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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一曲剑舞此事终了
柳青竹沉下气来,静静地看着对面雍容华贵的女人,不动,不语,唯有目光在空中交汇。她行至今日,靠的就是话不能说、气不能平。正是因为太多不能说、不能做,让她一口难咽的气,撑到现在。
静默半响,姬秋雨付诸一笑,不再强求,松口道:“既然你不愿,我便不再追问,我等你愿意敞开心扉的那天。”
柳青竹神色微动,起身跪谢,姬秋雨上前扶住了她,道:“不必了。”
柳青竹抬脸看着她,忽觉今日的殿下有所不同,再不是初见那般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姿态。或许本该就是如此。
姬秋雨唇角勾起一味笑,将话锋一转:“我听闻,你在扬州名声显赫靠得就是两门绝学,一是琴技,二是剑舞。你的琴技不必多说,我已有耳闻,可这剑舞,还未曾亲眼所见,传闻你师承公孙氏,此话真切?”
柳青竹愣住,思忖片刻,想必又是琼瑶在外大放厥词,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道:“市井流言,不必当真。”
“我并不在乎。”姬秋雨看着她,道,“我只想看你一曲剑舞。”
柳青竹身子僵住,目光瞥向别处,低声道:“可是......”
“你怕没有好剑?”姬秋雨仿佛看破她心中所想,朝她身后的殿墙抬了抬下巴,道,“尚方宝剑,官家钦赐,可配你的一曲剑舞?”
柳青竹回首看去,只见金碧辉煌的殿墙之上,高悬着把饕餮铸纹的青铜古剑。她不由得心中一惊,实在想不到公主府上竟然会有把尚方宝剑。
姬秋雨见她仍是没有反应,又道:“可要我为你奏曲?”
柳青竹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说不用,她只好硬着头皮起身,将那把青铜古剑取下来。
再回到长公主身前时,姬秋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玉箫,正放在指尖把玩。柳青竹身形顿了顿,她认出来了,这是那晚进入她体内的玉箫,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尖有些发烫。
姬秋雨见此,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玉手微扬,有些暧昧地将玉箫放在自己的唇边,一双媚眼如密密情网,将柳青竹圈禁于内。
姬秋雨浅浅吹了两句,乐声婉转绕梁,柳青竹扶着宝剑,不得不转起身来。
剑舞与剑术不同,剑舞乃柔中有刚,剑术则刚中带柔,奈何宝剑笨重,柳青竹气血未回,她舞不出柔,也使不出刚。
一曲未了,柳青竹已是满头大汗,分心不出想别的事。
姬秋雨神色淡淡,眉眼间透出一丝冷冽,唇边乐声猝然而止,她动作一变,指尖一弹,手边茶杯顺势而飞,朝着柳青竹的方向。
柳青竹余光一瞥,匆忙回踵,用剑身去挡,青铜与瓷杯猛烈碰撞,瓷杯当场裂在空中,青铜古剑也随之震掉。
她向后踉跄了几步,最后摔在地上。
姬秋雨衣冠齐整,悠然起身,朝柳青竹走了过来。柳青竹心有余悸,微微喘着气,仰头看着长公主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姬秋雨垂眸,看着地上有些狼狈的女人,她在女人的脸上看见了警惕和猜忌,但最后一切的疑虑都融为了唇边的一弯笑。
柳青竹夸赞道:“殿下好准头。”
姬秋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气氛凝固半响,她蹲了下来,却只是摸摸了柳青竹的脸。
“你可知寒月是谁?”
柳青竹怔怔地看着她,诚实回道:“不知。”
姬秋雨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地说道:“她不仅是我身边的女使,还是麒麟卫的指挥使,我的心腹,六扇门武试榜眼。”
话未了,柳青竹身子一震,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她才意识到方才姬秋雨方才所行,不过是试探,而她可是犯下一件大疏漏。
姬秋雨幽幽道:“你曾会武功,但如今也是废了,那且告诉我,你是如何从寒月手中逃脱?”
柳青竹自然答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姬秋雨继续道:“你身边两个姑娘,一个精通医术,一个武艺高超,想必你的过往,也不该是泛泛之辈。来日方长,我倒是很期待你要做些什么。”
“只不过,这次你要记住了,”忽地,姬秋雨声音冷了下来,手上却温柔地为她擦去额上冷汗,“不是你手段高明,瞒天过海。”
“而是我放过了你。”
扬州到汴京,相距千里,百里葳蕤身家贫寒,一边卖画一边赶路,今夜抵达寿州,找了家便宜的客栈歇脚。
将行李整顿好后,她紧绷的身子终于有了一刻的放松。百里葳蕤手中紧紧握着块麒麟玉,正出神地想着事情,指甲嵌入白玉的纹路里。
忽然,纸窗外闪过一道黑影,混淆了灯影,百里葳蕤耳朵一动,噌地站起来,警惕地看着窗外。一瞬间,一把利器穿透了纸窗,擦着她的脸钉在身后的木墙上,迎面而来的冷风掀起了她的发丝。
百里葳蕤僵在原地,紧接着窗棂被人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一个身影翻了进来。
百里葳蕤慌忙举起烛灯一照,只见来者缓缓将面上黑罩取了下来,正是元五冷然的脸。
百里葳蕤呼吸一滞,将麒麟玉藏于身后。
元五露出一道森然的笑,道:“好久不见了。”
姬秋雨俯身将柳青竹拉了起来,两人再次做回筵席上,只是此时心境有所不同。
柳青竹沏了一杯茶,慢慢挪到姬秋雨那侧,将茶一举,道:“多谢殿下。”
姬秋雨不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谢我什么?”
柳青竹只将脑袋埋得更低,道:“谢殿下的不杀之恩。”
姬秋雨嗤地笑出声来,仍是没有接过这盏茶,道:“何必装模作样,有话便直说。”
柳青竹眼珠转了转,她刻意地将杯盏一倾,滚烫的茶水淋湿了长公主胸前的衣裳。
姬秋雨被烫得嘶了一声,还未等发作,柳青竹扑了上来,拿出手帕擦拭她的胸口,虚情假意道:“哎呀,是我的不是了,殿下您没事吧?”
布料被茶水渗透,沁在姬秋雨的两胸前,柳青竹还于事无补地拿手帕擦着,一双手在上头肆无忌惮地煽风点火。
姬秋雨眯起眼睛,垂眸看着她,已经猜出她想做什么了,轻轻地笑了声,捉住了她的手,道:“大病初愈,就这么迫不及待么?”
柳青竹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道:“殿下在说什么啊?”
姬秋雨不说话,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空气变得焦灼起来。柳青竹目光下移,看着她红润的嘴唇,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
姬秋雨的呼吸一瞬加重,掐住她的脖子,更加激烈的回吻,最后两人双双滚到地上。
衣衫被褪去,姬秋雨吻她的红唇、耳垂,最后吻落在眼角,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柳青竹眨眨眼,转动着眼珠,看着姬秋雨,笑道:“殿下,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你曾说若我再让您看见这双眸子,就要我再也看不见么?”
姬秋雨轻轻舔舐着她的耳尖,道:“如今不同了。”
柳青竹喘着气,手伸进她的衣襟,问道:“哪处不同了?”
姬秋雨咬住她的耳朵,哑声道:“你是我的了。”
柳青竹愣愣地,在长公主身上胡作非为的手也停了下来,姬秋雨见她双眼木讷,掐着她下颚晃了晃,在她耳畔亲昵道:“专心点。”
下一刻,姬秋雨的手伸进她的衣裙下摆,隔着亵裤揉了揉她的私处,柳青竹笑了笑,很配合地给出了反应。
亵裤被剥离,柳青竹张着两条光溜溜的腿,蒂珠被姬秋雨捏在指尖玩弄,她不自主地扬起身,搂住了身前之人的脖颈。
姬秋雨低下头来吻她,舌头相互交缠,片刻后,柳青竹急促地喘起气来,下身湿了一片,顺着大腿流到地上。
高潮余韵中,柳青竹将面前的人抱的地更紧,在她耳边吹了口热气。
姬秋雨抱着她,两人的胸脯相互抵着,无法做到紧密无隙的拥抱,却都想把对方揉进骨子里。
柳青竹褪去她的亵衣,姬秋雨的裸身彻底袒露在她的眼前,柳青竹抱着她翻了个身,跪在她的腰侧,低下头来吻她的锁骨,吻她胸前的十字疤,手放在一旁,将她的双胸轻柔地拢在指尖。
姬秋雨鼻尖萦绕着她发丝间淡淡的幽竹冷香,手指在她关口试探着,最后缓缓地进入,刺激得柳青竹身子一抖。
水乳交融,一室温存。
第十四回 清寒轩中双鸯池浴
清寒轩内,红叶亭后,有一池温泉,水汽袅袅升起,氤氲了双眸,池中隐约有两个女人的身影,互相抚慰,身体缠绵。
薛秒语躲在一座寒石后,目光穿过一层层的腾腾云雾,落在水池中两具交缠的肉体上,虽看得不太真切,却给了她弥足的想象。
一道破水声传来,其中一个女人被放上了岸边,接着她的双腿被打开,另外一个女人握着她的腿根,将脸进了她的腿心。从这个角度看去,薛妙语只能看到女人修长的双腿和赤裸的后背。
令人脸红心跳的娇吟传进她的耳朵,她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双腿不觉夹紧了,不耐地摩挲着。
薛妙语正看得入神,坐在岸边的女人微微侧首,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
薛妙语瞧见女人弯起的唇角,心尖一颤,面红耳赤地逃走了。
一路狂奔,迎头的风却怎么也吹不散她身上的燥热。猝然,她不慎撞到了一个女使,被反弹在地上。
春桃蹙眉,肩膀被撞得生疼,抬眸却见是小郡主,连忙上前扶她,道:“郡主殿下,您没事吧?”
薛妙语连忙爬起,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春桃见她脸红得不正常,上手要摸她的额头,道:“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热了?”
薛妙语后退一步,打掉她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春桃愣在原地,看着那道跑走的背影,喃喃自语:“小郡主的脾气还真是古怪。”
姬秋雨在被舔得烂红的蒂珠上咬了一口,柳青竹吃痛,小声地抽了口气,回过头看着她。
姬秋雨将她的双腿放在肩上,面上湿润,不知是水汽还是什么不可言说的水渍。她笑道:“在看谁呢?”
柳青竹眼眸一眨,水滴沿着眼睫滴下,她如实答道:“小郡主。”
话落,姬秋雨微怔,遂道:“那只是个孩子,不要紧。”
柳青竹没有说话,抬手为她擦了擦脸。
指骨剐蹭过长公主的嘴角,柳青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她好像第一次以这个视角看着长公主,那双眼眸总是沉没在一片阴鸷茫茫中,充斥着攻击性、野心。姬秋雨眼眸一眯,偏头在她腿根上重重咬了一口。
柳青竹闷哼一声,用手摸了摸姬秋雨在她腿根上留下的牙印,暗暗腹诽:这长公主莫不是属狗的罢?
