给人不可战胜之感。师杭莫名想到索命的黑无常,但还是规规矩矩回答道:“此处不宜定居,便是游览赏玩,也太险要难行了些。”
  “可我瞧,这却是个绝佳之地。”孟开平缓缓继续道:“我在上他在下,不论是乱箭齐发,抑或是滚落巨石,都能逼得他从百十丈高岩上摔下粉身碎骨。”
  “谁?”师杭被他说得不寒而栗,下意识问道:“你要在这里埋伏谁?”
  孟开平不答,他俯视着山崖下,像是在等某人自投罗网一般。师杭不愿再待在此处,她直言道:“不管你要杀谁,别让我看见。”
  “急什么。”孟开平却一把抓住她,不许她走:“为了今日,我可是殚精竭虑布置了许久……你瞧,这不是来了?”
  远远的,便听见杂乱的马蹄声与厮杀声,师杭僵直着脖子向远处望,果然望见了熟悉的装束与旌旗,甚至还望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旧识——福晟。
  眼见福晟一众人且战且退,几乎溃不成军,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明白孟开平要她来的意图,也明白了她应该作何反应,可是她全都办不到。
  孟开平双目迥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像是立誓一般狠下心道:“筠娘,你且看着,看我如何将他斩于马下。”
  师杭大惊,只觉得他一连数月浸淫在沙场上仿佛发了疯。这样一个人,会费尽心思为她办一个生辰讨好她,也会殚精竭虑布置一场杀局玩弄他的敌人,那么,有朝一日,他与她也会反目成仇吗?
  孟开平提着长枪纵马而下,福晟也瞧见了他。狭路相逢,两个男人此刻都杀红了眼。福晟率先高声道:“孟开平,事已至此,便是你杀光所有人,我军也绝不会降!”
  孟开平当然没指望他会降,少年时便敢放火自焚,如今骨头应该更硬了才对,于是孟开平冷哼道:“无需多虑,本帅受降的元人太多,怕是空不出位置给福大人了。今日,有她看着,咱们的恩怨便彻底了结于此罢。”
  两人相对而立,闻言,福晟心中漏了一拍,但很快便稳住了。
  “与她何干?”福晟嗤笑道:“别以为我是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蛮子,捡个女人就当作宝贝。孟开平,若说我记恨你,可我对她连恨都算不上。一个水性杨花的软弱女子,随便一个男人就能玩弄她甚至杀了她,说起来连个物件都不如,不觉得可笑么?”
  也许因已至绝境,福晟张狂笑道:“还有那个叫金玉的高丽女人,其实,我待她亦十分真心。可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已,没什么不可替代的。我将她送与你,如何?应当比师杭更懂得服饰人罢?”
  闻言,孟开平攥紧了长枪,热血几乎冲昏头脑。他想让师杭听一听这番话,又庆幸她没被污了耳朵。多说无益,这福晟既敢挑衅于他,便是做好了丧命于此的打算。
  他举起长枪,眼见这一枪便要刺穿福晟的胸膛,周遭却骤然涌上数人为福晟严严实实挡了下来。
  孟开平见状,立时便明白了,这群人都是效命于福晟的死士。可区区数人如何拦得住他?孟开平以一当十,势不可挡。很快,死士便被灭了大半,福晟眼看着也要支撑不住了,战局即将被彻底终结……
  然而,就在此时,张士诚的援兵来了。
  霎时间,残兵败将被激起了求生的斗志,有了后撤的方向。福晟也抓住时机振臂高呼,拼死一搏下,众人竟冲出了孟开平布好的包围圈,向着杭州方向溃逃而去。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1:22:45

(七十五)杀人道
  古话说,穷寇莫追。孟开平这一仗虽得胜了,却远不够快意。
  他原想将福晟一行逼入绝境,待他垂死挣扎之际,再教他好生瞧瞧昔日的赌局究竟孰胜孰负——在孟开平看来,师杭如今就算对他不是死心塌地,至少也是心生爱慕。他将心爱的女人留在了身边,才是笑到最后的胜者。
  福晟曾耻他胜之不武,可无论如何,错过便是无能。即便再有一次堂堂正正对阵的机会,福晟乃至于这数十万元军,不还是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吗?如果福晟只是带兵前来,孟开平本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截杀他,可福晟竟翻脸对师杭下手,这是孟开平不可容忍的。
  三人之间的恩怨到了这一步,除了以死作结,并没有其他可选。孟开平是个下得了决断的人,更不是个慈心的。早在攻下建德时,他便默默立誓,定要挥刀纵马砍下福晟的头颅悬于城门。如此,既能让元军胆寒,也能帮师杭彻底斩断过往种种情丝,不再因外人阻碍他们的将来。
  但孟开平还是太目空一切了。他百密一疏,没有想到福晟会豢养贴身的死士,更没有料到张士诚会舍兵来援。
  当夜回去后,师杭便病了。也不知是不是中元夜阴气重,这一病,竟从初秋八月断断续续绵延到了深冬时节。孟开平照旧在建德府衙后院为她单独开辟了一处幽静居所,病中,师杭听说红巾军攻克了睦州和婺州下辖的兰溪,紧接着,胡将军乘胜一鼓作气进军婺州,可惜没有攻下。
  九月,孟开平生辰时,师杭将亏欠了许久的香囊送到了他手中。香囊以青蓝为主调,石青的绸面作底。一面是月白牡丹,一面是福寿纹样,石褐的抽绳上另配了串珠相连,既全了富贵福寿,又不落俗色、雅致考究……她许久没仔细做过女红了,这香囊针脚极繁复,费了她不少功夫。加之师杭体虚,一日至多做半个时辰,好在赶在年前总算是完成了。
  “我在其内放了些白芷、川芎、岑草、排草、山奈、甘松。你若觉得合宜便佩在身上,若不合宜便放在床帐旁,也可驱邪安神。”师杭解释道。
  “何苦呢。”孟开平并不知道她在悄悄绣这个,当日他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便是明年后年再绣也无妨,你身子不好,何苦赶得这么急?”
  “若不急,我怕再绣不完了。”师杭轻咳几声,柔柔道:“实在没什么送得出手的珍奇物件,绣罢,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这话说得又颓丧又不详,孟开平忙止住她的话,斥道:“胡说八道,有我在,阎王也不敢招惹你。不过是咳疾罢了,你少思虑少外出,在这小院里好生休养,什么也不必想。”
  他是从不信神佛鬼怪、因果报应的,听罢,师杭只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而后又过了两月余,虽经历秋冬,可园中并不全是萧瑟之景。东南角有棵柿子树,到了这会儿,枝桠上一颗颗柿子日渐熟透,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师杭常坐在躺椅上,透过那树望着天边云卷云舒。
  这一日,院中来了位不速之客。师杭正昏昏欲睡,只听青云唤她道:“夫人,黄将军来了。”
  哪位黄将军?师杭倚着身坐起,却见青云眉头紧蹙道:“您若不想见,不如奴婢替您回了。黄将军是奴婢从前主家的公子,有几分恩情在,想必不会为难的。”
  原来是黄珏。师杭想了想,理好衣衫道:“无妨,请他进来便是。”
  黄珏来时,便见一女子正细碾茶饼,旁侧炉上白雾袅袅,真真好一幅闲适之景。他迈步上前道:“师姑娘,好久不见。”
  如今,似乎再没人会如此唤她了。师杭抬眼,也望着他浅笑回道:“好久不见,黄将军。”
  只这一句话,便教黄珏怦然心动。她拿出最规矩的待客之道,邀他落座,而后罗茶、点茶、分茶,一盏香茗被推了过去。黄珏道谢,拿起一品,原来并非徽州茶,而是兰溪茶。
  “你消瘦了。”黄珏望着她的憔悴病容,闻着院内丝丝缕缕的苦药味,放下茶盏道:“病从心起,喝再多的药也无用。孟开平应当待你极好,身边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一年多不见,师杭觉得他同齐闻道一般,几乎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是个名副其实的将军了。
  “因为我是个贪心的女人。”她又压不住咳了几声,半开玩笑道:“如果我不贪心,早该跟你去了应天,不是么?”
  黄珏无奈道:“你还真是记仇。我跟孟开平之间的不痛快,其实早就无关于你了,我此来探望,是真心拿你当故友的。”
  师杭觉得他转变得太快,淡淡道:“难道孟开平不算你的故友么?可我瞧你待他,倒是巴不得他早死为妙。将军还是高抬贵手,莫要抬举小女了。”
  黄珏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得硬着头皮道:“从前的事,我欠你一句对不住,今日来向你请罪还不成么?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不如从今朝起,我与你再重新结交一番?”
  他当时若有趁手的家伙使,恐怕早置她于死地了,师杭依旧不咸不淡道:“你若这般心胸开阔,不如先与孟开平重归于好,千万别背地里翻脸不认人。”
  黄珏听了不由朗声笑道:“我与他要争斗,可我与你,能有什么可争的?不在一处谋利的朋友,方才能处得长久。像我们这样的人,结交的朋友多,死去的朋友更多,谁敢将心轻易挂在旁人身上?我随丞相来此亲征,便听闻孟开平后院专宠的女人快病死了,能有如你般不惧我、打趣我的女子实属难得,你病死了,我多少还是会可惜的。“
  原来这人的脾性根本没变,师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丞相,齐元兴不是平章政事吗?”
  黄珏道:“你还真是被关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雀儿了。婺州攻下后不久,中路红巾军捷报频传,上都被毁,平章升任仪同三司并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这是元廷对咱们的示好。”
  给一个叛军头子升官,师杭发觉元廷的官员当真是昏头了:“九十余年的两都巡幸惯例,如今都被你们一把火给毁了,当真是‘大功绩’。”
  “上都是皇帝老儿的行宫,烧便烧了,还怕他不成?元廷施暴于民,内斗纷纷,可谓自断手脚矣。别以为造反算什么恶行,咱们义军文不贪财、武不怕死,除暴安良,吊民伐罪,岂不比大都那群尸位素餐者强得多?况且,再大的功绩,也比不上你男人和齐文忠啊……哦,对了,还有那位朱先生。”
  黄珏顿了顿,继续道:“齐文忠先锋有功,升亲军都指挥使兼领元帅府事,今后便要任一府之长驻守建德了。朱升为丞相荐浙东四学士——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丽水叶琛、龙泉章溢,人人都是博学鸿儒之贤士,实乃丞相意外之喜。至于你男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丞相赐他银碗文绮、名马长枪,几位元帅中,独他年岁最轻也最风光无限。如此说来,师杭,他们是得意之人,你我却皆为失意之人啊。我瞧你萎顿在此,实在不快。”
  说罢,黄珏侧首看向院墙边的柿子树,指着它道:“这树还有个名字,叫作凌霜侯。早年丞相寒冬腊月里为人追杀,正逢饥渴难耐之际,恰遇此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后来丞相又偶然经过那村,见了那树,他当即下马将战袍解下披在树上,说‘封尔为凌霜侯’。”
  这样的故事,连孟开平也未同她讲过。师杭听了,觉得齐元兴还是有些不凡气度的,称得上枭雄二字,于是回道:“树皆封侯,我想,若有朝一日齐元兴当真登上了那个位子,定会让你们也功成名就的。”
  只听黄珏又道:“俗话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我们这群人本只是淮右布衣,天下于吾等何加焉?可既然走到这一步,便要担起自己的责任。杨完者败了,其麾下二三十万人皆作鸟兽散,我们若败了,麾下数十万人也将要化作飞灰了。“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师杭听出他在劝慰自己,心中难免感激,可惜他们的立场不同。
  “黄将军预备在建德待多久?”她转而问道:“还是说,孟开平又要调往别处了?”
  这女人真是聪明至极,但在某些事上也糊涂至极。黄珏无奈道:“你猜的不错,陈友谅遣兵攻池州,此人是我军心腹大患。孟开平将要随我支援赵元帅,他们已在九华山扎营结寨。”
  师杭早听说过赵至春的名头,此战汇集两位元帅,想来是极不好打的。于是她道:“那我便不去了,不如留守建德。”
  黄珏笑她天真:“你不想去,孟开平放得下吗?他生怕自个儿在前头拼命,你悄无声息地在后头咽气了。他是一定要将你放在眼皮底下的。”
  言及至此,也没旁的好说了。黄珏起身告辞道:“我此来也并非空手,另带了些礼交给了青云。那丫头从前在我阿姐跟前服侍,心思细,人也可靠,你大可以放心用。”
  什么礼?
  黄珏走后,师杭压不住好奇,忙将青云唤来。两人解了包袱,发现其中竟是两瓶秋梨膏,另外有一个木匣,也不知装的什么吃食。
  师杭见了哭笑不得道:“好歹也是个将军,这么些东西还至于巴巴儿送来么……”
  说着,她抬手开了木匣,顷刻间,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里面是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黄珏挑的日子十分巧,孟开平连着数天忙得晕头转向,也无暇细问师杭当日之事,再后来干脆就彻底抛在脑后了。行军在外,冷冷清清,新年与寻常相比并无太大分别,大年三十那一日,师杭难得有兴致提笔写了几对春联。晚间孟开平回来,细细看了,什么“喜至庆来,永永其祥”、“春日载阳,福履齐长”、“仓盈庚亿,宜稼黍稷”……都是极好的意头。
  师杭不愿守夜,因此早早便歇下了。自从福晟那件事后,两人间便冷淡了许多,孟开平也不想吵醒她,于是独自在书房里坐了许久。他翻看着师杭平日的练笔,其中有一张吸引了他的目光——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大道至简,无欲则刚,无为则无所不为。“
  他读罢,心中惴惴不安,好似山雨欲来。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1:34:03

(七十六)过江寒
  九华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太平年月间,徽州并江浙一带的百姓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常常上山参拜肉身宝殿,虔诚祈福。
  正月里,师杭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九华山。孟开平只是率兵来援,左不过两月后便走,因此他也不拘着师杭,只盼她在此佛教圣地能够舒心安宁些。至于师杭自己也刻意躲清净避去了山上的化城寺,一日中有大半日于寺中禅修,甚至连饮食都一并斋戒了。
  孟开平见状亦无可奈何,毕竟她乖顺至极,不过是抄抄佛经罢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呢?只好由着她去了。
  偏这寺庙也不是全然无人叨扰的,正月十五上元节,师杭恰巧于化城寺内见到了赵至春。他与夫人一道来此祈福,黄娆的肚子微微隆起,瞧着已有身孕的模样。她见了青云,先是十分讶然,而后便将目光移向了师杭,喃喃道:“你……你是廷徽那位……”
  黄娆犹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师杭知晓她是黄珏的长姐,便屈膝行礼问好道:“夫人淑安,小女师杭。”
  她穿了件雪青镶毛边的冬袄,淡藤萝紫的下裙配上乌发间楝色的缠花木簪,衬得整个人淡雅玲珑好似一尊玉壶春瓶。黄珏越瞧越觉得这姑娘实在大方又标致,同自己原先所想大不相同,然而还不待她出声,赵志春却道:“你这丫头倒是容色不凡,难怪廷徽会栽在你身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赵至春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武人,生得高壮魁梧、面黑如铁,他只消松坦坦立在那儿,周身的煞气便浓郁到令人胆寒。师杭本能退了半步,黄娆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便对自家夫君道:“同师姑娘难得一见,咱们妇人说会子话,你还是移去殿外等我罢。”
  赵至春对师杭这样的小丫头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也不欲同她多言,颔首后便大步离开了。黄娆见他走远,方才回过身,又细细打量了师杭一番,旋即弯着眉眼关切道:“姑娘的咳疾可大好了?”
