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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地牢(1)
这份迟来的坦诚让人无言以对,地牢里架了竹片引来的溪水,你盯着竹片,缕缕清流在其上来去匆匆 乖乖听话等着被放?假好心,谁稀罕 阿梅指了指角落的书篓,“施主会吹笛吗?”
书篓是蔡希儿收拾的,除了花神图,这位端方闺秀还将家中珍藏的数本古籍放了进来,希冀你与阮郁顺利逃出生天,蔡氏珍藏不至毁于战火 其中,包括蔡妧少女时常用的白玉笛 你学着阮郁的样子将玉笛举到唇边,熟悉的音阶流泻,凄婉地共溪水声缠绵 一曲吹毕,栏外童子掉下一滴泪。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还在愣愣地说:“这笛曲里似乎有雨声。”
你抚着笛管道:“这是唐玄宗为死去的杨玉环写的曲子,名雨霖铃。寓意闻雨溅铃,思君令人瘦。”
初闻《雨霖铃》时,洛阳尚未经烽火。半旧的花厅里,阮郁在,希儿在,一曲箫笛合奏宛若天籁,菡菡缠着你说俏皮话,你的心却早飞到快点一睹花神图真容上 对这解释,阿梅没有作声。好一会才听他说:“小乐死时也是一个雨天。”
你冷冷不语,柳梦尘不敢大肆杀人,刽子手还得是眼前这位。什么小乐什么皮球什么好朋友,惺惺作态 阿梅似乎从神情中猜出了你的心声,安静地垂下眼,“施主猜的没错,小乐因我而死。”
那个封闭山村娇养出的、小门小户家的孩子,死时还不到七岁。他们亲密无间,哪怕是撞见捕梦蛛真身,被吓得浑身抽搐,活活呛死在他怀中时 “小乐那么胆小,偏偏,我的真身是一只大蜘蛛。”阿梅静静叙述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至死也没有分开。”
“带小乐回到山庄时,师父说已经没救了。”
他有时候会想,他们不应该是朋友,如果不是见到他真身,小乐不会被吓得早夭。“小乐的心成了第一颗药引。我想治好师娘,至少这样,小乐的离开不会毫无意义。”
你将笛子放回去,盖好书篓,“没有人能治好你的师娘,神仙也不。”
阿梅并不接话,反而轻轻说:“施主的朋友看起来不是很好。”
你立即反应过来,俯到阮郁身边查看。男人滚烫的身体像一座火山,眉头在梦中亦是紧锁 说起来,一天未进粒米,又是箭伤又是情毒,这会才发起高热,已是身体素质很好的表现了 “怎么发烧了!”你被这温度烫得心惊,撕下衣角绞了清水敷在额头上,“阿梅,他需要服清热解毒的汤药,能不能……”
栅栏外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小童的人影 你低骂一声,赶紧绞了帕子一遍遍擦洗这具火烧似的身躯,偏偏这样都阻止不了体温继续升高 青年面色酡红,嘴皮干裂,睫毛在烛光中投下一片阴影。还不退烧,脏器牵连受损,能不能再睁眼都得打个问号 你摘下银戒捧在掌心,第一次以十二万分的期待呼唤。银戒纹丝不变,不真实的烛影在墙上无声嘲讽着 这一刻比蔡家老宅外晃着血迹的刀光更让人想发疯 “阮郁,”戒指落进草堆,你拍着青年的脸呓语,“醒一醒,我们说说话好吗。”
这么一个小小牢笼,不仅要困住你,还要你眼睁睁看阮郁步入鬼门关,何其诛心 其实就算青年醒来,也多半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于事无补。你发着呆,想起丝丝濒死时冰凉的小手,下意识去摸阮郁的手,“阮郁,只要你醒过来,我…我再也不和你犟嘴了,醒醒好吗…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发誓,这次说什么都会答应你…”
(六十三)坐射昏迷的他
不知道还能作什么努力,梦涎烛情毒的燥热再次发作。意识恍惚起来,你抱着阮郁喃喃:“你的朋友死了,就要我的朋友陪葬吗?”
怀中人的眼皮动了动,像是幻觉。你低下头,忽然怔住了 细细的灵丝在掌心丛生,因为刚才过分焦急,你都没发现自己催动灵力护住了阮郁心脉 大喜过望,你翻出欲晓化作的银戒,那细细的灵丝却在触到欲晓的瞬间溃散 捆仙牢封印灵气的咒文并没有出了岔子,这份特殊仿佛只针对你个人。你收好戒指,对着掌纹自语:“为什么水笙的剑不可以,我就可以……”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你钻进被褥,对昏迷的男人低低道:“阮郁,我有办法救你了。”
你捏住青年两颊,轻柔舔舐半张的唇舌,腿间的那物很快在湿吻中站立,因为主人昏迷的缘故,你只得分腿跨坐,自己扶着那物坐入 肉棒被湿热小穴裹着上下吞吐,从你的角度看,青年昏睡中泛着红晕的腮,很像秋天待摘采的苹果 你前后扭腰,软软的低吟没在溪流声里。这肉棒似乎爱极与你嵌合,在穴里越发变粗变硬,烫得如刚从火焰山中取出的金箍棒。蜜水流满棒身,这番捣插十分顺畅,插得你头脑发昏,差点忘了该做什么 鸭蛋大小的龟头抵在宫门口跳了跳,你知道时机已到,在精关大开的瞬间,深深吻住阮郁。丹田运转,灵气以八卦顺位从结合处涌入男人身躯,洗涤通身经络后,被你从口中引出,如此循环 这是和合双修的法子,听说灵力从精关流入体内的快感比做爱爽千百倍,试过双修的男修没有一个把持得住精阳。穴里的肉棒却愈发精神起来,挺在宫口一阵阵喷射白浊 子宫被射得满满当当的。灵气循环十八个周天后双修结束,你累得说不出话,瘫在他怀里喘息 青年背上的箭伤在灵气的修复下愈合如初,昏迷中的高潮射精使他浑身出了一层薄汗,两点殷红乳珠凸立在胸肌上,秀色可餐 你咬了那红点一口,有气无力道:“真是费了姥姥劲,以后让你往东,你敢朝西走试试……”
这场近似采补的双修太累人,你没有坚持多久,迷糊地陷入梦乡 睡梦中,隐约有个人紧紧搂着你,语焉不详地问:“什么都答应吗?”
你困得紧,被搂得束手束脚,睡也睡不好。一心打发走这扰人清梦的傻子,只得连连点头 那人轻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管谁说的,你翻个身不欲理睬。那人的怀抱却如影随形地紧紧缠上来,缠得你透不过气,情急之下大喊道:“阮郁,你是什么恩将仇报的乌龟王八蛋!”