她正这么想着,姬秋雨双手握住她的脚踝,将她往下一拉。柳青竹反应不及,身子沉入池中,激起一圈涟漪。
华发如墨一般在水中散开,柳青竹一时失了气,呛了几口,泉水灌入口肺,窒息感堵住了她的口鼻。她奋力向上游,却越来越沉入水底。
骤然间,有人握住了她的后颈,唇上覆上一片柔软,往她嘴里渡了口气。柳青竹睁开眼睛,对上长公主含笑的双眸。
姬秋雨托着她往上游,两人同时破水而出,柳青竹大口大口汲取着空气,长公主的手搭在她的背上,像逗猫似的安抚着她。 过了好一会,柳青竹才缓过气,这濒死的恐惧她再不想尝第二回。长公主拖着她沉入水底,又要救她、吻她、抱着她。
姬秋雨上前,将赤身裸体的女人揽进怀里,道:“你的身子在抖。”
柳青竹双手攀附着她,害怕再次沉没。她太怕死了,太怕宫家永无翻身之日。百般毒打,只要咬紧牙根就能扛过去,可一旦陷入水中,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姬秋雨将她摁在池壁上,发狠地啃噬着她的下唇,一只手伸入水中,触碰到她的下身,指腹摁在关口上,最后深深浅浅地抽插起来。
手指进入甬道,里头热得很,比一池温泉都热。姬秋雨看着面前意乱情迷的女人,有些牙痒,掐住女人的修长的脖颈,一口咬在她的肩膀上,在上头留下自己的印记。
她明知这个女人是怀揣着目的靠近她、引诱她,却还是留下了她,是心有不舍也好,还是明知她掀不起风浪也罢,都无所谓了。将她留在身边,享受片刻的欢愉,就够了。
也许是今夜做了太多回,这一回,柳青竹迟迟等不到高潮,浪花一迭迭打在她的身上,她却好像身处云端,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想要更多,姬秋雨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主动的献媚讨好,于是柳青竹便如她所愿,双腿缠住她的腰身,凑上前去舔她的红唇、脖颈。
柳青竹抽着气,不耐地扭动下身,道:“好殿下,好殿下,帮帮我。”
姬秋雨轻笑两声,贴近她的耳畔,道:“只要听我的话,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柳青竹的情欲再也遏止不住地泛滥,说起了胡话:“殿下......再深些......”
姬秋雨调笑道:“这清冷孤傲的青竹美人,怎的在池中这么不害臊。”
柳青竹耳尖一红,有些羞愤,吻住她的唇,不再让她说出些难堪的话来。姬秋雨便顺理成章地张开嘴,去勾她的舌头。
手指更深地抵近,柳青竹被托上了岸,含着长公主的玉指,再次被推上云巅。
百里葳蕤遍体鳞伤,手中握着半块麒麟玉,锋利的碎口割破了手心,顺着玉缘滴下鲜红的血。
元五伤得不重,唯有臂膀上几道破口在往外渗血,他手中握着另半块的麒麟玉,面色有些难看,似是没想到会此事会闹到这个地步。
两人一番缠斗,此时百里葳蕤已体力不支,唯撑着墙角才可勉强站稳。元五提着刀走进,只要把这个女孩的性命了结,便可拿回另半块的麒麟玉,于是他手起刀落......
哐当一声,一把剑凌空而来,弹开了他的刀。元五被震得连连后退,他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女人持剑立在女孩的身前,身着素衣,头顶斗笠,一身的仙风道骨。
百里葳蕤看清来者,一脸惊喜,道:“令狐大人!”
“令狐”二字出口,元五心下一惊,心想:莫非是那闻名江湖的令狐女侠?
若真是,那他必定缠斗不过,于是元五将刀收入鞘中,问道:“阁下可是令狐瑾大侠?”
令狐瑾却仍是拿剑指着他,冷冷道:“驸马御卫,为何对平民痛下杀手?”
元五回道:“我遵驸马之令,彻查六扇门麒麟玉丢失一案,请大侠让路。”
说着,元五从腰间取出公主府的令牌,展示给她看,而令狐瑾却一眼未瞧,冷笑一声,道:“是么?可方才你盘问这小画娘时,我却听见了‘扬州宫家’,敢问大人,这也与查案有关?”
元五吃瘪,不知如何回答,只听令狐瑾又道:“再者,查案之事不该留给六扇门,怎么让你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驸马御卫来办?”
元五不敢与之相争,怕说多了被套出不该说的话,便将另半块的麒麟玉收入袖中,抱拳道:“告辞。”
元五翻窗离开,百里葳蕤疯狂跳动的脉搏总算冷静了片刻,令狐瑾将她扶起,整理好衣襟,问道:“被打成这样,也不松口吗?”
百里葳蕤摇了摇头,笑道:“死也不松口。”
令狐瑾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道:“真不愧是我的徒儿。”
百里葳蕤睁大了双眼,惊讶道:“徒儿?大侠是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不然?”令狐瑾为她擦去脸上的污秽,道,“我早就将你视为自己的徒弟,之前不让你喊我师傅,是因为早年间我在江湖上结怨颇多,怕连累了你。”
百里葳蕤乖巧地看着她,两眼亮晶晶的,道:“那我以后可以喊你师傅吗?”
“当然。”令狐瑾端了盆热水来,将她手里的半块麒麟玉取下,用湿润的手绢擦干净她手上的血迹。
令狐瑾道:“我与你一同入京。”
“啊?”百里葳蕤看向她,一脸疑惑,“可大人不是说过,不愿涉入世事纷纭吗?”
令狐瑾将半块麒麟玉投入热水中,血迹晕开,染红了一盆水。
“我既然承了宫家的恩,自是应当有报恩之日。”
第十五回 柳青竹新任两差事
午膳,厨娘上了几碟家常菜和一盘甜糕。姬秋雨令其他女使退下,就留了柳青竹一个在旁伺候。柳青竹大难不死,自是卖力讨好,端茶送水,着手布菜,一番嘘寒问暖。姬秋雨未有表露,只是教她一同坐下吃饭。
柳青竹食欲不佳,吃了几口便放筷了。姬秋雨淡淡道:“桌上还有盘甜糕。”
柳青竹瞥了一眼那甜腻腻的白糕,不知想起些什么,眼底流过一缕幽幽的暗芒,旋即笑道:“我不爱吃甜食。”
姬秋雨筷子顿了顿,未有追问。
时光荏苒,如流水静淌。柳青竹垂下眼睫,袖中的手攥紧了,她又想起三姐濒死前的模样了 。
“雨停、雨停,不要哭……”三姐姐说。
她那时哭了吗?她早已不记得了。沾血的手轻抚着她的面庞,三姐姐颤抖着,从胸前取出块糕饼,塞进她的嘴里,馥郁香甜的桂花香在嘴中化开,随之而来还有一股腥气,她一时未动,任由这股腥气在口里蔓延。
直到献血淌了满身,三姐姐的身子在她怀中变冷、变僵,她才骤然醒悟,方才那块糕饼,沾了三姐姐的血。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她后知后觉发起抖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却什么也吐不出。
那味腥甜永远在枯黄的记忆中挥之不去,成为一卷翻来复去的旧书。 突然一只手覆住她的手背,将她从过往的漩涡中扯了出来,柳青竹掀起眼皮,对上长公主平淡的目光,姬秋雨轻声道:“你的手很凉。”
柳青竹敛起思绪,熟稔地露出一抹笑,道:“我已习惯了。”
姬秋雨不语,将手收回,然后斟了盏热茶,让她捧在怀里暖手。柳青竹接过茶盏,温热传到她的手心,只可惜手背依旧是冷的。
柳青竹突然问:“殿下,您府上为何有把尚方宝剑?”
姬秋雨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答道:“这剑不是我府上的。”
“不是您府上的?”
姬秋雨吃毕,喝了口茶,道:“灵隐公主府的前身是薛国公府,这尚方宝剑,本是先帝赐给薛国公和夫人的。”
柳青竹追问道:“那为何这宝剑留在这?”
姬秋雨淡淡道:“因为世间已没有薛国公府了。”
柳青竹一愣,问道:“这是何意?”
姬秋雨放下茶杯,目光所及之处,是高悬在殿墙上的青铜古剑。
“薛国公和夫人战死在了塞外。”
柳青竹不知说些什么,便将头垂下了。忽而殿外传来一声猫叫,柳青竹闻声望去,只见一只白猫跳过门槛,进入了殿内。
“玉清,玉清......”外头女孩轻唤着白猫的名字,视线猝不及防与殿内的两人的对上,嘴上瞬间没了声。
“我不是说过不要将猫带进殿内吗?”姬秋雨眉头微蹙,声音也带上了些许的严厉。
薛秒语连忙垂下头,手脚有些局促,她弯腰将白猫抱起,抬脚就要跑。姬秋雨喊住了她:“阿秒,过来。”
闻言,薛秒语顿在原地,只好恋恋不舍地将玉清放走,低着头进来。她在长公主身前站定,姬秋雨要她坐下,她便顺从地跪坐下来。柳青竹见状,起身要挪位置,姬秋雨却抬手摁住了她。
长公主问道:“功课如何?夫子布下的诗都背了吗?”
薛秒语耷拉着脑袋,闷声道:“都背了。”
姬秋雨冷下脸来,拽住她的手,展开她的手心,道:“那你告诉我,你既然背了,夫子为何还要打你板子?”
小郡主的手心上,赫然有几道红印,那是戒尺打出来的痕迹。谎言被戳破,薛秒语咬住下唇,将头埋得更低。
姬秋雨看着她,叹了口气,将她手放下,柔声哄道:“以后不能说谎,知道么?”
薛秒语将手背回身后,一言未发。
姬秋雨很铁不成刚,便道:“惰性是学者大忌,我得找个人来督促你。”
薛秒语心生胆怯,手指蜷了蜷。她自小怕生人,姬秋雨又不是不知道,但她却不敢忤逆长公主的命令。
姬秋雨思忖片刻,问道:“让青竹姐姐陪你身边,行不行?”
“啊?”被点到的柳青竹猛然抬起头。
薛秒语面色一动,悄咪咪地看了柳青竹一眼。那日她便发现了,这个身披绿衫的女人,眉眼间竟和长公主有七八分的相似,转而她又想起昨夜清寒轩中那惊鸿一瞥,刹那红了脸。
姬秋雨莞尔,身子一倾,撩拨柳青竹的发丝,在她耳畔轻声道:“那样,我随时都可见你。”
热气撒在脖颈上,柳青竹不自在地摸了摸,嘴角抿出一个笑,道:“殿下想见我,不是随时可以么?”
薛秒语的目光流转在两人之间,她眨巴着眼,想到昨夜蒙蒙水雾中的两具缠绵的躯体,脸霎时红得滴血。姬秋雨察觉到她的异常,就要伸手过来摸她的脸,这一回,薛秒语躲掉了,姬秋雨觉着有些奇怪,还未开口,小郡主便顶着酡红的脸落荒而逃了。
柳青竹忆起那团蜷缩在寒石后偷窥的身影,心知肚明她为何羞愤,她既知道,长公主岂会不知?下一瞬,姬秋雨便自言自语道:“看来阿秒是长大了。”
柳青竹问道:“那殿下方才的话,还作数吗?”
