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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曾是洛阳花下客
老人家怅然对着榆树的样子,让你有些不知所措。或许他并不是口出狂言,只是想在所剩不多的年月里,从不断经历失去的人世间留住一点什么 子夜时分,你悄悄进到回雪院 死木开花,可遇而不可求。但你决心成全老舅公的小愿望,只要愿意下功夫,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比如用灵力悉心滋养,已枯之木亦可生华。可惜凡界灵气断绝,无法形成良性循环,即便你将一身灵力送出,这死木开花也仅能维持一昼 你将手掌贴在干皱的树皮上观察,这棵枯榆比想象中还要老许多,如果正常生长,现在应该也是参天大树了 抚摸着土壤,你闭上眼,操纵灵力生成丝线潜入,深植于此的树根没有活性,得改变这块土壤的属性 轻吐一口浊气,你控制灵力灌进土里 满天星辰无言,破军与开阳在夜空中并立闪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树根没有反应。你蹙着眉,加大了输送量,眉间隐隐显出一枚妃色花钿 “不应该啊,为什么……”丹田将要见底,输走大量灵气的酸软乏到眼前,你不甘放弃,将另一只手也插进土里,忍着困意做最后的拼搏 脑子有点犯迷糊,当天边隐隐翻起鱼肚白时,阵阵花香扑到鼻间,你累得仰在地上,眼前直有星星打转 视线中,一串串新白缀在枝头,相比桃李,榆树花个头太小,没有花瓣,只有花蕊,一串钱一样垂坠着,堪称默默无闻 夜色将尽,那些烁如明珠的星辰里,破军与开阳被传闻是会引来战乱的星宿,你冒着冷汗胡思乱想,没注意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来到你身侧 那人穿着银红茜纱的衣裳,眼头有一颗淡红的小痣,眸光淡淡 “阮郁……”你拽住他的衣角,“花开了。”
他蹲下身,凤目里映着你苍白的脸 什么傻子,快去请老舅公啊。你心里想骂人,恰好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推开门,杵着拐杖走了出来 人上了年纪后浅眠,每天都是这个时间醒,小院几十年如一日。但今天有些不一样,蔡老舅公看着重获生机的绿树,怔怔说不出话来 阮郁还有点良心,伸手扶了你一把,你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到老人家迎风流下一双浊泪 你大为震惊,“老爷爷,你不开心吗?”
蔡老舅公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看到热爱侍弄这棵榆树的女孩站在这颗树下朝着他笑,流泪道:“老朽二十岁就听过洛阳最好的琵琶伎唱金缕衣,却到了八十岁才明白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是老朽糊涂了!”
你呆了一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这就是一个老人家蹉跎一生的概括吗 守夜小厮慌慌忙忙跑了进来,嚷嚷着不得了了,外面桃李梨杏,城里不管什么季节的草木,都在一夕之间开花了 “反常必有妖,恐非吉兆。”阮郁口吻寻常,一双凤目却定定地望着你 你当然知道这是周围土地受灵气播散的缘故,可阮郁这是要干嘛,想检举架你出去看你被烈火烤啊?
老舅公摸了摸胡子,“原来花神的传说是真的…孩子们,洛阳城屡受神恩,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奇迹了。”
你生怕被阮郁背刺,立马装出天真的模样,“是吗?原来真的有花神呀,老舅公见多识广,给月儿讲讲呗。”
(五十一)谁家玉笛暗飞声
传闻武则天登基时是冬天,长安花木凋零。女皇不悦,诏令百花严冬齐放以表庆贺,众花迫于女皇严威,不敢不从。登基那日,花团锦簇,唯有牡丹不为所动,一根枝叶也没有生出 女皇大怒,将长安四千株牡丹贬往洛阳,却想不到牡丹在洛阳开得娇艳,落地生根。从此洛阳牡丹甲天下 但鲜为人知的是,武皇晚年常驻洛阳上阳宫理政。蔡氏当时出过几位女官,老舅公的太奶奶就是之一。她爱对小孙子讲述盛唐风采,提到过上阳宫花园冬天也照常开花,宫人们都说是牡丹花神后悔了,在向女皇陛下示好 身后忽然传来轻语:“听起来像花房培育了变种,借鬼神之说讨好武则天。”
你转过身,一个鹅蛋脸的少女正站在门边,眼中饱含歉意,似乎在为自己的插话道歉 老人抚着长须不语,少女提着裙子过来,微微蹲身,“舅公康安。”又转过对你点头示意,“希儿见过公子。”
她不卑不亢,唯有面对阮郁时,轻轻停顿,柔柔叫了一句表哥 阮郁颔首不语,你觉得很有意思,仔细观察这名少女。她身上穿着樱桃红的罗裳,鹅蛋脸儿,水杏眼,举止娴雅,正是官宦闺秀理想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蔡希儿,你暗叹,怪不得蔡子季不甘,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是蔡子季叫了一家子一块吃早饭,这样的场合老舅公向来是不去的。你和阮郁是客,没有拒绝的道理,一道出了回雪院。院子外回廊长长的,蔡希儿始终跟在你们身后叁步 还是那间半旧的花厅,桌上还有几个没见过的人,一个挺着大肚子,眉眼疲倦,是蔡子季的妻子王氏。还有一个长得与王氏有几分相似,但更活泼年幼,是王氏接到身边教养的妹妹,叫菡菡 蔡氏主家子嗣凋零,也就这么些人了。你入座,相较于蔡希儿食不言寝不语,菡菡就孩子气多了,炽热的视线一会瞄在你脸上,一会盯在阮郁身上 饭毕,王氏是孕妇,早早回房休息了。老仆说起外头大旱,城里却满城花开的异事,忧心忡忡。蔡子季不以为然,“说不定是好兆头,再说咱家一二百年的积攒在这,有什么也应不到咱们头上,何必为子孙后代操闲心。”
正说着,外头小厮欢天喜地拜进来,说郡守请了白云观观主通灵,原来此次异象是花神为贺圣上寿辰所布。郡守大人已将此大吉呈折上奏,叫城中挂灯,今夜街市不眠,庆祝洛阳有此殊荣 你听得只想翻白眼,菡菡嘻笑道:“管公子,上京也有灯宵会么?”
蔡子季再纨绔,也知道没出阁的女儿家面前哪些不该提及。也是为了避免你不悦,只和女眷说你是京城来的大人,不过府上就这么些人,有心打听也能隐约知道你和宫里有些关系,王菡菡自然把你当成了皇亲国戚,说不定是个世子,或是哪家后妃亲眷,是个小国舅 你微笑,“自然有的。不过没有你这样可爱的女娘在,也没甚么意思。”
王菡菡抿着嘴儿直笑,你颇感有趣,还要继续说顽话逗她,察觉到阮郁不咸不淡的目光,不禁不声不响把身子坐直了,故意凹出翩翩佳公子的风采 谁叫你今天穿了窄袖长衫,颜色是难得的天欲雪,衬得一双眼睛乌浓。长发规规整整束在乌纱圆帽里,浑身素洁,唯有腰带镶了一大块黄玉璜,再打上一把墨荷折扇,言不尽的风流倜傥 虽说都是自家人,蔡希儿一声不吭,再看到王菡菡长袖善舞,蔡子季有些不是滋味,清咳一声,“希儿啊,你四岁开始习箫,管大人远道而来,不如演奏一番,也免得教大人觉着洛阳地僻无音乐啊?”
丫鬟有眼力见地捧了紫竹洞箫来,蔡希儿接过握在手里,眸光从你身上瞟过,“箫声含蓄深沉,单听落索,希儿恐败了大人兴致。”
蔡子季着急,“妹妹,你怎么这么死板……”
蔡希儿抚摩着手中洞箫,轻轻道:“希儿听闻,表哥的笛子,吹得极好。”
你稀奇起来,“阮大人还通音律么?”
蔡子季叫人取库房的白玉笛来,转脸对你笑说:“大人有所不知,当年姑姑未嫁时,音律造诣称第二,洛阳无人敢称第一,连太后听了都赞不绝口。表弟师从姑姑,自然不会差。”
仆人捧来长匣,打开正是一管通体无瑕的白玉笛 “还是希儿考虑周全,城里有花神祝寿这样的喜事,不宜太过萧索。”蔡子季把匣子推到阮郁面前,哈哈道:“姑姑出嫁匆忙,连闺中最爱的玉笛都没带走,如今便物归原主。表弟啊,何不与希儿合奏一曲,为我们管大人助兴啊?”