话一出口,你立马完全清醒,猛然坐起身,哪有什么人缠着你。俊朗的青年正靠着墙看书,清冷的凤目因这动静,平平淡淡瞧了你一眼 你尴尬不已,“阮大人,我刚刚做噩梦了,误伤…误伤…”
地牢里一时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一卷阅闭,阮郁合上书卷,轻轻说:“过来。”
你小小犹豫一下,走到他身边,“阮大人……”
他不掩倦态地捏了捏眉心,“下官何德何能,当得起这声大人。”
这是阮郁被关以来首次未被情毒影响,意识清醒地同你交流,你想他大病方愈就要面对这一系列变故,被气傻了也情有可原。正简单说着你们的处境,“阮大人,我们被坏人抓住了,那个坏人要我们,额,交合。我也是情急中迫不得已,如有冒犯,还请大人原谅则个。”
只见青年放下书卷,淡淡道:“是么?下官听到管大人梦中都阮郁阮郁叫得起劲,还以为大人乐在其中呢。”
你知他心有所属,被柳梦尘这番操作弄得痛失处男身不说,还差点命丧黄泉,心里有怨气。只是这怨气也不能冲着你来吧!正欲为自己辩解,男人忽然把你拽进怀里,隔着衣衫浅浅送来体温 “我只问这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阮郁为你拂了拂肩头,“阮某官职低微,却绝不与他人共妻,天潢贵胄也好,九天神仙也罢,如果管大人是为情势所迫,非心悦于在下,我们还是划清界线,各寻出路的好。”
你呆住了,“阮郁,你在说什么?什么各寻出路,你不要命了吗?”
(六十四)嫁他
你觉得阮郁疯了,男人却神情平静,“管平月,为人一世,逃不开活着二字。但世上不是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他的母亲蔡妧是洛阳才女,拒绝入宫为阿父浣衣洗菜,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未能求得花好月圆 自知道阿父进过花楼,她就变了。变得不爱笑了,也不热衷做那些消暑的甜点了 母亲逝去前夜,他被叫来跪在床前,对月发誓此生只有一个心悦的女子,不做负心人 那时的他尚带懵懂地照做,临了,母亲咳嗽着说:“好,你去吧。记着,不做负心人,更不要被人辜负。”
直到母亲的死讯传来,他才明白,不做负心人,更不能为人辜负,是母亲对阿父怨憎的遗言。身为人母,她终究做不到教唆孩子怨恨父亲,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逼儿子不要重蹈覆辙,成为他们这样的怨侣 之前你只把重点放在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说要各寻出路上,这会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共妻…你…等等,你要以我为妻?你喜欢我?”
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目静静注视着你,“不然呢?”
难怪一醒来就发神经,原来真是神经坏了。你咽了咽口水,“我…唉呀,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我老喜欢你了,但是成亲这事吧,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一家舞刀弄枪,粗俗惯了,我弟弟性情凶悍,野蛮无礼,家中两个仆人刁钻刻薄,虽然我长得跟天仙似的……”
骂了燕梧和青黑二蛇一通,你总结:“但实在配不上阮大人这样的文化人。”
阮郁看了你一会,扭头道:“大人既不愿意,不必再顾及下官了。”
“我哪不愿意了,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儿好吧……”
他放下书卷,“大人句句言配不上阮某,实则是嫌阮某配不上你。”
你火气噌地上来了,“阮郁,别搁这敬酒不吃吃罚酒,威胁谁呢?是谁忙里忙外在把你治好?这叫嫌弃?退一万步说,嫌弃你怎么了?八抬大轿有吗?十里红妆有吗?我一箭可洞穿杨树,十步外杀人能不见血,你能吗?”
阮郁罕见地没有动怒,凤目淡淡凝在你的脸上 世界是要乱套了吗?你蹙眉,闻他道:“在洛阳城时,是你默认婚事,与我叩拜长辈。城门失守,也是你死生相托也要带我走。”
他轻笑,“对想做的事,你一向不死不休,百无顾忌,与我并不相合。我一早就知道,你我不合适…但病中听到你说,只要睁眼说一句话,要你做什么都愿意…我终究是……”
你听不下去了,大喊道:“别说了!”
他却置若罔闻:“我终究是,动了痴妄的心。”
阮郁的脸如碎纸般苍白,掩藏着一眼能看破的脆弱,你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扯住袖子认真道:“不能不分道扬镳?即便是死路一条?”
他薄唇微动,你仿佛预料到结果,气愤地丢开袖子,“你想死,我有什么办法,死吧死吧,我们一起死在这算了!”
话说出口,男人苍白的脸更白了。你心里绝望,行了,原来不止阮郁疯了,你也疯了 在自己胳膊上扭了一下,你确定一切不是梦,强作冷静下来 “好了,刚刚是气话,我家没啥好人。你要是连这些都不介意,备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就答应过门。”
青年鸦睫微动,“只嫁我一人。”
“只嫁你一人。”你扯扯嘴角 《鲛珠记》之流荒唐话本还是不够写实,初次定亲是在无良老爹的蒲团前,后来和师弟掰了,也就不提了。这次更好,竟然直接在地牢里。
(六十五)地牢(2)
纵盘丝山庄植香花奇草,设园林山石,说白了不过是柳梦尘豢养妻子窈娘打造的金银窟,不知多少孩童在仙境似的园中丧命,令人恶寒 柳梦尘是上界十万大山的妖族,被一柄其形容为“金乌逐日”的剑刃灭族,后在银昙海受刑,带捆仙牢来了凡界,机缘巧合下被窈娘救出,两人共结连理 从他和阿梅的语气推断,捆仙牢应当寻常人就能打开,受制的只有灵气。欲晓无法化形也验证了这一点 银昙海捆仙牢的大名和欲晓的无能为力早让你先入为主,心焦于步步惊心中,并未发现体内还有一条不受影响的灵脉……可是,凭什么呢?柳梦尘忌惮到不敢踏足的捆仙牢,凭什么对你网开一面?
这些问题,你思忖,以阮郁的高傲和对鬼神之说的不屑,若告之你与柳梦尘的来历,恐怕得被嘲笑白日痴梦,不如不说 阮郁的心态也是出奇的好,借着烛光看书的模样温良谦和,一点鲜红小痣缀在眼头与鼻梁之间,说这里不是地牢,而是书屋都会有人信 他合上书卷,若有所思地盯住封皮,“奇怪。”
“什么?”你靠过去 青年缓缓抚过书脊,“此书以唐时武皇口吻自叙宫廷见闻,我原以为是后人杜撰的话本。只是……”
死后敢立无字碑的女皇?你来了兴趣,“武则天么,确实会有人冒充她的笔墨卖钱,只是什么?”
