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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End-重蹈覆辙
又过了几个月,终于到了甄淖临盆之际,她如同被催熟一般,腹部高高耸起,连那一对胸乳也高高鼓起,徐渊时常会幻想他从那里吮出乳水的画面,每每想到鸡巴都会硬的不行,因为甄淖怀孕期间一直孱弱不已,他已经禁欲九个月零二十叁天了。
守在产房外的他焦急地来回踱步,就在这时产房的灯突然变成了红色,那一抹刺眼的红伴随着护士的脚步与医生严厉的声调一并淹没了他的世界。
孩子死了,早在孕叁十二周的时候。那是一个少了一只胳膊的男胎,到死他也没能长出那只残缺的胳膊。这件事徐渊一直知道,只不过他一直自欺欺人的不肯接受,就像他一意孤行地非要甄淖怀上他的孩子一般,固执的认为他可以改变这一切。
他没有,他不能。甄淖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李炙清冷而沉寂的眼。那双眼睛,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在这一刻,他对李炙的恨意达到了顶峰。他要杀了李炙,不管付出何种代价!
———————————————— 子弹飞出去的那一刻,徐渊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颗金属球体飞了出去,可是他无暇顾及,因为“复仇”的快感已经占据了他的大脑,那种兴奋的感觉甚至强烈过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失速地跳动着,他涨红了脸,一直蔓延至脖颈处。青色血管鼓起,那里就好像连着鸡巴一般。他居然该死的硬了!他此刻只想回到别墅狠狠地操甄淖一顿!
然而奇异的是,几乎是李炙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他就收到了别墅看管发来的信息。
甄淖把自己锁在了二楼的浴室里,已经近两个小时没有动静了。
那一瞬间徐渊大脑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却来不及思考,只想立刻飞回别墅!
坐在回程的车上,他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他刮了胡子,但是因为心急于截杀李炙,忘记了把刮胡刀收起来……
怎么可能如此巧合!不可能……不可能!
徐渊目眦欲裂,他不相信一直小心翼翼藏好尖锐物品的他会因为这样一次小小的失误就失去姐姐!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是深夜,他眼里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几乎是飞奔着跑上二楼。冲到浴室门口的瞬间,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红了眼。
浴缸里的水已经被染的鲜红,地上也撒落着一滩嫣红刺目的血液,玻璃碎了满地,徐渊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捧起甄淖早已没了温度了手,看着她手腕上横着几道刺目的伤口。
血似乎已经流干了,伤口只是狰狞地外翻着,却不再渗出血来。
甄淖的身体沉沉地浸在水里,双眼紧闭,脸颊苍白无色,黑色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上,一切寂静而诡异,徐渊的世界却是一片血色。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重复着。
[你终于害死她了,你后悔吗?]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头好痛,眼睛也好痛。他觉得自己在哭,可是眼眶里流出来的却不是泪,那液体的颜色与浴缸里的血水一样鲜红,连同着他突然爆起血丝眼球,画面却诡异地和谐着,好像他们天生就该是这样赤裸而鲜红的。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甄淖的手,托起她那泡得略有些浮肿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不要死,我的姐姐,我的淖淖,我的宝贝,不要死。”
他疯了似的用力吻她冰凉乌紫的唇,企图让她的身体重新温暖起来。
“你以为死了就能离开我了吗?不可能,你只能是我的……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开你的!”
他的表情可谓癫狂,血泪一滴滴砸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就好像她也在陪着他哭一样。
心脏好像骤停又好像在狂跳,脑袋像是要炸开一般剧烈的疼痛着,一切的一切都脱轨了。
他的姐姐死了,他也要死了。
徐渊抱着她,缓缓闭上了眼。
———————— “嗬!”徐渊突然诈尸一般从床上弹了起来,梦里的剧痛一直延伸到了梦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穿着黑色紧身衣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锤了两下脑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20xx 年十一月二十叁号星期四晚上九点半,这个时间居然是他计划去抓走甄淖的那个晚上!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打开手机,恰好这时助理发来一条航班信息,向他汇报任务已经完成。
徐渊抹了一把脸,上面全是汗,身上也黏糊糊的十分不爽,尤其是腿间。
他掀开被子一看,黑色的裤子上洇出好大一片深色,那浓稠的白液甚至黏在了被子上,随着他的动作拉出一条线。
鸡巴软软地贴在大腿根,没什么精神。
记忆慢慢回笼,他想起来这几天因为实在太亢奋,每晚都失眠,临行前却突然犯困,躺在床上草草地补了会儿觉。
这么一会儿也不过才睡了半个小时,他居然做了一个那样香艳又恐怖的梦。
爬起来冲了个澡,徐渊围着一条浴巾,另一只手拿着毛巾擦头发。
墙上的挂钟恰好报时晚上十点,楼下的可视门铃传来声音,他随意地接起,完全忘了梦里的细节。
“喂?徐渊在家吗?我过来取点东西。”
伴随着甄淖温柔的嗓音,徐渊手里的电话咚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喂?什么声音,有人在吗?”
徐渊慌张地捡起话筒拿在嘴边,手和嘴都在抖。
“在,在的,我马上下来。”
他不敢挂电话,飞快地套上衣服冲下楼。他现在怎么也不想做,只想看着她。
沉重地大门被打开,甄淖穿着与梦里一样的修身毛衣和针织短裙。
徐渊咽了咽口水,在昏暗的路灯下暌违她的挺翘的胸部。
她是不是没穿内衣?
这样一想,鸡巴又开始硬得发疼。
甄淖和梦里一样,干咳两声,然后说:“我回来拿个东西……方便进去吗?”
徐渊垂下眼,再抬头时已经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两只漂亮的眼睛直接流下泪来。
甄淖被吓得不轻,摆摆手快速地说:“你怎么哭了,你不高兴我不进去就是了……东西……东西我也不要了。”
说完就要走,徐渊飞快地追上去拉住了他,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先发制人地控诉她:“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妈妈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甄淖哽了一下,居然真的没有立刻推开她,她似乎真的心里有愧,拍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结结巴巴道:“不是的……你,哎,你不要难过了,我以后会,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她觉得徐渊还只是个孩子,爸爸被她告进监狱,甄琴又只会自己享乐,哪会管他,于是心里对他也多了丝心疼。
她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徐渊眼里疯狂痴迷的光,看她就像看一个猎物。
“你要找的东西,我不确定还在不在,要不你进去找一下?”
甄淖点点头,徐渊松开她的身体,却还是勾住她的手不想放,甄淖叹了口气,任由他去了。
两个人并排往里走,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后悔吗?] 不。
“姐姐,你可以留下来多陪我几天吗?”
甄淖面露难色,其实她这次回来完全是一时兴起,她还没和李炙说呢,本来应该拿完东西就再也不回来的,可是徐渊这样的态度让她完全狠不下心来。
他也只是一个刚刚成年的男孩子罢了,和她以前一样孤立无援。
“我想想。”
……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我会。
[Bad ending 重蹈覆辙]
第六十二章 沉底
咕噜噜……
甄淖的耳边传来水泡不断破裂的声音,像是鱼在吐泡泡。
或者说热水沸腾的声音。
有人拽着她将她的手伸进炉灶上沸腾的锅里,她尖叫着喊不要,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将她摁进了水池中。
咕噜噜。
“去死吧,你这个贱人!”
“呜……不,不要!”
她在水中沉浮起来,很快就要沉底了,突然那只按在她头顶的手不见了,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跪坐在泳池边。
水面漂浮着一团挑染着夸张颜色的头发,一只戴着碧玉手镯的修长手掌落在那颗脑袋上,用力将她往下按,甄淖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向后倒在了地上。
杨琪琪蹲在水池边,她狰狞地笑着,恶声咒骂着将那颗脑袋按进水池里。
她的身上湿漉漉的,甄淖很快回过神来,扑过去抓住杨琪琪的胳膊。
“琪琪松手,快放开她,她会死的。”
杨琪琪转过头来,她愤怒地睁大眼,眼球上布满红血丝,她的状态很不对劲,甩开甄淖之后继续将那颗浮起来的脑袋按进水中。
甄淖这才看清水池中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是柳絮,她瞬间回想起来,自己刚刚来游泳馆找杨琪琪,却被柳絮从身后推进了游泳池里。
她不会游泳,挣扎几下便没了力气,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杨琪琪来了,她一把抓住柳絮的胳膊,将她拉进游泳池里,两个人纠缠了一阵,杨琪琪很快占据上风。
她现在,要淹死柳絮。
甄淖的心中涌起一阵恐惧,她抱住杨琪琪的腰,拼命将她拽离水池边。
“琪琪你不要这样,这是犯法的……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求你不要这样!”
她的哀求渐渐染上哭腔,不知那句话触动了杨琪琪,她猛地推开甄淖,地板湿滑,甄淖被她推到墙边,杨琪琪捧着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
“你…都怪你,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什么都没做到!”
甄淖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突然感到眼眶泛起酸涩,她抱住杨琪琪,两人额头相抵,琪琪的身体很冷,衣服全都湿透了,甄淖无比自责。
“对不起,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杨琪琪看着她没有说话,反而坐到了她的旁边。她骤然安静下来,浑身散发着一股颓萎的气息。
甄淖抓着她的手,她手腕上的护腕在和柳絮争执的时候掉了一半,她看到她手臂上卧着一团丑陋的疤痕,熟悉的、烫伤留下的疤痕,甄淖像是被扎了似的猛地缩回手,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水池的方向。
“琪琪,你快走吧,被发现的话……”
“你在说什么蠢话,你还想替我顶罪吗?”
甄淖抿了抿唇,说:“这里面没有监控,他们不会知道你来过,你先离开好吗,算我求你……”
“呵,”杨琪琪扯了扯嘴角,道:“怕什么,我敢作敢当。”
“不是怕……,算了。”
她叹了口气,抓住杨琪琪的手腕用力摘下她手腕上的玉镯,杨琪琪不明所以,甄淖将她推进游泳馆的更衣室里。
“你快点换了衣服走吧!”