“啊这?不了吧……”箫声落索,笛声清亮,合奏自是最佳。但这话说得,好像你多稀罕阮郁演奏一样,正要说不介意只听箫乐 凤目男子已摩挲着匣中玉笛,淡淡道:“甚好。”
当年蔡妧出嫁,除了几床新被,一分嫁妆没有。能拿回母亲旧物,他自然不会拒绝 蔡希儿点头,“有劳表哥了。”
吹箫讲究低头眯眼,余音绕梁,少女略一思索,低头将唇抵在箫边 低沉的箫声自她口中幽咽,阮郁听出她所吹曲目,将玉笛举到唇边,明朗的笛声一出,你一惊,难怪有玉笛一响泣山河的说法,阮郁技艺不俗,笛声后起,竟同箫声缠绵,完美地融在一起 横吹笛子竖吹箫,不知情的人看了,定要说厅中合奏的一男一女是一对璧人。一曲终了,蔡子季拍掌叫好,菡菡扬唇:“白乐天所言不虚,听了希儿姐姐的箫声,真是如聆仙乐耳暂明。”
蔡希儿额上有细细的汗,轻声道:“献丑了。”
这曲《雨霖铃》是唐玄宗悼念杨玉环所作,寄思念之情,死别之恨,以箫演绎再合适不过。不过吹笛讲究心到其境,阮郁年纪轻轻,居然也能吹出曲中的哀恻 难道他也有爱而不得的往事?难怪这么不讨人喜,原来受过情伤,也是可怜。你仿佛窥见了什么大秘密,看看阮郁,再看看蔡希儿,恍然大悟 蔡子季问:“管大人见多识广,见我妹妹如何啊?”
你知道他一直想把蔡希儿送进宫,不过阮郁好歹也帮你拿到了花神图,现在来出背刺不合适,当下含糊道:“令妹才情出众,绝代佳人呐。”
蔡子季期期艾艾,“那,大人你看……”
你一把勾住他的肩称兄道弟,“蔡小姐如此才华,蔡府门槛恐怕都会被求娶者踏破,蔡兄,来,小弟敬你一杯。”
蔡希儿与王菡菡起身告退,蔡子季晕乎乎被糊弄着,你拖住蔡子季,冲阮郁使个眼色,示意他快去追 男人凤目罕见地出现一丝犹疑,看了你挤弄的眉眼一会,起身道:“管大人与表哥慢用,阮某就先告退了。”
“啊,去吧去吧。”你抢先答着,掉头为蔡子季满上,“蔡兄啊,操持这么一大家当真不容易,小弟心里钦佩,来来来,再敬一杯,咱哥俩臭味…啊不,意气相投,必须好好把酒言欢一下。”
(五十二)宝月沉沉隔海天
晚上有灯宵会,这么好玩的事你当然不会错过,天一暗就跑得没影了 洛阳城里彩带高挂,香烛辉煌,月如冯夷推烂银盘,灯似仙女织铺地锦。箫鼓喧哗,戏班儿笙歌不断,热闹得不行。街边彩带串着糊了谜语的彩灯,有羊儿灯、兔儿灯、青狮灯、白象灯、白鹿灯、金鱼灯,相连相并,同走同行 不过,更令人称奇的是,还有一位劲装干练的女子,摆出了比武招亲的擂台 你趴在栏边,别有趣味地瞧着。杏花楼的酒美名远扬,初入口鲜如果浆,然而叁杯下肚,后劲才渐渐显出来,你享受着半醉的醺感,手指跟着那女子的招式比划起来 她身姿灵动,出手果敢。贪图美色冲动上台的几名壮汉都出乎意料地败下阵来。你手心麻麻的,正是技痒,恰好那女子在台上朗声道:“丝丝不过略施小计,洛阳就无英雄好汉敢来一试了吗?”
一阵风一样地跳下楼,你拨开人群,径自跨上台,“丝丝姑娘,本人不才,刚好想与姑娘过两招。”
你背着手,坦坦荡荡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女子打量着你,笑道:“小公子就不要戏弄妾了。”
你唔了一声,“哦?我戏弄你什么呢?”
女子指着腰间那块圆润的黄玉,“公子细皮嫩肉,出身富贵,若想寻个乐子,还是下去吧。擂上刀剑无眼,妾实在怕弄伤了公子。”
你负手笑道:“丝丝姑娘名字甚美,本人心悦伊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姑娘何致使我败兴而返?”
丝丝这才认真起来,“妾明白了,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你眨了眨眼,“免贵,姓阮,单名一个郁字。不必客气,喊我阮郁便好。” “好,阮公子,挑兵器吧。”她作了个请的手势 你看了看台上罗列的九节鞭、红缨枪、狼牙棒等十八般兵器,最终将目光放到女子背着的长剑上 “您是想用妾的剑么?”她无奈道:“此剑乃妾祖传,非未来夫婿不能用,望您见谅。”
“不必。”你随意抽出台上普通的青铜剑,挑了挑眉,“我只是好奇,待会它拔出来会是什么样。”
女子摆下擂台这么久,还无一人能令她拔剑。她听出你的弦外之音,含蓄道:“妾也很期待。”
台下响起一阵起哄声,也有大声骂你装过头了的,你并不在意,握着剑在磨刀石上正反蹭两下,看到女子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讶异道:“丝丝姑娘,开始吧。”
她轻叹,“公子先吧。”
你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吧。”
下一秒,剑尖直直向女子脖颈戳去,她愣了一愣,下意识后退一步,拔剑出鞘。两把剑铛的一声碰在一起再分开,台下哗然一片 地上还是落下了一根青丝,丝丝出了一身冷汗,眼中满是惊疑。你看了看她的剑,失望溢于言表 这柄剑在鞘里时其实与洛神剑有些相似,可惜拔出来后就全然不像了 丝丝起势,“公子深藏不露,是我托大了。”
你挥了挥剑,“无妨,放马过来。”
女子用剑招代替回答,长剑眼花缭乱地挥来,绵绵不绝若潮起潮落,可惜无一剑挥中,皆被你灵活避开了 直到被逼到擂边,你才横剑身前,挡住女子砍下的攻势,手腕一转,角度刁钻地挑飞长剑,稳稳架在她脖边 台下寂静一片,直到长剑呼啸着钉进地里,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喝了一声漂亮 丝丝满头是汗,气息紊乱,“公子技高一筹,是妾输了。”
你移开剑,“姑娘的剑法好生有趣,每一招都像海浪冲击岸礁,看似简单,暗藏变幻。”
丝丝秀脸微红,轻轻道:“这套剑法唤碧海潮生剑法,为家父所创,郁郎…这都能看出,真是好生厉害。”
对方陡然换了称呼,你正奇怪地瞧她娇羞的表情,台下有人起哄道:“亲一个!”
丝丝不语,你看看四边挂的旗子,统一写着比武招亲四字 先前饮的杏花酒全醒了,你捂着头自言自语道:“等等,我把剑挑哪去了,丝丝,你歇会,我来找找祖传的宝剑……”
说着就自然地走下擂台,挤进人堆。正要开溜,右手却猛然被谁握住不放 你回眸,银红茜衫的男子正拉着你的手,凤目静静映出你木然的脸 “真巧。哈哈,阮大人什么时候来的。”你尴尬地扯起唇角,去掰他的手 可惜男人握的极紧,好像你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战犯,“不巧,从你说不必客气,喊我阮郁便好的时候,阮某就来了。”
丝丝在台上,看你们俩拉拉扯扯,起身道:“郁郎,你是遇到认识的人了吗……”
阮郁习惯性回头,反正他不会松手,肯定想看你出洋相,你一咬牙,拽着他飞一般逃出人群 围观群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你跑到人堆边缘,才有人惊醒地大喊一声:“那个小公子想逃婚!堵住他!”
你头也不回,拽着阮郁一路狂奔 * 喧嚣远去,你兀自靠着墙喘息,终于能狠狠甩开阮郁的手 男人因为剧烈奔跑面色通红,一双凤目难言地盯着你 你扯扯嘴角,吹声口哨,“郁郎,体力很棒嘛。”
你们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了城门附近,男人平复着呼吸,“管大人把阮某拉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莫名其妙,“什么叫我拉你来这,明明是你自己……”
阮郁面带讥诮,“大人冒充阮某上瘾了么?不会要说是阮某自己拉你来的吧。”
你一时语塞,半晌才干巴巴道:“郁郎,我说话不中听,但你老是凶巴巴的,希儿小姐能喜欢你才怪。”
他皱起好看的眉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正要说话,旁边的小巷里猛然爆发一阵争吵,在黑夜中尤为突兀,而且吵架的两个声音都有点耳熟 你蹑手蹑脚走到巷子边,探出半张脸 一名少女厉声道:“城内禁止流民进入,这人莫名其妙出现,这么诡异的事你也敢插手?暴露怎么办?招祸怎么办?蔡希儿,亏我叫你一声姐姐,你居然蠢笨至此,没有金刚手段,也敢菩萨心肠?”