“只是书中确有诸多旧时唐人习俗,宫中点点事无巨细,非身在其中,不能挥洒成文。”
“哦?没准此书作者身份不低,曾在唐宫生活过。”你不以为意,“蔡家唐时曾出过女官,后人从先人口中索得细节,加工也未可知呢。”
“就是如此才令人生疑。”阮郁淡淡道:“在武周在李唐,这都是获罪抄家的东西。蔡氏先祖秘密珍藏,着实费解。”
“好吧,给我瞧瞧。”你捧过书卷,半旧的油墨味透过纸张扑来,一行行清丽小楷中,浓郁的盛唐风采依稀在昨日,隐约可窥见一位少女传奇的一生。
杜撰唐宫秘闻本不足为奇,你也不是没见过金山银山的土包子。然而,书的第一页就结结实实让你大吃一惊。
(六十六)阿照小扎其一
我们被叫醒整理行装时刚过鸡鸣,顺姐不忿地咕哝,但父亲已去世,武元庆和武元爽打定主意赶我们走,母亲也无法了 “顺姐。”我唤着姐姐的名字,“你的发髻歪了,我替你挽一挽吧。”
顺姐把脑袋凑过来,对着铜镜喜笑颜开,“阿照,以后你嫁人了,姐姐造一个玉梳子给你作陪嫁。”
纵然父亲的宅子不能再住,母亲的嫁妆还是可以带走的。弘农杨氏嫁女的二十八抬气派红妆如进门时一箱箱地运走,武元爽倚在门牙上阴阳怪气着,顺姐红了眼,捂着脸跑上了牛车 我倒没有什么波动,清点了东西才上车 我的父亲武士趯曾是富商,途径长安时追随高祖起兵,建朝后受封应国公,算灭隋开国的功臣。在发妻相里氏病逝后,续娶了我的母亲,弘农杨氏贵女,也是前隋的县主 母亲不无惆怅地说过,如果前隋没有灭亡,她是断不用为人续弦的 武元庆、元爽是相里氏与父亲的孩儿,也就是我的异母兄长。武顺、我则是母亲与父亲成婚后生的。这二人狂妄自大,素来对母亲不敬,与我们并无兄妹之谊 我听说过父亲与相里氏有龃龉,令相里氏郁郁而终的事,不过那到底是父亲与她的私事,武元爽兄弟对母亲针锋相对,不过是仗着母亲没有生下儿子,父亲死后,无人替我们做主 我安慰着顺姐,她与贺兰家的公子订有娃娃亲,如今在成婚前夕被赶出家门,武元爽是成心要她在夫家受蔑视 顺姐哭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说:“阿照,以后姐姐绝对会让这两个王八羔子付出代价。”
顺姐出嫁一年后,我因“容止美”的名声受召入宫,无法尽孝在侧,只能寄书信问候母亲安康 母亲问去长安的路是否顺利,我回一切皆好,长安繁华,非家乡洛阳可岂及 其实倒也不是一路顺风,牛车行至安阳县时,有一伙强盗认出弘农杨氏的族徽,欲拦车抢劫 我做好了破财消灾的准备,却有个从天而降的神秘男子,持剑打跑了强盗 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就轻佻地用剑挑起我的帷帽,“原来下一代天之子是个女娃娃。”
他微微一笑,“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长安之路凶险未卜,要不要拜个师父保保平安?”
他的神情有风的潇洒,月的随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像载着洛水的清波,我几乎下意识回道:“武照。”
他挑挑眉,我突然意识到这样同恩人说话是不礼貌的,连忙行礼,“小女武氏阿照,洛阳人士,多谢侠士出手,不知您如何称呼?”
他清了清嗓子,“这个嘛,他们都叫我剑君。”
“建军?原来是建侠士……”
“打住,我不姓剑。”他想了一会,轻笑道:“我…姓管,名讳春秋。你还这么小,喊我大哥就好。”
春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在心里默默咀嚼着,“您说笑了。我今年十四岁,不小了。”
(六十七)阿照小扎其二
管春秋到长安后便与我分道扬镳,虽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但我按部就班入了宫 长孙皇后薨逝,陛下茶饭不思,今年起广纳有美名的女子充填后宫,如湖州来的徐慧,她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如我一般应召入宫 入宫觐见后,我与徐慧一同受封五品才人,既为女官,也为陛下妃嫔 我与陛下第二次见面在跑马场,突厥进贡的十匹汗血宝马中,最健美的一匹叫狮子骢,太子承乾很喜欢,请求陛下割爱,但狮子骢桀骜难驯,许多驯马高手都难以接近,陛下面有难色 出乎意料的是,管春秋也在场 他看到我时,无声地弯了弯眼睛 我盯着他,身边有人说这是长安最快的剑手,是太子承乾的门客 或许别人与他说起我时,也会说,这是陛下新封的才人武氏。看起来,东宫门客与后宫妃嫔,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陛下看了一圈,目光落到我脸上,“阿武可会驯马?”
或许陛下根本不记得我叫什么,只记得这是洛阳应国公武士趯的女儿,年岁比他几个女儿还轻一二,所以亲昵地叫了一声阿武 我颔首,“回陛下,妾略懂一二。”
“好。如果是你,可有法驯服这匹狮子骢呐?”陛下抚着胡须,仿佛只是家常叙话 我思索后答:“只要陛下赐妾叁样东西。铁鞭、铁锤、匕首即可。”
陛下诧异,“这些都不是驯马的工具,你要这些做什么呢?”
我平静道:“先用铁鞭抽笞。若还不听话,便用铁锤打它,如果这都不能驯服,妾只能用匕首剜断它的咽喉。”
太子承乾面色不善,“汗血宝马珍贵,哪能说杀就杀?”
陛下却大笑,“将门虎女,果然勇敢过人。”
后来有一天,管春秋说,我本该有一点点小麻烦,但有人提前替我解决了 我照旧握着画笔给纸鸢上色,“这世上讨厌我的人本就如喜欢我的人一样多,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不过当我真正知道这件“小麻烦”是什么时,已经事过境迁很久了
女官的职务已足够繁忙,狮子骢之事后,我没有再被召见过。我知道,虽然那日得到了陛下夸赞,但他喜欢的只能是徐慧那样才情温婉的女子 花匠说今年的牡丹已盛开,不日就可送入各宫观赏。洛阳没有牡丹,我对这种存在于诗歌里的花充满兴趣,答应去验看 去时花房的人在忙,匆匆指了个方向 我朝那个方位走去,走了好久也没见到温室,七拐八绕下,竟来到一处后院 院中栽满了从未见过的美丽花朵,浅粉的花瓣媚而不妖,艳而不俗,朵朵身姿饱满。一名少女合衣睡在花丛中,纯白的衣袍恍若月光织就,我被晃了眼睛,好一会才走上前,推了推她 “姑娘,醒醒。”我轻轻唤她 那少女打个哈欠,不紧不慢睁开一只眼,瞧了我一眼后,哼了两声,“紫微帝星?我还以为是谁,哼哼,有趣……”
她下巴上有一颗秀气的美人痣,打哈欠的模样尤其惹人怜爱 我温声道:“姑娘,这儿容易着凉,回去睡吧。”
她伸个懒腰,闲闲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话音刚落,花房的人找到院里,问我看得怎么样,他们要准备装盆了 我想拉美人痣的女孩起来,这一院的花都是花房辛苦的结果,若看到被她睡在身下,定要不高兴 女孩却不动作,在花中支着颐懒懒看我们 直到花匠离去,她在花丛里翻了个身,“我叫宴语,你有名字么?”