杨琪琪还想说什么,但是甄淖没给她机会,她快速返回游泳馆,将水池中的柳絮捞了起来。
她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帮柳絮做胸外按压,很快泳池的管理员发现了她们,将她们一起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途中管理员见两人的身上都有伤痕,于是偷偷报了警,原本甄淖想趁管理员不注意偷偷溜掉,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撞上熟人。
李炙和他的妈妈带着满脸伤痕的孙墨齐从医院门口走进来,甄淖下意识转身背对他们,她的心跳飞快,垂着头用头发挡住脸,同时心里充满疑惑。
孙墨齐怎么会和李炙在一起,而且他还受了伤……甄淖咬住手指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原本心不在焉的李炙突然抬起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那是一个穿着臃肿的人,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这么冷的天,她居然不吹头就出门吗?
虽然看不清脸,但李炙总感觉那道背影有些熟悉,说不上是哪里——噢,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价值不菲的镯子,原来是她。
李炙不动神色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妈妈带着孙墨齐进诊室之后,他顺着记忆中甄淖离开的方向走去。
甄淖走在路上,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她从头上拽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然后又用围巾包住脑袋,她摸到自己的脸颊异常滚烫,眼眶也酸胀起来,她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多半是发烧了。
更不妙的是,她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虽然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可是她今晚实在没有精力额外应付任何人了。
她走到人多的路口准备打车回家,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旁边,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拉开了车门。
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的人此刻正光明正大地站在路灯下。
李炙戴着她送他的金丝边眼镜,路灯将他消瘦的身影拖长,她轻咳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写下一串文字,然后撕下来放在了路边的石墩上。
她抬起手对李炙挥了挥,李炙没什么反应,雕塑似的看着她。
甄淖苍白地笑了笑,看向副驾驶上那个西装革履的背影,那人锐利的眼神从后视镜看向她,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钻进车里。
起风了,那页薄薄的纸被吹得翘了起来,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李炙走上前将它捡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字,随后将那张纸折起来,随手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里躺着一顶黑色的、湿漉漉的假发,那张纸很快被打湿,上面的字迹晕开,再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那天之后,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李炙都没再见过甄淖。
她请了长假,没人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第六十三章 虚实交错
20XX年2月X日 星期(墨团)天气(KIKI IS HERE)
记不清甄淖在这里住了多少天,每次我怂恿她逃出去,她都会先答应我然后又临时反悔。
我受够了她这样出尔反尔地戏弄我,她还和以前一样,满口谎话,只会骗我让我安静,可她难道不知道吗,最吵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她自己。
……叮铃铃,门铃响了。
甄淖没有第一时间去开门,反而将笔记本按在茶几上,她的手有些抖,应该不是因为冷,房间里很温暖,她没理由抖成这样,字都写歪了,甚至把原本的字迹都盖住了。
你以为她会写“我没有吵”吗?
不,她写:我要吃马卡龙和巧克力。
后面又加了一句,要很多很多。
门外的人没等到她开门,兀自走进来,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弯腰凑近她。
“在写什么呢,小淖?”
甄淖抬起头,她看到一张很熟悉的脸,有点像妈妈,又有点像琪琪,五官明媚张扬,笑起来却很温柔。她渐渐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索性低头继续写日记。
那人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今天过得好吗?心情怎么样?”
“有没有认识新朋友,和朋友都做了什么呢?”
甄淖眨眨眼,手腕用力,笔锋急转直下,那些字迹越来越凌乱,完全不像同一个人写出来的。
KIKI IS HERE(琪琪来了)。
她开始在纸上重复地写这句话。
那人微微笑了,半强迫地从她手中抽走笔记本,笔尖扎进那一页纸里,笔记本抽走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声音,那页纸被划破,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的痕迹。
甄淖莫名开始流泪,她咕哝着说了一句什么。
不要……不要带走琪琪。
心理医生摇摇头,拿着本子走出房间。
“不行,她完全拒绝沟通。这种情况多久了?”
甄琴没说话,她拿过笔记本看了一眼。
指尖停留在还算完好的“KIKI”四个字母上,半晌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琪琪……”她呢喃着那个名字,突然冷笑了一声。
“我看她就是在装病,还演得这么拙劣。”
心理医生挑了一下眉,下意识看了一眼甄琴身后的男人,视线对上的时候,男人开了口。
“阿琴,别这样说,小淖应该只是还没有从父母离异的阴影里走出来……”
甄琴打断他:“怎么,你还学过心理学?”
心理医生站出来打圆场:“不然还是让她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吧,孩子出现这种情况,最好是给她一些安静独立的空间,先让她放下心里的戒备。”
不知那句话刺痛到甄琴,她紧蹙眉头,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上去生气又难过。
“戒备?我是她妈妈!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在她身上,我为了能够亲自抚养她我付出了多少,她凭什么对我戒备!”
这场交谈注定不会愉快,甄琴永远无法理解甄淖为什么会对外界——对她产生抗拒心理,并且她始终不相信甄淖生病了,她觉得她只是因为恨她,要惩罚她,才故意演出这副样子。
“她一直都记恨我,恨我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爸爸,恨我在旁边看着她的手被沸水烫伤,恨我在旁边录像!”
“可我这都是为了谁?!她真的一点都不理解我,不懂我,又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和我一起生活,她更喜欢她那个酗酒赌博家暴的爸爸!”
伴随着甄琴崩溃的责备声,甄淖从床上醒来。
真是个糟糕的梦啊,甄淖撑住额头,最近似乎总回忆起以前的事,它们无数次闪回,像是被她刻意忽略之后的疯狂反扑,不断地提醒着甄淖,那些是切实发生过的伤害。
床边摆着两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她尝试拿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不仅如此,她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凉飕飕的,她大概刚从高烧中醒来,脑袋很沉重。
甄琴推门进来,她今天难得穿了一双平底鞋,没有化妆,表情平和地走到床边摸了摸甄淖的额头。
她的手掌温暖干燥,甄淖闭上了眼。
甄琴说:“已经退烧了。”
她将床边的甜品袋拆开,拿出一枚马卡龙递给甄淖。
“发着烧还吵着要吃甜品,看看你现在脸上的……算了,吃完不够再给你,别吵吵嚷嚷的了。”
甄淖小心翼翼地看了甄琴一眼,她的表情很疲惫,甄淖有些愧疚,嘴里的马卡龙顿时没了滋味儿。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很嘶哑,妈妈表情麻木地坐在床边,迟钝地摇头,看上去这几天她也被折磨得不轻。
“算了,甄淖。先治好病再说吧。”
“病?妈妈,我……很严重吗?”
甄琴没有立刻回答,她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坚果黑巧递给甄淖,她小时候就爱吃甜食,吃多了容易腻,甄琴就会买一些黑巧给她冲冲味儿。
“医生说你有低血糖,还有点营养不良造成的免疫力低下,最近这段时间最好是住院观察。”
说到住院,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甄淖一直在看她,除去察言观色的部分,她其实很渴望甄琴能够正眼看看她。
甄琴回避了她的视线,和叁年前一样,她避重就轻不谈她的精神病,只说她免疫力低下所以才会经常发烧、间歇性失忆、产生幻觉……
“好吧。”她说着,慢慢将自己滑到被子里。
不久后医生进来了,那是个年轻的男医生,见到甄淖之后熟稔地与她打招呼,甄淖疑惑地看着他。
“你好……?我们见过吗?”她记得之前的心理医生是个女的,怎么换人了?还是说这只是普通的医生,心理医生还没来?
自称唐医生的男人表情惊讶地看向甄琴,毫不避讳地问道:“她……怎么比以前更严重了?”
第六十四章 飞花眼前
在甄淖很小的时候,经历过一场严重的车祸,她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了疼爱她的爷爷,从那之后她患上了很严重的创后应激障碍和心理疾病。
她丧失了关于车祸的记忆,而甄琴也遵从医嘱不在她面前提及爷爷。甄琴对老爷子本就没什么感情,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地就都忘了那件事。
上初中的时候,甄淖突然疯狂似的,时不时发狂大笑,或是一个人拍掌发出尖叫,那段时间恰好是母女两因为孙墨齐闹僵的时候,甄琴一直以为甄淖在故意装疯卖傻,直到徐毅提出带她去看医生,才知道她是旧病复发了。
经历太多变故的孩子,心理上似乎总会比别人多些什么,或是缺些什么。甄琴没有太多精力去照顾她,干脆把她丢到私人疗养院里养了一阵。
就像现在这样。
在医院的日子很单调,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会有人跟着,最开始那段时间,甄淖常常无法安静地入睡,医生便会给她注射镇定剂,大概一个疗程结束后,已经可以和她进行正常的对话了。
“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朋友吗?”唐医生姿态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对甄淖抬了抬下巴,没有贸然去动她的笔记本。
甄淖的食指按住本子的一角,缓缓地将它卷起来又松开。
“说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又经历了什么……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甄淖深吸一口气,她的神经有些紧绷,像在应对某种审讯。
“如果我回答的话就可以去院子里了吗?我一个人。”
唐医生失笑,“我会让护工远远地看着你,不会打扰你想做的事。”
“好吧,我们是通过一种名叫小纸条的游戏认识的。那时候我病了,不能出门,每天都过得很不开心。”
“我会把任何想说的话写在纸条上,然后把它从窗户扔下去,第二天或者别的什么时候,如果有人见到我的纸条,就会给我回应。”
甄淖弯起嘴角,极轻地笑了:“拒绝是扔掉,同意是折成纸飞机再飞回来。”
她闭上眼,她的鼻尖皱了皱,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
“那是一个春天的深夜,有一棵开满花的大树,我们在树下……”她哽咽了一下,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薄薄的眼皮下,眼球疯狂转动着。
“我……她,我不记得了。”
唐医生轻轻点头,安抚一般说道:“想不起来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可以再给我看看你画了什么吗?”
甄淖将手中的笔记本递给他,洁白的画纸上停歇着一只蓝色的小鸟,周围横亘着许多树枝一样的线条,甄淖说那是鸟笼。
—— 终于能够出门了,甄淖裹上厚厚的冬衣,小跑着冲进院子里。
这里不像冬天,草坪很茂盛,阳光也很温暖,院子里有一棵树,树下挂着一根木板秋千,这一幕很眼熟,甄淖踌躇地往树下走了几步,随后又害怕似的跑开了。
她找了一个角落蹲下,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她的画工不比徐渊差,小的时候她还上过国画班。
很快,她在地上画出一个长头发的圆脸蛋的小女孩儿,因为心情很烦躁,小女孩儿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甄淖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铁栅栏,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还想着外面那堆烂摊子,有什么用呢?”