她不摸准姬秋雨方才是一时兴起还是顺水推舟。姬秋雨面色不该,反问道:“为何不作数?”
柳青竹眼珠转了转,随后近身,双臂缠住她的脖子,笑问道:“府上有四等女使,敢问殿下,青竹现在算哪等了?”
姬秋雨微微侧首,垂眸看着她,嘴角噙着笑,道:“本宫为你单列一等?”
柳青竹两眼弯弯,娇柔媚态尽显,道:“若殿下想这么做,那青竹也只好......”
未等她说完,姬秋雨面上的笑容烟消云散,她扯开柳青竹的手,冷冷道:“你想的倒是美。”
柳青竹尴尬地咳嗽两声,自觉与长公主隔开些距离。姬秋雨拿起手边的玉箫,抬起柳青竹的脸,道:“除此之外,我还要分给你一件差事。”
柳青竹收起矫揉造作的姿态,端坐起来,问道:“什么差事?”
姬秋雨回答道:“将你的独门绝学教给府上的陪床女使。”
柳青竹一头雾水,追问道:“什么独门绝学?”
姬秋雨弯唇,用玉箫拍了拍她的脸,道: “如何讨我的欢心。”
第十六回 官家彻查江南悬案
柳青竹刚进门就被飞扑过来的人抱住了,巨大的力道带着她朝后踉跄了几步。站稳脚跟后,埋在她肩头的琼瑶哽咽道:“姑娘,我担心死你了。”
柳青竹先是一愣,旋即目光柔和起来,她攀住琼瑶的后背,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琼瑶眼睛红得像兔子,嗔怪道:“姑娘,以后不要再做这些让我们担心的事了。”
柳青竹看着怀中委屈的少女,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她目光一转,这才发现站在琼瑶身后的婉玉。婉玉默默看着惺惺相惜的两人,双眸泛泛,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是个古板的人,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总将思索之事藏之于心,不宣之于口,自然而然成为三人中最为忽视的那一个。
柳青竹浅浅抿了下唇,松开抱着琼瑶的双臂,上前抱了抱她。面对突如其来的怀抱,婉玉明显身子一僵,可还未等她细品这份宽慰,怀中的柔软悄然离去。柳青竹知道她是个执拗之人,无法应付外露于行的表达。
三人灯下交谈,各自交代了近况,途中柳青竹谈及了琼瑶为她解毒一事。
“此毒名唤‘无可解’,是西域的蛊毒,连宫中太医都对此束手无策,我本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琼瑶,你是如何解的?”
此事琼瑶也自觉诡谲,她眉间紧蹙,讲了件离奇的事:“姑娘中毒之事似乎是殿下有意流传,我和婉玉几次强闯灵隐殿,皆被寒月女官拦下。有一回,寒月将此毒透露给了我们,之后几天,我日日为药师佛上香,一跪就是三个时辰,双膝都跪得青紫,不知是青天有眼,还是菩萨显灵,那日我突然灵光一现,一副药方在脑中浮现出来,毋庸置疑,这就是解毒药方,我便拉着婉玉强入了殿内。”
柳青竹听完,动作一顿,笑道:“菩萨低眉,百转柔肠,说不定是药师佛看见了你的诚心,或又是苍天觉得柳青竹不该是早死之人,特来给你指引呢。”
“不对。”琼瑶蹙眉,托着下巴思索着,道:“我总隐隐觉得这副药方我看了许多次,也为人医治了许多次......但多的,我想不起来了。”
闻言,婉玉目光闪烁,她似乎想到什么,可那点回忆随着暗芒的消陨被她生生压下。琼瑶脑中一片混沌,额上的青筋一股一股地跳动,似乎有什么被她遗忘的过去在脑中叫嚣。
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想不起来......琼瑶突然头痛欲裂,喉中闷哼一声,痛苦地抱住脑袋。
柳青竹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针扎似的疼,她上前抱住琼瑶,安抚道:“不用去想了,现在......就很好。”
琼瑶满头大汗,抬起苍白的脸,继续道:“还有、还有件事——我给姑娘解毒时,本该只开一副药却用了两幅,姑娘服下两幅后才起了效果,姑娘是不是曾经也……”
还未等她说完,柳青竹朝婉玉暗暗使了个眼神,婉玉心神领会,一记手刀劈在琼瑶的后颈,琼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下去,柳青竹将她揽在怀里。
婉玉过来,将琼瑶抱到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子。婉玉眉眼凝重,道:“姑娘,若琼瑶能想起来当初的事,定能离平反之事更进一步,为何却……”
柳青竹望着曳曳烛光,道:“琼瑶性子极端,恢复记忆,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
“好了。”昏暗的光照进柳青竹的眉眼,她看向婉玉,道,“从进门起,你便有话想同我说,现在说吧。”
婉玉走过来,回到柳青竹的身旁,轻声道:“今日朝中有消息传来。”
墙壁上照着两人的身影,婉玉前倾,凑近柳青竹的耳畔,压着声音道:“中书门下,有一文官死谏。”
“什么!?”柳青竹心头一惊,拧眉问道,“是为何事?”
婉玉沉重道:“报冤。”
柳青竹缓缓抬眸,低声问道:“官家是何反应?”
“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命六扇门、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此事,并将当年遗留的江南悬案全部重新提审。那些卷宗储藏于六扇门内机阁中,由六扇门和大理寺共审,最后交予刑部复核。”
婉玉又道:“明日,六扇门的卷宗会送往大理寺。”
柳青竹问道:“何人送押?”
婉玉答:“麒麟卫。”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若卷宗送进了大理寺,便再也拿不到了。” 柳青竹看着她,面色凛然。
婉玉眸光潋滟,沉声道:“姑娘的意思是......劫车?”
柳青竹起身,向着案几走去,烛影随着她行的每一步而晃动。她拿起桌上的剑,握住剑柄,利剑微微出鞘,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七星龙渊,千锤百炼,锋芒毕露,出鞘必见血。”柳青竹回过身来,看着婉玉,双眼凄凄,道,“如今我提不动它了。”
婉玉心尖一痛,喃喃道:“姑娘......”
柳青竹强颜欢笑,大步走过来,托着剑身,递到婉玉的身前,道:“婉玉,拜托你了。”
这是夫人生前的佩剑,自那血染竹林夜后,此剑再未出鞘过。
婉玉喉间阻塞,颤抖着接下,俯身叩拜,道:“定不辱命。”
清雅苑中,元五面色凝重,步履匆忙,他跨进一间屋子,禀报道:“公主殿下来了。”
叶明德手中转动的佛珠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淡淡道:“我知道了。”
姬秋雨头顶金凤冠,身着绛华袍,一身的珠光宝气,所行之处跪了一列的侍从。叶明德早早跪在院前等候,随着长公主的威压而至,他躬身道:“微臣叩见殿下。”
姬秋雨冷冷瞥他一眼,绕过匍匐在她脚边的男人,径直走向院中的太师椅,扶着把手坐下,冷嘲热讽道:“叶二,你的身子一日比一日伏得低了。”
叶明德咬着牙不吭声,身旁的小厮连忙送上茶水,姬秋雨冷笑一声,没有接,道:“本宫可不敢喝你的茶,哪知道里面有没有毒。”
那小厮听得一身冷汗,手也不敢放下。姬秋雨悠然自得地摸了摸头上的凤冠,道:“不过今日本宫不是来找你的不快,你们叶家如今如日中天,官家对付你们都是投鼠忌器。”
叶明德早已习惯她的尖酸刻薄,只将自己视作长公主脚下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奴仆。
“赶紧起来吧。”姬秋雨居高临下道,“少做这副样子,省的外头又在传本宫是如何的嚣张跋扈,心狠辛辣。”
叶明德一身的灰尘,腿脚有些软,一时没能站起来,元五在旁拉了他一把。”
姬秋雨道:“官家下令彻查江南悬案之事,你可听说了?”
叶明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听说了。”
“那好。”姬秋雨惬意地靠在椅背上,道,“此番前来,本宫是来收回麒麟玉的。”
这番话听得元五心惊胆战,偷偷看了眼驸马爷,叶明德额角冒出冷汗,他挺直了身子,不卑不亢道:“微臣若记得没错,六扇门的职权,不应是陛下托付给微臣的?”
话落,姬秋雨大笑一声,将手一伸,道:“拿来。”
寒月立即上前送上一卷圣旨,姬秋雨接过,将其甩到叶明德的跟前,道:“驸马爷你可得好好看看,上头有没有你叶二的名字!”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江南悬案未破,人心惶惶......特令六扇门灵隐公主、大理寺卿令狐珏、刑部尚书萧至贤彻查此案......”
叶明德颤抖地看完这道圣旨,握紧的拳头松了又松,他早该明白了,他是公主的奴仆,握着虚职的驸马,叶家以此谋权的棋子。叶明德泄了气,要元五将麒麟玉呈上,元五虽略有迟疑,却还是将东西呈上了。
麒麟玉呈至姬秋雨的面前,她接过麒麟玉,面色一凛,道:“怎的只有半块?!”
叶明德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道:“臣在扬州游玩之时,被歹人砍了半块去。”
姬秋雨握紧麒麟玉,愠怒道:“你真是活腻了。”
叶明德抬头与她对视,平静地像一潭死水,姬秋雨起身,将袍子一掀,迈步离开。
“本宫给你三日,若三日之内没找回,当心你的脑袋。
第十七回 东京圣人之叶墨婷
“家计尚安,足以糊口,爹娘安好,唯妹之恙日笃,今已瘫卧在床,郎中对此束手无策,言唯西域千金焕可救。我遍寻金陵医馆,皆未得见。汴京人物辐辏,你且多打听打听此物所踪。”
蔽日树荫下,一道火光燃起。春桃读完信,眉宇间的冰霜随着灰烬的飘落而渐渐融化。
这封远道而来的家书烧得还剩一角时,春桃的肩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慌张地回身,还在燃烧的信纸脱了手,落在草地上。
焰苗点燃了几株青青绿草,来者一脚踩灭了火焰,春桃战战兢兢地抬头,对上了柳青竹笑盈盈的双眸。
“午好啊,春桃姑娘。”
春桃被唬得如鲠在喉,又见此人笑靥,惊疑道:“青竹美人?”
“幸好你还能记得我。”柳青竹眉眼弯弯,扶住她的双臂,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春桃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垂眸听她说着。
柳青竹的话一了,春桃面色瞬变,后退几步,道:“这件事我可不敢帮你。”
柳青竹笑里藏刀,向前走了几步,又与她近身,将话头一转:“春桃姑娘,方才我看的没错的话,你是在烧什么东西吧?我怎么记得府上禁止明火呢。”
春桃眉间微皱,警惕地看着她,道:“你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柳青竹连连摆手,笑道,“之前你在殿下跟前告了我一状,让我挨了顿好打,我哪敢威胁你?”