另一名鹅蛋脸的少女护着车里昏迷的少年,语气坚决,“出了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菡妹放心,这点担当希儿还是有的。” 是王菡菡和蔡希儿,果然是熟人。而那少年衣衫褴褛,瘦弱不堪,像是废了大力气逃进城的 这事不简单,洛阳城四个城门都有军备库、军械库,还有充足的巡城守卫和普通人绝不可能翻过的城墙,这小小男孩若无人里应外合,提前熟知换防时间,怎么可能一下出现在城里 说白了,城里一定有熟悉这一切的人在偷偷指导流民进入,这人是何居心,里头是否大有文章,若郡守严加追究,恐怕牵连甚大,蔡家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 不过这些都不关你事,你直起身,纳闷地看着天边绽放的烟花 冲天炮咻地一声声飞入夜幕,徐徐绽开一朵绚丽大花,有红的、蓝的、绿的,五光十色,没想到郡守为灯宵会助兴还准备了烟花 你回到城门边,阮郁正盯着烟花,不知道在想什么。绚丽的彩光在凤目中飞逝。你知道阮状元不屑偷听,拍拍他,正要说蔡家两个妹妹刚刚为一个流民小孩吵架,要不要去管管 阮郁已转过脸,神情不算轻松地说着什么 你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因为今夜灯宵会,理应安静的城门口,骤然发出了奇怪的巨响 就像雨天,下水道的老鼠聚在家门口,争先恐后要挤进来觅食一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说不清是人声,还是老鼠错乱的语言。在震天的一、二,一、二的口号中,更加恐怖的撞门声一次次响起 阮郁拽着你的手向反方向跑去,这回真是他自己拉着你了,但好像所有事这一刻起变得无法预计,进入了不受控的路段 不堪重负的朱红木门重重倒地,发出轰隆一声,扬起的尘土足以迷熏人眼,而城外密密麻麻的人头可不在乎,争抢着率先涌入城内,像是蚂蚁…老鼠……总之不是通人性的东西 然而讽刺的是,他们确实是人。一群蓬头垢面,衣衫破败,甚至光着脚,被天灾折磨到麻木,失了人形的人 阮郁熟悉城中布局,拽着你拐进小道。在进入小道前,你最后回了一次头,就这一眼,你震撼得一路说不出俏皮话。那一张张饥饿、癫狂、看不出本来生活轨迹的脸,一张张神情扭曲、眼烁精光的脸,你毫不怀疑,如果洛阳是一块糖,那么这座城将一点渣都不会剩下 可是,就在一月前,他们还不是这样 还是说,这一个月中,没有变成这样的,都已经无声死去了 哗变的洛阳城内外,依旧享着同一轮明月
(五十三)烽火连三月
阮郁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他知道,流民入城只是个开始 事实也确实如此。
蔡希儿专心吹着手里的汤药,抬头时心里一惊,床上的人睁着眼睛,正无声地盯着她 “你醒啦。”她意识到自己神经绷过了头,这只是个逃难的小孩,“正好,把药喝了吧。”
少年不说话,瞧着药碗的眼神很警觉。她心里叹息,转而端来肉羹,“不想喝药吗?你脸色不好,要不先吃点粥吧……”
少年鼻头一动,不等她说完,抢一般把碗夺去。嚼都不嚼,迅速把粥狼吞了 蔡希儿面有犹豫,“慢点,别噎着…这里还有发糕,都是你的,不会有人抢。”
回答她的,是被举到面前的空碗 少年终于说话了,“糕,给我。”
* 阮郁拉着你狂奔,叁绕四绕进了一家客栈。老板似乎出去看热闹了,无人看店 他扔下一串钱,直接去牵厩里的马,你目瞪口呆,“阮郁,你想干嘛?”
“走。”栓马绳系的有些复杂,他一面解绳子,一面平静地下结论:“上马,我们不能留在洛阳。”
“啊?不至于吧。不就是流民强行进城了……”
“管平月。”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唤你,不过语气还算耐性子,“流民攻城,恰好城门无守卫。夏季潮湿,爆竹现定现做。郡守今早拍板办灯宵会,晚上就有这么大的烟花,这些事连在一起,难道就不蹊跷吗?”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有人蓄意谋反。”你又不是傻子,老实道:“阮郁,你是朝廷命官,着急报信很正常。但在我眼里,这个天下分分合合,今天姓顾,明天姓李姓赵也很正常。我都没玩够,不会跟你走的。”
“玩?”男人重复了一遍,凤目似一把冷利的宝剑,把你全身戳个遍,“管平月,你的天真真是超乎想象。流民拿不到好处,凭什么叛反?他们进城难道是来走亲戚的?这座城的一草一木、男男女女,都是被许出去的好处。你的剑再快,快得过千军万马吗?你的身份,你的来历,统统会让你死无全尸。我不想再重复,现在,立刻给我上马。”
你正要说什么,尖锐的哨声响彻云霄,东边的城门冒起一团焰火,浓烈的黑烟融入夜幕 阮郁神色稍霁,“狼烟和战哨,东城门应该有守备军,我们可以从东城门离开。”
“好吧。”他言之凿凿,你纠结一秒,扭头向蔡府的方向跑去,“但是花神图还在蔡府,你先走吧,我必须回去一趟……”
你没跑两步,就被一股大力拽住后领腾空。阮郁单手把你提到马上,神色冷冷,“管平月,你真是疯子。”
街景在两侧飞驰,话虽然这么说,他策马的方向却是蔡府的位置 你后背撞在男人胸膛上,哎呦了一声。他按着你的肩,说了一句“夹紧。”
你夹紧马鞍,尴尬得直挠脸,“真看不出哈,郁郎还天生神力,厉害厉害。”
他语气和以前比没什么变化,但却莫名没那么讨人厌了 “管大人把油嘴滑舌的时间用在吃饭上,身上也不至于就一两肉。”
洛阳沦陷的消息传到上京已经是十五日后。太平盛世,居然有人谋反,皇帝大怒,欲命太子居京摄政,亲率十万精兵御驾东征 “什么?!”顾珵听到这个消息,顾不上赤足披发地跑出来,“你刚刚说什么?”
掌殿小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千真万确,洛阳,被反军占了!”
(五十四)剑在人在
成群的流民持刀冲进商铺。刀光剑影中,老人昏在地上,小儿跌坐大哭,丈夫护着妻子死死守住家门,方才还热闹祥和的洛阳,眨眼乱成一团 战哨响,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 烽火狼烟在几百里外也清清楚楚,附近的城镇会迅速明白洛阳出事,向中央报告组织援军 这件事的性质在此刻尘埃落定,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流民们愈加疯狂,挨家挨户撞门,撞不开就放火烧街,叉着腰看居民们流泪逃窜 “想饿死老子,呸,烧死你们这些贱人!”
“兄弟们,这家婆娘最白,咱们一起上!”
或许最初只是想吃饱饭,但现在,一切都失控了 你终于明白为何阮郁说你天真。这还只是前奏,洛阳尚且变成人间地狱。当真正的战争来临,又会面目全非成何模样 街景飞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你大叫:“阮郁,等一下!”
“怎么了?”他没有勒缰,继续策马奔向蔡家老宅。你只好快速说:“我有件事要办,阮大人,拜托你替我收好花神图,我们东门汇合。”
说完就跳下马,阮郁当即来拽你。但还是慢了一步,只拽到了系发的发带 “管平月!”散开的青丝从掌心滑走,他气极,但还是没有掉头,“你最好说话算话!”
