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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无阻 / 2025/02/08 07:55 / 254 / 4
【小说】毫末生

第一卷 误珠昔 第一章 风卷珠帘
  傍晚的夕阳染红了天际。
  云霞照晚,大地铺上一层黯淡的金光。远处郁郁葱葱的群山散去了晨间的生机勃勃,即将进入孤寂的黑夜。
  从城邦里延伸而出的官道石子路像条长蛇蜿蜒地连向山脚,白日的行人往来不断至此刻已显寂寥,只偶尔才能看见三五个结伴而行的人影,或是焦急赶路的车行。
  在神州大地上,这座名为丰邑的城池不算大。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虽只是个小邑,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城邦里的人们丰宁而富足。过往的行商们大都选择在这里落脚,去一去满身的泥污汗渍,酒足饭饱后,还能在城里的酒肆勾栏里寻一夕之欢,以犒劳奔波的辛苦。
  山脚下蹄声清扬,一尾毛驴转过山间小道,踏上通往丰邑的石子路。毛驴不小也不老,正值年轻力壮,幸运的是,它并不需要劳苦地驮着大批大批的货物以换得一顿青草豆料。它的背脊上斜坐着一名女子,女子头戴纱笠,垂下的紫纱遮去了容颜。她一袭素蓝的簪花百褶裙,裙摆飘飘若流云泄地,直遮到足踝。持鞭的素手处,袖口绣了三只纷飞的彩燕。这样的装扮看不出大富大贵,唯能见她懒洋洋骑乘在驴背上的身段窈窕玲珑,每一条浮云般的曲线都像大画师用手中的画笔巧夺天工,勾勒而成。
  毛驴下了山路,长长的脖子一起一伏,忽然一偏。主人拽了拽缰绳,这只驴子没有半点犟脾气,顺从地踏入官道左侧的草地三余丈,女子从它背上跳了下来。道路两旁青草丰茂,毛驴似被清香之气吸引,低头咬了把丰美的水草,大快朵颐。
  青草地里长了大片的金鸡菊,澄黄的色泽在晚霞映照之下更显金灿灿的。女子站进花丛里,蹲下身分拂金花,从大丛的金鸡菊中找出一枝紫花来。紫花孤零零的,在一片金黄中被掩去了紫色的魅力,可一旦看见了它,又显格外别致。
  “可怜的,你怎独自长在这里?”女子想将旁边的金鸡菊除去,刚把手从衣袖中伸出,转念一想又缩了回去。
  这是一双细美柔嫩的手,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小巧无力,它掌面圆润,几乎看不见血色的白嫩耀目生辉。指节即使将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依然指端尖尖,让原本就修直的五指更加纤长。
  女子打消了念头,在青草上席地而坐,隐在面纱之后的双目露出温柔之意。草长莺飞,日升月起,长夜渐落,本就是世之常情。世间的许多事情往往如此,生而有之难逃的宿命,譬如眼前的花草。金鸡菊虽艳,终有一株不起眼的二月蓝生长其中。但是草木虽能生长,难明世间人情,不知对于这些生灵是遗憾还是一种幸运。
  就和这些草木只知汲取阳光雨露,却不知为何而生长,不知明日会如何一样,女子这一趟出门漫无目的。她一路走走停停,有时会在光秃秃的山峦上一停数月,有时路过风景秀丽的名川大泽时却只瞄上一眼。就连这只毛驴也是山间巧遇,一时兴起充做脚力。恍然回首,已近二年。
  在草地上流连了片刻,对那朵孤零零的二月蓝生起些顾影自怜之心。不多时,女子兴尽不再纠结这些,轻轻跃上驴背。
  黑暗即将吞没最后的天光,城门口的兵丁大声吆喝着催促尚未穿过城门的行人赶紧入城。石子路上登时慌乱起来,赶车的,行路的,争先恐后。骑着毛驴的女子依然不紧不慢,毛驴依然自顾自地吃草。女子也不催促,更不挥鞭,微仰着头看着天边变得血红的云霞。直待毛驴吃个心满意足,自行又嘚嘚哒哒地驮着主人行走,女子信蹄由缰,缓缓向城门行去。
  闲情逸致,或是百无聊赖,又似漫无目的,以至于背后风起,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那团风声劲急,通体黄色的骏马四足踏着风云,足不沾地地奔向城门。马上的骑士路过女子时偏头一看,目光登时如被磁石吸住,只顾着回头不停地贪看,直到飞马奔至城门,一名官差见来了修者赶忙上前大喊道:“仙长且慢!”
  “你有什么事!”骑士恋恋不舍地回头,似乎被官差打扰了兴致极为不满,一拽马缰。那马儿原本奔行如飞,此时骤然顿步,足下风云消散,昂身玉立。
  那官差也得异人传授,见健马神骏,头骨凸起一块,似长出独角一般,先吓了一跳,就知来人不凡。尤其那马儿放蹄飞奔,说停就停,不是凡品,知道骑士修为深湛,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躬身道:“仙长,小城的规矩,敢问仙长何处仙籍?入城何事?”
  “借宿一宿,明晨就走。”骑士冷冷打量,道:“至于本尊从何而来,你还不配知道。”
  “这……”官差十分为难,拱手道:“县令有令,往来路过的仙长皆需留下仙籍,否则,否则,暂不允入城。小可实在不敢违令,还请仙长行个方便。”
  那骑士目中寒光一扫,调转马头。忽然回手挥出一片黄光,那官差大吃一惊,见黄光迷迷蒙蒙,来者不善,不敢有丝毫大意,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连连挥舞。黄光一瞬间将官差笼罩,那官差怒喝连连,手中令牌也舞出一片金影,却始终给黄光包裹挣脱不出。守门的兵丁大骇,有人飞也似地跑去求援。那骑士放声大笑,胯下骏马又踏起风云转向绕城的官道而去:“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来问本尊姓名,且叫你吃个教训,管好你的嘴!”
  待骑士去得远了,官差才堪堪击散黄光脱困,一身大汗淋漓,喘息不定,仿佛死里逃生后犹有余悸,面色惨白。
  女子此时才刚到城门前,见原本欲入城的行人商队都被阻住,城门口乱作一团。女子眉头微蹙,不愿沾惹麻烦,遂驭使毛驴转了个弯,也向绕城的官道行去。
  黑暗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明月的升起又像将浓浓的天幕撕开一个洞。夜色的森林里回荡着毛驴清脆而不紧不慢的啼声,山路崎岖,女子下了毛驴在蜿蜒的山道上踱步,那毛驴就乖乖顺顺地跟在她身后,翻山越岭而行。
  出了丰邑城向东十里也是座小山,比城南群山的壮丽,这里平日人烟稀少,只在山脚零零星星有几座贫苦人家的茅屋。女子带着毛驴行至山巅,见一处宽广的平台,林木稀疏,倒有一眼丈许见方的清池,五朵孤莲伴月而眠。
  “这里也不错……”女子自言自语,似觉景致清净无人打扰。她拍了拍毛驴屁股,那毛驴顺着山道嘚嘚哒哒自行去了。女子也不嫌山顶风声呼呼,随意寻了处青草厚实的平整地面,摘下纱笠盖在脸上,侧身和衣而卧。行路一日,女子很快进入梦乡,不一时传来微微的鼻息之声。
  夜愈静谧,小山顶上女子的素蓝簪花百褶裙融入夜色里。可黑暗中却有一双眼睛,在夜晚的薄雾里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眼睛带着贪婪的欲火,在女子的身形上来回逡巡,几度忍耐,又几度射出骇人的恶狠狠光芒。直到夜近半,那双眼睛才像混入了夜色,终于消失不见。
  山中夜间潮寒,寅中时分更觉寒意阵阵,稀迷的薄雾也越加浓了起来。女子梦中恍若不觉,只酣睡不已。雾气一点一点地加深,越发浓郁,直笼罩了整个山顶,雾气原本清雅无味,此刻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之气。女子在甜香中睡得越发深沉,原本随着呼吸起伏的身姿,此刻已几无动静,显是睡得已遁入深梦。
  浓雾中在山风中久久不散,雾气似轻云般时卷时舒,草摆而不见,叶落而不知,凄迷如梦似幻,又如鬼影重重,叫人心悸不已。又过了半个时辰,雾中忽然一道清光一闪而没,再闪再没,第三闪时一声惊叫响起,一名男子大呼道:“饶命!”听着正是在丰邑城门口骑着黄色健马的修士之声。
  “我并没有惹你,你为何要与我为难?”女子依然侧卧于草地,她衣袖一挥,浓雾顷刻间散去大半,只见她身上两丈处悬着一只黑漆漆的大钟,大钟却似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锁住,正不停地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声。而她身后三丈处,那名修士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因一柄直可与天上明月争辉的宝剑正指着他的咽喉,相距不过一指。
  “仙子饶命,是小人迷了心,求仙子饶命。”修士瑟瑟发抖,剑尖的寒意从咽喉直透神魂。他方才在浓雾中已连闪了三次,剑尖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咽喉三寸,若求饶再晚片刻已然性命不保。
  女子侧身坐起,依然背对着他。两只玉白的纤手再度从衣袖中露出,拢了拢睡乱了的长发,这才站起回身。蹲立而起时,蓬松的百褶裙再也不能遮掩她丰隆的圆臀,露出个绝妙的弧线,直像波涛之汹涌,又带着涟漪般的柔和。女子顺手一挥,那口黑钟哑声嗡鸣,被击得像个破罐子砸在地面。即使法宝被破,宝剑临身,那修士也不由升起绮念,感慨可惜不能看见她的腰身,以比对那只丰隆的圆臀……
  “你放出这迷雾,意欲何为?”女子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好像和此前一样对提不起兴趣的事都不在意。至于这名修士在丰邑城门露了一手强大的修为,她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没……没有……”修士见她身上并无杀气,缓缓退了一小步,那宝剑立刻如影随形,又停在他喉间一指之处,吓得他立刻停步,哀声求饶道:“小人纯是一时糊涂冒犯仙子,请仙子高抬贵手饶过小人这一回。”
  直至此刻,修士才看见女子身上的簪花百褶裙晕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将雾气全数隔绝在外。
  “可是这雾看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女子素手伸出白光,抓了一缕雾尾在鼻尖一嗅,登时皱了皱眉头,俏脸两颊泛起一丝红晕,嗔道:“你是谁,给我从实招来。”
  “小人……”女子原本容颜如画,有些苍白的俏脸上泛起红晕,更加明艳不可方物,修士看得一呆,自惭形秽地低头道:“仙子国色天香,小人起了歹念……”
  言语含含糊糊,悔意无限,可女子站立的地面忽然裂开,遮蔽山巅的迷雾猛然收缩成一团,浓墨一般将女子全身包裹。修士桀桀大笑,女子的防身宝衣虽奇,也不会防住地面,何况他提前已布下重重杀机,裂开的地面烧出一团黑火!修士得意地厉声大叫:“叫你知道本尊手段!”
  黑火曾无往而不利,至于那迷雾,只消从黑火烧出的破绽里透入,任你修为再高,吸得多了也必然无法自持!修士见胜券在握,不由抹了把冷汗,双目贪婪地看着浓雾,脑中已在幻想女子吸入雾气之后,在自己脚下摇尾求欢的模样。
  可一声清乐声起,黑雾爆散,被山巅的大风一吹,刮得无影无形。女子在浓雾中现出身形,只见她足踏一瓣莲花,地面的黑火涌烧如泉,只被莲瓣隔绝。更让修士绝望的是,女子身后现出一道虚影。虚影正如女子一般容貌,可是足有她本身的两人高,虚影身着仙衣,飞扬的秀发后仙带飘飘,修士一时也来不及看清,骇得魂飞魄散,惨呼一声:“法相?仙子饶命……”
  “世间不易,为何就偏要咄咄逼人……”女子梦呓般顾影自怜地叹息,不知在叹息这个不知死活的修士,还是在叹息她自己。那修士话音刚落,悬在喉间的宝剑一划!
  “剑下留人!别杀他,别……哎?”
  剑尖划过,修士喉间鲜血激射着喷溅而出!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回身向声音传出的地方看去。
  山路上一个瘦高的人影向着山顶狂奔,须臾之间奔到近前。女子看他面貌不过十五六岁,剑眉星目,长身玉立,又是一脸惶急,不由双目一眯,宝剑横过,遥指少年。
  那少年看着焦急万分,径直奔向那修士身旁。女子不明来人是谁,目光一转,宝剑咻地一声临空斩出道剑光,欲暂阻少年来势。这道剑光不快,也不强,女子并无不由分说就伤人之意。那少年不看她一眼,也不理睬剑光,身形晃了晃,剑光就此落了空!
  少年奔至修士身边,焦急地探了探鼻息,又伸指在修士身上连点了几点,手法奇妙,修士喷溅的鲜血立时缓了下来,让女子不由双眉一挑。可就算如此,修士仍在肉眼可见地失去生命。少年一呆,伸掌按在修士天灵,面色发苦。
  那修士冒犯女子,被剑光划开咽喉,可怖的剑气更是重创他的神魂,却一时不得死。看他喉间血液几乎喷尽,口中还在大口大口地溢出鲜血。少年手忙脚乱,抓狂似地抱头扯着自家头发,又取出几枚丹药想喂给修士,口中喃喃念道:“老兄,你可千万别死啊……再撑一会儿……”可看他喉间伤口正在不住地裂开,剑气环绕,眼见活不成了,那几枚丹药似对少年是珍贵之物,几番思量都舍不得喂下去。
  就那么迟疑了片刻,修士身子一震一抖,就此咽气。少年扑腾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忽然心头火起,坐着狠狠一脚,将修士的尸身踢得飞起空中,破布袋子一样吧嗒掉下。少年双手撑在身后,半仰着上身咒骂道:“老兄啊,你就不能晚死一会儿吗?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荒山深夜,奇怪的少年,女子早已收回法相与法宝,只留着宝剑悬在身侧,偏探着头才看见少年咒骂了一阵后,正一脸生无可恋之色呆呆出神。少年的修为看不出有多深,但刚才的一记闪身,还有点穴手法都颇为奇妙,女子暗想这少年来得奇特,还是问清楚为好,道:“他是你什么人?你要救他?”
  “什么人也不是,这等货色谁要救。”少年木然回身看了女子一眼,摇了摇头。在女子看来,这摇头倒是少年自己的无奈之意居多,否认她话中之意稀少。
  少年呼了口长气,重新振作盘膝坐好,忽然足尖点地向前一窜,向一道疾奔的电光飞身而去。女子早已看清,那电光正是修士先前所乘的黄色健马。修士身死,健马暴躁非常,见少年飞来,一张嘴竟露出一排锐如尖刀的牙齿向少年咬去。
  少年不闪不避,挥拳一击,正中健马下颌,将一个庞大的身躯击落在地,竟在坚硬的山石上打出一个深坑。女子心中一跳,见少年的拳头化作淡淡的金色,想起先前他飞身奔行的步法,躲避剑光的闪身,暗道:“修的是武技?”
  那健马惨嘶一声,从石坑里挣扎站起,一身皮肉蜕皮般褪去,露出个白森森的骨架,旋即又被一袭黑黄交间的邪雾包裹,低头嘶鸣,马蹄不安地点地,邪雾升腾而起,依稀还是匹健马的模样。
  “魇兽?难怪了……”魇兽为邪法饲养,以阴火化去原本的血肉,邪法不同,功用不同,但都极为阴邪。这些魇兽生前饱受苦楚,死后真灵不灭,只是对主人无法反抗而已。此时修士身死,魇兽一腔怨毒,当即就要吞噬旧主尸身。女子见少年拦在魇兽身前,不明何意,但看少年拳中金光正而不邪,行事虽怪模怪样,倒是不明所以居多,不是倒行逆施,心中不忍,出声提醒道:“魇兽不易对付,你小心些。”
  “多谢仙子。”少年也不回身,只向那魇兽道:“尸首我要拿回去交差,你不能吃他。而且……”
  那魇兽怨毒极深,只听了一句,邪雾生成的大嘴就嘶吼一声,四蹄纷飞,又朝少年扑来。少年侧身让过,伸手揪住马尾,大喝一声,竟将健马牢牢钉在原地。女子双眉一蹙,魇兽的黄雾原本邪异无比,又多伴剧毒,她也不敢轻易碰触。看这模样,先前袭击她的浓雾正是这只魇兽所为。又见少年双拳皆有金光护体,正与魇兽交战不落下风,便只动了动唇瓣,不再出言。
  魇兽甚是凶悍,身体虚无,一身横骨却是坚逾法宝。少年修为不见得多高,功法却十分奇特。魇兽一身邪雾原本厉害无比,但对少年毫无影响,异常迅捷的扑咬也被少年神妙的身法频频闪过。而少年的拳风虎虎,拳拳到肉,几个回合就能结结实实地打中魇兽。数拳下来,魇兽喘气如牛,一身横骨也是龟裂般伤痕累累。
  “若是我,只消护住身体,再祭飞剑,片刻就能杀了这只魇兽。但若叫我与这天生异种比力气必败无疑,那邪雾我也是万万不敢以肉身与功法硬扛的。这是哪位高人的弟子?”女子终于动容,都是修行中人,见了奇妙的功法难掩好奇心,不由盼望着再看一刻。此时魇兽接近力竭,忽然一声嘶吼,头顶射出一道黑光来!
  “这是驳马?”女子大吃一惊,她看得清清楚楚,健马虽被邪法炼制成魇兽,头顶处仍有一枚清晰的角骨。女子先前就有些猜测,见独角射出光华便知无疑。驳马以虎豹为食,驱邪避凶,亦是祥瑞一属,不想这一只被邪徒捉去生生炼成魇兽。这一道黑光不仅邪气奔腾,还隐隐有它生前的神圣之辉,威力无匹。
  女子见这黑光射至,身边宝剑当即飞出,要将魇兽斩杀当场!不想那少年一个翻身,右手横在胸前接住黑光,左手伸出将女子的宝剑一挡。金铁交鸣之声大响,女子的宝剑就此偏了两寸,从魇兽身侧擦过,只斩断了两根兽骨。
  “仙子且慢。”被黑光一击连退了数步,少年右膝顿地止住身形,甩了甩挡开宝剑的左手,龇牙咧嘴痛得连抽冷气。他缓了缓,慢慢站起,站稳,右手接着黑光一步步向魇兽逼去道:“我知你愤怨,此人已死,你再吃他也于事无补,且吃了他于你并无益处,难道你还想在世间做这怪物,还是彻底永堕邪途?”
  魇兽连声悲鸣,又对少年手中的金光畏惧无比,被逼得不住后退。少年又道:“我这里有安魂经一篇,可以安魂凝神,助你早日轮回转世,摆脱这无边的苦楚,如何?”