提及此事,春桃也自知理亏,话语软了下来,问道:“你出去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出去。”柳青竹答道。
话音一落,不远处有动静传来,春桃的视线移过去——只见婉玉迎面走来,发髻高盘,穿着干练的劲装,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柳青竹步履轻移,为婉玉让路,道:“是她要出去。”
春桃满脸狐疑,目光在两人身上轮流打量。
大地回暖,春色渐浓。春归庭中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笑,薛秒语听得直犯困,抱书蹲在一旁。
“瞧瞧,这是谁来了?”一个姑娘摇扇笑道。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吸引了去,抬眸望去,只见柳青竹踩着一地的花瓣走了过来。一个姑娘起身迎接,调笑道:“这可不是殿下跟前的红人,青竹美人?”
柳青竹拿着香包的流苏扫了扫她的脸,笑骂道:“少嘴贫。”
那姑娘痒得直躲,嬉笑着告饶。薛秒语的瞌睡被闹醒了,两眼一睁,却见柳青竹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心中一惊,抬脚就要跑,柳青竹两指捏住她的后领把她扯了回来。
“小殿下,这会子不在书肆念书,怎么跑来和姑娘们玩来了?”柳青竹笑着问她。
薛妙语跑不掉,涨红了脸,引得一堂哄笑,一个姑娘打趣着柳青竹:“青竹美人,别给小郡主惹恼了,到时候告你一状,有你好鞭子吃。”
柳青竹偏头正要回怼,薛妙语掐住这罅隙,挣脱她的钳制,一溜烟没了影子。
“诶?”柳青竹愣在原地,问道,“小郡主怎么见人就逃?”
“小郡主向来怕生,不管她就好。”红玉姑娘上前攀住她的肩,娇滴滴道,“不知今日青竹美人要教些什么啊?”
红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拨弄她的发丝,柳青竹这才想起正事来,轻咳一声,正欲开口,又被一个姑娘打断了:“这青竹美人一到府上,殿下可就再没想起过我们了。”
这句话娇嗔落进耳里,柳青竹的骨头都酥了,她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姑娘坐在假山上,美目含情,眼梢泛媚,一只玉手施施然摇着团扇。
姑娘们起了劲,合伙起来数落着柳青竹。推搡半晌,柳美人全身都被摸了个遍,姑娘们也闹够了,散开了些,那坐在假山上的姑娘又笑道:“那一夜青竹美人的琵琶弹得那叫一个好,不如今日教教我们?”
此话一出,柳青竹方知这姑娘是谁了,她上前一步,目光从姑娘的绣蝶鞋一寸一寸往上游走,最后落在她噙着笑的唇角上。
柳青竹莞尔一笑,道:“秋蝶姑娘,这假山有些高,先下来吧。”
秋蝶的笑凝住了,她垂眉看着柳青竹,低声问道:“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
“府上姑娘的名字大多和服饰相配,绣蝶鞋、冰蝶耳坠寓一个‘蝶’字,在以残枫玄衣衬时节,猜出‘秋蝶’二字,并非难事。”柳青竹笑道,朝姑娘伸出手。
秋蝶牵着她的手下来,双手相触那一刻,柳青竹愣了一下,秋蝶的掌心有些粗粝,虎口处覆着一层薄茧。
秋蝶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道:“多谢青竹美人了。”
柳青竹面色不改,让姑娘们围着假山站成一圈,姑娘们照做了,柳青竹绕着她们,一张脸一张脸的瞧,姑娘们抿着笑,目光肆无忌惮在柳青竹的身上来回打量,红玉打趣道:“青竹美人,你这双眼就别盯着我们瞧了,乍一看还以为殿下来了,给我盯着脸红心燥的。”
话落,姑娘们笑作一团,柳青竹拿着香包拍了拍她的头,道:“油嘴滑舌。”
红玉捂着面向后撤了一步,柳青竹移履继续走,肩上落了几片梅瓣,清竹幽寒涧,染了一身的梅花香。步履在秋蝶跟前停了下来,秋蝶笑眼相待,玉手轻抬,举着团扇为她拂去肩上梅瓣。
柳青竹偏眸看着肩上团扇,鼻尖嗅到了秋蝶指尖的胭脂气,她略有感慨:灵隐公主府上,果然不缺美人。
她心中分明,长公主前日那番话,只不过是让她辨清自己的身位,不该逾矩,不该越界。
“怎么了,青竹美人?”
柳青竹恍然抬眸,盯着秋蝶柔情眉目,察觉了一件事。
“为何你们眼角都有一颗红痣?”
“诶?”
姑娘们面面相觑,红玉突然上前,看着她道:“青竹美人你居然没有?”
“什么?”柳青竹怔怔道。
姑娘们一窝蜂凑上跟前,观摩着她的眼下,纷纷惊奇她为何没有这颗红痣。柳青竹心中怪异更甚,问道:“我应该有吗?”
“是呀,殿下的陪床女使都该有这颗红痣的。”红玉答道。
柳青竹被一团人围着,各色的胭脂敷粉的香气涌入鼻腔,她鼻尖一酸,打了个喷嚏,围着的姑娘才嫌弃地散去。
柳青竹揉了揉鼻子,又问道:“这颗红痣......是有什么寓意吗?”
红玉看看左,又看看右,尴尬地笑了两声,道:“这颗痣的寓意,说小是小,说大那就不好说了.....”
柳青竹蹙眉道:“有何不好说?”
秋蝶幽幽开口:“若是说小,便是殿下喜好眼角有痣的姑娘,说大了,那便是殿下睹物思人了。”
一旁的姑娘一听情况不妙,纷纷各自退去,只剩柳青竹悄无声息地看了她一眼。
“思谁?”
秋蝶凑近,在她耳畔低声道:“皇后娘娘,叶墨婷。”
第十八回 婉玉琼瑶双重谬误
婉玉和春桃换了令牌后,混进采买的女使中,一并出了府。
鉴于京畿的舆图,婉玉在卷宗送押的必经之道旁的天香楼中定了间厢房,足以俯瞰整个南门大街。
今日天香楼中入客众多,虽衣着寻常布衣,却皆有佩刀,眼神犀利,不知是不是官府的人,婉玉因此多留了个心眼。
为了押送卷宗,麒麟卫提前清道,还至晌午,南门大街上已是空无一人,婉玉抱着七星龙渊,用木枝撑起一些窗子,静静观察着情况。
须臾,不远处穿来严肃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马踏石阶声,婉玉略有反应,又将木枝撑高了些,望向声音所源处——麒麟卫身着百炼袍,腰悬青横刀,面覆麒麟面,列中牵着几批马车,正训练有素地穿过南门关。领首的是寒月女官,背后还挂把苍虬弯弓。
本还在街店门口凑热闹的百姓纷纷抱着孩子退了回去。七星龙渊横在眼前,婉玉眼神一凛,利剑缓缓出鞘,映出了她冷然的面庞。
骤然间,一只手伸过来,将剑重新推了回去。婉玉心惊,匆忙出招,被来者堪堪躲过,待站稳脚跟后,她握住剑柄,试图再次出鞘,却又被一片飞来的石粒止住了动作,婉玉吃痛,腕子浮起一片红肿,只好以赤手相搏。
来者一袭素衣,一双狐媚子眼,招数似是江湖人士,对了几招,此人一味防御,婉玉才反应过来她并无恶意,便收了手。
“你是何人?”婉玉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她。
此人轻功了得,连婉玉都未曾发现这人是何时进了屋。
令狐瑾扶稳斗笠,浅浅一笑,却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看着她手中的剑,道:“那人连七星龙渊也留给你了?”
婉玉握紧了剑鞘,眼珠定定看着她,心中暗暗忖量,并未言语。
令狐瑾继续道:“宝剑傍身,武功盖世,若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应该是四姑娘,宫雨停?”
听见这个名字,婉玉呼吸一滞,身形也不觉微微晃动,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道:“你要做什么?”
令狐瑾朱唇微翘,撩起帘幕,露出一张妩媚明艳的脸。
“自然是来救你这个蠢蛋。”
婉玉眉间微皱,拇指摩挲着剑柄。令狐瑾理了理白袍,坐了下来,自顾自倒了杯凉茶。婉玉一时摸不准此人行径,不敢轻举妄动。
令狐瑾慢悠悠道:“对面停香阁二楼左数第叁间房,叁楼右数第二间、第四间房,皆有刺客。”
婉玉下意识偏头看去,不知何时那几间厢房皆开了窗,有行迹鬼祟的蒙面人站在窗边往外看。
令狐抬手举起茶杯,浅尝一口,淡淡道:“今日要劫车的,可不止你一人。”
话音刚落,停香阁有人持刀破窗而出,直指麒麟卫护送的马车。寒月眸光一沉,喝令道:“防御!”
麒麟卫立刻拔刀列甲阵,与刀剑相抵。这边刚开始,房梁上又跳下来一群黑衣人,可这显然这不是同一波人,两方首领对视,纷纷乱了阵脚。
寒月脚尖一点,飞上车顶,取箭拉弓,一场混战中,箭无虚发。
楼下尖叫迭起,窗外刀剑无眼,婉玉愣在原地,浑身感觉到冷。她疏忽了,该想明白此次彻查旧案,牵扯了多少世家的利益。
她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回过头来看向正怡然自得喝着茶的女侠,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令狐瑾摘下斗笠,道:“我欠你母亲一个人情,是该还的。”
婉玉沉吟片刻,还未回话,一个小姑娘破门而入,抱着一筐的画卷,见到屋内情形,瞬间僵在原地。
百里葳蕤愣愣地看着婉玉半响,才堪堪问出一句:“怎么是你?”
婉玉觉着这个姑娘有些眼熟,心中思忖了一会,未有头绪,于是斜睨着她,反问道:“那该是谁?”
百里葳蕤欲言又止,视线移向令狐瑾,最终什么也没说。
外头仍旧传出打打杀杀的声音,麒麟卫不愧是叁司之内的精锐部队,以少搏多,能坚持到现在。
一股莫名的怪异掠过令狐瑾的心尖,却又很快消散而去,她也未曾留意。放下茶杯后,令狐瑾从腰间取下半块玉佩放在桌上,往婉玉的方向推了推,道:“此次我来,还要给你件东西。”
细看玉佩真容,婉玉瞳孔猝然缩紧,她几乎脱口而出:“麒麟玉。”
“不错。”令狐瑾挑起半边眉,道,“不过只有半块,令半块还在驸马身上。”
婉玉狐疑道:“你为何会有这半块麒麟玉?”
令狐瑾目光瞥向门口沉思状的姑娘,道:“你该问她了。”
婉玉的视线也随之而去,落在百里葳蕤的脸上,她愈发觉得这姑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心中的怪异感更甚。
百里葳蕤好似才回过神来,脑中空白了一会,才回答道:“叶明德曾向我买了一卷画像,以此物相抵,后他的侍卫要将其寻回,我拼死留下了这半块。”
提到画卷,婉玉瞬间敏感起来,想起从叶明德身上搜刮出来的竹林美人图,眼眸一眯,朝着百里葳蕤走了几步,沉声道:“你怎么会画那副画?”
百里葳蕤见婉玉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有些后怕,嗫嚅道:“我......”
