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们检测到您试图屏蔽广告,请移除广告屏蔽后刷新页面或升级到高级会员,谢谢
(十四)射争魁
他睫毛上不断滴落水珠,猛然睁开眼,陆玉反应极快,猛击他腹,再次将他按进水里。这次他挣扎的很厉害,手脚并用,但似乎神智不清醒了,只是本能自救,想要挣脱出水中,被陆玉压住手臂死死按住。
不多时,陆玉见好就收,抬起他的脸,这次他眼睫紧闭怎么叫都不出声了。
陆玉这下真的慌了。
“江展?江展!”
急拖着他从水里爬上来,陆玉急探他鼻息。还好,还有气。陆玉幼时跟师傅学过一些急救医术,学着那时的法子,放平他身体,使力按压江展的胸口。
他吐出一些水,仍然紧闭双眼。
陆玉深吸一口气,掰开他的嘴,吹下去—— “前方何人?”巡视的侍从官途径此处,见池边有人影发问。近了些,提灯一照,竟是陆郡王和淮安王。
侍从官不懂医,看不懂两口相接的意思,哆嗦着声音,“殿下……殿下这是在?”
陆玉松开嘴,“快去找太医令!淮安王落水了!”又将嘴唇附上去吹气,吹几下,按压下他的腹。
很快,江展落水昏迷不醒的消息不胫而走,陆玉周围围了一圈人,惊恐地看陆玉救人。
陆玉此时骑虎难下,头皮发麻。
若是她还没吹气前就来人,这事就能让别人做,现在情状已是如此,只能她硬着头皮继续救人。
陆玉忽感唇舌被衔住,紧接着痛感袭来,她还伏着身体,保持着给江展吹气的动作。
江展睁眼便咬住了陆玉的口舌。舌尖胡乱搅刺她的嘴,搅缠她的舌。清酒有薄荷叶的清凉感,从她口中传递到他口中。
大庭广众,两人在众人面前体面的撕咬。
口腔中蔓延出血的味道,不知是谁的血。
太医令赶来,女帝也来了。
“这是在干什么?”女帝微震。
江展松了口,微微睁了眼,剧烈咳嗽起来。太医令上前抚江展的背,把脉。
陆玉得以解脱,将唇上血渍吸干,恢复正常面色。
“臣方才更衣时听到池中有人呼救,没想到是淮安王落水。臣幼时学过些许岐黄之道,想来安王殿下现在醒来应该是没事了。”
太医令把脉后观江展神色,“回陛下,郡王殿下处理的很及时。安王殿下脉象呼吸平稳,开些安神的方子即可。”
女帝点头,“淮安王怎会落水?”
江展被身旁人扶起身,“方才更衣出来,月色太暗,下阶时没注意,踩空落水了。”
女帝见他额头有肿伤,“你的头怎么了?”
江展幽幽斜睨陆玉一眼。
“不熟悉池中深浅,爬上岸时滑倒,磕在石壁上又栽下去了。”
“那你唇上的血迹是?”女帝又问。
江展吸一口气,“呼救时过于慌张,咬到嘴唇了。”
陆玉:“……”
……
礼席渐至尾声。
陔夏乐声起,堂上堂下琴瑟而和。
诸臣叁叁两两拜别,从常庆宫通往宫门的道路,点满灯盏和火把。
司宫执火炬于西阶,甸人执火炬于庭中,阍人执火炬于门外,相送宾客。
酒醉者可取席宴南处取干脯带走,再下堂去。宫门停满诸侯王臣的马车,悬车铜铃碎响。
江展一通折腾,媵侍寻来一身干衣给他换上,回到席上后也未再饮酒,看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拜别。
刚下阶,女帝身边的谒者仆射近上前来作揖,“安王殿下。”
江展站定。
“这是陛下赐殿下的酒肉,陛下念殿下落水受惊,让太医令配了几副药膳,皆在此。”
江展拜谢,“多谢陛下。”
出了宫门,江展上了马车,把赐物递给周苍,周苍接过,驱使车夫赶车,往世子府方向去。
周苍将赐物放在车内小榻上,进了车,江展放松下来,靠在凭肘上按着眉心,目光落在那铜盘上。
“殿下,陛下赏赐是好事,怎么您愁眉不展的。”
江展闭了闭眼,“我那是困了。”
“哦……”周苍忽然发现什么,惊异道,“殿下,您脑袋肿起来了……您的嘴怎么也……”
江展懒懒抬眼,“你才看见。”
“灯太暗了……”周苍讪讪解释,他撩开车帘,“走快些,到府请个大夫过来。”
“不用了,”江展摆摆手,“太晚了,我要歇了。”
他淡淡看着盘中的赏赐物。
陆王府。
陆玉披星戴月回到府中,一身疲惫。
她也换了干衣,原先的一身衣服被带了回来。进到房里,屏风后内室热气氤氲,应该是二哥他们嘱咐的提前给她烧了热水。
泡过澡出来,陆玉简单穿戴好,去了书房。
燕礼席宴叁日之后,便是宾射。
宾射也属于燕礼的一部分,是一项重大活动,前朝用射礼检验诸侯是否合格,选拔人才。前朝礼乐等级严明时,更有甚者以射艺成绩增加封地。本朝建立后,先祖良臣改进礼制,射礼成为祭祀或朝见天子的一项重要礼仪。
陆玉摊开宾射当日流程单,熟悉流程和分布。
日光破晓。
光尘通明,透过窗幌,照亮陆玉趴在案上的脸。
“唔……”
光线刺目,陆玉抬手遮挡,忽感身体疲乏至极,动了动身体,终于清醒过来。
昨晚竟然趴在书房桌案上睡着了。
腰酸背痛。
陆玉舒展了下身体,起身,出书房洗漱。
刚一打开书房的门,陆启正滑着轮椅往厅堂去,见到陆玉一愣,“你昨晚睡书房里了?”