  那魇兽略有意动,独角上黑光闪烁不定,但心中暴躁执念难熄,仍焦狂不已。女子看少年手中金光熠熠,将魇兽独角射出的黑光消于无形,光芒虽看似不强,却诸邪难侵,心下更奇。从少年与魇兽相争来看,他的修为远远不如自己,可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且方才自己一剑欲斩杀魇兽却被他空手挡开。心下略略一想,当是少年手臂挡架时击在剑身上,否则自家的宝剑锋锐无匹,空手万万挡不住。这么一想,更觉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少年脑后长眼一般辨位奇准,小小年纪武技之强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此时只听少年口中诵道:“何处冥途,蔓蔓新坟;灼灼毫光,以安真魂;彼岸遥望,归途仙乡……”诵经声与少年的金光中,那魇兽哀鸣一声,四肢跪伏于地,空洞洞的眼窝里竟然流出泪来。可是头颅伏低,独角中不再射出黑光,只指着少年,似在像他致意感谢。待少年一篇经文诵至末尾,右拳的金光抵在魇兽头颅之上,那魇兽枯骨震了震,轰然倒塌……
  少年手中金光化去魇兽枯骨,站起身来。女子目光一瞥,见他方才还血流如注的左手此刻已创口结痂,伤愈神速,心中过意不去,道:“不好意思伤了你,你没事吧?”
  “没事,仙子也是好意,多谢啦。”
  少年回身咧嘴笑了笑,女子见他笑起时一口白牙,看着甚是阳光开朗,让人极易生起好感,又想起他方才神妙的功法,更觉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人?”此刻看少年做派,已确定与偷袭她的修士绝无瓜葛,还对死去的修士知根知底。
  “他的名头可不好,说出来污了仙子的耳朵。”说起死去的修士,少年又露出抓狂之态,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头发,一脸苦相,看着懊恼无比。女子见状不由轻声一笑,她整整一日未露笑容,这一笑直如冰融雪化,好似画中的仙女忽然有了生气,生动无比,看得抓狂中的少年剑眉一扬,不由多注目了几眼。
  同样是被人看,先前的修士让女子厌恶得欲作呕,而这少年则是见着绝美之色的欣赏与惊艳,一点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可惜如此美色当前,少年也没有多少心情,片刻间垂头丧气地坐在尸首前,指着修士骂道:“你呀你,生前不是好东西,将死还要添麻烦……”
  “你要他的尸首干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一提起此事,少年就心中大为不爽,又哀叹一声,伸手将修士只连了一半薄皮的头颅拧了下来,收入腰间的一只小囊,又从中取出一本册子来。女子观小囊其貌不扬,但是张开时惊鸿一瞥,似是空间奇大,不是凡品。女子站在少年身后,少年也不避讳,翻开册子至中页,只见上面写道:“花蝴蝶花蜂,二月中旬至云州,辱刘善人次女,刘善人悬赏三百灵玉活捉案犯,带回尸首者赏一百灵玉。”
  “原来你是要去请赏?”女子更觉新奇,这少年出身不凡,怎会去替人跑腿捕猎?心中又道:“原来这恶人就是花蜂?倒没杀错人。”
  “哎……说什么都晚了,这可怎生是好。”少年愁眉苦脸,将册子从头翻到尾,只见上面皆记录着各地悬赏,多是灵玉一二百之数。
  灵玉可凝神定性,更兼蕴含灵力,是修行人不可或缺之物,倒也不算多稀罕,以少年奇妙的功法,出身必定不凡,当不缺才是。女子心中疑惑重重,试探着道:“你若是急需灵玉,尸首你拿去请赏便罢,我不需。”
  “人不是我杀的,我拿了赏也没用。”少年心中郁闷,瓮声瓮气答道,那册子被他翻来翻去,终于在一页停了下来,少年浏览之后,喃喃道:“七千里,七千里,来不及了……真真是要命……”
  女子早见那页上写着:“武州西南二百里安村,似有怪异,查清抵灵玉三百,若确有妖人作乱,捉拿首恶抵灵玉五百。”
  少年收拾起册子,手上一抖金光将花蜂的无头尸体化作飞灰,向女子拱了拱手道:“多谢仙子刚才出手相助,我还有要事,请。”
  女子还在想着他方才说的人不是他杀的就无用一句,话中有话。见少年告辞之后拔腿就跑,一时心奇,也足下一点跟上,道:“你若是嫌只拿一百灵玉的赏额少了,我再补你二百,当做抢了你要杀的人,陪个不是如何?”
  “我不是那个意思,人既不是我杀的,三百还是三万都无意义。”少年足下如风,越奔越快,顷刻间就掠过丰邑城,一路向西而去。
  “那是什么意思?”女子始终跟着他,心中暗道:难道他要这么跑着到七千里外的武州去?
  “没什么意思,算我倒霉,比那个死人还倒霉些。”少年苦着脸,片刻间扫去阴霾,再次振奋起来,朝女子拱了拱手道:“传言仙子人美心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论如何,谢过仙子一番好意。”
  “你认得我?”女子奇道,心中却想这少年行事奇特,就是这一会儿苦个脸,一会儿又能振作起来,往复几回,看来不是他性情沉闷沮丧,而是抢杀了他要的人之后,事情难办得很。
  “我又不是那个蠢货。”少年爽朗一笑,道:“见了冰魂雪魄剑,若还想不起绝色满洛城,欺霜倾瑶台的冯夫人,那只能是眼睛瞎了。”
  女子见叫出她的身份,却忽然停步,连脸都沉了下来。少年不明所以,心急不愿在此久留,于是遥遥拱了拱手道:“就此别过。”
  少年奔了小半时辰,这一路披星戴月,直奔出去七十余里地,少年脸不红气不喘,但是算算路程依然遥遥无期,少年一刻不敢停。又过得半个时辰,眼看着红日东升,身后风声响起,那冯夫人御剑风驰电掣般赶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师承哪位高人?”冯夫人御剑飞掠至少年身边,从宝剑上跳下来随他奔行。只是看着应是愠怒未消,那一声喂叫得很是有几分怨气。
  “我叫齐开阳,无名小辈,师承不能说,好像也没什么名气,说了冯夫人也未必知道。”少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女子一眼,道:“冯夫人所来何事?不会就为了问这一句吧?”
  女子脸色一寒,怨气更深。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胸前的山峦将簪花百褶裙撑起两顶高高的圆弧,慢悠悠地道:“我姓柳,我爹给他的女儿起名霜绫,你不会不知道吧?”
  “啊,知道,不知柳仙子所为何来?”柳氏与冯氏皆为洛城仙族,名满世间,当然无人不晓。柳霜绫更是这一辈的奇才,根骨深厚,不仅仙姿绝色,修为更是一日千里,早早就名扬天下。
  柳霜绫这才散去一脸霜雪,又露出个百花绽放的笑容,道:“你的武技很高啊,我见过的人里没有比你更高的,修的是什么功法?炼体的?”
  “应该是炼体吧?我不知道,师傅让我练什么,我就练什么,反正我也不懂。”
  “好吧,恕我无礼,一时好奇心起而已,并非要刨根问底,既不愿说就算了。”
  “我随口一言,柳仙子且随意听听就是。”齐开阳随意笑了笑,不置可否,道:“柳仙子一路跟着我,这是干什么?”
  “谁跟着你了?我自要去武州一行,怎么啦?”柳霜绫秀眉一蹙,嗔怪一番,又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云游天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全看兴致。我也不瞒你,你的功法我从未见过,连听都未曾听过相似的,这才有了兴趣。你既要去办事,我想再看一看。”
  “好吧。”齐开阳无可奈何,又心中记挂要事,也懒得与柳霜绫争执,只顾足下加力,平地起了阵狂风一般席卷而去。
  两人又奔了小半时辰,齐开阳若无其事,脚下还不断加快,柳霜绫修为虽高上许多,炼体之术却是不如,奔行间微觉气喘。她足下停步,在腰际的法囊一拍,但听一声悠鸣,那法囊中云雾飘过,现出一只大如骏马,毛如秀发,通体雪白,身形如狐,背生双角的异兽来。柳霜绫跳上异兽背脊,那异兽足踏风云,四蹄慢悠悠地踱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奔行的少年身旁。
  “乘黄?”传说这似狐似马的异兽就是不能修行的凡人骑了都可增寿元二千岁。此刻乘黄闲庭信步一般,就轻易追着自己,齐开阳看着异兽满脸的羡慕,又摇头道:“真搞不懂那个憨货怎地会去惹柳仙子。”
  “我平日一般不骑。前日在山间遇到尾野驴,一时兴起充作脚力,相伴两日,入夜时将它放走了。”
  也是花蜂倒霉,柳霜绫平日低调,若是这些异宝都傍在身边招摇,他又怎敢来惹?也不会送了性命。
  “啧。”齐开阳皱着眉瞥了柳霜绫一眼,这话说的,好像在笑话他和一时兴起作伴的野驴一样,看柳霜绫一脸的揶揄之色,果然如此。眼看柳霜绫身家丰厚,自己两条腿是无论如何跑不过乘黄,只得道:“柳仙子,我到武州办事,仙子要看便看,我没什么看不得的。但求柳仙子一件事,万万高抬贵手莫要误了我的事,更莫要动手帮忙。你修为那么高,我抢你不过,再白跑一趟,我可就惨上加惨啦……”
  “放心,我绝不……绝不轻易出手,更不会误了你的事。说起来你的师门倒是有趣。”柳霜绫偏头想了想,又从法囊中取出一只七宝香车,架在乘黄身上。香车宽大,更有两排软垫座椅,她向齐开阳招了招手道:“要不要上来?我载你一程。”
  “不成,只能跑着去。”齐开阳连连摆手,婉拒好意,又问道:“柳仙子怎说我师门有趣?”
  “原本我猜你要领赏钱,这才来追杀花蜂。现下看来,你要的不是那三百块灵玉,甚至不是灵玉。”柳霜绫斜倚在香车扶手上,道:“我猜你的师尊派你入世,是要完成定量的赏钱,灵玉只是你师门给的量衡之用。三百灵玉原本够你给师门交差,可是不巧花蜂让我杀了,那些赏钱于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师门那里交不了差。我看你册子上剩余选择里,单个都不足以凑足三百灵玉,只好舍近求远,往武州去一趟了。”
  齐开阳赞道:“柳仙子果然不凡。”
  “那也算不得什么。哎,对了,赶得那么急,你师门让你何时交差啊?”
  “月末……”
  “啊?那就只剩三日了。”
  “是啊,武州三日我都赶不到……你顺手就宰了那个憨货,我能不急吗?”少年又焦躁起来,扯了扯头发。
  “罚得很重吧?”
  “生不如死。”柳霜绫猜了个七七八八,话已至此齐开阳真是满腹幽怨,直比那被超度之前的驳马还要委屈。
  柳霜绫露出个笑容,忽想起这两年来走过不少地方,也遇过不少人,皆不如今晚偶遇齐开阳之后新奇有趣。尤其刚才打趣他像野驴,更是近年来都没有的绝妙揶揄之笔,比起猜中齐开阳武州之行的目的更让她自得。片刻后柳霜绫回过神来,见齐开阳正看着自己。那惊艳欣赏又绝不令人讨厌的目光,让柳霜绫脸上一红,白了他一眼。忽而又觉自己放松了斜倚香车,身姿曲线妖娆毕现的模样,于初识的两人而言不太妥当,忙借着掩口轻咳一声,正襟危坐,道:“你还跑得动不?跑得动就再快些。”
  女郎手腕一翻取出根长鞭,轻轻抽了抽乘黄,那瑞兽悠然一声,四蹄纷飞,一下子将齐开阳远远甩在身后。


风雨无阻 / 发表于: 2025/02/08 07:59:15

第二章:血光之灾
  丰邑城地处梁国,向西三千里便至宋国境内,武州则在宋国西南中腹。神州大地世俗之间五国互相纷争不休,外有异族虎视眈眈,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宋国东接大梁,南临吴国,西有赵国之威,北有异族之迫。四战之国,虽幅员辽阔,高人辈出,也支撑得甚为辛苦。
  仙家修士不乏在世间走动者,若仙籍不在宋国,便需登籍入册,前后怕不得一两月时光。柳霜绫是宋国洛城人,往来便利,齐开阳在世间初出茅庐,在五国都未注有仙籍,眼下更没功夫去登籍造册。自入宋国之境,齐开阳只选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赶路。柳霜绫从初识那一夜自觉失仪之后,便与齐开阳保持着距离。
  或跟在他身后,若齐开阳失了方位,她便驱乘黄在前引路。齐开阳奔得累了寻处歇息,柳霜绫也自在附近安睡,两人或隔大石,或间竹林,不曾逾矩。齐开阳睡足起身欲行,柳霜绫也会及时醒来,若洗漱慢了,齐开阳还会等上一等,颇有默契,只是这五日来奔行五千里,两人未再说过一句话。
  又行两日来到武州境内,齐开阳认准方位向西南奔去。武州城向西百五十里,便是连绵无尽的大山,本就人迹罕至,这座叫安村的村落连柳霜绫都闻所未闻,只知西南向百余里之外有一座叫做定山的小城,安村当为定山所辖。齐开阳奔行一阵,柳霜绫拍拍乘黄赶上,喊道:「喂,你知道安村在哪儿吗?」不知是不是两人一路没再说话,互相之间又陌生了许多,这个喂又叫得颇有怨气。
  「不知,往西南去就错不了。」齐开阳摇头,又向柳霜绫致意道:「柳仙子一路指引,感念在心。」
  柳霜绫这才容色稍霁,看看定山已在不远处,道:「再五十里就是大山,安村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你就准备这样大摇大摆地去?」
  齐开阳笑道:「既然到了就好,我准备寻一处僻静之地养神,柳仙子还有兴趣同行吗?」
  「当然要去。」柳霜绫嫣然一笑,道:「此去大山延绵千里不绝,若你师门的消息无误,我所料又不差的话,这座安村当在群山的山坳里。」
  「千里昏莽山,正好要见识一下。」
  齐开阳一路焦躁,真事到临头反而不紧不慢,柳霜绫看他原先急得直扯头发,现下的意思居然还有游山玩水的心情,奇道:「怎么,你不着急了吗?」
  「事情若办砸了,后果更加糟糕,现在不急啦,我先去探探路。」
  齐开阳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得晃眼的牙齿,腾身一纵跃上枝桠。那枝桠被他踩落后又向上一弹,借力跃去。柳霜绫唇瓣一嘟,亦收起乘黄,纵上树杈。
  昏莽山横跨两州之地,正如其名一样昏昏莽莽,一望无际。从踏入群山开始,齐开阳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武州一地四季分明,雨水充足,这样连绵的大山原本该郁郁葱葱。但齐开阳一路行来,多见黄土露于野,更有数座山头光光秃秃,寸草不生,生灵全无。若从高处望下来,便是黄绿夹杂,且千余里的大山黄土居多。有些地方横七竖八地立着已干枯的树干,显是从前的生机已断绝许久。
  「难怪荒无人烟。」齐开阳不时俯身抓把泥土,有生机的地方泥土润黏,尚有些许灵气。没生机的地方便是黄土疙瘩,有些地方干脆就是碎石砂砾,随便一片微风吹过都卷起黄沙漫天。
  「传说这里就是数亿年前诸天神佛决战之地,那一战天地间生灵俱灭,天崩地陷,昏莽山原本顶天立地,也被毁成现在的大小。即使过了亿年,天地间连生灵早已复生数万年之久,这里也没能恢复生机。」柳霜绫蹙着双眉,她也极不喜昏莽山。灵气匮乏之地本来修行人就避忌,昏莽山里更有种怪诞的气息若有若无,总让她有真元运转不太灵光之感。也不知是不是那场决战后,诸天神佛通天彻地的伟力过了数亿年还未消散。
  「有听说过。」两人正行于一片小树林,齐开阳在前领路,行了一段后就避开黄土地,专拣林木间穿行。此刻天色近午,日光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两人虽已不避寒暑,终究不喜这样的天气。齐开阳清开一片空地,又捉了两只山鸡,跃在树梢上左右张望,找寻附近的小溪。
  「你下来吧,这附近没有水。」柳霜绫知他要洗剥山鸡,双手结印,身前冷气流动,不多时就聚出一大团清水,凭空悬浮,像块美轮美奂的明镜。
  这些道法本就是修行之初打下的根基,齐开阳又露出羡慕之色。柳霜绫道:
  「我主修水行功法,你呢?锻体之术?」
  「应当是吧?你们这些道法我通通不会,只会最简单的召点火苗什么的。」
  齐开阳颇有几分懊恼遗憾。
  「可我看你的功法很了不得呢。」柳霜绫满腹疑惑,即使炼体,又如何能不通阴阳五行?这些都不修习,岂不是最劣等,甚至还未入门的修行法门?可是看齐开阳的手段又半点不像,试探着道:「你师傅不让学?」
  「只让修现在的这一门。」齐开阳点起火堆,将洗剥干净的山鸡架好,生火熏烤。
  「你师傅当是为你好。」
  「那是当然。」齐开阳挺了挺胸,十分骄傲道。
  「咦,你一点都没怪你师傅呀?」
  「道法万万千千,我才刚开始修行,哪里懂得太多深奥的道理?就我这点见识,擅作主张,万一走错了路岂不枉送性命。」齐开阳眨了眨眼睛,道:「而且,我修的这门功法确实有点厉害。怎么?你觉得我对师门有怨气?」
  「像你这般年岁的半大少年,我见过的世家子弟多了,还没有哪个对师门没有半点怨气的。」柳霜绫幽幽道:「少年心性,谁不梦幻憧憬?向师门求而不得,难免有点不满。有些还异想天开,觉得被师门长辈刻意打压,觉得长辈们都是嫉妒他天纵之资,想控制他,见不得他好。」
  「哈哈。」齐开阳笑了声,道:「柳仙子结交的都是名门望族,我可不能和他们比。」
  柳霜绫还想追问,山鸡已烤得熟透,齐开阳从火架上取下略凉片刻,递给柳霜绫道:「柳仙子一路指引,让我少走许多弯路,请你吃只山鸡,聊表谢意。」
  「我早已辟谷多年,心意领了,你吃吧。」柳霜绫摇着头微微一笑,又奇道:
  「你还没辟谷么?」
  「辟谷了就不能吃东西?」齐开阳大摇其头,道:「我也能辟谷两年了,美食当前还是要吃的。旁的我不敢说,烧烤是我拿手好戏,连我家大姐那般厨艺,都赞我烤的东西还不错。」
  「俗气,还脑子想着吃,都不像修行人。」