令狐瑾见状,忙着打圆场,道:“她还小,你别吓她。”
婉玉又回过头沉沉地看着她,冷声道:“一幅画像,以麒麟玉相抵,如此亏本的买卖,你们是当我蠢了。“
令狐瑾面上波澜不惊,平淡地回答道:“确实亏本,可你不知道的是,麒麟玉在造物之初,内部安了磁石,手握相应司南,便能重新寻回。”
“只不过,这驸马爷为什么要将如此重要之物留给她,是不是想在她身上查出什么,比如——扬州宫家?”
话落,气氛瞬间凝固至冰点,连呼吸都静止了,空中仿佛有冰渣子落地的声音。婉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怀疑、忌惮在两人之间斡旋,良久,她才听见自己说:“你,到底是谁?”
桃色院中,琼瑶发现了一株生在石头缝里的卷柏,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摘,右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琼瑶被吓得一激灵,忙回头看去,元五的面庞映入眼帘。
元五皮笑肉不笑,道:“琼瑶姑娘,驸马爷有情。”
此话一出,琼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悄悄将手背于身后,面上笑着回应道:“驸马爷有什么事?”
元五只冷淡道:“姑娘一去便知。”
琼瑶面色沉了一下,她往后退一步,两人就此对峙了一会,皆未退让。琼瑶看向元五的身后,元五顿了顿,偏眸用余光看向身后,琼瑶趁着元五不注意抬脚就是跑,元五反应敏捷,迅速反应过来,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掰回来,琼瑶慌忙回过头,抬手一针扎来,元五侧身一躲,银针扎入血肉,却离中冲穴偏了几分。
元五眸光沉沉,扣住她的后颈,往她面上撒了一把白粉,琼瑶躲避不及,粉末被吸入肺腑,她眼前一黑,脑袋一沉,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时,琼瑶浑身都觉得不对劲,手脚也被麻绳捆着。
“醒了?”头顶传来一道含笑的男声。
琼瑶闻声,抬起昏沉的脑袋,往头顶看去,只见叶明德逆着光,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正笑着看着她。
叶明德瞥了一眼一旁的元五,嗔怪道:“元五,你这次太粗鲁了。”
元五撇了下嘴,抬脚退出屋子,并将门带上。
叶明德手中折扇一收,蹲了下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一脸愤愤的少女,道:“没想到我真的能找到你。”
琼瑶瞪着她,紧抿着唇,叶明德仍是笑容可掬,道:“你别怕,你父亲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来报恩的。”
琼瑶一怔,面上的愤怒渐渐转化为疑惑,只听他接下来怎么说着。
“曾听你父亲说,令堂妊娠之时,是秋寒的第一场雨,经久不止,麦田淹了一片,百姓叫苦连天,待你降生之后,此雨才停了。”
叶明德观摩着她眼底迷茫的情绪,笑道:“若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应该是宫家的四姑娘,宫雨停?”
琼瑶怒目而视,沉默了片刻,破口大骂道:“蠢材,我是你琼瑶姑奶奶!”
叶明德:...... 屋外的元五:......
令狐瑾用眼梢看了眼一脸防备的婉玉,轻描淡写地答道:“江湖人士,不足挂齿。你得记着,这世上不止你守着秘密,也不止你一人记得这血海深仇。”
“过来,这半块麒麟玉,就是我赠与你的见面礼。”
一语了之,婉玉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不自主地动了起来,抬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去。离麒麟玉越近,她越能看清令狐瑾眼中的深沉,就在手要触及玉身之时,她骤然清醒过来,后退几步,迅速拉开了身位。
令狐瑾似乎没有预料到,微乎其微地挑了下眉毛,婉玉眼珠漆黑,冷冷地吸住她的身影,寒声道:“你想害我。”
“哦?”令狐坐直了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麒麟玉中既有磁石,他们定然也会寻回这半块,事关重大,他们势必不会罢休,你将此物交付于我,无疑是给我一块烫手山芋。”
听她说完,令狐瑾笑道:“看来你不完全是个蠢蛋。”
此话刚脱口,一道黑影破窗而入,手持银匕,朝着令狐瑾的方向冲了过来,令狐瑾目不转睛,只拍了下桌子,麒麟玉飞在空中,她指尖一弹,麒麟玉朝着婉玉的方向飞来,砸在她的身上,婉玉匆忙接住。
黑影瞬间换了个方向,朝着婉玉袭来,婉玉无声地骂了一句,试图拔剑相斗,却又被令狐瑾的一粒石子弹回。
“你!”后面的话婉玉没再说下去,银匕劈脸而来,婉玉只好以剑鞘相抵。
刀锋刺在鞘上,纹丝不动,刺客只好将刀身一歪,划过鞘身,划拉出一片火花。
令狐瑾扔了把剑过来,道:“接着,用这把剑,如今,你还不够格拔出七星龙渊。”
婉玉余光一瞥,以轻功起身,脚尖点在刺客的胸膛上,向后拉开距离,回身一转,稳稳落地,剑已握于手中,七星龙渊纳入剑袋。
有了武器,婉玉不再受限,与刺客斗得有来有回,百里葳蕤吓得躲在桌子底下,令狐瑾便守在一旁,观摩着两人的缠斗,时而露出欣赏的神态。
几招过后,刺客被逼得节节败退,婉玉抬剑挑开他的面罩,目光相触,婉玉顿了一下。此人有五六分像跟在叶明德身边的侍卫,唯有眼瞳成灰,透不进一点光亮。
那人趁着这一刹那的空隙翻窗跑了,留下两瓣破开的面罩。
令狐瑾负手而立,走了过来,问道:“方才你在想什么?”
婉玉望着刺客离去的方向,沉思道:“此人有些像元五。” 令狐瑾笑了一下,道:“此人是谁不重要,也许是什么元六、元七的,不过能知晓的,这人是驸马的人,且武功不在你之下,大约是宫中的顶尖暗卫。”
“什么?”婉玉看向她。
令狐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他之所以未缠斗至最后,是因为我在这。”
“你?”
令狐瑾从婉玉手中拿回那把剑,用手绢细细擦拭着,云淡风轻道:“莫看我整日无所事事,在江湖上还是名头的。”
“不好啦!师傅你快过来看。”
百里葳蕤的喊声打断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两人连忙上前,往窗外看去。
由于对方人数众多,麒麟卫已处于下风,马车的车顶已被掀飞,几人跃入车中,用大刀在盛放卷宗的铁箱狂劈乱剁。寒月被几人拖住,无暇顾及这边。
百里葳蕤心急如焚,道:“不能让他们劫走卷宗。”
她在屋内巡视一圈,拿起角落的卷筐,往楼下倒去。
漫天的美人图劈头盖脸地纷纷而下,如一场漫漫大雪,覆住所有人的视线,刀剑相鸣声瞬间停止。
婉玉想趁这个时机将卷宗劫走,令狐瑾面色凝重,察觉不对,一把将她拉住。
就在下一刻,火把从四面八方而来,点燃了满地的画卷,烈火蔓延飞快,将场中众人吞噬其中。
火焰熊熊,黑烟四起,护城军来时已晚,有人高喊着走水救火。
“不对,”婉玉面色煞白,嘴唇颤抖着,“他们不是要劫走卷宗,而是要毁掉卷宗!“
第十九回 故人相见物是人非
小郡主夜间容易发梦魇,每晚都要长公主哄她入睡,而今日姬秋雨被遇袭一事整得焦头烂额,眼下还在六扇门内问责,哄睡一事,便由柳青竹代劳了。
薛秒语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一双眼亮晶晶的,一眨不眨盯着坐在床头的女人看。柳青竹扑灭了烛火,为她拢了拢被角,轻声道:“睡吧。”
“你陪我说说话。”薛秒语闷声道。
柳青竹微怔,旋即笑道:“好啊,殿下想聊些什么?“
薛秒语眸光闪烁,看着昏暗中身影朦胧的女人,道:“你。”
“我?”
“对,”薛秒语有些拘谨地攥紧了被缘,问道,“你是从哪来的,你的家在哪?”
柳青竹的身形僵了一刹那,沉吟片刻,她笑道:“家在四海之内、天地之间,哪处安稳,哪里就是我的家。“
薛秒语思索片刻,喃喃道:“万里归来颜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
柳青竹动作一顿,摸了摸她的发顶,问道:“你知道这首词的含义吗?”
“不懂,夫子只让我背。”薛秒语将脸埋得更低,含糊道,“你方才那番话便是这个意思么?“
“也许吧,我也不是很懂。”柳青竹无声地叹了口气,为她合上双眼,柔声道:“睡觉吧,殿下。”
柳青竹轻轻地哼起了扬州民谣,那是薛秒语未曾听过的曲调,悠扬、婉转,如蒙蒙烟雨敲打着屋檐,潺潺流水划过心间,是她最向往的江南水乡,沐浴滋养着心田发芽的小草。
一曲未了,她眼皮倦怠,沉沉地睡了过去。耳畔传来小郡主平稳的呼吸声,柳青竹这才偏头望向门外藏在月光下的身影。
“小青。”柳青竹轻唤一声。
话落,青蛇沿着她的臂弯缓缓爬出,柳青竹用冰凉的指骨挑逗着它的下巴,笑道:“帮我看着小郡主,若有情况,前来找我。”
小青似是听懂了她的话语,乖巧地从她身上爬下,盘蜷在床角。
柳青竹起身,朝屋外走去。婉玉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腰间拴着剑袋,身上毫发无损。
柳青竹走近,问道:“如何?”
婉玉看着她,眸光晦暗不明,微微摇了摇头。柳青竹心底一沉,看了看四周,将她拉入暗处,压着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婉玉便将今日之事一并说了。
“南门大街乱成一团, 两栋香楼烧毁了,火势之大方才才扑灭。”
柳青竹看向眼前垂下的树叶,若有所思,唏嘘道:“今日之事我已有预料,只不过这群人胆大包天,真敢在天子眼下动手,闹出这般动静。”
婉玉道:“不过长公主有远见,装车之前,把盛放卷宗的箱子,全部换成了精绝进贡的古银木。此木金刀难斩、百火难焚,多亏此举,卷宗未被损坏,现下已经送入了大理寺。”
柳青竹垂眸道:“汴京的雾太大了,把官家的双眼都蒙蔽了。”
婉玉沉吟片刻,又道:“今日我混迹于护城军中,打听到这纵火之事,好像是樱冢阁干的。”
柳青竹蹙眉,抬眸看了她一眼,婉玉解释道:“樱冢阁是一个隐秘的江湖流派,阁内之人竞是天下奇才,如今已有百年历史,一度成为过精绝国的座上宾,但在近几十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一直未掀起过什么风浪。”
柳青竹问道:“如何断定是他们所为?”