你知道阮郁这是答应了。落马后就地一滚,没事人一样向记忆中的方位跑去,头发被风吹得乱舞,但这都比不上你心中的急切 “丝丝!”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你一拳掀翻在她身上耸动的畜生,执着袖子擦拭这张血汗混合的小脸 女子已气若游丝,勉强睁开眼,“…郁郎?我…我是死了吗……”
“是我。”你握住她颤抖的手,“别瞎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死呢?我带你出城,我们去找大夫。”
女子胸前有个大大的血窟窿,说一个字就会往外渗一点,疼痛难捱,她只能指指背上的剑鞘,苦涩道:“剑…抢…了……”
你连忙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你等我,我现在就去找。”
你解下她的鞘握在手里,用所剩微末的灵气感应着,跟着感应迅速动起来,来到一家钱庄。一群互相认识的流民正在用麻袋装银子,为首的正握着丝丝的剑 他们注意到来者不善的你,“小东西,敢来妨碍大爷……”
一拳捣向这张不礼貌的嘴,踹飞想来帮手的其他人。你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长剑,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了擦 “你给我等着…军师不会放过你……”捂着肚子蜷在地上的大汉拽住了你的皂靴 “哦。”你踏碎他的手骨,“我只怕你的命不够等。”
你抱着剑回到丝丝身边,女子的血好像要流尽了,一张脸一点色彩没有 她意识模糊地盯着天,瞳孔已经聚焦不起来。你把剑送到她手里,她摸着剑柄,在你怀里边喘边流泪道:“郁郎…这把剑叫留影……你…收下…好好对它……”
“不好,不好。”几个时辰前还面带娇羞地同你说话,现在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你一再摇头,“丝丝,不要死。你活下来,自己对它好,我…我不会答应的!”
“郁郎…应了妾吧…”女子摸着剑柄的手慢慢垂下,你抱着她冰冷的身子不知所措。姜逾白曾说过,人死后,最后失活的器官是耳朵 你深吸一口气,俯到她耳边,“丝丝,安心睡吧,留影我收下了,今后,人在剑在,我说到做到。”
很久之后,当与顾珵重逢,和他说起洛阳的灯宵会,说起那些兔子灯金鱼灯,你声色中带着罕见的惆怅 “殿下,其实在这之前,我不理解什么是战争。”
顾珵不明所以,“姐姐是神仙,不明白也没关系的。”
“不,”你摇头,“正因为不明白,所以当看到不久前还年轻美好的生命因为这些那些可笑的原因消逝,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顾珵宽慰着:“是阿珵不好,没有早点来接姐姐。姐姐是难过了吗?”
你没说话,心却默默诉说着答案 难过当然有,不过更多的是质疑、畏惧,最后演变成对人世间要有这么多不圆满的憎恶 你本就在这个时空如一抹幽魂,只愿寻欢作乐。因这种莫名的情绪,心灵很饥渴,饥渴地寻求一切能增加安全感的东西 对阮郁,你也是这么解释的 人间烟火困不住你,只因当时饥渴,所以噬骨销魂 不过他不像顾珵那么捧场,反而将冰冷的酒樽丢在了你的脸上
(五十五)天河此夜新
丝丝的尸首被你放在了珈蓝寺大雄宝殿 留了一些银钱和一张恳求僧人代为安葬的纸条。你抱着留影剑,孤零零地踏上征程 丧家之犬般在东城门口站了一夜。逃难的马车、行人,拖家带口的,形单影只的,一个个擦肩而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人却始终没有来 曙光升起,你的心沉到海底 丝丝会死,那阮郁呢?他是遇到了困境无法赴约,还是已经……
蔡家老宅依然散发半旧的气息,让人想起年代久远放褪色的竹简。在人心惶惶的洛阳城里,沉静得有些诡异 四个流民军把守着蔡府大门,手握明晃晃的砍刀,迅速围住走来的你,“喂,干什么的?”
“你们把这家的人怎么了。”你没有表情,眼里只有刀,那上面沾着刺目的血污 阮郁生在上元节,是即便无享祖荫,亦可振兴家业,盛世中寿终正寝,风光大葬的命格。如果没有被九转金轮眼弄来的你,他现下应该正在京城做着五品小官,睡着简陋小床,安逸静好 那么聪明,一点亏都不吃的人,就凭阴差阳错点上了一只眼睛,折在了洛阳?开玩笑吧 小指银戒隐隐震颤,你一一扫视这四个流民军,他们不年轻了,风尘仆仆的身上馊着一股汗臭味。如果不以这样的场景相识,他们会是哪个老妪的儿子,哪个孩童的父兄?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留影在鞘中嗡嗡战栗,九天云麓上传来雷鸣,但万千星光这次不在手中,而在心中 心,才是生出杀意的地方。没有杀心,剑,不过是防身之器,和其他武器,棍子、软鞭,甚至是绣花针,没有任何区别 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老爹说过,你没有杀心,走不出昆仑。因为靠一柄防身之剑,管春秋的女儿是无法在仙灵大陆立足的 雷云盖顶,流民军亮出砍刀大喊:“不要过来!老实交代,干什么的,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
没有用,只要眨一下眼睛,星光比风更快,这四人会瞬间被杀光 你退开叁步,想着不能污脏了鞋面 就在要出剑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你们在做什么?”
她扑到你身前,大声说:“不得无礼!”
流民们连忙退后,生怕刀光把这小女子弄不舒服了,“王小姐。”
看自己说话还算管用,王菡菡松口气,护着你往门里走,“看仔细了,这是我家的人,再有下次,我就让希儿姐告诉少主!”
你跟她进到宅子里,一关上门,少女的神经完全松懈下来,“吓死我了,管公子,幸好咱俩有缘。”
“这是怎么回事?”你问 王菡菡一跺脚,“还不是希儿姐招来的祸胎孽根!”
蔡希儿之前救过一个男孩。这群流民造反,恰好那个男孩是反贼头目的小儿子。蔡家不仅因此免于搜刮,还被反贼头目的大儿子派了一支小队保护 然而王菡菡非目光短浅的后宅妇人,她深知这群流民良莠不齐,占据洛阳城不过侥幸。如今郡守无能,带兵出逃,山中无老虎,轮到这群猴子称大王。待朝廷派援军收复洛阳,蔡家现在和反贼扯上关系,到时候就是秋后的蚂蚱!
“管公子,我想写一封陈情书,你和阮家哥哥能帮我呈圣吗?”
阮家哥哥四个字就像触发了反射弧,你紧紧执住她的肩,“对,阮郁他…他怎么样了?无事吧?”
王菡菡小脸微红,“公子放心。那反贼听说阮家哥哥是状元,十分礼遇。还要他天天给那个什么少主上课哩。”
“无事就好,不,简直太好了。”你迫不及待问清楚,“他现下在哪?”
“鸡鸣才过,应当还在房里歇息罢。”她低低道:“公子…等等…我担心那反贼会同对阮哥哥一样,押着你不放……”
你根本没听进去,火速穿过前厅,一脚踹开厢房门。蔡府客房摆设不多,格局简雅。你跳上床,扯过被子蒙到床上人脸上,捂着他不放 被被子捂住口鼻的人也怒了,硬是连着被子把你推翻在床,“管平月!”
“发疯发到我头上了。”他玉脸浮着缺氧的红晕,狭长凤目冷冷俯瞰着你。眼头小痣似一粒沁出的鲜血,两条长腿螃蟹似地钳住腰,使你腰腹一点力使不上 坐身上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右手掐在了你的脖子上。虽然只是作个样子,防止再暴起捂他,可你还是感到了委屈 “阮郁,是你太过分。”你哇的一声嚎出来,“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夜,为你杀人了!”
“哦?你杀谁了?”青年衫垂带褪,一对凤眼上挑,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若隐若现的胸膛蜿蜒着美好线条,一直延伸到看不清楚的腹部 你大怒,“你只关心我杀谁了?”
“是。一个一点血腥味都没有,灰尘倒是一摸一手的人,我真想知道能杀谁。”说到这里,他嫌弃地放开你,背对着床整理衣服 青年系腰带的方式很奇怪,非要把腰带缠到最紧,摸着绦线打活结 你看着他动作,一把窄腰被缠得紧紧实实,风流倜傥得不得了,大为光火,“有空在这臭美,没空给我递个平安信吗?我还以为你…以为你去见佛祖了!”
“我觉得你明白利害,等不到就会走了。”他穿好衣服,回头打量着你 阮郁的目光扫到背上多出的留影剑时,顿了一顿,“你跳下马就是为办这件事?”