  「道生天地,天地即俗,既在世间,安能不俗?」齐开阳啃了口鸡肉,似对滋味大是满意,频频点头,又向柳霜绫道:「师傅曾对我说,修行之人多避忌,有些不错,有些确是着了相了。就像这辟谷,别说我们,就是天庭还存在的时候,玉皇大帝不也摆宴席?不还有琼浆玉液?有龙肝凤髓么?难道他们辟不得谷?」
  「道生天地,天地即俗,既在天地,安能不俗?」齐开阳说了一大通,柳霜绫对后边的如风过耳,只反复低吟着头两句。想起这一趟离开洛城柳氏出门云游的原因,又想起族中诸多纷纷扰扰,不由泛起愁容,道:「你师傅一定是位了不得的高人,这句话何解?」
  「不知。师傅说再过个三五十年,慢慢就懂了。不过师傅还说,人身难得,既得人身,便需百般珍惜。我总觉得,世间千姿万彩,若不能好好品味感受,总是亏了。」齐开阳将山鸡晃了晃,道:「来一口?这回烤得真不错,简直是近两三年来我烤得最好的一次。」
  「人身难得……」柳霜绫念起五日之前那只命运悲惨的驳马,世间妖族万千,都是经历多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方修得人身。自己生而为人,竟还不知足?就像眼前这少年,捉拿花蜂不可得之后也着恼了一阵,现下却再不纠结前事,难道自己还不如他?一时间竟被少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将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接过烤鸡笑吟吟地咬了一口。
  「咦,好吃,当真好吃。我家的大厨都整治不出这样的烤鸡!」齐开阳火候掌控极佳,烤鸡皮焦肉嫩,更锁住了肉汁,吃在嘴里香气四溢,还半点不觉涩口。
  柳霜绫不由又咬了一口,道:「你刚才说,你家大姐的厨艺很好,比你还要好么?」
  「嗨,我这点算什么,你要是吃了她做的菜,才知什么叫仙珍玉肴。」齐开阳忽然想起什么,缩了缩脖子,道:「不过她从不做给其他人吃,恐怕你吃不着。」
  「那我去求求她还不成么?」
  「求她?你求她没用,她不肯的事情,怎么求都没有用。」
  「求也没用?一顿饭菜那么大排场……那她疼不疼你?」
  「疼啊,我是她带大的,最疼我的就是她。」
  「那我就求你总行了吧?你去帮我说一说,你去求总不会没用,她肯了就成。
  总不能你吊起我的胃口,然后就不管不顾了吧?」柳霜绫好整以暇,道:「你要不答应,一会儿就别怪我抢你的功,杀你要杀的人。」
  「喂!柳仙子,你这是要食言?」齐开阳大急,一想起她神出鬼没的剑光当着披靡,汗都下来了,急道:「再坏我事,我可就真惨到姥姥家啦。」
  「你我萍水相逢,你惨不惨的,关我什么事?」柳霜绫扁了扁嘴不屑道,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百花绽放般放声娇笑起来,道:「好啦好啦,逗逗你的,你放心。」
  见齐开阳翻了个白眼,还气鼓鼓的,柳霜绫心中暗道:等这里的事情了了你回归宗门,我一路跟着你,你又能如何?我没有歹意,最多也就是让前辈拒之门外。此刻两人俱将烤鸡吃得干干净净,微风飘过,几片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而下。柳霜绫抬头一看,两人并肩坐于一颗木棉花之下。昏莽山环境不佳,但木棉花生命力顽强,依然扎根在此茁壮成长。柳霜绫对那几句刚听来的道理有些明悟,若有所思。
  正思量间,传来风铃声响,更有人声由远及近。有谈笑的,有喝骂的,有催促的,这些都不如山歌嘹亮。
  「明日赶歌圩,今日插秧心更急。二三月里听见青蛙鸣,听见哥声音无力去耕耘。木棉花树下两相依,难分难舍意绵绵。隔山隔水不隔心,永远相恋到百年……
  」
  歌声回荡在群山之间,唱歌的有男有女,动听悦耳,词句更是热烈直白。山歌伴着浓浓的当地乡音,总有股别样的韵味,齐开阳与柳霜绫前面听得津津有味,到木棉花树下两相依之后,便觉有些异样。少年血气方刚,情窦初开,女子正值花信,妖娆多姿,一时间静默无言,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走,看看去。」柳霜绫匆匆起身,想了想从法囊中取了件薄纱披上,将那件略显贵气的簪花百褶裙变作件普通的长裙。齐开阳也正有此意,昏莽山物产再怎么不丰,总会有些村落部族,互相之间或有往来,向这些山民搭搭话或可得知些消息。两人颇为默契,顺着歌声向前寻去。
  蜿蜒的山间石子路不过丈许宽,远远来的山民一路唱着山歌,行人中还有车夫吆喝着驱赶四匹高头大马拉的货车。货车未装顶棚,上面的货物堆积如山正小心地转过山脚,车轮在路上压出深深的辙印,一辆,又是一辆,再是一辆……
  齐开阳与柳霜绫对视一眼,皆有大出意外之色。昏莽山大片的土地贫瘠,走兽也不多,通灵一属的连只灵鼠都看不见。照猜想,大山里村落部族大都清苦,维持个勉强度日已然不易。
  但看这只车队长长,就连四十余个山民虽是他们眼里的奇装异服,一个个都光鲜亮丽,用料甚是考究不俗。男子们袒露半个胸膛,脖子上皆配金银环饰,女子们头戴圆帽,帽檐上环佩叮当,手指上镶金戴玉,身上的服饰色泽深蓝若黑,两腿边都开着叉,行路间不时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更奇的是,这一行二十余名女子,有些行得累了骑在骡子上,有些步行,却有近半腆着肚子显是有孕在身。他们一路高歌,无论男女,无论正在说笑还是呵斥,人人面上都透着股无忧无虑的生活才能带来的安宁祥和之色。
  领头的男子浓眉大眼,身材结实,骑着匹乌黑骏马,挥舞着鞭捎大声高歌在前领路,余从跟着他一唱一和,不时响起欢笑之声。
  「你带银两没有?」柳霜绫低声问道,银两对她无用,要和世俗人打交道却万万少不得。
  「有些碎银子和铜钱,我们去买些吃的,问问话。你要不要带个面具?还是幻个容什么的?」齐开阳从法囊中取出个褡裢背上,扮作凡人行客。回首见柳霜绫樱桃小口裂开一线,一小截舌尖在两瓣珠圆玉润的香唇上一抹而过,舔去残存的油光。那舌尖鲜红粉润,灵动无比,一舔唇瓣之妖娆艳不可当,不由看得心下砰砰直跳,不敢再看,忙回过头当先向乡民走去。
  「老乡,老乡。」齐开阳作喜出望外之态,向乡民招着手一路小跑,一手掏着褡裢喘着气道:「老乡,行个方便。我们姐弟入山游玩失了方向,腹中饥饿,还请老乡行个方便,若有吃食卖与我们些,我这里有些碎银子。」
  「啊哟,这位小哥。莫忙,莫忙,些许吃喝值得什么?」领头的男子跳下马来,将齐开阳握着两角碎银的手推了回去,爽朗笑着向从人道:「来来来,先拿几个肉包子来给小哥充饥。」
  乡民淳朴,但没有不爱财的。他们生活穷苦,物资匮乏,寻常乡民数月出山一次,以平日打猎的兽皮兽骨换些粮米,所得有限。能有眼下这种机会得些银两大都不会拒绝,至多是价格优惠,半卖半送。齐开阳回头招呼柳霜绫,见她换了副小家碧玉的清秀容颜,行人见了或会看两眼,比起原有的花容绝色可就差得远了。女郎双颊旁略有灵气流动,显是用了幻容之术,齐开阳再看乡民时一无所觉,似乎无人看破。
  十个肉包子很快塞到齐开阳手里,虽有些凉了,他还是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称谢。刚吃了只山鸡,手中十个包子实在吃不完,又要装作饿极了之态,促狭心起,囫囵塞了五个到柳霜绫手中,还不停地催促饿坏了,赶紧吃。
  柳霜绫原本就辟谷,今日破例吃了只山鸡,哪里还吃得下?为免露出破绽,只得小口小口地啃着,趁着人不注意,狠狠地在齐开阳腰际拧了一下啊。
  「小哥从哪里来呀?」
  「我们姐弟四处游玩,前日到了定山,见此地风景独特就进山一行,不想迷了方向,还请老乡指条道路。」齐开阳嘴角抽动,腰际还热辣辣地发疼。
  「啊?那可不成,这山里啊可不像走官道,你们可走不了。」领头的男子摆了摆手,道:「这样吧,小哥若不嫌弃我们粗鲁无礼,要不往我们村寨里歇脚,这再往前走到明日傍晚就到了。过十五日我们寨子里还要去定山赶圩,到时候你再和我们一路出山。」
  「啊哟,那可太谢谢大哥了。」齐开阳连连拱手,问道:「敢问大哥是哪座村寨人士?」
  「安村。」
  车队的尽头还有一辆马车,原木为骨,兽皮覆顶,两侧各开了扇小窗,齐开阳与柳霜绫被请上了车。掀开车帘,车里还坐了四名女子。三名是安村的乡民,都腆着肚子,肚皮圆圆,看上去不久就要临盆。还有一人坐在角落,看装扮倒和柳霜绫相似,不是山里人家。外头的声音早传了进来,那三名安村女子对两人很是热络,腾出位置让他们坐在一处,还笑眯眯地暧昧对视,相互间嘻嘻而笑。坐在角落的女子容貌普通,但两颊间也有灵气流动,柳霜绫与她都是一愕,各带戒心,只点了点头。
  车队行至夜晚抵达一处山谷停了下来。这处山谷略带灵气,更有条小溪流过。
  乡民们男子打柴扎帐篷,女子则在溪边浣洗食物,准备晚膳。齐开阳与柳霜绫下了车架,柳霜绫道:「我去那边帮忙。」
  「你还会做这些?」
  「不会,又没多难,很稀奇么?」
  柳霜绫向小溪而去,想要帮那些妇人的忙。领头的乡民正扛着一大捆干柴,指挥族人架设篝火,齐开阳上前抱起捆干柴,帮着堆放在篝火旁。
  「小哥可是客人,怎么能做这些糙活计,一旁等着就是了。」
  「客随主便,入乡随俗,哪有什么糙不糙的。大哥照料我姐弟,我姐弟也该动手帮忙才是。」
  「哈,那就随小哥了。对了,我叫巴山,小哥怎么称呼?」
  「巴大哥,我叫齐开阳。」
  「原来是齐小哥,来来来,今日是我们族中白月节,齐小哥一定多喝几杯水酒。」
  「却之不恭。」
  安村的乡民富庶祥和,还保留着大山里人的淳朴直接,齐开阳暂看不出什么异样。不多时日落月升,篝火点燃,熊熊火光直冲霄汉,妇女们也将食物整治完毕。火上架起一只大锅,烧开了水正煮着一大锅羊汤。羊头则被切下,巴山带着族人们焚香祭天。待祭礼完毕,乡民们一声欢呼,团团坐于篝火边,等待羊汤还有火边烤架上的兽肉熟透。
  齐开阳与柳霜绫在客位上坐了,那同为修士的女子却借口换衣,还未前来。
  「安村村民都有钱的很,生活富足,她们说是佛祖庇佑,自然丰衣足食,子孙有成。」柳霜绫悄声说着,又朝马车挑了挑媚目,道:「那个女修也和我们一样,在大山里迷了路被乡民们收留。我刚才试了试,她的修为恐怕不在我之下,戒心很重,不愿与我多说。待会儿她来了以后,若有机会再探一探。」
  「这一小会儿就探听那么多事情?女人果然话都多。跟你的戒心一样重?」
  「我在帮你的忙嗳,嫌我话多,你自己问去。」
  「嘿嘿,是我话多,多谢柳仙子啦,来,敬你一杯。」
  十余坛美酒打开,乡间自酿的水酒算不得好,但五谷的清香四溢,加上乡民们围着火堆饮食之间不时纵声歌唱,气氛甚是热烈。齐开阳举着酒杯四顾,见乡民们互相祝祈,分享食物,唯独水酒各饮各的,不知是什么风俗,齐开阳不好造次。乡民们淳朴好客,待那同行的女修来了,便依次捧着美食前来,很快将三人面前摆得满满当当。巴山来时,齐开阳忍不住端着酒碗道:「素未谋面,得巴大哥热情款待,小弟……」
  「齐小哥莫慌,今日这酒别乱敬人,还不是时候,若有人来敬酒,也看清楚了再答应。」巴山嘴角朝柳霜绫呶了呶,便笑哈哈地走了。
  「这什么风俗?」
  「不知道啊,看看再说。」
  女修乜了二人一眼,冷冷的一言不发,齐开阳却觉女修一瞥之间,普普通通的容貌下目光甚是灵动。
  酒过三巡,欢声更烈。有六名男乡民举着酒碗向女乡民靠去,有些大大方方,一副舍我其谁的气势,有两个少年则面红过耳。被敬酒的女乡民都不是孕妇,其中三人摆手不接,三人羞羞答答地应了,也举起酒碗来,自己小嘬一口,与男乡民换了酒碗后再一饮而尽。
  顿时暧昧的笑声响起,互饮酒碗的男女结成一对,在篝火边跳起舞来。那巴山也给女乡民中最是漂亮的一位递上酒碗,两人间似是早有心意,女乡民与他喝过酒,两人挽着手来到篝火边。
  「原来喝酒是答应求偶?」齐开阳着实给吓了一跳。这时还有两个少女乡民,一先一后跑来齐开阳身前,大喇喇地举碗相邀。齐开阳连连摆手,闹了个大红脸。
  少女连酒带碗摔在地上,倒不多做纠缠,只气呼呼地走了。
  「很受欢迎嘛,怎不应了她们?反正还得呆上半个月,有两个小娘子相陪,有什么不好?」柳霜绫冷冰冰地道。
  「我不喜欢。」齐开阳讷讷道:「不过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柳霜绫猜到他是想借少女之口多探听些消息,心下却觉郁闷,暗怪自己多嘴。
  「咚咚咚……」鼓点之声极富节奏地响起,篝火边成双成对舞动的男女,原本离着一人的距离,男的大幅度左右摇动肩膀展现雄姿,女的则微微扭着腰,显得多情而羞涩。在鼓点的催促之下,男女之间一步步靠近,将至贴面时又各自一个侧身交错而过,背对着背,各迈右腿向着同一个方向转着圈圈。巴山身形高大,女伴也有几分颜色,很快其余几对就识趣地退在一边,将篝火旁最显眼的位置让给巴山与女伴。
  鼓声苍凉,原本咚的一声直至余音将绝,才会再度落棰。此刻一棰紧似一棰,似在催促同舞的男女。他们也在鼓声之中越靠越近,直至臀股紧紧交贴在一起厮磨。乡民们大声欢呼,纷纷举起酒碗豪饮起来。
  齐开阳面红过耳,柳霜绫幻了容看不出脸色,但双目也不由躲闪。那女修锁着眉啐了一口,见两人一同向她看来,气鼓鼓道:「看什么看?小心长针眼!」
  鼓声再度急促,棰棰如心跳一样仅有少许间隔。相舞的男女一同转过身来面面相对,双双左膝跪地右腿弯折踏稳,两条右腿相互贴着向前滑行,直把右膝顶在对方胯间。此时两人一同横过右肩一连三撞,换过左肩又是一连三撞,右腿才又缓缓后退。来回几轮,那鼓声已密如暴雨,刺激舞蹈的男女面上露出亢奋的血色,舞姿也更加热情奔放。领舞的巴山搂着女伴的腰肢,女伴则环着他的脖颈,两人团团旋转,绕着篝火转着圈。
  火光在黑夜中分外晃眼,鼓点声中相舞的男女动作已近癫狂。巴山喘着粗气,女伴已将身体完全交给了他,随着他的旋转双足腾空,腰肢舒展,整个人都被甩得横飞在空中绕圈飞舞,纷飞的裙摆像盛开的黑花。随着篝火旁的朵朵黑花全都盛开,那鼓声音量变小,却像雨打珠帘,淅淅沥沥,最后咚地一声大响!巴山旋转的动作骤然停下,女伴借着空中飞旋右腿一抬盘上他的腰际,随后左腿也卷了上来勾紧臀部下方。巴山气喘如牛,高大的身体波浪一般扭动,女伴也随着他的姿势一同上下起伏,舞姿已变作最原始的激情。
  齐开阳与柳霜绫不敢再看下去,见这些乡民都已喝得酒意上头正对着相舞的男女大声欢呼,便起身悄悄离去。
  「你看见没有,那些有身孕的女子都在大口地喝酒。」柳霜绫心如小鹿乱撞,急忙寻了个话题,身后热情又放荡的欢呼与笑声惹人心烦气躁,女郎不愿久呆,遂顺着山道走去。
  「我听说凡人女子怀有身孕时若是喝酒极易小产?这就是咄咄怪事。」齐开阳掰着手指头,道:「难道大山部族里的女子身体强健,不惧这些?」
  「不知道呀,我看……」
  「柳霜绫!」
  两人正窃窃私语,身后忽然一声女子娇音,柳霜绫被叫破名字,豁然回身,见那女修正立在星光之下,冷冷地看着两人。
  「你认得我?」
  「冰魂雪魄,坎震之英。就算你藏了面貌,柳家除了柳霜绫以外再没个像样的,你不是谁是?」
  方才不过借在溪边帮忙之机随手试了试就被叫破功法,柳霜绫暗暗诧异,倒佩服这女修见识广博。当下虽惊不乱,嫣然一笑,道:「你找我有事?」
  「你若不是柳霜绫,现下已经死了!」女修指了指齐开阳,道:「他是谁?」
  「姐姐好像见多识广嘛,我叫齐开阳,姐姐听说过没有?」齐开阳见大家素不相识,这女修就一副颐气指使,咄咄逼人的模样,心下十分不耐,忍不住讥讽道。
  那女修不置可否,向柳霜绫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游山玩水,信步至此,既蒙山民相邀,就往安村一行,怎么啦?」
  「你说我信不信?」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相干。」女修踱步上前,面色倒是一缓,道:「柳霜绫,你名声不错,良言奉劝你一句,前方或有血光之灾,你自恃修为高也难抵敌,还是莫要沾染为好。」
  「哦?」柳霜绫媚目一眯,道:「这就是你说的相干?原本倒没想过,经你这一说,我偏要去看看。」
  「世上良善已不多,何苦枉送性命。」女修拂了拂衣袖,翩然转身,道:
  「良言难劝该死鬼。」
  「姐姐留步,既言有血光之灾,姐姐想必知道些内情,可否提点一二?我们也好小心些。」柳霜绫提步跟在她身后,道:「更免得误了姐姐的事。」
  「你们要去便去,老老实实在村落里呆着,莫要乱管闲事。」女修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道:「言尽于此,还望自重。」
  柳霜绫看着女修离去的背影骤然消失在黑夜里,道:「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你看她举手投足,刚才拂袖那一下,贵气逼人,都是平日里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不过,好像对我们没什么恶意。」
  「居高临下,让人讨厌。」齐开阳翻了翻白眼,对那女修甚是敌视,好像唯恐她又抢了自己的「生意」,让自己无法交差。一时生气,拔腿就想返回乡民的营地找女修说道清楚,忽又想起刚才热烈的舞蹈,实在不方便回去。
  柳霜绫也没有回去的意思。这些乡民性情直接,求偶之后情投意合,大体不管不顾就要做些羞事,柳霜绫一人呆在旁边都觉浑身不自在,何况还和一个认识不多日的男子一起。
  两人所想相同,黑夜如墨,孤男寡女,心中都觉不妥。在齐开阳少年心中,明知柳霜绫早已许配人家,但相处数日,骤然要分离却觉颇为不舍。而柳霜绫更觉自己莫名其妙,原本一时好奇心起,走到此时此刻,不仅鬼使神差地就为他千般考虑,譬如自己主动就跑去探听消息。今日之前,两人说的话屈指可数,连他的来历师承都不清楚,更遑论他的生性如何,却同样有不舍之意。难道就因为这个少年的长相?