婉玉答道:“据说这樱冢阁每次出手,都会有漫天樱花落下。”
婉玉顿了顿,想到那时浓郁的黑烟呛入鼻腔,眼前火光滔天,惨叫声交迭不断,一片混乱之中,忽地落下漫天樱花,转眼被火光吞噬焚燃,化为一地的樱冢。一片梅瓣飘落她的鼻尖,她身形一顿,顿觉莫名的诡异凄凉,可还未闻到清香,令狐瑾便拖着她的手逃离了火海。
“还真是奇了。”柳青竹托腮思索,道,“江湖流派为何卷入官府朝政之事中。”
说起这个,婉玉又想起一事,道:“今日我还遇见了两人,其中一个武力高强,是江湖中人,似乎还是夫人故人。不过,她将我认成姑娘您了。”
“故人?”柳青竹心神一动,连忙问道,“名讳为何?”
婉玉思忖片刻,答道:“似乎是叫令狐瑾。”
“令狐瑾......”柳青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极力在脑海中搜寻,却未得出一个结果,只好道,“母亲生性放荡,江湖上故友颇多,并非每个我都认识。”
柳青竹看向婉玉,又问道:“另一个呢?”
婉玉倾身,朝她走近一步,低声道:“另一个,是扬州的画红娘,就是将您的画像卖给叶明德的那个画娘。”
到汴京之后,发生的事繁琐冗长,柳青竹仿佛都快忘记了这幅改变她行动轨迹的画像,她忙追问道:“这画娘又是谁?”
“她和令狐瑾似乎是师徒关系,可据我的观察,此人并不会武功,名字好像是叫——百里葳蕤。”
“百里葳蕤?”柳青竹猛地愣住。
真会如此巧合吗?她幼时胡乱攥写的话本上的角色名,也叫百里葳蕤。
婉玉并未察觉她的异常,而是道:“她既然能画出那副画像,必然见过姑娘的真容,可不知为何,她并未揭穿我。”
柳青竹的心脏一沉一沉地跳动,她仿佛被吸入一个幽深的漩涡之中,双腿被沼泽缠住,越往前走,越陷越深。
婉玉握住她的手腕,把一个冰凉的物件放进柳青竹的手心中,解开了她繁冗的思绪,她低头一看,是半块麒麟玉。
婉玉道:“令狐瑾将这个给了我,她说,接下来的路,姑娘会知道怎么走。”
柳青竹怔怔地看着这半块麒麟玉,手脚冰凉,问道:“为何只剩半块了?”
“那个画娘说,姑娘的画像,是叶明德以此物相抵,事后又派人将其寻回,还问了她一些宫家的事,不过她并未回答,还留下了这半块麒麟玉。”婉玉顿了顿,又道,“此话是真是假,姑娘自有判断。”
语毕,柳青竹某根绷紧的心弦刹那断了,回想着和叶明德在扬州发生的种种,只觉浑身堕入冰窖,双手不觉发起抖来,自言自语道:“原来、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发现了......”
婉玉问道:“发现什么?”
柳青竹未答,猛然抬头,焦急道:“琼瑶呢?琼瑶在哪里?”
婉玉一怔,回道:“我也未见着她。”
柳青竹面如土色,耳边嗡嗡地响,下一刻,她迈开腿,朝一个方向跑去,婉玉反应不及,匆忙追上去。
“姑娘去哪?”
皇宫,垂拱殿。
安庆帝将手边的一个物件重重地砸了下去,怒骂道:“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上好的端溪鎏金墨砚碎在跟前,大理寺卿令狐珏却大气也不敢喘,任由官家的怒意劈头盖脸地宣泄。
“你们大理寺真是百无一用,江南悬案本就积压已久,如今官场崩裂,三派鼎立,整个朝廷之上朕可信之人还剩多少?朕顶着多少双眼睛下决心彻查,三司共理都能出现问题,这不明摆着打朕的脸!到底是这汴京之内有人心怀不轨,还是你们大理寺放纵不管!?”
令狐珏跪在堂下,挺直了一辈子的腰在皇权下压得死死的。他是忠臣,可在朝堂纷争之中,却只能跪在安庆帝的身前,求个安生。
令狐珏卑微道:“此事与江湖流派有牵扯,官家给我些时日,微臣定会彻查清楚。”
安庆帝冷哼一声,嘲讽道:“是跟江湖流派挂钩,还是只跟江湖流派挂钩,你可得想清楚了再回答。”
令狐珏噎住,除了樱冢阁以外,他确实查到了几大世家的蛛丝马迹,可其中每一个都是他不敢与之相对的硬茬。
“皇叔的火气可真大。”一道女声解了他的围。
姬秋雨拖着华服一步一步走进殿堂,凤钗玉佩,绫罗绸缎,步步生莲,金钗碰撞发出悦耳的鸣声,每一步都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令狐珏忙行礼道:“微臣参见公主。”
姬秋雨只随手一扬,语气平和,道:“大理寺卿先下去吧。”
“诶好。”令狐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退了下去。
安庆帝的火气未消,只是干吹胡子瞪眼。姬秋雨宽慰道:“皇叔不必为难他,众臣都心知肚明,光天化日之下敢行此事的,也就那几大世家了,可明白是一回事,敢不敢查就是另一回事了。”
良久,安庆帝叹了口气,问道:“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姬秋雨一哂,道:“依我看,此事就算了。”
安庆帝愠怒道:“算了?”
姬秋雨缓步上前,一手揽起云袖,一手拿起毫笔,在残墨飞溅的宣纸上写下几个字,轻声道:“当初我父皇在世之事,许多的事,也是算了。”
话到这个份上,安庆帝不好再接下去。这个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是他永埋心底的秘密,面前之人,皇兄孤女,算是他唯一有愧的活人。
忽然,又有一人提灯而入,姬秋雨回头看去,与来者相视那一刻,蓦然晃了神。
叶墨婷是闻名汴京的美人,眉如柳叶,目若丹凤,鼻若悬胆,唇似桃瓣,眉间一抹嫣红,更是锦上添花,如同一块金枝玉叶的冷玉如意。谁人不称赞,芳华宫里有一位母仪天下、德厚流光的贤后。
自叶墨婷入宫以来,两人便未再见过。
叶墨婷云淡风轻,并未流露出像姬秋雨那般眼底的诧异,只是朝她莞尔一笑,便将目光转开,带着身后的婢女朝安清帝举步走来。
安庆帝看着他这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厌烦之态不由自主地从面上流露出来。他忌惮这个名义上的皇后,更是忌惮她身后权势滔天的叶国公府。
叶墨婷早已习惯安庆帝对她的疑心与猜忌,抬手将汤药呈上,温婉道:“官家,该喝药了。”
安清帝阴恻恻地盯着她,片刻后,他大手一挥,将药碗打翻在地。
面对安庆帝突如其来的暴怒,姬秋雨与婢女同是一惊,而叶墨婷面色不改,淡然地将溅到身上的药渣抚下。
安庆帝怒喝:“滚!”
姬秋雨面色一沉,冷声道:“官家......”
叶墨婷笑着打圆场:“官家现在不想喝药,我待会再让人呈上。”
说毕, 婢女收拾了残局,皇后领着一同下去了,轻飘飘的如同只是走一个过场。
姬秋雨望着越行越远的背影,顿时五味杂陈,心头堵了许多说不出的话。皇后娘娘永远娴静端庄,温婉体贴,却不再似当年骑射俱佳的叶家才女。姬秋雨想,是深宫困住了她。
姬秋雨的心思乱了,行了礼便告退了。
长公主走后不久,那一碗必须喝的汤药,皇后又派人呈了上来,安庆帝认得他,此人样貌特别,眼瞳是清透的灰色,是跟在皇后身边的暗卫。
安庆帝的头发愈发白了,他看着这碗汤药,九九不语,他明白打翻一碗,还会有第二碗、第三碗的汤药呈上,而这药,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喝下。
最后安庆帝深深叹了口气,拈起药碗,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暗卫见药汤见了底,才毕恭毕敬地退下。
待垂拱殿寂静得只剩寒鸦啼叫时,安庆帝缓缓将姬秋雨方才落了字的那张宣纸翻了出来,上头只写着一行字:
此事叶家、萧家均有牵连,先按兵不动,待将大理寺内“钉子”铲除,再下定论。
第二十回 叶驸马与宫家往事
清雅苑中寂寥如古墓,只听得几句寒蝉苦鸣,月色旖旎如耳语,拓印在盈盈树影中。叶明德从容不迫地从屋内走出,嘴角含着一抹笑,望向院中等候已久的女人。
柳青竹镇定地与他对视,婉玉守在身后,一双慧目洞察秋毫。
“青竹美人来访,还真是一件稀奇事。”叶明德一串菩提念珠绕指柔,笑却不达眼底。
柳青竹略过寒暄,开门见山道:“请驸马爷,将我同屋的姑娘放出来吧。”
叶明德莞尔,道:“青竹美人的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柳青竹面上毫无波澜,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道:“今日后山的女使都瞧见了,是您的人将琼瑶带走的。”
“青竹美人这番说辞......”叶明德眼眸微眯,寒声道,“可有凭据?”
“凭据?”柳青竹冷笑一声,道,“就凭你颞颥上那一道愈合不了的针孔。”
话音一落,叶明德双目微睁,下意识捂住了额角。柳青竹勾出一个冰冷的浅笑,不疾不徐道:“活尸针学的最后一针,永远残留在你的额角,换你十年的寿命。”
“我说的对吗?驸马爷。”柳青竹强装镇定,背后已然冒出了一片冷汗。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无疑是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纱窗捅破了。叶明德的唇角再也弯不起来,他目光灼灼,重新审视起来阶下将他看透的女人,沉默半晌,他才开口道:“莫非你才是宫家后人?”
柳青竹未有答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叶明德又否定道:“可你并不会医术,不然我将毒抹在你的杯口,你不可能未有察觉。”
柳青竹见他略有动摇,高声道:“谁说宫家的女儿必须要学医术?家主可不是迂腐古板的人。”
叶明德凝视着她,忖量道:“你既不会医术,于我而言便没有用处了,而与你同吃同住的琼瑶姑娘,倒还是有些价值。”
婉玉紧抿着唇,右手悄然握住了剑柄,柳青竹垂眸,抬手摁住了她。叶明德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举动,漠然道:“那一晚的我身上的针,同是琼瑶姑娘扎的吧?”
柳青竹一怔,装傻道:“驸马爷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叶明德冷哼一声,道:“会装傻充楞的可不止你一个。十年前我在宫家寄宿,喝过的药、施过的针不计其数,我怎会不知皮上的淤青从何而来。”
宫家古籍有录:活尸针学以封闭五感八脉来扼制病根扩散,可起死回生、延续寿命。
叶明德的神色晦暗不清,他一直记得第一次咯血,老道说他活不过十二岁的谶言。父亲带他远道求医,宫家家主为他医治,活尸针封闭了他的五感八脉,为他延续了十年的寿数,只不过,转眼宫家覆灭,他的性命也捱到了界限。
“我不会伤害你的朋友,我只是想请她,帮我个忙。”叶明德负手道,“宫家替我挽回十年的寿数,我为你隐瞒你的过往,我们两不相欠。青竹美人,请回吧!”
微风徐徐,抚摸着柳青竹的发丝,她的目光揉进月色中,淡淡道:“可驸马爷不知道的是,活尸针只可起效一次。”
叶明德拧眉道:“你如何得知,莫不是编些胡诌话诓我?”
