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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苦雨
正治二十五年春。神都东郊,报国寺。
“都开了春了,这天还阴得怪吓人的,哪位贵人还挑这种日子来拜佛呀?”
吃了报国寺重兵把守的闭门羹,待嫁还愿的妙龄女子坐上马车,有些抱怨。
“嘘……那可是神羽卫,你个小丫头说话真是没轻没重。”兄长捏了柄扇子,合上敲了敲妹妹的头,指着那雕龙画凤的仪制饰样低声说道,“瞧见了么,华仪公主的车马。”
“唉哟!阿兄,疼……华仪公主?就是那美玉一般的华仪公主?”
“易为亲王妃,难作驸马郎。”男子故作高深地吟着神都盛传的打油诗。
“做王妃有什么好的,若谁能尚华仪公主那才是绝世的好福气。”女子嗔道。
“好妹妹,你还不知道吧,西凉王求娶我大衍公主,宫中的风言风语都传到市井上了,圣上要华仪公主去和亲。”
“西凉王?那西凉王年纪比圣上还大些呢,华仪公主可是皇后娘娘嫡出的公主,圣上怎么舍得啊,阿兄你又唬我!”
男子并未分辩,只是仰头叹道:“咱们大衍……说到底还是征服不了西凉那险峻之地啊。”
约是壮志难酬的一声长叹,少女撩开马车上的竹帘,只觉得这天色真是暗淡。
报国寺大殿内。
年方十五的天家贵女有着堪称秾艳的美貌,五官骨骼偏了一丝一毫便失了惊世的风韵。若说神都中的名门少女大多对英俊聪颖的秦王殿下芳心暗许,那华仪公主便是世家公子宁可自断仕途也愿求得的无价之宝。
她微微垂首,郑重地奉着香。
“差不多了,让外头的神羽卫都回去吧,我们去后山坐会儿。”
“是。”
山涧溪流的曲折环绕里,天家贵女有如众星捧月一般缓缓行至后山林间,随侍身侧的宫装少女笑着问道:“殿下今日来,可是求了什么?”
“求了什么,自然是求段好姻缘。”华仪公主慢条斯理逐字逐句地说道,“求给外人看,本宫甘愿为国尽力。”
“殿下当真这么求的?”
华仪公主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少女,忽而轻快地笑了起来:“自然不是,本宫什么都没有求。”
兰若也笑了起来,她自年幼入宫便侍奉于仙居殿,与华仪公主情分深厚,平日里旁人见华仪公主阴着个脸都不敢上前多言一句,唯独兰若敢来逗公主开心。
步入水岸亭中,宫人们将卷帘半放,焚香煮茶,华仪公主望了望午后惨淡的天光,轻声叹气道:“要是个晴天就好了。”
无论平日里有多端方持重,说到底,华仪公主不过十五岁而已。
“殿下,要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透着冬末尚未带走的寒意,华仪公主端着热茶轻轻吹着,直至看到那人冒雨而来,眼神方才明亮了起来,用着拖声拖气的撒娇口吻高声抱怨。
“阿萤,我等你等了好久啊。”
玄色的大氅上带着些许的透明水珠,剑眉星目的男子擦了擦额前的水珠,走近行礼:“末将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华仪公主摆手示意宫人退下,亲自走上前引他起身,拂了拂他肩头的雨水。宋微萤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
宋微萤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她闭着眼睛都能知道。
“末将听说……勤政殿传出来的消息,殿下要去……西凉。”
他说得很是艰难,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些痛苦的神色。
华仪公主面上却十分轻松,漫不经心地说道:“是我故意给勤政殿碎嘴的太监走漏的风声。”
宋微萤挑了挑眉,困惑不解。
“你们兵书上说,兵不厌诈。我诈的就是萧贵妃和广盈皇姊。”
她笑了起来,本是画卷神女一般的美艳皮囊,却有些阴恻恻的。宫中局势,自从三年前皇后病薨之后,便再无平静之日。
“她萧贵妃不是记恨我断送了她的皇后之位么,既然她先吹枕头风要让我去和亲,我便顺水推舟帮她一把,以我那好皇姊的伶牙俐齿,得意起来一张口便能生出祸患。”华仪公主微微一笑,“等着看吧。”
宋微萤听得倒有些恍惚,怔怔地问道:“殿下就不怕……”
“我不怕。”
她自然是从来都不怕的。宋微萤比她年长三岁,却时常觉得华仪公主比他还要胆大心细许多。常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这天家贵胄的皇女每每行于危梁之下,宋微萤不怕自己涉险,却常常为华仪后怕。
“原本父皇是想在宗室之中找个贵女册封为公主出嫁,萧贵妃想挫我的心气,我便要让她尝尝厉害……我可没有我母后那么好的脾气。”
她冷哼一声,中宫空悬三年的人心险恶和记恨怨怼,便像是这阴雨一般抹不去又逃不开。
与过分冷峻的外表不符,宋微萤却出人意料地柔软:“广盈殿下,终归也是你的皇姊……”
华仪公主厉声呵斥道:“她可没有把我当过妹妹!”
“玉露,”他低声地叫着她的闺名,柔而低顺地劝说道,“我不是想为广盈殿下抱不平,我不希望女子作出这种牺牲,无论是你还是广盈,或者是宗室女子。大衍从没有让公主和亲过,现在答应了西凉,那若是北蛮也来求娶,大衍又该怎么办呢?”
金玉露仍是眼神冰冷,固执不肯松口:“现在已经无可转圜了。”
亭外雨声淅淅沥沥未曾停歇,亭中却是长久的静默。
“母后是生雪霁的时候难产离世的,那时候雪霁才那么一丁点大,父皇问我想要谁来照顾我们两姊妹,我说,我的母后只有一个,所以父皇答应我,再不立后。现如今,秦王哥哥想当皇太子,萧贵妃想入主中宫,我就是他们母子必须铲掉的障碍。”金玉露开口苦笑着说,“后宫之中,没有手足情谊。”
宋微萤出身于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却并非正室所出,若说手足相残,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雪霁还那么年幼,已经没有母后可以庇佑我们了。阿萤,我只有你了。”
若说有哪句话能让这位玄甲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领甘愿赴汤蹈火,想必便是高高在上的华仪公主这句哀哀的话。
金玉露扑进他的怀里环抱着他的腰际,宋微萤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小步,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拥入了怀中。层层迭迭的华服之下仍然是有些身量未足的纤细体态,端坐金殿之上时只教人觉得是泼天富贵养出的高岭之花,拥入怀中才发现,她还只是个柔弱的孩子罢了。
她才只有十五岁啊。
“末将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阿萤,我手冷。”
往日里冷峻严酷的小将军眉眼低垂,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拢住上好绫罗一般的细嫩双手,他低下头来,又轻又柔地摩挲着呼着热气,生怕一点点不小心就弄破那吹弹可破的肌肤。
“阿萤,宫中的事我都会自己处理好的,我呀,还没有到需要你担心的地步,”金玉露低低地念叨着,往日里的锋芒毕露难得地化为了柔若无骨,“今天叫你来,是因为你明日就要离京上任了,我不能送你出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她解下腰际的玉佩,系在了宋微萤的腰际。
“你总说,我太喜欢涉险冒进,希望以后,宋统领能够成为本宫的盾防。”
她细细摩挲着这枚佩戴多年光泽柔润的玉佩,宋微萤也把手覆了上去,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臣遵命。”
(二)丧家犬
宋微萤和金玉露最初相识时,他只是世家大族里卑贱妾室生的孩子,沉默着忍耐着,任由骄纵跋扈的正室夫人和兄姐欺凌,像一株石头缝里长出的杂草,顽强却不合时宜。可那时,金玉露却是整个大衍最金尊玉贵的姑娘。
她的母后出身于魏国公荣府,背靠着世代武勋的定远铁骑,才情美貌甚至是骑射剑艺,样样都出类拔萃。传闻中她是先皇钦定的太子妃,即使前朝国本之争朝堂倾轧她也全身而退,直到年少的皇帝亲自上门求娶,便知当年是何等的风光。
金玉露是皇后膝下的第一个孩子,自出生便一直是皇帝的掌上明珠。
宋微萤原以为,这样的贵女只消无忧无虑挑个好驸马享尽荣华富贵,她是不必去算计什么的,只要她想要,她的父皇没有什么不给的。
未曾想,这身量未足的贵女如今竟要算计至此,方能在宫中化险为夷。
只道是世事无常。
他紧握着腰间温润生光的上好玉坠,极目北望,他想,既然华仪殿下把他从泥潭里拉了起来,他便该一生为她遮风挡雨,肝脑涂地,直至万死亦无悔。
“殿下……可是舍不得宋将军走?”
回程的路上,兰若望着出神的金玉露,有些不忍。
“如何舍得,”金玉露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如何舍不得。”
“宋将军虽非正室所出,若来日挣得功名回朝……也算得上是一段良缘。”
金玉露抬眸看向兰若,轻轻摇了摇头:“这话出去可说不得,你平日该是最省事的。”
“奴婢自是晓得的。”
“本宫知道你觉得他好,”金玉露笑了笑,伸出细白柔嫩的手指点了点兰若的眉间,“等到来日,本宫也要为你挑个好夫婿,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才好。”
兰若红了脸嗔道:“殿下惯会寻奴婢开心。”
调笑一番之后,金玉露心下也松快了许多,“不知雪霁在贤妃娘娘那里可还乖巧。”
“殿下这般牵挂,若是出宫建府时能带上昭阳公主就好了。”
金玉露听了只是摇头:“雪霁年幼,眼下本宫也分不出心力来,贤妃娘娘是个明事理的人,雪霁托付给她,本宫很是感激。”
兰若在心底悄悄叹气,想起入宫前家中破败之景,未曾想天家也是如此不易。
“兰若,你瞧,那是什么?”
循着殿下的示意望去,断线玉珠一般的灰黑苦雨里,街边廊下一卷草席,似乎裹着个瘦小的身躯。
“奴婢瞧着,倒像是个人,只是这街市之上,怎会……”
“停下。”金玉露沉声命令道,车夫立刻驭马停驻。
护卫公主外出的神羽卫来到马车前,行了一礼:“殿下有何吩咐?”
“回去瞧瞧,刚刚那街边草席裹着的是什么。”
神羽卫得令前去,不一会儿便来报:“回殿下,是个男孩,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没有外伤,瞧着……像是重病。”
兰若想起了家中幼弟便是这个年纪,不免有些心疼,蹙着眉头轻声说道:“真是可怜。”
金玉露瞥了兰若一眼,吩咐道:“带回府里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殿下心善。”
金玉露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长信殿。
“菱歌,皇上今晚歇在何处?”
宫人拨了拨香炉,袅袅香烟缠缠绕绕,榻上的姝丽美人微微抬了抬眼眸。
“回娘娘,歇在了周贤妃宫中。”长信殿中的女官菱歌回道。
萧贵妃还没反应,把玩着珠钗的华服少女倒先讥讽了起来:“周贤妃?哼,她得了三公主倒是得了个大便宜,父皇成日便跑她那里去。”
萧贵妃伸手弹了弹膝前广盈公主额头,呵斥道:“不许胡说。”
娇宠惯了的广盈公主金月霄不满地摸了摸额头:“本来就是嘛!上次哥哥还说,朝中有人欲拥立贤妃娘娘为皇后,母妃你可得当心着点。”
“周贤妃年幼,又未生养,不过是靠着娘家是异性藩王罢了。说到底,宛平王府的女儿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坐上太后的位置去,就凭她还能把你母妃给越了过去,净是胡扯。”
萧贵妃昔日容姿艳绝,宠冠六宫,即使如今已养育了三个孩子,一嗔一喜间皆是华艳风情。
“是是是,自然是我的母妃最好了。”广盈公主年方十六,承袭了母妃的美貌,哪怕是说些傻话也是美丽极了。
萧贵妃捏了捏小女儿的脸,嗔骂了她两句便也就罢了。
“对了母妃,儿臣听长明殿的小太监说,父皇好像真的要送华仪那丫头去和亲了。”
“又开始胡说,出了长信殿若还是这般胡说,当心阿娘撕你的嘴。”
“知道啦母妃,这不是在咱们自己这儿嘛,母妃可真厉害,说要把华仪送走,居然真的就办到了。”
萧贵妃端起茶盏,垂首吹了吹:“你父皇没下旨意,便还不能安下心来。”
女官菱歌站在一旁,颔首行礼插了句话进来:“听说今日华仪公主去了报国寺祈福。”
萧贵妃有些意外,托着腮思忖了起来。
“这次倒要看华仪那坏丫头能翻出什么浪来。”广盈公主娇哼一声,“她还能学皇兄那般未婚配便出宫建府,我求了父皇好几回他都不答应,哼,我倒要看看她还能风光几时!”
