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们检测到您试图屏蔽广告,请移除广告屏蔽后刷新页面或升级到高级会员,谢谢
(二十六)
“我人微言轻,什么时候做的了主了?”早晨走进书房的时候从绪正在打电话,她对电话那头没有情绪的说。
我将咖啡放在她身前的桌上,她轻轻拉住我的手,抬头温柔地笑了笑,接着向电话里说, “嗯,董蕴怎么说?”
“董总半退休了。现在是董蕴当家,您不妨问问她。董蕴点头的话我这儿自然没问题。”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嗯,那就先这样。”
她挂完电话笑着起身抱我说,“起来了?”
我挂在从绪身上,撒着娇却实则认真地问,“董蕴我们的大老板好像和你关系很好的样子诶?”
她贴着我,顿了两秒说,“她是我姐姐。“
我靠。
我诧异地看着她那若无其事的表情,用力捏了捏她的小脸。
“真的假的?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嗯,是同父异母的姐姐。”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你们俩很像!”
“有吗?”她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饿不饿,去吃点东西吧。”
我用筷子戳了戳沾了酱料的荷包蛋,仍在震惊中发呆。所以董氏是从绪他们家开的?不至于吧?难怪她说给我放假就放假?难怪她的上班时间灵活得甚至可以说是随意?
“想什么呢?”她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睁大我那双没见过多少世面的眼睛望着她,“我在想,所以你的真实身份原来是传说中的那种豪门千金大小姐吗???”
“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颤,“瞧你那呆呆的样子。小傻子。”
她抱起咖啡杯,低头吹了吹上面的奶泡,温和地说,“我不是。”
“董蕴才是。我和她可差得远了。”
“快吃吧,晚一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拍卖行逛逛?”她狡黠地笑了,冲我眨了眨眼。
我喜欢她叫我小傻子,低头咬了一口蛋黄,看它流出暖橙色的心来,心里安稳得不得了。我想慢慢地了解她,想要了解她的全部。所有的窥探和猜测都没有她坦诚告诉我这样安心。
有一说一,我以为去拍卖行都是珠光宝气,盛装出席的。但其实没有诶。
从绪说,“没关系,就当逛菜市场就好。”
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结果她穿了休闲的牛仔裤加白T,随便从椅背上扯了件外套,背了个双肩包就准备好出门了。到了会场我才发现穿老头T加裤衩的大有人在。苦笑。
有钱人的世界原来如此朴实无华。
今天是拍卖亚洲古董和艺术品的preview展。我看到有个南城口音的阿姨直接自己开了柜子拿各种古董玩意儿,没有洗手也没有带任何手套,工作人员虽然为难也只能赔笑着等她挑挑拣拣。
我在内心呼喊,啊,何等自信!金钱的力量啊!规则都替你让路!
“哎,小姑娘啊,这个盘子上写了‘仿品’诶,你们这里卖假货的啊?”阿姨问一个handler。然后一个西装革履的艺术品专家,似乎是个英国人,走上前来对那个阿姨用一口流利且超级字正腔圆的中文说,“女士您想多看可以加我微信,我们单独约个时间。”阿姨就很大声地说,“哎呀,可是我来拍卖行就是要来开眼看好东西的哦。”
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个例,哈哈。接着我就看见不少财大气粗的客人说着自己是老客户了,个个轻车熟路地径直拉开柜门,随意动手拿起文物把玩。还有几个日本的爷爷奶奶一进来就往桌边一坐,对端茶送水的handler说,“你把所有的翡翠,所有的玉石都拿到这边来。”这些人里,自然也少不了藏家自带了手电筒和专业检定员来验货。
我看着一柜一柜的琳琅珠宝,漆盒,瓷器,陶俑,精雕细琢的鼻烟壶,古旧的字画书籍,暗自目瞪口呆。正目不暇接时,从绪在身边戳了戳我。一回头她正从玻璃展柜里取出几只清宫娘娘们带的护指,直接套在我的手指上试了试。
“???”我一时呆若木鸡,生怕手抖,一下子摔没了不知几个月的工资。
从绪被我那样子逗得开怀大笑,“羲贵妃,发什么呆呢?好看吗?”
刚放下护指,上海阿姨便走近看了两眼试了试,便让人把这些全部包起来。我们正玩闹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与方才那位英国专家一同走过来,毕恭毕敬地打招呼,“从小姐又替爷爷奶奶过来转转?” “代我向二老问好。”英国人补充道。这满脸堆笑的外国人中文说的极好。
从绪官方地笑了笑,“嗯”了一声。浅浅问候了一句,“赵叔最近还好吗?”
“好好好。从小姐今天想看点什么呢?”
“随便看看。”
“有什么感兴趣的,随时叫我。之后直接给老爷子送过去就是了。”
“哎好,一定。您忙吧。”
我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泰然自若地应付这些人,像逛小集市那样休闲熟稔。原来,这就是她平日里熟悉的生活啊。于我而言遥不可及的人与物,竟能这样铺陈在眼前,多少有些不真实。这令我受宠若惊到自卑。
眼前的人正拿起一对耳坠,向我耳边比了比,说,“这副很配你。”
“送给你做乔迁新居的贺礼,好不好?”
耳坠精巧,细细的一丝半透明白玉,到了下端尾部处又浮现出一抹墨色,古朴清雅。
我回过神来,“什么?我什么时候乔迁新居了?”
她把玉坠提到我眼前,晃晃荡荡地用那处墨色点了点我的鼻尖。温润如玉,又有点顽皮。
“你说呢?”
我睁大眼睛,仍是困惑。
“下周好不好?”
“搬来和我住吧。”
原谅我像在快乐地梦游一样。
我们同居了。
(二十七)
“小黑你现在钱够不够?”有天她一边把碗放进洗碗机一边问我。
我的钱虽然不多,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算够了。这其实是个简单的问题,像父母总问孩子的那样。而我却一下子哽住了。
有些记忆像刀子一样,日子久了虽然锈迹斑斓,仍能冷不防割得你鲜血如注。
沉默良久,我才逞强开口,”怎么,才想起付钱这回事了?”
她在我身后没有出声。我也不敢看她,怕失态。
“你看着给就好。”
撂下这句话我就准备走出去。
有时我写下这些碎片时会想,作为一篇小说,总还是得考虑完整性,我不能一直想到哪写到哪。但恐怕这个故事通篇都将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因为那些与亲人爱人朋友的联结,是与我而言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当然也是不少伤害,烦扰与惶惑的根源。
这是不是每一个人类都摆脱不了的镣铐与舞蹈。
我抬腿向外走去的每一步都好像听见铁链敲击地面的声音,沉重又难缠。她几步跑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不放手,把脸贴在我的背上也不说话。就站着静静地抱了会儿,才闷闷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告诉你,”
“现在的我们 不用担心钱的事了。我能养你的。”
啊。
我仰起头半晌。又想,如果这锁链的那端攥在她手里,那我心甘情愿被她铐一辈子。
我们住在一起之后不是没提过以前的事。她不忌讳,而我虽然谈不上讳莫如深,但其实也不太乐意多说什么。有些痛苦和脆弱也许只是我一个人的,因为是她先走的。我怕她发现,更怕发现她无法感同身受。
上次是我开车,她坐在副驾。夕阳西下的下班路上,她问:
“小黑你家人现在怎么样?”
“我爸死了。”我喉头有点发紧。也很久没听人叫我小名了。
“…”,她轻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
是啊,我也想知道怎么会这样。
“你走之后没多久。”
我知道她转头看我了。可我只是看着红灯人行横道上被爸爸牵着手放学回家的小学生,眼睛干涸如漠。
“对不起节哀…” 她很抱歉。
“奶奶呢?”
我眨了眨眼睛,踩下油门。“奶奶还在,只是身体不太好。“”人老了嘛。”
“那什么时候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吧?”
“嗯。”
又是沉默。
我呼吸得深了些,告诉她,“你知道奶奶常和我提起你吗?你喜欢的小甜食她都记着呢。”
“”
“啊是吗?”她低着头稍稍笑了,温情又内疚,说,“是我不好,早就该去陪陪她的。”
奶奶近年来渐渐有些老年痴呆了。
我出国前奶奶身体还健朗,说用不着我操心,让我放心去。那之后我一年能回一两次国也都还好,疫情之后三年多没能回来。也是因为担心她我才决定回来的,回来后姑姑告诉我她身体不太好。人老了耳朵听不清了,脑子有时也糊涂了。年近八十的老人,因为我回来笑得像个孩子。
原本在北市安顿的计划就是过渡,我想着这一阵就和从绪商量一下,看看能否调到南城分部去。南城离含州近,可以每周都回去看她。
最近又出差,就在这附近。
其实原本应该下周才回北市,好在我带的团队表现非常出色,提前完成了项目。再多待下去除了多花些预算也没什么意义,我便在周五一大早就启程飞回北市。有点感冒了,想早点回到她身边去。早间航班提前了几个小时到机场,落地后又一路奔波径直回家,到家已经是下午。
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叶照进来,烘得家里的空气都暖洋洋的。我们的小猫眯着眼睛窝在沙发上晒太阳,见我回来了就竖着个小尾巴过来又是喵又是蹭,忍不住将豆包抱起来一顿猛吸。从绪今天给它带了个小围脖,可爱得想给它捏死。
不过她正好不在家。由于实在好累,我放下行李便抱着豆包到沙发上瘫着。
从绪家的沙发不是常见的款式,而是纵向显得特别宽大,若是要靠到沙发背上倚着坐立,双脚则往往不能沾到地。我将一大堆抱枕靠垫放到身后迭起来支着上半身,调整到晒太阳最舒服的角度,倚在靠背上安适地合眼,打算眯一会儿等她回来。谁知身体早已困倦得不能运转,竟倒头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
身上凉飕飕的发着寒,一睁眼就看到从绪双眼通红,脸色煞白的捧着我的脸,语气出乎意料地慌乱,“小羲,小羲?”