甄淖被这道声音吓了一跳,她猛地站起来,差点和身后的人撞上。
两个人同时后退半步,甄淖的视线重新聚焦,她看到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女生,天气并不暖和,可她却穿得这样单薄。
“你是谁?”
“啧,你看不到我穿的衣服吗?我是这里的精神病人!”女孩儿说得铿锵有力,似乎并不为自己有精神病感到羞耻。
“啊,抱歉,我以为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为什么这样以为?世界上的精神病又不止你一个。”
“……我没有。”甄淖很小声地反驳道。尽管她没有穿病服,但这句话依旧毫无说服力。她脸红了。
穿病服的女孩儿嗤笑一声,“好吧,就当你没病好了。”
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眼前的女孩儿好奇地打量着甄淖,她穿着一件肥大的棉服,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打理过了。随后,她抱起胳膊,问甄淖要不要和她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来扮大小姐,你来做我的仆人,怎么样?”
“哈?”甄淖垂下眼,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老实说,她没有心情和神经病玩游戏,她现在只想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不知道杨琪琪有没有被卷进麻烦里,也不知道学校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李炙会不会来救她。
“……任务,……跟踪……”女孩儿还在喋喋不休。
“什么?”甄淖捕捉到关键字眼,她猛地抬起头,却看到一双手朝她推了过来,她猛地向后倒去,踉跄着跌进旁边的灌木丛里。
“啊——嘶,唔……”身下传来奇怪的动静,甄淖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她慌张地站起来,看到了蹲在灌木丛里的护工。
两人四目相对,护工尴尬地拽了一把身旁的杂草,笑呵呵道:“我在除草,有什么事吗?”
“……”
“大小姐给仆人的第一个任务,揪出灌木丛里的跟踪狂!”
女孩儿的声音再度响起,甄淖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墙角的一片树枝晃动得厉害。
她可能爬树逃走了。狡猾的家伙。
甄淖愤愤地揪下一片叶子,无视掉身后来自护工的充满疑惑的视线,兀自走回病房里。
院子里,唐医生走到甄淖画画的草地上,用手机拍下了她的“画”。
那只是一些凌乱的,看不出规律的线条,可当他询问甄淖时,甄淖却说那是杨琪琪。
半个月过去了,甄淖在“大小姐”的指引下,已经学会了如何躲开护工的跟踪。
院子里下了雪,树叶和草坪都变成了白色,甄淖穿着一身白色的毛衣,仰着头看墙外的天空。
大小姐坐在她旁边,举起手在空中比划,透绿的玉镯撞在细瘦的腕骨上,当啷作响。她这样瘦了,是她没有保护好她。甄淖觉得很难过。
“其实我们可以飞出去,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好啊。”甄淖开始对大小姐言听计从,因为她发现除了这些口头上虚无的回应,她已经不能为她做任何事了。
“话说,你为什么要一直等一个叫李炙的人来救你?”
“因为只有他知道我在哪里。”她在那张留给李炙的纸条上写了疗养院的地址,如果他能明白她的意思,一定不会丢下她不管的吧。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呢?”
“因为……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哈?哪里一样了,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冷血动物,他不会帮你的。”
这话好耳熟。甄淖笑了起来,她侧头靠在大小姐的肩膀上,她依旧衣着单薄,轻盈得像只小鸟,柔软又冰冷。
“他会的。我有他的把柄。”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合上眼皮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追着一个身影奔跑着,那人穿着裙子,一开始是杨琪琪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甄琴的脸,然后是徐毅的脸,甄淖哭着哭着就笑了,放肆地大笑,笑得面容扭曲,眼泪和鼻涕一起淌了满脸。
她的眼前突然飞过一架白色的纸飞机,展开之后落下几片花瓣来。她想起那棵巨大的树,在她小的时候,她很喜欢在上面荡秋千,后来的某刻,她想过把自己也吊上去,但她最终没有,她太怕疼了。
脖子上传来柔软的束缚感,甄淖在惊诧中睁开眼,在她面前是一张放大的,清瘦又阴郁的脸。
“怎么睡在这里?”徐毅故作柔和地笑了笑,将手里的围巾又缠了一圈。
“脸都冻僵了。”
泛青的枯瘦手指贴上她的脸颊,随后穿进她的头发里,甄淖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她咬着牙,眼神凶狠地瞪着他。
“放开我。”
“看我找到了什么。”男人自顾自地在她的头发里摸索起来,随后从里面捻出几片干瘪的花瓣来,薄薄的嘴皮扯起来,蛇一般阴冷。
“喜欢吗?夹着花瓣的书信。”
甄淖的眼球开始泛红,几乎从眼眶了里凸出来。
“我倒是很喜欢,你描在落款处的花瓣,栩栩如生,我到现在还保留着。”
“……疯子。”甄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第六十五章 蛇,影
“这里写对了为什么还是错了?”
“公式没有配平。很简单的加减法,再试一次。”
“啊——好麻烦……”某人拉长语调,声音像是灵活的水从李炙的手心滑走,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低头看时,某人已经伏在了他的膝上。
不想学习的时候,她总有千万种办法捣乱,让他分心。
“起来,我算一遍给你看。”李炙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莫名大胆地寻到她的耳朵,捻起那一粒柔软的耳垂。
“不要!”她将脸埋在他的衣服里,穿出来的声音也是闷闷的。然后慢慢的,她的身体越来越下滑。
少女沾染香气的发丝和肌肤摩挲过粗糙的布料,留下几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人打出来的指印,他见过她许多的狼狈时刻,总能做到波澜不惊地略过,但这一次,他无法控制地伸出手用力抓住了她。
“先别走!”
那些湿漉漉的头发从头皮上剥落,密密麻麻地缠绕在李炙的手指上,像是疯长的水草,将他包裹。
“……我好难过。”她叫了谁的名字,哥哥,李炙,还是琪琪?李炙觉得恍惚,就好像从没在这人嘴里听到过一句实话。
眨眼间,那个人团坐在地上,身体被剥成刺眼的白,她的脸时而乖顺时而狡黠,最后突兀地变成一张稚嫩的脸庞。
小小圆圆的眼睛,锁在柜子里,像是两颗夹在缝里的珠子,明明都是漆黑一片,但她的眼睛好似在发光。他见过小时候的她吗?为何一点都不记得了?
李炙拨开那些层迭的湿润的头发,像是挖开粘稠的黑色淤泥,越是想抓住她,她反而沉得越深,他渐渐着急起来,突兀地喊出一个名字。
“……淖,淖尔,杨淖尔?……呼。”
李炙睁开眼,看着房间的天花板,门外传来刺耳的挠门声,很快又安静下来,可可被抱走了。
“小炙?睡醒了吗?今天我们要去那个地方看看哦。”
—— 李炙机械地穿戴好帽子,在庄依拿过围巾之前就将自己包成了一颗粽子,出门前他还颇有耐心地安抚了一下焦躁的可可,终于坐上车时,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
这段时间李炙过得有些浑噩,倒不是因为身边少了个聒噪的人,而是那样的人变多了。
甄淖休学之后,突然冒出来很多不认识的人找他的麻烦,李炙很讨厌处理多余的事,干脆也请假回家了。
甄淖消失的那天晚上,给了他一张纸条,他当时并没有在意,甚至立刻扔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了他的人生,妈妈很突然地提起要给他换一个医生。
“那个医生住在郊外,地方很清静,最重要的是他那里病人很少,也不用担心你待着不习惯。”
“妈妈的意思是我需要住院吗?”
庄依打方向盘的手突然放慢了,她侧过头看了李炙一眼,他的神情如旧,只是有些疲惫的样子。
“小炙,你的病……妈妈问过医生了,最好是尽早移植新的肝脏,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要试试。”
李炙沉默了片刻,最后点头,顺从道:“好,都听妈妈的。”
庄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很快驶入一处偏僻的小路,在山里绕来绕去。李炙担心庄依被有心人坑骗,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导航,看到地图上某个越来越接近的地址,李炙的瞳孔猛地放大了。
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妈妈先带他去一家餐厅吃了午饭,李炙吃得不多,先一步离开餐桌到外面透气。
这里气温偏高,到处都是绿色的树木,山不算高,但起伏连密,墙似的围出一片盆地。
不远处坐落着一栋红砖小楼,楼房看起来很老旧,红砖退了色,还爬满青苔,生锈的栅栏上了锁,能看到门后的草地乱糟糟的,像是被人踩过。
李炙发呆似的盯着某处看,其实他在思考为什么妈妈会突然带他到这里来,又是甄淖搞得鬼吗?
正想着,他突然出现幻觉似的,看到那扇铁门后窜过一道身影,蓝色相间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披着,虽然很快就闪了过去,但李炙还是明锐地捕捉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他猛地站起来,手下意识攥成了拳,不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那道身影又跑了回来,像在追逐什么东西。
“别过来!别靠近我!滚啊!滚远一点!疯子,疯子,我会杀了你的!!!”
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传来,甄淖在小小的院子里狂奔,她一只鞋子跑掉了,袜子松垮地挂在脚踝上,脖子上的围巾像是两片长长的羽毛,她撕扯着围巾,指甲将脖子挠出血,然而无论她多么努力,那条围巾仍旧对她穷追不舍。
“呜呜呜……不,我不要,我不要!”
李炙恍惚地走到那扇铁门前,梦里的场景如此真实地复刻在他眼前,甄淖穿着病服,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她嘴里呢喃着什么,手不住地挠自己的皮肤。
“甄淖。”
她的头发打了结,不再似往日那般柔顺可爱,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极慢地抬起头。
李炙看到两颗充血的眼珠,她瘦了许多,眼眶深陷,皮肤白到近乎透明,甚至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在流动。
甄淖咧开嘴,对他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你来了。”
……
“他也来了。”
……
“你看到了吗?就在你身后哦,你要小心……要小心……别被他……”
话未说完,一个人突然跑了过来,她拿着一件肥大的衣服,一把将甄淖罩住,将她搂进怀里。
那动作,很像是用陷阱捕了一只鸟。
“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那人穿着工作服,胸前挂着胸牌,是甄淖的护工。甄淖最近闹得厉害,一个不留神就会偷跑出来。
好不容易安抚住狂躁的甄淖,护工抬起头对李炙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
李炙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平时不这样的,她平时……很乖的,最近受了点刺激……”
护工还想帮甄淖解释,或许她也知道甄淖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担心回去之后,甄淖如果回忆起发生的事,又会为此郁郁寡欢。
“没事。”李炙好不容易开了口,喉咙干涩得可怕,说话时像是有刀片在刮。
“生病的人,不需要道歉。”
“谢谢你的理解,我们先走了。”护工搀扶着甄淖,半拥着她往屋里走,甄淖只穿了一只鞋的脚走得踉踉跄跄,嘴里仍在念念有词。
“……真的,是真的!我看到了!”