  师杭怔了一瞬,但很快明白过来:“黄将军送来的秋梨膏,难道是夫人您……”
  “不错,正是他歪缠我做的。”黄娆掩唇笑了,缓缓道:“我原先并不知他要送与谁,还打发他去街上药铺里买就是了,谁知他竟上心得很。师姑娘,不瞒你说,我曾师从过一位老先生,他四处云游行医,治病救人,虽无起死回生之术,但应对疑难杂症还是颇有些偏方的。你吃着那秋梨膏,可是与外头的效用大不相同?”
  师杭闻言赶忙道谢道:“正是,我吃了五六日,便已止住了咳。如此说来真是多谢夫人了。”
  说着,她又垂首屈膝行了一礼。黄娆赶忙扶她起身,瞧来瞧去,又是欣赏又是惋惜叹道:“我那弟弟从来眼高于顶,甚至于待人难免傲慢无礼些,我想,这些话他定然不肯告知于你,这才多嘴说了。你莫要怪我。今日咱们见后,也总算教我明白先前种种事情的缘故了。”
  师杭不大听得懂,幸而黄娆是一位爽朗女子,直接开门见山对她道:“我那夫君只知廷徽对你死心塌地,却不知双玉待你也是同样的心思。世间姻缘真是弄人啊。师姑娘,廷徽要被逼着同谢家女儿签订婚书,我也逼着双玉去相看各家姑娘,他二人都为难至此,可倘或你是跟了双玉,也许境况要好得多……”
  黄珏当日是让她去做良妾,可不是当正妻,怎么当着他阿姐的面又是另一套说辞了?师杭心中一惊,斟酌开口道:“承蒙夫人厚爱,以小女的出身,实在配不上黄将军。”
  “唉,我也不过是这么一提罢了。”黄娆摆了摆手,苦笑道:“廷徽待你好,你自然爱重他,不与双玉相干。我也会提点他规规矩矩守礼待你的,他日后要是做了什么出格之事,你尽管告诉我。咱爹娘去得早,这小子只有我一个阿姐,我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师杭实在没想到黄珏那样混不吝的人,会有位如此好性情的长姐。她望着黄珏的小腹,转而道:“夫人来此可是为了求子平安?恰好我这儿有一卷抄写好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夫人若不嫌我字迹粗陋,便收下罢,也算是我对这未出世孩儿的心意。”
  抄写佛经可不是件易事,师杭递来的经文字迹娟秀灵巧,实属佳品。黄娆见了欣喜不已道:“姑娘送这么重的礼,我真该认你做妹子才好!这孩子若出世,便该叫你一声姨了!”
  师杭浅笑着摇了摇头。方才只打了个照面,她便敏锐觉察出赵至春对她的不喜。黄娆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安慰她道:“不管旁人怎么说闲话,我认妹子只相信自己的双眼。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姑娘,有善心,也有情义。”
  “但至春他们与咱们不同,你与开平相处至今,也该晓得他们是不信神佛不进寺庙的。便是不得已进了,也不愿拜一拜求个庇佑。你瞧,我都有孕六个月了,他才勉为其难陪我走一趟,来时路上还说,‘事之可否,当断于心,何必祷也?’”黄娆无奈道:“一个个都是认死理的,总想着以杀止杀,快刀斩乱麻……连我都不愿同他多理论,夏虫岂可语冰,曲士岂可语道?”
  黄娆的话,倒教师杭生出好一番思索。这群男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各人的妻子竟也非同凡响。一个个心思透彻,既贤淑又坚毅,对事对人都颇有独到的见地。
  她在寺中边想边走,不知不觉便绕到了后山上。
  严冬还未过,荒山野岭并无太多趣事,可师杭灵光一现间,恰好忆起个传闻来——听闻这山上有一口古井,壁上还刻有字迹,不知云何。思及此,她突然来了兴致,寻起了那口井。
  她随性向前走,也不拘方向,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倒还真教她瞧见了一口井。其上苔痕遍布,其中还系着打水的器具,然而师杭上前绕着井口转了转,却并未发现什么字迹。
  “偏仄旁山行,溪流咽不呜……”
  “何年留古砦,犹复说开平……”
  不知怎的,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吟诗之声,师杭吓了一跳,赶忙回身望去。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花甲之年,身形佝偻,面容消瘦,是人非鬼。师杭定了定神,正欲出言相询问,可转念却觉得眼熟。再细细一瞧,她当即睁大了眸子,难掩震惊道:“您、您是倪先生?”
  她见过这人!即便数载不见,即便他未着华服,她也能一眼认出这位名扬天下的画师——倪瓒,倪云林。
  “你是何人?”倪瓒眯着眼打量她,嗓音嘶哑道:“小丫头竟认得我?”
  师杭深吸一口气道:“先生,我姓师,是师伯彦的女儿。我母亲杭宓还曾拜入您门下学过半载画技。”
  闻言,倪瓒歪头想了想,可惜却徒劳无获:“什么四什么十?我不认得!”
  这倪瓒原也是位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家中豪宅奴仆无数,又怎会流落至此?难不成也是遭了灾祸战乱?师杭有一肚子的困惑,可倪瓒显然不是任她求解之人,他疯疯癫癫,指着那口古井自顾自道:“你要寻井,井便在此,切勿饮水……”
  师杭又到井边看了一圈,这一回她眼尖,瞧见那掩映在竹子后头的岩壁上刻有着四行字迹,读罢,正是方才倪瓒念的那四句诗。
  “为何不可饮水?”师杭望着井中澄澈的山泉水,请教倪瓒道:“先生可知缘故?”
  倪瓒浑浊的双眼仿佛清明了一瞬,但很快,他又低下头颓丧至极道:“因为山里有死人,他们杀了三千人……别进山。”
  冬季的山林冷风不绝,师杭听得清清楚楚,因而连牙齿都有些发颤:“谁杀了三千人?在哪?”
  倪瓒突然抬起头,给她指了一个方向,而后便望着她痴痴大笑道:“你不也是他们吗?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跌跌撞撞转身就要往别处走,师杭赶忙追上他,阻拦道:“倪先生,您当真不记得我了么?便是实在想不起,那您画的那幅《松林亭子图》总该记得罢?那图现在我这儿,我将它归还于您可好?”
  可不提则已,一提起《松林亭子图》,倪瓒霎时便如见到厉鬼一般失态尖叫道:“你杀了郑长卿不足,竟还要来杀我?竖子!那画且留着给你陪葬罢!”
  他已完全识不得眼前是谁了,说罢,他狠狠用力推开师杭,发足狂奔,不一会就再也瞧不见人影了。
  师杭被惊住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倪瓒方才的话不断在她耳边环绕、回响,逼着她不得不直面一个可怖的事实。
  “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清晨重来此,沐发向阳晞。至正十四年初冬,倪瓒为长卿茂异写松林亭子图,并诗其上。”
  这是那幅画上的题记,表意十分明了,说的是倪瓒五年前绘此画卷赠与友人长卿。也正因如此,师杭才不愿夺人所爱,想着物归原主更好,可谁知竟偶然惹出了这么些乱子,还隐隐找出了真凶。
  郑长卿死了,倪瓒疯了,画却落在了孟开平手里,又被他当作生辰贺礼转赠给她。顷刻间,师杭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那画中疏阔高远的山水林台全都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顺着倪瓒方才指引的方向,望向更远些的山林深处,师杭直觉有什么更残忍可怖的景象在等着她。也许她应该先问问山下的住持,也许她应该再问问未归的孟开平,可她一个都等不了了。一股莫名的勇气油然而生,她提裙快步向那处行去,最终步入了一片死寂的山谷。
  谷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乌鸦在天空盘旋久久不散,师杭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当她沿着小径继续深入时,果不其然,她站在崖边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人皆相枕,堆迭成山,上千尸体横陈在山谷之中,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他们无名无姓,被无情地坑杀在这里,连谷中的树木都被鲜血染红。地面上泥泞不堪,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哭泣。
  师杭长久立在那儿回不了神,宛如身处炼狱之中。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那么多死人,她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做些什么,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突然,她侧过身开始不住干呕,纤细的指尖紧紧抓住树干,几乎要磨破皮肉。
  她知道是哪些人杀了他们,但她不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最终,她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寺中,刚巧撞上黄珏。师杭脚步虚浮不稳,差点栽倒在地,帕子也随之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我阿姐方才说你在这儿……”黄珏瞧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缘由,忧心脱口道:“可是身子不适?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弯腰将帕子拾起递给师杭,然而师杭却没有接帕子。她反手揪住他的衣领,怒极质问道:“后山那群人,是谁下令坑杀的?”
  黄珏万万想不到她会问起这桩事,也更想不到她会闯进谷中,面面相觑间,他也只得咬牙道:“是我姐夫下的令,但孟开平也准了。师杭,虽说杀降不详,可我们根本负担不起那么多俘虏!况且他们可能是诈降,往后也易变生动乱,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听罢,师杭拉着黄珏的衣袖,像是脱力般蹲下来,开始掩面嚎啕大哭。
  黄珏知道那样的景象对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姑娘家来说有多么难以忍受,此时此刻,他更加清楚地明白师杭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于是他沉默良久,终于也蹲下身平视她,郑重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师杭,如果你想走,骑我的马,我送你走。”
  他想,不如到此为止罢,他竭尽全力送她离开这里。拼一把,总比看她这般折磨自己要好。
  可这话听在师杭耳中,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不敢猜测黄珏能为她做到哪一步,更重要的是,漫山遍野都是孟开平的人,下山以后她能如何?难道跟孟开平比赛马吗?
  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她又一次告诫自己,既然下定决心选定了便不该向后看。师杭不再哭了,她一瞬便改了神色,抹干眼泪沉静道:“不必了,黄将军,我有我的打算。”
  只这一句话,便教黄珏知晓了她始终都还预谋着逃之夭夭。可他不明白,拒绝了他的帮助,她还能依靠谁?仅凭一人之力,她能逃出孟开平的围猎场吗?
  这一日发生的事,孟开平浑然不知。转眼便到了二月,孟开平本想伴师杭过罢生辰,但天有不测风云,应天骤然传来噩耗——绍兴之战,冯胜兄长冯国用暴病死于军中。当日,孟开平并一众人等疾驰回返应天,走前,他还着人又将师杭送回了建德城内。
  十日后,孟开平奔完丧,也回到了建德城。与此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丞相让沐恩与令宜在建德完婚,随后一道回应天。”孟开平长叹道:“要变天了,筠娘,沐恩成亲后便也要独当一面了。”
  令宜的婚期原定在来年岁末,可齐元兴只用了一道谕,立时便将婚期提到了四月。师杭听了这仓促至极的消息,略显伤怀道:“三月上巳节,待令宜来了,我想与她一道骑马出城踏青。往后天南地北,不知数载能否再见一面……”
  孟开平十分体谅她的心思,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有他这个技艺精湛的师父悉心教导,如今师杭的骑术已与沈令宜半斤八两,只要不纵马狂奔,还是很令人放心。
  沈令宜来时车马成群,与她一同到的还有流水似的嫁妆和聘礼。不过那些沈令宜都不大在乎,她最宝贵唯有嫁衣与盖头,那可是她一针一线绣好的。
  “若非邹嫂嫂和于姐姐帮忙,我未必赶得及。”她仿佛犹在梦中,抚着鸳鸯戏水的纹样,怅然道:“还以为早着呢,怎么就要出嫁了呢?”
  两年光阴宛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掠去了。师杭过了十七,沈令宜也已经十五了。师杭望着面前这个含羞带怯的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待亲妹妹一般叮嘱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令宜,只要你与他夫妻齐心,今后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到了上巳节那一日,早早地,师杭便起床梳洗装扮。孟开平许久未见她如此欣喜,几乎想与她同行,但无奈应了旁人不好毁约。
  “今日军中难得休沐,他们唤我去,说是要临水饮宴。”孟开平切切道:“我定会早回,你也早些回返,莫要走夜路。”
  师杭拿起他送的白玉簪,笑他多虑:“我几时走过夜路了?这一年来我可没有违你的令。”
  孟开平转念一想,也是,她近来与他从无不快,偶然出游至多午后便回了。从在九华山起,因身处大营,她身边日常也就一个青云,并不需安排额外的人盯着她。于是男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由着她放纵去了。
  可偏偏今日似中了邪一般,孟开平到了宴上,望着眼前的曲水流觞,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慌难安。他揉揉眉头,暗道许是军务繁忙,成日里不得好生歇息的缘故。周遭的同僚还在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孟开平居于主座自然免不了被劝酒,十数杯烈极的烧刀子下肚,便是铁人也招架不住。好容易挨到了宴后,他喝得半醉回到院中,却见其内仍是空无一人。
  已经申时二刻了,孟开平按耐不住忧心,扬声便唤袁复去寻人。唤罢,他正欲再去亲自找找令宜,没想到一转眼,便瞧见房内书案上放着的一张荷粉洒金小笺。
  旁的纸笔都被归拢得整整齐齐,独这小笺万分惹眼。孟开平心头一条,迈步上前便将它拿起展开,飞速阅过。
  阅罢,一瞬间,酒醒了个透彻。
  他阴沉着脸飞快跑到令宜住所,踹开门,只见那丫头正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描花样子玩,孟开平一见便厉声道:“师杭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沈令宜被他的脸色和语气吓着了,懵懵道:“我今日未曾出门,也没见筠姐姐来啊……”
  就在此刻,青云也被寻了回来,她整个人瑟缩不已,像是猜到了发生何事。原来师杭到了城门口又寻机将她支开,嘱她回城采买些零碎物件,这一来一回耽搁太久,等青云紧赶慢赶再到城门口时,师杭早就不在原地等她了。
  闻言,孟开平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他知道,他应该立刻吩咐人出城抓人,可他一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袁复在一旁替他追问道:“夫人是从哪个门走的,怎么走的?”