“别吓我,好吗?”
我迷迷糊糊的被摇醒,见她便哑着笑道,“你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睡沙发上!”她埋怨着用手背摸了摸我的额头。
“等你等着等着就困了…”我打了个哈欠,依然觉得好冷,浑身乏力。
“傻不傻?怎么还烧得这么厉害?”
从绪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伤心,责备着责备着,突然落下泪来。
我有些错愕,“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紧紧搂着我,抹着眼泪反复说道,“以后不许睡沙发了,听到没有?” “不许在沙发上等我回家!困了就回床上睡!”
我只好哄她,“好乖,怎么了,不哭了我在呢” “今天在外面受委屈了?咳咳。”
她不说话,只是搂着我不松手,无声地将不断涌出的眼泪拭去。
“要回来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气还没消。
“别生气了想给你个惊喜。”我抱着她的手臂,烧得头昏脑涨,嗓子剧痛无比,微微眯上眼就快要再睡过去。
“我不在家,没人照顾你怎么办?”
我这不是等到你回来了吗 我疲惫地合上眼,依靠在她肩上再次昏睡过去。病来如山倒,原来真的不只是比喻啊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我就朦朦胧胧地失去了意识。
寒冷颤抖着蜷缩在黑暗里,听见她的声音在近处唤我, “小羲?”
又逐渐远去 她叹了口气 “你不该回来的。”
(二十八)
我的意识断断续续。
隐约记得她把我扶上副驾座。车中途短暂停下的时候,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单手拿过毯子来给我盖上。开始有几粒雨声,雨刮器的声音,雨打在车窗上,红绿灯,天色渐暗,街灯星星点点亮起来。车内温暖,淡雅的清香,她在我身边。通透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把在方向盘上。食指一个浅金色简约设计的戒指,透明的耳坠摇曳。黑发间的薄涂了红唇。
与她第一晚过后的那个清晨,我打量一丝不挂的她,说,“全身上下,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你的鼻子。” 后来她的哪里我都喜欢。她不经意地偏头一笑,我就轻而易举地被迷的七荤八素。
车上来了电话,我微睁着眼,见屏幕上显示:张姨。免提。
“喂,张姨。”
“嗳,小绪到哪里了?”这位张姨像是长辈,也是南方口音。
“路上了。大概还有二十来分钟。”
“好叻,下雨了慢慢开啊。”
“嗯。一会儿见。”
我迷迷糊糊地开口问,“我们去哪?”
“醒了?”她静默了一会儿,打着方向盘转过一个街口才说,“去老房子。”
老房子是董家的老宅。在一处闹中取静的别墅区,具体地形容,大概就像南京上海天津,某些区的某些路的某处老房子。这些历史建筑老旧,但费大价钱翻新且维护得当的话,住起来真的很舒服。
从绪把车停到车库里,打开车门扶着我走进屋去。刚进大门到客厅,就有位和蔼可亲的阿姨迎上来,接过我们的包和外套。
从绪笑了笑,叫了声“张姨。”
“嗳,小绪总算到了,等你好久了。特别是老爷子,刚刚又让我打电话催叻。哎,这个小姑娘是”
我连忙虚弱地叫了声,“张姨好”
“这是我朋友。”从绪接上话。
“哦,小绪的朋友啊,你好你好。”张姨笑盈盈地打量我。
从绪正扶着我,换成了吴侬软语和张姨交代了两句,大致是说我病了,要安排我去休息。这时一个灰白头发的男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微笑着走了过来叫住她,“小绪回来了?”
男人气质十分儒雅,带着浅色金丝眼镜,一丝不苟的黑发里夹杂了银丝,五六十岁的年纪体型依然保持得很好,穿戴着看着就很昂贵的定制西装和手表。手里牵着女孩的手。我烧得头重脚轻,却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前脚刚到,衣裳还没换,你后脚就来了。”男人也转换到淮州吴语,亲切地说起话来。
从绪垂下目光,看了一眼小女孩。沉默了片刻,低低喊了声,“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的身体不自然地僵了僵。
小女孩生得很可爱,却紧张得抓着男人的手,睁着大眼睛看从绪,怯生生地叫她,“姐姐”
爸爸?
同父异母的姐姐。董蕴,的父亲。
我猛然想起来,是在搜索引擎里出现过的董氏集团chair,董奇川。
这个灰白头发的男人就是董奇川?他身量挺拔,神情从容,目光深邃,可以看得出从年轻时就应该是个风度翩翩的人。从绪的鼻子应该是像她爸爸的。
我努力将十几年前那个接她走的身影与面前的男人重合,却始终不能确认。不过在我丧心病狂跟踪从绪的那段时间里,应该不止一次见过他。可那时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从绪身上。
是我多想了吗?
董奇川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小绪很久没回来了。”接着又将目光锁到我身上,“这位是…”
“朋友。”从绪的语气稍有些冷。
我点了点头,礼貌地问好,“您好。”
心里却藏不住有些失落。
“哦?这还是小绪第一次带朋友来她爷爷家呢。你们一定很要好。”董奇川微笑着与我握手,听不出情绪。他的手上有枚戒指,虎口处有一道不新的疤痕。
“我朋友病了还发着烧,怕她自己在家没人照顾,就先带她来老房子了。”从绪解释了几句,扶着我准备转身,“我先带她去房间休息。”
“那让张姨给小姑娘安排一间客房,再让胡医生过来看看。”
从绪侧着身,目光回转瞥了一眼董奇川,攥紧我的手,说,“不用准备客房了,她睡我那儿就好。”
窗外是蓝黑色的阴霾天空,寒风呼啸。细小的雨滴斜斜地扫在玻璃窗外。折射着室内的暖黄亮光,很好看。温暖安静又舒适。
我在从绪的床上昏沉地躺了一两天,期间医生好像来看过,吃了些药,到一天夜里终于觉得神清气爽起来,起身下楼找水喝。
楼下厨房里有个年轻女孩在忙活着什么,但是很不熟练的样子,笨手笨脚地做饭。突然她大叫一声,似乎是被哪烫着了还是割着了,兵荒马乱地扔下什么东西,又忙着控制油锅,还试图打开水龙头。
我赶紧上前帮她关火稳住锅子,然后拿开菜刀,拉过她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将冷水开到最大冲洗。
“来。”我将她拉到客厅沙发上处理伤口。从绪以前做饭也这样不熟练,但她伤着了总是忍着不出声,都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以前给伏明义做护理的肌肉记忆还在,我熟练地帮她清理伤口,消毒上药。“会有点疼,忍一下就好。”
“啊!”她被酒精刺激得龇牙咧嘴。我抬头看她,女孩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和从绪那时候有点像,但是给人的感觉更甜美活泼。我隐约记得从绪这两天指着全家福简单介绍过,这好像是她的另一个妹妹,叫董络?
董络抬头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谢谢。“你是?”
“哦,我是你姐姐的”
“从绪?”
“嗯。”
“哦,是听说她这次带了个朋友回来。”
“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问哈。你对她,是认真的吗?”提到从绪,她的态度似乎变得有些不那么明朗。
“呃你是说感情上吗?”她突然这么问,我有些无措,不过心想这是她的家人,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我对她是认真的。”
“嗷,这样啊。”
“她的话” 她抿了抿嘴,眼中有些犹豫,“劝你还是离她远一点比较好。”
“为什么呢?”我心下有些不悦,但按下未表。
“她没告诉你吗?”
“什么?”
这时第一天来时见到的那个小女孩正好下楼来客厅拿什么东西,董络看了她一眼,缄口不语。
过了半晌,等我处理好伤口,她只礼貌地笑了笑说, ’“谢谢姐姐。晚安。”
便不再提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从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悠闲地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拿了幅画欣赏着。小女孩也在,站在她身前,神情害羞却满眼期待地瞧她。
见我来了,她转头冲我腼腆地笑了笑。我也笑着和她点了点头。
从绪抬起头来,“感觉好点了吗?”
“嗯。”
“饿不饿?来吃点东西。”说着便指了指身边桌上的一盅冰糖雪梨。
“饿死啦!”我拉开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下。
“那多吃点。”从绪说着用手背触碰我的额头,确认烧退了,然后放心地把目光转开继续到画上。
她看得仔细,我也跟着大致看了几眼。画上是一个橙顶房子,房前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像是从绪,也像是小女孩自己。笔触有着稚气未脱的灵动。右下角有一个工工整整的署名。是一个单字,“黛”。十岁,还有日期。
我放下勺子,问那孩子,“小美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扣着手指头,咬了咬下唇,“我叫小黛。”
从绪看完画,抬起头温柔地望着小黛,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谢谢宝贝。”
“我很喜欢。”
她虽然笑得不明显,可眼神柔软得像要滴出水来,小黛害羞地笑了。从绪摸了摸她越来越红的小脸蛋,问:“今年的体检做了吗?”