  柳霜绫悄悄看了齐开阳一眼,见这少年国字脸庞,双眉如剑,薄薄的双唇让他看起来不仅英俊,还带着坚毅果敢。虽年龄尚幼还没完全张开,已极具阳刚之气,爱笑的性子又让他极易让人亲近。可光凭一个相貌又全然说不通,修士中的年轻俊秀她见过许多,就连近年来名声大噪的四公子都有许多往来。但无一人和这籍籍无名,修为不高的齐开阳一样,让她不由自主地像在泥潭中陷落。自己眼下的作为,都可说有违妇道。
  柳霜绫银牙颤了颤,她虽极不喜被人叫做冯夫人,但为了洛城柳氏仍不得不低头,她的的确确是冯夫人。
  她自幼知书达理,十五岁定亲之时也下定决心,从此成冯氏的贤内助。可叹苍天弄人,将要嫁作的他冷眼相待,就因为一个可笑的缘由……一腔好心好意,平白地受人羞辱,柳霜绫心中气苦,暗道:有了夫家又怎地?我偏要任性一回,
  偏要和他走这一段路。
  「柳仙子?柳仙子?」刚刚想到这里,少年的呼声将她从恼怒的回忆中唤醒过来。齐开阳见她面含冰霜,不懂她心中所思,想了想难以猜透,只道:「前路恐不太平,感谢柳仙子助拳,我师命在身,柳仙子不必犯险。改日江湖再会……」
  「关你什么事了?这些乡民淳朴善良,我自喜欢呆在这里,若有什么妖邪作乱也当为他们除去。」柳霜绫余怨不息,但看少年清澈的双目,恍然大悟他是不愿自己入险境,心中登时升起暖意,音调转柔道:「待此间事了,我还要随你往师门一行,尝一尝你家大姐烹制的菜肴,你可莫要想赶我走!」


风雨无阻 / 发表于: 2025/02/08 08:03:28

第三章玄功初现
  在群山间行走,经过是山,入目也是山,转过了一处山脚,眼前豁然开朗。映着傍晚的余霞,大片大片姜花玉般青黄的草地披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这是一处美丽而安宁的乡村,三百来户人家宁静又喧闹。老人们坐在屋檐下,悠闲地吸着旱烟,半大的孩子在溪水池塘里追逐嬉戏,泼溅的水花化作雨雾落下,绘制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霓虹。村妇们挺着肚子闲坐在溪边,浅声,低笑,不时还骂几句弄得一身污泥的孩子。一座座新落成不久的木屋新居里,传来男人的谈笑与饮酒声。村口的大花公鸡昂首挺胸地打着鸣,袅袅炊烟缓缓冲天而起,粮油米面,肉食野蔬正被煮熟,大口的海碗里装满了食物,也装满了村民富足生活的欢乐。
  齐开阳与柳霜绫下了马车,顺着乡间小道向村落行去。昨夜他们待营地里篝火熄灭,人人酒醉睡熟,再没有动静之后才回。他们回得晚,女修更直到黎明才回,晨间赶路时上了马车,就见她虽幻了容,比起昨日更加心不在焉,忧思重重。
  齐开阳弯腰捏了把泥土,这处山坳在昏莽山中不算好,也不算坏。满地经年不修的野草长得盖过足面,又因土壤养分不足,草叶子青中带黄。昏莽群山,数万年来就不是养人的地方,聚居于此的乡民守着祖祖辈辈舍不得丢弃的土地勉强生存。就算如此,安村已是这一带最好的一片土地,还想要看见人烟,还得再走出百里之遥。
  “齐小哥,这几日你就先住在满婆婆家里,她最喜欢年轻小伙子。”巴山搭着齐开阳的肩膀,指着村落尽头处的一座屋子道:“满婆婆的儿子儿媳都死了多年啦,跟着孙女一同过日子,你们去正好陪她说说话,她一定开心得很。”
  “一切听巴大哥的安排。”齐开阳见赶圩的村民回来后,正忙着将大批货物卸下,道:“承蒙巴大哥一路照顾,我来搭把手。”
  “不用不用,村子里人手有的是,还用得着你帮忙?朵依,朵依,快过来。”巴山大声招呼,那叫朵依的小姑娘跑了过来,正是昨晚白月节时端着酒碗来找齐开阳的少女:“客人就在你家里住,快带人去。这里的事情不用你,回头我自会把你家的那一份送过去。这回你家招待客人,会多分些好东西给你家,快去!”
  那女修则被安排在村头一户人家里落脚。巴山在村子里很有些名望,朵依虽有些不情不愿,但又不敢违抗,嘟着嘴领着齐开阳与柳霜绫向家里去,临行还朝齐开阳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下好了,叫你昨晚得罪人家,到了人家家里,让你睡地上。”柳霜绫瞧着好笑,推了推齐开阳的肩膀,道:“还不快点去讨好人家。”
  “别闹我呀……”齐开阳神色难堪,又挑了挑眉,低声道:“你看,这村子里的人连地都不种了。”
  山间的梯田,村路旁的水田里长的都是漫过足面的小草,五谷杂粮一棵都见不到。这倒乐了家禽们,大群大群的鸡鸭鹅正在草地上啄食小虫。
  “我看见了,这些鸡鸭能换那么多货物么?”柳霜绫多年不与凡人交道,对这些俗事不太懂。
  “做梦呢。”齐开阳瞄了瞄,道:“我看这些家禽都是他们养来平日食用,都不够一村子人吃的。我方才见他们卸货,除了最多的粮米,肉干买得着实不少。乡民去赶圩,都是拿打来的兽肉干去换粮食油盐,还有采买肉干回来的?”
  “我看村口的那帮男人,大白天的都在喝酒取乐,没人劳作。”
  “农田都长草。咄咄怪事,难道佛祖庇佑,地底下挖出金子来了?”
  说话间已来到满朵依家里。比起安村里大多人家的富足,满家就清苦了许多。三间草屋经年失修,看着有些破旧。许多人家都在院子里晾晒肉干,满家则只有几簸箕的豆子。满婆婆一脸皱纹,年岁不轻,见孙女归来,满面笑容,嘴里掉了两颗门牙:“依女回来啦,他们是谁呀?”
  “路上遇见的客人,巴山大哥让他们住在咱家里。”朵依蹦蹦跳跳的跑上去扶着满婆婆,道:“奶奶,孙女儿这回得了好些好东西,巴大哥一会儿送来。”
  “我家依女越来越能干咯。”满婆婆招呼二人进了院子,指着一间空屋道:“依女,快去收拾收拾给客人住下。等巴山将东西送来,婆婆去做顿好吃的。”
  满朵依收拾好空屋,又去厨房张罗,满婆婆领着齐开阳与柳霜绫进了屋。小屋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但是就一张小床,一张小几,还有两把板凳,在这个富庶的乡村里,满家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是清贫。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男女老少都过着悠闲日子,就放养些家禽,连粮食都不耕种的村子里,这样清贫的人家除了受村民欺负,实在没有别的理由。满朵依姑娘虽说不上有多少颜色,眉眼还算秀丽,白月节上也大受村里小伙子们的钦慕。再看巴山的态度,特地将他们安置在此,以让满家多得些货物,不像受了欺负的样子。
  齐开阳满腹疑团,满婆婆笑眯眯地道:“家里没什么东西,你们呀将就住一住,晚上挤一挤。”
  柳霜绫面上发窘,垂头道:“婆婆,我们姐弟俩……”
  “行啦行啦,我老婆子见得可多,你们哪,九成九就是家里偷跑出来幽会的小情人,骗不了我老婆子的眼睛。”
  满婆婆笑眯眯地出门,齐开阳两手一摊,道:“你看看,这下被你说中我得睡地上,可满意了?”
  “不满意。”柳霜绫正被满婆婆的话说得忸怩不安,闻言忍俊不禁,也暗觉少年体贴,嗔道:“谁准许你和我一个屋子?你到外面去睡。”
  “外面就外面。”
  齐开阳撇了撇嘴,回身时见满婆婆坐在院子里晒着晚霞,满朵依偎在她膝前,祖孙俩轻声说着些什么。满朵依一脸委屈,眼角还挂着泪珠,不时指点着齐开阳居住的草屋。满婆婆眯着眼,轻拍着她的后背宽慰着什么。很快巴山送来半车货物,连声嘱咐满朵依好好招待客人,又与齐开阳寒暄了一阵,说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再领他们到山上风景秀丽之地游玩。
  齐开阳帮着把货物搬进屋里,才见满婆婆与满朵依的居所也是空荡荡的,满家的确清贫。不一时开饭,满朵依端着大碗摆上来,做事很是麻利,小小年纪好像当家多年。饭后齐开阳帮着收拾,借机道:“满姑娘……”
  “你可以叫我小依,我没那个福分当姑娘小姐,我们山里人也不懂这些规矩。”
  “那,多谢小依款待啦。”
  “谢什么?你们是客人,本来就要这样。”满朵依忽然回身,气鼓鼓地道:“我问你,昨夜你为什么不肯,是那个姐姐不同意么?你去告诉她,我没想抢你,我和你睡一觉有了小娃娃,你爱留下人家很欢喜,你要是想走,我也绝不留着你。奶奶说了,你是山外面的人,不会想留在这里,我也不要强留你。你要是不敢说,我自去和她说。”
  齐开阳嘴角颤了颤,哭笑不得。在大山里长大的人,连个少女都如此直白,从小到大他还没经历过这等阵仗,硬着头皮道:“这……我怎可坏了你的名声。”
  “什么名声?我昨夜满十五岁,刚到可以嫁人的年纪,又还没嫁人,想和哪个男人睡就和哪个男人睡。”满朵依背过身去,低声道:“奶奶告诉我,你们外面的人规矩多得很,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离开奶奶。齐哥哥,你就和我睡一觉好不好?人家想有个小娃娃,有了小娃娃,就什么都好啦。”
  “我看村里好些大哥都喜欢你……”齐开阳满头大汗,巴不得溜之大吉,随口道:“为什么有了小娃娃就好了?”
  “有了小娃娃,我家就不用再受穷啦!”满朵依猛地扑在齐开阳怀里,柔声道:“他们哪有你好看,我先和你睡,等你走了不要我了,我生完小娃娃,再和他们睡。”
  齐开阳勤修武技,一个凡人女子岂能近得了他的身?却被满朵依那句不再受穷激起心中疑云,一时愣住,被少女抱个满怀。齐开阳一惊,他虽血气方刚,既看不上这样的凡人少女,就不愿沾惹。但满朵依待他真诚,他心中一软,也不肯太过决绝伤了人心。左右为难之际,更不知该怎么办,伸开的手臂就此僵在空中。定了定神,刚想说些宽慰的话语,满朵依已放开了他,目含热泪道:“连抱都不肯抱一下,你看不上我,那就离我远些,不要误了我家的事。”
  齐开阳深吸口气,退开两步道:“小依姑娘,我在此地不会久留,更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你们村子有你们的习俗,我不敢说是对是错,可我也有我的意愿。这等事我做不来,望你见谅。”说罢飞也似的逃了。
  “怎么舍得回来了?小姑娘那么喜欢你,多抱抱人家多好,去呀,最好别撒手,抱回你师门去。”
  “事情不对。”齐开阳疑惑重重,以至柳霜绫寒着脸,声音冷冰冰的,他的心思也全不在这上面,道:“她刚和我说,生了娃娃就不受穷了。”
  “那就和她生一个去,你不是心疼人家么。”
  “别闹我了,你有本事把幻容去了,我看你还有工夫在这笑我。”
  “你……”柳霜绫被这句抢白噎得说不出话,讷讷道:“我又不稀罕。”
  “我难道稀罕?”齐开阳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有没有觉得,这村子里的孕妇实在太多了些?”
  “有。但我想大山里的人多子多福,不足为奇。只有一点怪得很。”
  “哪一点?”齐开阳隐约摸出了些头绪,却不能揪出最关键的那条丝缕,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从村头一路走来,我见那些没有身孕的女子中,有近半刚刚生产不久,有些肚皮还鼓鼓的。数目我点过了,没身孕的一百三十二人,刚生下娃娃不久的五十七人。”
  这些事情若齐开阳独身前来,花些时间当然也查得出来,但有柳霜绫相助,女子心细,有所疑之处当即就留了意。刚生产完的村妇,至少半年之内婴儿还在襁褓,寻常都是抱在怀里。齐开阳经此一点就醒,柳霜绫如此细致,他露出感激之色道:“怪的就是,这村子里男女老少,偏偏一个小娃娃都没看见。”
  “你还想去问?”柳霜绫香唇微撅,冷冷看着齐开阳。
  “不。村子里俗规不少,一时半会儿问不清楚,还未必问得出来。”一路上齐开阳对安村的富庶早有怀疑,也寻机探听过几次,村民们虽热情好客,但沾此事就绝口不提,只说佛祖保佑。齐开阳一边是不想久呆,另一边也是心头不安之感越来越重,更不敢再去沾惹满朵依,道:“等时辰晚些,我到各家偷偷去查一查。”
  月上中天,村子里的歌舞渐歇,各家各户的点点灯火也慢慢熄灭,只剩零星几点的火光,满家祖孙也已睡下。齐开阳悄声打开房门闪身出去,柳霜绫也跟了出来。
  “你来干嘛?”
  “一起去呀,我一人留着做什么?小媳妇给你等门么?”
  柳霜绫随想随言,等察觉不妥已然不及,面上微红,忙起身形贴地飞行向村居寻去,齐开阳足踩草叶跟在身后。两人摄手摄脚,连探了十余户人家,一个婴孩都没看见。原先还想是不是村中习俗,婴孩还在襁褓都被留在屋里,看来并非如此。两人对视一眼,目中皆有浓浓忧色。
  “去那里看看。”齐开阳指了指一户还留着如豆烛灯的人家,敛声息语地纵了过去。
  这户人家尚未安歇,女主人正在低声数落,男主人嘿嘿地赔笑。齐开阳听声音,记起这男主人也在车队之中,昨夜的白月节上和一名少女交换了酒碗共舞。女主人正埋怨他嫌弃自己,又要找新人。男主人道:“我娶她进门,这些年多生几个孩子,家里更兴旺。到时你做大,她做小,孩子长大出息了回来,你做大娘,她做二娘,咱们一辈子不愁吃喝,还有多些子孙养老,又有什么不好?”
  “她又没生过,谁知道能不能生?”
  “活佛庇佑,当然是能的。”男主人笑嘻嘻地道:“别家原本不能生养的,这些年不都生出娃娃来了么?”
  女主人还待争辩,男主人悉悉索索地脱起她的衣服来,道:“他娘,三娃已出生半年,活佛说将养半年刚好,我们趁着好时候再生一个……”
  “两月前活佛刚现过金身,还说明年入寺的娃娃给白银一百两,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
  男主人急不可耐,两人做起夫妻伦常之事,不一会儿传出让人耳热心跳的呻吟。齐开阳与柳霜绫面红耳赤,不敢再听,悄声离去。
  “一个娃娃白银一百两,省着点都够这些乡民用个十来年。怪不得安村这么阔气。”齐开阳掰着指头算了算,啧啧称奇。
  “不分青红皂白,是娃娃就给银子?哪有这样的寺院。要这么些娃娃做什么用?这左近你有见着什么寺院么?”
  柳霜绫正沉吟间,村头人影一闪,正是同行的那名女修。两人对视一眼,齐开阳道:“没见着,这人倒像知道些内情,我们跟去看看。”
  柳霜绫点点头,一拍身上的簪花百褶裙,袖裾飘飘,袖口的三只彩燕脱体而出,光芒闪过撑开片玉色轻纱,将齐开阳一同笼了进来,两人的身形一隐而没。那件玉纱上镂着水蓝色的玄奥符文,从内看去不挡视线,蓝色的柔光时隐时烁,将洒落的月光都染成微蓝。齐开阳还是第一次与佳人挨得如此之近,几乎肩贴着肩,女儿身上淡雅微甜的馨香飘来,少年心头猛跳,忙收拢心神,悄无声息地尾随女修而去。
  女修原本贴地急速飞行,二十余里后就落下身子,改为提步向前,越走越是缓慢,隔着玉纱都能感到她的犹豫与彷徨不安。又行十余里,女修数度停步,终于跺了跺脚,又向前行去。
  “她发现了我们?”
  “不知道。”柳霜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又比比划划,却说不清大意,遂在齐开阳手中写道:“法宝隐身之能仅是附带,不太高明,她既没叫破,且跟着看看再说。”
  手指触感微凉,在少年粗糙的掌心里划过带起一阵酥麻,春葱般尖尖的手指偏生指腹圆润,如脂如玉,齐开阳心中一荡,掌心一缩。待玉指离去,酥腻之感尤在掌心萦绕徘徊,难以忘怀。
  此地离安村三十余里,又是片贫瘠之地,枯黄的土地上寸草不生,灵气全无,隐隐然还觉有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压制体内真元流转,齐开阳与柳霜绫均觉不适,女修亦肉眼可见地更加不安。又行数里,她忽然停下脚步,冥思片刻,伸掌握住一支从袖中落下的短尺在手。短尺一头钝,一头尖,在女修手中滴溜溜地旋转,停下时尖端正指着齐开阳与柳霜绫。
  “是你们?出来吧,别藏了。”女修转身对着二人,玉掌一合将短尺收起,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齐开阳见这女修依然是幻容的样貌,双睫上却闪烁着月华般的淡淡光芒,对视她的一双眼睛时如望深井,渊遂迷人。柳霜绫掀去玉纱,光华合拢又聚回簪花百褶裙上变作三只彩燕,她莲足在地面轻轻踩了踩,一双春山眉不由一蹙。
  “亿年之前仙佛决战于此,天崩地裂,时至今日仍有残存的阵法禁制,踏入者修为法宝皆受其扰。”女修也抬足跺了跺地面,道:“你们一踏入这片贫瘠土地我就已察觉。”
  “为何此时才揭破?”柳霜绫举目四望来回打量,终于对着东方停下,媚目一眨不眨地细看不停。
  “要你们帮我!”女修恨恨咬牙,道:“你们可知此地发生了什么事?”