  “夫人是从东门走的,还将丞相赏赐的那匹千里驹牵了出去……”马厩处的兵士胆怯回道:“因说是元帅准许,卑职不敢拦她……”
  她倒是好谋算,以为挑了匹好马便能跑得过他吗?孟开平恼火至极,豁然起身决定去追,高声吩咐道:“牵我的马来!”
  然而那小兵却又冷汗涔涔回道:“回元帅,不知是谁往马厩里投了蒙汗药,这会儿战马都被药倒了,连元帅您的坐骑也……”
  孟开平几乎要被气昏过去,不管这群人如何蠢钝,结果已是昭然若揭——师杭早跑出了城,一时半刻根本追不上了!这一回,没有贼人掳掠,是她耍了所有人处心积虑逃跑的。
  她放弃了距码头最近的南门,反而自东面远遁,为的就是用陆水两条路迷惑他。出了东门,向北是巍峨连延的乌龙山,向南是辽阔平旷的新安江。众所周知,陆路是相对好走的,可逃跑不是行军,那女人也不是死脑筋。孟开平笃定师杭必定会走水路,借助江水两岸多如牛毛的码头南下。
  这么一想,孟开平很快便稳住了。多年来,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一位身经百战的元帅,没有败给区区小女子的道理。她一人一骑,骑术不佳,便是早跑了半日功夫又能跑出去多远呢?建德城内十数万兵马任他调遣,只消一声令下,便是截断新安江水也够了。不论她走哪一个渡口,乘哪一条渡船,他也一定会将她揪出来。
  师杭此举彻底激起了孟开平的好胜心,男人当即下了一连串围追堵截的命令,又点了一百亲兵,上马便风驰电掣向城外冲去。
  “走水了!”然而未至城门,齐闻道便快马追了上来报信道:“大事不好,粮仓起火,怕是要出乱子!”
  “谁放的火?”孟开平大惊,不过他此刻也根本顾不上城内了,再晚,师杭就当真逃远了:“教思本去处置,我要即刻出城!”
  “孟开平!”齐闻道觉得他不可理喻,勒马拦在他前头大吼道:“孰轻孰重,你清醒些!那女人能比成堆的粮草重要吗?一定是她放的火,她是元军的奸细!”
  这厢,二人为此争执不下,而在五十里开外,师杭却在步步紧逼的夜色中奔逃。
  正是黄昏与夜晚相交之际,星月朦胧,茫茫江面浪潮滔天。两岸青山隐隐,重重似画,曲曲如屏。霎时,一道惊雷撕破天际。师杭浑身都被雨水浸透,寒意彻骨,可她却始终无畏无惧地咬牙忍着。
  严州水路艰险,滩如竹节,她已过了第一道渡口,只要到了兰溪码头便好。
  码头处,原是霜溪冷,月溪明,一叶舟轻,双桨鸿惊。可叹天公不作美,忽而起了阑风长雨。船家刚收好竹撑,转头却见一女子未着斗笠,牵着马靠近这处,便好心冒雨出船劝道:“姑娘,可要进船避一避雨?江水太急了,此刻开不了船!”
  雨声太过嘈杂,那船夫怕她听不见,便打了油纸伞下船相邀。伞边的雨水滴落在绣鞋上,天茫水阔,眼前的景象恰与她从前的梦境如出一辙,只不过她成了那无处容身之人。
  师杭微微笑了,她朝船夫摇了摇头,旋即指向岸边山坡处。船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丛丛火光闪烁,成群结队的快马气势汹汹地朝此处围拢而来,显然来者不善。
  老百姓最怕的便是这阵仗,他当下大惊失色,竟连船都顾不得了,丢开伞便向另一面林中跑去。
  孟开平远远瞧见了师杭,她浑身湿透,长发散乱,像是特意在此处等他的。明明还穿着白日里那套裙衫,可她望向他的眼神却迥然不同。那眼神,是两年前他们初见时,她桀骜不驯的眸光。这女人足足在他面前扮演了一年温吞乖顺的模样,卧薪尝胆至此,连孟开平都不知道,他究竟该恨她还是佩服她。
  师杭也瞧见了他,男人一袭鸦紫色衣袍立于马上,面色比鬼还难看。除此之外,她还瞧见了他胯下骑的并非泥炭,而是齐闻道的坐骑。那马身侧悬挂的弓箭系着红绸,想来是他们白日里投壶所玩。
  雨愈下愈大,前方是严阵以待的兵士,身后是巨浪翻滚的江面。
  这雨来得可真巧啊,师杭不由感叹,她好似又一次无路可走了。
  孟开平就不远不近地立在那儿,没有下马,只是缓缓朝她伸出了手。无声胜有声,他是在告诉她,只要她主动向他走过去认错,他还是会原谅她的。因为他爱她。
  师杭稍稍偏过头望向江面,可是,她有错吗?
  他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
  白日里澄澈的江水此刻暗不见底,夜幕已彻底袭来。孟开平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缓缓向后退,衣衫猎猎而动好似要乘风归去,又好似要坠入深渊。他再也忍不住了,驱马向前近了几步,没想到师杭又果断向后退了数步,此刻,她距离那江水只一步之遥了。
  孟开平急了,他以为师杭决计不会想不开寻死,因而忽略了这一条绝路。她是不会水的,倘若不慎失足……孟开平不敢再想。两人的关系顷刻间斗转星移,他仅有的优势全无,只能急切唤道:“筠娘,快回来!”
  然而,就在此刻,一支羽箭自他后方飞射而来。
  没有他的令,谁敢动手?孟开平下意识回首,却只瞧见齐闻道一人张弓,再看师杭,一道猩红的血痕已然留在了她左臂之上。见状,孟开平心中似弦断,根本顾不上旁的了,他当即策马向师杭冲去。
  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又压过一浪。飞溅的河水被击打上岸,师杭抬起头,想看看天上的星月,可偏偏今夜无星亦无月。她最后望向孟开平,果然瞧见了他向她疾步奔来和他脸上慌张的神色。
  师杭远远地冲他笑了笑—— 旋即她纵身一跃,头也不回跳进了江中。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1:51:11

(七十七)禁庭春
  至正十九年,叁月,大都宫中幸苑春深。
  临水亭外,翠鸾楼层层檐角飞翘,其其格遥望顶阁漆红的阑干,向身侧的宫人问道:“那儿便是淑妃倚阑弄笛之处吗?”
  闻言,宫人面色稍显为难,但还是恭敬回道:“正是,当日陛下夜游幸苑……”
  据传当夜,月华如水,波纹似练。帝至临水亭,忽闻岸上翠鸾楼有笛音,吹一词云:
  兰径香销玉辇踪,梨花不忍负春风。
  绿窗深锁无人见,自碾朱砂养守宫。
  帝闻之幽切,便问左右宫人曰:“此何人吹也?”
  有知者对曰:“师才人所吹。”
  帝虽知,未召也。及后夜,帝复游此,又闻歌一词曰:
  牙床锦被绣芙蓉,金鸭香消宝帐重。
  竹叶羊车来别院,何人空听景阳钟。
  又继一词曰:
  淡月轻寒透碧纱,窗屏睡梦听啼鸦。
  春风不管愁深浅,日日开门扫落花。
  歌中音语咽塞,情极悲怆。帝因谓宫人曰:“闻之使人能不凄怆?深宫中有人愁恨如此,谁得知乎?”
  遂乘金根车至其所。才人见宝炬簇拥,趋出叩头俯伏,帝亲以手扶之,笑谓才人曰:“卿非玉笛中自道其意,朕安得至此?今夕之夕,情圆意聚。然玉笛,卿之叁青也,可封为圆聚侯。”
  ……
  自此后,“春夜月下玉笛吟”的故事在宫人间口耳相传。而传闻中的那位师家女,仅不过数月光景,便已从小小才人升为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虽得宠,却是个冷美人。陛下为使她展颜一笑,奇珍异宝无不赏赐。”
  宫人说到这儿,又引着其其格去瞧那楼之匾额,只见原先的翠鸾楼竟改作了奉御楼,想来也是因淑妃之故。于是,其其格不禁蹙眉道:“如此说来,她可真是好命。宫中女子多是才貌俱佳,却终生不能得见天颜。她竟只作了一首曲、几句诗,便教陛下刮目相看?”
  这位夫人身份不凡,父亲与夫君皆官拜丞相,足以称作是整个大元最有权势的官眷了。宫人丝毫不敢得罪,一五一十道:“淑妃娘娘出身书香门第,音律书画皆信手拈来,其为人又十分良善可敬,能得陛下喜爱也是情理之中。您此番见了娘娘,便知其谦和脾性了。”
  其其格听后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其实,若非她夫君福晟有言,她才懒得来见这女子。福晟当年曾与师家女有过婚约,如今又助师一宁在后宫步步高升,说是旧情全无,谁信呢?巴望着出头的女人这么多,偏要选姓师的汉女,可真真是怄死她了。
  其其格虽这般想,却还是挂着体面的神情随宫人前去觐见。这并非她头一回入宫,可到了淑妃住处,见了那富丽堂皇不逊于皇后寝殿的天怡堂,还是难免吃惊道:“此处我记着,原该是柏香堂才对……”
  “夫人没记错。”宫人答道:“此处离清宁殿极近,陛下便赐给了淑妃娘娘居住,更名为天怡堂并着人好生修缮。”
  闻言,其其格压下心内的异状,止步候在殿外。一阵通传后,数名容貌绮丽的宫女鱼贯而出,规规矩矩列为两行。她们先是向其其格行礼问安,随后便侍候着她向堂内行去,其中一个领头的女子开口道:“福夫人妆安,娘娘知您要来,早盼着了。”
  其其格暗暗冷笑,只怕盼的不是她,而是她夫君罢。
  “劳她费心。”其其格意味深长回道:“妾也早盼着今日相见了。”
  堂内植柏,苍翠雅致,并不似寻常宫殿内繁花紧簇的多姿模样。其其格一路行去,心不在焉地观赏了几眼,真正想着的却是两人见面后该打些怎样的交道——她这股气憋了太久,倘若两人争执起来,那位可是能恃宠生骄的……
  然而,再多的想法都是无用的。待其其格第一眼见了师一宁,便知道今日怕是吵不起来了。
  那真是个气宇清越的女子。最照人眼目的,其实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她通身的气质。元廷宫中,连一缕烟都笼着穷奢极欲的丝丝靡光,可她端坐在一片金碧辉煌的装饰之下,却恰似一汪泠泠秋水,不染纤尘。只见她头戴素色的观音纱,上着一件月白袖袄,外罩水田青缎长衣,下系一条梅花暗纹白绫裙,飘渺渺若将乘风而归,果然无愧“太真仙妃”的美誉。
  师一宁本侧着身垂眸点香,听闻来人,便放下手中香匙望过去笑道:“夫人快些请坐。”
  不是说这位娘娘不大爱笑么。其其格心中纳罕,但落座后见一众宫人都默然退了出去,她便知这位是有要事相谈。于是,她干脆也收起了倨傲神色,正襟危坐起来。
  “夫人觉着这香如何?”师一宁浅笑着解释道:“林下松风曲,炉边柏子香。这样天生天养在山林里的‘杂香’,不够金贵,原是不配用在内廷的。”
  “香是好香。”其其格摸不透她的意思,不好作答,只得实话实说道:“不过太淡了些,便是熏衣也勉强。至于熏屋子,怕是不到半刻便散了。”
  闻言,师一宁立时掩唇笑了,颔首道:“夫人说的不错,这香原也就是南人士子附庸风雅才用的。那夫人爱焚些什么香呢?”
  “先前爱用沉光香。”其其格回道:“不过成婚后,因子徵只爱浓香,屋内便常焚馥齐香了……啊。”说到这儿,她顿住了,旋即抬眼觑着师一宁,装作不经意道:“子徵是妾夫婿的表字,娘娘怕是不知罢?”
  这话其实问得十分刻意,并不巧妙,师一宁很快置之一笑道:“我晓得夫人与我头回见面,难免拘谨,不过,大可无须如此。深宫寂寥,我家并不在大都,宫中也没有族亲,是我听闻夫人性子直率爽朗,便央求福大人一定要让夫人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咱们年纪相仿,自是能够相互体谅的,夫人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福晟与师一宁间另有传信的法子,其其格早已了然。前朝与后宫迥然不同,但也是息息相关的,她虽然不快,却干涉不了什么。可方才师一宁这样直接了当,在其其格看来,简直同挑衅没什么分别。
  “娘娘不在妾面前称‘本宫’,实在是抬举妾了。”其其格强压着火气,冷哼道:“娘娘虽在深宫却耳听六路,京中之事无一不晓,怕是也该晓得,我与福晟间原先并不和美。他心中另有所系,我也与他并不熟稔,新婚不久,他便抛下我去了前线……那段时日,我当真盼着他打败仗,败得他追悔莫及才好。”
  蒙元姑娘是草原上肆意的风,可一旦风有了中心,便再也飞不远了。她毫不讳言道:“但当他真的打了败仗回来,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我又揪心欲死,恨不能往后替他上战场才好。女儿家既嫁了人,谁不怀揣一腔痴情呢?我亦不能免俗。幸而他留在大都这半年多,我同他才算真正交了心,他待我也愈加亲近,连府内汉女出身的侍妾与乐妓都遣了大半。可偏偏在这时候,你要见我……”
  其其格直视着面前的清丽女子,几乎咬牙切齿道:“淑妃娘娘,你为何非要提点我,他到底曾对谁错付过真心呢?那个叫师杭的女人,是你的族姐啊!原该进宫的是她才对。我一看见你,便会想起她。”
  即便她从未见过师杭,也猜得出姓师的汉女约莫是何模样——就是五分如师一宁的模样,五分如府内那群莺莺燕燕的模样。
  福晟或许仍对过往念念不忘,对此,其其格实在难以介怀。她只能将一切归结为那女人生得太美,心机又太深。
  “她在叛军中如鱼得水,靠着一张脸,连那孟开平都被勾倒了。你们师家怎么出了个这般辱没门风的东西?还是说,你也如她一般,只不过是将手腕使在了陛下身上?”