“去把报告拿来给我看看,好吗?”
小黛点点头。
我望着一蹦一跳跑出去的小背影,随口问了一嘴,“小,黛。”
“哪个黛?”
从绪抽出一支烟,打火,点燃。仰头呼了一口,看那烟飘摇直上到阳台顶灯旁。
“上面一个伏羲的伏,少了一撇。”
“下面一个小黑的黑。”
说完她看着我,自顾自“噗嗤”地笑了一声。
我也笑了,“哦?这么有缘。”
“那小黛为什么叫小黛?好复杂的小名。”
“哼,原本我随口叫她小呆而已。”从绪弹了弹烟灰,“爷爷附庸风雅,嫌小呆太土。就把字改成了一个稍微文雅点儿的罢了。”
晚上我在温暖的被窝里抱着她说话,“刚才在楼下遇到董络了。“
“嗯?”她在我怀里哼了一声。
“她说,你有事没告诉我。劝我离你远一点。”
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向我怀里又钻了钻。叹口气,苦笑道,“她倒是挺为你着想的。”
我轻轻吻她的脖子,“说,什么事瞒着我?”
沉默变得长了些。
“小羲”她抱紧我,”这个家虽然有些产业,但家庭关系并不是很健康。”
“原本一直不想让你牵扯进来的。”
家庭关系说起来,如今我孤家寡人,真的与这个词暌隔多年了。所以我说,“没关系。不想说 就不说。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可她说了。
“我妈妈只是爸爸在外面的情人。”
“我是私生子。”
“一生下来就见不得光。”
所以董绎和董蕴是董奇川和原配的孩子,他当时按家里的意思和叶氏的女儿结婚,有些商业联姻的意味在。董络是他和现在第二任妻子的小孩。再后来是小黛。
你的感觉是不是和我一样?
是不是觉得,哈,这老套的豪门狗血剧情。这个写小说的人还可能会加一句,“晋江网文照进现实”之类的调侃?哈哈,我也觉得。
可我好难过。
(二十九)
“蕴姐姐~”
?
我听到一个熟悉又骚里骚气的声音,忍不住回头望去。
听从绪说这次回老房子是因为要中秋了,老人喜欢热热闹闹的大团圆,每逢过年过节的总要让晚辈们都回来住一阵子。对哦,我只顾忙着,身边也没有家人,都忘了还有中秋节这回事。
好在今年不再是一个人了。
可赵一锦怎么会来这里?
了解了从绪在家里的位置,我自知在这里有太多存在感并不妥当。就默默透过楼梯的扶手栏杆望了两眼,不准备下去客套。正好董蕴也在,背对着楼梯的方向坐着,一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里里外外满地跑着追逐打闹。是董蕴和她的丈夫孩子吗?
赵一锦亲昵地从身后搂住董蕴的脖子,“好久不见呀~我想死你了~”
董蕴似乎被吓了一跳,“啪”的打了一下她的手,骂道,“啊,我以为是谁呢,吓我一跳。”
“嘿嘿,”赵一锦坏笑了两声,松开董蕴,抬头向男人问好,“姐夫好~”
“嗯,你好。”
“你这会子怎么来了?”董蕴转头看了她一眼。
“我这不是替我爸给爷爷送东西来了嘛。正好中秋节了,老爸让我来请个安呢。”赵一锦嬉皮笑脸。
董蕴不置可否,“嗯,也替我和赵叔问好,中秋快乐。”
小孩子闹闹哄哄地跑进来,抱住赵一锦的大腿嘻嘻哈哈着要她陪他们一起玩。“好不好嘛~漂亮姐姐,就玩上次你带我们玩的那个!” “对对对,好不好嘛~”
“哎哟,漪漪这次学机灵叫我漂亮姐姐了?”赵一锦低头揉了揉他们的脑袋,“乖点儿啊,等我去见见完太爷爷再陪你们玩吧。”
董蕴神色平常,看着好像也没想留她多聊聊的意思,打发她道,“爷爷这会儿应该起来了,你上楼到书房找找他吧。”
赵一锦应了一声,便拿起手边一个精致的箱子,向楼梯的方向走过来。我赶紧侧身闪躲,没想到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她抓住了,她叫住我,“哎!小伏经理?等等!”
我只好回过头来尬笑,“你..你好啊。”
她的瞳孔地震不亚于我的,打量了我几秒,“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嗯...”我张了张口,不知从何作答,“那个...”
她却突然恍然了,“哦!她带你来的?”
我再次尬笑,“呃呵呵...嗯。”
她看着我,依然多少有点不可置信,随即又一副了然的模样。
“这样啊~她人呢?”
“漪漪!小光!”
“你们慢点跑,小心别摔跤!”奶奶在一边看着喊了两句。“嗳,小黛你也是,那个秋千荡那么老高吓不吓人?”
“董游光你看着点妹妹啊!男子汉要保护女孩子的!”姐夫也在一旁喊那小男孩。
这两个孩子看着和小黛差不多大,是令人羡慕的一双龙凤胎。“真好啊,儿女双全。”我在阳台上向底下的花园望去。这座城市这个季节,下午的阳光极好。
赵一锦和从绪坐在阳台的藤条小沙发上,与我一起看楼下的几个小孩玩闹。
“爷爷怎么说?”从绪问她。
“嗯,挺喜欢的。”赵一锦大下午就开始喝酒,“他让我多玩会儿,住两天别着急回家,嘻嘻。”
“爷爷一直很喜欢你。”从绪笑了笑,陪她一起喝了点。
赵一锦似乎总是喝很多酒,想要很快把自己灌醉。“哎!你俩!说吧,怎么回事儿。”
我接着尬笑。从绪装傻,“嗯?什么怎么回事儿?”
“哎哟,还在和我装呢?那天我可就看见了啊,你后来上了我们小伏经理的车,对不对!”赵一锦憋着一脸坏笑着想听八卦,“怎么着,现在都带回来见家长了?”
我叁十好几的人了,竟然还被她说得脸上烧起来,连忙举起酒杯看向别处。从绪轻轻笑了声,没有说话,倒是伸手把我的酒杯接了过去放到小桌上。我回头看她,她说,“你感冒还没好,少喝点。”接着拉过我空出的手去,放到她的腿上,十指相扣。
“...”
赵一锦无语地翻起了白眼。
“行吧...结婚叫我啊。”
消停了会儿之后又捉住我盘问,“小伏经理~快和我说说你俩怎么看对眼的?”
我持续尬笑,“呃...工作认识的。认识挺久的了。”
“你喜欢她什么呀?”
“um...”
...
我和她倚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绪翻开一本书,赵一锦的酒一杯接一杯,楼下的小孩欢声笑语。难怪她爷爷喜欢阖家团圆,好久没有过这样的午后了。小时候不觉得,只以为过年过节亲戚嘴碎,拘束不自在。直到一个人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我才觉得这种时刻其实很难得。
董蕴正好向阳台上看了一眼,我们被发现了。我向她微笑致意,她优雅地点头回应。赵一锦趴在栏杆上,似乎已经有些醉了。她反倒是忘了惯常的笑容,只低头与看了董蕴一眼,起身又去倒酒。
从绪放下书,看了眼手机,“她让你少喝点。”
赵一锦卧倒在沙发上,用手支着脑袋,神色郁郁,赌气似的说,“哼,她哪有空管我。”
“怎么,怕我把你们家的好酒都霍霍完了?”
赵一锦的职业与艺术沾边。说法语。
业余时间也搞创作。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过的她的很多作品中,总能感受到一丝…渴望,祈求,遗憾,深陷泥潭而无法自拔的绝望感。与看上去嬉皮笑脸,随性悠然的她自己相比,似乎反差很大。每一件作品都像是在诉说着一些隐秘的情绪。
太阳西沉,云霞渐渐泛红。某一个瞬间,我们都没再说话。一起安静地看楼下的小朋友们不知疲倦地玩耍。
远远看着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啊,很温馨。我垂了垂目光,不自觉思量着来这里之后隐约感受到的种种异常,还有心里渐渐层迭浮起的疑虑。这样好的光景,不应该有人颓然乎其间。
回头看了看那两个人,暖色的晚霞映在她们姣好的面容上,各自的神情都很温柔。却好像也都各自掩着些我那时无法分辨的东西。
赵一锦喝得很多。
从绪说她只是喜欢喝酒。
可我知道她不是。
她有一件作品的名字我记得,虽然不知道记得准不准确:
Por que et tu triste?(你为什么悲伤?)
这大概就是我记录下的,这个时刻。
(三十)
含州的江常年起雾,像笼了层白纱,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桥的南岸地名白沙。
小时候放学,伏明义从幼儿园接我回家的路上就要经过那座桥。他把我举到肩膀上坐着骑马朗朗,或者是在我拉着他的大手时从袖口里变出糖来。我在他身边又跳又笑,数着桥上联排的小石狮子,据说每一只的形态都不同。
雾越来越大,漫到桥上,没过阳光,我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他了。
心里开始慌张的时候,桥消失了。身边的行人全都消失了,从桥上落到雾中,只剩我一人浮在雾里。我想喊出声来,还没来得及就从雾中落到水下。
水里的人披散着黑色长发,我认出那是沉溺的从绪。她的口红晕染开来,缓慢地靠近与我相拥。我沉醉,却无法呼吸,滑动着向水面游去。
脚踝冰冷的触感突如其来,我像下望去,毛骨悚然。伏明义恶鬼一般的面孔在幽深的水底拉住我的腿。
我疯狂挣扎,用尽一切,从小腿开始脱皮直到鲜血弥散。
“啊!”