这话问得奇怪,我答道:“妾是五品才人武氏。”
她笑了,“五品才人武氏…好长…记不住,你的名字怎么这么长?”
“这是陛下授封的官阶,”我无奈,“姑娘喊我才人就好。”
“好吧,小才人。”她嘟囔着起身 我犹豫,“这…花房的人不会说你么?”
她微笑,“说我?为什么?”
她好似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我为难道:“你是新来的宫人么?花匠培植这色牡丹辛苦,纵使面上容忍,背后也要说你坏话,你这般…将来在花房要如何自处?”
“噢,你说这个啊。”她抖落袖上层层粉瓣,“不用担心啊……”
她打了个响指,一道金光闪过,所有掉落的花瓣飞回原位 “小才人没发现么,除了你,没人能看到我。”她眨了眨眼,“因为,我是神哦,只有有缘人能看到。”
(六十八)阿照小扎其三
当今陛下不禁鬼神之说。他代父出征夺下杨家天下,本身就孕育了众多玄之又玄的传说 比如当今国师袁天罡,许多人说他是半仙,为报李家恩情才未飞升 再比如玄武门前的石狮子,不止一个宫女说,见到过石狮子在雷雨天打鼾 宴语姑娘天真的脸,与从腥风血雨里诞生的那些传说并不相配,与庙宇里高高在上的塑像也并不类同 “姑娘…在说笑吗?”我愣了愣 宴语咯咯地笑,“没有呀,我骗你做什么呢?”
她远远看了一眼院门,“小才人,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许忘了我。”
我顺着宴语的目光看去,再回头时,人已经消失了,只剩满地无言的牡丹花 “小徒弟。”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心跳慢了一拍。转过身,管春秋正带着促狭的笑,“小徒弟,怎么一个人在这看花,你的皇帝夫君呢?”
我今天穿了浅红的石榴裙,拍皱了不好看,又不好意思抖衣服,梗着脖子道:“先生要找陛下么?陛下应当在忙。”
“哎呀,女孩子家家,不要这么严肃嘛。”他瞧了瞧粉红的牡丹花,又瞧了瞧我的衣裳,“师父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你说说话。”
近来宫中盛传太子承乾与男宠称心夜夜笙歌,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管春秋是太子门客,我想出言提醒,瞧他轻松的样子,又不知从何开口
宫里的日子照样有一茬没一茬过着 宴语偶尔来找我。她神出鬼没,有时一天都在我殿里呆着,有时叁四天也不见人影 玉华宫的宫人送来了拜贴,请我去看徐慧新得的珊瑚。我不爱走动,但今天是徐慧晋封充容的日子,不去不好。说起来,徐慧晋升之快,算是长孙皇后离世后最得圣眷的人 去时天还好,回来就有点小雨。我仗着脚程快不撑伞,回到殿里时,襟子湿透了 宴语悠闲地躺在我的床上,“去哪了,神色匆匆的?”
我换下襟子,“在徐慧宫里看陛下新赐的珊瑚。”
“噢,这样。”宴语唔了一声,“为什么要跑到她那里看,你没有吗?”
虽然知道她不通世俗,我还是有点脸热,“那是很珍贵的宝物,只有得宠的妃子才有。”
她噢了一声,没有再问为什么徐慧受宠而我不受宠 我感到一种微小的难堪。她笑了两声,“珊瑚而已。你的命比徐充容好千百倍,她有的也就眼下这些了,你拥有的还在后头呢。”
我鼓起希望的力量,“宴语,你是财神吗?”
“我让花开花就得开,让花落花就得落。”她凭空变出一支百合,“是吗?”
“……不是。”我有点泄气,这分明是花神。花神说我有好日子,难不成…我将会成为一代育种名匠?
“没关系,没关系。”少女摇头晃脑,“反正我是世间最后一个神,你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宴语说,很久之前,人与神是住在一起的。后来水神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河淹没山川,人间进入万古长夜的大洪水期 “后面的故事我知道。”我插嘴,“女娲炼制五彩石补天救世,避免了这一场灾难。”
宴语的神情有些古怪,我奇怪道:“怎么,我说错了么?”
“不,你说的没错。”宴语将百合投入床头的花瓶里,“你是旧世界的人,自然觉得女娲补天是好事。”
我听的云里雾里,她叹了一口气,“共工是灭世神,本该由他毁灭世界后诞生新世界,成为新世界的创世神。但女娲用五彩石将所有神族困在九重天上,以黏土复活此界众生……因此,新世界虽然诞生,旧世界却没有毁灭。神族沦为新世界的养料,我也不能例外……小才人,我本该在沉眠中寂灭,却被人唤醒,也许是上天也想做个了断。”
(六十九)阿照小扎其四
贞观十六年,魏王李泰告发太子巫蛊、豢养男宠之事,陛下大怒,称心被杀,太子承乾被废,储君之位空悬 作为内帷宫妃,我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陛下在废太子之后,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李承乾是他与长孙皇后的第一个孩子,早早被立为太子。作为补偿,陛下将所有父爱给了次子李泰与幼子李治。这位为夺嫡,曾在玄武门一箭射杀兄长李建成的君王,竟不可避免地在晚年见到自己儿子们为权力反目 陛下罕见地开始称病,拒绝上朝 也就是从这时起,频繁有人声称白天见到太白星闪烁。民间兴起童谣,说这是“女主昌”的预兆 国师袁天罡已云游四海,不过他的弟子李淳风还在长安。陛下为此特地召见了李淳风 李淳风的话令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唐叁世之后,当有女主武王取唐天下。”
“天师,此话当真?”