  这话骂得实在是很难听了,其其格以为师一宁听了,脸上会浮现各种不自在的神色,可是她又料错了。
  只见师一宁面色平静如水,依然不慌不忙道:“您若是在两年前同我说这些,我一定羞愤欲死,可惜,在宫中熬了这么久,难听话我早就听够了。夫人别忘了,我是从最微末的才人爬上来的。”
  元帝后宫足有千余佳人,未有宠的,与宫女无异。她们在宫外都是家中养尊处优的闺秀,可进了宫,凡是不能忍受磋磨、不能讨陛下欢心的,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从前她于奉御楼上吹笛得幸,既是处心积虑,也是迫不得已。
  “夫人您出身怯烈氏,既是搠思监大人爱女,又是福大人之爱妻,高贵不凡,生来无忧,自然不晓得我们汉女的苦。”师一宁缓缓起身,柔声道:“我那阿姐当年能同福大人订亲极为不易,可说到底,不过是少时情谊、过眼云烟罢了。如今你二人夫妇一体,又何须顾虑身投叛军的她呢?大家都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儿女情长本就算不得数。”
  “至于我么……”师一宁长叹一声,继续道:“如今跟福大人在同一条船上,也是身不由己。他没了我,算是少些门路;我若离了他,也难以固宠。师家的声誉已毁,但有我在,便是保不了族人荣华富贵,总不会教他们遭难。”
  其其格默默听罢,又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心念微转。
  她听得出,师一宁是在示好,也是在示弱。毕竟帝王之幸未必长久,她独自在宫中如浮萍一般,实难立足。可是其其格又想,她同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便是解开误会,她们也做不成姐妹的。她实在厌恶汉女,并不屑于同师一宁打交道。
  师一宁许是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哀哀凄凄地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憾道:“夫人执念蒙汉之别,可我于后宫所见之困顿,并不分蒙汉抑或是高丽。天下女子皆苦苦煎熬之,自由之望,难于登天,并不全然是出身造就。夫婿父兄、亲族师长,无一不是坑害负累。”
  其其格尚在云里雾里,对她的话一知半解,于是只当这女人长久困在深宫太过烦恼,不耐敷衍道:“娘娘在后宫已是翘楚,旁事则该宽而待之,莫要自寻烦恼。我夫婿父兄待我都极好,可知天下女子并不全然如此。”
  闻言,师一宁一怔,喃喃道:“福大人他……果真待您极好么……”
  其其格无意同她多言了,她暗下决心,往后还是莫要再来了,她与此人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妾今日也叨扰许久,便不厚颜久留了。”
  说罢,她起身随意行了个礼,旋即退后几步,转身便要向外行去。然而意料之外,师一宁却又拦住了她。
  “夫人留步。”师一宁坚定道:“且再听我一言。”
  ……
  晚间,福晟回了府,一进内室便见其其格独自坐在烛火旁望着灯台出神,案上还摆着一本刚翻了数页的《论语》。
  她原是从不看汉书的,只因他通晓汉学,她便心甘情愿一点点学起。
  福晟轻轻绕到了她身后,替她披了件外裳,极温和问道:“今日进宫,同淑妃可聊得来?”
  其其格骤然回过神,见夫君归来了,赶忙乖顺投入他怀中,半是欣喜半是埋怨道:“那个师一宁说话好生无趣,先是同我谈起熏香,又同我抱怨许多,怪里怪气的……”
  “熏香?”福晟的面色在灯影下半明半暗,根本看不清楚神色:“她问你什么了?”
  其其格答道:“左不过是说她爱柏子香,我却闻不来这么淡的香。也就几句话罢了,并没问什么特别的。”
  福晟听了,淡淡应了一声,意味莫名道:“宫中近来新进了位八面玲珑的张丽嫔,颇得陛下喜爱,她心绪低落抱怨几句也是寻常。你若不乐意,往后便不必再去了。”
  其其格也是这般想的,她只盼着过好自己的日子,哪里愿管旁人的闲事?福晟搂着她,她醉心于男人宽阔温暖的怀抱,仰头嘻嘻笑道:“幸而我夫君如今只爱我一个,我可不必与那么多女人争宠。”
  福晟不禁扯唇一笑道:“若将你送进宫,怕是半月也活不过的。”
  两人就此按下这事不表,然而到了夜里就寝时候,其其格为福晟打理衣物,却莫名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
  她心中一惊,拿起正要挂起的那件长衫又细嗅了嗅。
  隐隐约约,渺不可闻,但确是柏子香的味道。
  福晟已经歇下了,今夜他回得晚,屋内并没焚浓郁非常的馥齐香,故而其其格才能留意到这细微之处。那件长衫是福晟在府内书房处理公文时常穿的,今儿白日里穿的便是这件。想到这,其其格的心跳个不停,又慌又乱,直到她躺下来,脑子里还是离宫前淑妃最后望她的眼神。
  那时,她同她说了什么来着?
  “……夫人不该耿耿于怀一个‘师’字,其实这世上最难测的,还是枕边人。”
  窗边已挂上了夕阳余晖的光。师一宁回身望着她,眼神悲悯,语气凉薄道:“伴君如伴虎,夫君亦是君,夫人可不要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1:52:21

(七十八)鸿雁书
  一月后,天门山,已至春末时节。人间桃李漫,流水飞埃过。
  朱同负着沉甸甸的行囊方至寨门,迎面便见一群孩童嬉戏打闹着跑过来,于是他停下脚步立在阶前,微笑唤道:“阿申。”
  那领头的男孩一听,回首望去,顷刻间便满脸欣喜:“朱大哥!”
  朱同弯腰张臂,他冲到朱同面前,轻巧一跃便挂在了他身上,其余孩子也纷纷凑过来围在朱同身边。阿申先开口,兴奋难抑道:“你怎的这么快便回了?不是说至少叁月吗?”
  “小赖皮猴子。”朱同轻捏他的小脸,温和回道:“原是要再待半月的,但我那友人家中有事,便提早与我分别了。我想,一人留在那总无趣味,不如早些回来。”
  阿申听了,又睁着双大眼睛,切切追问道:“那你这次回了,还走吗?”
  朱同想了想,噙着笑反问道:“你想要我待多久呢?难不成一辈子?”
  “这就不该问我了。”阿申亦狡黠笑道:“你走这两月,大当家的不在,都跟丢了主心骨似的。筠姐姐放心不下,燕宝姐也常发呆愣神。你若甘心待一辈子,想来,咱们南燕寨可不会撵你走。”
  提起这寨中之人,朱同心中一暖。他将阿申放了下来,转而道:“你们近来跟着阿筠识字读诗,想必也快要坐不住了,且去玩罢。这两日我同阿筠另有商量,待事了了,再唤你们去塾中进学。”
  说着,他从包袱里摸出一大摞油纸包好的松子糖来,边散给孩子们边细心叮嘱道:“切记,一日不可多食,免得将牙食坏了。”
  “嗳!”
  孩子们一齐声应了,蹦蹦跳跳的,欢喜得简直如过年一般。
  大家几乎都笑闹着跑开了,然而阿申捧着糖,并没有即刻离去。他仰头对朱同道:“对了,朱大哥,咱们那书院有名字了。是筠姐姐想的,昨儿刚刻好字。”
  “哦?”朱同新奇不已:“原先不是说等我回来再想名字么,她竟已思定了?取的什么字?”
  “我不说,你还是自个儿去瞧罢。”阿申却一摆手,卖起了关子:“筠姐姐可不爱吃松子糖,你若没带旁的礼给她,小心她恼你!”
  思及佳人蹙眉薄恼的模样,他可还未曾见过呢。朱同无奈苦笑,旋即重新背好包袱,胸有成竹道:“放心,我自是为她备好了上上之礼。”
  ……
  这一日,原本是晴光大好,可到了午后,天竟蒙蒙暗沉了下来。
  师杭推开窗,听着林中风扫竹叶的簌簌声,摇头叹息,只好去院里将曝了大半的书又一本本收回来。
  她专心低着头,默默想,当真是如一场梦般。转眼间,一年时光便又过去了,这样无忧无惧的日子是她原先根本不敢奢求的。  去岁五月,她才离病榻,便拼着一腔压不住的心气自南雁寨启程。为避风头,她并没有立时去往鄱阳,而是选择与朱同一道周游各地。他们不仅走遍了江浙,最远还去到山西与湖广一带,见识了从未有过的辽阔。想看更多好书就到:j iz ai2 4.c om
  从五月至次年二月,师杭去看了长江、黄河,去登了黄山、雁荡山和五台山,她终于,去到一个个安宁抑或是战乱之处,用自己的双眼与双足去真实地丈量这个国家。
  她以为自己不敢的,她也曾在路途中质疑过自己究竟能否坚持下来。然而事实是,她远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勇敢坚韧千万倍。城破家灭,经历过军中那几年,以及最后那场死里逃生后,师杭觉得这世上再没任何祸事称得上渡不过了。便是说破天,不过生与死,她几乎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可怕?
  直到行完这漫漫旅途,再回到南雁寨时,任谁都瞧得出她心境大不相同。如今,她笑是真心的笑,哭也是真心的哭,再也不必向他人掩饰作伪。从前困扰她的种种问题,大多也有了解答——例如,书到底是蒙骗人的还是成就人的?
  师杭想,的确不可尽信书。可也正是因为她读过那么多书,在切身见识过书中所写后,再回头细读,简直有醍醐灌顶之感。
  这厢,师杭正忙着思绪纷飞,全然没有留意到院外的动静。待她抱了书册,款步回身,霎时便见一高大身影挡在面前。
  “大同哥!”师杭被惊着了,当下不禁后退半步,旋即抚了抚心口道:“何苦来哉!人吓人,吓煞人,也该出声才好!”
  “我倒是唤你了。”然而朱同颇为歉然道:“却没见你回神。”
  师杭闻言长舒一口气,瞧见他,也是按耐不住开怀欢欢喜喜道:“我收了信,估量着约莫还有叁五日才能见你,怎到的这般快?”
  “若再不回返,怕是此处便不需要我了。”朱同指着院门口立着的木板并板上刚漆好不久的墨字,打趣道:“‘一字书院’,倒是好名字。只是一字成师者,你我二人孰堪大任?”
  师杭眉眼弯弯,学着书生模样深深一揖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皆朗声而笑。
  “大同哥,你这一去,教人好生挂心。”
  师杭说着,引他进屋将成堆的行囊先放下。朱同放罢,理了理衣袖与之对坐答道:“这也是意外之喜,路才过半,竟能收到与你相牵的消息,我如何还坐得定?我此番紧赶慢赶,为图省事,干脆连水路都不走了。阿筠,一切为的就是这两封信,一封是我各处朋友传来的确切消息,还有一封,来自潮州。”
  “潮州?”师杭怔了一瞬,下意识道:“是师家?”
  师伯彦家中有兄弟叁人,她父亲行二。数月前师杭便已得知,她的伯父亦出仕,如今正任潮洲路总管。
  “正是。”闻言,朱同从怀中取出那两封被仔细保管着的信件,温声道:“你且看,看罢,咱们再议。”
  师杭强压下心底的不安,稳住心绪接过了那两封信。拆开第一封,展开,字句极短。师杭细细阅过,终是垂下眼睫轻叹道:“果然,还是没有杭家的消息么……”
  信中是朱同友人的口吻,那位公子亲去杭州城寻访,未果,故而无奈告知。朱同回道:“虽说未果,倒也不算毫无所获。杭家人原先流散于城中,张士诚据城后,他们决心举家搬迁,只是不知究竟去向何处。如今未有消息,便算是好消息了。”
  “既是避祸,总不会教人轻易得了踪迹。无论如何,大同哥,烦你替我深谢这几位公子。”
  师杭摇摇头放下这张信笺,确信道:“我舅父半生郁郁,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对元人官员向来是没有好脸色的。至于张士诚,听说他手下横行无忌,极爱搜罗珍奇物件。可知他们见了杭家的藏书阁与藏宝楼,决计不会放过。想来,这又是一场血海深仇了。往后若再试着去寻,必得绕开元廷与张部所据之处。”
  听到这儿,朱同也忆起一桩要事,忍不住忧心道:“阿筠,我曾听我父亲说过,杭家有块唐时昭宗赐下的铁券,是族中至宝。执此券,可免死。”
  闻言,师杭颔首道:“确有此物,我儿时曾亲见过一回。‘长河有似带之期,泰华有如拳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宠荣,克保富贵’,这便是其上所言。但当今兵乱不断,又兼改朝换代,不知是否遗失,更不知有何可为。此物于杭家人是至宝,于寻常百姓看来,怕是只值几斛谷子了。”
  朱同心中百转千回,他原想说,红巾军最是看重世族文士,天家自隋唐时便对杭家恩宠不断,若将铁券呈与齐元兴,许是能换得一隅庇佑。但他又顾虑着师杭的过往,并不好开口,只得转而道:“既如此,那便再看第二封罢。”
  于是师杭拆开了带有潮州落款的另一封,她已许久未与师家人有过往来了,还以为信中会是伯父的慰问之言,没想到主笔者却是位意想不到的人。
  “叁妹妹?”师杭惊得立时起身,讶然道:“她怎晓得我在此处?”