挣扎很久才终于浮上水面大口呼吸。我猛地醒过来,喘气过急,开始剧烈咳嗽。
可是从绪还在下面。
我刹那反应过来,检查身旁的人。枕头是空的,被窝很凉。她不在。
我赤脚下床,去洗手。检查小臂的划痕鲜血。
哦,没有。只有些淡淡的疤。只是梦。怎么又开始做这种梦了。
房间里的空气沉闷,感冒还没痊愈,觉大概是一时半会儿没法睡了,于是我打开房门走出去想换个环境清净清净。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董家的老房子很大,风格古朴典雅,各处摆设少不了字画古董。这时是深夜了,也没什么人到处走动,我披着衣服四处荡了荡。是很安静的夜。逛到某处路过一个转角时,我看见一扇门的缝隙里透出些许光来。原本不想惊扰里面的人,就打算转身换个方向走开,谁知下一秒就听见她的声音。
“你怎么会回来。”
“很久没见你和小黛了回来看看。”虽然并不清晰,可我觉得那是董奇川 模糊的对话渐渐音量增大,似乎变成争执。
男人的声音在训斥:“你平时在外面和那些不叁不四的人鬼混,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怎么这么没数?!还带到老房子里来了?!一家子的人都在这儿”
“你还有没有分寸?”
我的胸中开始颤抖,又是那冥顽不化的老毛病 “你更希望我带个男人回家?”
“我都要叁十了。爸爸。”
“我不能有自己的恋人吗?”从绪的声音变大,竟有些嘶哑。
沉默。
接着声音变轻,变成呢喃。断断续续。
董奇川的声音柔和下来。
“我之后几个月要继续在某国一段时间。”
“照顾好自己””钱直接从那张卡里刷”
我躺回床上,试图用被窝的温暖来止住颤抖。假装睡着了,心里却还在反刍。我一直睁着眼睛侧身看窗外,因为闭上眼就是旧梦重回。
已经很晚了。她更晚才回来。
怕吵醒我,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被子钻进来。自顾自躺了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身体也变暖了才抱住我。很轻很轻地说,“我爱你。”
我合上眼睛。幸好颤抖已经停住了。
她从背后贴着我,接着自言自语,“明天我们回家吧。”
“不想让你受委屈。”
她总这样。
中年人的爱情怎么能总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大吵大闹呢。好吧,可能有人也会吧。只是中年的伏羲不想那么做。
那次在老房子又见到赵一锦后,我们常常约着一起喝酒。酒友难得,毕竟是一起挥霍生命的交情。一来二去,我们就建立了坚如磐石的革命友谊。关于我的疑虑,赵一锦说,“她没告诉你,那就还是少知道的好。从绪的事,连董家的人也不全清楚,个个讳莫如深。”
“可我怕” 我说不出来。董家的事,想必她比我要了解得多,虽然她未必方便说。
“你相信她吗?”赵一锦揉了揉眉心,举起半杯酒。
我陪她一起喝下去。
“悄悄告诉你嗷我从没见过她对哪个人这么上心的。给她点时间吧,说不定慢慢的,你就都了解了。”
“除此之外”她垂手撸了撸豆包,和它说话,“好奇心害死黏豆包,对不对,我们的小豆包?”
豆包最近总是会沾着猫砂出来。刚才她抱着豆包给它擦完jiojio,探过头来问,“干嘛呢你,又写我坏话?” 我赶紧合上电脑,“怎么会~我老婆最好了。”
她真的很上心。上次和她提了一嘴奶奶的事,今天她回家之后就问我,“跟我回南城吗?”
那座我多少年都没敢再回去的南城啊。
现在又在催我睡了,那么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晚安。
我相信她。
(三十一)
这几个月都在南城和北市之间来回跑。
那天奶奶突然说想看海。
心心念念的。我答应带她去,可最近太忙了,总不小心忘。
有个中午姑姑突然打来电话,说奶奶走丢了,央求我回去。幸好当时在南城,马上请了假,从绪听了之后立刻和我一起东动身回含州。她身上应该会带着老年机,可我怎么打都没人接,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了。我打开家附近的地图,心想一个病到连路都走不太稳的老人能走多远,往可能的方向找了找,一无所获,就来到那座桥上。
那座我从小走到大的桥,从桥头到桥尾我跑了个来回,没有找到她,就又走到桥洞底下里里外外地检查。一直在打电话,打了上百个。很难不焦虑。
某一刻我望着江水的波澜出了神,小时候她总说我是桥洞底下捡来的。
最烦躁的时候从绪突然打电话给我,她在听筒里喘着气说找到奶奶了,我说让奶奶接电话。奶奶用很委屈的语气说,“小黑啊,你好不好来接下我?我找不到路了。”
我说:“你现在在哪里?”
她大声说:“啊?听弗到,奶奶耳朵聋掉了。”
我说:“我说,你 跑 到 哪 里 去 了?”
她说:“我不晓得。”
我说:“奶奶你让从绪接电话?”
她说:“啊?小从啊?什么时候来啊?好久没见到她了。”
我哽住了,找了一个下午天都快黑了。
好在淮州话与含州话同属吴语,还比较相似,从绪听懂了些,就哄着奶奶把手机拿过去。“小黑,别着急,我们在一座桥上。”她拨来视频。
我看到那是一两公里外的另一座桥。奶奶面色很差,憔悴枯槁,走丢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喝水吃东西,白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她靠在桥边的石柱上坐着,从绪搂着她说给我发定位。我跑回车里,来不及休息,先开回家里拿上轮椅又开出去到她们的位置。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被扶到轮椅上。从绪一直安慰,我才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含州的江冬暖夏凉,其实不太冷。跑了一下午浑身大汗,现在凉下来寒冷彻骨。我满心绝望。
人老了像小孩子,但不一样。孩子小的时候,一日日都在长大,再艰难都有希望。而当人老了,日复一日,只会越来越衰颓。希望,失望,反复,变成绝望。
我说:“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也不接电话。”
她嘴唇青紫,失水干裂,颤颤巍巍叹了两口气就是不说话。
我说:“你和我讲啊。”
从绪拍了拍我,慢慢推着奶奶回去。
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车里。“我来开车吧。”她坐进驾驶室,将头发扎起来。“先让奶奶休息休息,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去海边吧?”
奶奶抬起头来,眼睛忽而晃出光来。我错愕地看着从绪,“可...折腾一天了,今天已经很晚了。而且...”带着一个病重的老人出游,大概不会轻松。
从绪温柔地笑了笑,“没关系的,路上会路过江州,我们今晚可以在那里歇歇,明天慢慢开剩下的半程。”
“…要不还是改天吧?我们都很累了。”我担忧地看了看奶奶。她稍有些落寞。
从绪坚持:“现在就带奶奶去吧,好不好?平时你没空,现在正好让你休几天假。”
“...”
我内疚起来,“对不起..”
从绪宽慰地笑了笑,眼里有些悲伤,“没事的,小黑。我只是不想有遗憾。“
说完转身笑盈盈地和老人说话,“奶奶,我们去看海啦!”
奶奶晚上的食欲很好,从绪给她盛了两次汤。
“蛮好吃,今朝肚皮饥了。”
“那你多吃点。”从绪在边上倒茶夹菜,照顾得十分周全。
“你慢慢吃,没人和你抢。”我看着她们,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的身体最近每况愈下,食量越来越少,精神也越来越恍惚,严重住院的时候一两日都滴水不进。好久没看她吃得这么香了。
照顾奶奶睡下后,我牵着从绪的手到酒店露台上看江州江景。她见我看了几眼露台上的吧台,无所谓地笑了笑,“又想喝酒了?”
我咬了咬下唇,别过脸去。
“哈哈,小酒鬼。”她掐了掐我的脸,“去吧。也帮我拿一杯吧。”说完拿出烟点起来。
我默默喝酒,她抽烟不语,一起看着那条江波光影动,映着白月。这条江从含州流到江州,终将注入东海。
虽然很担心老人,但其实我私心是不愿常回含州的。从前发生的许多事堆迭在心上,加上近来的疑虑,工作压力,还有今天一整日的疲惫与躁郁,压得我有些烦闷。虽然我的心理咨询师建议我不要继续用酒精来暂时缓解...
“我妈妈病重的时候,我还太小。”她望着江面,突然开口,“才十一二岁。”
我望着她眼里映出的水流,平静又哀伤。
“什么也没能为她做。”
“后来总觉得遗憾。”
“怪自己,也怪她走得太早。”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我的话安慰不了她,就像没有人的话能安慰我一样。
房间,病床,枕头,病人,酒精,药,气味,血液,咳喘,疮,疤...我闭上眼深呼吸。
她又拿出一支烟来准备点燃,我从她指间截了过去,“少抽点。”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转而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来不及阻拦,她已被那东西烧得眼眶都红了。
“所以我不想让你也留遗憾,小黑。”
(三十二)
“让你回来帮忙找奶奶,结果找到哪里去了?你自己人都不见了?”