“嗯。丝丝死了。你见过她的,就在昨天还一朵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子。”说到这个,你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整个人蔫了吧唧 阮郁沉默一会,“管平月,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你也觉得阮郁不懂你 他沏了两杯香茶,“花神图就在书篓里,喝完这杯茶,背上书篓走吧,别再回来了。”
“那你呢?”你捧着茶杯,嗓子干干的,一点也喝不下 “我走不掉。”他思索一会,说:“这群流民并非无首。安和乡有一乡民高闯声称会制符水,饮下治百病,刀枪不入。他爹高荡是乡长,大旱没来前素有贤名。这次受灾,安和乡举镇出逃,高荡一路与乡民不离不弃,是人心所向。高闯自称仙人入梦,授他符水,还说洛阳百花盛开是仙人迎他父子入城。虽根基不稳,但驭下手段已初成气候,洛阳没走成的高门大户都被关住了,他虽对我还算客气,但不会放我走的。 ”
洛阳沦陷是意外吗?是也不是。这里还有个关键人物,巡防守卫中有个当了二十年差的老教头,因偷偷把逃难的侄子放进来,丢了差事 就是这个积威深重的老教头,一气之下伙同高荡高闯造反,成功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阮郁叮嘱:“你的身份也是个问题。不要耽搁了,带上心心念念的花神图,快点出城吧。”
高家父子不管出于招贤纳士的目的,还是充为人质的目的,总之尽可能地押住了洛阳的士大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理解,“你们当官的都还好好站着,我又不当官,能有什么问题?”
“你是六殿下身边的人。”他凤目隐晦,不着痕迹地看了你一眼,“又没老到不能看,这是最麻烦的。”
你发现不只阮郁不懂你,你也不懂阮郁的逻辑 “这里面有顾珵什么事?”你纳闷:“就算我被抓住了,难道顾珵还能飞来洛阳,亲自招降?”
他冷笑一声:“想得美。被高闯父子抓住,顾氏不仅不会搭救,还会杀你灭口。”
你险些一口茶喷出来,“阿珵杀我干嘛?怕我泄露他抱怨朱夫子像哑巴的坏话吗?”
“管大人天真多情,阮某就直言了。”他盯着你的脸,“六殿下不杀你,陛下呢?太子呢?折辱你,等同折辱天家,你凭什么认为从高闯这走出去,还有命回上京。”
有这么严重吗,你充其量不就是个小宫女?
你啪的把茶杯拍在桌上,“那阮大人还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呢,他怎么不侮辱你,梆梆打陛下脸啊?阮大人不天真不多情,句句都在说洛阳前路凶险,还不是为希儿小姐留下了,痴情种好意思说我吗?”
他皱起眉,“我和表妹有什么关系,你要叁番四次拿她唇齿相讥?”
你冷笑,“我还想知道和殿下哪里得罪了大人,竟然让大人说我像路贞儿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过了半晌才轻轻道:“那时是阮某失言,抱歉。”
阮郁所见,不过世态炎凉四字。官场也好,后宅也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常事。世人好颜如玉,好黄金屋,导致娇媚皮囊下常常裹着狠毒谎言。而眼前这个人偏偏是反着生的,败絮其外,内里却赤裸到了在宫里生存下来都是谜的程度 你一怔,青年垂着眼,拨动面前滴水未动的茶盏 他薄唇轻启,带着一丝叹息,“管平月,事不过叁,为丝丝折返是一,此次为花神图是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不走,你就真的走不掉了。”
“阮状元,有没有搞错。”你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为了花神图回来。”
“站在东城门上等你时,我发现开阳破军并立闪烁一整夜。它们是北斗的第六与第七星,在夏季本该分前半夜和后半夜交替出现,而不是并行并立。”
就像你和阮郁——平行线的两个人,因为一张画,从此有了交点,见证一座城的倾覆 “那时我就想,不管等多久,一定要和你一起回去。”
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九转金轮眼,阮郁根本不会来洛阳。你郑重道:“不明白没关系,阮大人记住,我绝对不会坐视你遇险。”
娘亲肖像再珍贵,若因此乱了一个青年人的命格,甚至害他英年早逝,日后要你如何面对此画 他睫毛动了动,凤眼中的情绪很难言
(五十六)垂杨紫陌洛城东
洛阳沦陷,已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一夜中死去。你与阮郁争论不休,忽有人闯进来,含泪道:“表哥,管公子说得没错,你们必须尽快离开。”
“希儿小姐?”你惊讶地看着蔡希儿,这位闺阁弱质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意识到不妥,连忙收了眼泪行礼,“表哥,公子。”
王菡菡说过,蔡希儿救了高荡的小儿子,蔡家因祸得福,免于搜刮 蔡希儿手上还提着刚出笼的桂花糕,哀嘁道:“我偷听到…高闯手上有一种罂草,燃之可令人临仙境,断之便如百蚁噬身,不得不听他号令。高闯信任我,罂草恐怖我亲眼所见。他押住全城世家显贵就是在等罂草完全成熟,最迟到今晚,他便要燃烧罂草,挟洛阳士大夫共存亡……”
蔡氏早已只剩个空壳子,在朝中无甚势力。但阮郁连中叁元,代表河南考生夺魁,高家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觉得蔡希儿对阮郁也不是全无情意,兴许还能凑成一对鸳鸯。干脆道:“希儿小姐,不如你和蔡兄收拾行装,我们一起走。这些流民军我还是有把握应付的,出了城门再说。”
“不可。”门边传来一道莺声 王菡菡跨过门槛,“他们走了,姐姐怎么办。我姐姐临盆在即,蔡子季别想丢下她一走了之。”
王氏身怀六甲,手脚肿得不成样子,外面又兵荒马乱,她身为孕妇受不得吓,肯定是走不了的 王菡菡不是傻子,蔡子季死了,姐姐会带着孩子为他守寡。若姐姐出事,蔡子季逃出去了,那情况可不一定了 好家伙,你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到底怎么说?蔡兄留下陪着嫂夫人,你们两个收拾东西和我们走?”
“不行。”两个女娘这回异口同声 王菡菡坚决:“我要留下照顾姐姐。”
蔡希儿含泪,“高闯性情暴虐,我救了他幼弟,还能从中周旋一二。若发觉我走了,他定要拿哥哥和嫂嫂发泄。”
其实高闯昨晚夜闯蔡家,见蔡希儿秉烛待旦,神色自若,不禁心生好感。又见她心地善良,救了自家小弟,深觉二人有缘,暗暗倾心于她。蔡希儿察觉这点,自知自身难保,唯愿兄嫂与表哥平安 王菡菡凛然道:“管公子,只有你与阮哥哥可以走。我已作了陈情书,求盼朝廷收复洛阳,恳请你们代为呈圣。”
王菡菡的聪慧机灵可见一斑,虽为陈情,却字字不提何情。只言家人于灾祸中为人掣肘,泣泪盼圣恩蒙照 这样未雨绸缪的文字,竟然出自一位小女子之手。你暗暗对阮郁说:“你这两个妹妹胆识手段不俗,可惜未生在皇家,否则也是太平、安乐一流的人物。”
当年母亲也说过,蔡家积重难返,也就脂粉堆里出英雄 所以她宁嫁阿父,不嫁天子,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活出肆意快活 偏偏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阮郁思索着什么,缓缓凝住你,“战乱非同儿戏,这里可不会有六殿下屈尊来救你。”
你冷笑,“谁救谁还不一定。”
外头蒙蒙亮,他眼里的光也是淡的,“管平月,你肆意妄为,不见正形,我们走到要生死相托的这步,全赖你所赐,我不该信你。”
“但是,”锋利漂亮的凤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我信。”
敲定了出逃计划。在东方未完全大白,看门小队换岗之时,由你挟持着蔡希儿,阮郁驾马车,奔出了蔡家老宅 一个流民军骑马追上来,因为姿势太滑稽,被你夺过弓箭,一脚踹下马 情况被迅速报告给高闯,他立马布人封锁城门,严阵以待 出乎预料的是,这个编出一串鬼话,传闻中神神叨叨的高闯,本人居然是个风华正浓的年轻人,也就比阮郁大了叁四岁 “放开蔡小姐。”他目光寒凉,“想不到状元郎连亲人都可以出卖。你可知蔡小姐为了你……”
蔡希儿暗暗捏了一下,你立马把剑逼近,无情道:“闭嘴。叫你的人走,我们出城自然就会放开她。”
“我怎知你会不会守信。”他寸步不让 你作势要挥剑,“那就让天下人看看,做你高家的恩人是什么下场!”见蔡希儿泪眼,高闯赶紧改口道:“住手,让你们走!”
围门流军在他一个手势后退开,你舒了一口气,叫阮郁驾马。临近城门口的时候,蔡希儿假装挣扎,滚下马车 你明白她的苦心,催阮郁提速。可惜高闯胯下良驹更快,手下接住蔡希儿的那一刻,他立刻拉弓搭箭,在少女不要的尖叫中,射出惊天一箭 这一箭直奔眉心,唳唳生风,你冷哼,“雕虫小技。”
高闯有些本领,不过你还不放在眼里,侧身一剑斩落羽箭,你拉满长弓,“姓高的,看好了,哥们不要钱教你一招。”
两支箭矢齐发,准确射穿前蹄。马儿跪倒,男人瞬间摔出马背,就地滚了两圈,脸上划出砂石磨砺的血痕,阴阴地看你们就此拉开距离,越行越远 手下带着蔡希儿追上来,“少主!”