  “村民不事耕种,只生小娃娃,拿小娃娃换银两一夜暴富。”齐开阳不喜她颐气指使的模样,取笑道:“原来你彻夜不归,已提前来试过了,自己不成,想着找帮手。”
  “柳霜绫,这人到底是谁?”女修指着齐开阳沉声道:“此事干系甚大,不能让来历不明的人在此捣乱。”
  “我也不清楚呀,路途偶遇,搭个伴儿。”柳霜绫气定神闲,目光依然望着东方道:“我信他就是。”
  “好,你信他,那我信你!”女修面色终于缓了下来,走近二人,顺着柳霜绫的目光指着道:“那里有一处幻阵,一处禁制。幻阵将山石幻作寺院与金身,专一诓骗村民。禁制用以压制血光煞气,有此禁制,不细查难觅踪迹。修士最不喜昏莽山,就算往来都是匆匆而过,谁会来在意细查?”
  “既有血光煞气,为何不见怨气冲天?”血光之灾必有生灵死难,生灵既死,自有怨煞生成。煞者血流得多了自然而生,怨者源于生灵惨死之前的一点通明,留下余怨不散,二者同生同伴。血煞之气可困,怨声载道如鬼哭狼嚎,岂能光凭一个阵法就镇住?柳霜绫不明就里,道:“而且我见那阵法里竖着丹鼎,若我没认错,乃是《三十六水雷丹法》,亦五雷正法之术。邪魔功法不同,用五雷正法炼出的丹丸又能做什么?还有……你是谁?我又为什么要信你?”
  柳霜绫转回目光,双捷上也闪烁着淡淡的蓝光,伸手拉住齐开阳的手掌写道:“若有不妥,速速离去。”
  “信不信,一看便知,何必问我。”女修冷笑一声,道:“五雷法就五雷法,偏偏要安一个正字。亿年之前不就为了一个正,一个邪,搅得周天翻覆……”
  话音未完,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纷扬成十余道红绸般的血柱遮蔽了这方天地。三人猝不及防,气机在一霎那间就被锁定,血柱悬悬垂下,长长的彩旗般飘扬,腥味扑鼻,煞气冲天。两条血柱之间又有细丝正在循循编织,片刻间密如罗网。
  “好快的布阵手段。”柳霜绫心中暗忖,猛觉足底煞气逼人,忙向前一扑。
  十余道血柱从地底喷泉似的直冲霄汉,与空中的血色绸缎遥相呼应,很快便接在一处,像一朵可怖的血色花朵将三人困在其间。那血煞之气冲人欲呕,女修取出一面澄黄的小旗迎风而长,旗面上嵌着璎珞,南红,朱砂,碧玺,桃珠等种种宝石,经由符文相连,霞光灿灿,将煞气隔绝在外。
  “你叫什么名字?”柳霜绫媚目四顾,尚未出手,只伸手系了系簪花百褶裙腰间丝带,又取出一串冰珠戴在腕上。
  “这时候还问这个?”女修昨夜已试探过,知道厉害,心焦之下斥道。
  “还那么趾高气昂的……都是你昨夜先打草惊蛇,才给人设了伏,哼。问你名字,若是我们有人死了,我们三人中活下来的总该互相给族人报个信。”
  “说点吉利话成不成?”女修回头瞪了她一眼,忽而嫣然一笑,道:“说的也对,叫我素素吧。”
  大敌当前,无论柳霜绫还是素素都已无暇再维持幻容,这是齐开阳第一次同时见到她们的真面目。都说红花还须绿叶衬,但两朵鲜花一同翩然绽放,便实在难分高下。柳霜绫眉似春山,一双媚目圆大明亮,眼波款送。素素双眉弧线弯弯,如初生新月。比之柳霜绫,她的一双眼睛略细微长,眼角上翘,不及柳霜绫的妩媚,神采奕奕间却多了股温柔。二女均是鼻梁高挺,但柳霜绫的鼻翼小巧,配上她的媚目妩不可当。素素的鼻翼舒圆,礴然大气,雍容华贵。柳霜绫生就一张樱桃小口,绰绰风姿,娉婷似水。素素的香唇丰满莹润,就如一团燃烧的烈焰,最妙的是她嫣然一笑时,两边唇角下方各凹出枚小小的浅涡,将她原本落落大方的样貌里平添一分娇俏。
  这也是齐开阳第一次看见柳霜绫傲人的身材。女郎只是紧了紧丝带,一身宽松的簪花百褶裙束躯如绘。酥胸山峦般高高挺起,饱饱沉沉,胸襟间一道雪痕在血光之中更白得晃眼。丰臀肥美圆润,在修长挺直的娇躯上勾出一抹勾魂夺魄的弧线。更让人窒息的则是胸臀之间可堪一握的结实细腰,看似吹气可折,此刻却有力地绷束,简直是把轻易剜去男人心肝的杀人尖刀。
  “昨夜侥幸让你得脱,还敢回来送死?”阵法中数道血光汇聚成一个人影,看不清面貌,只见一身血焰腾腾,双目一眨一眨全是红沉的妖异血光。他腾在空中,足下踩着片足有二百余个小小骷髅头拼搭而成的骷髅云。
  齐开阳倒抽了口冷气,道:“是那些婴孩的骷髅?”
  “不错。几十两银子一个婴孩,还能让那些可怜的愚民死命地生,把亲生骨血送给这邪徒修炼魔功!都是些还在襁褓中灵智未开的婴孩,如草如木,可不死得没有半点怨气?”
  素素冷笑声中,祭起的澄黄旗帜上一枚南红玉抵不住血煞之气,吧嗒一声,表皮裂出龟纹。漫天的血煞之气见机,从南红玉耀出霞光的破绽中钻了进来。再看澄黄旗帜时,诸般辟邪珠玉都或多或少被染上了血色。腥气翻滚,像条血色妖龙张牙舞爪地朝三人抓来。
  一抹白光霹雳般闪过,彻骨的奇寒带着辟邪的雷霆电光,吞噬了侵入的血煞之气,击碎了血网,划破了绸缎般飘扬的血柱。
  冰魂雪魄,坎震之英!
  柳霜绫祭出宝剑悬空立在香肩旁,一剑奏功,却也耗费她大量真元,借着血阵散乱,忙四下寻找阵眼。血影在空中一震,掉下丈余许,血色花朵的法阵也发出凄厉的鬼哭之声,断裂的血柱在空中乱晃,像被大风吹乱了的绸带,素素立感身上压力一轻。
  “柳家的小丫头?本尊自在此修行,与你们何干?也罢,也罢,原只想受些愚民的供奉,不愿招惹是非。你们既送上门来,正好拿了做炉鼎!”片刻间血影稳住身形,断裂的血柱正互相寻找着重新接驳。法阵内狂风大作,凄声厉厉,血影脚下的骷髅云空洞洞的眼窝齐向柳霜绫看来。
  柳霜绫心中疑惑始终不减,被这可怖的骷髅云一看警兆大起。小小的骷髅头无牙的嘴张开,露出黑洞洞若深渊般的咽喉。
  “不好,快躲开!”素素擎着澄黄大旗飞身而起,就见柳霜绫高举右臂,皓腕上的冰珠串闪出一座虹桥架在头顶,轻飘飘地飞出澄黄大旗的霞光范围,朝血影冲去。素素见状咬了咬牙,举着宝旗,翻手拿出只紫金宝镜,朝着空中被血色迷蒙了的明月劈面一晃。
  虹桥闪耀着七色毫光,明月被宝镜一照,法阵中的月光登时亮了几分,射入冰珠串之后虹桥毫光更盛,法阵里血煞翻滚不能入。柳霜绫娇叱一声,宝剑顷刻间覆上一层冰晶,冰晶之外电光缭绕,柳霜绫握住剑柄,朝着血影遥遥一指。剑光辉煌冰冷若冬日射在冰面上的寒阳,直朝骷髅云射去。
  那群骷髅云发出厉吼,奶声奶气,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诡异之极。深渊般的咽喉吐出黑气滚滚,空洞洞的眼窝里又射出两道玄黄之气!
  柳霜绫见状大惊失色,那玄黄之气至真至纯,带着沛然莫御的威势,如苍天垂落般压下。女郎心念一动,剑光不理黑气,直朝玄黄之气射去。两气相交,剑气一触即溃,玄黄之气略一阻滞又铺天盖地地压下。柳霜绫手掐法诀,身后一道虚影升起,虚影容貌身材与柳霜绫相同,只是大了一倍,身着仙衣,脑后仙带飘飘。虚影衣袖一招,袖中剑光缤纷如雨,终于将玄黄之气击得朝天飞去!
  转瞬之间,黑气已袭到柳霜绫身前,女郎倾尽全力击退玄黄之气,再无力抵御。素素始终在后观望,援手不及。电光石火的刹那,一道金芒闪在柳霜绫身前,双掌一举,金光如初生之日炸起,无可逼视。血影与素素偏头拂袖一挡之间,齐开阳击开黑气,亦被震得远远飞去。
  玄黄之气汇进血柱,黑气沉下地面。血柱像饱饮鲜血,一根根粗如巨木,地面上黑红的血水翻腾,竟成一片血海。齐开阳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找不到落足点,正自焦急,一只玉手伸来与他相握,将他拉了过去。柳霜绫踩在莲瓣之上,娇喘吁吁,身后的法相光华黯淡了许多,若隐若现。莲瓣在血海翻腾中如一叶小舟,只片刻间,洁白的花瓣与粉嫩的花尖就现出暗红的锈斑,竟是被血煞秽气污了。
  素素取了颗宝珠安放在旗杆尖端,那宝珠华光大放,她又摇动宝镜,月光似被吸引着朝宝珠射来笼罩大旗,旗面上诸般辟邪宝玉明亮如星,血煞威压一时半刻下不来。她见了齐开阳的掌中金光,脸上一闪而没喜出望外之色,又觉不好定论,惊疑不定地看着齐开阳。三人中齐开阳的修为明明要低得多,居然空手迎击连法宝都抵御不得的血煞之气,着实让人动容。
  正巧齐开阳道:“没事吧?把法宝禁制放给我。”
  柳霜绫想也不想依言而行,齐开阳足尖在莲瓣上点了点,那莲瓣被金光包裹,顿时锈斑尽去,脚下血海翻腾,再侵不得莲瓣。
  “没事,邪魔没比我好多少。素素姑娘手段很多嘛,每一件都是上上之品。”柳霜绫看着大旗与镜子,横了素素一眼,那血影深不可测,自己一人难以抵敌,催促素素道:“还不召法相?等着都死在这里么?”
  “不到时候,再等等。”素素与柳霜绫修为相仿,当然也能召出法相,却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血影看着三人各祭异宝,尤其是莲瓣上闪烁的金光,血目飘忽着惊疑不定,一时并不追击。
  “呵,还要等?”柳霜绫盘坐着调理真元,冷冷望向素素,道:“非要我说破你么?”
  素素口气一软,伸出三指对着明月道:“我绝无害你们之意,我有我的苦衷,明月在上,可鉴我言。”
  “你不害,和袖手旁观并不相干。”柳霜绫低声道:“你昨夜明明与这邪魔交过手,知道厉害,不但不去找救兵,非得逼到万不得已才趁我们的风,说明你心中有鬼,此行不敢被外人知晓。我们恰巧撞上,你是进退两难,才迫不得已与我们联手。到了现在,连法相都不敢召,说明你怕我识破你的真面目。还处处留手,只有一个原因,你觊觎这邪魔身上的异宝,志在必得!”
  素素面如寒霜,看不出一丝变化,只道:“我不会害你们。”
  “若不是见了这股先天之炁,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连你这一句都不会信。”柳霜绫调息完毕站起身来。
  “先天之炁?”齐开阳低声惊呼,那股玄黄至真至纯,但他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先天之炁。
  “邪魔骗取婴孩,普通婴孩能有多大用处?长得多少修为?贪图的不就是母胎中里带来的先天之炁。”柳霜绫洞若烛火,将一切豁然贯通,道:“他偷偷摸摸,只敢找荒僻的凡人村落下手。安村再被吸得两三年的血,他就得挪地方,否则被高人拿住,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还好他炼制不久尚能应付,若叫他再作乱个百年,我们在劫难逃。”
  “可是……可是凡人母胎中的先天之炁聊胜于无,炼制时轻易就被烧成虚无,就凭《三十六水雷丹法》想提出先天之炁,这邪魔手段虽高,可没有这等通天彻地的本领。”先天之炁出于天地始分之时,至真至纯,于修行人而言可谓梦寐以求。以先天之炁炼出的法宝,都是佛宗道祖才可拥有。若以之修炼,更可突破玄关,参悟天机妙境。像这座血阵,注入先天之炁后立刻威力大增。有些奇才修炼起来让人难望项背,就是在母胎中汲取阴阳轮回里的先天之炁凝练根骨,如天生地养。齐开阳面目凝重,他原本存了战胜邪魔的想法,若邪魔掌控先天之炁,他着实提不起太大信心。
  “那就多半是这邪魔有什么机缘,要么是肉芝仙,要么是参雪莲,还是什么何首精。喏……”柳霜绫朝素素撇了撇嘴,道:“问她最清楚,都是她此行的目的。”
  这些灵木仙草稀奇罕见,本身修炼极难,常常刚冒出土就给挖了去炼丹入药,要么就给飞禽走兽吃了个干净。熬上数千年,能避过这些灾祸本就寥寥无几,恰能长在日月精华之地,稍开灵智知道修行的又是万中无一。时至今日,就是修士中执掌牛耳的东南西北四天池,或是无欲仙宫,剑湖宗,大庄严寺,贤愚寺,或是春秋教,尔雅教这些圣地,也从没听说过有这些仙草。
  这类仙草若要成精,都需先天之炁催动,天生就对先天之炁极其敏感,成精之后亦善吞食先天之炁。有这些成精仙草为引,自可吸出先天之炁,再行提炼就简单的多。凡人母胎中的先天之炁再少,久而久之也可积少成多。
  “杀了他,不就是我们的机缘了?”素素凤目一转,向少年道:“齐开阳,你修的是什么功法?”
  “不知道。啧,别看我,真不知道。”齐开阳皱了皱眉,道:“总之能克制这邪魔。”
  “好!今夜若成功,先天之炁我得一半,若有仙草全归你们,但每年提炼的先天之炁要分我两成!”素素全无迟疑,断然道:“你们也不用怕我独吞,只消将消息放出去,天下之大,我无立锥之地!”
  “大体是这么个道理,但你要是把消息放出去,我们不是一样?”柳霜绫难以放下戒心,一时举棋不定。
  “反正都见了这些不容于天地之物,谁也跑不了干系,等杀了这邪魔再商量不迟。你们对付先天之炁,血海交给我!”齐开阳猛提真元,浑身金气氤氲弥漫,直如金甲天神一般。翻腾在莲瓣之下的血海浪涛般溅起,碰触到金气,顿时被蒸做虚无。他声虽轻,却如龙吟低回,道:“我要先为安村的村民讨个公道!”
  素素这一下看得真切,心中再无犹疑,失声惊呼道:“八九玄功?果然是八九玄功!”


风雨无阻 / 发表于: 2025/02/14 14:28:09

第四章:孰为正邪
  「八九玄功?」齐开阳,柳霜绫与血影同时愣了一下。
  「桀桀桀……」血影嘎嘎怪笑,瓮声瓮气道:「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笨得练这门功法!本座今日就算不杀你,你也命不久矣。」
  齐开阳目露茫然,柳霜绫则露出惋惜得心痛之色。她虽认不得这门功法,却听过许多。之所以听过却不认得,只因八九玄功已有上万年没人修炼。以柳霜绫家学渊源,见识广博,也不认得。至于为何没人修炼以至于几乎失传,不仅是八九玄功修炼起来困难重重,时时有倒悬之危,近乎十死无生。更因为即使千方百计,迈过刀山火海练到大成,也会停在圣人的门槛前,再无寸进。
  数亿年前的昔日天庭,清源妙道二郎显圣真君杨戬就将八九玄功修得大成,贵为天庭第一战将,也终生无力再踏出一步。杨戬眉生天眼,禀赋超凡也做不到,谁又敢说比他还有能耐?
  非天赋绝顶不能修习,非锲而不舍不能修习,有了这两样,谁又会去修一个风险重重,且无法抵达巅峰的功法?天地间生灵复苏之后,有记载修习这门功法的不过区区十二人,最强悍的修到六转之后就爆体而亡,血影说的话并非胡言。
  三万年前最后一名修习八九玄功者,在修到四转就陨落之后,从此再没有人去碰这门功法。
  「别理他胡言乱语。」齐开阳对功法了解甚少,当下浑不在意,先低声对柳霜绫说了一句,又朝血影道:「我一定活得比你长!」
  「不错,八九玄功正是他的克星,他在乱你心神,莫被蛊惑了动摇心神!」
  素素也道。
  柳霜绫对素素所言不以为然,这女子神神秘秘,一眼就能认出八九玄功,可见对这门功法了解甚深。她说这些不过是对齐开阳还需倚仗,怕齐开阳动摇心神倒是真的。但此话不假,无论如何先收拾了血影再说。
  柳霜绫娇躯一振,身后法相明光烁亮,道:「血海里有法阵,不要大意。」
  「好。」齐开阳长啸一声,纵身一跃向地面上的血海扑去。
  血阵弥散着腥浓的恶臭气息,腥秽之力足可将上品法宝污染。若是肉身入内,转瞬之间就会被化去血肉,成为血海的一部分。炼制这一大片血海法阵,不知这血影害了多少人命。
  凄厉的惨嚎声中,还有极多奶声奶气,甚至在天真咯咯而笑,不识人言的婴儿魂魄。齐开阳少年心性,爱恨都来得直接。他深恨魔头手段下作,生性毒辣,这处血阵里的婴孩冤魂更让他心如刀绞。
  血影见齐开阳下地的一瞬,身边血海被金光一蒸,消散为虚无,他一样心中大痛。八九玄功虽是个愚蠢的功法,但的确是邪法克星。他一掐法诀,血海卷起个滔天巨浪,张牙舞爪朝齐开阳扑去。只一个浪头,就将齐开阳淹没。
  血色之中,隐隐有金光透出。柳霜绫知道齐开阳正拼力奋战,她回头一看素素,这女子依然不动声色,只死死盯着血影,澄黄大旗宝光灿灿,仍没有半点出手的意思。
  「我回头一定和你算账!」柳霜绫恨声道,素素是吃准她不会袖手旁观齐开阳深陷困境,只想逼得她出手,自己在身后捡便宜。
  「算账?你一个定了婆家的妇人和个少年勾勾搭搭,担心他比担心自己更多,拿什么和我算账?」素素凤目流转,淡淡道:「你再不出手,待那魔头把先天之炁打入血海,齐开阳可就顶不住了。」
  「哼。」柳霜绫不置可否,手掐法诀,身后法相白光大涨,似被霜雪覆盖成了一座冰雕。法相双手在小腹前虚抱,如捧宝珠,冰魂雪魄剑在她虚捧的中央陀螺般滴溜溜地旋转,似被无形之气逼迫着嗡嗡颤抖。
  「冰魄奇光?这才像个样子!你放心,该出手时我会出手。」冰魄奇光森寒彻骨,素素在一旁也如坠冰窖,认出功法,忍不住赞道。
  柳霜绫长发纷扬,飘飘若仙,纤纤十指接连弹出点点星光汇入宝剑之内。冰魂雪魄剑越转越快,剑柄剑身皆成虚影,唯独剑尖一点灿烂白光越来越亮。
  血影原本全力压迫齐开阳,见状不敢丝毫怠慢。他袍袖一拂,骷髅云将他团团包裹,成了一个骨茧。骨茧缝隙之中玄黄之色灯火般时明时暗,在夜色里照得无数骷髅头更加可怖。
  「疾!」柳霜绫娇叱一声,冰魂雪魄剑银装素裹,身后冰雕般的法相身上光华化作碎冰全数凝结在剑身,法相朝着剑柄一推,冰魂雪魄剑化作一把冰锥急速伸长。也分不清是碎冰在空中凝结,还是她的寒冰真元激射而出!