我接起电话就是劈头盖脸地受了一通骂。等姑姑骂完一阵我才开口解释,“奶奶想看海,就带她来海市了。”
“什么?你还有没有点数帐?她那么大年纪,走丢了本来就不知道身体已经被折腾成什么样了,你不让她回家休息,还带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她和我说了好几次。我想正好…”
“你想干嘛?伏羲,我告诉你,我妈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她在电话那头恶狠狠地说。
我忍着怒气回她,“姑姑这是什么意思?她也是我奶奶。”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还知道她是你奶奶啊?你眼里还有我们这些家里人啊?”她冷笑起来,刻薄地反问我。
我知道她原本就对我有怨气。
看来她这次是不惮于撕破脸了,我咬了咬牙,“我怎么没管家里人了?这些年照顾她的钱都是我来出,你私底下有没有从她那里拿去补贴你自己家用什么的我不计较,但这次你要是真有好好照顾她,又怎么会让她走丢?”
“哦,你还反咬一口。我没有照顾好她?那这些年都是谁在照看她?你一个人跑到国外对家人这么多年不管不问,你还有理了!”
我没理。
“明义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这个白眼狼!”她的声音尖锐地从听筒里刺出来。
“随你怎么想。”我气到牙齿打架。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把你交给…”她已然气急败坏,我将喋喋不休的手机拿到离耳朵远一些的地方。
车停了下来,不知不觉就到海边了。
“小黑,谁呀?”奶奶从后座上前拍了拍我的肩。
“..姑姑。”
“啊呀,弗要吵,让我和她讲点话。”
我把手机给她,直直地看着窗外的路,心里乱成一簇野刺。从绪伸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轻轻安慰我,“怎么了,小黑?” 看来听筒里的那些难听的怒骂她应该多少也听到了一些。
“啊,小红啊。”奶奶接电话起来。
“啊,啊,啊…是我想来的。”
“我已经好多了。出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
“你不要这么讲小黑了,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从前我与姑妈的关系其实很好,我妈改嫁之后她就像母亲一样。只是伏明义死后许多东西都变了,她横眉冷对,我众叛亲离。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从绪心思敏锐,我知道她都看在眼里,不过我没有解释。有些事只适合跟着我的尸体一起烂在坟墓里。
她从车里取出毯子批在奶奶身上,推着轮椅沿着海岸线走,时不时俯身到她耳边,伸手指着远方的几座岛,告诉她岛的名字。我慢慢跟在她们身后,望着浅青的海岸线出神。海市阴云,海并不蓝,黑鸟在风里上下飘忽。奶奶的眼睛已经很浑浊了,望着挂念好久的海,宁静安详。
我说:“奶奶,这次我们先看最近的东海,等过段时间再带你去更远的地方看碧蓝的大西洋。”
奶奶咯咯地笑了:“好,好,我们小黑真本事啊。家里就你走得最远。”
我希望云可以散去,暗自祈祷会有暖暖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天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面前海域上空的云层渐渐被风破开了一道口子,一束金黄的暖阳佛光一般射在海面上,水波晃得人眯起眼。从绪见奶奶嘴唇又干燥了,俯身在包里翻找水与唇膏。我坐到奶奶身边的地上,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
海风腥。
在那风里,我觉察她似乎短暂地清醒过来,和我交代起一些家里的事。说去年晒得桂花干还没用完,让我去找她用花色绢布包好的一个盒子,告诉我亲戚那边还有什么需要打理的琐事。我一声声答应着,想说让她别担心。结果一抬头就发现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几滴浑浊的泪沿着皱纹纵横着流下来,我帮她擦去,说怎么了。
她说,“你爸爸那个时候...我晓得的。你是没办法...奶奶不怪你,就想你要好好的。”
我帮她擦泪的手仓皇地悬在半空中。
从绪正要起身的动作顿住了,双眼透过飘摇的发丝,错愕地望向我。
回到家后,我在奶奶的房子里收拾她交代过的东西。
没想到我离开家之前的日记本还留着,想着反正日后说不定会遗失,不如摘个只言片语在这里,多少还能保存点字句。
某年十月九日 昨天准备了寿衣。
某年十月十日 今天去打印了照片。
十月十一日夜里,我仰头望着我们一起看过的星空。
我马上就要没爸爸了。你知道吗?
某年十月十三日 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样就真的就可以去阳光下找你了吗。
(三十三)
有时间开始码这章是因为今天一大早来到客户公司时被告知昨晚将近十点有条通知,说今天全组都居家工作。我不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只好哭笑不得地重新坐回地铁上准备去办公室。通勤无聊,忘记带书了,就打开备忘录看看能写点什么。
这样的小插曲也挺好玩的耶,至少你发现今天的社畜生活与往常不同。
很久不更,是因为都在忙着加班和处理生活上的事。不过最近我们也在计划一场旅行!
有一天她突然笑嘻嘻地问我,“下个月一起去看火山好不好?我们的‘想看火山’小作者~”
‘咦?什么?我那时不知道她私下里在看我的文。’ 我好想这样装腔作势地说啊哈哈哈。好吧,但其实我早就察觉到这个小东西时不时猫猫祟祟,披着个马甲在我评论区出没。
我抿嘴憋着笑问她,“去哪看?”
“去加纳利群岛吧!”她眉眼舒展,笑起来唇红齿白。“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对不对?”
南城湖区的街道图书馆平日里有人但不多,傍晚或周末时小孩子会变多,再多一些嬉笑哭闹就快像集市一般熙攘热闹了。难得休息的时候我会和从绪一起去那儿找张桌子看点闲书,总在半地下室待着她也觉得闷。
“九莉堕胎了,把死胎从马桶里冲了下去。”我从书里抬起头来。
《小团圆》是一本寂寥的书,谁都知道张在写她自己,我初读时惊于那种凉薄。从绪摘下眼镜,闲适地抬眼望我,说,“我觉得她是爱那个孩子的。不生下来是最好的选择。”
有时我也会想要是自己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所以我明白她的意思。
“那你会想要孩子吗?”我用手支着头,斜斜瞥了眼不远处被图书管理员告诫不许追逐打闹的小孩子,顺口问她。
她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笑道,“我自己才刚成年呢,没有想过这些。你呢?”
“嗷,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我掐了掐她的脸,“我啊...不想要。我这种人可不配做父母。”
幸运的是我做鸡以来还没有意外怀孕堕胎,这已经是谢天谢地的好事了。
许多作者,或者是创作者的为人与作品往往大相径庭。一个人既可以天赋异禀又可以道德败坏。张的文字冷冽,我却总觉得她深处的情感是温软的。而三毛的文字真挚明媚,内里却很幽深。喜剧演员多抑郁。
我看着一旁书架上的三毛,和从绪提到以上这些。她放下手里书,好像是罗素的《心的分析》,问我,“为什么喜欢三毛?”
“因为..她的书像一个窗户。”
“嗯?怎么样的窗户?”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这里了。”我仰头看了看图书馆雪白的日光灯管,“从她的窗户里我可以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可以看到很远的..新奇的..那些地方。和自由。”
”啊呀,她写的加纳利群岛可真有意思,我想这辈子要是能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就好了。”
她眼中带着笑意,默默地听我说。然后又笑开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嗯,真好呀。”
“我只看过一点点,你给我推荐几本她的书吧。”说着放下手里的那本,走到书架边用手指一本本点着。
我说,“诶,你不看罗素啦?”
她转过头来,皱了皱眉,一脸嫌弃的小样子说,“哎呀,这个翻译的也太烂了,从句顺序都不改。又碎又干,不看了不看了...”
现在她一面撸着豆包,一面满含期待地看着我,等我回答。
“是呀,一直想去的。”我的快乐溢于言表,不知道还能怎么更心满意足,“也一直想和你一起去。”
她也是我的梦想。
于是最近我们的生活重心主要是工作,工作和计划旅行。除此之外,还稍微有点小插曲。应该也是最近国内的普遍性问题,开放之后家里老人的健康状况多多少少都更脆弱了。前一阵是我的奶奶,这周末又轮到从绪的爷爷。董老爷子住院了。
从绪稍有些匆忙地去看他,我开车送她去医院。因为不打算给他们添麻烦,下车后我就戴了口罩和帽子,装作是她的助理跟在身后,急步来到病房门口,自觉地在门边候着。
从绪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满脸关切,言语得体得像教科书一般,对长辈嘘寒问暖,“爷爷怎么突然严重到住院了?医生怎么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爷爷本人,不知道老人平时是什么样子,但在病床上垂垂老矣的人大都相似。他气虚地应了几声,这些问题都由边上的看护代答了。
从绪陪床的时候全程温声细语,妥帖照料。我在一边帮忙,暗自感叹。她与爷爷关系竟这样好吗?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之后便是护士领着一个中年女人探进来,“爸?”
“哎...”
“您这几天休息得好吗?”