广盈与华仪年岁相仿,因华仪公主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子,自一出生便几乎夺走了广盈全部的宠爱。萧贵妃埋怨皇上偏疼华仪冷落广盈,皇上也只是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不因萧贵妃的埋怨而薄待华仪半分。
“你学她做什么,你在宫中没有娘疼吗?”
“哎呀,母妃最疼爱广盈了,广盈恨不得在母妃膝下承欢一辈子呢!”
萧贵妃捏了捏广盈公主的鼻尖,嗔骂道:“净会耍嘴皮子哄你母妃。”
夜雨未停,华仪公主府中似是要比往日嘈杂几分。
兰若从外头走进书房来,行了一礼:“回殿下,那孩子醒了。”
金玉露合上书卷,点了点头:“那便去瞧瞧吧。”
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安顿在外院,离公主居住的内院甚远,等到金玉露走进那屋中时,那孩子已经要比兰若起先见到的腰清醒多了。床榻上的孩子皮肤白皙,相貌阴柔,竟像是个貌美的小女孩一般,金玉露还有些惊讶。
“确是男孩?”
大夫回道:“回殿下,是男孩。”
“倒是奇了。”金玉露笑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孱弱无依的孩童,“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咳嗽着,断断续续半晌才回道:“回……殿下,我叫……薛凤。”
“还算懂礼。”
金玉露勾着唇角,偏过头来看了一眼屋内一旁站着年纪轻轻的神羽卫:“陆则修,可有探听到消息?”
年轻的神羽卫抱拳行了一礼,“回殿下,城南布商薛家,家主嗜赌欠了利钱还不上……方遭了难。”他眼神不错,见那孩子听到“布商薛家”便偷偷流了眼泪,内心叹惋,便不忍细说。
“那便是家中已无人了?”
陆则修暗叹这华仪公主当真是杀人诛心,也不晓得背着这孩子才问,只能硬着头皮回道:“他早年丧母,家中其他人见他病重累赘,便弃了他躲债了去。”
“这样。”金玉露了然地哼了一声,又转头回来,见薛凤眼角微亮,嗤笑道,“你家人都弃你而去了,你还为他们流泪作甚,左右也不是什么难医治的病,从此以后,你的命就是本宫的了。”
(三)箭风
神都城外校场,初春的草叶徐徐生长,破风而来的一支利箭倏忽划破春日的宁静,马蹄声彻彻响起,嫩草润土的气息缠绕着鼻尖,骏马上的少年郎挽弓搭箭,眯着眼在宽广的校场上奔袭疾射。
那马背上的少年郎生得极美,眉眼细长略显吊稍,细皮嫩肉之上却带着些自骨子里透出来的狠辣之意。见草垛靶上支支锐利箭矢皆一击致命般地死死嵌在正中,少年郎笑了起来,收起弓箭勒马往回望去。
只是一眼望去,那明艳的一抹绛紫身影便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你来了,我的好皇妹。”
金驭辰扯着缰绳闲庭信步地骑马回到回廊台边,唇角是志得意满的笑意。他是神都最风头无两的秦王殿下,魏王早薨,赵王不争,齐王母妃又不如萧贵妃受宠,神都之中早有传闻,太子之位非三皇子金驭辰莫属。
绛紫华服的美人脸上却只是淡淡的:“你的好皇妹不该是广盈吗,我几时又成你的好皇妹了。”
秦王笑了起来,把沉沉的弓箭扔给了随行侍从,翻身下马走近金玉露身侧,轻佻地撩起她鬓边的流苏金钗。金玉露轻声啧了一声,头微微一偏往一旁挪了半步,凉凉的流苏便从他指尖滑落了下去。
“我听说父皇属意你去西凉和亲……不过父皇平日里那么疼你,这话听起来总有些古怪。”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良久才讪讪地垂下来,金玉露神色略变了变,随后便强行定了定心神,状若无意地随口答道,作出一副有些赌气的幼稚样子:“女子的命运至多不过一道圣旨,我又怎么知道。”故作一副父女失和的样子骗他几分轻信。
金玉露说过许多谎骗过许多人,但唯独在三皇兄金驭辰面前有些紧张,她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这么聪明的皇兄偏生是萧贵妃心尖尖上的宝贝儿子,便更可怕起来。从前广盈故意找华仪的茬,她的好哥哥秦王可没少在背后出谋划策煽风点火,看两个妹妹争来吵去,秦王殿下便觉得有意思极了,金玉露从小便知道她这个三皇兄绝非善类。
可他大约是信了。秦王从一旁的桌上端起半凉的茶盏喝了一口,喝完端着茶盏对着金玉露笑道:“我还听说,你的好哥哥齐王前些时日还去旁敲侧击地问了问父皇,言语里颇有些推波助澜的意味。”
四皇子齐王与三皇子秦王年纪相仿,都是弱冠之年,齐王虽不及秦王锋芒毕露,但齐王外祖家中在朝中势力雄厚,颇有人望,暗流涌动之下又有皇妹华仪的支持,故而齐王虽不如秦王哥哥文韬武略,但在国本之争中也绝非毫无胜算。
只是在这时候他对华仪落井下石,要是华仪知道了会怎样呢?金驭辰端着茶盏背对着金玉露,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他说,若是去西凉和亲的是华仪这样机敏的公主,大衍和西凉必能结成强而有力的联盟。”
金玉露脸色黑了黑,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起来。
她忙着算计萧贵妃拽秦王的后腿,齐王倒好,忙着背后捅她刀子,真是好生没脸没皮。
面上她仍装作一副不信的样子,轻轻松松地冷笑起来:“学得这么有模有样,该不会是秦王哥哥你去对父皇说的吧。”
当然不可能是秦王说的。秦王要敢说这话只能把脖子洗干净了再去,这么蠢的话,也就齐王金驭随这蠢货才说得出口来。金玉露极力克制自己的脸色,几乎恨得牙痒痒。
“华仪这话说得真叫皇兄我伤心,我可比金驭随那没心肝的家伙心疼你得多呀,”金驭辰略显放肆地笑着,放下茶盏走到金玉露面前挑起她的下巴尖调笑道,“我的皇妹这么娇生惯养,怎好嫁去那西凉,要我说,合该绫罗绸缎堆金砌玉养在仙居殿中才对。”
金玉露打掉他放肆的手,往后退了半步。虽说金玉露自小便是在仙居殿长大,可仙居殿总归是皇后寝殿,并非公主长久的居处。秦王这人说话总爱带点弦外之音,听得金玉露有些背脊发凉。
“若秦王哥哥叫我来只是为了说些风凉话,那便告辞了。”
“别生气嘛,”秦王调笑的语气不改,拽住了她的衣袖顺势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前,过近的距离显得有些暧昧,他俯身在她耳边笑道,“一个人练骑射未免太过无趣,广盈那丫头只会吟诗作赋,须得华仪作陪最是合宜。”
“那今夜入宫赴宴我便告诉父皇,给你寻个武将家的女儿做秦王妃可好?”
她说话声音淡淡的,秦王笑而不答,只是招招手让人送上一旁轻巧些的弓箭,接到手中掂量掂量之后又递到了金玉露手上。
“试试。”
金玉露不接:“很久没有练习过了,是要磨破手掌的。”
“是么,前些日子还听说你在宫中射箭讨昭阳开心,怎么,今日陪我就怕手磨破了?”
秦王殿下一点也不好糊弄,他捉住金玉露白生生的手腕来,仔细端详着她的手掌——细长素白,透着绯红的血色,亦带着本不该属于天家贵女的一层薄茧。
他的视线在她的手上缠绕着,金玉露想抽回手来却被他捉住动弹不得,挣扎了几番几乎要肘击他的腹部,眼看她要生气了秦王才放开她,手钏下的细嫩手腕也带了些被紧握的红痕。
活脱脱的一个变态,不过是虚长她三岁罢了,摆什么皇兄的谱!也从来没见他拿她当过妹妹。
金玉露咬了咬牙关,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夺过他手中的轻弓试着拉了拉,秦王显然愉快了不少。“这把弓轻些,不过华仪妹妹身娇肉贵,若还是拉不开,这校场上没有更轻的弓了,只能皇兄帮你了。”
她抬手作出架势拉弓瞄准不远处的箭靶,拒绝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怔愣的瞬间,秦王便上前半步递上一支箭矢,握着她的手用力地帮她拉紧了弓弦。宽厚的男子手掌紧紧握着白皙的女子手掌,皆是使力到骨节发白,即使穿着宽大的华服,可高大的秦王殿下一站到她身后便几乎完全遮住了华仪公主的身影。
秦王殿下在神都军中领了官职,诸位皇子之中若论武艺骑射自是无人能与秦王较量,若她金玉露是位皇子,秦王的行径尚且称得上是兄友弟恭,可是位公主就显得有些狎昵之意了。
她有些心慌意乱,眯着眼睛便想赶紧把手头这支箭射出去了事。
“华仪,很多事情急不得。”
秦王哥哥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毛骨悚然地想着,她这个哥哥可真像鬼魅。
“华仪,宋家那孩子被你送到了北边去给你卖命,要是他回不来,他死在了关外,那都是你的错,你可知道?”
弓弦又被他拉紧了几分,勒得手掌生疼。
“我的皇妹真是好狠的心哪。”他低身笑了起来,“若是宋家那小子带着战功回来了,你会嫁给他吗?”
箭矢脱手而去,疾疾地射过去正中靶心,但金玉露心里却不甚松快,这哪里是她射的箭,这分明就是秦王射的箭,他不过是想告诉她,你也不过是我手里的一个玩意儿。
金玉露绝计算不得脾气好,听了秦王这番话心底便无名火起,可暴烈的怒火之后却是彻骨的凉意——他假设的情形是宋微萤班师回朝迎娶她,说明他从未相信过神都盛传的和亲传闻。
“秦王哥哥说的哪里的浑话,嫁什么人,嫁到哪里去,又怎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她甩手把弓箭扔给了他,抚摸着自己的掌心往一旁走去,“若我事事都做得了主,我怎么不跟哥哥们一起争一争皇位呢。”
她拿起挂在一旁的弓箭,是起先秦王骑射时用的那把弓。秦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拿起沉重的弓来试着拉了拉,他刚想嗤笑两句,却看见那满头华贵珠钗的美人近乎全然拉开了大弓,她未曾搭上箭矢,只是佯作射箭的模样瞄准了他的头颅。指尖脱弦,弓弦发出沉而暴烈的响声,向来高傲至极的秦王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颤了颤。
“没能全然拉开,还是不如秦王哥哥。”她粲然一笑,嘴上说着谦逊的话,眼底却有些难掩的杀意。
秦王脑子里窜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来,若华仪是皇子,这位中宫嫡出的太子和他秦王,想必到最后只能活得下一个,一定是他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他的母妃和妹妹,没有一个人能在中宫的倾轧之下存活。
他站在远处一动不动,也灿烂地笑了起来:“我小看你了啊,我的好皇妹。”
“先告辞了,晚些时候宫中见吧,秦王哥哥。”
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虽然整个手掌都火辣辣地生疼,疼得忍不住倒抽冷气,但给他点颜色看看,疼也算不得什么。
(四)夜宴之变
每月十五宫中家宴,出宫建府的亲王公主皆应回宫请安。金殿之上觥筹交错,中宫空悬,诸位妃嫔之中明争暗斗,国本未立,皇子皇女之间亦是暗流涌动。
萧贵妃如今代管后宫,膝下又有两子一女,风光无两。她端起酒盏朝着皇帝敬酒,言笑晏晏的,还是像从前刚入宫时的年轻模样。皇帝偏爱秾艳而热烈的美人,从最初锋芒毕露才情名动神都的荣皇后、纵马围猎英姿飒爽却因病早逝的王惠妃,再到艳绝六宫舞姿卓绝的萧贵妃、娇憨活泼个性率直的周贤妃,宠妃若烟云流转,却无一不是如此。
而一旁的皇子皇女们亦是谈笑着,新婚燕尔的皇长女清苑公主被华仪公主逗得捂嘴发笑,皇三子秦王和皇四子齐王推杯换盏、半真半假地调笑着相互猜忌,而广盈公主则看着一旁华仪的侧脸,想到她要去西凉和亲便忍不住暗自发笑。
皇帝从来脾性宽和,纵得妃嫔子女皆是洒脱性子,酒酣脑热之后便三三两两离席游园,华仪公主借更衣之由离席,行至秦王身边时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秦王睨了一眼她离殿的背影,回过头来笑着与齐王又饮一杯。
朝中如今秦王党和齐王党势如水火,可在父皇的宴席上,兄弟二人自是兄友弟恭。
摇光殿外,九洲池上,故意拖了一会儿错开时间才出殿的秦王走到水岸回廊边,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华仪公主姣好的脸上映出淡淡的辉光,他却好像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易碎的模样,像是九洲池上的一轮月光。
“叫我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秦王并未带随从前来,金玉露眼神示意随行的兰若退到远处去,半晌才轻轻说了句,“秦王哥哥,我不想去和亲。”
秦王沉默了。
“我为齐王哥哥做了那么多,他却这般,对我落井下石……”金玉露转过脸来哀戚地望着他,轻而颤抖地说道,“秦王哥哥,说不恨的话,怎么可能呢。”
“……你想我去求父皇吗?”