  没人能解答她的困惑,于是她秀眉紧蹙阅过这封信,每一字都看得极细。良久,师杭看罢,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信重新折了回去。
  “我得去寻阿缨来,才好了结此事。”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1:59:25

(七十九)劫相济
  张缨回寨当日,夜暮时分,簇簇火光照亮了整个苗寨,映得天色宛若白昼。
  她身为寨主一骑在先,揽尽了苗寨男女老少期盼的眸光。月余间,大家都盼着她得胜归来,成功收拢更广阔的地盘,幸而她也未让大家失望—— 此一行,不战而屈人之兵。她已然扫清了徽州地界仅剩的苗军势力,并将其尽数归于麾下。
  回程的路上张缨便想,她父兄数十年都没有办成的事情,她只用了五年便做到了,这何尝不是冥冥天意?接下来,她要去收服更多的势力,直到苗人可以独立于蒙人与汉人之外长久安居。即便他们因她夺权而含恨怨愤,如今在九泉之下见此局面,想来也会叹己所不能及。
  今晚的苗寨是欢庆的乐土。饶是外界纷纷扰扰,无人能料将来如何,但至少眼下他们是畅快自在的。山下的太平府似乎也注意到了苗寨的异动,遣人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梢,城门处的守备也来回巡视不断。
  可这又有何妨?寨中照样载歌载舞,极尽庆贺。
  “那花云怕是要一夜无眠了!”
  张缨喝得半醉,举杯大笑道:“他们同元军打了几年,尚不如咱们一战之获。这太平府的头把交椅不如让给咱来坐!”
  想起那一车车望不到尽头的粮草运进寨门,众人顷刻间都兴奋呼号起来,一齐道:“攻下太平!攻下太平!”
  “哎哎哎!莫要起哄!”然而张缨却抬手制止他们,高声道:“咱们的对手可不是红巾军,让你们去管汉人,你们管得来吗?花云治城无过,何必自找麻烦,既然要打,那就打些硬仗才好!”
  于是便有人问道:“大当家的,哪里的仗最硬?”
  闻言,张缨翘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将酒杯一丢,豪气十足回道:“天下风云出我辈,我辈豪杰则尽汇浙赣。这两处的苗军元帅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诸位,待过些时日,咱们便动身前去!教他们好生瞧瞧咱们南雁寨的威名!”
  自攻灭北雁寨后,众人皆未尝败绩,自然不会有丝毫惧意。一时间,叫好声此起彼伏,满堂几乎成了个歃血为盟的情形。张缨对此士气颇为满意,据此,她已能想见不远的将来是如何一番可望局面。
  她才不怕战乱,最好越打越乱,乱成一锅粥,苗人才有可乘之机。毕竟他们人数太少,又没有争夺皇图霸业的可能,只好跟在各方队伍后面伺机而动了。
  听闻红巾军攻下徽州后,自浙东一路连胜,如履平地般杀入了江西。张缨想,这不就是个绝佳的机会吗?红巾军西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腹背受敌间根本无暇顾及匿于山林的苗人。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做蝉或做螳螂都不好,还得是黄雀才能得利。
  直到后半夜,天将明时,宴才终于散了大半。厅中桌椅翻到,不少人醉后便直接昏睡在地上,张缨似乎也醉得不轻,一路行去,脚步踉跄,虚浮不堪。直到被燕宝扶进了房内,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这群死鬼,灌起人来真是不要命。”张缨骂完小吐了一回,卸下防备,眼神便已重归清明:“幸好你换酒换得早,否则醉个叁天都难醒。”
  闻言,燕宝不由叹道:“大家也是骤然松懈下来,想放纵一场,左不过一年难得一回,忍忍罢。”
  “我这大当家的居然还要忍?”张缨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别气我了,我今儿要好生睡一觉,谁也别来打搅我。”
  “那我去煮完醒酒汤罢,您喝了再睡。”燕宝担忧道:“宿醉伤身……”
  “谁若敢再扰我清梦,我就把他丢进地牢喂蛇!”张缨直接打断她,催促道:“快走快走!”
  燕宝见状无奈,只得被迫起身离开,又替她将门细心阖好。
  张缨自此倒头便睡,哪知事与愿违,这一觉果真睡得极不安稳。肚里和心口似有火烧,那股莫名的灼痛感直教她痛得冷汗涔涔,连后背衣衫都湿了大片。好在半梦半醒间,她忽而只觉一阵温凉贴在了额头以及脖颈上,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心口的火渐渐熄了下去。她霎时觉得舒心不少,人也随之转醒。
  “是你啊……”
  张缨一睁眼,便见师杭端坐在榻边的绣凳上。她身着藏蓝绒布衫,下着同色百褶裙,前后挂着银链围腰,袖口和裙摆处都绣有兰花——正是苗女的装扮。然而盘好的发髻与红罗发带却又昭示了她的汉女身份无疑。
  “……你怎的不去宴上?”
  张缨下意识问了这句,迷迷糊糊的,竟无知无觉这些都是昨夜的事了。师杭原本要将茶水递给她,闻言却僵了动作,茶盏突兀顿在半空。
  这话,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曾有一个人问过她。
  而那日也是军中摆酒,破城后的庆功酒。
  她当即不敢再想,匆忙将茶盏送至张缨手中,归好思绪道:“你怕是醉糊涂了。昨夜非要强撑着,酒气未散,内里淤滞,故而发了回热。”
  张缨听了却长叹一声,怅然道:“难道是上了年纪,身子也大不如前了?记得上回发热还是我十来岁的时候,这都是哪一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师杭温温柔柔回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怕什么。你在外奔波辗转这么久,便是铁人也难免疲惫,仔细将病祛了,再好生将养就是。”
  张缨自小生长在寨中,漫山遍野寻罢,也寻不出如师杭一般文质端雅的姑娘家。纵有千般气象、万般变化,都架不住她低眉敛色缓缓道来,好一幅云淡风轻图。
  张缨头一回见师杭便极爱听她不徐不急地吐字,更爱逗弄她而后再看她无奈翻脸的模样。于是此刻,她又故意嬉笑道:“老话常说,久病成医。你生了这么多回病,一年倒有半年时日耗在床上,果不其然成了‘神医’呢!往后有你在,便是我烧个昏天黑地也无妨!”
  师杭知晓她在打趣自己跳江后一直身子孱弱,故而只淡然处之道:“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走江湖的怕是没几个会丧命于病榻,你还是多提防着些仇家罢。”
  “你说你,何苦咒我。”张缨见她装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便觉好笑:“我若死了,怕是你先要哭死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嘴上且不能饶人些。”
  其实师杭才气她有话不能好好说,不过斗嘴归斗嘴,正事还是要详谈的。她守着张缨用罢汤药,便正襟危坐开口问道:“你此番粮草从何而来?”
  只一句便问到了点子上,惹得张缨也讶异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也正是南雁寨众人谋划许久决定搭救师杭的原因之一——这年头,聪明人总是多值些价码的,一万名兵士也未必抵得上一位靠谱的师爷。
  “还能从哪儿,抢来的呗!”张缨摸了摸鼻尖,似做了亏心事般,颇为不自在道:“咱们又没那么多耕地,不抢粮怎么够吃?总不能去啃树皮罢?”
  然而师杭并不理会她这一套。思及师一宁千里传信方才传来的警示,她直觉祸事将近,绝不能放过一丝波澜。
  “不管你是抢元军的,还是陈友谅、张士诚的,往后半年内,绝不要再以身犯险。你抢来的实在太多。”师杭面色平静如水,语气却凝结成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南雁寨若成了众矢之的,谁肯来援?阿缨,我们赌不起。况我收到消息,太平府也未必太平了。”
  说到这儿,她将先前之事全盘托出。张缨甫一听闻“太真仙妃”的名号,当即恍然道:“原来是她!原来你的族妹便是这位娘娘!”
  师杭当即不解道:“怎么,你竟有耳闻?”
  张缨颔首回道:“走南闯北,自然是听过这名头的。据说元帝极其爱重淑妃,凡其所好皆成之,凡其所恶尽除之。她位在皇后之下,而权则重于禁闱,与宫中其余六位荣宠娘娘并称为‘七贵’。”
  这是师杭头一回从旁人口中听到师一宁入宫后的故事,可无论如何,她还是难以将这些故事同年幼时那个天真纯良的叁妹妹联系起来。师家自有谱载,从没有女子入过宫,饶是得封诰命,多半也是凭借夫君或是子孙荫庇。师一宁怕是女子中品阶最高者,也是唯一一个凭借自己本事走到这一步的。
  师杭无奈苦笑,看来这些年,大家都没能过上安稳日子,她变了很多,旁人又何尝不是呢?
  “既然如此,那便将大半米粮散入城中罢,只留下寨中军需便好。”张缨沉吟片刻,果决道:“总归都是贫苦百姓,扶困救弱也是件积德事。想来有了这一桩善举,那花云将军也不至于再对咱们横眉冷对的了。”
  其实南雁寨从前便常打劫官员富户救济百姓,不过自师杭来后,打劫便越来越少。一切只因师杭断言,仅靠山匪行径偶施善意是不会有长远出路的。
  “你肯听劝,便是再好不过了。”师杭闻言欣然道:“我与朱同都是这般想。咱们与太平府的关系也太剑拔弩张了些,既然他们处处提防,那我们不如主动示好,往后若有敌来犯也好守望相助。”
  “怎么听上去你倒与那朱同成了一伙的?”然而张缨却不服气般觑了她一眼,酸溜溜道:“原先留你二人是为了多些出路,若有朝一日南雁寨不成了,好歹能有人引路牵线投奔他处。没想到你这丫头非但不找由头劝我降元,反倒常劝我轻信那城里的红巾军,你说说你到底是什么心思?该不会仍对那孟开平旧情难忘罢?”
  一提起“孟开平”叁个字,师杭面色骤变。她从绣凳上豁然起身,拧眉冷声道:“我说的是花云将军,同他有什么关系?你莫要胡言!”
  这疾言厉色的模样也就只能骗骗旁人了,张缨看她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便继续加码道:“那好,既然你待他已无旧情,为何不与朱同归隐山林去也?难道你看不出那傻小子对你的情意?依我之见,你二人志趣相投,听说他爹还是你恩师……真好个上等姻缘,若错过了不知何处去寻。你若真瞧不上也无妨,咱们寨中多得是小伙子,都是个顶个的好汉,慢慢相看总该能瞧上一二个罢?”
  她絮絮说了这么一大堆,可师杭却依旧不为所动道:“既然你觉得大同哥处处都好,不如收为己用。总归他也打不过你,天长地久早晚便从了,当个山寨夫婿也不算亏待。”
  闻言,张缨当即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果然对我的胃口!不过你恐怕不晓得,我早前是成过婚有过夫婿的。可惜那是个短命鬼,没两年便咽气了。也是经了那一遭才教我觉着相夫教子当真没趣,远不如志在四方来得快意!男欢女爱的亏,吃一回就够了,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将日子消磨在男人身上了。若将燕宝嫁去,说不准她会欢喜。”
  师杭确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只大她七岁,竟还经历过丧夫。更重要的是,在丧夫后,她将整个寨子撑了起来,便是后来丧父丧兄,她也不曾退缩过。
  “其实我也成过婚的。”师杭垂睫,突然低声道:“跟了孟开平那么久,谁不当我是他夫人呢?”
  千万人中相逢相识,他们的感情沦陷于生死之间。即便师杭不清楚自己是否爱他,但她十分清楚,此生唯有这一个男人能够牵动她的心。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便是孟开平在堂前叩首忏悔一万回,也决计给不了她想要的人生,她不能因为他的悔意与补偿就无视两人之间的鸿沟。
  “阿缨,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师杭复又抬起头,坚定道:“现下还远没到归隐避世的时候,我想按自己的心意活个样子出来。”
  “我与大同哥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识到了民生多艰,将来我还想去更多的地方,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如今我在寨中教书便觉很好,闲暇时编一编琴谱和文集也很好,这些都是我擅长的事情,也能沉下心。”
  “说来不瞒你,长这么大,我并没几个朋友。可是你、朱同、燕宝,还有这寨子里许许多多人,虽与我萍水相逢,但我却是真正把你们当亲人挚友看待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你们涉险将我从江中救起,是你们与我在各处寺庙传信,是你们伸以援手才助我逃脱生天……不论我走到哪,都离不开你们的庇护,如果没有你们,我连这一年好时光都不会有……”
  说到这儿,师杭哽咽住,侧过身以帕拭了拭泪。张缨也难得听她提及从前的事,一时间百感交集,又是感怀又是内疚。
  她也没想到,原本因着报答师大人才伸出的援手,竟成了她与师杭间的纽带,牢牢系住了两人的情谊。
  许是因为她们都是真性情的女子罢。
  “但我们也害了你啊。”张缨长叹一声道:“直到现在,恐怕孟开平还以为建德城内的那一把火是你放的。那火烧尽了粮草,也烧尽了你的退路,我不敢想,倘若齐元兴最终成了天下霸主会如何处置你这个‘反叛之人’,我能做的只有竭力再护你一生罢了。”
  “阿筠,我亦以你为挚友。”
  闻言,师杭红着眼眶望向她,眼中隐有泪光。
  “说来,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张缨抿了抿唇,转而问出了一个压在她心中许久的困惑:“你跟了孟开平那么久,为何未曾有孕过?”