“陛下。”李淳风并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您的天下将终结于此人之手。您的子侄也会被此人屠戮殆尽。”
听说陛下当时就黑脸了,问李淳风这个逆贼是谁 李淳风并没有回答,只说此人是紫微星所化。现在杀了这个人,十几年后,转世的这个人会挟着更大的怨气重来,届时唐室将彻底断绝生机 我将这番话学给宴语听,她在床上笑的喘不过气,“李淳风还算上道嘛,嘴严也要神神叨叨的。”
我问人是否真有来世,她歪头,像听到陌生词汇的小狗,“有的,旧世界都有,包括你,你们的灵魂是不灭的,转世后头几世或许你还能梦到我,再多转几次,就算见到我也不认得我啦。”
她说过还有一个新世界,言下之意,新世界是没有来世了 宴语满不在乎,“另一个世界都是想成为神的人。神没有转世,没了就是没了,这些人已经拥有类神的肉体,当然不能再有不灭的灵魂了。”
“人…可以成为神吗?”我问出心中的疑问 “可以啊,只要肯放弃一些东西。”她掰着指头,“嫦娥、后羿,不都是从人化神吗。我的沉眠都被这群想成神想疯了的傻子搅和了。”
太子被废后不久,陛下真的病倒了 宴语问我,这么多皇子,如果让我选,会选谁做新太子 这个问题毋庸置疑,不论是谁,必出自长孙后一脉 长孙皇后的儿子里,只剩李泰与李治了。李泰是兄,更合礼法。但他告发废太子一事,终究让陛下存下了芥蒂 宴语笑了,“问你呢,鬼关心李老头儿怎么想。”
将近年关,陛下照例请文武百官国宴 李家是武将出身,宗室里的武官子侄多的数不过来,一时倒不像国宴,而像家宴了 管春秋也在席中,说起来巧。太子刚被废时,东宫旧部皆对旧主躲避不及,唯有管春秋言谈举止如旧,陛下因此十分敬重礼遇他,不仅未被废太子案牵连,反而得了个小官 废太子巫蛊案刚发生时,所有人被禁足东宫等待清查。我偷偷去探望,他举着酒樽,“怕什么,你师父这么厉害,天下有谁能杀的掉我?”
青年无畏的神色很潇洒。我很怀疑,他到底是无畏还是无所谓。因为宴语也常常用这种天塌下来都没什么的语气说话 不过宴语是神,天底下没几个有她那样的好心态 席间有个面生的宗室喝多了,恳求陛下允许他剑舞为众人助兴 我觉得气闷,悄悄和徐慧说出去透透气。天色刚晚,宫人们还没开始点灯,路黑蒙蒙的,我有点辨不出回宴的路,匆忙间撞上一个人,对方轻轻哎了一声 我连忙道歉,那人轻轻问:“武才人?”
我不得宠,除了年关大宴,不怎么露脸。他既然认识我,必然常常在宫里行走了 我疑惑,“你是?”
他声音里有微微的笑意,“我是李治。才人还记得我么?我们在马场见过,才人的驯马论很新颖。”
李治,长孙皇后与陛下的幼子,论辈分,我算他的庶母 “见过晋王殿下。”我福身 身份上,他是元后嫡子,一品郡王,我只是个小才人,虽然比我小四岁,也该受我一礼 遇到李治就不愁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但我毕竟为人庶母,还是要稍稍避嫌。正欲先进去,他忽然轻轻叫住我 我回头,少年捧着一只眼熟的珠钗,“才人,你的钗子方才掉在我怀里了。”
我一摸鬓发,还果真是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踮起脚。随着钗子回到发间,年轻的脸上闪过一瞬我不懂的喜悦 “才人。”他低低道:“这只钗子很配你…的这条榴裙,很好看。”
“是么?”我摸了摸头发,“谢谢殿下。”
这条裙子十成新时,管春秋拍皱了也没瞧出是条新裙子。现在只得五成新,居然有人开始称赞它的美丽 我回到席间时,徐慧将我拽到身边。我这才发现,殿中气氛有几分诡异 宫人说,有个喝醉的宗室持剑作舞,一舞后向陛下讨赏。陛下原本兴致很好,问这宗室姓名,然后就成了这样 陛下可不小气,难道还能拒绝么,我奇怪着。李治来到我身后,“这是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袭爵武连县公。他是我很远的堂哥,一直生活在洺州的武安,第一次来长安。”
我问宫人,陛下脸色不好,可是这人说了酒后胡话 宫人摇头,“也没说什么。就说他是武安人,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内侍通报了官爵后,他说家里有四个姐姐,父母给取了个小名,叫他五娘子。”
我沉默,大约知道陛下为何变脸了 李淳风作下“唐叁世之后,当有女主武王取代天下,”的谶语,陛下表面不在意,心里却十分忌惮 这李君羡武官出身,又是武安人,官职刚好是左武卫将军,封地还是武连县,家中行五,小名五娘子,每一条都与“女主武王”对上了 很快,陛下叫人将醉酒的李君羡拖下去惩杖二十,罚他君前失仪,撤爵贬官 贬到哪里我没注意,只记得大约一个月后,李君羡贬官途中溺水身亡,他的家人请求带他的骸骨回乡安葬 陛下准了
(七十)阿照小扎其五
陛下病重,大臣们关于储君之位的定夺爆发了几次争吵,权力的游戏行进到顶峰,谁也不退让 李君羡死后,陛下心上松了一口气,身子却一日日坏下去。他时常梦魇,请了许多术士名医会诊,还是不起效。继而疑心宫中有人行巫蛊之事 徐慧此时已是贤妃,位列四妃之一,说起此事都不轻松。我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为避祸,自请为陛下安康祈福,入感业寺出家抄经 就这么一声不吭离开了大明宫。徐慧气我自作主张,连送都没来送 相比她的气愤,我太畏惧天命无常了。我怕不知不觉死在宫里,尸布一裹运入皇陵,与母亲见最后一面都不能,还不如李君羡回乡下葬 做尼姑虽清苦,没准有与母亲再见的时候 我给徐慧写了信,信中说会为她与陛下祈福,如果她还记得我,或者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以来寺里看我 徐慧没有回信,不知道是还在生气,还是太忙了 四月,陛下突然殡天,李治持诏登基 与此同时,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传入我耳朵里。徐贤妃思念先皇,绝食叁日而去,死前,她遗言希望入感业寺净化自杀的罪过 徐慧是记得我的,只是不知道宫中争斗恶化到了何地步,要她以死保全身家性命 我在地藏王殿见到了徐慧的遗体,她一向美丽,沁着江南水乡的知书达礼。如今这份美被温养在水银里,可望而不可及 “阿照姐姐。”忽然有人叫我 我一惊,连忙跪下行礼,“陛下。”
他扶起我,“姐姐作了尼姑,头上都插不了钗了。”
李治长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叫着我的名讳时,仿佛在与情人调情,全然不像那年宫宴外,规规矩矩受庶母行礼,唤着才人的小郡王了 不管真相是什么,作为胜利者,他与徐慧的死脱不开干系。我一抖,挣开搀扶,“陛下说笑了。”
李治眼睛冷下来,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姐姐还是穿裙子好看,这样的缁衣配不上你。”
这是仅有的、会夸我裙子好看的男人,也是我的继子。我不敢接话,只能垂着头盯着地 他叹一口气,跨出了殿门 从自请出宫,宴语跟着我一起来到感业寺 我曾问,反正别人也看不见她,在宫里吃香喝辣不好么 “要不是你,我才不想待在宫里呢。”她抱着牡丹花盆打呵欠,“那里有讨厌的人,看到我得没完没了。”
徐慧死后,管春秋来寻我 “原来你在这。”他还是那样无惧一切,“难怪贤妃死了也要来这里。”
我没告诉他离宫祈福之事,此时见他找来,居然有些愧疚和感动 此后一年,管春秋频频来找我手谈,他的棋风杀伐果敢,往往杀的我一盘无剩子 宴语对他没有好感,他一来,她就要躲到树上的鸟窝里,抱着猫偷鸟蛋。甚至冷笑着说:“抱一把破剑,真把自己当剑仙了。”
我不解,“你很讨厌管先生?为什么?”