陆玉整理身前衣衫的褶皱,“嗯,不知道怎么睡过去了。”她打了个哈欠,牵扯到唇上的细小伤口,轻嘶一声。
“你嘴怎么了?”
陆玉支支吾吾,“被狗咬了。”
“什么狗这般高,能咬你嘴上?”
“狗,站起来咬嘛。”
陆启淡淡困惑,未再追问,滚着轮椅远去,“赶紧来吃饭。”
“哦,洗漱完就去。”
———— 宾射安排在上林苑旁的两个园林中,西侧挨着学宫。
二园分别为松涛苑和避泉苑。丹水横穿而过,将叁个园林连接,叁面临水,便于渔猎,学宫教授射艺,也会在二苑中带领学子逐奔拉弓。
大帐建在园林正中央空地上,四周悬挂乐器,笙磬朝西而悬,笙钟朝南而悬。南宫巡卫和北宫巡卫不间断巡视,保障宾射过程安全。
正午至,天子升堂就席,谒者引导诸臣进入宫园,骑马分列两边。
磬声起,悠扬叁声。天子出帐。
丹水分支出一条水泽,名为朱碧泽。女帝乘于舟上,由谒者引导,黄头郎撑竹桨往湖中心划去。
陆玉今日着一身轻便劲服,头发高高盘起,玉簪朱缨,缁麻衣下素裳裹身,皂领袖,玄金靴。利落飒飒,俊逸无双。
她和苏云淮骑马行于两列百官之首。
鸟雀穿鸣,泽中青鱼浅泳。众人屏息等待鸿雁。
林中已经安排好一切,若是没有野生大雁飞往湖泽,则将笼中抓来的大雁驱往湖水中心。
一刻钟后,谒者打开鸟笼,将大雁抛向湖上空。
啾啾鸟鸣盘旋于空。
女帝身后小臣用丝巾兜住箭矢,谒者奉弓于女帝,女帝持弓搭箭—— “咻——”
一矢穿两雁。
谒者呼喊,“陛下英武,鸿雁双得,天下安平!”
乐堂中远远传来狸首乐拍,诸侯可入林。
阵营分为四组,分别上阵,王侯先行入林,每人的箭矢标记不同,寻找木靶,中途不可停马,谁射中的靶心多,谁便赢下这一局。
陆玉虽非江姓王侯,但也是一郡之主,自然和江展分到了一组。
马蹄争相入林,撼天动地,鸟惊兽动,林风猎猎。
入林后大家各自散去,谁也不愿被抢先找到更多的木靶。
陆玉背着箭囊,往深林处疾奔,身后马蹄踏踏,又是那讨人厌的人声。
“时明,去哪?”
他叫的亲切,故作轻快,陆玉心中恶寒。
“别不理我嘛,明明是你对我做了坏事,怎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砸我没砸爽吗?”