活尸针学的第二页还跟着一句话:若搭配麝魂香使用,则可使人失去心智,有问必答、知无不答。
那一晚琼瑶施针并未起效,足以可见。柳青竹敛起心思,抬眸道:“我虽医学之上朽木难雕,但宫家的古籍,我还是读过几句。”
叶明德的眉头略有松动,柳青竹乘胜追击道:“宫家的祖传古籍记载了解百毒、医百病之法,驸马爷定然所知,不然也不会以精绝蛊毒来试探我。但琼瑶在逃亡之路上磕坏了脑子,宫家的事已全然忘记,您扣留她并无用处,若驸马爷信得过我,我将宫家古籍寻回,为您找寻长寿之法。”
柳青竹说完,已是冷汗淋漓,元五从外头走进来,穿过她的身旁,在叶明德的耳边道:“公主殿下回来了。”
叶明德面色不改,抬手拦开元五,目光依然停留在柳青竹倔强的脸上,他心中思忖片刻,沉声道:“放人。”
“啊?”元五有些诧异。
叶明德未再重复,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元五不敢多问,立刻迈腿走进厢房。
须臾,被捆得五花大绑的琼瑶被元五带了出来,正要推着下石阶,叶明德伸手拦了一下。
柳青竹不敢轻举妄动,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叶明德反悔。
叶明德道:“你如何证明你的守信呢?”
柳青竹回道:“驸马爷想要我如何证明?”
叶明德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婉玉手边的佩剑上,启齿道:“就将那把剑,抵在我这。”
几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婉玉腰间的七星龙渊上,婉玉面色凝重,看向柳青竹,柳青竹闭了下眼,狠心道:“给他。”
婉玉默默垂下眼睫,上前将七星龙渊交出,元五收下剑,将琼瑶推了过来。
叁人一同离开了清雅苑,柳青竹心思沉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琼瑶一脸歉疚,嗫嚅道:“姑娘,我......”
柳青竹安抚地牵住她的手,笑道:“不怪你。”
琼瑶的眼眶红了,剩下的话没有再说出口。
叁人行至一个岔路口,柳青竹停下了脚步,转身朝一脸沉重的婉玉吩咐道:“今日琼瑶受了惊,你多照顾她些。”
婉玉板着脸,轻轻地点了下头,柳青竹莞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吧。”
婉玉不再多言,领着琼瑶回去。琼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柳青竹还是第一次见,琼瑶的背弯得那么佝偻。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柳青竹回过头,走向回善言殿的小道。她垂下眼帘,掩过了那一缕哀愁,喃喃自语道:“果真是,一朝家破人亡,半生颠沛流离。”
走至一半,柳青竹的面庞被微光照了照,她抬眸看去,只见远处的火把都亮起了,善言殿外站了零零散散几个人,她直觉不妙,抬腿快步上前。
临近善言殿,柳青竹闻到了雄黄的味道,她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步履渐缓,而雄黄的味道却越来越浓,正要踏进门槛之时,一旁的女使匆忙拉住了她,小声提醒道:“青竹美人,你现在可别进去,小郡主被蛇咬了,公主殿下在里头发脾气呢,你别进去自讨苦吃了。”
包裹在一身的雄黄味中,柳青竹觉着自己的呼吸的凝滞了,只剩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那条蛇呢?”她听见自己问。
“蛇?”女使似乎不解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便随口道:“也许被打死了吧。”
柳青竹的心脏似被狠狠敲了一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忽然觉得腿软得站不住,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她问自己,为什么连一条蛇都护不住?
“青竹美人,青竹美人!”女使见柳青竹摇摇欲坠的模样,顿时慌了神。
耳边“砰”的一声,柳青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十一回 此恨难裁无关风月
宫家遗址位于云山上非常隐秘的位置,常年云雾腾绕、败木环生。市井之中总传出云山闹鬼的传说,故而对于这座荒凉的旧山,百姓们向来敬而远之。历经扬州盐场一案之后,宫雨停常来此处祭拜,如今她已化姓为柳,成为了红颜坊的头牌。
那么多年过去,绮春园仍在,举步走来,清竹扑鼻香。因为夫人喜欢在竹林练剑,宫老爷就为她建了一座绮春园。虽叫绮春园,其实只种竹子。
某年清明,宫雨停照旧来到乱葬坑为族人烧纸上香。面前的乱葬坑内,埋了宫家一百叁十八口人,而她连一块墓碑也不敢立。
宫雨停默诵完宫家祖训,忽而觉着腿间一片清凉,她睁眼一看,只见一条竹叶青缠住了她的腿,琼瑶见状吓了一跳,婉玉屏住呼吸,利刃出鞘,想将它斩了,柳青竹抬手拦住了她。老爷生前非常尊敬蛇,不仅因为蛇可以入药,还因为宫家古籍有训:蛇有灵性,不可戕害。
宫雨停看出这条竹叶青没有攻击的意图,且通人性,于是便收留了它。在乱葬坑晦涩暗淡的枯寂中,这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青,于是宫雨停为它取名为小青。
从此一人带着一蛇,在血海仇雔中摸爬滚打。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寒雨,敲打着屋檐。柳青竹在一室暗烛中醒来,屋内有些潮,她抬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膝骨,暗中腹诽老毛病又犯了。
“青竹美人的身子骨,经不起风寒。”
一道平淡的女声渐渐唤醒柳青竹的神识,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抬眸望向跪坐在棋桌旁的女人——姬秋雨落定一子,对岸无人,似乎在独奕。烛火照出她朦胧的侧影,像一幅古朴的仕女图。
姬秋雨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醒了就过来帮我看看这场残局。”
柳青竹垂着眼睫,掩住了眼中的情绪,她理好衣裙下了床,缓步坐到姬秋雨的对面。姬秋雨手握白子,正找寻着破局之法,柳青竹浅浅瞄了一眼,两指抵住姬秋雨的手背,带着她落下一子。
此子一落,妙手回春,棋局豁然开朗,姬秋雨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柳青竹神情木讷,只是淡淡道:“龙归洞府,是我阿姊最爱的残局。”
姬秋雨笑了笑,道:“看来青竹美人误入风尘前,是名门望族的闺阁小姐。”
柳青竹静静地坐着,两眼透露出一丝倦怠。姬秋雨扫开一桌的棋子,从案下取出坛酒摆在桌上,后又拿出两只酒爵,道:“这一瓶陈年佳酿,你我共赏。”说完,姬秋雨她盛了满杯的酒。
酒爵被推至跟前,柳青竹无动于衷,直到姬秋雨将这杯酒爵塞进她的手中,柳青竹才有了反应,此刻她如同一具被抽去魂魄的躯壳,只顾照做姬秋雨的命令。
烈酒入喉,直烧胃中。姬秋雨问她什么滋味,柳青竹答道:“乏味。”
姬秋雨眼眸微凉,一丝丝寒气从周身荡开,她漫不经心道:“此酒叁种毒蛇制成,将蛇宰杀后,去除蛇皮、蛇头、内脏,洗净晒干,与药材一同倒入坛中,撒上枸杞、杜仲,充分浸泡,短则数月,长则一年,酒香醇厚,蛇肉咸鲜,故而名唤叁蛇酒。”
姬秋雨的言语一字比一字冷,拿捏着耐人寻味的强调,每一句话如同刀割,剜在柳青竹的心口上。
柳青竹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将面前的酒爵连同酒坛一并打翻,连滚带爬地起身,连鞋都不顾上穿便落荒而逃。殿外的冷风吹醒了她,柳青竹再也忍不住,连着干呕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姬秋雨的衣袍被酒淋湿了,沁着一缕一缕的寒气,仍旧端坐着,面无表情地将衣袖抖了抖。她知道那人还会回来的,只因为这个女人的性命被她彻彻底底地握在手中。
果不其然,柳青竹扶着殿门回来了,外头往屋内灌入冷风,将她的衣裙发丝掀起,眼底的悲凉与月光同色。她强忍着屈辱,腮边鼓了鼓,眼中燃烧着隐隐的恨,低声问道:“小青死了吗?”
姬秋雨平静地回答道:“一条咬人的蛇,留着还有什么用?”
柳青竹身子微微发抖,愤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据理力争道:“小青从未主动咬人,除非是小郡主有意招惹!”
这是柳青竹进府以来首次失控,似乎有意激怒长公主,以换取一个确切的答案,但那点恨意随着姬秋雨愈发冷淡的脸而熄灭了,化成了万念俱灰。
姬秋雨无视她的愤怒, 伸手朝她勾了勾,如同招呼一个被圈养的小猫,柳青竹的愤怒被耗尽了,她垂下眼睫,乖顺地走过去,卑躬屈膝地跪在长公主的跟前,背上像压了块巨石,弯得很低很低。
姬秋雨手指冰凉,托起她的脸,冷然道:“一条蛇罢了,哪怕是人,本宫想杀就杀了。”
柳青竹平静地看着她,方才的愤怒燃烧过后,只剩下一片灰烬。她哑声道:“您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所有苦难、贫穷的性命,在殿下眼中,都是一文不值。”
旋即柳青竹勾起一道凄凉的笑,接道:“连我的命,同是。”
姬秋雨的面色闪过一抹狠毒,猛地掐住她的脖子,道:“你当真以为偷换令牌出府,本宫会不知道?”
柳青竹无力地阖上双眸,不愿让姬秋雨看见眼中的泪光。
“今日麒麟卫遇袭,你猜一猜,想要毁坏卷宗的是谁?所有人都在彻查此事,那你再猜一猜,他们会不会发现一些别的存在?”
柳青竹猛地睁开双眸,唇色变得煞白。姬秋雨凑近她,在她耳畔道,“你知不知道,本宫留下你、纵容你、保护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姬秋雨用手撇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轻声道:“我在等,等你向我袒露一切。”
柳青竹怔怔地看着她,声门振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姬秋雨却用食指抵住了她的双唇,弯出一抹笑,道:“不过,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柳青竹眨眨眼睫,神色有些呆滞。姬秋雨眸光一沉,命令道:“吻我。”
柳青竹双目微睁,而长公主盯着她的红唇,眼神变得愈来愈暧昧,像燃起一束火,温热了周身的空气。柳青竹直起了身子,攀着女人的腿、腰身、肩膀,手指划过的地方似乎都变得滚烫,最后柳青竹揽住女人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将唇贴了上去,触及一片柔软。
双唇厮磨着,柳青竹闭上了眼睛,姬秋雨没有动作,看着她小心的试探靠近,只是呼吸有些粗重。
柳青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舔开女人的唇缝,勾起她的舌头交缠。女人的唇舌温热香软,柳青竹生涩地舔弄,却忍得姬秋雨浑身酥麻。
姬秋雨心想:确实像一只会讨好的猫。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火热,柳青竹渐渐入神,抬手扑倒了姬秋雨,膝盖卡进腿间,开始剥落她的衣服,姬秋雨突然道:“你不恨我吗?”