宴语皱眉,“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难道你很喜欢他?”
我答不上来,宴语小脸绷得更紧了,“这个人心机深沉,散布谣言,幼使李淳风作谶,如果不是我快一步,你早就……”
“小徒弟。”门外有人敲门 宴语霎时间消失 我瞧着推门而入的管春秋,心中一片茫然
(七十一)阿照小扎其六
距离那件事后,已好久没拿起这支笔了 一年前,宴语感寺中寂寥。第二天,宫中佳酿就被放在寺中石桌上 我以为是宴语取来的,喊她过来对饮。酒过叁巡,困意袭来,我伏案小睡。迷糊中,听到宴语与管春秋大吵 隐约听见管春秋说:“神女大人,我捉到你了。愿赌服输,你必须随我回去。”
宴语不服,哇哇大叫着我的名字。我想动一动,脑袋却一阵阵地疼,等到完全酒醒,一切人与物已经不见了 我意识事情的不可挽回,可是除了一只猫,一盆牡丹,宴语本就没为我留点什么做念想。她从没没想过离开我 至于管春秋,不提也罢,能看见宴语这一条已经说明了他冲着谁来的。他是围棋高手,而我,不过是跳梁小丑 宴语失踪后一个月,我磨了新的松烟墨,对烛光沉吟片刻,缓缓落笔 这是写给李治的信。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否到新帝手上,至于到了会不会看,看了能不能激起一丝动容……这些全部打问号,因为我已经许久没和他联系了。但想到少年炽热的眼神,我还是想试一试 叁天后,感业寺迎来了当今最尊贵的访客 我虽不意外,但很吃惊李治一个人就来了。假使我是刺客,而不是什么偷情对象,大唐大约就要易主了 李治笑着将我揽进怀里,“阿照,朕等这一天很久了。”
李治当时已有王皇后、萧淑妃等众妃,我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左不过得不到的永远在悸动罢了,只求这份悸动能久一点,更为我所用一些 直到叁十年后,与我少年起就相识的这个男人病重,意识不清地要宫人去找东西,嚷着要将一个小匣子带入陵墓 我代行朝会结束,宫人将那个匣子拿给我过目 图案精美的木匣里只有薄薄的冰纹雪宣一张,书着一首热烈大胆的情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笔迹无比熟悉,正是我在感业寺中,寄给李治的唯一一封信。尘封叁十年仍保存完好的信纸,无声描绘着少年天子收到心上人来信,小心收好的模样 而也是这封信后,我入宫与李治厮守叁十年,再没分开过
夜访感业寺不久,李治昭告天下要接我回宫,并封我为昭仪 想当初,武才人变成感业寺女尼,也就一夜间的事。如今跃为二品昭仪,竟然还是一夜间的事 纵使朝野哗然,没有什么能改变李治迎我为妃的心意。前所未有的盛宠,也让我在此后的五年间,一一扳倒萧淑妃、王皇后,培养党羽剪除长孙无忌的政治势力 面对所有反对者,如当初太宗问如何驯马,我的作答那样。不能为所用的,或杀或弃 永徽六年,我如愿当上皇后,与李治共享李唐天下 顺姐、母亲被我接进宫,请陛下赐下诰命与封邑。因为需要更多值得信赖的人手巩固势力,我不得不放下旧怨,封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为异姓王,启用武氏子侄入朝 不过武元庆、元爽好日子没过多久,就相继水土不服在赴任路上暴毙了 顺姐请求我将她的女儿贺兰敏月也接入宫,我答应了。说起武元庆兄弟的死讯,她表现得早就知道一般,好一会才欲盖弥彰地骂:“两个小羔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么挑时候。”
我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并未揭穿 宫人忙前忙后,搬进几座大红珊瑚,说是波斯国新贡的,陛下觉得好看,全都赏给我装饰屋子 顺姐眼中不掩艳羡,我想起那年从玉华宫看珊瑚回来,身上淋得像落汤鸡。唯一作伴的宴语趴在床上,预言我拥有的还在后头 为什么真到了这个时候,心却不如那年躲雨时跳得激烈呢
(七十二)阿照小扎终
陛下缠绵病榻,由我替他代行朝会 敏月献了很多丹药上来,陛下很高兴,说要封她做大唐最年轻的诰命 敏月是顺姐与贺兰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侄女。她很像二十年前的顺姐,妖冶、美丽,还有我不再拥有的年轻 陛下欣赏她,说她眼里的东西,让他回想起在跑马场第一次见到的我 腊月头,敏月冒着暴雪跪在殿前,恳求我允许她做陛下的侍妾。陛下坐在我的对面,我们谁也没说话。龙涎香静静燃着,燃到最后一丁点,顺姐闯进来,手中握着入宫那年,她重金为我打造的玉梳子。入感业寺为尼时,这柄玉梳被我辗转托人带回,没成想再见却是这幅场景 梳齿在顺姐掌心扎出点点血孔,血液顺着手腕渗下。陛下仍未说话,我开口了 “好。”
来年六月,贺兰敏月被封为魏国夫人 我依然是陛下最爱的女人,可能是愧疚,可能是亏欠,他给了我更多权力,甚至让我代去泰山祭天 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好消息是,如果这是桩买卖的话,并不亏本。坏消息是,没有如果
陛下如愿带着见证我们往事的信纸先一步而去。他留下的巨大权柄被我收入囊中,东魏国寺僧人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称我是弥勒佛化身下凡,应作为天下主人 民间再度兴起“女主昌”的童谣 一个前所未有念头诱惑着我,如果能做到这件事,我将会是比姜姬吕后更被牢牢焊在丹青中的女人,那些失去的东西也将不足为道 是的,我想做皇帝。李治长年的放权已经让这一切有了雏形,何况大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本就是我的儿子,偏偏他们没有一个敢从我这里要权 曙光前夕,李淳风秘密请求见我 “国师,你曾对太宗作下谶语,还记得吗?”事实上,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轻笑,“国师可曾想过,李君羡可能是枉死?”