“追!”高闯咬牙,“等等。”
蔡希儿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男人查看马儿的伤处后,脸变得更沉了 两箭都射在关节,位置对称,丝毫不差,就连穿过的长度都一模一样。哪怕行军几年的神射手都未必能做到 要么,这人有意炫技。要么……
“他不欲取我性命。”高闯折断箭矢,嗜血一笑,“此人武艺高超,桀骜难驯。吩咐下去,留活口,抓到后交我亲自审讯。”
天上的烈鹰,只有最老道的猎手才能驯服 不巧,高闯自认正是其中之一
(五十七)盘丝山庄
高闯居然还派了追兵,你百思不得其解,“我都放他一马了,这小子怎么还得寸进尺。”
坐前面的男人不吱声,你拽他一下,“喂,别装死。”
就是这一下,他倒进你怀里,不省人事 “阮郁!”你惊呼 青年左背被半截断箭扎穿,银红色的衣裳潮漉漉的,不仔细看还发觉不出是血迹 是高闯的那一箭,你轻敌了,只斩落了一半,剩下一半不受影响地射中了阮郁。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不吭一声,最后生生疼昏过去的 后面是追兵,怀里是紧闭的眉眼。青年俊颜似雪,鸦黑的羽睫合在一起,被冷汗沁湿。身躯冰冷,若不是胸膛还在起伏,简直像个死人 拉车的马识途,眼看将到拐弯的山口,你拉弓,连发叁箭警告后面的人停止追击 “欲晓。”随着轻念,银戒震颤,万千星光凝成一把巨剑劈向山口。山石滚木落下,瞬间堵住追兵道路 星光戳了戳留影的剑鞘,磨磨叽叽回到小指,化成圈口刚好的指环。你揉揉肚子,灵力被抽干了,丹田酸得很 欲晓剑如其名,是稀世难寻的神兵。既然水笙把它留给你,你也就不客气了。只是那次双修补来的灵力眼下已不够再驱使它了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你撕开衣袍,握住那半截断箭,昏迷的男人立马闷哼一声 什么东西的跃动感透过木头传到掌心,你神色一变,不敢再动。这支箭,离阮郁的心脏只差一厘,在找到止血的药前不能拔出 你心里焦急,没注意到山路起了薄雾 马儿停在岔路口犹豫。阮郁的伤势不能拖,你看右边路口不远有庄子,驾车右拐。那处庄子渐渐清晰起来,门匾依稀是“盘丝山庄”四字,马儿似乎对这条路不熟,打着鼾嘶鸣 你跳下车拍门,“有人吗?请问有人吗?”
片刻后,一蛾眉童子开门道:“施主请进,家师久候了。”
你奇怪:“久候?我吗?我好像并不认得你师父哦。”
童子掩唇一笑,“施主斩下山口的那一剑气势磅礴,家师钦佩不已。”
你讶然,童子但笑不语。这盘丝山庄翠柳成林,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成溪穿过园景,时不时传来山间鸟禽幽鸣,清雅若仙痷。园中深处摆祭台一座,贡品若干,立着太上老君牌位 你瞧柳树上罩着许多麻网,童子解释道:“夏季多鸣蝉。师娘身体不好,惊梦浅眠,师父便每晚起来捕蝉。”
师娘?这庄子主人既供太上老君,那便是道士了。凡间道士不是不能成亲么?你心里纳闷,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含糊地唔了几声 “师父就在这里啦,那边是师娘的屋子,她身体不好,一般不见外人,施主见谅。”童子带你走进一处小院,一衣诀潇洒的道人从屋顶飘然跃下,方站定,与你见礼道:“在下柳梦尘,道友好。”
屋前鎏金饕餮纹青铜香炉正燃着沉水香,你感到一丝异样,但又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学着他的样子行礼,“柳道长你好,我姓管,叫我小管就好。实不相瞒,我的朋友身体不太舒服,请问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伤药,借宿两晚吗?”
你从怀里摸出锦囊,“小小敬意,不成意思。”
锦囊里没什么稀罕东西,银锭子两枚。柳梦尘命小童收下,歉意道:“小管道友,我等出家之人,日月精华为餐,花叶霜露为食,万事顺其自然,未备草药。庄上空房尚有二叁,你且随意取用,无需拘束。”
小童微笑,“师父忘了,庄子后头两里原有个山村,因虎患泛滥,前日里举村搬走了。施主需要药,何不上那看看?”
道人颔首不语,你挠挠脸,随着小童退下了 阮郁身高八尺,屈在怀里很是窝囊。你也管不上这姿势舒不舒服,抱着他在小童的带领下进入厢房,把人暂且平放在床上 小童好奇地看看你,再看看阮郁,“施主好像很关心这朋友哩。”
你叹气,“这是个倒霉鬼,全因我才变成这个样子。”
“施主莫急。”他搭住你的手,拂尘一挥,“我修的法门脚程很快,让我助你取药。”
话音刚落,你们便化作一道灵光,眨眼来到荒无人烟的山村 你觉得有点熟悉,童子神情得意,“施主,如何?”
“厉害厉害。”你顿了顿,“我有两个朋友也会这样。”
村民既然都搬走了,你便不客气地进去翻找。在一处晾着熊皮,应当是猎户家的地方找到了一箩筐药品 你抱着箩筐,出来时正看到小童拍着一个小皮球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小皮球,“小乐还在时会和我一起拍这个,他走后就没人带我玩了。”
小乐听起来是小孩子的名字,你问:“小乐是你的朋友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孩子的友谊比大人更现实,童子大约是觉得小乐搬走了,就不能算朋友了。你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阿梅。”阿梅搭住你的手,“施主找好了吗?我们回去么?”
“嗯。”你指指皮球,“不带吗?明明喜欢这个。”
“不了,师娘身体不好。”他摇摇头,转瞬回到山庄里。带着你又走了一遍去厢房的路,“我玩球,师娘只能在一旁听着,很不好。”
(五十八)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你握住断箭,心跳加速。这箭头上带倒钩,这么拔出来,一块肉都得烂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你闭上眼,“阮郁,是我对你不起,只要好起来,你叫我割肉赔礼都行。”
薄弱的心跳从另一头传来,像一种回应。你不再犹豫,握紧箭矢一气拔出,血如泉涌,趴在床上的男人瞬间睁眼,失神地哼了一声 只是没有意识的应激反应,随即便又昏了过去 你按住止血布,快速缠绷带包扎。箩筐药品有外服的,有内用的,挑了几样塞到他舌下,等一个时辰过去,再解开绷带,撒上药粉,重新包扎 此处井水甘甜,你指尖蘸了丁点涂在他唇上。男人唇瓣软软的,将凉凉的指尖都烫温了 凤目忽然睁开,静静看着你 又是应激反应。夏季最忌高热化脓,你把手伸进被里,搭在蜂腰上,不意外地触到一手汗 他腰腹硬邦邦的,沟壑纵横。你握着湿纱布,正欲擦拭,青年再度闭上眼,声音沙哑,“够了。”
你一怔,“阮郁,你需要降温……”
你掀开被子,像对待名贵瓷器那样小心翼翼。他皮肤白,像一捧冷腻的牛奶。胸肌绷得紧紧,线条更明显了。避开淡粉的乳晕,将能碰水的地方都擦了一遍。他抿着唇,紧阖的眼下飞霞一片 你安慰着:“没什么的。阿珵发烧都是我来照顾,不用难为情。”
阮郁的脸迅速白下来,冷冷看了你一眼,向里扭过头 这么睡不会落枕么?你欲言又止,看到一只蚊子落上他肩膀,下意识啪得拍了上去 阮郁低低道:“别碰我。”
“噢…看,刚刚有蚊子…”你把手展开,他看了一眼光溜溜的掌心,眼神移到你脸上,似乎在说要他看什么 你也很尴尬,“刚刚真的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打到。”
点燃床头、桌案的蜡烛,你等着那诬陷人的蚊子再度出现,却越等越困,困得实在难以坚持,一头陷进黑暗 意识重获清明时,身周已经翻天覆地 这是一间地上铺满干草的牢房,四周昏暗,唯一的光源是牢外的地上,银盘中幽幽的烛火,一根足有树桩那么粗的红烛正在燃烧着 阮郁蜷在你身旁,嘴唇发白。你连忙将草堆盖到他身上。这里气温很低,甚至有一丝寒冷,夏天是绝不会这样的,除非你们在地窖,还是深入地下十几米的地窖 “施主,你醒了。”牢外有人叫你 你抬起脸,是阿梅 他蹲下身子,观察阮郁糟糕的脸色,“你朋友好像很不舒服,需要拿一床被子么?”