  师杭没想到她会骤然问起这桩事,张缨怕她误会,忙道:“只是好奇罢了,难不成那孟开平真人不露相,内里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师杭听她越说越离谱,不由得面色一红。孟开平行不行,她还能不知道吗?默然良久,她才终于缓缓出言解惑。
  “此事,这还得从我身边的王太医说起。”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2:15:36

(八十)露华集
  王莲芳抵达应天时,恰是四月初,春意渐退,暑气稍起。
  他是跟着沉周成返京的队伍来的,启程前,沉周成便对他百般叮嘱此行不易,再返徽州许是数月后—— “容夫人将要临盆,胎象却不甚稳妥。多位大夫便多重心安,您老去了切记少说多做,莫管闲事。”
  王莲芳初初一听,打心底里本是不想掺和的。毕竟人家并非寻常妇人,而是一方叛军首领之妻。这事若办得好,不过多赏些金银财宝,可若办得不好,脑袋多半就得从身子搬家了。
  然而,饶是他憋了一肚子回绝之语,当着沉周成的面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着全副身家性命都在徽州,从前他不得已受师小姐的胁迫,后来又在那位孟元帅手里侥幸逃脱一遭,如今沉周成任此路长官,既发了话,他岂敢不从?医之道,根本上就是讲求“慈悲”二字,不幸遇上这群无赖,王莲芳真是有苦说不出。
  好容易到了应天,他还未来得及欣赏几眼此城繁华景象,便被沉周成催命似的提溜去拜见齐丞相。齐元兴早下令遍寻四方千金圣手,如今府内真可谓是人才济济。王莲芳在其中瞧见了不少熟面孔,甚至于诸多着作等身的老前辈亦在此列。
  但他并不慌张,面诊前更是气定神闲。王莲芳对自个儿的医术十分有底,当世名医中,太医院出身者少,专擅千金一科的就更少了。待他被请进内室望闻问切后,仅凭脉象并侍女的只言片语,他便推测出这位夫人多半是胎位不正,生产艰难,一招不慎便是险之又险。
  “夫人仅吃药也是无用了,还须得针灸才行。”王莲芳一边叮嘱连翘收起脉案,一边捋了捋长须,四平八稳道:“下月便要生产了,当务之急是要先将胎位给正过来。孩子已然足月,若是保不住,怕是夫人也免不了性命垂危。此事必得老夫与另几位先生合力,方才能够有五成把握。”
  晓月闻言,担忧不已道:“竟只有五成把握?”
  宿云也道:“夫人说不准何时便发动了,哪里还受得了针灸之苦?”
  “吃不了针灸之苦,那便要吃难产之苦了。”王莲芳看诊时,向来一心扑在病根上,早将沉周成的吩咐抛在了脑后:“一尸两命可不是开玩笑的,孰轻孰重,无需多言。再者,凡事哪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有,便也用不着这么多高明大夫了,随意寻个村里稳婆来岂不更省事?”
  好个不客气的太医,放眼满应天大大小小的医馆,有谁敢似他这般回话。此言一出,晓月并宿云的眉眼皆沉了下来,还不待她二人再问,容夫人却撩开一角帘帐,温声道:“王太医说的有理。事有轻重,用有缓急。”
  她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唇色却暗沉着,显然状况不佳:“王太医,那此事便托付于您了。不拘如何用药施针,只要能保全咱们母子平安,您便是我容淑真的恩人,更是红巾军中的贵客。”
  这样的诺言,齐元兴许得,她自然也许得。这是齐元兴与她的第四子,头叁个孩子也还年幼,她若遭了什么不测,留下他们没了亲娘又该如何过活呢?
  王莲芳见这位夫人果然是个大气有见识的,便也收起了心中升起的些微不满,客客气气道:“夫人莫怕,老夫定会尽力而为。”
  尽人事,听天命。治病救人同打仗杀人有异曲同工之处,一看本事,二看运气,若是命不好,便是换了大罗神仙来也难救。他自是不敢托大应承个万无一失的。
  容夫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缓缓颔首,接着便唤人好生将王太医送出去。王莲芳甫一迈出院门,便见沉周成正在外头候着他,一见他便道:“劳烦先生了,既来此处,不如顺道再稍移两步,为小女断个脉罢。”
  “沉小姐?”王莲芳自是晓得他闺女是谁的,忙问道:“小姐身子有恙?”
  闻言,沉周成却摇了摇头道:“并无不适。不过她成婚一载有余,一直未曾有孕,心里焦灼得很。”
  原来如此。王莲芳听后不免松了口气,但很快,他的思绪又纷乱起来。他可还没忘,当初正是这位沉小姐联合总管小姐暗中帮忙传递秘药,这才教孟元帅栽了那么大个跟头。时隔许久,她竟又有意召他前去……
  想到这,王莲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生怕又有什么倒霉事将要落在自个儿头上。
  近日齐闻道外出公干,到了沈令宜住处,沉周成自然要与久未见面的女儿好生相谈一番。王莲芳在外间悠哉悠哉地品着茶,待这父女二人谈罢出来,方才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道:“见过夫人。”
  如今,沈令宜也成了旁人口中的将军夫人了。见了这位老熟人,她不由得展颜一笑,热络回礼道:“王太医何必见外,在您面前,我不过还是个小丫头罢了。”
  王莲芳也笑了笑,望着面前的年轻女子,往日旧事难免又涌上心头。这厢,连翘已然知趣地将药匣中的各类物件摆了出来,沉周成也避去了别处,王莲芳便示意沈令宜落座,旋即将手搭上她的皓腕。
  他阖着眸子,细细诊了好半晌,就在沈令宜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时,王莲芳终于抬眼道:“夫人宽心,您这脉象极好,所盼之事没有不成的。”
  “当真?”沈令宜讶然道:“我也请了些大夫来,却都道我这需得细细调养,喝下好些汤药。”
  “再多的汤药,也不过是安神罢了。”王莲芳摇摇头,好笑道:“您忧心自个儿有病,他们若说全然无病,岂非教人疑心医术不精?依老夫之见,您且将心头挂念之事稍放一放,再嘱托齐将军得空常回应天来,便什么疑难都解了。夫妻之间,最怕的就是分隔两地、独守空房,这样罢,不如让老夫另给齐将军开个方子,多加几味壮阳滋补的药,保管立竿见影不伤身……”
  沈令宜原先听得云里雾里,转眼见王莲芳满脸和蔼,又说起什么“壮阳滋补”,一下子便全明白了。她当下压不住羞恼,几乎从牙缝里蹦出字来,赶忙婉拒道:“成婚至今,我夫君确有大半日子都在外头辗转,我也是瞧军中几位夫人皆有喜,这才心急了些。是药叁分毒,您还是莫要开方了。”
  王莲芳故而朗笑,连连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夫尚且会在应天停留些时日,夫人若改了主意,不妨再唤老夫来。”
  连翘已然收好了药匣,说罢,他便起身拱手,意欲告辞。没想到沈令宜却坚持要送他出府,短短几步路,她又在旁低声歉然道:“您是个有德之人,一心救苦救难,又岂似我们这般的俗世末流人?今日您老既能宽宥往日旧事,不计前嫌,小女在此先谢过了。”
  顷刻间,王莲芳心头警铃大作。他知道这小丫头嘴甜惯会哄人,可再会哄,也抵不上他的性命要紧啊。
  于是他当即苦笑道:“小祖宗,您可莫要再提前事,千万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当日若非听了师小姐的嘱托,又兼有令尊沉将军说情,孟元帅险些便将老夫给活吞喽!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连你们红巾军中诸多好汉都不敢惹,何况我哉?老夫此生再没什么心愿,只要能再安安稳稳活个十来年,不用日日担惊受怕的,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沈令宜是听她爹说过当日情状的,师姐姐走后,孟开平几乎将与她有关的一切人与事都查了个底朝天,至于常入府请脉的王莲芳自然首当其冲。
  “关心则乱,开平哥他本也无意伤您,那时确是气急了。”
  沈令宜叹了口气,颇为内疚道:“师姐姐将我们都骗了……谁能想到,那药竟不是给她喝下的,反倒是下到了开平哥平日所饮的茶水里……”
  孟开平是个不大爱喝茶的人,偶尔喝些师杭的茶水,除此之外喝得最多的便是白水。师杭房中常置两壶,她自个儿只用其一,孟开平却是随手抓起哪壶便喝哪壶。故而,那无色无味的药悄无声息溶于水中,孟开平无知无觉足足喝了一年多。
  “哎,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莲芳才不信她说的什么无意伤人,当日那剑刃就冷冰冰架在他脖颈上,使他后怕得整叁夜睡不着觉,现下想来也是一肚子憋屈:“那孟元帅从未待您凶恶过,待老夫却足称得上穷凶极恶了!叁五个人兜头过来便是长绳麻袋啊!甫一露面,连句话都不许说,扬言便要将老夫拖出去刮成叁千刀……”
  王莲芳谈起这些,真是不堪其辱。他怕死,不幸遇上孟开平这样的兵匪,竟连死都不准死得痛快——古往今来,有几个恶徒配得上动用凌迟之刑?他犯得过错还远不至于罢!
  “擅自下药虽阴损了些,可老夫也是被胁迫的啊!要杀要剐自去寻师小姐,怎么能将新仇旧怨全加诸在老夫一人身上?”
  王莲芳忿忿不平道:“再者,那药可是老夫习医五十载方才钻研而成的,毒性微小,不过是令他一年半载内不得生育,停了药便照旧无虞,又不是一辈子生不了……他一个年纪轻轻的汉子斤斤计较什么!”
  沈令宜闻之,也不知该如何调停了。站在王莲芳的立场上想,他本无害人之心,实在是一场飞来横祸;可换而替孟开平想一想,他才是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师姐姐并一众人等反倒明明白白耍着他玩。
  从古至今,没有男人愿意拿子孙一事开玩笑,他们宁可逼迫女人喝下各种烈性伤身的避子汤,也绝不肯从大夫那儿讨些汤药来喂给自己。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利己的,男人于此尤甚。可偏偏孟开平遇上的女人是师杭,她勇气太足,更何况二人有仇,于是师杭便在损己和损他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沈令宜无奈想,其实师姐姐也不过是做了许多男人习以为常的事罢了。若是开平哥瞒着她下药,旁人也只会称赞开平哥明白事理、心有沟壑;可若这决断放在师姐姐身上,旁人就只会骂她狠绝无情、心思歹毒,一切都成了罪过。
  其实结果并没有改变,只因为是女人,许多事情便不能做,做了也是错。
  ……
  齐元兴为安顿各地投奔而来的才学之士,特意建造了一座礼贤馆。接下来半月,王莲芳便暂居于此馆中。
  除却某些时辰要为容夫人施针请脉,大多时候王莲芳还是十分清闲自在的。他在馆中常与诸位同好探讨切磋医术,也常翻阅各类珍藏难寻的医书古籍,半月下来,自觉颇有感获,应天这一趟所行不虚。
  到了四月十七那一日,容夫人顺利生产喜得麟儿,母子俱安。至此,王莲芳半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下。他第二日便预备着收拾行囊返徽,可不料齐元兴又发了话,嘱他们一众大夫有功必赏,须得待齐四公子办了满月酒才可离去。
  王莲芳暗暗哀叹,是非之地,岂堪久留?
  到了五月初,暑气将盛。一日,王莲芳正于礼贤馆中研读古方,却见军中谋士刘基朝他迈步行来,揖道:“贸然叨扰先生了,在下手中正有一集子待编,其内提及孙真人《千金要方》一书,不知可有错漏之处。还望先生一观,略作指点。”
  这刘基可是齐元兴手下数一数二的幕僚,他之言,任谁也须多思量叁分。王莲芳听了这话,忙起身回道:“客气了,老朽先前曾有幸粗读过《千金要方》的唐刻本,知之一二,谈何指点?只怕是要班门弄斧了。”
  刘基也是个学富五车的浙东名士,朱升荐他来任军机,足以证明他有旁人所不能及的真才实学。然而闻言,刘基仍笑眯眯道:“各人有各人的专长,在下的路子偏门些,如宋濂等人也未曾多学医道。”说着,他双手将集册递过:“劳您过目。”
  王莲芳接过,可他方才翻阅两页,便眉头一皱,旋即他又看了一眼扉页,惊诧道:“露华集?这是谁的书?”
  “在下亦不知。”刘基在他对面落座,摇摇头道:“这书是孟元帅托在下校对编正为集的,当时他拿来诸多零散文稿,最终理为诗赋四卷、文章乐府八卷,其中古赋古诗、律诗绝句、杂文传记、祝文祭文,无所不有。观之,文笔用法尚显稚秀,但确是好文章无疑。在下曾问过孟元帅究竟是何人所作,主笔者不在,不敢胡乱增删,不如请来应天一叙再议。可孟元帅无论如何不肯吐露半分,只道是他一情意甚笃的故人,又将此重任托于在下……”
  说到这儿,刘基意味莫名地看向王莲芳,果见他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无措:“里头不少字句锋芒毕露,想来定是个少年意气者,再兼之字迹秀美、少许诗词暗含闺怨之意……王先生,您自徽州而来,可曾识得个这般才气斐然的年轻女子?”
  情意甚笃的故人,呵。
  这下,王莲芳全都听明白了,刘基这是在套自个儿的话呢!
  王莲芳初次见到《千金要方》的唐刻本便是在师家的藏书楼中,杭宓曾欲将此书赠于他,他却未敢收下如此珍宝,借阅半载后又原物奉还了。记得从前在师府看诊,那师小姐所居之处,正是名为露华阁……
  思及此,他心念一动赶忙将《露华集》翻至尾部祭文那一卷,头一页,师伯彦叁个字立时便映入眼帘。
  “如此处心积虑,老夫却给不了你想要的答复。”
  王莲芳阖上书册,冷笑两声,对着刘基道:“你们应天军中党派林立,你靠着谁、又想拉拢谁,莫想走老夫的路子。吾无意淌这趟混水!”
  “先生怕是误会了。”
  刘基先是致歉,而后正欲解释,没想到外头忽而有人进来通传—— “刘先生!孟元帅率部返京,听闻身受重伤,您还是快些去瞧瞧罢!”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皆大惊。于是再顾不上理论旁的了,王莲芳也责无旁贷拎起手边的药匣,与刘基一道奔赴而去。
  到了厅前,已然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里叁层外叁层,连个伤患的人影都看不见。王莲芳在门口,只听有大夫正叹息着说什么“左眼不保”,又听到什么“伤及经脉、难以止血”,他心中一急,干脆高声喊道:“且让让!且让让!换老夫来瞧一眼!”
  顷刻间,厅中嘈杂纷乱的争论声一齐停了,众人都懵懵然望向他。可王莲芳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满心里想的都是那个亡命之徒要死也该死远点,千万别教他知晓才好。两人间的恩怨实在难解,但总归上回孟开平并没伤着他,今日既偏巧撞上了活阎王伤重,他这个做小鬼的无论如何也不敢见死不救……
  面前的人潮主动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王莲芳慌慌张张冲进去,正要先开药匣止血,猛地一抬眼,却见那活阎王竟然分毫无恙,正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眯着眼打量他。
  “……你怎么还敢来应天?”