柳青竹动作一顿,头深埋在她女人颈间,沉默无言,良久,柳青竹深深吸了口气,张嘴在那细嫩的皮肉上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卯足了劲,柳青竹尝到了血腥味。
姬秋雨闷哼一声,眉头微蹙,却没有说话,也没有斥责,只是心道:哦,原来这是一只会咬人的猫。
柳青竹继续动作,但这一次将所有的温柔撕碎了,剥下衣服的动作有些粗暴,待长公主浑身赤裸时,她的嘴唇在白皙的皮肤上落下一道道深红的印记,如同白雪落红梅,姬秋雨动了情,紧紧抱住身前的女人,哪怕被进入的时候有些痛苦。
柳青竹用手帮了她一次,姬秋雨还在高潮余韵之中时,她用力掐住女人胸前的两团雪白,报复性地骑在她的小腹上,开始磨蹭着下体。
姬秋雨缓过神来,两颊微红,重重地喘着气,笑道:“要不要我帮你舔出来?”
柳青竹不理她,仍自顾自地抚慰着下体,却不得要领,始终到达不了极乐,不耐地蹙起眉,最后还是姬秋雨给她含着舔出来的。
今夜两人没有做太多回,柳青竹体力不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姬秋雨躺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的睡眼,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叁个时辰前。
薛秒语手里抱着玉清,鼻尖通红,脸上挂着泪珠,姬秋雨握着她的手腕,看着她小臂的伤口,面色有些凝重。
“殿下,捉住了。”寒月进殿禀报,手中提着一个坛子。
寒月将坛盖打开,只见一条青蛇蔫蔫地躺在里头。
“殿下,如何处置?”
薛秒语见此,有些惊恐地向后挪了些许,怀中的玉清立刻开始张牙舞爪,姬秋雨将猫摁住,问她:“你这伤,它咬的?”
薛秒语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小郡主受了惊吓,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一个时辰前起夜,她被床边的青蛇绊了一跤,重重地砸在地上,一旁猫窝里的玉清瞬间惊醒,连忙飞奔过来,她阻拦不及,玉清开始疯狂撕咬起青蛇,青蛇想要逃脱,却被缠住,为了脱身回头要张嘴咬它,薛秒语本要出去叫人,见状吓了一大跳,上前将玉清抱在怀里,而臂膀上却留下了一道咬伤。
姬秋雨思忖片刻,下令道:“将蛇杀了。”
此话一出,小郡主猛地愣住,抱住姬秋雨的手臂疯狂摇头,姬秋雨冷眼看着她,淡淡道:“蛇咬了你,你还要替它求情。”
薛秒语眼眶蓄起泪水,握着姬秋雨的手,在她手心上写了几个字——青竹美人的蛇。
姬秋雨冷笑一声,抽回手,道:“寒月,现在就杀了。”
寒月得令,提着坛子出去了,薛秒语下床想追,却摔在了地上,任由她怎样的哭喊求情,姬秋雨都无动于衷。
寒月拎着坛子出了府,在离府很远的一片竹林停下,打开坛盖,将奄奄一息地蛇取出,放在地上。
小青无力地亮着红眼,寒月抱着坛子起身,垂眸看着青蛇,道:“你能不能活下去,就靠天意了。”
说完寒月便离去了,此刻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仿佛玉砂研磨着玉石,她看着手里的字条,无奈一笑。
殿下啊殿下,明明就不忍心,却还要在小郡主面前演这一出戏。
第二十二回 柳青竹身献长公主
“青竹美人,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柳青竹的肩被人拍了一下,她讷讷地转过身,脸上迎来一道香风,轻盈的樱花瓣拂过脸颊,粘在发丝上,柳青竹愣愣地眨眨眼,对上秋蝶含春的笑靥。
秋蝶问道:“有没有开心点?”
柳青竹怔忡片刻,道:“秋蝶?”
秋蝶步履轻盈,指尖划过背脊,搭在她的肩膀上,道:“这几日总见你在发呆,莫非是府上太闷了?”
柳青竹偏头看向她,扯出一弯笑,道:“没有的事,之前在红颜坊时,只会更闷。”
“美人要是觉着闷也不打紧,”秋蝶往她近了一步,轻声道,“过几日便有出府的机会了。”
“过几日?”柳青竹颦蹙双眉,眉间略有困惑。
“你竟不知?”秋蝶微微诧异,见柳青竹未有表态,她便解释道,“四年一办的春日宴,所有的皇亲贵族都会参加,是公子小姐寻觅良缘的好时机,殿下每回都会挑选两个姑娘作陪,寒月是必去的,还有一个不知这次花落谁家呢。”
秋蝶眼中闪过一道不明的流光,她含着旖旎的笑,身子同柳青竹愈发亲近了,在她耳边戏谑道:“不过,自青竹美人进府以来,同殿下如胶似漆、亲密无间,这个名头我们是望尘莫及了。”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畔,带来些瘙痒,柳青竹不觉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秋蝶顺势收回了手,笑盈盈道:“美人,你的耳尖红了。”
柳青竹微怔,下意识摸了摸耳尖,在抬眼时,只剩下秋蝶远去的背影和一地的落樱。她收回视线,用手将挂在发丝上的樱花摘下,放在掌心握了握,樱花碎成粉末,从指缝中流走,唯有一缕暗香来。
长公主如今对她信任全无,留她一命已是万幸,她岂敢别有所求。柳青竹仰头注视着苍穹,白茫茫的一片,未见赤轮。飞雁春归之时,只有她的心跳还未有着落。
长公主同令狐瑾并肩亭下行。
姬秋雨道:“多谢女侠为我寻回令半块的麒麟玉。”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令狐瑾强撑着嘴角的笑,步伐有些僵硬。
她将这半块麒麟玉交给宫雨停,本意是想让她多一个与叶二斡旋的筹码,却没料到这宫雨停和她母亲一样,是个爱剑走偏锋的货色,竟将这块麒麟玉以她的名义送至公主府。收到长公主的赏令时,她含在嘴里的那口凉茶喷了百里葳蕤一脸,而领她受赏的女官正等在门外,心中唾骂万遍,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府谢恩。
长公主像是未察觉到她的异常,而是问道:“女侠此次回到汴京,打算停留多久?”
令狐瑾回过神来,回道:“前路未明,我会在汴京多留些时日。”
“甚好。”姬秋雨停下步子,转身面向她,莞尔道,“几日后便是春日宴了,阿秒不善吟诗诵赋,只望在春搜之时露个几招,让官家多留心留心薛将军遗孤。我知晓女侠骑射一绝,不知可否请女侠为阿秒指点一二?”
话已至此,若令狐瑾拒绝那便叫不识抬举了,她只好顺从道:“在下定会全力以赴。”
姬秋雨满意地颔首几许,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她的身侧,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人人皆知女侠同大理寺卿结怨颇深,本宫为女侠撰写一封请柬,至春日宴之时,本宫自会替你父女二人,了结多年的恩怨。”
言罢,令狐瑾眸光一动,旋即又化为一片晦暗,她微微欠身,道:“多谢殿下抬爱。”
在灵隐殿见到柳青竹,是长公主未有预料之事。那一夜荒唐后,柳青竹称病卧房不出,薛秒语寻了她几次,皆吃了闭门羹。姬秋雨近日忙于查案,自然没有将此事留在心上。
柳青竹又消瘦了些许,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轻飘飘得仿佛一颗垂柳,唯有唇色嫣红。见长公主进殿,柳青竹举步走来,为她拂去身上的雨珠,指尖触碰到一身从殿外带回的风霜。
柳青竹故作逢迎地笑道:“我为殿下更衣。”
姬秋雨垂眸注视她,抬手抚住女人的脸颊,用指腹为她抹去唇上多余的胭脂,淡淡道:“颜色过于红了。”像一张白纸上落了滴血。
柳青竹的动作停了,她抬眸望着长公主,红唇微张,黛眉微蹙,娉婷化霜,胭脂失色。
姬秋雨将多余的胭脂抹在她的眼角,唇角勾起一抹笑,眼底却含着霜雪,道:“凤凰无宝处不落,无事献殷勤,青竹美人可又是有事相求?”
柳青竹哽住,悻悻地垂下手。
“这个时间段,想必是春日宴的事情?”姬秋雨挑眉看着她。
柳青竹抿着唇,眼珠瞥向别处。姬秋雨总是能看破她的所有心思。
“不过......”姬秋雨忽然哼笑两声,倾身凑近她,暧昧地撩拨着她的发丝,轻声道,“若你能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本宫未必不.....”
还未等她说完,柳青竹蓦地吻住她的唇,堵住了后面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姬秋雨神色微动,捧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殿外有人带上了门,留下了室内昏暗的烛火,映照着两人融为一体的影子。一路吻至卧榻上,姬秋雨喘着气,将她压在身下,伸手解她的衣带。
衣物簌簌地抖落,柳青竹用双腿缠住女人的腰身,扬起身子迎合她,绵密的吻游走至耳后、脖颈,卷走了长公主身上最后一点冰霜。柳青竹悄然抬手,掌心隔着薄纱贴在姬秋雨的胸口上。有力、激烈的心跳从掌心传来,她摸索着那道陈年的十字疤,用指尖勾勒出它的形状。
姬秋雨似乎抛弃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贴紧了身下的女人。
柳青竹两眼迷离,另一只手向下伸,勾起更为浓烈的欲火,她笑道:“我总以为殿下的心是捂不热的,没曾想它本就是炽热的。”
姬秋雨舔舐着她的耳垂,哑声道:“没有人的心是冷的。”
两人彻底赤身裸体地交缠在一起,柳青竹将头伏在姬秋雨肩颈上还未愈合的咬伤上,骑在长公主的身上磨蹭着下体,姬秋雨手臂环住她的腰身,伸出舌尖逗弄着她胸前的那一点红梅,泛起一身的酥麻。
忽地,柳青竹的喘息变了调,她小腹阵阵痉挛,感觉如同飘忽云端。
磨镜之好、云雨之欢在公主府向来不是羞耻之事,不过是耽溺温柔乡,深陷不可自拔。
两人双腿相互缠绕,各自爽快,一阵激烈的喘息中,纷纷抛向云端。
姬秋雨往她体内塞入两指,缓慢地抽送着,柳青竹咬着唇,紧蹙双眉,又投身入下一轮的欢好。
待两人精疲力竭、相拥入眠,姬秋雨才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真正跳动。
柳青竹已深入梦乡,而长公主仍未合眼,她温柔地为面前之人擦拭着额角热汗,鬼使神差地,她凑近,在女人眉间印下一吻,但还未完全溺死,她瞬间清醒过来,同柳青竹拉开距离。
不是说只在乎当下的欢愉么?她怎会有留恋、怎该有留恋呢?
柳青竹此人,如一条滑腻的蛇,惯用身子扼住你的脖颈,不许你呼吸,却又用蛇尾往你身体里钻、往你的心里钻,给你带来无尽的欢愉,可你明知晓这一切都是假象,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臣服。
姬秋雨正想得出神,殿外传来叁声沉闷的叩响,姬秋雨霎时敛起面上温情,起身穿好衣服。
离开灵隐殿前,她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
寒月问道:“殿下,怎么了?”
姬秋雨回过身,将情愫藏在眼帘下,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