李淳风双手合一,“娘娘,收手吧。”
我为称帝做准备,网罗罪名关押众多李唐宗室,重用酷吏血洗朝野,这是把住权柄的必经之路,李淳风却自以为能说动我,自顾讲起当年的事 “贫道演算天机,知唐叁世将亡,而覆唐者,将是一女子。”他叹气,“此女杀气甚重。就在我想继续推算,找出此人是谁告知太宗之时,庭中百花骤然盛开,紫气盘旋在梁上,我便知,是真神驾临了。”
我静静听着,在宴语消失的多年后 当初,李淳风动了将未来告知李世民的心思。是宴语现身,说服他只作模糊的谶语 虽不知道她与管春秋打了什么赌,我在赌注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可否认的是,那些岁月里,那个女孩给出了陪伴与保护 管春秋、李治、顺姐……大明宫里的来去匆匆,总是要将人变得很冷。只有宴语,她那令人头疼的不通世俗,或许是我触碰过的最纯粹的东西,是为数不多可以反复回味的一点温情 人一旦变得复杂,就会越发向往那些纯洁无瑕的东西 这年冬天,我成功登基为帝,改名武曌,立年号天授,定国号为周,武周女帝之名传遍神州大地 花房的人为讨好我,用银丝炭提前烘了一个月,终于赶在登基那日百花齐放,美不胜收。所有人高呼着女帝天授 我找了找,并没有看到宴语留下的那盆牡丹 宫人说,那盆牡丹不适应宫中水土,早就不开花不授粉了,只因是我的东西,花房不敢随便丢弃,收在了温室里 我挥手,“上阳宫不是修缮完毕了么?长安养不活就送去洛阳养着。”
天授二年,我力排众议,迁都洛阳,回到了养我十四年的这座古城 出乎意料的是,那盆牡丹来洛阳后就落地生根,被花匠培育出诸多变种。这给了我莫大的信心,或许宴语还在默默守护着,以我不知道的方式 我召见张宣,要求他作一幅仕女图 张宣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侍女图呢 我陷入回忆 半晌,如梦初醒 “就作一幅,即便严冬,花朵在她身边也会照常开放的、牡丹花神图吧……”
(七十三)破局
笔记不长,短短万字记录了一代女帝的半生。其中两个熟悉的姓名令你心中一动 管春秋是无良老爹,宴语是娘亲。你曾因名字取自西湖,猜测他们来过凡界,没想到,这些往事还能随着花神图被保存下来,峰回路转地来到书中之人后人面前 仔仔细细又看一遍,你心中燃起疑虑。娘亲一向随和低调,诸如“世间最后一个神”、“我是天神”等句不合情理,却又不像开玩笑 “怎么了?”阮郁注意到反常 “我……”你伸手,观察洁白的掌心,“我也不知道。阮郁,没准你得离我远点。”
“晚了。”男人眼头的小痣在澄黄的烛光里,像一笔陈年的朱砂。“管平月,不论是什么,我和你一起面对。”
你扯扯嘴角,算告诉他自己知道了 走到牢门前,你运起那条不知为何未被封住的特殊灵脉,片刻后,慢慢握住刻有咒文的栏杆 咒文像碰到什么恐怖之物一般,光速扭曲收缩。你松开手,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在无形中粉碎。眼前的地牢大门吱呀着,轰然向外倒去 随着这一声响,全身灵脉都可以如常活动了。你心念一动,闪到阮郁身后,点上他的后颈 “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你将被点住睡穴的男人安置在草堆中,脚下一点,移形到后山花园 许久不见天日,阳光令双眼有些许不适。你一脚踢翻随处可见的饕餮香炉,闭上双眼感应 与此同时,门窗紧闭的小院突然爆出一声怒喝:“谁人无礼?胆敢闯我山庄!”
“巧了,闯的就是你。”指上银戒震动,你摘下抛入空中,“去!”
星光巨剑在日光下显形,自云霞上挥下般,直直插入柳梦尘所在小院 墙与瓦碎成齑粉,剑气吹扬额发,星剑却不能再进半寸。你眯起眼,待看清卡住欲晓攻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时,不由冷笑,“柳庄主,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来头,原来是只十万大山的小蜘蛛。”
力拔千钧的巨大星剑下,一只通体泛着红光的大蜘蛛拼命抵抗着,剑光被它抗于红色光圈之外,一只毛脚上正挂着柳梦尘常用的拂尘 杀人诛心,你心神一转,柔声问:“柳庄主的父母兄弟也是这般葬身在金乌剑之下么?也是,你连我的对手都不是,如何敢找那金乌剑客复仇。”
大蜘蛛发出尖利咆哮,两只百目睚眦欲裂,你低低一笑,“庄主,待你死了,我就去杀你的漂亮老婆,绝不让你在黄泉路上孤单。”
大蜘蛛终于被激到失去理智,全身泛起耀眼红光,断尾求生地任欲晓斩下一小断身躯,受伤残躯灵活跃起,呲出螯齿向你袭来 你闭眼,仅凭着风的方向反身一躲,继而是冷兵器戳破血肉之躯的刺啦声 “你…为什么会…那个人的招式…”被精准洞穿心脏大蜘蛛断断续续吐出人言,“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
你根本不在意柳梦尘濒死的胡乱言语,拔出留影甩了甩,“庄主,我可从未说过只有一把剑,是你关心则乱了。”
其实也是怒火冲昏了头,不顾深浅就来找柳梦尘单挑了,好在他实力不济,根本不是盛怒之下你的敌手 “是阿梅那孩子放你出来的是不是……”柳梦尘还在不厌其烦地絮语着,用最后一丝力艰难爬到脚边,“就算看在阿梅面上,放过窈娘,算我求你……”
你不动声色退后半步,“您是大情圣,可惜我记岔了。修士命陨后魂飞魄散,凡人则可入转世轮回。这黄泉路,只会有她一人,与你,是做不了伴了。”
柳梦尘凄然一笑,“小管道友,你就这么不放过我们。”
“庄主不要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况且,你是修真界的人,我杀你,连天雷都不会管。”你轻唤欲晓,星光重新绕回小指上,“至于你的妻子……”
柳梦尘死死盯着银戒,喃喃道:“也好,也好……”他喷出一口鲜血,涣散的瞳中红光一现,“那我们就一起上路吧,道友,谁也别想独善其身了。”
冲天火光从柳梦尘身躯中爆开,还好欲晓反应及时,弹指中生出一层银色光膜将你护住。不过由于离得太近,你还是被爆炸冲击得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盘丝山庄中到处是树木,瞬间被爆炸点燃成火海。你爬起来拍拍膝盖,银戒邀功般地震颤着 “不急,咱们去看看,”你按着记忆,走向与柳梦尘院落呈对称之势的另一个小院,“美若天仙,让这里尸山血海堆了一排的柳梦尘老婆,究竟是什么人物。”
虽然外面火势蔓延成一片,这间幽僻小院还是静悄悄的,阿梅说过,师娘体弱,不宜喧闹 院中一切布置幽雅有致,其主人好似寻常妇人。你拔出留影,清亮剑鸣划破了这里的安静。窈娘被柳梦尘以妖法续命,保不准有什么可怖手段,不能掉以轻心 一直到兰房,都没能有什么触动紧绷的神经。你推了推门,门扉的响声终于惊动了房里的人 “谁?是阿梅么?”一个动听的女声低柔道:“进来吧,我在这里。”
你咽一口口水,握紧留影,如临大敌地贴着墙走入,脚下未露出半分声响 临镜自照的女子心情很好地哼着一首陌生的歌。她摸着发髻,缓缓簪上一串花,半晌没听到脚步声,有些奇怪地转过身,“没人么?难道我听错了?”