  冰魄寒光去势如电,不及眨眼,冰锥已刺至骨茧!骷髅云原本绕着血影打转,寒气袭至,立将整个骨茧冻结成一座冰雕。锥尖刺在骨茧上,裂出个拳头大小的缺口,似在蜂巢打了个洞。
  柳霜绫法相虚捧的宝剑还在不住旋转,骨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片片,骨屑纷纷而落,洞口越来越大。血影在骨茧中闷声不吭,只是那层忽明忽暗的玄黄之气始终闪烁不停。冰魄奇光被阻在光芒之外,柳霜绫频频催动真元,再无寸进。
  双方僵持片刻,玄黄色的先天之炁光华闪烁不停,而冰魄奇光却眨眼间细了一圈,似被先天之炁化解。柳霜绫掐着法诀,拼力催动真元,维持冰锥竭力进攻。
  可先天之炁磅礴浩大,冰锥越来越细……
  齐开阳被困在血海之中,他周身金光升腾如焰,诸邪难侵,血海伤不了他。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身处深渊,无论天上地下,血海无边,失却方位,不知归途。
  深知被困在法阵之中,齐开阳在血海里左冲右突,不得路径。看护体金光之外浓稠恶心的血浆缓缓流动,腥气冲人欲呕,血阵之外半点动静都传不进来,也不知柳霜绫和素素情况如何。齐开阳心中焦躁,迈开双腿,仗着护体金光在血阵里狂奔。
  不知过去了多久,齐开阳迎面撞上一堵无形气墙,胸口一闷血气翻涌,被震得一跤倒地。周边血海滚滚而至,又被金光蒸去。
  齐开阳起身内视,幸未受伤。视线里全是暗红的血色,他伸手向前摸去,果然一股气墙阻在身前。只是这一摸,就觉磅礴之力沛莫可御,又将齐开阳弹开数步。他不敢冒失,循着这堵气墙向前摸去。
  「这就是先天之炁?」齐开阳心中暗忖,在场四人他的修为最低,依靠功法克制才大放异彩。但是碰上先天之炁,修为上的劣势就露了出来。此时灵光一闪,这座血阵以先天之炁为骨架而搭建,气墙之后,岂非就是阵眼?
  齐开阳精神大振,数百个婴孩的先天之炁,绝不会太多。这堵气墙看似无边无际,断无纯以先天之炁打造的道理。多半是在其中混入先天之炁,既然如此,就一定有薄弱之处。齐开阳伸出双掌轻轻按在气墙上,催动玄功顺着气墙表面游走,金光弥漫,果然气墙游走来几缕先天之炁,将他击退。
  「原来如此。」齐开阳想到破阵之法,双腿盘坐,闭目感受着身边血海的变化,耐心等待。不想那几缕先天之炁将他击退之后不再散去,而是在气墙上弥漫出一片裂纹。那纹路竟绘制成玄奥的符文,忽然生出一股吸力,将盘坐中的齐开阳向阵眼里扯去。
  齐开阳察觉不妥立刻急退,终究慢了一步。那先天之炁虽不多,却像冥府黄泉路上索命的婴孩冤魂,正伸出无数小手将他向深渊里扯去……
  【冰魄奇光】被先天之炁不停抽取,柳霜绫拼力催动真元,仍止不住冰锥在缓缓变细。旋转的冰锥尖端已刺得玄黄之气向内凹陷,可始终刺不穿!
  「柳霜绫,好大的名头。」血影熬过【冰魄奇光】初始的锐气,越来越觉轻松,嘲笑道:「不过如此!」
  柳霜绫单膝跪在莲瓣上,已见力不可支,连法相又开始闪闪烁烁,不再凝实。
  女郎目射寒光,死死咬着银牙一言不发,只顾催动真元。
  「啧啧,够辣,够劲,当真是上好的炉鼎,本座就喜欢你这样的。」血影呵呵而笑,眼看胜券在握,尤有余力朝血海一招手。
  空中粗如巨木的血柱直插入血海,血浆顺着血柱蜿蜒而上,一时好像一片森林被洪峰涌过。蜿蜒的血浆盘绕,幻化成一只只恶蛇,头角峥嵘,竟有化蛟之态。
  恶蛇齐张血口,喷泉似的吐出一道道血泉,兜头向澄黄大旗浇去。
  素素挥舞紫金宝镜,引动月光激发大旗威能。旗杆上的宝珠射出道道华光,将血泉击散。但散去的血泉变作点点血珠,泼溅在【冰魄奇光】上。秽气转眼之间就在冰锥上染出点点血斑,【冰魄奇光】肉眼可见地霜融雪化,扑簌簌地像下了场大雪。
  血影袍袖一拂,先天之炁大涨,玄黄之色中还隐隐带着白光,竟是抽取了冰魄之力。冰锥颤动着龟裂,摇摇欲坠,原本行将被刺破先天之炁光圈圆润平整,再无凹陷。
  「还不束手就擒!」血影法诀连打,每个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里均亮起玄黄之色,朝着柳霜绫凝视。
  「滚回地狱里去!」柳霜绫苦撑至今,等的就是这一刻。
  法相虚捧的双手一合牢牢握住冰魂雪魄剑,簪花百褶裙飘扬而起,如绳索般牢牢系在虚影双手上。百褶裙瞬间蓝色的电光缭绕,光芒万丈,无可逼视!
  柳氏修习水系功法,又辅以罕见的雷系功法。柳霜绫更是柳氏中的奇才,自幼就同修两系功法,更将坎与震融为一体。雷霆亦有辟邪除秽之功,柳霜绫法诀打出,电光缭绕着冰锥,如九天雷动地朝血影袭去。
  雷光去得极快,血影不及反应就被击中。原本他仗着无物不容的先天之炁,可这一回先天之炁中吸取大量冰魄,尚未融为己用。柳霜绫的电光顺着冰魄真元直入,先天之炁的玄黄之色泛出雪亮的白光,一时间有溃散之像。
  血影再次从空中掉落,他连连怒吼,在周身的血色迷雾中伸出一只白皙巨臂,「砰」地一声捏碎冰锥。雷光缭绕,顿时将这只巨臂劈得焦黑。
  齐开阳在血阵之中努力顿住身形,还是不住被拉扯之力向法阵核心吸去。他不慌不乱,先天之炁绘制的符文每一横,每一竖都在脑海之中,感应着横竖之间的虚弱之处。
  不知支撑了多久,拉扯之力骤然减弱,齐开阳大喝一声,双拳连环,朝符文横竖之间狂击!
  金铁交鸣之声大作,齐开阳拳风虎虎如孔雀开屏般炸开,符文之间的种种奇金异石纷纷碎裂。血阵轰然溃散,露出头顶苍白的月光来。
  刚刚脱困,齐开阳见柳霜绫萎顿在莲瓣上,那血影周身凄风怒号,垂着只焦黑的手臂,骷髅云正雨点般落下。齐开阳不及细想,高跃空中,挥拳向血影打去。
  血影身受重创,见齐开阳来得迅疾,再不敢托大,焦黑的手掌一翻握了柄黄光灿灿的宝剑在手,朝齐开阳横劈过去!
  「天罡战气?」柳霜绫媚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血影修习至阴至邪之法,但他此刻却施展至正的法诀,法正天地,好像执法的神王正在诛邪除恶。柳霜绫咬了咬牙,娇躯无力,再站不起来,而且齐开阳与血影几乎贴身,就算还有余力,也援手不及。
  这一下出乎三人意料之外,齐开阳也没想到。他虽惊不乱,竟然不闪不避,轻舒猿臂,当啷一声将天罡之气弥漫的宝剑夹在腋下。
  血影顿觉宝剑入肉生根,划不进,拔不出,他怪叫一声:「九牛二虎之力!」
  从一身血雾迷蒙中又伸出只白皙的手臂,朝齐开阳脖颈抓去。
  这只手臂便如常人,齐开阳武技远在他之上,空的一手翻出握住他手腕一扭。
  天罡战气与八九玄功在空中争夺拉扯,齐开阳修为大逊,武技又高出极多,双腿连环,砰砰砰踢在血影胸口。
  血影被踢得呕出鲜血,蓦然伸出第三只白皙的手臂。这支手臂也如常人,但掌心里扣着两颗米粒般的玄黄小珠,与天罡战气合在一起,如天威煌煌,令人不由自主就生出瑟缩之心,想要跪地拜服。
  柳霜绫面色惨白,知道齐开阳已到生死一瞬。血影终于被逼得祭出先天之炁凝结的米粒小珠,融合了天罡战气,非齐开阳的修为所能抵挡。她踉跄挣扎而起,刚要勉力施法相助,就见齐开阳一头朝血影撞去。
  这一头正撞在血影第三只手的掌心,咣当一声,齐开阳像片飓风中的枯叶被卷落。柳霜绫忙伸手接住,见他面如金纸,浑身都在颤抖,似被重创。
  正慌乱间,身后一道比血影融合了先天之炁与天罡正气更加威势逼人,连柳霜绫与齐开阳都忍不住想要臣服的煌煌之气向血影射去。正黄色的光柱一举击穿先天之炁的光晕,在血影身上开了个大洞。
  柳霜绫与齐开阳骇然扭头,只见素素的法相一闪而没,双手捧着的一颗正黄宝珠也被她迅速收起。晃眼间那颗宝珠似是耗尽了威能,光华黯淡。
  血影痛极嘶吼,素素已飘身逼近,宝镜劈面一晃,月华折射罩定血影,伸手向他握着先天米珠的手掌抓去。血影再无抵御之力,将先天米珠抛入血海,趁素素飞身而下去抢米珠,摆脱月华笼罩,化阵血雾远远遁逃。柳霜绫与齐开阳油尽灯枯,无力阻拦……
  柳霜绫惊魂稍定,怒火中烧,正要呵斥,就见素素用澄黄大旗护体一头撞入血海。那片血海此时失了控,正在污秽大地,不一时渗入泥土,将大地染得一片血红腥臭。待血海散去,素素双膝跪地,捧着米珠的玉手剧颤不已。
  原来那米珠面上蒙着血色,竟也被秽气污了。
  「血煞无物不污,你光想着看好戏,捡现成便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霜绫恨她物欲熏心,忍不住出声讥讽。
  素素娇躯一颤,竟然失声痛哭起来,俏脸上梨花带雨,哭声之伤怀直如摧肝断肠一般。柳霜绫与齐开阳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素素哭了一阵,抽泣着用一方帕子将米珠收好,抹去泪痕,回身向二人点了点头,凌空飞去。
  激战半夜,天边泛起鱼肚白。柳霜绫勉力召出乘黄隐入云端,架上七宝香车,与齐开阳对面坐着各自打坐调息。
  调息半日,真元渐复,柳霜绫睁眼时见齐开阳正将厚厚的一叠纸团团卷起。
  纸上密密麻麻,也不知写了多少字。齐开阳将信装入竹筒,从法囊中召出只鹄鹰,鹄鹰一口将竹筒吞下,展翅高飞。
  「给师门寄信。」齐开阳见柳霜绫双颊生出血色,道:「没事了?」
  「恢复了些,再将养几日就差不多。」柳霜绫一瞥他双手,道:「你身上也有伤,怎地不多入定会儿?」
  「先给师门交代一声,怕他们担心。」齐开阳随口答道,目光望向地面出神。
  此时日已过了午,柳霜绫打坐已过半日,知道齐开阳一直在身边守护,也不说破,心中暖意无限。但看齐开阳目光迷茫,问道:「在想什么?」
  「两个时辰前,安村村民来了。」齐开阳苦笑了一下,道:「我在想,我们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这个世代贫困的小村落,因为血影的到来变得富庶而安乐,从此衣食无忧。
  血影这些年给他们的银两,足够他们百年衣食无忧。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安村享受了几年太平富裕的日子,血影一走,又将面对贫瘠的土地,将来的日子不敢想象。
  这是一片被上天遗弃的土地,没有将来,没有希望。相信这座村落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愿意用一生来换几年这样的日子,付出一切在所不惜。昨夜一场原本被血阵罩住,村民们一无所知。战至最后血阵破碎,地动山摇,村民们惊醒后见天光异色一个个心惊胆战。
  等到恢复平静,作为整个村子福祉所在,还是有村民大着胆子前来一探究竟。
  没有看见从前庄严的寺院,没有看见慈眉善目的高僧,只有一片血腥之气,村民们惶惶不安,都预感到出了大事。更有些人当场嚎啕大哭,今后的希望已彻底破灭。
  齐开阳目睹了一切,陷入深深的迷茫。
  「若告知他们真相,且不说他们信不信,一定会先诅咒我们一辈子。」柳霜绫睁开法眼,眼角处蒙上淡淡的蓝光。昨夜激战的地方,安村不断有村民赶来,他们熟识的巴山,满朵依,甚至满婆婆都在人群中。
  「我们下去吧,村民待我们不错,不论如何也要给句话。」齐开阳翻身从车驾上一跃而落。
  柳霜绫微微摇头,收起七宝香车,跨上乘黄掉头跟着从云端降落。
  齐开阳身在半空使开【八九玄功】,一身金光灿灿,大鸟一般翱翔落地。安村村民正惶恐不安,浑不知天上有人,见了齐开阳吃了一惊。
  「齐小哥?怎地是你……你……你……」巴山见了那张俊俏阳光的笑脸,认出齐开阳,却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他天神一般出现。
  「巴大哥。」齐开阳收回金光,像个还懵懂的少年挠了挠头,犹豫着要不要将真相告知。
  天空中一声悠鸣,柳霜绫驾着乘黄踏着云霞落地。巴山看一只漂亮华丽的仙兽从天而降,驮着的女子身穿簪花百褶裙,眉目间依稀有些印象,可是这仙子降世般的容貌,简直不可逼视。
  「这样就记得了吧?」柳霜绫手一挥,身上的簪花百褶裙又幻作在村民前的普通长裙。
  村民们如梦初醒,巴山期期艾艾道:「原来……原来是你……」
  齐开阳知道柳霜绫如此做作卖弄,实则是在争取村民们的信任。看村民的样子,齐开阳不由感叹无论到了哪里,美女有时候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巴大哥,我有话要对你说。」齐开阳见村民们都在震惊柳霜绫的美貌,漂亮女子天生就容易让人亲近和相信,何况这些世代在大山里的村民。打定主意,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将真相告知村民知道。
  「齐小……不不不……齐仙长,您有话请说。」
  「什么仙长不仙长的,还是叫我齐小哥吧。」齐开阳邀请巴山远远避开村民。
  柳霜绫环顾四周,朝满朵依招了招手,道:「满姑娘,来呀。」
  满朵依满面通红,有这样一位天仙化人的姐姐,难怪齐哥哥看她不上。她满心慌乱又欣喜地走去,柳霜绫拍了拍乘黄背脊,道:「想不想骑一下?」
  满朵依连连点头,又觉不妥,连连摇头。
  「骑一骑吧,能保你延年益寿,百病不侵的。」乘黄当然不像传言中的骑乘可寿两千岁,但满朵依骑上一骑,的确如柳霜绫所言。
  柳霜绫伸手一托,将她托上乘黄背脊,乘黄悠鸣一声,足起风云,慢悠悠地带着她上天走了一圈,让满朵依又喜又惊,尖叫连连,村民们看得人人称羡。满朵依下了乘黄后兴奋非常,柳霜绫道:「好好孝敬你奶奶。」
  「会的,我一定会的。」
  柳霜绫拍拍她的头顶,见齐开阳面色凝重地回来,巴山还远远地呆在原地。
  齐开阳朝柳霜绫微微摇了摇头,向村民拱手道:「多谢诸位这几日的款待,就此别过。」
  言罢拔开脚步,几个纵跃就远远奔去。柳霜绫跨上乘黄,架起风云追去。
  「和巴山说清楚了?」柳霜绫追上齐开阳,见他奔跑不停,秀眉微蹙道:
  「回师门也要跑着回去?」
  「嗯。」齐开阳心绪不佳,闷头奔跑。
  「问你两句,你一个字全答了是么?」柳霜绫媚目上下一扫,道:「看不出你还有菩萨心肠。」
  「我不是怜惜村民,是还没有想明白。」齐开阳道:「这世界怎么了……一个邪道妖人,偏能正邪合一习得天罡气。他明明做的神怒鬼怨之事,看起来还有道理,还给人带去好处,我想不通。」
  「或许……就像素素说的,五雷法就五雷法,为什么偏要加上一个【正】字……
  」柳霜绫一样心有所感,道:「若是十分的恶事,谁都能分辨。若是两分善,八分恶,就要叫人难以分辨了。」
  「两分善……两分善……两分善就能叫人善恶难分……」齐开阳喃喃自语,低头叹了口气,暂时撇开愁绪,道:「柳仙子,这一回若没有你,我可要有大麻
  烦啦。今后你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必竭尽全力。」
  「等你修为更高了再说。」柳霜绫一直念着他修习的八九玄功,齐开阳却浑不在意。不知道是他对这门功法一无所知,还是天性乐观,不当回事。柳霜绫不敢提起,道:「欸,我跟着你回师门看看如何?你师傅不会要我的命吧?」
  「不会,我师傅最讲道理,凡事赏要赏得分明,罚也要罚得明白。她若不想见你,你就进不去。」齐开阳张了张嘴,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柳霜绫嫣然一笑,道:「成,那我就跟着你,反正你打不过我,只好乖乖让我跟着。」话虽这么说,柳霜绫又想起齐开阳与血影激战时的悍勇与武技,那将宝剑夹在腋下的惊艳,心中暗忖:若真的与他性命相搏,我一定能胜吗?