“嗯嗯,是是,看到了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呢,外面太冷了,我们进去再看吧。”
“不……不是,不要……”
李炙站在原地看她们走远,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拿出来时,手心已经被指甲抠破了皮,他麻木地扯下那块皮,不觉得有多痛。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甄淖的心理有问题,他也知道她的许多下意识行为是在向他求救。可他就是这样一个麻木又冷漠的人,要怪,只能怪她自己选错了人。
他又一次劝服自己不去多管闲事,就像以前那样就好,像以前那样当作什么也……
他回过头,突然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眼前的男人穿着得体,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削瘦锐利的眼,笑得和善又虚伪。
“啊,原来是你,你是小淖的同学对吧?你来这里……是为了看她吗?”
男人探究的眼神透过镜片看向李炙,仿佛要将他看穿。
—— 一日的工作结束,护工向唐医生简单汇报了甄淖今天的情况。
“下午的时候她跑到外面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开始发狂,说有人要勒死她,可是院子里根本没人,我确认了好几遍,监控也看过了,在她说的那个时间段真的没有人过来。”
……
“她坚持不是幻觉,我也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她说。”
……
结束工作汇报,护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正思考着要不要换个工作,视线落到房间门口的衣架上,那上面挂着一根长长的围巾,颜色斑驳,乍一看还以为是蛇。
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松了口气,可很快又瞪大了眼。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监控里的甄淖在出房间时根本没有戴围巾!
第六十六章 兔子
电视里播放着纪录片,冬季,覆满白雪的枯草地钻出一对长长的耳朵,灰褐色的绒毛在冷风中抖动,冬眠失败的兔子,只能在寒冬中觅食。
床边放着几盒拆开的巧克力,包装上落了灰尘,一只手伸过来四处摸索,从角落里翻出一块完整的巧克力。
“还吃?看看你脸上的痘。”一个女人的声音。
甄淖抬起头,看到徐渊站在门口。
“关你什么事?”甄淖声音冷冷的,固执地将巧克力塞进嘴里,苦涩的可可粉在舌尖融化,一只手伸过来掐住她的下巴,用力卡住她的嘴唇,两根手指伸入到喉咙里用力抠挠着,深褐色的浓稠液体顺着手背淌下来,随后,耳边响起尖叫声。
“快来人!她想自杀!救命啊!”
……
住进疗养院的第二十六天,甄淖尝试吞药自杀,被护工救下,甄琴匆匆赶回来,最后却停在了病房门口。
徐渊原本坐在椅子上发呆,见她来了,连忙站起身,来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胳膊。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很累吧,要不要先……”
“徐渊,我不想管她了。”甄琴嗓音干涩,透着浓浓的疲惫。甄淖在这里治疗了这么久,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疯疯癫癫!
“我不知道我还要怎么做,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是不是非要把一切搞得一团糟她才满意呢?又或者说……她其实是故意的,她见不得我好过。”甄琴的声音越来越坚定,她咬着牙,眼里布满红血丝,最近她一直在筹备新画展,今天恰好是开展第一天。
“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重要的日子……全都被她搞砸了。”
“阿琴,别这样想,小淖的病不是一天两天……”
“她没病!”甄琴突然扬起头,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吼道:“徐渊,她没有病!你们都不许说她有病!”
“好好,我不说,你先冷静,先坐下来好吗?”
甄琴推开她的手,微微踮脚然后又迅速收了回来,她没看病房里甄淖的样子,只说洗完胃就赶紧送回疗养院关起来。
—— “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吗?”
关着甄淖的疗养院的隔壁,庄依带着李炙查看医院的环境,因为地处偏僻,这里的设施都很简陋,虽然护工已经尽力打扫得干净整齐,但庄依还是有些不满意。
回头看看李炙,他似乎又在神游,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墙上一行蚂蚁大小的字,歪歪扭扭写着“我好痛”。
李炙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他猛地缩了一下手,庄依担忧地看着他。
“小炙,你哪里不舒服吗?”
李炙摇摇头,等出了门他才郑重地对庄依说,他要回去上学,其余的事,等考完试再说。
庄依本来也不太满意这里的环境,顺势就带他回了家,回去的路上,他们的车与另一辆车相会,庄依专注地打着方向盘,没注意到对面车窗降下来几寸,露出一对嶙峋可怖的眼睛。
——几天后 日子似乎又回归了正常,早六晚九的课业生活,放学之后到附近的公园遛猫,城里的景象比乡野还要萧索,这个冬天对于李炙来说似乎格外漫长。
他想起在音乐教室的那个傍晚,甄淖赖在他的肩膀上,问周末可不可以和她一起回家。他当时怎么回答的?他居然忘了。
然后,脚步不自觉地来到了甄淖居住的小区。
小区里灯光明亮,几颗高大的树木光秃秃地立着,保安亭里传来嘈杂的电视声,李炙往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保安戴着耳机。
他意识到什么,脚步向发出声音的巷子走了几步,叮叮咚咚的声音更加明显,李炙皱起眉,下意识想离开。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意外的名字。
“操,快说啊,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甄淖贱人在哪儿?”
砰!梆梆梆!又是几声巨响。
“你,骂谁贱人?”孙默齐被人揍得满脸伤痕,但他还是爬了起来,将黄崖按到在地。
他来这里找甄淖好几次了,都没有见到她人,反而碰上了之前在巷子里起过冲突的家伙们,本以为是巧合,但好几次他都看到那些人围绕在小区附近,一看就不怀好意。
尤其是这个黄牙黄发的家伙,孙默齐一直都记得他。
今晚没想和他们起冲突,毕竟对面人多,但在看到他们拦截调戏一个路过的人时,孙默齐还是没忍住站出来替那个人解了围。
代价就是,他又一次被拽到巷子里揍了一顿。
他的太阳穴挨了好几拳,眼睛有些模糊了,但他还是凭着本能抡起拳头砸向黄崖。
“我,说过的吧,不许你动她!”
“靠,弄他!”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按住孙墨齐,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嘀嘀——!”
巷口突然传来尖锐的警报声,黄崖一行人见状连忙丢下孙墨齐跑了,临走前还撂下狠话,说知道孙墨齐在哪个班,让他以后小心点儿。
孙墨齐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人只是远远地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包药就离开了。
“喵呜……”
猫的声音,很快又被人捂住了。
“嘘,马上回家。”
李炙摸了摸可可的脑袋,抱着它往回走,身后不远处走出来几个人影,畏畏缩缩地四处张望着。
“他x的,没看到警车啊,被骗了吧?”
“卧槽!谁干的啊,怎么每次都能遇到搅局的,干!”
“好不容易遇到个扛揍的,老子还没打过瘾……嘶,错了,错了,崖哥,咱还回去吗?”
被瞪了一眼的男人看向领头的黄崖,黄崖摸着被打破的嘴角,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的身影。
细细长长的影子,像鬼一样。
“那个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操,那他妈的不是李炙吗?!”
果然,贱人都是扎堆出现的!
—— 夜晚,病房里很黑,床头的加湿器发出微弱的光,窄窄的过道旁是一张空着的陪护床,为了看着她不让她乱来,护工睡在了她身旁。
她睡得很沉,甚至打起了鼾。也是,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睡得很死,但甄淖不一样,她这些年吃过太多药,有些东西对她早就没用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爬起来摁灭了加湿器。这已经快成为她的习惯了。她看向柜子上的空水杯,里面残留着一点白色的液体,如果不是有医生盯着她,她绝对不会再喝那种东西。
白天洗了胃,喉咙里很难受,连呼吸都会疼,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甄淖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拿出一部旧手机,手机的外壳已经掉了色,背面贴着几张泛黄的卡通贴纸。
今天陈阿姨(甄淖之前的保姆)也来看她了,虽然时间很短,但甄淖还是找到了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且让她把自己的旧手机拿了过来。
陈阿姨心疼她,还把小狗英雄也带了过来,只可惜被徐毅拿走了,不知道他这次又要往里面塞什么。
甄淖快速给手机连上网,在浏览器里输入了几个关键信息,手机反应了一会儿才弹出几个页面,她挨个浏览了一遍,了解了一下学校最近的情况。
几乎无事发生。之前的特权班事件很快就被校园暴力的事压了下来,最后只开除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老师……甄淖死死盯着屏幕,却都没有在里面找到徐毅的名字。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果然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甄淖咬住指甲,又看了几条关于校园暴力的新闻,柳絮被退学了,但也没有再多的后续了。看着这些消息,甄淖突然感到无比荒诞。
“是很可惜吧,但这些都怪谁?”
耳边响起不屑的声音,甄淖转过头,看到杨琪琪翘着二郎腿坐在陪护床上,她弯腰凑到甄淖面前,眼珠子像猫一样转动起来。
“要我说,什么东西都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甄淖猛地瞪大眼,用力到眼眶都在犯疼,然后,她看到了另一张颠倒脸出现在她眼前。
青白的脸庞,不再像以往那样伪善地笑着,反而带了丝怒气,徐毅正死死地瞪着她。
“你做了什么?嗯?”
那只手像上掐住她的下巴,用力摇晃了几下,甄淖头晕目眩,干呕了一声。
“又想吐在我身上么?甄淖,你和我闹什么脾气呢,把我搞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嗯?”徐毅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球突兀地瞪着,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你忘了你的家人了吗,你的妈妈……你的爷爷!”那两个字他压得极低,狠戾的眼神咬住她闪躲的视线。
甄淖的身体有些颤抖,她断断续续地呼吸着,疑惑且无辜地看着他。
“你在说,说什么?”
“还在装?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封检举信是你发的吧?故技重施,连合同附件都塞进去了,你知不知道那里面都是我的人?你发给谁都没用!”
甄淖仍旧懵懂地看着他,“什么合同?”
“呵,吃药吃傻了?不然我再叫医生来给你打一针?”