沉浸在自己事先排演好的情绪里的金玉露反倒有些惊讶,她原以为秦王会趁机奚落她几句,却没想到他脸上却流露出了她意料之外的怜惜。
不过怜惜说不定也是如同她一般演出来的,金玉露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秦王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前些日子确实因为和亲之事与父皇生了些嫌隙,我只想……再跟父皇说上几句话罢了。”
他下巴微微抬起,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却眼角带泪的华仪公主,思忖良久却只是说了句:“你为金驭随做了那么多,给他出了多少主意想给我使绊子,金玉露,你现在觉得值得吗?”
金玉露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答道:“若皇兄帮我一把,我便不再替他使力了。齐王用家国大义劝说父皇送我去和亲,而秦王哥哥你却替我求情,父皇心中更偏向谁,皇兄是聪明人,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
她说完又抬起眼来,眼底一滴清泪滑落香腮:“皇兄,我不想去和亲,我想留在神都。”
这股情真意切竟把自己也骗到了几分,金玉露心底一阵酸楚,就好像她真的会被送去和亲一般,秦王自然也被她的情绪打动了,他叹了口气,走近来抬手替她擦了擦泪珠,宽慰哄道:“帮你便是,别哭了。”
秦王离去之后,金玉露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外茂盛花丛的转角,她接过兰若递上的绣帕擦了擦腮边冰冷的泪滴,低声问道:“传出去了吗?”
“长信殿的朱蕊已经去了。”
金玉露冷哼一声,把绣帕扔给兰若,脸上已然没有了凄楚可怜地表情。
“广盈那暴烈性子,要是听说她的好哥哥可怜了本宫,肯定是要过来找架吵的。”
“等着吧兰若,宫中要变天了。”
秦王心里当然明白,仙居殿和长信殿的不和早已是积年累月,他的母妃萧贵妃可以吹枕头风说华仪不好,但母妃并不怎么受宠脑子也并不怎么聪明的齐王却不配这么说。他能来争这皇位不过是靠着外戚的势力和华仪的帮助,秦王是向来看不上这个弟弟的猪脑子的。他知道齐王去说了这种蠢话,自然也知道父皇听完便动了怒,此次帮华仪一把,他秦王绝对是稳赚不赔,能把齐王这蠢货踢出皇位之争也说不定。
小时候擦鼻涕都擦不明白的蠢钝皇弟,也配跟他争皇位、也配让华仪替他步步算计?
算盘打得啪啪响,秦王胸有成竹地入殿把父皇请了出来一同散步,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扶着父皇一干人浩浩荡荡走到起先的回廊附近,先听到的居然是广盈的破口大骂。
“金玉露你嚣张个什么劲呀,我可听说了,父皇要送你去和亲!你皇后嫡出又怎么样,没了母后这嫡出的身份也不知道值个什么东西,有娘生没娘养,还不是被送去和亲的命!”
秦王冷汗狂流,刚想呵斥一声让他的傻妹妹闭嘴,父皇却冷冷地先开了口。
“原来这就是朕疼爱的广盈公主吗?”
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金月霄魂飞魄散。随行众人都跪拜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连秦王殿下也失了平日的高高在上傲慢气度,惊慌失措地跪在皇帝面前,求着父皇宽恕广盈出言不逊。
向来好脾气的皇帝硬是一脚踢开了跪在身前的秦王,径直走上前去,冷冷地看着廊上的两位公主,他最心爱的两个女儿—— “华仪怜惜将士出生入死,识大体顾大局甘愿离朝和亲,朕本就不愿意,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居然拿和亲来笑你的妹妹?”
“广盈,你这个样子,也配做姐姐吗?”
“看来是父皇和你母妃把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既然如此,和亲西凉,便让广盈公主去吧。”
广盈公主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父皇!”
秦王满头冷汗地膝行上前,是他引了父皇来撞见亲妹妹的胡言乱语,九州池边步道的泥土滚满了他华贵的衣衫,平日里器宇轩昂的亲王竟也丢掉了风度,拽住了父皇的衣摆恐慌地求着情。
“广盈年幼,是广盈不懂事,父皇罚广盈什么都好,别让她去和亲……儿臣可以带兵!大衍不必非要仰仗西凉兵力的!”
皇帝的冠饰之下早已是华发渐生,他低垂着眼眸看着身前苦苦哀求的秦王。他从前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诸皇子之中唯独秦王最为聪慧,又生了一副像极了他母妃的漂亮眉眼,可此刻他却厌恶极了。
“广盈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你这个好哥哥一味宠溺的错吗,你还要继续纵容她?因为华仪没有一母同胞的哥哥,她就活该被这样作践吗?华仪尚且如此,那年幼的昭阳在你们看来还算什么东西!”
听到这句话,秦王便知道此事彻底没有转圜余地了。
父皇从前不过是母妃早逝不被重视的幼子,只是因为皇兄们手足相残,幼子才坐上了皇位。父皇年幼时便无人疼惜,自荣皇后薨逝以来,父皇最痛恨的就是有人作践华仪和昭阳没有母后庇佑。
萧贵妃在殿上和后宫妃嫔高谈阔论时听人来报,美酒玉盏碎了一地,慌忙提裙往外赶去,诸位妃嫔也吓了一跳,连忙跟了出去,宫人们自然也是一阵手忙脚乱。
“陛下!陛下!都是臣妾没有教好广盈,都是臣妾的过错,广盈还那么年幼,不能让广盈去和亲啊!”
金玉露温顺地跪在地上,她略微抬眼看着远处奔来衣衫翻飞哭花了脸的萧贵妃。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萧贵妃这么狼狈。狼狈,却还是那么明艳,就好像岁月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刻痕。
她太明白父皇的个性,他说出那句话便是心意已决。她只是呆呆地想着,原来不止有她哭的时候,她流过的眼泪,要让害死了她母后的萧贵妃千倍百倍地还回来才对。
“萧贵妃,好好的公主被你养成了这样,也配肖想皇后的位置?”
皇帝气闷至极,转身过去只留给萧贵妃一个阴沉可怖的眼神。萧贵妃自入宫以来盛宠不衰,二十年间,还是第一次见秉性温和的皇帝这般盛怒着对她说如此重话。
就好像二十年君恩一场空。
萧贵妃又哭又闹,完全失了平日里坐镇六宫的高华风度,回廊处一片混乱,秦王和萧贵妃的心腹宫人死命地拽住萧贵妃,广盈跌坐在冰冷的石砖上,已经完全没了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父皇留下一句“此事已定,谁也别来长明殿求情”,看着一向宠溺她的父皇拂袖离去。
“本宫终究还是……争不过……荣皇后吗……”
凄冷的月光和园中烛火交相辉映,萧贵妃喉头发甜,一股鲜血吐在了华美的衣衫上,鲜血淋漓,如同萧贵妃平日里秾艳模样。
(五)天下贡品
今日夜宴,华仪公主想必会留宿宫中,因此仙居殿早早洒扫一新。仙居殿中的宫人都是从前皇后身边的旧人,自帝后大婚之日起便在这里侍奉,直至华仪公主出阁建府、昭阳公主养至周贤妃宫中,这仙居殿才寂寞了下来。
兰若走出侧殿,在廊下对着迎面而来的仙居殿掌事女官芳露行了一礼。
“芳露姑姑,今日宫中有变,殿下吩咐仙居殿的宫人务必关门闭户谨言慎行,免生祸端。”
“那是自然,仙居殿上下都晓得的,”芳露从前一直在荣皇后身边伺候的,不说两位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兰若也是从她手底下出来的,她瞧着兰若苦笑了一下,“华仪殿下不容易,仙居殿自然是一心为殿下着想的。”
兰若也苦笑着,伸出手来牵了牵芳露姑姑的手,紧紧握了握。
“唉,和亲这种事,若是皇后娘娘还在的话……”
“芳露姑姑,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兰若又握了握芳露姑姑的手宽慰道。
芳露姑姑有些鼻酸,忍着泪意笑着点了点头。
仙居殿侧殿里,金玉露更衣卸妆褪去钗环,哄着五岁的昭阳公主入睡。
“皇姊,我不要睡觉……睡了明天就又见不到皇姊了。”
三岁的昭阳公主捏着被角望着床榻边坐着哄她的皇姊,瓮声瓮气地咿呀道。
“怎么,贤妃娘娘对你不好吗,你这个小没心肝的,我要告诉贤妃娘娘,以后再也没有甜甜的宛州白茶糕了!”心事重重的金玉露被逗乐了,刮着金雪霁的小鼻子恐吓她。
“哎呀,皇姊怎么这样!贤妃娘娘对雪霁很好,雪霁很喜欢贤妃娘娘的……”金玉露急了起来,小腿在被窝里蹬着,“可是雪霁也很想念皇姊呀。”
金玉露背过脸去,忍不住鼻酸。她曾在母后的膝下承欢十载,雪霁却从未感受到过母后的温暖,只剩下姊妹二人相依为命。可天家是最惨烈的斗兽场,两位皇后嫡出的公主没有了母后,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皇姊不会走的,雪霁在宫中等着罢,皇姊以后一定会回来的。”金玉露俯下身来把雪霁拥入怀中,紧紧地搂住那小小的身体,“皇姊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雪霁,雪霁乖乖的……”
咽回肚子里的话是,为了你,皇姊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最心爱的皇姊怀里,雪霁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小心翼翼地放开雪霁之后,金玉露走出了寝殿,轻声跟守候在外的兰若说话。
“昭阳殿下睡了?”
“是啊,她还那么小,今夜也许也就只有她才睡得着了吧。”
金玉露笑了笑。
一步险棋,居然让她真的走通了。
如金玉露所言,秦王府内,金驭辰彻夜难眠。
他和金玉露不同,今夜之事一出,他便只能出宫不得留宿,母妃吐血,皇妹发狂,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怜惜了华仪,他带着父皇去了回廊。
最初他想,广盈那丫头真是有一张闯大祸的嘴,可回过头来再想想,华仪跟他哭诉不想去和亲,父皇却说是华仪主动提出去和亲,再想想华仪的嫡出身份、荣皇后在父皇心中的分量,传闻中父皇让华仪去和亲原本就是一场绝不该相信的骗局,华仪算计的便是他们母子三人。
秦王向来自视甚高,却未曾想被她一滴泪骗成了一把趁手的刀,亲手斩断了广盈皇妹的一生。
书房中挂着的美人画卷被他气极拽下,撕扯得七零八落。
父皇脾气极好,平日里宫人出了些小差池他从不苛责,大臣们上了些言辞激烈的折子他也不怎么生气,可也正因如此,父皇发起火来更不好收场。金驭辰遣人去打听的时候,勤政殿的太监只说,和亲的诏书已经连夜在拟了,还望贵妃娘娘和广盈殿下保重。
此话一出,秦王便知道已经无可转圜了。
“秦王殿下,往好处想,去和亲的是广盈殿下的话,西凉王的势力说不定也能成为殿下您的助力……”
门客的话音未落,秦王殿下桌上的茶盏便应声而落,早已凉透的茶水和碎瓷片一起四处飞溅,气急败坏。
“本王还用不着靠妹妹和亲来成全自己!”
让他从小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妹妹去给那老态龙钟的西凉王做填房的王妃,光是想想就能把他逼疯。
第二天一早,诏书便送到了长信殿。金玉露亦早早遣了人去告假,这几日不去勤政殿侍奉笔墨,将金雪霁送回周贤妃殿里之后便也出宫了。
她从六岁起便在勤政殿侍奉笔墨,说是侍奉笔墨,父皇也会常常就递上来的折子与她做些问答,就如同母后还在时一样,不过那时其实更像是母后批阅奏折父皇侍候笔墨,她的母后坐在勤政殿上翻阅奏折骂父皇惯会偷懒,父皇在一旁笑着斟茶倒水逗年幼的华仪玩,金玉露想,那几乎是她最好的年岁了。
只是当下和亲风波之中,她最好是离勤政殿越远越好。
一切也正如她所料,她出宫回府不久齐王便差了人来邀约,金玉露刚换了身淡翠绣金的衣裙,一边戴着金环东珠耳饰一边冷哼道:“眼瞧着本宫甩掉了大麻烦还给秦王下了套,他是怕我知道他在父皇面前给我捅刀子,上赶着来找补吧。”
“那殿下要去吗?”