  两人行了一日,齐开阳放去的鹄鹰飞了回来,从口中吐出个竹筒。齐开阳打开竹筒阅览一遍,高兴道:「师尊命我请柳仙子往师门一行。」
  「哦?前辈认得我?」
  「不认得……吧?」齐开阳忽而恍然,道:「我把这一行的经过细细说了,师尊特地嘱咐我的。从前不认识,见过不就认识了?」
  齐开阳喜笑颜开,柳霜绫心中也是没来由地暗喜,面上不动声色道:「那,你有没有跟前辈提起素素这个人?前辈怎么说?知晓她来历么?」
  「提了,师尊没说什么。」
  「或者前辈已经猜到。对了,那天她击穿血影的时候,你看清她的法相还有使用的法宝了么?」
  「没有。」齐开阳十分茫然,苦笑道:「只晃了一眼,看见颗正黄色的珠子,差不多人头大小。我对法宝知晓得很少,问我我也说不清。」
  「等见到了前辈,若她对我观感不坏,要不要我帮你问一声,为何不传你些法宝?」
  「你爱问你问,千万别扯上我,最好提都不要提。」齐开阳死命地摇头摆手,道:「我问一次就挨一次罚,一次比一次更重,总之我是绝对不再问了。」
  「噗嗤。」柳霜绫一笑,每回说起挨罚,齐开阳都怕得要命,道:「真不知道前辈到底是疼你呢,还是不疼你。」
  「疼当然是疼的,但是做得不好,罚还是一样罚的。」齐开阳挥了挥手道:
  「加快些脚程,早些回家去。」
  少年神采飞扬,似乎回家的兴奋已扫清他心中的疑惑与郁闷。
  家,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念起来平凡而朴实,出口却让人心中温暖。这里有你熟悉的一切,有世上最亲近的人,无论你在外面惹了多少祸,犯了多少错,这里都会欢迎你,包容你,帮助你。任你离开得再远,一提到这里,都会有满满的眷恋,每当你累了,想到的都是这里。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柳霜绫却不是。她见齐开阳归心似箭,想到自己的那个家,黯然神伤。
  两人结伴而行,不一日来到宋国东南边境,这一带再向东就是大梁国,再往南就是吴国,正处三国交界之地,一座连绵大山分开了三国的国土。
  「你的宗门在紫溪山?」
  「在,也不在。你跟紧咯,万一走岔了路可就麻烦了。」
  齐开阳在前引路,两人兜兜转转,来到一处悬崖边。山崖深处云雾弥漫,深不见底。无数苍天大树拔地而起,从崖顶上望下去,只看得见树冠茂密葱茏与枝桠树杈。
  柳霜绫心中暗暗称奇。紫溪山地处三国边界,这一处断魂崖在世间也算有名,可从未听说过有哪个世家,哪个宗门立在断魂崖里。传说这处山崖诡异非常,古往今来多少人想下去一探究竟。有些一去不复返,有些跃入山谷,却又莫名回到山顶,故有断魂之名。
  齐开阳向柳霜绫招了招手,嘱咐她收起乘黄,率先跳下山崖,稳稳落在一处树冠上。柳霜绫跟了下来,分开树叶,无数大树的枝桠在这里编织成一张罗网,齐开阳踩着枝桠当先领路。
  这些大树和枝桠上感受不到特殊的灵力涌动,不像布置有阵法。至于罗网般的枝桠顺着视线平铺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蔚为壮观。不知是天生地养,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若是法阵,迟早会被人发现,再厉害的法阵也有阵眼。只有自然的壮丽,才是最好的掩饰。」柳霜绫跟行了一阵,确信这些枝桠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走了足有半个时辰,前方的空间视线变得迷幻,好像一切尽在眼帘,但又什么都看不清。齐开阳当先领路,时而踩着枝桠,时而朝前一指,踩着枝桠之间的虚空前进。柳霜绫试探着伸出莲足,虚空有若实质,不许任何功法就能踩实。她依然感受不到灵力,啧啧称奇。
  正行间,齐开阳一个右转,前行两步,又一个左转,面前明明空空荡荡,却凭空消失。柳霜绫跟上步伐左转,齐开阳又出现在眼前等候。
  「这是……」
  「快到了,跟上。」
  齐开阳笑而不答,柳霜绫不好多问,跟着少年左转右转,皆是这样弯弯曲曲,分明空无一物,却如在丛山峻岭中穿行的【道路】。又行了小半时辰,眼前忽然一亮。
  仿佛推开一扇无形的大门,进入全新的世界。身处半山,阳光明媚,百草如茵,一条银溪玉带似地在面前流淌。抬头望去,山顶上的流云如封似闭,青松翠柏指天林立。溪流旁绿柳垂枝,奇花点缀。溪流浣着花瓣,盘绕着流淌向山脚。
  山脚下立着三座茅屋,香兰围绕,正升起袅袅炊烟。更远处云雾稀薄,似隐没着连片的屋舍。
  「好一座桃源仙境。」柳霜绫看得胸臆一阵开阔,柔声赞道。
  面前的溪流旁两只灵鹿正低头嚼食肥美的青草,听得脚步声双耳一竖警觉抬头,却并不怕人,只放步徐徐走在一边。
  柳霜绫情不自禁向前走去,转过山角的半亩修竹,几枝红梅绿叶舒展,雪白的梅花吐出蕊尖艳。这处仙境气候宜人,本不是红梅盛放的之时,柳霜绫啧啧称奇。漆黑的寒鸦飞过,艳丽的黄鹂在枝头高歌。眼前的山谷一大片金黄的麦田,穗尖沉沉,不久后就是丰收时节。更奇的是麦田的尽头就是一处桃园,仙桃散发着独有的香气,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这处仙境似乎不分春夏秋冬,万物得宜。
  一路看不尽好山丽水,灵禽异果,转到山脚时传来郎朗读书声。
  「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放声朗读的少年坐在茅屋的门口,捧卷摇头晃脑,看上去和齐开阳年岁相仿。少年读完这一篇,放下书卷,朝齐开阳招手大呼道:「二哥,陌上花开,可以缓缓归矣。」
  「三弟!」齐开阳远远招手,向柳霜绫道:「我三弟,卓亦常。卓越的卓,亦复的亦,寻常的常。」
  「卓者亦平常?」柳霜绫心中暗忖,看他儒生装扮,方巾长袍,文质彬彬,仪表堂堂,齐开阳已跳着向卓亦常奔去。
  茅屋前一张小几,四张横椅,一壶淡酒,四只玉杯。
  「三弟怎么等在这里?」
  「一来听闻二哥这次出山稍经风雨,小弟特在此等候,为二哥接风洗尘。」
  卓亦常倒出淡酒,举杯道:「来,二哥先喝这一杯。」
  「别提了。」齐开阳皱了皱眉一饮而尽,道:「多亏柳仙子相助,否则还未必回得来。洛城柳氏,柳霜绫仙子,你听过的吧?」
  「绝色满洛城,欺霜倾瑶台。天下谁人不识?」卓亦常朝柳霜绫举杯,道:
  「多谢柳仙子,小弟以此杯聊表谢意。」
  柳霜绫露齿一笑,揶揄地看看齐开阳,在齐开阳无奈的叹息声中一饮而尽。——酒虽不烈,但闻着就奇香无比,淡绿的色泽更是诱人,柳霜绫也忍不住想尝一尝。
  酒液入口,花香满腹,更如一注冰线顺咽喉而下,果然是妙品。
  卓亦常看两人神色,笑道:「小弟说错话了?」
  「谁人不识?我要拿的花蜂就不识,一头撞在柳仙子剑下,就死在我眼前……」
  「啊……」卓亦常听得也笑,道:「还有如此周章,有趣,有趣。」
  齐开阳白了他一眼,道:「一来说完了,二来是什么?」
  「二来,二来是提前一步告知二哥。」卓亦常低着头凑近道:「大姐发了足足三天的脾气,二哥可小心些。」
  「啊?三天?」
  「是,也骂了三天的人。」
  「那完蛋了……」齐开阳抹了把额头冷汗,道:「为什么发脾气?」
  卓亦常目露古怪之色,道:「二哥不知道?」
  「我刚回来我知道个什么?」
  「那小弟又怎会知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齐开阳恍然大悟道:「怪道你在这里等我,你不陪我回家了是不?」
  卓亦常频频摇头,道:「圣人曰:绝不!」
  柳霜绫看得有趣。齐开阳的修为战力她都亲眼见过,这位卓亦常修习儒道,年岁比齐开阳还小些,但双目光华内敛,举手投足隐隐然有圣人之姿,修为比齐开阳高得多,只怕不在自己之下。这位大姐发起脾气来让他们如此惧怕,柳霜绫对这处仙乡更加好奇。
  「你……还是不是兄弟了?」
  「当然是!」卓亦常挺了挺胸,忽然双手合十,道:「兄弟归兄弟,这回不是小弟一人的意思。二哥,阿弥陀佛,佛祖也曰:绝不去!」
  「阿弥陀佛,二弟,回来了?」远处有人高宣佛号,一名和尚双手合十,身披锦斓袈裟,踏着方步缓缓行来。
  「大哥。」齐开阳起身招手。和尚面容平静,长相秀气,两缕长眉直垂至两颊。齐开阳道:「我大哥,法号无为。有无的无,为何的为。」
  「无为?」柳霜绫大出意外,听齐开阳介绍,她本以为是畏惧的畏,若要用这个为字,通常该是为人,大有可为之为。这处仙乡里处处不同,处处透着稀奇古怪,更有佛道儒的传人结为三兄弟。柳霜绫左看看,右看看,越发觉得这里人情有趣,乐而忘归。


风雨无阻 / 发表于: 2025/02/22 06:52:31

第五章:曲寒入梦
  无为僧落座,先谢过柳霜绫援手之恩,又问起齐开阳这一趟出山的经过。
  卓亦常皱眉,朝柳霜绫张了张嘴,看嘴型正是「要糟」二字。
  齐开阳简述着说下去,说到遇见花蜂时他已身死,无为僧问道:「为何?」
  齐开阳只好详说了一遍,又说到赶往武州安村,入昏莽山时感应不爽,无为僧又问道:「为何?」
  齐开阳一路说,无为僧一路问为何,柳霜绫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为何法号无为。
  在无为僧一路的问题中,齐开阳原本的简述变成巨细靡遗。直说了个把时辰才说完,无为僧终于问清,心满意足,起身道:「贫僧还有功课未修完,先行一步。柳檀越若无急事,还请多盘桓几日。」说罢飘然而去,颇有出尘高僧之态。
  卓亦常立刻起身,道:「我娘还在等我,二哥,小弟也回去了。」
  「去吧去吧,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我谢谢你啊。」
  「嘿嘿,不谢不谢。」卓亦常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云雾中。
  「你大哥一直这样?」柳霜绫耳边还有为何两字不断缭绕,颇觉晕头转向。
  「是啊,从前他法号叫无为,成天什么事情都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师傅都受不了,给他改了个法号叫无为,提醒他少问几个为何。」齐开阳挠挠头,道:
  「走吧,我们赶紧回去,回得晚了大姐更要发火。」
  「你两个兄弟也不错呀,让你大姐先等一等,气说不定就消了些。就算没消,你可以往他们俩身上一推,你大姐总不会怪他们和你聚兄弟之情吧?」
  「那是,他们本来就打的这个主意。好兄弟嘛,总得帮着分担一点。」
  齐开阳领着柳霜绫踏入云雾里。云雾只是遮蔽视线的薄薄一层,穿过后眼前现出一座小村。道路开阔,车马往来运着货物,行人挑着担子。每个人家都有单独的院落,有些在采桑,有些在酿酒,有些舂米,有些织衣,有些摘果。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人都有手中的活计。
  「开阳,回来了?」
  齐开阳的出现让村民们都热络地招呼,他们并未停下手中活,只是远远地大声呼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安宁的笑容,让柳霜绫想起安村来。表面上看去,两地唯一的不同,安村都是平民,而这座村落里人人都有修为,无论垂髫幼子还是正值青壮,有些耄耋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柳霜绫,目光中闪烁着看透世情的智慧光芒。
  「怪不得你对安村这么在意,原来如此。」柳霜绫豁然想通。
  「回到家,我才刚刚想明白。」齐开阳道:「安村的疑惑,我也想明白了。」
  说话间来到村落中央,一座大院立于其间,道路四通八达,院落也格外地宽敞。柴门后一条石子路通向六间屋舍,院东一座小亭,亭子里一张木桌。西边的角落里又摆放着七八块石磨。一名女子背着身,在灶台旁忙碌着。气锅蒸的,油锅炸的,水里煮的,柳霜绫初看之下,怕不有七八样菜色。
  女子背影苗条,一头水亮的长发直落腰际,荆钗布裙,手脚十分利落。
  「大姐!」齐开阳推开柴扉,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馋得口角流涎。
  「回来了?」女子头也不回,滋啦一声将一盘肉倒入油锅中,冷冰冰道:
  「回来就自己回来,为何还要带个人?」
  齐开阳朝柳霜绫咧了咧嘴,做个鬼脸,道:「洛城柳氏,柳仙子,前头她非要跟着我,我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赢,没奈何只好让她跟着。后头多亏了她,否则我未必回得来。」
  「打不过?跑不赢?」女子朝炉中打了个法诀,火焰升腾而起,她猛火快炒,熟极而流地放入调料,几下就起锅呈盘,转过身斜乜柳霜绫,道:「那你干么不杀了她?」
  「也不必吧……」齐开阳尴尬地苦笑了一下,道:「我家大姐,楚明琅。」
  「楚姑娘。」柳霜绫欠身一福,见楚明琅的目光甚有敌意,微笑道:「是我看他的功法特异,一时好奇心起,楚姑娘莫要怪罪他。」
  「谁要你来心疼他?」楚明琅凶巴巴地一瞪柳霜绫,转向齐开阳柔声道:
  「自去领一次小罚。」
  柳霜绫看这姑娘鹅蛋脸庞,天庭饱满,细柳长眉,一双媚目又圆又大。生气瞪起时圆睁,柔声说话眯起时细长,竟是摄人心魄的吊梢凤目。朝柳霜绫一瞪,双目会放电一般让柳霜绫都觉窒息,若是男子被她的电眼一瞪,岂不骨酥筋麻?
  那秀挺瑶鼻,圆润鼻翼,丰满的双唇配上吊梢凤目,像个瓷娃娃一样美丽。
  比起她的容貌,楚明琅的声音更加动人。即使凶巴巴,冷冰冰,喉间的音调依然如黄莺出谷,清脆甜美。这是上天吻过的嗓子,柳霜绫忽然有个冲动,想听一听她的歌声。
  「原来成天和这样的美人儿生活在一起,难怪见到我时的目光一点不让人讨厌。」品惯了美味佳肴,再好的酒菜放在眼前,也只会欣赏品味,绝不会狼吞虎咽地失态。美人也是如此,楚明琅姿色丝毫不逊柳霜绫,齐开阳自不会被美色摄去神魂。
  楚明琅动作奇快,一块块食材在她手中切细,变薄,两下又炒好一碟。柳霜绫看她虽凶巴巴的,却半点不让人讨厌,心想今日前来作客,不好干看着,伸手想去端菜。
  「放下!关你什么事了?」楚明琅一掌将她拍开,拿着一碟青蔬砰地摔在桌上,碟中青蔬纹丝不动,喝道:「坐在这里等着!」
  齐开阳吐个口型——「听她的」,自去院子的角落。角落里放着七八块云白色,发着微弱晶光透亮的石磨,柳霜绫一入院子就注意到其间蕴含的灵气稀薄而不外露。齐开阳两腋各夹着一块磨盘,下颌又夹起一块,吐气开声,双腿颤抖着极艰难站起。
  「太古云母?」稀薄的灵力,极沉的重量,柳霜绫双腿也抽了抽。这种奇石灵力稀薄,不是炼制法宝的好材料,可只是磨盘大小的一块却重达千斤。齐开阳一下举起三块,尤其下颌夹着的那一块更是艰难无比,牙关爆豆似的咯咯作响。
  只是一个起身,少年已满身大汗。
  楚明琅回身看了看齐开阳,目露不忍,可又极快地回过头去,手头的动作更加快了些,一道道菜流水价地端上来。柳霜绫看她右手抄着一把大板刀,刀锋极快地切落,将一块白嫩嫩,水弹弹的豆腐切得如头发丝般粗细,神乎其技,心中暗赞好刀法!