他渐渐驱马跟上来,和陆玉并驾齐驱。
“哎,陆时明,看到我头上的疤了吗,是你打的。”他大声呼喊,声音荡入林中。
陆玉狠狠瞪他一眼。不肯多说一句话,这人简直精神有异。鞭打马臀,奔逸绝尘,甩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没看他还好,方才瞪他那一眼她才注意到,他今日的劲装打扮从头到脚,和她一模一样。
宾射穿的衣服形制由太常院分发,按每人职级等级不同,会有些许区别,陆玉这身就符合身份,江展刻意和她穿一样的服衫,反而是没有严格按照礼制穿着。不过本朝并不像周朝那般过分强调礼,无伤大雅的细节不会追究。
眼前事物匆匆而过,陆玉瞄准前方出现的第一个木靶,赤鳞弓搭箭,上弦,射—— 箭矢穿风,发出咻鸣。靶心窄小,只够一支箭簇射穿。
陆玉的箭被逼到靶心旁。
江展收弓,“承让了。”
偏这一路江展死死跟住不放,阴魂不散一般,两人抢靶心,你来我往。陆玉甩不掉,干脆任由他跟着,和她抢靶心,那就凭本事。
一路疾奔,陆玉遥遥望见就要到避泉苑的边界了,离边界再近些,就不会立靶了。
陆玉心急。这会该射的靶子基本都射尽了,想再夺一靶不易。
林风呼啸,身边半天没有再听到江展动静。
好机会。前方终于出现新靶。
陆玉气沉凝神,再射一箭,身后疾风携重箭袭来,速度比她的慢,陆玉箭矢速度有利,眼看着就要占领靶心。
中—— 江展的重箭随后其上,将陆玉箭矢自箭翎处劈开,顶掉深入木靶的箭簇,取而代之。
此靶,江展得之。
江展放下大角弓,挑衅地望着陆玉。
(十五)脱虎口
又失一靶,说不失落是假的。
江展胜在弓箭上,她的赤鳞弓轻便有力,克者便是江展用的大角弓。
陆玉淡淡看了他一眼,勒着马头转头。
江展跟上来,“哟,怎么拉着个脸,生气了?”
“你上次抢我的虎皮,我抢你的不是应该的吗,你什么都欠我。”
“滚。”
江展大笑。“哈哈哈,怎么不装了,陆郡王?”
四下无其他人,陆玉轻掀眼皮,“别像条烂狗一样跟着我。”
“呵呵呵……”她口出恶言,他丝毫不介意,笑得快意无穷。
“哎呀,人哪,都是披着人皮的牲口罢了。我是,你也是。为吃为喝,为权为钱,本质都是强者为王,欺弱凌下。什么礼不礼文不文的,都是骗傻子的。”
“你受食朝禄,敢放狂言。”
江展笑意惺忪,“这不就只说给你听吗,嘘,别告诉别人。”
陆玉难以理解。江展的所作所为所思根本不像一个自小锦衣玉食,接受良好儒法教育的世子。当真是天生恶种。
马轻踏草地,江展跟在陆玉身后几步,眼睛盯着她的后背,“有时候我真想扒光了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总觉得陆玉蒙着重重面纱,千丈尘梦后拨云见雾,似乎才能触及人的本身。
陆玉警告他,“慎言。”
林中风寂。
突如其来的安静,四周一时诡异静默。
马躁动起来,打着响鼻鸣叫,扬蹄尖鸣,脚步杂乱无章。陆玉持紧马缰,险些被掀翻下去。打马欲离开此处,马已经不听使唤。
“怎么回事?”
江展沉沉道,“可能有猛兽出没。”
猛兽出没在园林不稀奇,本身狩猎狩到越难征服的野兽,奖赏名誉越高。
但在先女帝时有一年宾射,出了一件事,使得之后的射礼巡卫会提前清场,将虎狮之类的兽王驱赶,以防不测。
江展道,“稳住马,往人多的地方去。”
陆玉竭力驯马,马奔走几步便挣扎,长长虎啸掠过风,震荡树冠,落下青叶。
“嗷——”
深林中两只斑纹利爪巨虎一跃而来,吼声如雷,挡住两人去路。
这次的虎不比上次在登光山的。这次的虎更为凶猛高大。登光山时,江展协众且武器充足,虎落单,打一只虎作猎物不在话下。而这次他与陆玉手上皆无趁手兵器,只他二人,恐为猛虎猎物。
胯下二马惊鸣起来,江展甩鞭,“尽快离开此地,往人多的地方去!”
“驾!”
马见百兽之王已失理智,没跑多远,打着转原地转圈。猛虎紧随其上,率先撕咬江展的马匹,江展自马上滚落,陆玉打马伸手,“上来!”