女人身姿优雅,着装精致。轻推开门走进来也站到床边,身后跟着个小女孩,我在帽檐下定睛认出了那是小黛。
从绪起身,礼貌地笑着问好,“阿姨好。”
“嗯,小绪也在啊。” 女人垂手轻轻推小黛的背,“来,叫姐姐。再去看看爷爷。”
小黛依然是轻轻地叫了声“姐姐”,又跑到爷爷的床边,乖乖地拉住他的手,甜甜地叫“爷爷。”她真是个害羞的孩子。
“哎哟,我们家的小宝贝来啦...” 老人喜笑颜开,笑眯眯地摇了摇她的小手,想必平时是很宠的。“小络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阿姨解释道,“哦,她今天有个学校里的事儿呢,就快忙完了,一会儿就过来。我们先来陪陪您。”
“呵呵,好,好。”
她是董奇川的夫人吗?
阖家欢乐,颐享天年,兄友弟恭,和睦美满...看着这样的画面我的脑中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词语可以蹦出来。只是没想到离开时我们回到车里,她坐到副驾上,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从绪将手伸入外套的口袋找出烟盒,又放了回去,似乎不很耐烦。她用右手不住地旋转着左手上的戒指。
“回家吗?”我探过身为她系上安全带。
“…去哪里走走吧?”
“想去哪?”
“呼。”她呼了一口气,似乎感觉有点窒息,“去能呼吸的地方。你先开着。”
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快点离开。
我在路上问她,“爷爷的情况还好吗?”
“还行。”
“别担心啦,他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我安慰道,以为她是在为爷爷的健康状况担忧。
从绪突然冷哼着笑了一声。
我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她说,“我不担心。”
她的手抱着,我用余光扫到她冷漠平静,面无表情地轻声说:“早就该死了。器官都移植了两次。”
我有些错愕。
她与家人的关系全然不是表面的那样吗?她竟然演得那么天衣无缝。
我把车开到一处城市观景台。从绪刚走下车就点起烟来。
“你怎么现在抽得这么多了?” 我取下她的烟,“不要命了似的。”
“因为家里人不许我吸毒。” 她垂下目光到我夺过的那支烟上,开玩笑似的地说道。
那么面对我的人,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我以为..你和爷爷关系很好..”我犹豫着,拈着那只烟,没有还给她。
从绪听出了我话中些许不安的猜忌,神色渐渐和缓下来。她走到观景台边缘的栏杆上倚着,望向城市的远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言语中对冰融化了,“家里许多事...三两句说不清。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嗯。”
我将烟放入口袋,握住她的手。
她说,“小黑..对我来说,你才是家人。”
(三十四)
“我去不了。”
“别让她来。”
“我没空。”
“管不了她。”
从绪一大早就在客厅打电话,冷淡口吻。
“你们别总难为一个小孩子。”
“我说了不方便。”
“没有办法。”
“...”
“而且下个月我要出国一趟。”
“只是旅行。”
“不行,带小孩子不方便。我已经说过了。”
“…”
“你自己对她负责。”
“我同样心理不健康。对她影响也不好。”
“小孩子要的我给不了。”
“...”
“不。不!”
“你别送她来,我是不会管她的!”
电话里的谈话不欢而散,半小时后小黛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了我们家。
从绪以为我还睡着,轻轻走进房间,在我床边的地毯上坐下,面向窗外脸上已然阴沉得要结出霜来。我懒懒地从被窝里伸出手臂来,从后搂住她吧唧亲了一口,悠悠哄道:“怎么啦?我们家的炸毛小猫猫。”
她撇了撇嘴,向后靠到我身上,“因为...爷爷病了,还有家里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他们不愿意放小黛一个人在老房子只由保姆看着,就把她送过来了。希望我带她几个月。”
“嗯。”
“你会..介意吗?”她回头摸了摸我的脸,“小孩子是很麻烦...”
我笑着顶了顶她的鼻子,“怎么会呢?那是你的小妹妹呀。就当提前体验带娃生活啦~”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揉她,“好啦,别不开心啦,以后家里就更热闹了哦。”
带娃生活比我想象中丰富得多耶。
从绪似乎不太喜欢搭理小黛,平常一副颇为冷淡的样子,偶尔还比较温柔。小黛似乎也明白她姐姐与她保持着距离,像一只谨慎的小小猫一样安分缩着。不过毕竟是小孩子嘛,时间久了她与我的感情倒是与日剧增,还和豆包玩得很好。
即使有这个幼年电灯泡在,从绪与我的相处倒也什么都不避讳。
“你给我做爆炒茄子好不好..”她给我系上围裙,又在我洗菜时从身后抱着撒娇。
“今天先把吃西葫芦吃了吧?再不吃烂了。”
“臭,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她开始耍赖。
“好好好,什么都给你做~”
最受不了她这套了。哈哈。宠着呗,还能怎么办。
我想问小黛想吃什么,一回头她正猫着腰抱着豆包懂事地走回房里。这个小朋友和她姐姐一样机灵。
吃饭时从绪忽然问她:“你什么时候会吃茄子了?”小黛舔了舔唇,大眼睛乖巧地瞧着从绪。
“啊?原来小黛不吃茄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连忙说。
“没事儿,她今天吃东西倒还挺乖。我听张姨说她总不肯好好吃饭,挑食得很。”
小黛低头抱着碗委屈兮兮,突然又呆了呆,转头看从绪有些发愣,随即又低下头去,好像有些受宠若惊。从绪淡淡地与她相视片刻,眼中的情绪意味不明。
我问她:“那小黛平时都爱吃什么?”
“黄瓜,螃蟹...”小黛眨巴眨巴眼睛,像一只小动物轻声提议。
“没关系,你别也总是惯着她,小孩子挑食不好。”从绪懒懒地说,“待会儿我看看张姨写的单子好了...”话音未落便又皱起了眉,放下筷子抓起小黛的手。
小黛本能地退缩却拗不过她,她的袖子被折了上去,露出细嫩白皙的小臂和手腕内侧的淤青与暗紫色的伤口。眼见从绪的脸色越来越差,小黛愈发想要躲闪,慌忙挣扎。“凶什么呢,都把小黛掐疼了。”我起身走到两人之间,轻轻拍了拍从绪紧攥的手让她松开,接着又蹲下来细细检查她的伤口。
“怎么弄的?”从绪问。
小黛不看她,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我温声哄她,“乖,谁欺负你了?没关系,什么都可以和姐姐说。”
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还是咬着唇一言不发。
从绪径直说:“下周一我和你一起去学校。”
“别怕,我也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终于点点头。
“来,多喝点这个汤。”看她喜欢喝,我又帮她盛了一碗。
“今晚我给你洗澡。”从绪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主动提。
“之前带她上下学的那位阿姨也和我们反映过,我们请了石小山的家长,家长道了歉,说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我们这边也批评教育,给孩子们换了座位。”老师解释。
“所以对方家长知情,你们也已经处理过了,但是没有效果是不是?”从绪冷静地问。
“..嗯..不好意思,是我们疏忽了,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后续没有改善。现在就让石小山和他的家长过来。”
“嗯。”从绪回头叮嘱小黛,“有事一定要及时说,在家告诉大人,学校里告诉老师,这样我们就可以及时帮你。不要自己忍着不说。”小黛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低头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石小山妈妈正在赶来的路上,请您稍等一会儿。”老师放下电话。敲门声响起,一个壮壮的小男孩走进来。“来,石小山你过来。”小黛抓紧了我的手。
小男孩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从绪和小呆,不情不愿地挪进门。老师问他,“董漉的手是你弄伤的吗?你看看,她伤的这么严重,怎么回事?”
小男孩心虚地缩着脑袋,“我..不小心的。”
“快和董漉道歉。”老师说。
小男孩不说话。
从绪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温和地说,“小朋友之间打闹磕碰很正常,我们也都相信你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你可不可以诚实地对阿姨和老师说,你之前还有哪几次不小心打伤了董漉?”
小男孩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我忘了..”
从绪没有逼问,似笑非笑地直视男孩的眼睛,男孩眼神躲闪,双手抓紧裤子。
我弯下腰,在小黛耳边说,“记不记得姐姐刚才和你说的话?” 小黛眨了眨眼,“我们小黛很勇敢的对不对?去勇敢地告诉姐姐和老师他是怎么欺负你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吗?”
小黛犹豫地看着我,我笑着鼓励她,“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她握起拳头, “他总是用各种东西打我,掐我,故意撞倒我,上课还要不停戳我和拔我头发!”办公室里骤然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小黛身上。
这孩子大声说出来了,声音都有些抖,“从上个学期位置换到他前面开始就老是欺负我,换位置也没用,他现在一下课就来烦我,还说我要是再敢告诉老师就完蛋了。”
从绪赞许地看了眼小黛,像在思索些什么。
“啪!”小男孩被突如其来的一个耳光打得摇晃着退了几步。
“啪!”又一记重重的耳光紧随其后。老师也懵了。
“啪!”那孩子被打到地上,哎哟了几声。从绪走近将他扶起来。
“啪!”扶起来后随即又是一个毫不手软的耳光抽在他脸上。我也有些吃惊,从绪完全没有准备收手的意思。
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想跑,她抓住他的衣服把他狠狠摔到地上,又拎起来。抄起教师办公桌上一本书就又扇过去。 “啪!”
小男孩开始大声哭喊,老师连忙跑上去阻拦。我上前拦住老师,防止她碍事。接着从绪蹲下来,用膝盖把小男孩按在地上,钳制住小男孩的手腕,举起来。小男孩龇牙咧嘴地讨饶,从绪面无表情地抓着那只手用它向男孩自己的脸上扇去。
“啪!”