“你到底是谁。”你面无表情 “你们的书篓我也拿来了,如果无聊,请用里面的书打发时间吧。”他没听到一样自说自话,指了指某个角落 “欲晓。”你轻念,银戒却没有反应 “没用的,这是捆仙牢。”阿梅介绍着,“你看,每一条木柱上都有咒文,专门用来困住修士的。”
捆仙牢,顾名思义,用来惩罚十恶不赦的罪仙。老爹说过,那些犯了大过错的修士,不管什么修为,只要押到银昙海,关进捆仙牢,再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了 这个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凡界,你沉下脸,“你是修真界的人。”
“师父是。”他啊了一声,“师父要来了,我下次再带着被子来看你,不要告诉师父喔,不然就没被子了。”
阿梅隐入黑暗,你把阮郁抱在怀里,默默消化这番话的信息 不久,柳梦尘出现在牢外,面带微笑,“小管道友,别来无恙?”
“废话少说。”你站起身,审视这个道人,“你是谁?从哪弄来的捆仙牢?为什么要关我们?”
“小管道友,稍安勿躁。”柳梦尘不答反问,“道友可愿意听贫道说一个故事?”
你烦躁至极,“滚你丫的。”
柳梦尘叹息,没事人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从前有座小山,隐在十万大山中。故事的主角就诞生在这座小山,他修到四百来岁时,仍然是族中的老小,哥哥姐姐们都让着他 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人族修士,就带这个人族修士回家玩耍 第二天,哥哥姐姐们把出去玩的机会让给他,他出去玩了一整天,回来时,全族人都死了 那个人族修士干的,那样利落的剑伤,只有他做得到 可十万大山的长老来调查时,却把他押往了银昙海。明明杀了哥哥姐姐的是那个人族修士,他却成为了顶罪羊,不管陈述多少遍,所有人都认定了他就是杀人凶手 你皱眉,“哪有这样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柳梦尘轻笑,“小管道友涉世未深,自然想不到存在多少腌臜手段。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原以为已经忘了,今天才知道……那剑光是独一无二的,如炽热的金乌撩动翅膀,辉射朱霞,哪怕青云也要避其锋芒,见过一次就永生不忘。”
这像在阴阳你与欲晓不如这什么金乌剑,你脸都麻了,“柳梦尘,你既然是十万大山的妖修,能不能有点强者的尊严。觉得他更牛就抓他,抓我干嘛?”
柳梦尘笑呵呵的,“方才故事才只说了半截,容贫道继续。”
银昙海不分日夜,连时间也忽略了这里的人。终于有一日,他们决心给个了断,把他流放去了凡界,要他灵泉干涸,天人五衰,困死牢内 你呵呵一声,果不其然,柳梦尘下一句就是:“可来到凡界的第一天,他就遇到了一个善良纯真的美丽女子,不仅把他放了出来,还收留了他。”
你冷笑,“这么好,怎么没娶了她?”
柳梦尘整个人猛然一变,呲目欲裂,“你凭什么嘲笑窈娘,窈娘是我妻,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哪怕九天上的仙女也不如她一根脚趾,你在她面前根本没资格说话!”
原来是个神经病,你麻木地想 柳梦尘口气温柔下来,滔滔不绝诉说对窈娘的爱慕,不重样的情话脱口而出,你忍无可忍,“你抓我和阮郁到底想干嘛?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要钱好说,要命休想。”
“小管道友,我怎么会想杀你呢。”柳梦尘抚摸木头上的咒文,絮语一般道:“我们只是想要孩子罢了。”
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柳梦尘敲了敲银盘蜡烛,说什么大秘密一样神秘,“这叫梦涎烛,是鲛人脂膏混合朝天蛟血液,以及捕梦蛛的毒液制成的宝贝。无色无味,织毒网于无形。闻此烛者,情欲高涨,每隔叁个时辰需与人交合一次,否则便会爆体而亡。”
你看着那根树桩粗细的大红蜡烛,面色铁青,这神经病是想做死你和阮郁吗?
他说完就要沿地道离开,你开口:“等等!”
柳梦尘停住,“小管道友是没听明白吗?”
你冷冷道:“他伤这么重,强行行房只会性命不保。”
“那便不保吧。”远远的回声从地道里传来,“他死了再找其他男人来就是,反正,只要是道友你的孩子,我和窈娘是不会挑剔的。”
(五十九)平生不会相思
即便再气急败坏,梦涎烛还是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地无声燃烧着 阴冷的地牢里,一丝诡异的燥热爬上身体 你深吸一口气,暗暗想象出去后怎么大杀四方,先把变态柳梦尘劈成两截,再把他貌美如花的老婆抢回上京做丫鬟,夏天打扇子秋天织围巾,要有一丝手软,你就不姓管……
你这边想的好好的,蜷在草堆里的阮郁突然哼了两声 他情况要严重得多,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眉头紧锁,细细汗珠覆盖右眼眼头淡红小痣,明显睡梦中也不安稳 指尖触上淡红小痣的一瞬间,男人低低呻吟一声。你向上,默默将眉头抚平了 真善变,清醒时候还叫别碰来着 青年光裸的上身沐浴在烛光中,奶白的腹肌冒着一层薄汗,莹润似玉。一物不安于裤,挣着布料挺翘,形状不小 反正人也昏着,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你把他抱在怀里,说起宫中的见闻,“他们说,皇帝死后,光墓殿里就要用60根金丝楠木柱,这个虽然指望不上,但假如封侯拜相,待遇也是很好的。比如宰相,死后可以请人在墓室墙上画很多马,很多仕女,很多书童。那个谁……文章很有名,喜欢和兄弟牵黄狗逐狡兔的那个,病逝后兄弟就请陶艺大家制作了一室的陶狗陪葬。”
你从天南说到海北,总结道:“再看看你,小小五品侍读,死后既不能请文坛大拿立碑,也不能享受大官才有的豪华墓葬,顶了天多花点钱,棺材头多凿两花,墓室又窄又小,没准还不如这牢房大。”
咽了咽口水,你蹭到他耳边,“阮大人,现在守身如玉,后世还有谁会记得你的好文字,好风采呀。我知道你喜欢希儿小姐,可你不能死,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啦。” 好话赖话说尽了,隔着衣料,你一下一下点在顶着裤绳的龟头,“阮郁,要是同意了就别醒,我就数叁声,一、二、叁……”
阴茎在挑逗下更精神了,卡在裤裆里肿胀。男人痛苦地闷哼,你抽掉裤绳,那物立马迫不及待跳出来,炫耀它傲人的尺寸 难怪睡不好,这东西都发肿了。你握住捋了两下,身体的水好像也被这灼热带得蒸发了,不仅口干舌燥,胸前还麻麻地发痒 你一手捋着那物,扶住他后脑,轻轻吻上去 唇在交缠中变得炽热,银丝挂在嘴边,他红扑扑的睡脸添了一分妩媚 “郁郎,这样看好像小孩子噢。”你低下头,亲吻对方滚烫的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这么好看,十四岁?十五岁?和谁呢?京都花魁?洛阳才女?”
烛影在你低垂的眉眼间跳动,你哼笑一声,软绵绵地叫:“郁郎?这个名字又是谁取的。我名字是阿娘取的,我阿娘呀,绝色里的绝色,可惜到我这只继承了百分之九十九,只能算普通绝色了……”
他昏着,这么一个人唱独角戏像诱奸似的,没意思。你把玩着灼热的那物,准备说点别的,“柳梦尘给我等着,等出去了,你那漂亮老婆就是阿珵的洗脚婢,到时候,哼哼……”
说到复仇,你来兴致了,正想关于这部分详细讲述,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潋滟的凤目 啊,这怎么好意思啊,你讪讪放开作乱的爪子,“阮大人,醒的真及时呀。”
一边衣衫周整,另一边一丝不挂,任谁都无法接受吧。像做贼被发现了一样,你不敢看他的脸,清咳一声,“好渴啊,阮大人渴不渴?那个,我去找点水……”
阮郁拽住你的手,眉宇透出一缕疲惫,“管平月,你和六殿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珵?”你比了比,“小弟弟呀。他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就在我怀,额,和我认识了,那时候娇生惯养得不得了,可烦人啦。”
“你不想作他的侧妃、王妃吗?”他低低问 你惊掉下巴,“阮郁,好龌龊的思想啊。阿珵才多大,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你破处时候人家都在捉迷藏,你…你好意思吗?”