他今天可真不淡定呀。居然这样堂而皇之地在病房里掐她。
甄淖认怂地按住他的手背,她的手冰凉细手,手背上已经布满了针控。她痛苦且虚弱地皱了皱眉,低声道歉。
“我很抱歉,但真的不是我做的,我确实拍了照片,但我不敢发给任何人,我只是把它们,把它们储存在了一个……u盘里。”
“u盘?你房间里所有的u盘我都看过了,你还要继续撒谎吗?”那只手翻过来,扣在了她的手背上,微微湿润的手掌黏在她的皮肤上,熟悉的压迫感袭来。
甄淖强忍着恶心,她抽回手,用力地砸向自己的脑袋,徐毅只是冷眼看着,直到她又砸了几下,随后恍然大悟地说道:“想……想起来了,我好像把它搞混了……我,我把它拿给,拿给别人了。”
第六十七章 出院
20xx年3月x日 星期四 天气 排骨 中午喝了很好喝的绿叶子汤,味道有点怪。但是心情很好,因为“英雄”回来了。
徐毅接了个通电话,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出门前恰好撞上给甄淖送饭的护工,热汤汁洒在了他的大衣上,一向“温文尔雅”的徐律师竟爆了句粗口,护工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却被他嫌弃地挥开。
“这是什么汤,这么难闻?”
“这……只是普通的猪肚排骨汤,加,加了藿香。”
“行了知道了,进去吧。”
徐毅没时间闲聊,随意拍去粘在衣服表面的藿香叶就离开了。
护工长舒一口气,重新端起餐盘往病房里去,就在这时,一张惨白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护工吓得尖叫一声,随后才看清是甄淖。虽然已经相处了一个多月,但护工总感觉甄淖的脸每天都不一样。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整个人牢牢地贴在病房的玻璃上往外看,两颗圆溜溜的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她神神叨叨地小声念叨着:“他走了吗?”
护工一边回头看徐毅的背影,一边将甄淖往屋里推。
—— 徐毅憋了一肚子火回到了渠山别墅,进门前特意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甄琴下午就出国了,丈母娘生了病,加上画展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估计要忙一阵才能回来了。
想笑又觉得烦躁,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加怪异,他摘了眼镜,模糊的视线边缘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是甄琴的化妆师。
“哟,徐大律师,最近很忙吧?”
徐毅懒得和她多费口舌,随意颔首就进了门,身后的化妆师发出不小的嗤笑声,和院子里扫树叶的人说道:
“哎呀呀,好久没见过这么硬气的软饭男了……”
徐毅捏紧拳头,咬紧的腮帮再次扭曲了表情,他快步上楼,进门前又一次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然后才推开门,控制着脚步声的节奏缓缓走了进去。
客厅摆着行李堆,甄琴坐在沙发上,她刚做完头发,张扬的波浪卷,房间里没开灯,也没有阳光,但她的发尾仍旧泛着光。
金玉养出来的人儿,不需要任何修饰也是流光溢彩的。
徐毅走到她身后,看到她手里拿着文件,他低头装作自然地与她亲热,甄琴早就听到了声音,她的表情看上去不大愉快。
“你的律所最近怎么样了?我听说有个什么资助人在找你麻烦?”
“阿琴,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少和我贫嘴。”甄琴不耐烦地推开他的头,她侧过脸,少见地严肃起来。看更多好书就到:p o1 8q s.c om “我家里人本来就对你不满意,如果不能解决好工作上的麻烦,今年你就别跟我回去了。”
徐毅叹笑,又低头想亲她的额头,被甄琴再度推开,两缕细眉皱成沟壑。
“还有小渊,他之前和班里的同学闹了不愉快,我听说还扯到了八中的学生,这事儿你必须解决好,敢得罪我儿子的人,一个也别放过。”
徐毅脸上的笑慢慢僵了下来,“阿琴,律师也不是万能的……”
“那你就去想办法。”
徐毅默了,甄琴突然皱了一下鼻子,他立马讨好地凑近,温声询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却被甄琴嫌弃地躲开。
“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身上一股怪味儿?”
“什么味道?”徐毅立刻脱下外套闻了闻,是藿香的味道,他下意识解释道:“是藿香,放在汤里调味的。”
“什么汤?”
“猪肚排骨汤。”
“你从来不吃内脏,怎么突然开始喝猪肚汤了?”
徐毅差点说出在疗养院发生的事,他的心脏抖了一下,下意识推了下眼镜,没有立刻回答。
“应酬。”搜刮脑里所有的可能,最后只抛出这样一个解释。
好在甄琴没有怀疑,她重新拿起茶几上文件,准备交代最后一件事。
“春季开学之前,给淖尔换个地方。”
“怎么了,你对现在的治疗效果不满意吗?”
甄琴摇了摇头,她将文件交到徐毅手里,他粗略翻了翻,是转校申请,还有几份协议合同。
“她之前打了人,学生的家长虽然没有找麻烦,但是必须先解决掉这件事,不管用什么办法,别让我听到任何关于她参与校园暴力的消息。”
“那要转的学校有备选了吗?没有的话我倒是有几个朋友……”
甄琴刚要说话,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疗养院的护工发来的信息。
那是一份甄淖的每日菜单,第一行便写着,猪肚排骨汤(藿香调味)
甄琴的瞳孔颤了颤,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徐毅,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没什么。”她抽出那份转校申请,随手卷成筒放回包里。
“我突然改主意了,现在就给甄淖办出院手续。”
徐毅有一瞬间没控制住表情,他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 出院这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明媚到有些刺眼了。
甄淖穿着不大合身的外套站在门口,生锈的铁门为她敞开,她却怯懦地站在树荫下。
院里那棵树已经发了新芽,树下吊着一个秋千,两指粗的尼龙绳挂在树枝上,将树芽磨成绿色的浆,杨琪琪坐在秋千上催促她。
“快点出来呀,愣着做什么?和这破地方待出感情了?”
一只细长的手伸过来拽她,摸到她瘦可见骨的腕子,力量又轻了下来。
“快点,你同学来接你了。”
同学?
甄淖呆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一道清瘦的面庞。
是她的错觉吗,李炙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也长高了,那对漆黑的眼珠下沉淀着更深的黑影。
他失眠了很多天,终于鼓起勇气再来到这里,却碰巧遇见来接她出院的甄琴夫妻。
“甄淖,同学们都很想你。”
他说话一如既往地真诚且冷漠,官腔味儿太重,但甄淖还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谢谢你,李炙。”
当着两位家长的面,甄淖向前一步拉住李炙的手,他的体温很低,蛇尾巴似的挣扎了一下,没能成功溜走,甄淖暗暗使劲,将他手心里的旧伤都抠破了。
像一把尖锐的钩子,死死地勾住了他。
—— “真是看不出来,她这脾气还能交到朋友?”
回去的路上,甄琴开着车,自顾自吐槽,李炙不太懂这是什么家庭氛围,本能地闭紧嘴巴,他能感受到,有一道不太友善的视线正通过后视镜观察他。
是那个总是伪善笑着的男人。
“阿琴,你说什么呢,小淖脾气不坏的,只是偶尔任性了一些,她从小没和你一起生活,难免会觉得生疏。”
手心痒痒的,李炙低头,看到一只白到透出血管的小手在专心地抠他手心里的伤口,已经抠出一片血肉模糊了。
甄淖对他眨眨眼,眼神仿佛在问,疼吗?
从上车开始她就一直闭着眼睛装睡,似乎料定李炙不会拆穿她,就这么放肆地捉弄他。
“不疼。”
“小李同学,你说什么?”
这回换甄淖当溜溜蛇,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紧闭着眼装睡,甄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回头看到他满手是血,吓得差点把车开进沟里。
甄琴停车,让徐毅帮李炙处理了伤口,她则坐到后座查看甄淖的情况,母女俩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徐毅拽着李炙来到后备箱,没什么好脸色地撕着纱布。
刺耳的撕拉声中,徐毅冷不丁问道:
“你和甄淖关系很好?”
“她是我的同桌,互相帮助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哦。”徐毅用纱布抱住李炙的整个手掌,用力压迫着伤口,洇出大片血迹,他的眼神发寒,声音愈来愈低:
“互相帮助?也包括帮她发送勒索邮件?你知不知道,十六岁的青少年已经在量刑范围内,如果追究的话,这件事的结果绝不会是在少管所里关半年那么简单。”
“……”李炙没说话,只是从徐毅手里接过纱布,迅速挽了几圈,甚至单手打了个漂亮的结。
“谢谢您。”他诚恳地向徐毅道谢,自顾自收好医疗箱放回原处,正犹豫着直接走还是……他看了一眼后座的甄淖。
不要走。她用口型说道。
李炙将道别的话又咽了回去,按理来说“接人”接到这里,他就该回去了的。
不知为什么又坐了回去,只不过这一次故意和甄淖隔了一个座位。
车开进市里,天已经暗了,街边的霓虹路灯亮起,甄淖靠着窗坐着,灯影打在她脸上,李炙下意识看向她,突然发现她在舔指甲缝里的他的血。
“……呼。”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该回来的。
—— 到了分别的时候,李炙仍旧礼貌地向甄琴夫妻道了别,一向刻薄的甄琴难得对李炙表现出赞色。
李炙真的是很典型的讨家长喜欢那款“乖孩子”,学习好,低调有礼貌。
人都走远了,甄淖突然摇下车窗,对他的背影大喊道:
“李炙!明天放学一起走!”
那是一个恰好可以听清声音但无法回拒的距离。
李炙停下脚步,清晰地感受到在这段关系里牵着绳的人,永远游刃有余、暧昧且令人发狂的那个人,在一步步离他更近。
第六十八章 有病
返校一周,甄淖比过去几个月还要忙碌,班主任、各科老师、年级主任分别找她谈话,大多是关心她的身体和学习进度,说话时含蓄委婉,生怕伤害到她脆弱的心灵。
甄淖尽力维持着开朗的笑容,向老师们保证自己没有问题,不需要休学或者降级,会在课外花更多时间追上进度。
老师们欣慰地拍拍她的头,让她学习之余也要多和同学交流,有事不要憋在心里。
出办公室门,还未走几步,又被好奇的人拦下,曾经穷凶极恶的同学们突然都变得和善起来,围着她隐晦地地表示,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被人逼迫。
有人好奇她为什么突然停学,每当问到这个问题,甄淖的表情都会有一瞬间的呆滞。
大概十几秒后,等对方催促地再问,她才尴尬地解释道:“因为我有病。”
“是什么病?很严重吗?”