“疼吗?”她问。
“啪!”
“啊!疼!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对不起..”
“啪!”
“你上次也是这么和老师说的?”
“啪!”
小男孩大哭,“我真的再也不敢了!”他的脸已经被打得红肿了。
“啪!
她打到男孩连连哀求到只剩哭泣才起身回到小黛身边,一边淡然擦手一边教她,“学会了吗?以后就这么打回去。不用怕打重了,我们家赔得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石小山家长随后惊呼着赶到,捧着他的脸一阵长吁短叹,还没来得及心疼一会儿就转过来指责从绪。“你一个大人怎么能对小孩子动手呢?!我们已经道过歉了,赔偿什么的也都好商量,你看看这都把孩子打成什么样了?有没有素质啊?大人都这么没教养还指望你们家小孩是什么好东西!”
从绪没有解释,只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然后重复对方的话,“我也已经道过歉了,赔偿什么的也都好商量。”
“你!”那家长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什么态度?明明是你们得理不饶人!”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似乎想要上前推搡,小男孩见势又大哭起来。老师连忙拦在我们之间,“有话好好说,别再动手了!”从绪拉过一旁的椅子准备招架,我按下手边办公桌上热水壶的按钮,手握住壶柄准备随时抄起来。虽然包里也在那次之后习惯性备着小刀。
见我们一副地痞混混斗殴杀人的架势,对方家长的气焰一下子弱了下来。老师应该也着实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从绪这样斯文清净的女人动起手来竟这样不计后果。
“好了。这样,双方家长请你们都先冷静一下,我知道你们也都是关心孩子…”
我这样写出来,自知免不了受人指摘。或许会被控虐童。也可能被笑说,瞧,这人做了烂事还在卖弄,沾沾自喜。哪有这么败人好感的小说主角呢。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素质,教养,道德,品行,尊老爱幼,公序良俗…我们都理解,只是不在意。被人如何辱骂贬低,说不要脸没底线,我们也无所谓。
因为这是我们的生存方式。不这样,我们就活不下去。
从绪了解这一点,而我了解她。我们是一样的人。
回去的路上她拨通助理的电话,“喂,小李,请你帮我做两件事可以吗,一帮我找找市里有什么能给小孩强身健体的散打拳击武术班,二是帮我做点research,关于育儿,家庭教育,儿童心理学之类的高质量书籍和文献。谢谢,嗯。”
她挂完电话。我说,“你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嗯?哪里不一样?”
“...我说不出来。”
还是我不愿说呢?
(三十五)
“哈...快点进来..”
她好湿。
在身下呼吸急促地催促我。我压在她身上,低头含住她的唇,在她身下拨弄了许久正要好好满足她。
“吱...”
这时房门突然发出了轻微动静,缓缓被推开了。我立刻停下动作拉过被子,将她搂在怀里。
几秒后,小黛穿着树袋熊睡衣抱着枕头站在门口无辜地望着床上的我们。
“…”
呼,幸好被子还盖着。从绪带着哭腔,“不是叫你进来!”
我:“噗。” 哈哈哈。
搂着怀里的人转头和可怜巴巴的小树袋熊说,“乖,怎么啦?”
“姐姐我睡不着...”
从绪没反应,冷眼看着她也不说话。
“那...那要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睡吧?”我心软,低声在她耳边问。小东西的眉心皱起来,凶巴巴地在我怀里打了几下,接着又要上口咬我的乳头。
“呃,啊!从绪!”我轻声骂她,又不得不先应付小黛,“小黛,呃..你先回小房间等会儿,好吗?姐姐过一会儿就去陪你。”
小黛抿着嘴一脸呆滞,听完嗯嗯了两声又哼哧哼哧地把门带上。
“哈哈哈哈哈哈!”我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我说带个小孩很烦吧!”从绪骂骂咧咧地咬我乳头,嗔道:“你也是,讨厌死了。快!”
我吻她,“好啦~等不及了?”?心满意足地进入她。我的小家。
“好了,差不多该睡了吧。” 我躺在从绪和小黛中间,耐心哄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不愿意与她妹妹靠得太近,就拉我来当隔断。
“还是睡不着..小黑姐姐可以不可以给我讲故事?”
从绪无奈地打了个哈欠。
Um..小孩是该听睡前故事。“你想听什么故事呀?”,我说。
“嗯..姐姐和小黑姐姐是怎么认识的?”
“…”
我悄悄转过头去看从绪,大眼瞪小眼。
“咳嗯”,我清了清嗓子,千篇一律地开场:“呃..我们工作认识的。”
“什么工作?”
“呃...嘶!”我正卡着壳,从绪就暗暗在身后掐我的腰。“是这样的,我呢当时开了一家小店,然后你姐姐就时不时过来买东西。”我连忙胡编乱造。
“那你的店卖什么东西?”
“卖,卖那个什么..小甜食。对,卖我们当地的特色小甜品...”我继续胡说八道。我知道从绪在我身后偷笑,她的吐息悠悠扫在我的后脖颈上,痒得人...
“是什么小甜食呀,好吃吗!”这孩子怎么这么能问。从绪这个该死的女人此刻正悄悄将被子底下的手绕到我身下的那处森林,拨开不紧不慢地挑弄。
“嗯..当然啦,含州的小甜食有好多种,青粿,桂花糕,紫米糕,冻米糖,麻糍..”我用尽全力保持声调呼吸正常,还补充道,“你姐姐最爱吃各种各样的糕点和所有糯叽叽的东西。是不是?小糖包?”
从绪正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却又带着点媚,“是啊,很好吃的~”
她话音刚落便探了进来,一口气顶到深处。
“真的吗,那我也好想吃呀。小黑姐姐可不可以也带我去吃。”
“哈,”我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唇克制喉间快要漏出的呻吟,颤抖着努力回复她,“好呀,北市没有,下次我们去南城的时候带你去吃,好不好?”
“好!”
我长舒一口气,以为这小家伙总算可以歇停了。谁知她又开口,“然后嘞?”
“嗯?然后什么?”啊,救救我吧。从绪将另一只手从我的颈下穿过,揉弄我的胸,将我整个人抱在怀里玩弄。
“姐姐就时不时去你店里买东西,然后呢?”小黛的眼睛眨巴眨巴,在黑暗的房间里映出一点点微光来。天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然后呀...她后来就总是来找我玩。”她插得太舒服了,我的下体不由自主地收缩夹得她好紧。大概由于怕发出奇怪的水声,从绪进出地很慢,惹得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动。
“玩什么?”
老天爷呀!
“玩..大人们的游戏...”从绪惩罚我神志不清地胡扯,在我身后咬了一口,我连忙清醒过来改口道,“就比如,学学英语,看看书什么的,呵呵呵。”
“嗯...再然后嘞..” 小黛眼睛慢慢阖上了些,口齿也渐渐模糊。
我内心大喜,不动声色地用越来越轻柔的声音哄道,“再然后...就请听下回分解啦...晚~安...”
从绪温柔地吻我,在我身体里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偶尔动几下。等到小黛的呼吸渐渐变得重而平稳,她才又有了动作。我再也按捺不住身下的渴望,小心地转过身去与她抱在一起,放心地与她尽情做爱,安静又热烈。
昨晚被折腾到半夜叁更,第二天自然是困得要命。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从绪和小黛在外面收拾东西,我潦草地起床洗漱,又懒洋洋地到书房里逛了逛,想随便看看有没有可以带着路上看的书。
临行前她走进书房,“在看什么呢?”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将它藏回书页深处,说,“没什么。都准备好了?”
“嗯,就等你了。还有什么要带的吗?”她额前的碎发落下来。
我上前理了理她的头发, 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那我们出发吧。等一下,豆包看家真的没问题吗?”
“别担心啦,家里的钥匙密码都给了赵一锦,我让她每隔一两天来看看猫。”
“嗯..她靠谱吗?”
“好了别磨磨唧唧了,走啦!”
我们去加纳利群岛啦。
(三十六)
从绪很白,而我一点都不。所以我叫小黑,在东南亚的那几年晒得更黑了。国外流行小麦色皮肤,为此还有人专门去美黑,我那时还没太觉得,现在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被从绪抱着才发现肤色对比好明显。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尚且纤细的腰肢和丰盈的乳房被圈在她的怀里,握在手心。她白皙的身体与我的颜色交织在一起,过分色情。
从绪海拔最高的鼻子在这些天北非的艳阳下被晒红了。我轻轻抚摸她的眉心,沿着鼻梁滑下来,笑她:“等我们周游世界的小山猫回家的时候,就要变成小熊鼻子啦。”
她也捧起我的脸,沿着法令纹想给它抚平似的专心摩挲,说,“你老了,伏羲。”
“哼!嫌弃我了?”
啊啊啊这个不解风情的坏女人,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再说了我可没觉得自己老了。
“我没有~”她连忙赔笑哄道。
“就有!”我说着就气哄哄地要推开她。
她把住我的脸亲吻上来,“这条细纹,好不容易才有的。我喜欢,好喜欢。”
“你哪里我都喜欢。”
“最最最喜欢的...”
“怎么不说了,是什么?”我没好气地追问。
她坏笑着凑到我耳边,“是刚进到你那里面一个指节那么深的时候..”
“那里带着褶皱的..软软的..肉肉..”