“当然要去。”
江月楼上,烟波浩渺。美人打开铜质香炉,细细地铺好香饼点燃,微雨之下的江边楼阁上,煮起茶来驱散了风吹帘动的寒凉。
“皇妹,你来了。”
见金玉露走上高楼来,负手站在廊下瞧着江上泛舟的齐王便热切地走了过来。只是近日里游走在诸位皇子之间的金玉露听这句开场白早就听到腻烦了,因此脸色也不算十分的好看。
“来,这茶煮得不错,喝点先祛祛寒。”
坐到榻上来接过茶盏,金玉露对着齐王笑了笑,便吹着气慢慢啜饮起来。
“昨日夜里可真是给我吓坏了,没想到父皇会发那么大的火。”
金玉露也只是面露忧色地随口敷衍一句“是啊”,只等着看齐王要说什么找补。
齐王乃姜淑妃所出,虽非秦王那般英姿绝世,但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虽然有时候话多了些显得没那么聪明,可金玉露也想着,太聪明了就不好拿捏了,齐王哥哥蠢些也无妨。
蠢没关系,怕的就是蠢人装聪明。
原也不是秦王说什么她都信,只觉得这话蠢得很像是齐王的德性,不过勤政殿也跟她透了风出来,再不信就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
金玉露望着眼前笑眯眯的齐王金驭随,她想起年幼时姜淑妃和母后交好,驭随哥哥闲暇时便常带着她玩,七岁的金玉露像个泼猴一般拉着金驭随爬上高高的假山把宫人们吓得半死,可最后父皇责罚下来驭随哥哥却说都是他的错。姜淑妃生怕把华仪公主弄出什么差池来,很是揍了金驭随一顿,金玉露带着糕点跑去姜淑妃宫中跟哥哥认错,驭随哥哥却说没关系以后长大了哥哥再带你到宫外去,宫外有更高更高的山,还有更宽更广的天,“玉露想怎么玩哥哥都陪你”。
金玉露望着江月楼外的连天烟波,春雨的雾气遮住了神都城外的连绵远山,宛若眉黛的远山重迭,成了公主最遥不可及的梦。
这夺嫡之路真是惨烈,幼时愿意为她挨顿好打的驭随哥哥,如今竟也变成了口蜜腹剑的模样。
“只是可惜了,若是广盈去了西凉,那西凉王肯定与秦王更亲近几分……”
“照这么说,若去西凉的是我,皇兄是不是想着我就能替你出些力了?”
金玉露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着,金驭随端起茶盏的手滞了滞,笑容也在脸上僵了一瞬。
“这是什么话,像我们华仪这样的美人,嫁西凉去不是可惜了。”
“广盈皇姊听了这话可要记恨死你的,皇兄说话当心些罢。”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心底却更冷了几分。光是说嫁去西凉可惜,想来在他眼里,无论华仪还是广盈,天家的公主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件华丽的贡品。
恣意享乐的广盈公主是贡品,步步算计的华仪公主也是贡品,世人皆拜神佛,而那桌上的贡品本身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江月楼上十里烟波,她想,大概她再也不会帮齐王哥哥了。她是想扶一个好操持的傀儡皇帝,她也不想被秦王哥哥轻易离间,可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不肯扶一个把天家公主、自己的妹妹当贡品的皇子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去。
哪怕他当年曾说“以后哥哥带华仪到宫外去,华仪自由自在地只管开心就好”,她天真地以为,真的可以永远无忧无虑下去。
(六)万古诗篇
广盈公主和亲的旨意一下,神都一片哗然。
华仪公主自从那日与齐王饮茶之后,便再不出公主府。西凉的使臣带来了浩浩荡荡的礼品迎接广盈公主出降,萧贵妃一病不起,广盈要带去西凉的嫁妆便交给了周贤妃和姜淑妃来筹备。十六岁的广盈公主美貌动人,又是皇帝最宠爱的萧贵妃的女儿,听说西凉王对此极为满意。金玉露冷酷地想,既然西凉觉得大衍拿出了十足十的“诚意”,大概盟约条件还能借此再谈一谈。
她还听说,长信殿到长明殿的路上,从前因疼爱赏赐的珠翠钗环掉了一地,广盈公主披头散发跪在长明殿前,哭喊着问父皇为何不肯为她出兵吞并西凉,偏要嫁她去做大衍的牺牲品。
殿前玉阶凉如水,父皇只让人出来递了句话:“可你却兴高采烈想让妹妹做牺牲品。”
在六宫的宠爱和赞美之中长大的广盈公主最终在父皇寝殿前哭晕过去,被送回长信殿之后,圣上传来口谕,广盈公主出降和亲以前,再不得出宫半步。
马车停在安宁侯府门口,身披玄色鹤纹衣的神羽卫少年跳下马车来,腰间的长剑和令牌沉沉地晃荡着,少年人走进安宁侯府大门里,畅行无阻。
若平常勋爵人家门口来了神羽卫,总归是要惹人嚼舌根的。但安宁侯府不大一样,那神羽卫里最风光无限的少年武状元、英国公府的小公子陆则修,与安宁侯府独女有着指腹为婚的婚约。
“陆则修陆则修,你得带我去见华仪殿下。”
被安宁侯府的下人引着刚入内院,只是沉沉的脚步声传来,赵以柔就迫不及待地提着裙裾朝着陆则修嚷嚷,大家闺秀风度全无。
“哎我说赵以柔,使唤人也不是这么使唤的吧?”往日里风度翩翩的神羽卫脸一下就拉了下来,没好气地也嚷嚷了起来,“要见殿下你自己递帖子去公主府上啊,我那是公务,带你混进去算怎么回事啊?”
她也不恼,只是叹气:“眼下神都中议论纷纷,实在是不是一个递帖子去拜访的时候,就算递了,为表一视同仁,殿下也都会回绝的。”
安宁侯府的独女赵以柔人如其名,鹅蛋脸颊肤白胜雪,穿一身檀色襦裙,臂上挂着条鸦青披帛,柔美得像是春日里馥郁初绽的李花。
陆则修也没了脾气,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仰脸叹气:“是这么个理,可……”
可如今的神羽卫指挥使是齐王母家外戚的人,他陆则修是华仪公主身边领头的神羽卫,明面上虽仍是敬着客气着说英国公府的小公爷英姿无双前途无量,可背地里把他盯得死死的,他在外头吃饭点了什么菜上头比他亲阿娘还清楚。
晦气死了。
“陆则修,你个武状元能不能行呀?”
一听这话,玄色鹤纹的曳撒袍裾下翘起了尾巴灵活地摇动着,有些自鸣得意起来。陆则修是当朝太保英国公的孙子,自记事起便在神都中斗鸡走马惹是生非。武将世家的公子,就算是在家躺着也能荫封高位,但纨绔公子陆则修居然武举进第一鸣惊人,不靠荫职也披上了神羽卫的鹤纹衣,称他一句武状元,他尾巴便要翘到天上去,比什么话都好使。
“笑话,你未来夫君我有什么不行的?”
第二日一早,陆则修领了个身形纤瘦些的神羽卫一起进了安宁侯府大门,不一会儿又一同出来,两人去市集上随意吃了些早点,最后按时来到了华仪公主府上点卯。金玉露在书房里只听陆则修求见,也未曾想太多,只应了声让兰若准他进来,没想进来的不止是英国公世子陆则修,还有一身神羽卫飒爽打扮的侯府千金赵以柔。
阴沉了几日的金玉露捧着书,扑哧一声就笑了。
陆则修知趣地拢上门退了出去,金玉露便连忙放下书走过来牵起赵以柔的手看了又看,兴味盎然。
“原先我觉得这身鹤纹衣总归是要衬人些,毕竟神羽卫的威势摆着,有些纨绔子穿上也显得神气了几分,可如今看看,还得是我们安宁侯家的小姐穿着方显得出通身的气度来。”
赵以柔也笑:“那殿下去给我请道旨荫封神羽卫怎么样啊?”
年少时闺中顶要好的手帕交,一个嫁入了安宁侯府做侯爵夫人,一个嫁入了天家深宫做了皇后娘娘,帝后伉俪情深,安宁侯夫人便能常常带着女儿入宫,比起清苑公主或者广盈公主,华仪公主和安宁侯小姐却更像是一对亲姊妹。
“神羽卫算什么,本宫要让你做重臣,穿赤罗衣,簪七梁冠,那才叫好看呢!”
金玉露伸出指头来点着赵以柔的鼻尖,脸上难得露出了娇蛮任性的神色,两人相视一笑。她一边吩咐着兰若去取甘冽的青梅酒来,一边拉着赵以柔坐上榻来,细碎数落着近日的不快。
“……算计萧贵妃只是泄愤罢了,她居然敢跟父皇说要我去和亲,区区一个贵妃也敢对我指手画脚,她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要她一世不痛快!”
“……可父皇那般轻易地下了旨意,看到在我面前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的广盈皇姊哭成那样,我却觉得后怕了起来。”
细长妩媚的眉毛低低地蹙了起来,赵以柔沉默不言,金玉露继续垂眸说道:“从来只见公主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一生,皇子却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可以夺嫡争位,可以闲云野鹤,总归是可以自己打算的。”
“你也并不想少时被叫安宁侯小姐、老了便成了英国公夫人吧?除了这些唬人的名头,女子便被抹杀了名字与自我,无论在世时如何尊贵,史书上只会写皇三女华仪公主,说不定连我的名字都不配写入。”
华仪公主在外的形象向来是滴水不漏,大约只有在赵以柔面前,她才会放下全部的心防有什么便说什么,甚至是略带怨恨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可是玉露,我们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天底下最让人羡慕的女子了,天底下还有更多的女子只能称一句赵钱氏、孙李氏,除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便再没有别的了。”
“是啊,是啊……”金玉露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可我们也不过如此。”
紧握的一拳捶在了桌上,震动得酒盏也轻轻晃动起来,这个动作对于一位公主而言显然是极为失礼的,可在华仪公主身上便显得格外正常——母后早薨、父皇偏爱,少有管束又常与皇兄们混迹一处,清苑温良宽和、广盈娇纵享乐,而华仪公主和她们都不同,她更像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皇子、以天下权力供养的怪物。
可若是真称她为皇子,金玉露也绝不会视为一场赞美。
“若我执掌大权,便要开女子科举,须叫天下女子都如同男子一般,登科入仕、封侯拜相。不让女子走的这条路,那必然是一条坦途。”
“那要是有这样一日,若天下女子不敢打破旧制前往赴试,又当如何?”
“以柔,那你便该替我首当其冲才对,名满神都的才女,就应当春闱放榜、奉天殿见!”
金玉露微微一笑,指尖沾了点梅子酒在桌上轻点着,笑意里带着些不加掩饰的野心勃勃。
向来端庄内敛的安宁侯小姐也爽然一笑:“好,臣便为殿下而往。千百年后,史书亦为我们的诗篇!”