  最后这一碗白云豆腐上桌,齐开阳死死咬着牙关重新伏低,将三块石磨稳稳放在地上,旋即脱力地一跤坐倒。前后三炷香的时分,少年要了命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气。
  「去洗一下,来吃饭。」楚明琅貌似冷酷无情,也不等齐开阳喘一口气就下令。
  齐开阳不敢违抗,咬着牙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屋后爬去。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齐开阳沐浴的地方轰隆一声大响,像九天瀑布直落入地,遥遥听得齐开阳一声痛苦的闷哼。柳霜绫精通水系功法,听那水流冲击的声响,想必齐开阳苦不堪言。
  柳霜绫一惊站起,楚明琅寒声道:「坐下!你要呆在这里,就别管闲事,少说话,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我不想听。」
  「原来沐浴也是惩罚?」柳霜绫一瞬了然,难怪齐开阳一提起惩罚就抓头,这才只是一个小罚而已,后面不知道还得吃多少苦头。
  「他自作的,不关你事。」楚明琅待她敌意甚深,柳霜绫看出了些什么,微微一笑并不介怀。
  待齐开阳沐浴完出来,双腿哆哆嗦嗦。一桌子七个菜,两个汤刚好稍凉了些,正宜食用。齐开阳端过饭碗,抄起筷子就要大口吃进肚子里。
  「啪!」楚明琅持筷子在他手上重重敲了一记,打出两条红印,斥道:「出去一月,又野了是不是?」
  嘴上一边骂,手上一边打,香喷喷,油灿灿的鸡腿已夹到他的嘴边。楚明琅道:「吃饭就好好吃,把饭吃好,吃香,急什么?」
  「是。」齐开阳异常乖巧,正襟危坐咬住鸡腿,大大撕下一片,在嘴里细嚼慢咽。
  「吃吧。」楚明琅夹起另一只鸡腿送到柳霜绫碗里,道:「谢谢。」
  一桌子菜肴散着奇香,只闻着就知是仙珍玉肴,柳霜绫早被勾起馋虫。她夹起鸡腿道:「多谢楚姑娘款待才是。」
  喷香的鸡腿肉质紧实弹牙,经楚明琅巧手烹饪,去其腥,迫其香,入口几乎滑进肚子里。除了她厨艺超凡之外,也仗着这只【桃都天鸡】原本的鲜美滋味。
  柳霜绫从鼻腔里哼出赞声,迫不及待地再吃了一口。
  「慢点,别噎着了,喝口汤。」楚明琅又盛了碗白云豆腐汤,看齐开阳乖乖地深尝慢食,这才举起筷子自家慢慢吃了起来。
  米是灵气温养的灵米,白云豆腐用的是金龙豆。取猪首鱼身的鱄鱼首身分离,猪兽做了个酱爆猪头肉,鱼身清蒸,诸怀牛只取骨髓煎蛋。最厉害的一道,割夫诸鹿身上肥瘦相间的部分,以梅花,绿榄腌制后蒸熟,咸香得宜,鲜嫩无比。柳霜绫从未想过有这么多花样,更想不到这些罕见的灾凶异兽在此不过是口中食。
  三人细细品尝,将一桌子菜肴吃得干干净净。齐开阳收拾好了碗筷,这一顿不仅滋味鲜美,更大补元气,又见他神采奕奕。
  「师傅在等你,先去吧。」楚明琅道:「师傅让她也一起随你上山拜见。」
  齐开阳原本心下惴惴,闻言如蒙大赦,忙唤上柳霜绫,道:「那我们先去拜见师傅,回来还有好些话要跟大姐说。」
  「快去吧,莫让师傅久等。」楚明琅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
  两人离开院落,向西面的山脚行去。
  「楚姑娘也不算多凶呀?也没骂你两句,你们三兄弟怎地都这般怕她生气?」
  「不知道啊,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往常不这样。要是谁犯错惹急了她,可不是这样轻描淡写。难道这几日她生气不是我的缘故?」齐开阳正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好像逃过了一劫,如释重负。
  「她疼你得很。」柳霜绫几已猜到缘由,有片私心不肯明说。但若要她说背后楚明琅的坏话,却也不愿。
  「我知道。」齐开阳笑道:「我们这儿都这样,好归好,骂归骂,罚归罚,凡事讲个道理,又从来不混为一谈。」
  「你就是这样被教导出来的好弟子。但愿天可怜见,八九玄功也困不住你。」
  柳霜绫心中暗忖,除了难以理解为什么要传【八九玄功】给齐开阳之外,更觉执掌这方天地的前辈高人可亲可敬。她捋了捋长发,整了整衣衫,道:「凡事分清了,不溺爱,也不被情绪牵连,我觉得挺好。嗳,我这样,清不清楚?好不好看?」
  「你?你好不好看自己不知道啊?还要人来说?」齐开阳奇怪地看她一眼,觉得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打量了一番道:「这世上美貌能如我师傅,大姐的女子屈指可数,你真算得上一个。」
  「哎呀,谁问你这个!」柳霜绫嗔怒顿足,酥颤颤的胸脯一抖,娇媚不可方物,让齐开阳看得呆了。女郎被他眼神看得发慌,知道方才之状不妥,又得他衷心称赞,颇为受用,忙道:「去拜见前辈,要你看看我这样会不会失礼,要不,我再上个妆,更显庄重。啊……前辈原来也是女子。」
  「那你说清楚啊……」齐开阳脸上发红,心口砰砰大跳,忙转过目光,道:
  「不用,师傅不看这些,她常说一个人干净整洁就好。」
  山脚下立着半块石碑,年代久远,碑面满是斑驳,碑上的字迹更不可辩别,青石山路就从石碑旁隐入山林。
  踏上第一块青石板,便觉眼前稍暗。茂密静谧的山林似遮蔽了阳光,屏去了世外喧嚣,幽幽静静。徐徐的山风穿林过叶,若悦耳的轻柔歌声缓奏。
  柳霜绫深吸了口气,山中灵气之浓郁,几乎凝若实质,就是洛城柳氏掌控的灵玉矿井里,也远远不如。
  青石山路旁各色奇花异草,林中寿羊灵狐穿行,转了几圈,梧桐枝头上还停着一双彩凤。目光流连间,前方的万仞山崖旁,一只玉麒麟独卧正酣。山崖流云处,两只玄鹤展翅翱翔,一群灵猿正顺着藤蔓攀援而上。那伙灵猿生着两只白耳,伏行人走,柳霜绫认出是异兽狌狌。
  柳霜绫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灵禽异兽齐聚一山,看得咋舌不已,更不知齐开阳的师傅来头有多大,才能占据这方仙山。
  「这等身家,比起四天池也不遑多让,这位前辈究竟是谁?这里又是哪处圣地?」柳霜绫绞尽脑汁,全无印象,好像世上忽然多了这么一处仙山,超然脱俗。
  山行有尽头,云海中现出一座道观,高踞于险峻突起的孤峰之上,如坐仙境。
  走到近前,其形看上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齐开阳推开唯一的一扇小门入内,示意柳霜绫稍候。
  柳霜绫毫不介意等候,她心中正雷鸣电闪,震撼莫名。这扇小门并无出奇之处,就连门口的一副楹联也只是寻常红纸黑墨书写,只是联上的大字让她触目惊心。
  上联「大梦乾坤曲寒山」,下联「白云深处排仙班」,横批「天父地母」。
  平实的两句,何等气魄,何等不可一世,何等俾睨天下,这个排字更让人不敢细想。书写这幅楹联的主人,是说自己位排仙班?还是说自己高坐九天之上,给诸位仙家排位?再看横批的口气之大,上联中的乾坤二字,若仅位列仙班者哪个敢用此歧义狂言?
  柳霜绫娇躯发冷,暗道:「这是哪位高人?这里叫做曲寒山?世间哪有什么曲寒山?」原本背在细腰上的双手不知不觉地垂落在小腹前交叉,恭敬等候。目光在这黑墨写就的字迹上陷了进去,恍惚中只觉一横一竖如刀兵开阖,一撇一捺如真元纵横……只看这一幅字,竟若有所悟。
  正沉浸其中,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齐开阳招了招手,低声道:「师尊赞了你好几声,你别怕,她一直随和得很。」
  「嗯。」柳霜绫战战兢兢,岂是齐开阳一语可以安抚?她心中狐疑,不算太凶的楚明琅你怕成那个样子,说她凶起来吓人。那你说随和的师傅到底能有多随和?
  进了小门就是一道在天井映照下长长的石阶,天光云影投射下来,道观里景致清幽,但看不见一人。柳霜绫跟在齐开阳身后,垂首踮着足尖轻声行走。
  「哟,这位就是柳姑娘呀?长得这般水灵,叫人好生羡慕。」离石阶尽头还有几步,一个声音清甜而爽朗,随性中的笑意更是直将人都融化了去。
  柳霜绫不敢抬头,在石阶上盈盈下拜,道:「晚辈柳霜绫,拜见……前辈。」
  「起来起来,你我非亲非故,拜我做什么?」
  膝下传来股柔和的力道,柳霜绫跪不下去,不由自主地起身,仍垂着头道:
  「得谒前辈仙颜,霜绫三生有幸,诚心跪拜。」
  「你知我是谁么?还没看我一眼呢,嘻嘻,这就三生有幸。开阳,请柳姑娘坐吧,拘礼我不喜欢。」
  两声柳姑娘,叫得柳霜绫心花怒放。她最厌喊她冯夫人,这声姑娘更叫破她处子之身,又觉脸上发烧。
  「是。柳仙子快坐吧,不必那么多礼。」齐开阳挤眉弄眼,一副你看看,我说了师傅很随和,你还不信的样子。
  柳霜绫抬起头来,面前的美妇人中等身量,白衣内着,外罩一层湖绿色的披肩让她看上去灵动飘逸。看她相貌,梳着双丸髻,一头秀发似寒鸦之羽,水滑发亮。眉似远山,目含春波,红润润的香唇闭若鲜花,张若流云。整张脸蛋温婉典雅,正向着柳霜绫微笑,笑起时直若楚明琅少女那样的娇俏可人。
  「前辈才是天人之姿……」柳霜绫看得一愣,又垂下头去低声道。
  「嘻嘻,都好都好。」上了石阶就是道观的厅堂,仙子在中央主位坐了,问道:「你家老祖宗近来如何?」
  「前辈认得我家老祖?」
  「认得呀,我认得他,他名头那么大,当然认得。我么,他就未必认得我。」
  「啊?回禀前辈,老祖近五十年来始终闭关修行不出,晚辈只在十岁那一年得他特地出关见了一面,受了些指点,此后未曾见过。」柳霜绫回话间,见仙子单手支颌凝神倾听,目光闪烁。腰肢微斜,玉体弯折,略能看出些许玲珑曲线的姿态,撩人得又像自己这样的妩媚动人。
  「五十年,那不算长。哎呀,别前辈前辈的叫,你就叫我……嗯……叫我沐梦真人好了。」沐梦真人道:「开阳,花蜂的事情哪里没做好你自己去想,为师问你,心中之惑想清楚了没有?」
  齐开阳道:「想清了。」
  「说来听听看。」沐梦真人双眉一挑,郑重坐直,准备考问徒儿。柳霜绫看她双臂架着八仙椅扶手两侧,如神君临凡,气象庄严。此刻的沐梦真人眉眼间妩媚与娇俏尽去,威严取而代之,不可逼视。柳霜绫不敢再看她春波流动的眼眸,这才注意到她的鼻梁又挺又直,鼻翼端庄,这一瞬的气质又似素素那样大气雍容。
  「邪魔看似给安村暂时带去了富足,安村贪图享乐惯了,这样下去数十年后,整个族群就将不复存在。」
  「就这么些呀?」
  「徒儿还在想,若昏莽山里是一个又一个的村落相连。邪魔用这种下作的手段蒙骗安村村民,让安村先富裕起来。隔壁村的村民见了,大体要嫌弃自家村子贫困。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还要闹腾,蛊惑无知的村民,向邪魔跪拜,甚至还要裹挟民意,让那些心怀正直,目光长远的人被排挤。从此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咦,能想到这里就很不错。还有么?」
  「安村眼下一定很艰难,若能及时醒悟,总好过被从世间抹去。」齐开阳越说越是不忿,也越加坚定自己的信念,抬头道:「徒儿在想,邪魔施以小恩小惠,背后却打着卑劣的主意。安村若还念着那点银两而低头,就如人的脊梁被打断,这才是灭顶之灾,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只会不断衰退,直至消失。一个小村落如此,一个族群,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更是如此。只有挺直了脊梁才能延续,只要还能延续,再苦再难都会有转机,一切永远都有希望。」
  「很好!很好!」沐梦真人双掌一拍,对齐开阳的答案很是满意,道:「这一趟没有白走。这世间不分正邪,但分对错!所谓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手段不拘,所求的结果却万万错不得。」
  「徒儿都想明白了,多谢师傅指点。」
  「大的今后你遇事再慢慢想,我不与你多说。为师现在只关心你一人,你说村落,族群,国家,民族,胸怀长远是好事。但为师要提醒你,对一个人,对你自己而言,更是如此!无论何时,都挺直你的脊梁,莫要低头。」
  「徒儿谨遵师傅教诲!」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沐梦真人抑扬顿挫地悠声长吟,道:「我们道家先圣,字字珠玑,你要时时吟诵,莫要忘了。」
  「是。」
  「好啦,想明白了这事就过了,你什么时候来领罚?」
  「啊?」齐开阳抬头,还是愁眉苦脸,试探着道:「师傅,能……明日么?」
  「不能!」沐梦真人脸色一板,又露出笑容道:「不过柳姑娘来做客,这些日子你陪陪她理所应当。可分几次受罚……就三次吧。」
  「是。」终究躲不过去,齐开阳苦着脸道:「我送柳仙子下山,就来领罚。」
  「不用,你自去入梦,柳姑娘在这里陪我说说话。」沐梦真人手一招,柳霜绫身上的簪花百褶裙自落,飞扬着飘在她手中,道:「柳姑娘,这是雷镂衣吧?
  炼制得不错。嗯?你还在这干什么?」
  「是。」齐开阳起身朝柳霜绫摊了摊手,抹了把额角汗珠,向右顺着回廊而去。柳霜绫的簪花百褶裙被剥下,露出一袭轻薄得几乎透明的纱衫。惊鸿一瞥之间,紫色的胸兜怒耸,杀人刀般的腰肢若隐若现。齐开阳看得寒毛卓竖,落荒而逃。
  「真人……」柳霜绫娇躯隐现,猝不及防,齐开阳虽及时移开目光,难以掩饰的慌乱之色显然已看得真切,让女郎面色绯红地低头。
  「对不住,嘻嘻,一下子没留意。」
  沐梦真人吐气如兰,簪花百褶裙在空中无风自展。她伸开三根右手葱指打了几个法诀,素蓝的裙身上亮起蓝白相间的玄妙符文。
  「冰蚕丝,雷击缕,料子用得考究,编织稍有些欠缺了,是修为不太够吧?
  符箓构想得很不错,绘制就马马虎虎,也是修为不够吧?」沐梦真人葱指顺着符文虚空绘过,又在原本未有符文线条之处比拟着画了几下,沉吟一番,道:「我再想想。你的冰魂雪魄剑呢?能否借我一观?」
  柳霜绫打了个激灵,自家传承的法宝,欠缺之处心里再清楚不过。沐梦真人一言点破,还有要为自己的法宝拾遗补缺之意,她当即跪地叩首,又被沐梦止住。
  接过冰魂雪魄剑,沐梦真人打入法诀后道:「适合你的修为,暂时不动。」
  见柳霜绫一直欲言又止,道:「你心里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晚辈想问,为何让齐开阳修习【八九玄功】……」柳霜绫期期艾艾,还是说出心中所惑。
  「因为这门功法最适合他。」沐梦真人眼波流转,展颜一笑,道:「你怕他练不成啊?」
  「是。」
  「他这一生如履薄冰,将来每一步都困难重重,若练不成一样死路一条。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柳霜绫乍听此言,惊得呆住了。酸楚,疑惑,担忧一起涌上心头,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话说到这里,柳姑娘,你要跟开阳做朋友可得想清楚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过萍水相逢嘛,开阳欠你的人情,我替他还了从此两不相欠,不必为难自己。」
  「我们能做朋友么?」柳霜绫扪心自问,自己的身份与未来早就注定,这一路行来情愫说不清,道不明,迟早要分离。到时天各一方,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这段旅程就将成为逐渐淡忘的回忆。
  沐梦真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柳霜绫陷入迷茫间面色阴晴不定,又道:「怎么?
  害怕了?有些犹豫?」
  「与害怕无关。」柳霜绫目光黯然,叹息一声道:「真人既知柳氏,当知洛城之事。」
  「我?我不清楚呀,嘻嘻。」沐梦真人目光朝空中一挑,道:「好啦,你要一时想不清也无妨,开阳在那里,你右转两个弯,第三间屋子便是,你要去看看他也成。」
  「不会打扰他么?」
  「不会,放心去。」
  「那晚辈去瞧瞧。」
  柳霜绫礼后离去,沐梦真人似自言自语道:「开阳这孩子别的不说,有一点最好,打小就硬气,脊梁挺得很,不可让步的地方绝不会让。你看他碰见难事经常愁眉苦脸的,该前进时脚底下可从来不停。人的命运,外力强大或无从抵抗,可终究要先从自己手里开始!」
  「晚辈受教。」
  柳霜绫离去后不久,曲寒山上飘飘落下两个人影。一人身材清瘦,三绺长须,儒生打扮,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上一副水墨江山万里图气势磅礴。另一人却是个胖大和尚,挂着串碧绿佛珠,斜披着件僧袍,袒露出半个肩头,面相却显得愁苦。
  「你们怎么有闲心过来?」沐梦真人斟了壶茶,手指一弹将茶杯置于二人面前。
  「听说开阳带了柳家的小姑娘回来,怎么?是你的意思?柳家的事情你要插手?」儒生摇着折扇,施施然问道。
  「柳小怪三十年前渡天劫不成,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开阳既然遇上,让他去历练历练也无不可。」沐梦真人在主位坐下,佛道儒三人聚于一堂,她身为女子,气势隐隐然还压过二人一头。
  「哎,贫僧劝你一句,开阳年岁尚幼,出山太早不是好事。」胖和尚一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炒豆子,吃几颗,就一口茶,道:「他出山不要紧,你还能坐在这里闲云野鹤地逍遥?」
  「早不早靠他自己,让人杀了,就怪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还有什么说头?」
  「你少说两句痛快话,就你?你能袖手旁观?」儒生啧啧摇头,对此言不屑一顾。
  「等他被人杀了,我是他师傅,自要帮他报仇,仇人打不过我让我杀了,也是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同样没什么说头。」
  「你看看,我就说你护短。」儒生点着沐梦真人道:「你可真想清楚咯。在这里不惹红尘事过点太平日子。若是出了头,一切再也不同。」
  「还能躲多久?你能?」沐梦真人目视儒生,又看向胖和尚问道:「还是你能?你们现下怎么想我不管,开阳不能再呆在这里。」
  「你已准备好去面对他们了?」胖和尚嘎嘣嘎嘣吃个不停,转瞬间一把炒豆子吃完,又掏出把花生啵啵啵地去了壳往嘴里塞,道:「你一轻举妄动,他们不会放过你。」
  「焚血老怪重又现世,域外天魔侵犯边疆,他们坐视不理。」沐梦真人冷笑一声,道:「好日子过久了,他们太舒服,太容易了些,不给他们找些事情做,岂不是无聊得很。」
  柳霜绫转过两个拐角,进入第三间屋子。这间屋子空空荡荡,连窗都没有,只有一张石床摆在正中。齐开阳和衣而卧,侧身躺在石床上已睡着。
  柳霜绫走到身侧,见齐开阳剑眉深锁,双臂抱怀,腿也蜷了起来,浑身不停地颤抖,咬紧的牙关连嘴唇都已发白,似在忍耐极端的痛苦。他的身体塌陷,曲抱的手臂,胯部都已变形,虚空之中似有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正压在他身上。周身的玄功金光时隐时现,睡梦之中也在运功抵御。
  「原来这就是入梦……不知道他梦中遇见了什么。」柳霜绫端详石床,四壁都雕着玄奥的符文,间以盘龙环绕,石材见所未见,不知道是什么天材地宝。女郎沉吟道:「都是仙家妙物,沐梦前辈必然修至洞察天机之境,超凡入圣,老祖都远远不如。为何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号?」
  她又起身打量四面墙壁,这里灵气涌动,柳霜绫睁开法眼,除了安门的那一面,其余三面墙上现出字迹来。
  当中的一面写着灵启,道生,清心,凝丹,天机十个大字,正是修行人的五种境界。柳霜绫自己就在道生境上,修至这一境界便可凝结法相,清心之路对她也已不远。
  柳霜绫再看左右两面,这两面石壁上刻着:一九寒暑不侵,二九九牛二虎,三九破邪奇光,四九冯虚御风,五九铜头铁臂,六九先天真阳,七九元神出窍,八九法天象地,九九。
  她心中大震,这篇字迹虽无标题,一看便知正是齐开阳修习的【八九玄功】。
  齐开阳先前展露的功法来看,已修至三九之境。这套奇功,光从字面都能感受到绝大的威力。最让她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的是,在八九之后还有九九二字,九九之后却是一片空白。八九玄功,何来九九?九九又是修成什么?为何不写?
  柳霜绫惊骇莫名,又生起一线希望,或许以沐梦真人的见识修为,世人所知的【八九玄功】之后,真有未知的九九存在。
  她惊喜交加间,齐开阳忽然一声痛苦的呻吟,在石床上浑身剧颤,汗出如浆。
  柳霜绫凑近了弯腰想看个究竟,顺手一撑石床,刚想轻声呼唤少年,就觉天旋地转,魂飞魄散一般失了神智,一头栽倒在石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