“唔……或许可以归为抑郁症,或者某种精神疾病?”
“切,这也太不新鲜了吧。”
“我还有孤独症呢,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会感觉特别害怕!”
“我有狂躁症,看谁不爽就要打谁。”
“哇,你那是反社会人格了吧……”
好吵。甄淖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了,好不容易熬到上课铃响,她立刻往教室的方向走去,突然有人拉住她的手腕。
“喂,你手上有没有刀疤?”
“什么?”甄淖皱眉,想收回手,却被用力攥住,挣不开,那人的表情透着挑衅,甄淖记起来,这人曾经是柳絮的好友。
“你不是有抑郁症么,没想过自杀?那还叫什么抑郁症。”她的声音带着嘲讽的笑,甄淖露出厌恶的眼神,她不知道对方怎么能用开玩笑的方式问出这种话。
“要上课了,我先走了。”
“别啊,让大家看看呗,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其实都‘自杀’过,不信你看。”
她们卷起衣袖,露出手腕上崎岖的刀疤,一条一条,密密麻麻。
甄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
“切,还是这么玩不起啊,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就是说,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啊。”
她们抓住甄淖的胳膊,想要强行脱下她的外套,甄淖抱着书的那只手颤抖起来,表情也变得十分诡异,双眼死死瞪着,在她举起书的一瞬间,一只手从人群外伸进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很凉,手指的触感让她很熟悉,回过头,果然看到李炙。
“语文老师找你有事。”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李炙带着甄淖离开了走廊。
“我去,那是李炙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们怎么拉着手,该不会?”
“哇塞,劲爆,快点拍下来!”
……
—— 走到教室门口,甄淖一只脚已经跨了进去,李炙又将她拽了出来,甄淖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
“语文老师有事找你,在她的办公室。”
“啊,原来是真的……”什么啊,还以为他只是为了帮她撒的慌,没想到是真的找她。
甄淖点点头,独自往楼上走,走了几步,发现李炙还跟着她。
她放慢脚步,和他并肩,上课后的教学楼十分安静,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你也要去吗?”
“嗯。”
“哦。”
好尴尬,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吗?甄淖在心里叹了口气,有种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的感觉,但是她不能放弃,李炙对她来说,很重要。
半臂的距离被她慢慢缩短,直到手背相碰,她才停下来,语文办公室就在眼前,李炙往旁边站了站,让她先进去了。
语文老师见到甄淖,立刻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左看看右看看,一边看一边嘀咕着怎么又瘦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几颗糖递给她。
“坐下说吧。哦,李炙,你也过来。”
包装精致的糖果被塞进手里,李炙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拨弄着糖纸交迭的缝隙,老师的说话声像是被隔在很远的地方,模糊不清。
……
“嗯,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每周天下午两点,学校对面的咖啡馆二楼,李炙同学,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
甄淖有些震惊地看着他,怎么就这么直接决定了,找他来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吗?
语文老师被她的表情逗笑,忍俊不禁道:“别担心,找你来之前我已经征得了李炙同学的同意,他家里人也完全没有意见哦。”
李炙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对于把每周唯一能够休息的半天拿来补习毫无怨言,出了办公室的门甄淖还是一脸呆滞,不敢想象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虽然语文老师说的是她会免费帮甄淖和李炙补习语文,但她知道,语文老师其实是希望李炙可以顺便辅导甄淖的其他科目,可是这样对李炙来说真的没关系吗?
“李炙,这样对你来说会不会太累?”
“不会,我的身体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安静的走廊,李炙停下脚步,甄淖也停了下来,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廊外的树枝已经结满花苞,不久之后便会盛放,而他心中似乎也有一个小小的芽,从去年秋天开始便一直蠢蠢欲动。
“我会提前下学,恐怕不能和你一起走了。”说完,他先一步走进教室。
—— 放学时,天空突然下起小雨,学生们挤在教学楼下,陆陆续续撑伞往宿舍楼走去,各色雨伞像盛放的花朵。
也有忘记带伞的人顶着外套在雨中穿梭,甄淖站在一根柱子后,既没拿伞也没有脱外套。
她将手放进口袋里,摸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拿出来一个,是一个白头发老奶奶耳钉。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挤出人群往外跑去,雨水溅起,裤腿被打湿,她毫不在意,一口气跑到了学校门口。
门口的LED屏显示时间刚好到晚上十点半,甄淖出示校牌走出校门,正要四处张望,一把雨伞便撑在了她的头顶。
啪嗒啪嗒,雨滴砸在伞面,被隔成珠帘的样子,甄淖回过头,看到李炙冷淡的面孔。
“哈哈,李炙,好巧。”
他没说话,身前挂着猫包,可可在里面打呵欠,甄淖笑得谄媚,想以小猫缓和气氛,李炙没给她多说话的机会,撑着伞往外走去。
—— “哇,好大的雨,还好遇到了你,话说下雨天你也要遛猫吗?感觉好辛苦哦。”
甄淖拽着书包带子,不经意地往李炙身边靠了靠,他的伞很大很大,再多一个人也绰绰有余,但她就是想要和他再靠近一些。
本以为李炙不会理她,没想到他居然回答道:
“养了就要负责。”仅此而已。
甄淖摸摸鼻尖,说道:“看不出来你这么有爱心……”
她看了看伞外的街景,突然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正疑惑,李炙带着她来到一家书店门口。
甄淖先一步踏上台阶,李炙站在廊下收伞,隔着几个台阶,他问:
“有没有习惯的教辅资料?”
“给我买吗?我不需要……”
“我自己写。”
“那你买自己喜欢的就好。”
李炙不再说话,绕开她推门进去,虽然觉得有些莫名,但甄淖还是跟在了他身后。
进门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难以置信地看向不远处的街口。
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撑着伞,在他身旁紧贴着一位高挑纤细的女生,雨太大,两个人的影子变得十分模糊,但甄淖不会看错,那个背影、走路的习惯……
她感觉心脏缩了一下,下一秒,有人敲了敲门,隔着玻璃,李炙正看着她。
她有些失神,脸上挂着一道水痕,不像雨水。
李炙皱眉,敏锐地看向她身后的街道,这里很偏僻,加上夜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所以她为什么哭了?
第六十九章 街口
孙墨齐从那个地方回来之后,就一直处于神游的状态,旁边的人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反应。
“墨齐哥!你在听吗?!”
“啊?嗯,听到了。顺路而已,不用谢。”他利落收伞,女孩儿有些羞怯地邀请他上楼坐会儿,还说哥哥也在家,让他不用不好意思。
他摆摆手,又将伞撑开。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会让我哥请你吃饭的!”韩渡海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下意识对他的背影喊道,很舍不得就这样和他分开。
孙墨齐头也没回,还是那句话:“真要谢谢我就告诉你哥,自己的妹妹自己照顾,我不是每次都顺路的。”
韩渡海瘪了瘪嘴,还想说些什么,孙墨齐已经走远了,他似乎有心事,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看到车也不知道躲。
他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一个画面。
城堡一样的房子,高大的铁门,还有女人愤怒到极点的咒骂声。
“你居然找到这里来?你的脸皮还真厚,和你爸一样。”
“别找她了,她不会见你的,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关心她?”
“我早就和你说过的吧,你配不上我女儿,别让我再看到你!”
铁门重重合上,他抬起头,看到别墅叁楼的玻璃窗,和叁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阳台上种着花,翻起的窗帘露出昂贵钢琴的一角,仿佛间,有张稚嫩的脸正透过缝隙看他。
满脸鄙夷与厌恶。
滴滴!——尖锐的鸣笛声打断他的思绪,他终于回过神来,弯腰向不停咒骂的汽车主道歉,等对方发泄完开车走远,他仍旧弯着腰。
“呼。”他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是母亲的电话。
通话内容他已经预料到,更加不想接了,手放进口袋里将手机关机,撑着伞麻木地往回走。
路过一家书店,玻璃窗内透出温暖的光,零星几个人坐着翻书,其中还有他熟悉的八中的校服,想到学习,又是一阵头疼,眼神却粘在书架上,隐有羡慕。
如果可以,他很想像普通的高中生那样努力学习考大学,但他从小就很笨,学什么都一窍不通,书本上的内容于他而言堪比天文,尽管很努力地配合老师和父母,表面文体双休,实则两头开花。
像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人,的确没有资格找甄淖,他的存在对她来说本就可有可无……甚至多余。
越想越难过,他不再驻足,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可是刚走几步,他突然觉得刚刚书店里的人有几分眼熟。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想见她的渴望战胜了自卑,他只是想确认,确认她是不是好好的,哪怕不见面不说话。
想到这里,他突然调转方向,大步朝书店的方向跑去,因为太过着急,雨伞被阻力掀翻,雨水和积水飞溅,很快将他淋湿,他全然不顾,只担心和她错过。
—— 心不在焉地陪李炙买完书,结账时甄淖一直盯着外面看,可惜雨太大了,整个世界的雾蒙蒙的,像是罩了层纱。
她的心情其实很复杂。这么久没有联系,孙墨齐就算谈恋爱也很正常吧,更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特别的关系,而且见了面要说什么呢,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又一次不辞而别……对啊,不辞而别,孙墨齐说不定已经生气了,再也不会理他了。
推门出去,朝着回家的方向走了几步,甄淖一直埋着头,直到李炙将一条毛巾放在她的头顶。
“头发湿了,先擦一下,要不要打个车?”