(七)勤政殿
京中流言渐歇,七日告假既过,华仪公主整装华服,一早便入宫去。
自她及笄起,父皇便称眼疾不适,每日留华仪公主在勤政殿伺候笔墨。这伺候笔墨的人选最初还是引起了后宫之争的,不留皇子在身边也是自然,储君未立嫡子空缺,长子早夭次子温吞,留哪个皇子来侍奉都不免一番口舌之争。可要华仪公主来伺候,萧贵妃便很有几番说辞,前说皇三女年幼不足以勤心侍奉,后说广盈知书达理很是乖巧懂事,最后皇帝只淡淡说了句“华仪年幼,颇有从前荣皇后之风”,萧贵妃便只能闭口不言了。
萧贵妃美艳张狂,在宫中嚣张跋扈多年,皇后在时便时常讥讽中宫生不出嫡子继承大统,皇后也不爱同她计较,也只在萧贵妃闹得实在过分时出来约束她几分,平日里便由着她说嘴去。对于皇后而言,她关心的从来都不是后宫,最初刚刚入主金銮的皇帝上门求娶时,向她许诺的便是共治天下的权利,区区后宫纷争,实在是入不了皇后的法眼。因此萧贵妃嘴上惯是得了便宜,心里却十分清楚,她拿皇后是毫无办法的。
这个时辰皇帝还在上着早朝,金玉露走进勤政殿,宫人们纷纷行礼,她笑着询问宫人近日的情形,收拾着案头扔得乱七八糟的奏折。待点起香炉,煮上茶水,站在书桌前翻阅起奏折时,皇帝才下了早朝回到勤政殿中。
从殿门外走进来的皇帝见金玉露站在书桌前,略微地怔了怔,“几日不见,玉露像是又长高了些……更像你阿娘了。”
话音刚落便咳嗽了起来。皇帝身弱,自尚为皇子之时便是如此,金玉露连忙端起桌边温热的茶盏送上前去,柔声细语:“别着了倒春风寒,阿爹先喝盏热茶吧。”
皇帝叹着气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华仪公主的脸颊,接过她托着的茶盏啜饮了几口。
“玉露会疼人了,以后阿爹要给你指门好亲事才是,须得是个相貌英俊、知情识趣……”说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止住了话头,“只要是玉露心爱的男子就好。”
金玉露想,他大抵是想起了和亲的广盈皇姊。皇帝其实是很心软的人,女儿端杯热茶给他便称得上会疼人,说好听点叫仁德,说难听点便是软弱,从一开始他就不适合做个君王。
“那阿爹可得擦亮眼睛慢慢找,女儿还年幼,很是等得起的。”
“你清苑皇姊的夫婿便是她自己相中的,你若是找到了心仪的儿郎,不妨也带到阿爹面前来……只可惜你阿娘不在了,你阿娘很是擅长识人断面,若是她来掌眼,我便十分放心。”
在外头沉静决断的皇帝,私下里却是个絮絮叨叨贪恋回忆的人。金玉露扶着父皇走进殿内于书桌后坐下,她看着父皇金冠之下华发早生,自母后难产薨逝之后,父皇便像是仙人被剔去了灵脉,转瞬便苍老了许多。
“既然阿娘不在了,父皇须得振作起来,女儿的婚事往后再谈,通政司送来的折子还不少,还是先来看看罢。”
抬手在父皇的肩头沉沉地按了按,金玉露虽是微笑着说道,语气里却有几分督促的意味。这要是换了秦王或者齐王来,是断断不敢这么说、也不敢想他们的好皇妹会这样说的。
说的是伺候笔墨,可勤政殿的御前宫人却绝不会告诉外头,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皇帝一应都会与年方十五的华仪公主讨论,待到皇帝觉得眼神不济闭目养神时,华仪公主便会为父皇读奏折,讨论商定之后再由她模仿着父皇笔迹提笔批阅。那美貌过人的华仪公主,在勤政殿内已然是皇太子的架势了。
午膳时,周贤妃带着昭阳公主送来了些华仪公主平日喜欢的吃食,说是昭阳好几日不见皇姊,成日里在宫里念叨。
宫中数十年来未曾选秀,年纪轻些的妃嫔便唯有出身凉州的周贤妃。凉州地处偏远,若说宫中有凉州女子,便一定是出自异姓藩王宛平王府,周贤妃便是当今宛平王一母同胞的幼妹。既已出身如此高贵,膝下无所出她也并不当回事,宛平王府远离朝堂,夺嫡之争本与她无关,昭阳公主托付给她她便悉心照顾。
一席午膳下来,大概是几日不见好阿姊,昭阳兴奋得直绕着桌跑,逗得父皇直发笑。用完膳后,金玉露送周贤妃和昭阳公主出去,她敲着昭阳的小脑瓜对周贤妃笑道:“昭阳也三岁了,成日里想必折腾得贤妃娘娘头疼吧,我看可以开始送去跟五皇子一起开蒙读书消磨消磨精力了。”
周贤妃也笑:“昭阳听到了?这可是你皇姊说的。”
昭阳吃饱了闹够了便开始犯起困来,一手牵着贤妃娘娘一手牵着华仪皇姊,迷迷糊糊地答应着。
“这两年辛苦贤妃娘娘了。”
“何谈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这寂寞深宫之中,有昭阳陪着是我的幸事,况且从前荣皇后在时,对我也颇为照拂,如今照顾昭阳,也是应当。”
“贤妃娘娘……若是有个自己的孩子,想必也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也许是见惯了华仪公主自幼长袖善舞,忽见她如此坦诚直言,周贤妃竟也愣了愣,片刻之后便释然地笑着答道:“从前兴许是缘分未至,但这三年来,你父皇最怕的便是难产,鲜少来后宫了。”
见华仪默然不言,周贤妃笑着继续说道:“华仪殿下很像荣皇后从前的样子,昭阳却更像皇帝。我不是也不会是昭阳公主的母妃,但我会好好照顾她,前行诸事,万望华仪殿下保全自己。”
“送到这里便是,勤政殿还有许多事等着殿下呢,”周贤妃笑着拉了拉犯困的昭阳公主,“昭阳,跟你皇姊告辞了。”
昭阳放开皇姊的手揉了揉眼睛,乖乖地跟皇姊行礼告辞,华仪摸了摸昭阳的小脑袋,目送着周贤妃牵着昭阳的手慢慢走远。她远远地朝着那走向深宫的背影作了一揖,随后转身向着勤政殿走去。
(八)抬举
行至勤政殿外,宫人见华仪公主便行礼道:“魏国公已入殿内。”
金玉露心下一惊,她原想下午出宫去见外祖,未曾想先被父皇抢了个先机,未来得及细细思忖,便匆匆入殿。
“阿爹怎还瞒着女儿偷偷召外祖入宫。”
人未走近,娇嗔先至,皇帝和魏国公见状只得相视一笑。金玉露顾盼生姿地走入殿内,至面前来方朝着魏国公行了一礼。
“玉露久未见外祖了,心下喜悦,还望外祖莫要见怪。”
魏国公已是暮年老者,白发苍苍,却亦有行伍之人的精神矍铄。定远铁骑威名赫赫,虽荣皇后薨逝,魏国公仍有国丈之尊。魏国公府自开国以来征战四方,累世武勋子嗣凋敝,魏国公膝下唯有一子一女,至如今竟再无人可继。算得上魏国公府后嗣的,却只有两位天家的公主了。
见魏国公忙扶起外孙女,皇帝也笑了起来:“是我惯得玉露这般放肆,还望岳父莫要怪我教子无方才是。”
魏国公拍着金玉露的手哈哈大笑起来:“皇上这是说的哪里话,玉露很像她的母后,这般说起来,也是老臣教女无方了。”
金玉露脸皮上笑盈盈的,心底却不住地盘算着屏退了宫人,亲自为父皇和外祖斟满茶盏。
“方才父皇和外祖可是在商议什么,玉露入殿只顾着欣喜,怕不是扰了国事?”
“无妨,是广盈和亲之事,我属意由定远铁骑护送出使西凉。”从金玉露手里接过茶盏,皇帝拂盖吹了吹,又继续说道,“秦王上奏愿领兵护送,朕以为不妥,广盈既为天家公主,便要开国以来最精锐的军队护送才是,既显得朕重视此事,也是为广盈撑得体面。”
听得秦王二字,金玉露眼皮不禁一跳,面上只是附和,心下却有些狂喜。
她原想的便是去劝外祖出面,必须要把秦王挡在神都内,决不可让他护送广盈去同西凉王打上照面。
“广盈皇姊自然是须得定远铁骑护送的,女儿念外祖年事已高,奔波劳累,只恨女儿不是男子,不能替父皇和外祖分忧。”
金玉露将茶盏送到魏国公手中,一边惋惜着一边朝着外祖递去一个眼神。
“我如何不挂念,若是你母后还在,定是要骂我磋磨岳父了,正因如此,我也正欲与你外祖商议择人一同前去西凉,也可替你外祖分担些。”
魏国公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臣无福,膝下独子早亡,不能为江山倾尽心力。”
此话一出,皇帝的心也软了几分。荣皇后原是有个亲哥哥的,只是在荣皇后初次有孕不过五月有余时关外传来消息,定远铁骑少将军率小股兵力深入敌后不幸中伏,力战而亡。闻此消息,魏国公一夜白头,荣皇后也哀恸伤身以致滑胎。太医院亦是惊惧,只敢道那应是男胎,不敢言中宫失了位皇太子。
“少将军英姿卓然,近来我也常常忆起,若少将军尚在,大衍何愁无将可用。”
魏国公笑了笑:“皇上福泽宽厚,自有将才可堪大用。”
“外祖可有属意的人选?”
“你个小丫头倒是机灵得很……”
魏国公伸手刮了刮金玉露的鼻子,笑着笑着便咳嗽了起来,金玉露见状连忙起身:“御膳房炖的雪梨润喉茶不错,玉露去端来给外祖喝可好?”
虽然魏国公摆手只称无妨,但皇帝也说“玉露这孩子会体贴人了,也该关心关心外祖的”,便准允玉露退下。
“皇帝刚刚谈到择人一同护送广盈公主,老臣为了华仪公主存了些私心,心中也有个人选。”
“哦?岳父请讲。”
“玄甲军新任统领,宋微萤。”
“岳父很看得起那孩子?玄甲军统领之位空缺时,也是定远铁骑几位老将保举的他。”
“这便是老臣刚刚说的私心了……宋家那孩子从前是玉露向老臣引荐的,玉露说他并非正室所出,没宋家其他孩子那般跋扈作态。老臣瞧着玉露许是对他有意,那孩子又愿意听玉露的安排,放着宋家累世簪缨不要,偏去苦寒之地从军。老臣想,不知这残躯还能支撑多久,若是老臣不在了,能有个心性好的孩子护着玉露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故而愿意多抬举他几分。”
“岳父是想给公主驸马多挣些功绩?”
“公主要尚谁自然是听凭皇上的安排,老臣不过是觉得那孩子知恩图报,玉露将他引荐至军中,无论是否为驸马,他都会护公主周全。若是为驸马……确实出身低了些。”
皇帝听了这话,对宋微萤倒起了十二分的兴趣。
“那岳父可知玉露为何唯独中意他?”
魏国公拂了拂胡须作思考状:“听说是少时游园聚会,宋家正室所出的孩子欺凌庶出,玉露为他的妹妹们出头,他感恩华仪公主,许诺愿为公主差遣。”
皇帝怔了怔。
从前还为皇子时,他的母妃柔弱怯懦,无权无势。他身体不好,皇兄们在皇家围场春日狩猎,他骑着马四处溜达,却不想被围场里的野兽找上门来。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殒命于此时,一身骑装的名门贵女挽弓搭箭射杀了猛兽,竟救了年少皇子一命。
那便是他第一次见到魏国公府的千金荣小姐,年少情动便是一支利箭破空。
彼时美貌与才名兼具的魏国公府小姐是皇帝最中意的太子妃人选,甚至听说私下里曾说无论哪个儿子做皇帝,皇后都得是魏国公府千金。
“七皇子殿下,太柔弱的话是会被野兽吃掉的。”
救下皇子、射杀猛兽的魏国公府小姐笑起来趾高气扬,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也不知道她说的野兽究竟是不是有些意有所指。
“喏,这个猎物送你了,千万别说是我射杀的,我这个神都恶女的名声太烂了,殿下你就当是行行好帮我个忙吧!”
他听从了魏国公府小姐的提议,带着那鲜血淋漓的猛兽回去,获得了父皇的第一次青眼有加。他后来也想,若是没有魏国公府小姐那一箭的恩情,他兴许就死在了那春日里的围场深林里,根本就不可能坐上皇位。
“皇帝以为如何?”
魏国公的声音蓦然把皇帝从旧时回忆里拉了出来。
“既然如此,便让宋微萤率三千玄甲军在宛州接应,一同前去西凉。若是个担得起有血性的好儿郎,也不是不能尚公主。”
出身低些也无妨,给他抬些军功起来,只要华仪真的喜欢,有少年将军作为驸马护着也未尝不可。
金玉露端着雪梨润喉茶回到勤政殿时,见外祖和父皇谈笑风生,她刚一放下父皇便忙不迭地问其可有倾心之人,金玉露面上佯作生气避而不答,心下瞬间便知道父皇同意定远铁骑和玄甲军一同护送广盈公主前去西凉了。
他秦王想靠广盈和亲去西凉拉拢西凉王,华仪公主不使点手段是绝不可能的。金玉露想,萧贵妃家不过小门小户出身,还想在军功上跟皇后外戚定远铁骑一较高下,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九)一去万里不相见
神都的旨意来到玄甲军中时,北地春日里的最后一场雪刚刚融化,少年统领跪在校场上接过天子的旨意,即刻点兵前往凉州,准备接应定远铁骑所护送的和亲使臣。
秦王听说定远铁骑和玄甲军共同护送的消息,这才发现被华仪公主截了胡。父皇回绝了他启用定远铁骑他并不意外,父皇向来倚重荣皇后的母家,但毕竟魏国公府再无后嗣,定远铁骑极有可能会不再由荣家统领,后继的将军不见得会买华仪公主的面子,可让玄甲军绕道随行护送便显得更引人深思了,甚至内阁都未曾反对直接下了旨意。这哪儿是玄甲军随行定远铁骑,分明是让定远铁骑给十八岁的宋统领保驾护航。
广盈公主是带着怨怼离宫的,甚至没有回望金銮殿一眼。陪嫁贴身伺候的宫人垂泪劝她再看看这宫殿,免得离家万里梦里都记不清神都故土。广盈公主只答:“本宫不会再回来,也不想记住了。”
自离神都,广盈公主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千里路迢迢,自草长莺飞到春雪飘飘。行至凉州休整两日,玄甲军早已等候在此,将与定远铁骑整编为一体走完接下来的半程直至西凉王庭。
“殿下吃点东西吧,今日还未曾用膳呢,这一路以来殿下都瘦了一圈了。”
凉州是此行路上最后一座大衍的城池,巡抚大人早已为出使和亲的广盈公主准备好了下榻的官邸,只是广盈公主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巡抚大人也只得悻悻地吃了个闭门羹。
广盈公主拈起盘中的一枚糕点,轻咬了一口便扔回了盘中。
“殿下,这些吃食自是比不得宫中的,可不吃也不是办法呀,以后在西凉还有好长的年岁呢。”
原以为自己已经哭干了一生的眼泪,可一听到这话,广盈公主的泪珠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侍卫在院外通传道:“广盈殿下,玄甲军统领宋微萤求见。”
宋微萤站在院外,还没见宫人打开门来,却先听见了院内茶盏掷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和广盈公主撕心裂肺的嘶哑怒吼。
“滚!”