“走开!”我抄起一旁的泳衣打她,“一天天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快把泳衣换好出发了!小黛还在外面等着呢。”
“哎哟,我老婆怎么这么凶?”她笑弯了眼睛。
我们住在一个没有游客的陡峭小村里,在螃蟹很多的火山岩石海岸游泳,这里的玄武石里夹杂了黑曜石和绿色透明的橄榄石。
我牵着小黛在岸边与海水相连的蓝色浅水泳池里扑腾,她说已经学过游泳了,却还是扒拉着我腻腻歪歪不肯自己游。小孩子总会有故意撒娇的时候,哈哈,我就抱着她在水里慢悠悠晃荡。
这个小朋友今天真可爱,穿着白色与粉色相间的连体泳衣,看着弱小又无助,实际上那双大眼睛里不知道藏着什么古灵精怪的小心思。我直觉如此,有几个瞬间觉得她真是和从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知道小时候的从绪是什么样的呢。
忽然我发现小黛肩颈处有一道长长的旧疤,将她的泳衣吊带向一边拨了拨仔细看,目测有十几公分。“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挤出一道小双下巴,然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听张姨说是我很小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
我心疼地摸了摸,抬头看见从绪在岸上带着墨镜向我们招手。
我们走近,她俯下身来,双手支在膝盖上,打趣小黛:“你和她这么亲,认她做妈妈算了。”
小黛抱住我的手臂,低头好像有些羞赧。我笑着接上从绪的话一并逗她,“年纪上也差不多倒是真的,是可以做我女儿了。那以后就叫妈妈了哦?”
从绪也笑了,拉起我的手向海岸边走去。
“下海吧?”
“好呀。”
我边走边回头嘱咐小黛让她在岸边的毯子上与周围的西班牙奶奶阿姨们一起晒太阳。从绪忽然趁不注意伸出食指勾住了我的比基尼胸口,拉伸,又松开,“啪!”,有弹性的布料拍在我的胸上。
“啊!流氓啊!”我骂她。
她顽皮地笑了。
我想上前两步捉住她,她就逃。
跑了几步就接近了水边。她勾了勾我的手,背朝着海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我迎着海,被领着走到了火山石的边缘,看她在越来越近的蔚蓝水幕里笑得烂漫。
潮汐涌动,岩石与海面的落差在涨潮时尚且不大,落潮时便足足有一两米。海水透明干净,却也看不出底下有多深。
浪起潮涨,风浪拍在岩石激起高高的白色水花,打在从绪的腿上。她牵着我的手没有犹豫,即刻松开,身体不要命地向后倒去。
我惊叫出声,心跳霎时快得无法承受,眼见她的身体坠落,本能地扑上去想要抓住她。
“啊!”
在彻底倾倒的瞬间,我触碰到了她的指尖。身体却也同时也失去平衡,被带着一齐扑向她与海的怀抱。
我们尖叫着坠落,在雪花般的泡沫里下沉。
下意识搂住她的后脑勺,生怕不小心触到了水下的暗礁。她抱住我,直到我们一起慢慢浮上水面。
呼!终于浮出水面了。
我后怕的大口呼吸。她仰头,抹去眼周的水珠,用手向后捋了捋滴着水的黑发,笑的清丽动人。
我们相视大笑。
她说:“小黑,”
“跟着我好吗?”
然后稍作休息就一点一点向海深处游去。今天的风浪稍有些大,水里有各种五颜六色的荧光小鱼,再往海的深处游就能看见更多的鱼群。
又向前游出一段,她突然潜了下去,我在海上的风浪里再也找不到她了。心下一沉,赶紧也潜水下去找她。
眼前的水域是清澈的蓝绿色,再往前十几二十米面的海底便骤然陡峭了,串着浮标的索引绳延长到深海的之下,深蓝色,再到蓝黑色的迷雾。
环视四周仍不见她。
我害怕起来。
氧气耗尽,只好先钻出水面呼吸。
深蓝色的连绵浪头,越来越高,迎面扑来。一些咸涩的海水灌入我的口中。一个人漂浮在无边的天与海之间,她不在的未知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在哪?
又潜到水下时忽然有东西在身后碰了碰我的肩。
一回头,是她飘散着长发,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笑了。她将口中的空气渡到我嘴里,然后拉住我的手一起上浮。
“咳咳咳,从绪!你吓死我了!”
“我头发散了,刚才只是下去找了找发圈。”她搂着我踩水,“别怕,我会救你的,小羲。”
“谁救谁啊!”我心有余悸地骂她。
“淮州人水性出名地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得意地辩解。“我有个小表妹就在游泳国家队,还有另一个在省赛艇队。”
的确,国家游泳队里大半都是淮省人。但我还是白了她一眼,“我以为差点要成寡妇了,你知不知道?”
她没接我的话,在水里淘气得像个孩子似的。“亦可赛艇!”,说完又拉着我钻到水里,像一条光滑灵活的小鱼。
跟着她在海里穿梭好快乐。
有时我的想法与她一样危险。我想要是能死在此刻就好了。
(三十七)
回来之后的一两个月我们都住在南城。因为奶奶的健康每况愈下,需要人照顾。小黛与我们一起在南城。
真羡慕小孩子呀,有长长的假期。不过或许是水土不服,她的身体时不时犯小毛病。
今天半夜从绪突然起来了。
“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我睡眼惺忪地跟着起来,扶着门框问。
从绪在小黛身边查看情况,说:“没事,她从小就这样。你回去睡吧。”
接着问她,“晚上吃什么了?”
“年糕..”小孩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张姨给你带的药在哪里?”
“在抽屉里,大妈妈说放了张纸条在药箱里。”大妈妈应该就是张姨。
我打了个哈欠去帮她找药。
从绪轻轻叹了口气,疲惫地阖了阖眼,说:“过来。”
她把她抱到怀里,一手轻轻拍她的背,一手敷在小黛的腹部给她保暖,一边轻轻揉着。小黛有点咳喘,小脸煞白,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十岁的孩子了,却还是这么小一点点。
我找到药,到厨房用温水冲泡好端到她们面前,冷不防见小黛眼泪不住地落下来。“怎么了?是越来越难受了吗?”
小黛说:“不是..”
“那是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小宝贝?”我把杯子递给她,让她把药喝了。
她乖乖地接过杯子,另一手仍抓着从绪的小臂,也不说话,几滴泪摇晃着落到药里。从绪看着那孩子短暂地怔了会儿,眨了眨眼,把头扭到别处。
折腾到凌晨小黛才终于安稳地睡下,她带上门,抱歉地说:“对不起,带小孩真的很麻烦吧..”
我说:“没关系,我挺喜欢小黛的。她很像你。”
她困得有些落寞,说:“像我吗?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呆的小孩。”
“我觉着小呆其实机灵着呢。她心里说不定什么都清楚。”
从绪在沙发上坐下抱膝发了会儿呆,忽然又说,“..其实也不能怪她。她妈妈不爱她,产后抑郁。爸爸也没有太多时间陪她。” “这样的小孩缺爱,怕给别人添麻烦。只会忍着。”
“那我们多爱她一点吧?今天陪她一起睡吧,好好看着她,过会儿说不定又得起来了。”我安抚她的背。
她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不知为什么醒的特别早。
她们还睡着,小黛的小身体挨着从绪缩着,小手贴在她身上,似乎想要被搂在怀里。我有一种温馨又苦涩的知觉,来不及细想余光就瞥见不断闪烁的手机屏幕。
未接电话7个。
姑姑的短信:“奶奶走了。”
我脑中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一片黑暗从穹顶压下来,不受控制的脑内轰鸣与耳鸣充斥了感官。
近来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觉得在做噩梦一般,惶惶不可终。回含州的奔丧,葬礼,哭泣,亲戚刁难,整理遗物,如此种种,我都不想说。因为现实中已然心力憔悴,落到笔下在写一遍,一是力不从心,二是过于残忍。我做不到。
哦,忘记提了。
这些时间里倒也不是没有温暖的时刻。刚从加纳利群岛回来没多久的某一天是她叁十岁的生日,我坐在她对面,拿出奶奶用花色绢布包好的盒子,将她的手拉过来。从精致的木盒里取出一只玉镯,也没说什么就给她带上了。
“喜欢吗?”我心里柔软,不觉笑了。
那是一只光素无纹的白玉镯,透出些微浅青,玉质温润和美。因为年头老,还带着些古朴的沁色。
“奶奶的外婆祖上留给她的,现在又留给我们。” 我握住她的手,只觉衬着她的肌肤好看极了。
“可这实在太贵重了。” 她抚着玉便想摘下,让我好好保管。“我怕..承担不起..”
“我和奶奶的一点心意。你带着好看。”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回握住我。眼睛湿润了。
“生日快乐,小绪。”
“…”
“好啦,小哭包,怎么快哭了??过来,给你抱抱…”
泪沿着她好看的下颌骨曲线下巴滑落,滴到我身上,“如果我..”
“如果什么?”我帮她擦去泪。
“没..没什么..”她哭得像个小孩子支支吾吾,“以后..我是说...你愿意等等我吗..”
“等你什么?”她哭得更凶了,我连忙哄道,“好..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没想到她这样一向冷淡自持的人会被感动到爆哭。哈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写下这样温馨的时刻,却趴在键盘上哭得像条丧家之犬。
小黑狗没有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