江展跨马而上,坐在陆玉身后,“现在马不听使唤,趁现在它们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能跑多远跑多远。”
“你以为我不想?”陆玉竭力驯马,可马儿似乎因为背上增加重量更加惶恐,狂甩马身,两人齐齐被甩下马,滚落草地。
陆玉的马惊叫着跑远。
江展大骂,“这畜生自己倒是撒开腿跑了。”
两只猛虎并没有扑上去争食被咬死的马,啃咬几番嗅了嗅,便将目光移到江展陆玉二人。
两人缓缓后退,屏息静气。此时就算跑也跑不过这两只猛兽。陆玉背上箭囊只剩两支箭,江展只剩一支。
两虎两人在沉默中博弈,几步后退,几步逼近。
猛虎率先发难,目标明晰地朝着陆玉扑过来,陆玉眼瞳凝的极尖,握紧箭身,直捣扑面而来的虎眼。
“嗷——”其中一虎被扎中一只眼睛,咆哮着滚动,撞在树上,引得树叶簌簌而落。
另一只猛虎丝毫不落后,以虎爪猛扑,将陆玉掀倒在地。锯牙利爪,陆玉登时肩膀被抓出鲜红伤口。来不及拔另一只箭,她扼住虎颈,阻止它咬下。
一只虎在狂奔狂跳,捂脸咆哮,另一只虎张开巨口,涎液下滴,与陆玉僵持。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待力尽她必入虎口,另一只虎也是隐患,说不定便扑上来。
陆玉嘶呼,“江展,救我!”
虎似乎只冲陆玉而来,在咬死江展的马后只是全程在攻击陆玉。江展握紧手中大箭,脸色轻松,“我凭什么救你?有好处吗?”
陆玉几乎要支撑不住,“我刚才不也救过你!”刚才他的马被虎扑倒,要不是她拉一把,他一条腿也得喂老虎。
宾射出现大臣死亡是禁忌也是不祥之兆。且陆玉如果死于虎口,江展恐不能全身而退。他的马亦死于虎口,无法作为不在场之人。哪怕他与陆玉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可女帝对他的松动刚刚开了个头。若是她看中的陆郡王和他一起被虎袭,死的只有陆玉,以女帝的细密心思,恐怕会对他再生芥蒂,对他的局面只会更为不利。
江展一跃而起,跳到虎身上,执箭对着虎颈猛扎下去。
“嗷——”
又是一阵狂啸,震荡远处树林中的鸟雀。
陆玉两处肩膀被利爪所伤,伤痕可见血肉。
江展方才刺下的那一箭并没有让猛虎致命,猛虎认得出伤自己的人,猛跳两下,转而撕咬江展。
江展灵活走势,避免自己被扑倒陷入被动,连刺几下。虎身血色斑驳,仍力量不减,怒意冲天。
两人对峙,猛虎疾冲,江展闪身,虎撞到坚实树干上,一时没爬起来。
江展见二虎有乏力,呼喊陆玉,“走!”
一转身,哪还有陆玉的影子?
江展目眦欲裂,“陆时明,你个畜生!”
“骂什么……”虚弱声音自树上传来,不知她何时爬上的树,“你若是能走,去叫援兵来。它们不会爬树。”
另一只眼睛里插着箭的虎围着陆玉所在的树咆哮着,跳着,始终碰不到高高树冠中的陆玉。陆玉忍着肩膀剧痛,将最后一支箭搭弓上弦瞄准。
“嗤……”箭穿血肉破骨,盲眼虎脑袋被箭矢射穿,不动了。
江展定定心神,“那我先去。”
说话间,撞晕的猛虎醒了,它喉间低吼,怒冲过来欲扑江展,江展以箭挡之,却不想猛虎力气这般大,竟然折断粗箭,江展被甩出去,猛虎怒扑,以利爪将江展擒住了。
江展陷入和陆玉一样的境地。
手中的断箭也被甩了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
虎牙利齿近在眼前,血盆大口畸张,要一口吞下他的脑袋,江展徒手掐着猛虎的颈子做最后的挣扎。
忽而猛虎距离江展再近一寸,利刃划开血肉,溅了江展一脸的血。
“嗷——”
陆玉骑在虎背上,扯紧老虎的耳朵,不断用手中匕首刺捅老虎的颈和头,血花生艳,虎再威猛也咬不到自己的背,一下一下的较量中,虎脑不成人形,沉重虎身倒于浓浆红血之中,与尘土共染。
陆玉被甩下虎身,一时动弹不得,两人齐齐倒在草地上。
江展呼着粗气,“你有匕首,不早拿出来……”
“太紧张了,忘了,刚想起来。”
江展:“……”他忽然问,“原本的话,不会是用来捅我的吧?”