他知道,广盈公主定是恨毒了算计她的华仪皇妹,捎带着也不会给他一丁点好脸色看的。
“这位殿下真是好大的脾气。”
跟随宋微萤而来的亲兵年轻气盛,见状便忍不住轻声感叹,宋微萤却立刻示意他不得胡言乱语。
果不其然,怒吼之后安静了片刻,随侍的宫人便打开了门来,和和气气地请宋统领进来。
宫人搬了椅子到廊下来,宋微萤便在院内廊前跪下向公主行礼。广盈公主被宫人扶着从内室走到廊前坐下,看着宋微萤和随行的亲兵跪在院内,只是阴恻恻地盯着他,也并不作声。
亲兵年纪轻,只听说天家的公主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哪里知道公主发起火来这般难伺候,跪在院内实在是心里发慌,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盏茶的时间过了,小亲兵膝盖滑了滑忍不住动了一下,刚又重新跪好,一盏热茶便飞砸在了宋微萤额头上。
“宋微萤,你的人连跪都跪不住,一点规矩都没有,滚出去。”
迎头接了一盏热茶,茶水烫得前额发红,碎瓷片割得额角鲜血直流,可宋微萤也状若无事,只答了声“微臣告退”,便领着吓呆了的亲兵退了出去。
“宋统领!您没事吧?都怪我都怪我,我给您擦擦!”
亲兵原以为护送公主是什么好差事,现下却被吓得面如土色,赶忙扯出只汗巾给宋微萤擦着额角的血。
“无事,这不怪你,你不动一下让她发作只会跪得更久,说到底让她撒了气就好了,明日再来吧。”
宋微萤脸上没什么吃痛的神色,一手自己擦着流到脸上的血,一手还拍了拍亲兵的肩膀宽慰着他。
“明日还来啊?宋统领,这天家的公主也太难伺候了吧!”亲兵哭丧着脸抱怨道。这哪儿是传闻中貌美动人的广盈公主,这分明是夜叉修罗才对。
“两国和亲本就是牺牲公主的一生来换取不交战的和平,我们这些武将总是要理亏些的,以后到了西凉,殿下哪里还能这般撒气,随她去罢。”
“宋统领,您脾气也太好了。”
谁叫他是华仪公主的人呢,宋微萤自然不可能将广盈公主拿他撒气的真正缘由告诉少不更事的亲兵,只是告诫亲兵万万不可将今日之事外传。
“广盈殿下是为大衍和西凉的和平而自请和亲,胸怀大义,怨气是不能够写进史书上的。”
不仅是想守住广盈公主的名声,宋微萤总觉得,无论现在金玉露是如何决绝,总有一日她会为了送皇姊去和亲而后悔。若日后想成一桩美谈,今日便决不能泄露半分广盈殿下的怨恨。
“宋统领是为广盈殿下的名声考虑,可殿下也不会理解您的。”
宋微萤道:“原也没指望的。”
院内,广盈公主瘫坐在椅上,趴在扶手上哭得泣不成声。
“定远铁骑……玄甲军……宋微萤……父皇,你好狠的心,竟不愿意让秦王哥哥送女儿最后一程!若父皇只爱华仪,何苦要生广盈!何苦要生广盈啊!”
宫人闻言亦是掩面垂泪,哽咽得竟说不出半句宽慰的话来。
休整两日后,定远铁骑与玄甲军整编完成再度启程,广盈公主哭了一路,直到西凉王庭前,她看着那与大衍宫室迥乎不同的装潢,那高大宽广却分外陌生的西凉王庭,她想,这次大约是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她真的把眼泪哭干了。
西凉王已年逾六十,虽操办大婚,尊大衍的广盈公主为西凉王正妃,可他对这位美艳的中原公主毫无兴趣。西凉王并不喜欢中原女子,求娶公主和亲无非是为了换来个大衍公主作为尊贵的人质,只要人质还在,大衍便不能与西凉开战罢了。
大婚之夜,穿着西凉婚服的广盈公主枯坐了一夜。西凉王庭的宫人说,西凉王是不会与中原公主生下有中原血脉的孩子的。广盈公主一夜未眠,听到这话也只是出神地笑。
她原以为她是大衍最尊贵的公主,嫁给谁家的儿郎都是天家莫大的恩赏。
“天上还是同一轮明月,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十)宫中暗流
自春日里的夜宴惊变之后,广盈公主出使和亲,五皇子被皇帝接走亲自抚养,萧贵妃被削去了后宫掌事之权,转由周贤妃和徐宁妃共同协理。
一时之间,后宫格局大变。
周贤妃虽年纪轻资历浅,但家世极好,还替皇帝养顾着嫡出的昭阳公主,颇得皇帝宠爱。而徐宁妃并不受宠,其子赵王也早已就藩,偏安一隅。让周贤妃和徐宁妃协理,却不给齐王母妃姜淑妃授权,其中之意也颇为明显——国本之争,后宫不得干涉。
萧贵妃被罚闭门思过多日,又被削了权,出来之后也总是赌气不愿见人。夏日里暑气渐长,后宫之中也难得地安宁了下来。只是后宫安宁,前朝仍是暗流涌动,金玉露宫内宫外两头跑着,一日也无安生。
夏夜暴雨。金玉露沐浴之后,端着碗翠绿酥山坐在寝殿廊下焚香观雨,兰若从远处走来,至廊下行了一礼。
“广盈公主出嫁时未带走的宫人都已经安排出去了,朱蕊已经被贤妃娘娘领走。夜宴之时向广盈公主通风报信之事,贵妃娘娘想来已是难以追究了。”
金玉露舀起一勺酥山喂了兰若一口:“这酥山不错,你也尝尝……朱蕊那个小丫头也是可怜,从前被萧贵妃磋磨成什么样了,我瞧着她可爱,再过段时日跟周贤妃讨要过来,你来教教她。”
兰若也笑:“殿下一口酥山收买奴婢了,奴婢自然尽心教导。”
“对了,我还差点忘了,之前路边捡的那孩子怎么样了?”
“说是身体已经大好了,昨日还问想拜见殿下叩谢救命之恩呢。”
“现下也正好无事,叫他过来吧。”
“是。”
一刻钟后,冰碗里的酥山已经被贪凉的金玉露吃得干干净净,穿着月白素衫的孩子被侍从撑伞引来,踏过淅淅沥沥的大雨,行至廊前,伏身跪拜。
“殿下救命之恩,薛凤无以为报,只此一身,听凭殿下差遣,今为殿下生,亦可为殿下死。”
“薛……凤……”金玉露不以为意地舔了舔白玉玉兰匙,将酥山冰碗放回案几上,碗匙碰撞玉声清脆,“哪个凤字?”
“鸾凤和鸣的凤。”
金玉露听了忍不住嗤笑出声:“鸾凤和鸣……抬起头来瞧瞧。”
薛凤扬起脸来,他脸上仍带着孩童的稚气,却也看得出长成后会是多么阴柔貌美的少年郎,比起初见时脸上的哀怨,如今脸上多了几分乖顺,金玉露瞧着倒也顺眼。
“你要跟着本宫身边,这个凤字便不合时宜了,本宫给你改个名吧,”金玉露勾勾手指示意他膝行上前,俯身下来捏了捏他细滑白嫩的小脸,眼波流转间多了几分作弄之意,“你想任本宫差遣,那就叫侍奉的奉吧。”
他却好像听不出言语中的作践意味来,脸上却是新生的欣喜之情:“是!”
兰若这时才插了一句嘴:“要说谢殿下。”
薛奉连忙又是一拜,比起夏夜暴雨的泥土芬芳,公主殿下的脚边却暗香弥漫:“谢殿下。”
“今年几岁了?”
“回殿下,虚岁十三。”
“学得倒快,这大内的规矩你便慢慢学罢。兰若,找个人好生教教这野孩子。”
兰若却有些为难:“公主府内宫人皆是学的女官礼仪,若要教这孩子,只怕是……”
金玉露作恍然大悟状:“那还是扔去做个小内官听训吧。”
薛奉霎时便憋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刚想分辩两句却被金玉露一脚踩住了肩头不准他起身。
“真没规矩,本宫不叫你起,你便死也不许起。”
兰若捂着嘴笑个不停:“小内官,你该说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
“奴……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
金玉露也被逗得咯咯笑:“好啦兰若,别逗他了,瞧这孩子吓得。你放心,只要你在本宫身边乖乖的,本宫便不会把你送去做内官。脸皮子生得这般俏丽,做内官岂不可惜了。”
金玉露和兰若笑作一团,笑完便吩咐人把红了脸的薛奉带下去安顿。
皇帝一道旨意将五皇子从长信殿带走时,萧贵妃眼睛都哭肿了。
“驭澜才六岁,离了阿娘都还睡不着觉,你父皇怎么忍心把他带走!”
“你那狠心的父皇把你月霄妹妹送去西凉和亲,又要把驭澜从我的身边夺走,驭辰,阿娘只有你了!阿娘只有你了呀!”
在萧贵妃解了禁足之后,秦王殿下好不容易才求着父皇准允他入宫探望母妃。一见了秦王,萧贵妃拽着儿子的衣袖便哭得肝肠寸断。
若说俊逸勇谋的秦王金驭辰是萧贵妃最引以为傲的长子,那乖巧温敦的五皇子金驭澜便是萧贵妃最怜爱疼惜的心头肉。
秦王骄横惯了,算不得什么好脾气的人,耐着性子听母妃哭了一盏茶的时间便越听越烦,忍不住负气道:“还不是母妃把金月霄那丫头惯得满口胡言乱语!有娘生没娘养这话也是能说的吗?她金玉露能在宫中这般目中无人不就是靠着她的母后?”
萧贵妃也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这些禁足的时日心里憋了一腔怨气,一听这话自然高声怒骂起来:“不过一个死人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还说金月霄那丫头不是母妃你惯的?”
秦王也动了怒,拂袖起身撇开了母妃,咬牙别过脸去生了些闷气。半晌没听到他那嘴上不饶人的母妃再说话,一回头却看见母妃呆呆地坐在榻上望着他,而他记忆里艳冠六宫的母妃鬓边竟也多了几根华发。
“人死之后,生前再多的不满都是会渐渐消退的,况且皇后娘娘原本便是个好性子的人,你这般胡搅蛮缠心生怨怼,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萧贵妃瘪着嘴不言语,眼底委屈得要命,纵使她已经生育三子,但是一举一动间却总带着些少女作态,从前皇帝也是很吃这一套的。
“养在父皇身边也算不得坏事,华仪也是在父皇身边长成的。驭澜还小,会在父皇身边待得更久,幼童之言更显纯真,母妃何愁未来没得打算?”
秦王给萧贵妃身边的宫人递了个眼神,宫人立刻心领神会奉上了丝帕让秦王殿下替他阿娘擦擦眼泪珠子。
萧贵妃一哄便又抽抽搭搭起来:“只怕……驭澜离久了哪里还记得他的母妃……”
“母妃爱子之心,驭澜怎会忘记,我也会常常去看望,定不会让驭澜忘了母妃的。”
御花园中夏日长,蝉鸣荷香。金玉露一身苏芳色金丝绣裙,斜坐在亭台边安逸闲适地往清泉池里投着鱼食,薄袖之下皓白手腕,金玉镯子反射着昳丽的清光。
“兰若,你瞧雪霁那傻丫头,人家都不乐意搭理她,她还上赶着往上贴呢。”
金玉露用下巴指了指,顺水而去的溪流下游夏花深处,三岁的昭阳公主正拿着个小纸鸢求她五皇兄金驭澜陪她玩。金驭澜不搭理她她也不生气,脾气比起她那位好皇姊来倒是更好上许多。
“殿下可是有什么打算?”
“我瞧着老五倒是比他那些个皇兄乖巧些,若是齐王秦王皆不可靠,你说我杀了他哥哥把他送上皇位,又如何?”