甄淖抓着毛巾,突然说:“李炙,我想去那边街口……买点宵夜。”
—— 浑身是水的孙墨齐推开书店的门,不顾店主惊讶的目光,大步往里走,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来,一座座书架从他眼前翻过,直到一面墙出现在眼前。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街口,甄淖顺着模糊的记忆站到一个屋檐下,往前是死胡同,面前的居民楼有门禁锁,她不死心地四处张望,就差大声叫出那个名字。
奈何喉咙里干涩至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李炙还在等她,她不能不说话。
“呃,唔,好像看错了,这里没有小吃店。”
她的声音居然已经有了哭腔,下意识捂住嘴巴,抬眼时,李炙的脸也模糊了。
她迅速低头,压低声音:“抱歉,又给你添麻烦。”
“……喵呜。”李炙没说话,反倒是可可喵了一声。
李炙说:“你买的零食可可很喜欢,觉得抱歉就再给她买一些吧。”
甄淖松了口气,李炙的台阶递得刚刚好,她答应下次补习会给可可带零食。
—— 直到李炙将甄淖送到小区门口,她才发现原来李炙和她住在一个小区,不过想想也很正常,明殊小区就在八中背后,很多学生的家长都会选择在这里买房或者租房,为了方便照顾家里的待考生。
这样的话,是不是说明以后有更多机会和他见面了呢。
进门后,两人还同行了一段路,李炙比她先一步上了楼,甄淖记下他家的楼栋,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跑向小区门口。
她屏住呼吸,借着墙壁的掩饰往外看去,只见小区门口站着几个打扮张扬的年轻人,他们似乎只是路过,很快走出视线之外。
甄淖拍了拍胸口,走到门口保安亭旁边想看看那些人有没有走远,可下一秒,那些人又折返回来。
甄淖的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她果然没有看错,有奇怪的家伙在小区门口徘徊。
他们蹲在路边的树下抽烟,互相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露出恶劣的笑容,那些毛躁的挑染的头发和恶心的笑脸立刻让甄淖想到了黄崖。
她紧张地握紧双手,其实还在疗养院的时候她就有在关注那些人的动态,在她休学之后他们消停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现在又出现了。
正要离开,甄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眼前走过,径直走向那群街头流氓,那人梳着高马尾,脸上化着浓妆,是柳絮!
那一瞬间,甄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除了害怕,还有一种难言的兴奋。
第七十章 染血的日记
那是一张带血的皱巴巴的纸团,展开之后,上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日记。
20xx年x月x日 周六 天气红色 (最上面是一团颜色很深的痕迹,原本的文字已经被模糊了,看不出写了什么。)
今天天气很好,我捅了那个老变态一刀,他的眼睛deng得像是要从眼眶里gun出来,到处都是血,但是我一点也不怕。
我打du他不敢告诉别人,因为我又痛了一刀,我威协他不许说出去,他居然在笑,气死我了!我要斯烂他的嘴!!!
这以后就是我的秘密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再往下是一行字迹娟秀的小字,那些字都是压着血痕写下的,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以后也是我的秘密了。(后面还标注了错别字和拼音对应的字。)
继续往下看,又是一行狂乱的字迹:
甄淖?!!?你怎么又偷看我的日记?!我要fa你叁天不许吃巧克力!
没有回复。
—— 十二岁那年对于甄淖来说,是一个分水岭,她被甄琴强行从孙墨齐家里接走,关在别墅里,整日练琴。
那段日子对她来说很崩溃,甚至于有些恍惚,不知道那些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别墅叁楼的练琴房总是关的严严实实,窗帘密不透风,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霉味儿,她偶尔会发狂大叫,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
可她究竟为何那样?
因为纸条。
被折成飞机的纸条告诉她,这样可以引起妈妈的注意,可以让讨厌的人害怕她远离她,但一切都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她只是更加被孤立被厌恶。
直到某一天,直到那一天……
甄淖从床上惊醒,发疯似的翻起家里的抽屉,各种笔记本和文具掉了一地,她光脚踩在上面,垫脚去够放在柜子顶端的小箱子,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吓得她差点摔倒。
“你在慌什么?”
她回过头,看到杨琪琪翘腿坐在沙发上,正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看。
甄淖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向她走去。
“琪琪,把它拿给我……”
杨琪琪没有动作,像是被人抽去灵魂,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甄淖继续轻声哄道:
“对,不要动,也别害怕,都会没事的,现在把它拿给我……”
她终于走到她身边,从她颤抖的手里拿过一把沾满血迹的刀。
她突然崩溃地坐到地上,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她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被撕掉的日记也好,带血的刀也好。
出于不同的目的,所有人都瞒下了这件事,那段时间甄琴焦头烂额,把她关进精神病院,强迫她接受治疗。
她是最希望甄淖忘掉那件事的人。
—— 所以一个人究竟会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做出杀人的举动呢?
杨琪琪告诉她,那是一种极端的怨恨,极端的绝望,极端的无助的状态。
她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以后不会再让她经历那样的痛苦,她会一直陪着她,甄淖看向怀里的杨琪琪,她的皮肤很粉嫩,肚子鼓鼓的,身体很柔软,四肢很纤细。
好吧,琪琪,我不会让人发现你只是一只丑兮兮的小狗玩偶的,这就是我们的秘密。
—— 渠山别墅 自从发现徐毅瞒着她去看过甄淖,甄琴对他的态度就冷淡了很多。
最近也一直忙着画展的事,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过话,甄琴虽然心有不满,但看到徐毅为了律所焦头烂额,但也没忘记帮儿子挑好新学校,她又觉得这个丈夫或许还能再用一段时间。
好在儿子很乖,甄琴看着徐渊的背影,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突然发现他在描丹青。
“怎么突然对国画有兴趣?”这一幕让甄琴有些恍惚,她看到徐渊挪开画纸,露出下面的画,那是很久以前甄淖画的画,很孩子气的鲤鱼图,鱼肚皮画的圆滚滚的。
他仰起头一脸骄傲的对妈妈说:“妈妈,我希望我能比姐姐做得更好。”
甄琴皱了皱眉,突然发飙,抽出那张画用力撕成碎片,她瞪着眼吼道:
“你为什么要跟她比?徐渊,你和她不一样,好好做你该做的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她很少对徐渊发脾气,但是看到那张画,看到他们相似的脸,她突然有种自己对不起甄淖的荒诞感。
可她已经给了她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是她自己不争气罢了!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因为太过激动手抖得厉害,她攥着那把撕碎的画纸,看到落款的名字,表情更加狰狞。
琪琪,琪琪,杨淖尔,杨琪琪,那根本就是甄淖的小名而已!
徐毅从外面回来,看到叁楼亮着灯,下意识往上走,到了叁楼才发现不是琴房亮着,是隔壁附楼画室的光,他远远地看到徐渊坐在凳子上画画,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竟笑了一下。
然后,甄琴出现在画面里,发狂似的撕掉了徐渊的画,她歇斯底里地说着什么,听不清,徐渊靠着阳台点了支烟,没有过去缓和的打算。
要想离间两个本就隔阂颇深且从不交流的人实在太容易,他甚至不需要出现。
果然,第二天甄琴就把原本派去接送甄淖上下学的司机撤了,又续约了陈姨的合同,打算让她一个人继续留在市中心“自生自灭”。
像个小孩子似的,意气用事。徐毅难掩得意的笑容,拿起那件洗干净的外套,哼着歌出了门。
他最近接了一起工厂的拖欠工资的法律纠纷案,恰好在八中附近,忙完正事,他还有很长时间给那个不乖的继女一点小小的“教训”。
他开着车直奔市中心,丝毫没有发现在他之后,有一辆不起眼的车正在跟踪他。
第七十一章 彼时心跳
正式开学后的第一次补习,语文老师果然带了许多与语文无关的资料,满满地堆了叁大摞,甄淖只是看了一眼,就差点昏厥过去。
语文老师干劲十足,拉着甄淖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一定会让她跟上大部队的。
甄淖乖巧地应下,心里却很慌,她能感觉到语文老师对她抱有很大的期望,可越是这样,她越害怕。
她恐怕再也无法承受任何人的期待了。
—— 学习之余,语文老师会买很多好吃的犒劳他们,“受贿”的甄淖只好更加努力地为李炙辅导语文,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李炙,你为什么会留这么多空白?”甄淖指着一处阅读理解的简答题,又将试卷翻到背面,诗歌赏析的选择题和解析题也全都没写。
“就算随便写几句也能得分吧?”难怪他总是语文倒数,空这么多能及格才怪。
李炙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很快回答道:“不知道怎么写。”
“怎么会这样,有什么地方不懂吗?”她将答案翻出来,对着每一句解析划出的句子给他讲了一遍。
李炙露出迷茫的表情:“只是看到树,就会想起家吗?”
“这个树前面不是提到过嘛,是作者家乡很常见的一种树,后面再次写到这种树,不就说明他想家了吗?”
“可那并不是同一棵树吧。”
甄淖被他的逻辑气笑了,她合上试卷,尝试和他讲一些理论之外的东西。
“虽然不是同一棵树,但是这棵树会让他想起曾经的生活,睹物思人就是这个意思。人们常常会将感情寄托在物品上,这样才能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具像化,变得有重量有温度。”
李炙抿唇,似乎并不能理解她的话,她的视线凝聚在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是一个冷血动物。
—— 因为有老师在,甄淖的小动作收敛许多,反倒是李炙保留了一些“坏习惯”。
比如说吃货东西后直接帮她擦去嘴边保留的食物,又或者通过碰额头的方式确认她冷不冷……这些曾经对她而言再平常不过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小小的暧昧,尽管她知道,李炙其实并没有其他意思。
他对甄淖,更像是对一只调皮的小宠物。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她想,只要他能对她和别人有一点点不同,那也足够了。
补习结束后,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咖啡厅,因为担心被别人看到误会,她特意选择和语文老师走在一起。
走到一半,语文老师新交的男友突然出现,甄淖变成了电灯泡,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她只能继续放慢步子,一个人走在了最后。
八中高叁的校区和她在的校区只隔了几十米远,她鬼使神差地走到高叁校区的校门前,可惜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高叁生还有叁个多月就要高考了,所有人都争分夺秒地背书做题,只恨不得睡觉梦里也在学习。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有早一点问孙墨齐他以后会去哪座城市上大学,以他们的成绩,考一所大学应该也很容易吧?