  孟开平一边慢悠悠擦拭着手中染血的亮银枪,一边阴恻恻开口问道:“王老头,你该不会是来找死的罢?”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2:24:33

(八十一)救不及
  此言既出,如一盆数九寒冰兜头而下,将王莲芳浇了个透底。
  他惶惶然站起身,愣怔着与孟开平对上眼,很快余光又望见一旁半卧着的伤患,这才明白原是那通传的小兵传误了消息。
  “孟、孟元帅……”王莲芳结结巴巴,字不成句道:“实在是、是老夫莽撞了……”
  男人沉着眉目,闻言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犹记当日他还曾告诫过王莲芳,记得从今往后夹起尾巴做人,莫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可这才过去一年多,老头子竟又上赶着来找死,恐怕只因自己先前太过手软,没教他好生长个记性。
  眼前那杆红缨长枪的枪头闪着敛不住的锋锐寒芒,王莲芳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为了暂避锋芒,他突然心生一计,状若凛然道:“闻有伤重,岂能坐视不理?老夫既受容夫人重托,又身处应天,自然义不容辞。救人要紧,还请元帅您稍让两步才好……”
  “哦?”
  孟开平饶有兴味一挑眉,出乎意料的,他竟也没多为难王莲芳,反倒大度颔首示意他上前医治。隐隐的血腥气弥漫在厅中,王莲芳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定神上前一瞧,心境却急转直下凉了一半—— 暗箭难防,穿目而去,这只眼定然保不住了。
  其实伤者他也识得,正是孟元帅声旁常跟着的副将袁复。此人倒是个硬汉子,尽管伤处血流不止,他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反教观者替他揪心捏汗。王莲芳难免暗暗唏嘘道,不幸失了只眼,往后在战场上可就更难活命了。
  “回程遇袭,先止血罢。”
  不知何时,孟开平也迈步过来,同王莲芳简略吩咐道:“稍后你再同另几位大夫商议处置,不拘如何,保命要紧。”
  王莲芳也不知孟开平是太放心他的医术还是早知袁复的眼根本保不住,乍瞧上去,他并不是十分忧心。交代完这些,他甚至都没多宽慰袁复半句,面色平淡得几乎有些飘忽,不知在另外思量些什么。
  王莲芳心里嘀咕不断,视线也不自觉在孟开平身上梭巡,神色紧绷间流露而出的除了惧怕还有纳罕。孟开平自然注意到了这些,然而,他却只淡淡回道:“你从医多年,可我见过的死人远比你多,死状惨烈者更是不计其数。这种小伤不过皮毛罢了。”
  小伤?王莲芳不由咋舌。这箭若再稍稍偏离半寸,便足以将脑袋射穿了,当真唯有活阎王才见怪不怪。
  他正欲反驳两句公道话,没想到那袁复尚未疼昏过去,闻了上峰此言,竟也咧嘴笑着附和道:“大夫,你尽管下手治,咱老袁吃得起痛!最好使些猛药,莫要耽误过几日行军才好!”
  瞧见他嬉笑间随性洒脱,全然不怕日后成了个半瞎,王莲芳简直恨得牙根痒痒。他现下总算明白了,怜悯这群亡命之徒根本就是白费功夫,他们自个儿都不拿身子当回事,他还多余开口作甚!
  很快,另几位大夫也都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商量着如何处置伤口、开方配药。孟开平晓得这会儿用不着他了,便默默退了出去。他本想去寻郭英议事,结果刚迈出厅门,远远便望见大公子齐暄朝他跑来。
  “孟叔!”
  小小少年方才下学,一听说孟开平回来了,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急着见他。孟开平闻声,眼含笑意,快步上前稳稳将他接进怀中。
  “倒是重了不少。”他用臂弯掂量了几下,随后又俯声弯腰将他放在地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笑语道:“才多久不见,竟长高这许多,往后怕是要越过你爹去了。”
  “孟叔,我定会高过你的!”齐暄伸出小手比量了一下,胸有成竹道:“爹爹要我随黄将军习练枪法,认他作师父。黄将军说,会使长枪的就没有矮个子,你说是么?”
  “呵呵,那是自然。”孟开平拍了拍他的肩,极温和道:“好好同你师父练,读文章要紧,身板儿更要紧。黄珏的枪法不赖,你若能学到五分,便也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齐暄认真点点头,其实他更想跟着孟开平习武,无奈孟开平长久在外争战,无暇分身。两人立在庭院中聊了些应天近来发生的趣事,很快,齐暄又想起另一桩喜讯,于是迫不及待告予他知:“对了,孟叔,我有四弟了!阿娘此番生产颇为凶险,多亏了王太医一众人等尽心尽力,方才能化险为夷……听说他是沉将军从徽州请来的,阿娘还赞他慧眼识人呢。”
  “爹爹准我为四弟取名,我取了‘晔’字。《广雅》中有言,晔者,明也。二弟与叁弟如今随着宋先生开蒙入学,心思并不在校场之上。但爹爹许诺,往后待四弟长成,便教他多读兵法、多问军务,好做我的左膀右臂!”
  王太医……又是他。
  孟开平抿唇,他仰头看了看天上大好的日光,莫名觉得那光太过刺目。
  初夏午后,暖意融融,可他的魂却似丢在了连绵潮湿的雨幕中,再也寻不回来了。明明是旧岁叁月的痛楚,他至今仍然恍惚觉得一切只在昨日。他不敢面对,又无法抹去与她相关的所有人与事,所以只能逃避着麻痹自己。
  其实当日抓到王莲芳,他本想杀之以泄愤的。可偏偏那个女人太懂得如何拿捏他了,她早将一切都算准了。
  “……我愿天地炉,先从冻馁均。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元帅您少时也是深知贫病之苦的,师小姐她力主修建养济院与善药局便是为此。今日,没了我这一风烛残年的老叟并不可怜,只可怜天下稚子心。我死后,还望元帅您莫要再迁怒于旁人,更要延续师小姐的仁政之德。须知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孟开平知道王莲芳这套说辞都是师杭教给他的,可知道又如何?他对此明明白白,却无能为力。
  孟开平无法形容当时的滋味,仿佛心中疯狂蔓延燃烧的烈火终于烧至了尽头。天边的斜风细雨柔柔压来,不懈地与之抵抗纠缠,最终,心原上的苍茫大地余烬成灰,他再也提不起分毫杀意。
  直到听了这番话,他才恍然发觉原来师杭是那么地了解他。他向来以为自己对她了如指掌,可事实竟是,他根本看不透她,反倒是师杭已经将他看得清楚见底—— 她了解他的身世与经历,承受他的愤恨与怨怼,明白他的压抑与不甘。多可笑啊。他还愚蠢地以为掌握权力就可以摆脱卑劣低贱、任人摆布的过往,其实不论他闯得再远,都没有闯过多年前母亲病逝的那个秋日黄昏。
  那时,夕阳的光越过窗棂,投映在孟开平瘦窄孱弱的背上,一大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牢牢拢住了他。年幼无知的他以为那仅仅只是一瞬,没想到那片阴影往后竟足足覆沉了他十六年人生。
  “……孟叔?”
  齐暄的呼喊使得孟开平收回思绪,不知何时,刘基也来到了二人身侧。他瞧了眼孟开平的神色,知晓后者心不在此,思忖片刻后便同齐暄熟络道:“大公子,明日便是端午了。难得佳节,不如明日同在下去玄武湖畔游玩一番,与民共庆如何?”
  “甚好甚好!”齐暄毕竟年岁尚小,早盼着塾中休沐了,闻言岂有不应之理:“爹娘未必得空,有刘先生您一道前往,他们也定然放心!”
  “那咱们便如此说定了。”刘基抚了抚长髯,笑眯眯道:“不过先得告知宋濂才好,你若瞒着他出去撒野,节后说不准还要挨板子。”
  宋濂一贯是个严师,齐暄听了,立时询道:“那刘先生可否与我一道?”
  刘基呵呵一笑,自然应下。
  于是顺理成章地,齐暄与孟开平依依告别,还许诺过两日再去府上寻他。刘基也将离去,然而临走前却朝孟开平拱手道:“元帅交予在下的文集已然编好大半了,待元帅下回返京,应当便可见到成稿。至于元帅挂念的那人……”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王太医急着回徽州,最多再于应天停留十余日。元帅日后怕是难见他了,若有言,还是早些交代为好。”
  说罢,刘基又是一礼,潇洒去也。
  孟开平素来不喜跟如此曲折宛转之人打交道,但刘基所言,却当真恰好戳中了他的心思。他扯了扯唇角,复又从院中绕回厅内,只见袁复的伤处已然包扎好了,而王莲芳正絮絮叮嘱他些什么。
  王莲芳这厢劳神劳力半晌,好容易松泛下来,侧首却见那活阎王竟去又折返,正不远不近地盯着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元帅还有何吩咐?”他小心翼翼,犹疑问道。
  孟开平先是向袁复示意,随后转向王莲芳道:“既然无事了,不知王太医可愿赏脸一叙?”
  有什么好叙的,多半是同他算旧账罢?
  思及此,王莲芳立时就想回绝,然而孟开平却幽幽继续道:“若是不愿,便是瞧不上我了?”
  “……”
  这下王莲芳还能说什么呢?他别无选择,只能认命似地提起药匣跟着孟开平去了。他原以为孟开平要领他去虎穴狼巢,没想到这人兜来绕去竟绕去了秦淮河附近的热闹街市,而后又在小巷拐角寻了家馄饨摊子落座。
  自古以来,十里秦淮长盛不衰。河岸两边的好去处不计其数,这人却连酒楼都舍不得请他去,真是抠死得了……王莲芳暗自腹诽,因拿不准这家伙要叙什么旧,干脆先在背地里痛快骂了孟开平八百回。直到小二将两大碗热气腾腾、葱香四溢的鲜肉馄饨端了上来,他的怨气才被骤然截断。
  “尝尝罢。”
  此刻,孟开平一身朴素长衫,挽袖替他递了双筷子,倒真似小友邀约忘年交一般客气道:“好酒不怕巷子深,佳肴岂嫌桌案陋?这摊子虽不起眼,却传了叁代人了。论味道,绝不逊于那烟雨楼叁十文一碗的‘金馄饨’。”
  烟雨楼之味美价贵,王莲芳早有耳闻,于是他便顺着孟开平的话接过筷子尝了一口,没想到果真极好吃。他年纪大了,入口不喜过于荤腥,用这个刚好。
  “哟,孟公子,您倒许久不来了!”一旁的小二这会儿突然凑了上来,极热情道:“方才光顾着抹桌子,竟没瞧见您!怎么,今儿是带令尊来……”
  小儿细细打量了几眼王莲芳的年纪相貌,如此猜测,也算是情理之中。
  “哎哎哎,不不不!”
  结果王莲芳听了,连忙摇头摆手,差点没被吓得连凳子都坐不稳了。天地良心!他岂敢做这位的爹!孟开平的爹怕是坟头草都有叁尺高了罢?
  然而孟开平却并不当回事,仍云淡风轻道:“如今是你看摊子了,你阿爷与你爹呢?”
  “不过看几日罢了,我爹可放不下心。前些时候晴一时阴一时的,这不,老头子起早贪黑的,晨间风一吹便病倒了。”小二叹了口气,无奈道:“至于我阿爷,确是年纪大了,实在干不动了……不过他老人家可记着您呢!昨儿还说,若再见您来,千万不能收您的钱,您瞧我这儿没眼力见的!”
  说到这儿,小二赶忙一拍脑门,转身就要去屉柜里头摸钱出来还给他俩。孟开平立时站起身阻拦道:“莫要如此,你若这般,往后我也不敢再来了。”
  “哎呀,这是说的哪里话……”他人高马大挡在面前,小二走也走不开、绕也绕不过,焦心道:“您好心出了五贯钞,既解了小店的燃眉之急,又不要利钱,咱们怎么好再挣您的呢?如今家中欠下的账都已平了,再过些时日,抵出去的店面便也能收回了。小的妻女皆平安无恙,这都是多亏了您搭救的功劳!”
  说着,小二又转向满脸困惑的王莲芳,千恩万谢解释道:“老先生,孟公子可是个大善人啊!去岁春夏之交,我妻女不幸染了疫症,孟公子听闻后没有二话便遣了大夫来,连诊金与药钱都替咱付了。你说说,有几多富贵儿郎似这般好心肠?”
  五贯至正交钞,那便是足足五千文了。王莲芳没想到孟开平竟还是个乐善好施者,虽说这些钱于他约莫是九牛一毛,可最最难得的却是此人尚未泯灭其良知,倒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了。
  此来应天,这还是王莲芳头一回外出闲逛。乱世当前,天下满目疮痍,除大都外,不知能有几处安稳之城?应天府辖虽不如从前的金陵奢靡醉人,但入目之处皆是生机昂然之气象。路无乞者,家有余粮,法度严明,红巾军在此地的政绩可见一斑。
  因有客来,小二再叁谢过后便另去招呼了。这会儿并无旁人,又在红巾军的地盘上,王莲芳望着面前年轻男人英气勃勃的面旁,突然出言道:“听闻齐丞相有意置宝源局铸币,名曰大中通宝,此举,莫不是要称帝?”
  弃元币而另铸,唯有一方霸主才敢为之。闻言,孟开平显然怔了一瞬,但很快他又弯起了眉目,不紧不慢道:“这话怎么说?咱们尊的是小明王,用的是大宋的龙凤年号,丞相他必无此意。”
  眼下无此意,并不代表将来无此意。韩林儿、刘福通等人长据中原,纵兵抗元,遮蔽江淮近十年。此消彼长间,韩部已显颓势,反倒是应天府这片广揽英才,士气可观。王莲芳不敢直言齐元兴之势大类于曹丕篡权,但他直觉在不远的将来恐怕真有人会颠覆大元。这个人可能是韩林儿,可能是陈友谅,可能是张士诚,自然也有可能是齐元兴。
  一碗馄饨用罢,两人间并未再说什么,但王莲芳心中已是百转千回。他活过了一个甲子,往后不知还能活几年,可他的儿孙如今也都在徽州,他不能不为他们打算。
  “……无方可疗相思病,有药难医薄幸心。”
  将要分别时,王莲芳终于先一步开口道:“元帅既见惯了生死,便该晓得这世上之事大多是强求不来的,但也总有些事,是人力所能及的。江水无情人有情,听闻您并未找见师小姐的尸身,那您可曾想过,或许她并未丧命于江中呢?”