金玉露抬起脸来望着一旁站着的兰若,咯咯笑了起来。
(十一)荷香深处
眼瞧着金驭澜躲着小黏人精越跑越远,金玉露捻着扇子忙指道:“那俩小猢狲身边也没跟个妥当的人,朱蕊才多大点个小人儿,兰若,你快跟着去,小心别掉池子里去了。”
金玉露不喜欢人跟着,在宫中出行一贯只带最信得过的兰若,这样一来兰若倒有些不放心:“殿下一个人在此处要当心些,不如奴婢再唤些人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夏日里不就图个清净,你快去看着点那俩小猢狲吧,我没事的。”
兰若离去之后,金玉露斜坐在亭台边靠着柱石,洒尽了手中鱼食,摇着支云山蓝缂丝牡丹团扇乘凉。团扇上带着些淡淡的熏香之气,幽幽凉风袭来,只觉困倦好眠。
一个不留神,乌木细柄的小团扇便从手中滑了下去,几乎要落入停下溪水之中。金玉露眼疾手快伏身捉住了扇柄,却不曾想另一只手没抓稳柱石,倾身落水快要惊呼出声时,来者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一拉,顷刻便将湿了大半长袖的金玉露拽了回来。
“好皇妹,要是本王不来,你便是要进御花园池子里沐浴不成。”
秦王殿下嘴角勾起了笑意,欠身将金玉露揽进了怀中。
“皇妹这身粉衣裳当真好看,要是落进了水里,锦鲤成仙也不过如此了。”
“你!”
金玉露被秦王吓得手指一松,瞧着近来偏爱的小牡丹团扇溯游而下,又被他揽进怀里占口舌便宜,气得简直张口结舌。
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秦王显然是存了戏弄之意,调笑说道:“还不谢谢你的好哥哥。”
“金驭辰你放开我!你放肆!”金玉露气急败坏,又高声怒骂不得,担忧这般拉拉扯扯场景被宫人撞见。
“放肆?那你叫声哥哥来听,别叫皇兄,叫声三哥哥,我便放了你。”
年方十五的华仪公主在情场上哪里是秦王殿下的对手,瞬间便涨红了俏丽的脸蛋直往他脸上啐了一口:“金驭辰你个泼皮无赖好生不要脸!”
秦王殿下哈哈大笑,抬袖擦着脸。
“躲我躲了几个月,今日可算让我逮着了,你个张口就来的小骗子,害得你皇兄我好惨。”
“你哪有什么皇兄的样?”
“你就有做皇妹的样了?嗯?”秦王一手死死揽着金玉露的腰肢不许她挣脱,一手抬起来捏着她的鼻尖质问道。
金玉露原本双手撑着秦王宽厚的胸膛不许他再靠近,夏日里衣衫薄,透出让人难以忽视的体温,她被揪着鼻子呼吸不畅,抬手狠狠抽向秦王的手。秦王被打得缩了手,皮肤上泛起了微红的指痕,可见是下了狠力。
“瞧瞧,哪家千金像你这般粗鲁无礼。”
金玉露咬牙切齿道:“秦王殿下,你也不差,御花园里公然抱着皇妹不撒手,我看你脑袋不想要了。”
“怎么?你小时候可想跟我玩了,天天叫着驭辰哥哥跟在我屁股后面,月霄那傻丫头见了生气,你还骂她抢了你的哥哥呢。”
“驭辰这个名字,原就该是我哥哥的,你个登徒子也配‘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秦王冷哼一声,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在荣皇后小产之前,驭辰这个名字便定了下来,皇帝说若生的是皇子,一出生他便要立为太子。只可惜荣小将军和未长成的皇太子一同去了。待到一年后,萧贵妃诞下皇子,荣皇后却将驭辰这个名字送给了萧贵妃的孩子。
皇帝是十分不愿意的,可皇后却笑着说“臣妾实在是不想承受生育之苦了,若是这孩子可堪大任,封为皇太子也未尝不可”。这话传了出去,便教萧贵妃生了夺嫡之心。
“不配也好。”
秦王扬了扬下巴,刚刚被金玉露抽了一巴掌的手又死死地扼住了她的下颌。他邪邪地一笑,迫着金玉露不许她动,低头便吻了下去。
金玉露睁大了双眼,双唇被最记恨讨厌的皇兄吻住,气得她恨不得蜕去这层皮才好。
金驭辰这厮真是个疯子!
她气急败坏拳打脚踢,恨不得生踹死这不要脸的登徒子,可她原就斜坐亭台之下,厮打之间便失了重心,两人竟生往那池水中掉了下去。
清潭之中,原先争夺着吃食的鱼儿们早已惊惶离去。池水甚浅,金玉露原以为自己要跌疼屁股了,没想到秦王却用力拽了她一把,换到她身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她。
秦王殿下的玄色华裳全被泡在了池水里,连束发也被打得透湿,金玉露虽也跌进了水里,但好歹只湿了下裙和衣袖,胸前总还是没打湿的。
“嘶……疼死了,你这个小疯子。”
池水四周多种荷花,金玉露毫不留情地撑着秦王的胸膛想要起身,一抬眼却见那遮天蔽日的芙蕖,恍若仙境。
只愣了一瞬,便又被秦王拉了下来,湿漉漉的大袖拢住了她的身体,他凉凉的嘴唇又覆盖上了她的双唇。
“别动,别动……哪怕你就乖这么一次呢……”
他细长吊稍的眉眼低垂了下来,轻声喃喃,捧着金玉露的脸吻了一遍又一遍。她跪趴在秦王宽厚坚实的怀中,秦王哥哥的鼻息与她的鼻息缠绕在一起,暧昧无端。金玉露被吻懵了,她被秦王死死地搂在怀里,软软的乳肉贴着他滚烫坚硬的胸膛。虽说是天家兄妹,可并非一母所出,两人也从未觉得他们是真切的兄妹。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芙蕖深处的幽深梦境里,荷香缭然,秦王却想着,若他不是秦王,或者金玉露不是华仪公主,该有多好。
易为亲王妃,难作驸马郎。
可他最想要的,却偏偏是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尊玉贵的皇妹。
即使是再尖刻傲慢的天家贵女,拥入怀中亲吻起来也是香而温软的,她穿着薄薄的夏季宫裙,沾了水便透出肌肤亮色来,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简直惹得人意乱情迷。金玉露毕竟年纪轻,在这满眼荷花的幻梦里拥吻着便失了心神,直到感受到他浸在冰凉池水中的下腹越来越烫,甚至鼓起了让人难以忽视的巨物,她才一下惊醒过来。
“金驭辰!你疯了不成!”金玉露气音尖锐,又惊又惧,既怕人来看见这般暧昧,又怕没人来秦王还要发疯。秦王哑了嗓子:“玉露,我……”
暧昧的气息被渐渐逼近的声音打断,幼童的嬉笑打闹之声、宫人的细碎步履之声,甚至还有……皇帝和徐宁妃说话的声音。
金玉露慌忙推开了秦王。
“来人啊!来人啊!”
金玉露抢了先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不远处的皇帝和徐宁妃听了这声音连忙走了过来,见那亭边池水中,秦王浑身湿透地坐在水里,华仪公主也湿了衣袖裙摆站在水中。
徐宁妃最是和善不过,一见便大惊失色:“你们怎的掉水里去了?还不快去扶二位殿下上来!”
金玉露强忍惊惧,佯作天真地样子指着溪流之下卡在鹅卵石边的缂丝团扇:“哎呀快把我的扇子捡起来!就是为了捡这扇子我才掉了下来,皇兄想拉我却也被我拽了下来。”
宫人连忙分头捡那团扇,又涉水下去扶起华仪公主,秦王也自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谢绝了宫人,整理了下衣装挡住下腹的异样,跟在金玉露身后也上了岸。
“父皇恕罪,原想拉皇妹一把却自己也掉了下去,是儿臣无能。”
“父皇,是儿臣不好,近日里胃口大好吃胖了些,连皇兄都拉不住了呢。”
徐宁妃忍不住发笑,皇帝虽有些诧异,瞧着两个孩子互相开脱对方的样子却也笑了起来。
“怎么两人身边都不带人侍候的,还不快去准备干净衣物和热水。”皇帝连忙吩咐身旁的宫人,回过头来带着宠溺地语气责备道:“你们俩都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
“原是来看驭澜和雪霁戏玩的,看久了觉得吵闹,没成想躲懒还躲出了报应,下次再不敢了。”秦王也挠了挠头开起了玩笑。
徐宁妃握着扇子捂嘴笑:“秦王殿下也该娶亲了,到时候秦王妃给你生个世子你便不觉得吵闹了。”徐宁妃的二皇子赵王早已娶亲,昨年才生了个小世子,玉雪可爱,徐宁妃喜欢得紧,见了小辈便忍不住催促成亲。
湿漉漉的缂丝牡丹团扇被送到了金玉露手中,金玉露握着扇柄哭丧个脸心疼不已。
“玉露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父皇再送你几支扇子便是,何苦还弄得掉水里去。”
“那便谢过父皇了。”金玉露满眼笑意,起先对秦王的愤怒早就掩饰得干干净净。
“好了好了,快回宫去沐浴更衣罢,别弄得感冒了。”
两人各自回宫沐浴更衣,兰若听闻华仪殿下落水本是大惊,又听闻是和秦王殿下一同落水,更是惊惧,连忙将昭阳公主和五皇子送回寝殿方才急急赶回了仙居殿。
金玉露解了钗环衣裳泡在浴桶里,原是美人沐浴的旖旎场景,却不曾想美人惊怒,水花四起。
“金驭辰这厮,当真该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才是!”
(十二)江雪旧梦
自金驭辰记事以来,父皇最器重的皇子向来是他这个三皇子。可要论父皇最宠爱的孩子,却永远是华仪公主金玉露。
依照祖制,皇子建府和皇女出降时方赐封号,可皇后嫡出的女儿金玉露刚一出世父皇便赐了封号华仪。荣皇后觉得多有不妥,只能劝说皇帝将已出世的两位皇女都冠上封号,以平息后宫前朝流言。十岁的皇长女金暮霞封为清苑公主,未及周岁的金月霄被封为广盈公主,皆是沾了刚出世的金玉露的光。
金暮霞肖似其母谢芳嫔,为人宽和恭顺,对封号之事不甚在意,对妹妹们也多是关心忍让,可金月霄打知晓此事以来,便很是看不惯这个年龄相仿的皇妹。
“凭什么我的封号都是沾她的光?凭什么父皇不该最喜欢我?”
金驭辰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小他六岁的亲妹妹,他对自己的名字倒没什么多的想法,原是皇太子的名字,给他也不差,若是连着皇太子的位置一起给他,那就更好了。
“唔,凭什么呢,凭她的阿娘是皇后娘娘吧?”十五岁的金驭辰坐在宫室庭院之中,信手折了根长信殿的桃枝,点了点傻妹妹的额头。
金月霄气昏了头,扭头便去找她的母妃告了状。金驭辰自然是被母妃一顿好打,可戒尺抽在他身上他也不觉得痛,只觉得母妃空活三十载,仍是不省事。
萧贵妃一朝翻身为主子不过五年,皇后便将后宫诸事交由给萧贵妃统管,萧贵妃以为是自己风头渐盛,却没想过是因为皇后要批阅的奏折太多,国事繁杂,后宫于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金驭辰只是叹气,母妃以为后宫便是她的天下,却不知皇后娘娘心中的天下是大衍万里江山。
后来他受封秦王,出宫建府,领了御前营官职入了军中。他不比齐王,姜淑妃出身累世官宦书香门第,可萧贵妃只是个宫中乐坊的舞姬,他嘴上嫌弃母妃看不清事态,心底里总是想多替母妃挣些脸面。她的母妃明明出身那么寒微,却仍然在这些官家女子里傲然自立,多么坚毅高傲的女子啊,他便应该让母亲一辈子高傲下去。
广盈和华仪两姊妹从小便是扯着头花闹脾气长大的,华仪脑子活心眼多,广盈虽是姐姐却常常比不过她。萧贵妃见女儿吃了亏便闹到仙居殿去,荣皇后总是当机立断责骂几句华仪,再要问皇后娘娘究竟管不管公主们斗气,荣皇后便只说从前在闺中也是这么跟兄长斗气长大的,小孩子吵吵闹闹有活力挺好的。
等到实在是被萧贵妃吵得没办法了,荣皇后便把华仪送去跟练骑射剑术,说是磨磨她的性子。荣皇后本身便十分擅长骑射,皇帝对此早有领悟,故而也举双手赞成,萧贵妃觉得这事多有蹊跷,把广盈也送去一起学。广盈没那个天赋又娇生惯养,没学几日便哭着闹着再也不学了,把向来争强好胜的萧贵妃气了个半死,最后还是荣皇后出来打圆场,说孩子各有各的天赋,广盈弹琵琶像是九天神女,华仪弹琵琶却像是小狗乱刨,这才又把萧贵妃哄顺了气。
勤政殿中的皇后娘娘针砭时弊一针见血,回到后宫之中,皇后娘娘却对嫔妃们体恤关怀诸多包容。金驭辰想,仙居殿这位皇后娘娘当真是奇女子也,若是寻常女子有本事坐这个皇后位子上,早就把他那骄横的母妃弄个半死,可若是寻常女子就坐不稳这个皇后位子了。
秦王坐在浴桶里,氤氲的水汽间透亮的水珠挂在他坚硬结实的胸肌和手臂上,披散的墨色长发沾染了些御花园深处的荷花香气。前尘旧事纷纷扰扰,他靠着浴桶边托腮望着层层帘幕后透着的西沉夕光。
只要魏国公府的荣家小姐稳坐中宫,萧贵妃再怎么翻天覆地也绝不可能动得了她半分,这件事秦王知道,萧贵妃也很清楚。只是不曾想荣皇后一朝难产撒手人寰,萧贵妃便动了入主中宫的心思。
皇四女出生的时候刚出了正月,瑞雪初霁,皇后薨逝之事对皇帝的打击非同一般,悲痛得几乎一月不能上朝。
那时华仪公主不过虚岁十三,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的殿下沉着个脸行大礼,先是让父皇即刻给皇四女上封号,再是说她们姊妹二人唯有一个母后。几句话便堵死了萧贵妃的路子,气得母妃在长信殿骂了好几日。
那时秦王才发现,他这个天家最尊贵的皇妹啊心眼是真的多,可她年纪还那么小,又长得十足十像荣皇后,无论是在前朝靠着外祖的势力结交重臣,还在后宫之中暗地里给萧贵妃使点绊子,样样她都能心想事成全身而退——毕竟她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有些事情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做得来呢?