这时迟那时快,你挥出留影,却在目睹女人面容的那一刹怔住了 眼前的女人带着被悉心呵护的娇弱,削肩单薄若纸,不事生产的四肢纤细无力,从某些角度说,这些不失为绝色美人的特点。如西施,患心绞之痛,发病时捧心微喘,病态之极,亦美丽至极 但窈娘明显不属于任何一种美女,虽周身被柳梦尘以天人待遇供养,却相貌扁平,只是普通村姑。黯淡发黄的脸配上发间那串品相上好的铃兰花,甚至有丝违和的滑稽 更违和的是,即便留影距脸只有不到一寸,她仍神情娇憨地哼唱小调,完全无视你的威胁…
你盯着女人无神发灰的双眸,忽然想起阿梅的话 “师娘身体不好,我玩球,师娘只能在一旁听着,很不好。”
他用“听”字,自然让人将山庄女主人想成卧病不能下床的形象,却没想过,也许她是真的看不到 想来也是,柳梦尘被困捆仙牢下凡之时,必然狼狈不堪,也许人形都不能维持。只有不能视物的盲女会待之如常,悉心照料……也只有盲女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放柳梦尘出狱 这样的她,会知道柳梦尘为她做的一切吗?
“师娘。”身后传来童子的声音,你的剑未移分毫,女人黄瘦的脸上浮现惊喜之色,“阿梅,你来啦,快过来。”
平心而论,不看脸的情况下,窈娘吐字清晰,举止大方,不输皇室后妃,只是……你将视线移到持刀的阿梅脸上,目光冰冷 小童用唇形说着:“放开她。”
你冷笑,“何必躲躲藏藏,你就是用这把刀杀了那么多人吧。”
“谁??”窈娘闻言一惊,下意识向前摸。手掌碰上留影剑刃,立刻冒出一条血线。她小呼一声,明白了当下处境,“阿梅,庄里是…是闯了强盗吗?”
童子沉默,你将剑稍稍拿开一些,“强盗?夫人,你丈夫杀人如麻,你们就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寻仇么。还是说,阿梅没和你说过,他是怎么挖出小乐的心,把它烹成药引献给你的?”
小童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别说了,师娘不知情。”
“她不知情,所以就不该死么?”你反问,“柳梦尘作恶多端,就该预想过有一天会翻船。”
窈娘听你们一来一往,茫然的小脸渐渐血色褪尽,“阿梅,她在说什么,什么人心药引,你们在说什么啊……”
外面在起风,火势如荼,转眼被吹到这间小院。阿梅咬牙:“施主,你放了她,我们先出去。”
“你凭什么和我提要求。”你冷冷反问 斩草要除根,柳梦尘已死,你可不会给自己留下麻烦。窈娘是凡人,杀起来比柳梦尘复杂些,这一路上,你已想了诸多兵不血刃的法子 阿梅眼中闪烁红色妖光,房屋被火光围住,温度不断地上升,他脸边滴下一串汗珠,困难道:“施主的…朋友……”
“你对阮郁做了什么?”你几乎立刻调转剑头,留影指在阿梅鼻尖。他垂下眼,“施主可以杀我们,但你的朋友也会死…他就在地道里,施主是选择去救他,还是……”
话音未落,屋子中的你已经不见了 阿梅松了一口气,搀住窈娘,“师娘,师父已经死了,我们走吧。”
窈娘颤抖地被小童带着走了几步,忽然推开他,“我不走,我要等梦尘回来。”
她摸到熟悉的床沿,语气坚定起来,“对,我就在这里。我要等梦尘回来,将这一切解释清楚。”
阿梅焦急,“师娘,师父已经死了,这里很危险……”
“不要胡说了。”窈娘轻斥,“梦尘为什么会死?难道你要说,那位姑娘说的,还有你将小乐剖心的事都是真的?”
阿梅愣住,女人摸索着坐回床上,“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你走吧,我就在这里等梦尘。”
火舌飞速将庄子吞噬殆尽,你瞬移到地道口,这里虽尚未被大火波及,却另有一波不速之客 无数蜘蛛密密麻麻地覆盖地道,地砖被蜘蛛毒液腐蚀,已遥遥可及 你移形换影到牢中扶起阮郁,学着阿梅曾经的模样念起口诀。瞬间,你们化成一道灵光飞出,身后的地牢则在地砖被腐蚀后坍塌覆没 这动静可不小,你自忖阿梅应当已带窈娘离开,没有再返回的必要。因此直接带着阮郁向当初停驻马车的地方飞去 天黑时,阮郁醒转。你驾着马车停在湖边,简易造出一个篝火 “对不起。”你诚恳道 “为什么要道歉?”男人沙哑的声线足以说明他这一睡的糟糕 你老老实实道:“我不该打晕你,害你身陷险境。而且…蔡小姐的书,你娘亲的笛子,都被埋在那个地牢里了,非常对不起。”
“知道了。花神图呢?”男人揉了揉眉心,凤眼中竟有些倦怠的温柔 “也被埋在地下了。”想起那个地道媲美帝陵的深度和规模,你自知可能再也找不到了,不由懊悔 追随娘亲而来,得知当年诸多旧事就如意外之喜。现在这一切被丢在地下,你同来时一般两手空空,如何能不懊悔 阮郁轻轻拉过你的手,修长的指抚起掌心的纹 “没关系。我们就当…相抵了。”
很久之后,大约是一百年、两百年后,百无聊赖的你驾着挂满昆仑奴面具的小卖车赶路,途径一个小山村 村里的小孩没见过这稀罕玩意,纷纷从学堂逃出来围观,有的被长辈逮个正着,有的扔下两个钱拿一个就跑 一个凤目少年在摊前驻足半天,拿着挑出的面具犹豫不决 反正你也不急,就坐在树上晃着腿等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钗,“老板,可以拿这个相抵么?”
你摇头 这支木钗形制有说不出的熟悉,还被人精心刻出了云纹,你不由多看两眼,骤然瞄到少年眼尖的鲜红小痣,心跳快了两分 少年不掩失望,“不可以么?”
你非刻薄之人,既已拒绝,不该再出奚落之语。这次却情不自禁跳下树,夺过面具冷冷道:“不可以。不是什么都可以相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