如果可以拿到他们的理想志愿表就好了,直接问他的话他反而不会说实话吧。
甄淖有种直觉,在孙墨齐眼里,她肯定已经成了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
如果可以和他说清楚就好了!甄淖烦恼地抓了两把头发,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找孙墨齐,但是…对于这段时间的他们来说,不见彼此反而更好吧。
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走到孙墨齐给她买巧克力的甜品店,买了一些巧克力带回去。
晚自习甄淖一直心不在焉,直到班主任敲响她身边的窗,她再次被叫到了办公室。
高老师神色凝重地拿出一沓成绩单,甄淖突然也紧张起来,虽然她不怎么在意成绩,可是看到那些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名字和数字,还是感到一阵心惊。
的确,她返校之后的第一次小测成绩下滑了很大一截,已经落到倒数去了。
本以为高老师会批评她最近的心不在焉,谁知她却指着名单上李炙的名字,一页又一页翻着那些起伏巨大的数字,最近一次小测,李炙的成绩同样不理想。
“甄淖同学,在老师眼里你一直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从来不闯祸惹事,之前语文老师提出让你辅导李炙同学学习语文,那段时间他的语文成绩确实也有所提升。”
高老师一字一句,将甄淖的心脏高高提起,她似乎已经有预感她会说什么。
“最近班里传出你和李炙同学的一些事,虽然老师相信你们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但是,”高老师将最后一张成绩单拍到桌上,那是上学期的四分之叁期测,李炙在班里排第叁,“老师想,你们还是暂时分开坐比较好。不止你们,其他有因为学习以外的事分心的同学也会调开,高考在即,老师希望你们都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甄淖推开门走出办公室,脑子还有些混乱,但高老师最后一句话仍旧在她脑中回荡。
“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不会害你们。人生有很多重要的事,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是啊,人生有很多重要的事。转角看到靠窗坐着的李炙,他的身边一如既往围着许多人,拿着习题册向他请教。
对于李炙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 “我吗?”
“对啊,你。”放学路上,甄淖背着书包走在李炙面前,她背向大路面朝他,好奇地歪头看着他。
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李炙的影子移动得很平稳,而某个不好好走路的人连影子摇摇晃晃,她催促地问:
“怎么了,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难回答吗?”
“目前来说,很难。”
“哇,你居然承认了很难,我以为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呢!”
李炙忍俊不禁,他极少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甄淖一时动容,竟停在了原地。
“李炙,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好看。”
李炙平静道:“很多人。”
“哈哈。”甄淖也笑起来,觉得自己确实问了一句废话,夸奖的话他恐怕早已听得耳朵起茧了吧。
就快到小区门口了,甄淖迟迟不肯再往前走,反而两步跨到李炙面前,上学期他还和她差不多高,现在居然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
“李炙,语文老师说如果我四分之一期测进步十名以上就给我奖励,那么你呢,会给我奖励吗?”
她的眼睛狡黠地眨动着,像一把小小的钩子,李炙右手握拳,感觉手心结痂的伤口又在发痒。
“如果你能进步二十名,可以考虑。”
“哈?”志在必得的某人立刻泄了气,李炙的眼中再次浮现笑意,不管垂头丧气的甄淖如何讨价还价,他丢下她,先一步跨进小区大门。
刚走到楼下,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甄淖气喘吁吁地拽住他。
“李炙!”
他停下,回头看她。
此刻头顶的灯光是橘黄色,让他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人气,甄淖盯着他嘴唇下的那颗痣,突然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嘴唇。
“那我要你的吻,可以吗?”
—— 摸黑上楼,摸黑打开门,摸黑坐到沙发上,白色的毛团子拱到他脚边撒娇,他不为所动,就这么呆坐了一会儿——和以往没有不同,他喜欢回家之后长长地放空自己。
但好像又有不同。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指腹划过痣的表面带起的轻微的颤栗感,像彼时他的心跳。
第七十二章 母亲
注:本章微虐女主 高二下学期第一次月测后有一次家长会,甄琴本来并不想去,直到她翻看甄淖最近一次的语文试卷,她的作文差一分满分。
题目是很烂俗的《我的母亲》,她随意地读了起来。如果能从里面读到甄淖对她的“爱”,她或许能大发慈悲去给她开家长会。
可越是往下读,她的表情越沉重。
在作文的最后,阅卷老师用红色钢笔划出这样一句话:
“我时常觉得,我和母亲之间的纽带并没有断开,我于她而言,就像是仍旧在她的身体里一样。我们同悲乐,共喜恶,无论病痛还是死亡,都无法将我们分离。”
评语写:如果作文题目改作《纽带》,老师或许会给你满分哦 这通篇的晦涩文字中,甄琴读不出半分女儿对她的崇拜与敬爱。
—— 甄淖一直很害怕开家长会,不是因为担心被老师“告状”,而是因为每一次她发给甄琴的信息都会石沉大海,她从来没有来开过她的家长会,所以那之前她一直都是请陈姨代劳。
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拉着畏手畏脚的陈姨走到座位前,告诉她今天的流程,而她则在座位旁站着发呆。
这种时候很难不偷看别人的家长。所有人中,最惹眼的还是李炙的妈妈,她坐在教师的最前排,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丸子,正低头看着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庄依回过头对她温柔一笑,甄淖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想到她对李炙做的那些事,一时间心虚不已。
高老师讲完事情之后,家长们排着队上前询问自家孩子的近况,学习生活,事无巨细,每当这时甄淖都会领着陈姨悄悄从后门出去。
她将头埋得很低,突然看到一双银色高跟鞋,她侧开身让路,那人却停在了她面前。
甄琴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甄淖。
啊,完蛋了。甄淖想。
—— 甄琴将甄淖领到学校外的一家餐厅里,到了才发现徐毅和徐渊都在,她顿时有些抗拒,然而甄琴拉着她的胳膊,不容拒绝地将她拽了进去。
“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家长会不都是要讲很多事吗?”
甄琴没说话,徐毅勾住儿子的脖子,让他低头看菜单。
甄淖找了个角落坐下,服务员看到她们进来,连忙走过来问要不要上餐,甄琴点了点头,服务员离开以后,餐桌再次陷入死寂。
“开家长会为什么不……”
“妈妈你怎么来了……”
母女俩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甄琴的脸色已十分难看,她捏着水杯,徐毅见状立刻给她倒好热水,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概意思是让她不要生气。
她喝了口水,完成蓄力,开始输出。
“你到底还要闹多久?我就这么让你不满意?既然如此,我可以打电话给杨梁术,让他来接你走,或许后妈会更讨你喜欢一些。”
“……”
见甄淖不说话,甄琴更加生气,从包里掏出那份试卷用力拍到桌上,水被震撒了一些,刚好模糊了标题的“母亲”二字。
徐渊好奇地凑上去看,红色标注十分显眼,他一眼就看到了那行字,再看向甄淖的眼神顿时有些变了味儿。
“有什么问题吗?妈妈。”
“有什么问题吗?”甄琴冷笑着重复这句话,“甄淖,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生的。”
甄淖深吸一口气,说了句是。那该死的窝囊样,让甄琴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你这样写,是在怪我管你太严吗?还是觉得我这个做母亲的让你窒息?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结果就只换来这张阴阳怪气的作文?”
“我没有。”甄淖已声如蚊吶,然而甄琴还在步步紧逼。
“你没有?你真的没有吗?从我把你接回家开始,你就一直在和我闹,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在不满意什么,嗯?”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你自己说清楚。”
“……”太窒息了,连徐渊也有些发怵,他突然觉得身边的母亲和自己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甄淖似乎总能激起她歇斯底里的一面。
服务生开始上菜了,徐毅适时出来打圆场。
“好了,阿琴,先吃饭吧,吃完再说。”他瞥了一眼作文纸,状似无意道:“小淖也没写错什么,她只是在表达和你的亲密而已。”
亲密?这话甄琴自己听了都好笑。
她屈指敲了敲桌子,示意服务生稍后再来,已经上过的菜摆在桌上,等待放凉的命运。
“你还是在怪我,怪我把你关起来,可我那么做是为了谁?你究竟知不知道你那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是家人,你以为谁会一直放纵你?还是说你和你那个疯子爸爸一样,是个天生的暴力狂……”
“不,妈妈。”甄淖终于打断了她,或许是因为她一直提到她的亲生父亲,提到家人,甄淖忍不住嘲弄地笑,她的手抖得厉害,但还是用力地撸起衣袖,给对面的甄琴看那道疤。
甄琴的眼前明显闪烁了一下,穷凶极恶的表情也垮了下去,但她还是不服气,她说:“就因为这个?我当时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带你去了医院,疤痕也可以等你成年后做手术……”
“我说的不是那些,妈妈。”甄淖哽咽着打断她,然后情绪崩溃,词不成句:“我……我只是,很想知道,我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
“在法庭上和前夫博弈的筹码?还是一个迷你版的更加完美的‘甄琴’?还是一个坏掉的烂掉的,只会让你感到羞耻的,恨不得立刻丢掉的精神病?”
甄琴拧眉:“谁说你有精神病?”
“呵,哈哈哈!”甄淖突然发疯似的大笑起来,甄琴脸色骤变,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甩了甄淖一巴掌,她的头像一颗气球,被打的倒向一旁,很快又因为惯性弹了回来。
甄琴面色铁青:“在外面不要疯疯癫癫的。”
甄淖瘪了下去,哭湿的脸粘着发丝,看着她肿起来的脸,甄琴突然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还好定的包间,没人会看到。
—— 吃饭时,餐桌上只有刀叉碰撞的声音,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徐毅说起自己最近在办的案子。
甄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眼神一直盯着甄淖,她从挨打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是机械地嚼着食物,看上去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她从没打过甄淖,到这时气消了,才有了些懊悔的味道,她坐到甄淖身边,抬起她的下巴查看伤口,她生的白,所以印在脸上的指痕也格外显眼。
“让服务生送点冰袋进来,还有毛巾。”
甄淖突然扭过下巴,低声说:“不用了。”
甄琴知道她在闹脾气,于是也气呼呼地说不用算了,反正出去丢人的是她。
甄淖说:“我不觉得丢人。”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硬,像变了个人。
甄琴心里很不是滋味,或许这时候她该说些软话缓和,可是到了嘴边仍是责备。
“我让你少吃甜食的吧,你脸上长太多痘了……”
甄淖放下筷子。
甄琴也放下筷子,气氛再次变得紧张。
“长痘,会比的精神病更严重吗?”
看来今天的话题和精神病脱不开了,甄琴索性破罐子破摔,随口说了个理由。
“我不告诉你,是担心你承受不住,等你当了父母你就会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
她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也不可能承认她是不能接受,还好,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万能公式可以使用。
甄淖侧过脸,哭红的双眼阴测测地看着她:“可这是我的身体,我有权利知道,又或者说,在你眼里,这具身体还在你的子宫里,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而且真的很奇怪,为什么当了父母之后,最先理解的是父母?”
曾几何时,甄琴也因为父母过分严厉的管教感到窒息,所以才会和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结婚,并迅速生下孩子,和父母闹到几乎决裂的地步。
看到甄琴恍惚的眼神,甄淖突然诡异地笑了。
“所以你没什么好指责我的。”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妈妈。”
她突然变得伶牙俐齿,变成了甄琴理想中的“甄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