至于年方及笄就可以出宫建府这种堪称离谱的待遇,放在华仪公主身上也不算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人人都说,皇帝心里觉得对华仪和昭阳两姊妹有所亏欠,所以总是格外优待她们。可秦王也知道,父皇心底的亏欠未尝不是华仪公主的故意为之。
那玉雪团子般可爱样貌的小人精,就像是一夜之间长成了风姿卓绝眼波流转的少女。秦王想,天底下还有那个女子能像她一样,美艳皮囊之下青面獠牙,满目清绝却又精于算计。
教人怎能不奢求染指。
水声琅琅,秦王从浴桶中站了起来,水珠顺着那紧实饱满的肌肉线条和长而披散的青丝缓缓流下,他撩了撩沾了水而愈发沉重的长发,水珠染着夕光四处撒落, “殿下,殿下沐浴完了没有,贵妃娘娘急着找呢。”
秦王不喜欢有人侍候沐浴,少年内官只得在幕帘外急匆匆地喊着。
秦王扯过一旁架子上挂着的浴巾不耐烦地问道:“沐浴也要催,什么事这么急?”
“听说是寻到了哪家的好姑娘,让殿下您改日有空去认识认识呢。”
“不去。告诉母妃,天色晚了,本王要出宫了。”回答得颇为干脆。
内官一听就哭丧个脸:“唉哟殿下,您老这么回绝贵妃娘娘也不是个办法呀,贵妃娘娘对殿下的婚事可上心了。”
“秦王妃本王自会去寻,让母妃别做多余的事。”
“秦王殿下,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奴才哪儿敢去跟贵妃娘娘回这话呀。”
秦王随手束起了发髻,拿起一旁放好的干净衣物换上,走出帘幕去朝小内官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叫你去就去,还要本王去不成?行了,母妃要是罚你,本王会给你送伤药的。”
“哎殿下!殿下!您真不去了?”
少年内官比身形高大的秦王矮了一头多,秦王长腿一迈往外走去,内官便只能急匆匆地站起来小碎步跑着跟上去。
“再跟着本王就先罚你了,去去去。”
秦王快步甩掉了长信殿的小内官,吩咐着自己秦王府的侍从备马出宫。行至朱雀门前的宫城大道上,忽见另一车马,花纹样式皆是华仪公主府模样。秦王驾马欣然上前,冒着冲撞车马的风险并行上去撩开了公主马车的帘子,露出一张恼然却美丽的脸来。
“这么巧,华仪妹妹,何不跟阿兄一同出宫喝酒去?”
金玉露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却又不好在宫门口骂他,只恨恨地从从他手里扯回帘子,憋气憋得快把银牙咬碎。
“怎么,不去啊?江月楼边开了满塘荷花,皇妹,花开时节动京城啊!”
秦王哈哈大笑,打马而去。
(十三)谁家少年郎
华仪公主生性骄纵,从前荣皇后在时尚且能约束她几分,父皇却向来因愧疚之心而娇惯她,纵得她在后宫中横行霸道。不过及笄之年,后宫之中除长信殿外,各宫妃嫔无不畏惧华仪公主。只是今日和秦王一起跌入御花园的池水之中,还被他再三调戏,气得华仪公主几乎是头顶升烟,一回公主府便气急败坏吩咐,府中再不许种植荷花,既已种了的悉数拔出。
金玉露提着裙摆在府中快步疾走,面色赤怒,连兰若都不敢上前劝慰。气狠了晚膳也不用了,褪去宫装换上轻便衣衫之后便在书房来回踱步。
“金驭辰这厮,总有一日本宫要把他阉了再千刀万剐!”
兰若原本不知御花园之中发生了何事,只以为是兄妹二人言语不和吵至动手,这才双双落到了水中,至于在皇帝面前演一出兄妹恭顺也肯定是逼不得已,可现下听这话,兰若听来只觉得多有不妙。
可兰若也不敢在公主气头上询问此事。公主不说她便不问,这便是多年以来二人相安无事的默契。
金玉露年轻气盛,饮冷酒一盏仍觉怒火不减,索性让兰若不必跟着,自己一个人在府中转几圈。
行至府中花园处,暮色沉沉,金玉露却瞧见一个身形瘦弱的小人在浅浅的荷塘池子里拔着荷花植茎。那孩子小小的一个,肩形瘦弱,挽着裤脚在池子里拔着似乎一辈子都拔不完的荷花,忽然哎呀一声叫着,从那池子里捞出一只扑通落水的仓皇小猫。
他用衣摆替张牙舞爪的小猫擦拭着湿漉漉的毛,小猫却并不领情,惊惶之下一爪子挠破了他细嫩的小脸跑了去,少年郎脸上瞬间就渗出了长长的血痕。
“哎!还没给你擦干呢!”
少年稚气地冲着跑掉的小猫叫嚷着,金玉露见了却嗤笑一声。
“它都挠了你,你还心疼它呢。”
虽在池中,薛奉见状连忙行礼。“请殿下安。”
“礼数倒是学了些了。”金玉露又笑了笑,语气间少了些先前的怒气。
她走过去,薛奉也行至岸边,见那小人脸上的血痕,金玉露竟也起了怜惜之心,站在池边俯身伸手替那仰着脸的小人擦拭着。
“你这傻孩子,野猫哪里懂你的恩情。”
那小小的少年郎仰头看着华仪公主,也不觉得失礼,只呆呆地说:“它为的是自己活命,原也不是它的错处。”
“本宫让人教你学大内的规矩,你怎么在这里?”
薛奉尚未变声,稚气的声音恭顺道:“殿下吩咐拔除公主府内所有荷花,奴婢自当听命。”
金玉露抬手掐了掐他渗血的脸颊:“你怎么这么笨,你才多点个人呢。”
薛奉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脸颊上的血痕,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粗活,怎能让阿姊们来做。”
“说你蠢,你还不信。”金玉露冷笑一声,心底却有些怜惜,站在池边随手一挥召他上来,“别拔了,就这样吧。”
薛奉仍是呆愣愣的,看了看池子里乱七八糟的荷花:“殿下……就这样便可以了吗?”
金玉露不耐烦起来:“蠢货,快出来,跟本宫走。”
薛奉连忙从池子里跨步出来,纤细白嫩的小腿算不得干净,胡乱地放下束起的衣摆擦了擦,慌忙穿上鞋跟着金玉露走。金玉露穿了身素色的衣裙,她步子走得快,薛奉规规矩矩地跟着她裙裾后面,望着那飘起来的轻薄衣衫有些发呆。
“你个小病秧子也就是刚好,下那水池子里去做什么,你的命现在是本宫的,可得给本宫小心着点……听到没?”没听见那呆呆的孩童应声,金玉露走着走着猛地一转身,薛奉发着呆一下没反应过来,差点就撞进了金玉露的怀中,幸好金玉露反应极快,伸出一根食指点住了他的额头。
抵在额头的指尖带来了满袖香风,薛奉瞬间惊醒,涨红了脸立马跪在了地上。
“我看你真是想去当小内官了。”金玉露气得发笑。
“奴婢知错,请殿下恕罪。”
“你知个屁。”金玉露冷哼一声,拂袖走去,“跟上,小内官。”
薛奉连忙唯唯诺诺跟上。
兰若在廊下等着,见到金玉露便迎了上去,走近行了一礼才看到殿下身后跟着的羸弱孩童。
“咦,殿下怎的带他回来了?”
金玉露理了理袖口,随手一挥:“去叫人准备准备,给这小泥猴好生洗个澡,以后便留他在身边伺候吧。”
见金玉露面上又是往日里的平和神色了,兰若也笑了笑,连忙去着人准备。
六曲连环接翠帷,金玉露站在屏风外侧拿着本书随意翻看,薛奉在屏风内侧浴桶之内仔细沐浴。
“家中经商,想必你原是会读书写字的,是不是,小内官?”
熏炉香气袅袅,薛奉看着那屏风上的山水楼阁白云团团,夜色烛光明明灭灭。他声音哑哑的:“回殿下,读书写字是学过的……先生还说我字写得好。”
金玉露笑了,书页一翻:“小内官,以后不许自吹自擂,是会给自己惹上祸患的。”
急于表露自己的心思被看破,薛奉脸色涨红,唯唯诺诺低声回道:“是……”
这段时日在公主府中,他才知道这位殿下不过只比他大三岁,可说话做事却完全像个大人一般,薛奉抬不起头来。
“你以后就跟在本宫身边,好生跟兰若姐姐学。公主府规矩严,你嘴巴也得严,犯了错便要领罚,若是走漏了本宫的消息,本宫便割了你的舌头生剐了你的皮,扔回捡到你的街边去。”
“你可别以为本宫这公主府是什么富贵享乐处。小内官,想要本宫命的人可不少,你可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旁的奴婢都是从宫里带出来记录在册的,若本宫有一日式微,这些奴婢要么放归要么再回宫里去,可你是本宫私底下捡回来的,无名无分,本宫失势,你也性命不保,明白吗?”
从前也是在家中娇生惯养的,泪滴从脸上掉进热水里,薛奉只能缩着肩膀答:“奴婢明白。”
小小的少年郎沐浴完便赶紧从浴桶里出来,窸窸窣窣拿起一旁放着的衣裳好好穿上,收拾好了之后便走出屏风,在站着看书的金玉露面前规规矩矩行礼。
“起来吧,”金玉露挑了挑手指,忽见薛奉低垂的鼻尖有些泛红,“怎么,想家了?”
他低声嚅嗫道:“……想阿娘和阿兄了。”
金玉露想起之前神羽卫的陆则修说薛奉家母早亡,又问道:“你阿兄去哪儿了?”
薛奉吸了吸鼻子,眉眼低垂:“回殿下,五年前元宵灯会和家人走散了,便再没寻回来。”
“本宫十二岁的时候母后也不在了,本宫的皇兄们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人总是要自己走下去的。”
听到这话,薛奉又忘了规矩抬起脸来望着金玉露,金玉露却没斥责他,只是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丝丝血痕。
“走,去找兰若姐姐给你上药。本宫是瞧你脸皮生得好看,若是留了疤,本宫就不要你了。”
薛奉知道是金玉露是在安慰他,总是呆呆的少年郎也笑了起来:“是。”
沐浴完毕之后,兰若着人拿了药来,亲自给这小小少年郎擦着脸上的抓伤。金玉露已经回书房去了,兰若便正好在这时候跟他讲讲宫中时局。
“除从前乐坊出身的萧贵妃和宛平王府出身的周贤妃,后宫之中的娘娘们大都是皇帝登基之时由太后选进来的世家女,正治一朝是从来没有选过秀女的。这其中只有我们的先皇后娘娘是皇帝亲自上门求娶的,荣皇后不仅主持六宫大局,也参与前朝事务,这便是我们殿下的母后了。”
“皇长子信王是王惠妃所出,只可惜早夭,王惠妃伤心过度,也去了。之后是徐宁妃所生的赵王殿下,前几年已经去往西南就藩。皇长女清苑公主乃谢芳嫔所出,年初时出降建府,如今正是新婚燕尔。”
“后来荣皇后终于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可惜正值此时,荣皇后的亲兄长不幸战死,这孩子也没能保得住,原定给这位皇子的名字,一年之后就给了萧贵妃诞下的皇三子秦王殿下。正是同一年,姜淑妃也同样生下了皇子,是为皇四子齐王殿下。”
“萧贵妃宠冠六宫,再过了两年又诞下了皇三女广盈公主,隔年,皇后也终于诞下了孩子,便是咱们华仪公主。后来萧贵妃又生下了皇五子,如今年方五岁,尚未封王。”
“三年前,皇后娘娘在生育幼女昭阳公主时难产薨逝,自此以后,后宫便再也没有了新生的孩子。”
薛奉懵懵懂懂地听着,似乎不太明白的样子。兰若看他像是自己的幼弟,也只是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来日方长,总是都会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