“胡言乱语。”青年嘴上呵斥,凤目中却有极淡的笑意。你一愣,心口怦怦跳,掉头道:“我去找水。”
谁知道他几乎同时说:“我没有。”
“什么?”你表示没听清,他一把将你拽进怀里,翘起的那物顶在小腹上,顶得你浑身发软,胸前又开始麻麻地痒 “我没有做过你说的事。”潋滟的凤眼倒映着你的身影,“既没有与花魁,也没有与才女。阮某…此生只会有一个女人,与她携手到老,再无旁人。”
说不清是他的眼神太灼热,还是离的太近,你有些惊慌,“哦…这样。”
“还要找水吗?”男人声音轻哑,眼头的小痣万分缠绵 “嗯,可以找…”你呆呆答应下来 他摩挲着你的下巴,“别去。”
下一秒,如玉俊颜在眼前放大,下巴被擒住,温热的触感在唇上蔓延,舌头被温柔地含住,再也分不清是谁与谁的心跳 他轻语:“我这里有水。”
(六十)把他夹射了……
这是一个富有耐心的猎手,磨着唇舌一点点深入,从浅至深品尝个遍 你已然迷乱了,“阮大人…好会亲。”
他的怀抱带着皂角香,夏夜里在皂荚树下乘凉的味道。你化身一只不懂事的大狗狗,把他扑在草堆上,蹭着脸嗅来嗅去 这个动作就像燎原的热火,阮郁抽气,漆黑的凤目潋滟一片。一滴汗顺着结实的胸膛滚落,你小猫扑蝶般按在奶白晶莹的腹肌上,听见男人轻轻嘶了一声 这双凤眼带钩子,晲人时风华万千,屈居人下依旧傲得跟什么似的 你不禁看痴了,鬼使神差地低头,亲了亲那颗淡红的小痣 他勾住你的腰带,腰扣啪嗒一声崩开,滑溜的夏衫一件一件剥去。修长的指从尾椎抚到脊背,毛孔在战栗,痒,好痒,身体在梦涎烛助攻下软成一滩水,滚在他怀里泛滥 鸭蛋大小的龟头抵在穴口,磨蹭着阴蒂,“平月。”他捧起你绯红的脸,“张嘴。”
你顺从地闭上眼,伸出丁香小舌与他湿吻,灼热的硬棒挺入花穴,一口气插到底 “唔……”阴道像被烫化了,裹着硬棒分泌淫水,舌与舌勾结纠缠,你模糊的呻吟飘散在地道里 阮郁摁着后脑加深这个吻,下身浅浅顶送起来。因为女上的姿势,可以完全感受他的形状。粗硕挺翘的阴茎插得你很舒服,断断续续地哼:“嗯…好厉害…好会顶……”
他就像掌舵手,每一次顶送都恰临浪尖。蜜液打湿腿根,唇舌的吮吸声淹没在啪啪啪的抽插中 梦涎烛燃至极盛,脑袋被情欲载满,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知道身下的人有力地占有着你,却还要霸道地十指相扣,浑身上下处处留下他的痕迹 他声音低哑,“管平月,你又在想谁?”
臀肉被摁着向下,龟头猛然顶在圆圆的子宫口上,电流传遍全身,你夹着肉棒柔吟,男人额边渗出汗珠,显然也不好受 是了,既他是第一次,必然敏感无法持久。现下不过硬撑罢了 “大人疑虑。我不过想起洛阳有座耗子山,山里住着爱偷香芋的耗子精。”你攀着他的肩扭腰,横来竖往着打圈 湿淋淋的阴茎被穴肉整根含咽,左右攀扯吞吐,肿胀成深红色。“住嘴。”阮郁咬牙,显然是料到故事接下来的发展。飞扬的眼尾赤霞一片,生动诠释活色生香四字 你才不听,再接再厉夹紧研磨,“大人,那耗子精不止偷香芋一种果子,更爱偷人。有天夜里摸进一张生香软玉的床榻,勾着男主人叫玉郎,边叫边说……”
体内的阳物跳了跳,你与他耳语,“郁郎,轻点射,妾身弱柳,想与你日日恩爱,不愿作今日之拼,尽一夕之欢。”
句句不提他,却句句用他的名字调情。情与欲被撩逗到极致,阮郁闷哼着顶到宫口,炽热精浊悉数喷出。你伏他身上,听着身下人动情的低喘,慢慢将目光放在小指的银戒上 梦涎烛之毒已解,下一次是叁个时辰后 捆仙牢的困局,到底该怎么办呢
(六十一)梦涎烛
半软的性器埋在花穴里,腿心溢出一缕白浊。你想起来看他伤势,却被男人猿臂一伸,紧紧揽在怀里 梦涎烛之毒已解,按理说不会这样。难道是阮郁受了伤,代谢比较慢?
你任他抱了一会,再抬头,人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牢门从外面被敲了敲,你轻手轻脚地挣脱男人的怀抱,披起外衣 是阿梅,被褥和伤药被从栅栏中间塞了进来 你把阮郁卷进被子里,与小童面对面坐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遵守承诺。”
“施主客气了。师父来见过你了么?”阿梅摆手 你冷笑,“柳梦尘?他疯了,想生小孩自己不去想法子,捉我来异想天开。修士本就孕育艰难,他要等便等吧,叁年五年,十年八年,就算我出不去,家里人也自会来寻我。”
这完全是假话了,你的亲人只剩燕梧一个,现在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但你不会在阿梅等人面前露怯 “施主,”小童摇头,“看来师父并未与你说实情。”
都到这地步了,柳梦尘还能撒谎?你抬眼,“什么意思?”
小童道:“师娘多病,师父一直用独门药方与她医治,这药方需一味特殊的药引才能奏效。”
你心里一阵古怪,只听阿梅平静道:“需得七岁以下孩童带血的心肝,放于祭坛上贡拜一夜,吸天地精华,第二天一早沸水煮开,和药服下,自后山山村搬走,师娘已断药叁天了。”
你呕地一声差点吐出来,总算知道第一次见柳梦尘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盘丝山庄院子里随处放着饕餮纹青铜香炉,炉里燃沉水香不假,可道士器皿多刻四圣兽纹,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饕餮乃上古凶兽,暴虐贪婪,太上老君的弟子怎会与之为伍 真是比想象的还要变态,你拍着胸脯换气,“柳梦尘老婆是不是凡人?”
阿梅点头,“师娘是普通人。”
那便难怪了,什么重病难愈,你冷笑,“他是妖修,修为再高,身上多少带妖气,你师娘凡人一个,怎么受得住与妖亲近?不生病才怪。”
还心肝药引,恐怕是献祭妖法,人类孩童最是纯粹,杀十个八个,总能炼出些阳气补到他老婆被妖气侵蚀的身子里 不,还有哪里不对,你反应过来,修士不能杀凡界之人,柳梦尘抗得过一次天雷,抗不过十次八次,除非动手的,不是他本人……
阿梅一对黑眸盯着你的脸,“是么?原来是师父害了师娘。”
你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指指脚边的银盘红烛,“师父有说梦涎烛的来历么?这里面掺着捕梦蛛的毒液与精血,你们需日日交合解毒,如此算,只需一轮弯月到圆月的时间,你必定会怀胎。”
一轮弯月到圆月,那不就是十五天。你面色难看,“哪有这种事?这什么蛛是送子观音么?”
阿梅撑腮,“捕梦蛛多子,精血可催人结胎,虽取时痛了些……师娘赖这药方多年,师父已决意根治她,想来只有上界孩童的心肝,才能根除师娘病痛。”
你怔住,“不,不对……根本没有这种药。即便一切如他所想,怀胎十月,那也要叁百多天,叁百多个孩童,柳梦尘想将方圆百里内的小孩抢光么?”
小童不语,你想起那座仓皇搬走的空村,猛然抬起脸,“那个山村,不是因为虎患搬走的,是不是?你既听命于柳梦尘,杀人不眨眼,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阿梅沉默一会,低低道:“施主有朋友,阿梅也有。师父不会进捆仙牢,你们很安全,待孩子出世,由我带孩子出去,届时你可以和朋友偷偷离开,我不会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