  孟开平原本挥了挥手欲走,结果听见这话,果然定在了原地。
  “那本《露华集》老夫也瞧了,小姐她果然好文才,便是诔文也写得出气度。可细细想来,若是当真打定主意赴死,字句间又怎会甚少表露愁怨之情?尤其是去岁二月那几首,气象万千,读之竟有柳暗花明之妙韵。心存死志者绝无可能写出这些。”
  “再有一桩,其实当日那蒙汗药,并非是老夫开的方子。”
  王莲芳不顾孟开平惊异的神情,话锋一转继续道:“师小姐从未向老夫讨要过这物什,便是她要,那么大剂量足以闷杀数人,老夫也绝不会给。至于外头的医馆与大夫,恐怕更没人敢给,唯有些走南闯北的江湖下九流,抑或是山头势力才敢。”
  孟开平确实没查出师杭究竟是从何处弄来的蒙汗药。那药几乎放倒了厩中大半马匹,当日他审问王莲芳正在气头上,王莲芳也无暇解释,于是一来二去就将这桩罪扣在了后者头上。现下再提,的确疑点重重。
  他猜测过她很可能没死,但她决然的选择也伤透了他。孟开平想,便是师杭还活着,也必定藏在一个极难探寻之地。他总不能放下手头的一切胡乱去碰运气,于是只能走到哪儿便着人打听到哪儿,另外又在师杭可能回返的旧地都布置了人手,一旦发现些微踪迹便会报于他。
  丞相府议事厅内,孟开平翻阅着近年来有关徽州苗寨的卷宗,越看越眉头紧锁。
  与王莲芳相谈后,他思量了许久,笃定唯一的疏忽便在师杭那一回离奇失踪上。她曾说是北雁寨的人私自掳了她去,后来许是慑于红巾军报复,当家的便又主张将她放归。那时,孟开平舍不得她受了苦,本想着上门找北雁寨好生算账。没想到第二日,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送到了元帅府上。
  而与此一同被送来的,还有一封北雁寨当家的亲笔所书的告罪信。
  他们诚心乞和,齐元兴的命令也是莫要擅动苗寨,可孟开平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直到后来不知哪一日,他偶然听闻北雁寨与对头因分家结仇,对方率兵攻寨,正打得热火朝天。于是孟开平干脆趁此时机横插一脚,为北雁寨的覆灭掩了一抔黄土,狠狠出了口恶气。
  记得当日攻寨的那一方,名为南雁寨,寨主少见是个女人……
  “你这腰上的伤,便是华佗再世怕也难治了。”
  不知何时,郭英来到他声旁,忍不住提醒道:“什么卷宗如此要紧?都看了两刻钟了。”
  大夫嘱他静养,可若不探明此事,他的心绪如何能静?孟开平闻声阖上书册,转而问道:“事情办完了?”
  郭英颔首,落座答道:“我在罗绸巷赁了叁间屋子,杭家人流亡许久,拢共也就剩下二十余口人,够他们住了。”
  “多谢。”孟开平笑了笑,真挚谢道:“劳烦你许多,上回谢家姑娘的事也多亏了郭夫人从中牵线,否则我可没法子在丞相面前脱身。”
  郭英的阿姐是齐元兴妾室,为避婚约,孟开平思来想去,最终求到了郭夫人那儿。
  “嗐,这有什么好谢的。”郭英摆摆手,无奈道:“我阿姐的话,丞相多少还是愿意一听的。况且你不情愿,婉清她又并不反感嫁给思危,说来倒比配你合宜。”
  谢婉清与齐文正已然成婚,如今都随着夫君征战去了。两人和和美美,也算是桩好姻缘。
  “唯独杭家这事才算棘手。”
  郭英自沏了盏茶,颇为忧虑道:“你从始至终不肯出面,那杭大人未领恩情便罢,反倒处处提防咱们。幸而丞相这会儿没空理会这些,否则,若教他知晓杭大人根本无意出仕,恐怕是再难客客气气礼遇他们一家了。廷徽,莫要嫌为兄多嘴,你何不如与杭家人道明来去缘由呢?莫说平日开销,就连他们住处的赁金都是你出的,何必让我白受他们的谢?你待他们百般庇佑,若说为着那位师姑娘……做到这一步,足算是至情至义了。”
  这是郭英的心里话,也是公道话。他眼见着孟开平赎罪似的默默做了这许多,却不敢在杭家人面前露面,实在替他憋屈。
  “可是郭兄,我太过亏心了。”
  然而孟开平始终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他摇摇头,苦笑道:“我见了她舅舅,便会想起她爹娘,想起我是如何像个得志小人一般霸占强迫她。我向来不耻世家高门,可面对杭家,我直不起腰杆。我亏欠她的太多,如今也还不到她身上,便只能尽心替她看顾亲眷了。”
  郭英听罢,数次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把一切劝解的话咽了下去。
  “从前我不明白,如今总算明白了。”郭英长叹道:“婉清那样好的姑娘,为何憾不动你的心分毫。世间情缘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如果孟开平从未见过师杭,那么,或许娶了谢婉清也能成就相敬如宾的一辈子。可一旦遇见了那个人,和美与否、悬殊多少便皆不要紧了,错过才是最大的遗憾。
  “不过除了她母族,师家眼下的形势更似火煎。”郭英好心提点道:“宫中那位淑妃娘娘一旦生下皇子,师家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元帝外戚。倘若真到了兵戈相见那一日,留情则又成全不得忠义二字……廷徽,你要早日思定才好。”
  孟开平感激他的关切,认真应了,而后正要谈及赵将军与陈友谅的对战,却骤闻屋外喧闹。
  那声音又急又响,还兼有呵斥守卫之语,孟开平细听面色一沉。
  是黄珏。
  此处未丞相府邸,机密甚重,若无天大的事绝没人敢如此造次。两人正要起身赶去,却见黄珏已然大步穿过了回廊。
  “孟开平!”
  他的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下一瞬,他便一把推开门,直直与孟开平与郭英对上。
  孟开平见黄珏从来都是神气十足的倨傲模样,从未有过如此失魂落魄之态。此刻,他的右手还紧攥着马鞭,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整个人风尘仆仆至极,也不知昼夜不停赶了几日。郭英见状同样暗道不好,一颗心立时悬了起来。
  “不好了,出事了……”
  黄珏哑声开口,很快却哽咽住,细看竟是眼角泛红。
  他望着孟开平,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太平府被陈友谅攻陷,花云将军宁死不降,守城八日,战死……”
  “太平府人马全军覆没……没救了,咱们已经回援不及了。”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晴空万里 / 发表于: 2024/10/05 12:26:30

(八十二)危中计
  至正二十年,六月,正值黄梅雨季。陈友谅攻陷太平府后,率军直扑应天而来。
  “这个赵志春!”
  军帐内,诸将齐聚。曹远元帅狠狠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道:“前些时日与陈部争夺池州,俘虏五千人,他竟提议全部坑杀以绝后患。我甚觉不妥,言说要报于丞相定夺,没想到他竟执意抗令,连夜便将他们给……果真杀降不详!”
  当日,赵志春不仅施此凶暴手段,甚至效法白起,还故意放走几个老弱残兵回去“通风报信”。他欲杀一杀敌方的士气,没想到直接将陈友谅给惹急了,誓血此辱。如今花云将军战死,陈友谅又一鼓作气向此地进犯,他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面对曹元帅的训斥,在场与赵元帅关系最近的黄珏几乎抬不起头来。犹记九华山那回,他姐夫一声令下便屠光了叁千降兵,莫说师杭误打误撞被吓着了,其实连他见了也不禁胆寒。孟开平后来知道此事,还与赵志春大吵了一架,不过为免上头追究,最终还是将此事压了下去没有闹大。
  “我看他是不知悔改,杀人成瘾了。”汤和闻言也冷哼道:“饶是他再勇猛功高,此战之后也必得押回来定罪!”
  瞧着诸将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赵至春,上首处的齐元兴心里也很不好受。毕竟赵至春是他亲自挑选、委以重任的猛将,如他的左膀右臂一般,如若说此人 “如今的重中之重,是怎样打赢应天这一仗。”
  齐元兴起身走到舆图前,发话道:“陈部倾巢而动,水军强悍。一旦交战,陈友谅只需坐在战船上,不发一枪一炮,单靠冲撞就可以将我方船只尽数压沉。半日之间他们的水师就可直趋应天城下,咱们的步骑兵若想回救,没有一整天的工夫是回不来的。就算可以及时赶回,百里趋战,兵士疲敝,此为兵法所忌,非良策也。”
  此言一出,不少人脸上都愁云密布。
  红巾军中早前便隐隐有股“谈陈友谅则色变”之风气。据方才结束的太平府战报,陈友谅将自己的混江龙、塞断江、撞倒山、江海鳌等巨舟直接开到城墙下,令其兵士缘舟尾攀堞而上,城遂陷。
  “咱们虽不断扩充水军军备,相较他们,到底还是太薄弱了。敌方倾举国之兵,咱们若与之正面对上,岂非要吃大亏……”
  “正是啊,船也不成,人也不足,即便置之死地也未必能生啊!如此说来,不如隐退于钟山之中与陈部缓而周旋?抑或是,暂且舍弃应天以避锋芒……”
  “先前陈友谅也曾同咱们示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毕竟东边张士诚正据苏州观虎斗,绝非善类,不如咱们先化敌为友,联手灭了张士诚,往后再图……”
  显然,尽管尚未至最后决战的危急之时,众人的心却已经散乱不堪了。有人义愤填膺,决心与陈部不死不休;有人首鼠两端,不知该顺着那边的风向;还有的人,心思难免活络起来,已想着如何嘱托家眷收拾逃跑的行李了。
  齐元兴冷眼瞧着大帐内的人分成了叁派,他自己却始终没有表态。环视一周后,他刚巧注意到了坐于角落处不言不语的孟开平,于是便道:“廷徽,你在江西与陈部水军交手过多次,此番,你觉着该如何打?”
  闻言,孟开平应声而起。他先是神情自若地觑了眼摇摆不定的那群人,直盯地他们一个个惶惶然垂下头,而后方才沉声道:“依末将之拙见,主降及奔者,可斩也。”
  此言一出,帐内顷刻间一片哗然。那些方才言辞犹疑者都惊出了浑身冷汗,可是齐元兴却开怀大笑起来。
  “好好好!”他连说了数个好字,赞叹道:“有此气魄,何惧强敌?廷徽,上前来。”
  军心已然大定,齐元兴指着那犹待推演的舆图,进而问道:“你既主战,可有想过咱们与陈部应定在何处交手?
  孟开平望着那张图上纷乱的局势,宠辱不惊道:“回丞相,敌军长驱而来,劳师以远,不如纵敌深入。陈贼轻取太平,志骄矣,待其深入可以伏兵邀取之,易耳。”
  俗话说扬长避短,敌方水军强悍,那便可将他们引至岸上,借天时与地利相助,让他们的战船无法充分展开。若想攻占应天,就必须下船对战,谈及陆战,红巾军是必不会怕的。
  一旁的黄珏等人默默听着孟开平的话,很快眸光都亮了起来。他们都想到了一处与狭窄河道相连,且具有开阔平原的绝佳之地—— 龙湾。
  “将主力大举调往龙湾驻防,以抵御陈部正面进攻。曹元帅等人可率领各自部众埋伏龙湾,而丞相您本人应带一支兵马驻扎在龙湾西北面的狮子山,此处地势较高,能够居高领下全览整个战局。”
  孟开平以食指在沙盘之上点出了龙湾的位置,像是撒下了一张无形的网。
  随后,他胜算十足地笑道:“至于如何将陈友谅‘骗’至龙湾,就看诸位的妙计了。”
  黄珏亦是主战派,因孟开平这番话,不由高看后者几分。花云将军与孟开平素来交好,他还以为孟开平会溺于悲痛,没想到这么快便想出了应对之法。
  这厢,谋士刘基见众人皆若有所思,便率先站出来提议道:“天道后举者胜,以逸待劳,何患不克?臣听闻丞相帐中有一员降将,名曰康茂才,此人乃陈友谅旧交。或可以此人为饵,引蛇出洞。”
  康茂才在投降红巾军之后,仍和陈友谅保持着联系,当然,这也是得到了齐元兴的授意。而陈友谅那边始终觉得康茂才才是他安插在齐元兴阵营中的内应。
  齐元兴闻言不住颔首,欣慰道:“刘先生所言甚是有理,这颗棋落了数年,终于到了动用的时候。此一局,定能教陈友谅落得个船翻人亡的惨败!”
  ……
  将到盛夏时节,天热多雨,而天门山间也常阴云密布。
  “这天啊,可真是注定了——兔子尾巴,长不了喽!”
  阵阵风起,将不大严实的窗扇吹开后刮得呼呼作响。张缨起身将门窗皆阖好,望着屋内的两人促狭道:“龙湾战局已定,二位预备何时将那小子送去应天?”
  她口中的“那小子”指的正是花云之子,此刻,刚满叁岁的孩童窝在小榻上熟睡,浑然不知天下情势风起云涌。
  “所以,红巾军大获全胜了是吗?”师杭侧坐在小榻边,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孩子,似是仍拿不定主意。
  花云亡于乱箭之下,其妻郜氏投水而死,这孩子是夫妇二人仅剩的血脉,若再送去应天,怕是要走他父亲的老路。
  “我早劝你莫要去救,偏你不肯听。”张缨摇摇头,无奈劝解道:“我晓得你与朱同从乱军之中救出他,心中又怜又不舍,可你别忘了他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脉!这可是灭门之仇啊!你若在寨中养大他,难不成要永远瞒着他的身世吗?若不瞒,这孩子总有一日要去报仇雪恨,你与我早晚都拦不住。到那时,你今日的爱护终究也将成一场空。”
  师杭垂睫若有所思,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明了呢?只不过这孩子的身世与她、与师棋,实在太过相似了。她见不得自己亲手将他从乱局中救出,又送入另一个深渊。
  “当家的说的有理。阿筠,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咱们已然插手够多了。”
  案前,朱同搁下笔,将写好的纸张晾干封入信笺中。
  “这孩子留在寨中不会成长得更好,将来多半碌碌一生,反倒是送去应天还能蒙他父亲的荫庇——齐元兴是个极重情重义之人,他必会善待此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