陆玉老实承认,“嗯,防你的。”
“呵……”
老实说,他其实本来想过在树林里乱箭射死陆玉。但不是很现实。来日方长,总有很多办法。
陆玉缓缓支起身,靠在树背上,撕下袍的布条缠在手臂上止血。“这虎是你放的吗。”
“你觉得呢,我这么傻把自己也搭进去?”他扶着地面,慢慢支起身,“陆玉,你在朝中树敌却不自知,是很危险的。”
陆玉凝眉。
江展没有动自己身上的伤口,拖着身体,靠在另外一棵树上,他掏出巾子擦自己身上的血。
陆玉瞥一眼,竟是那晚从她那里带走的巾帕。
“你救了我,你完了。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他擦了几下便将巾子收起来。他抬眸看向她,瞳仁漆黑。
陆玉心中暗骂真是一条贱狗烂狗,闭了眼靠在树上休歇。
“你在骂我对吧?骂我为什么不说出来?”江展捞了身边的小石子,一颗颗打在陆玉身上。
陆玉啧一声,瞪他一眼。
“老实点。”
此刻精神松弛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疲倦无力,不远处,有马蹄声。陆玉睁眼,是自己方才逃走的那匹马。马身后跟着一众护卫。
“这死马还算识时务。”江展痛骂。
马奔腾过来,低首拱陆玉的手心,侧倒身子让陆玉骑上来。
陆玉拉住缰绳,“安王殿下,上来吗?”
江展淡淡看她一眼,没应。
护卫驱马跟上来,和陆玉了解情况,分出一匹马给江展,一部分人收虎尸,一部分人协同陆玉江展回到天子帐前。
天子帷帐内。
“园中怎会有虎?”女帝质问,负责射礼前清理园林的卫尉低首敛眉,“回陛下,宾射前确已将园中圈出区域危兽驱走。只是,松涛苑和避泉苑接东山深林,野兽不断……”他犹豫下,“臣下日夜巡视,也难保深林多路,有异兽混入苑中。”
这真的不能怪巡卫,松涛苑和避泉苑非人工建成园林,只是从广阔深林中划分出来用作皇家所需。深林野兽根本捕杀不尽,密林深阔,总有疏漏之时。
女帝沉眉,面带怒色,“若非安王郡王力搏不怠,朕今日岂不是平白失了两位臣子?”
众臣低眉敛目,不敢出声。
陆玉是局中人,到底是全须全尾没遭神什么大伤。她刚想出声求情,便见苏云淮上前一步。
“陛下息怒。安王殿下和陆郡王终究是未遭性命之忧,卫尉有疏漏,其责不可推卸。只是宾射亦有召祈国家祥平之意,若是见血,恐怕不妥。”
“昔年陛下尚年幼也遇此境,勇武英姿亦打动上天,当年五谷丰收天灾未犯。今时,以臣子之遇再现当日情景,也是一种天人呼应。”
(十六)辅射议
先女帝那一年的宾射,时值女帝江瑾七岁。那时江瑾还只是公主,封号玉杭。那年宾射,先女帝协六位子女来松涛避泉行宾射。
皇子皇女自小开始由太傅教授习艺,射艺也不在话下,故而皇子女们会由太傅带领,不入深林,骑小马驹在安全空地上比赛射靶。
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三皇女玉杭公主不见了。
众人一时惊慌不已。
召集人马速往深林寻找。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心急如焚的时候,江阴侯姜宣带着玉杭公主回来了。
玉杭公主口鼻皆是血还有动物的残毛,神色镇定,被江阴侯抱下马。一同被带下马的还有一只死去的幼虎,面目模糊。
先女帝大惊,忙问玉杭公主怎么回事,怎会误入深林。
玉杭公主虽然看起来冷静,但到底年纪小,迟迟不能回神。
姜宣上报自己寻到公主的过程。“臣在林中看到公主与幼虎搏斗,临危不惧不落下风,臣助公主一臂之力射死幼虎。临走时,公主要求将虎尸作为她的战利品带走。”
“臣询问公主是否有受伤,公主不言,想来受了惊吓,让太医令尽快医治观察最为妥当。”
一番检查下来,公主身上并无致命伤口,只些许擦伤抓伤,口中的血是幼虎的血,一人一虎在争斗中,公主也做兽般露出齿与兽撕咬。
玉杭公主安全而归,忧虑之余先女帝很是高兴。玉杭不足一旬便有勇武之姿,实是让先女帝刮目。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江瑾被先女帝看在眼中,成为王位有力的竞争者。
苏云淮几句话,陆玉江展莫名成了打虎的祥瑞。
女帝闻言深思,“相父所言有理。”
“卫尉下受二十杖,领罚去吧。”二十杖已属极轻的惩罚,若是按寻常处理,卫尉需下牢,届时受到的不止是二十杖。
苏云淮再进言,“依臣看,不若免去卫尉皮肉之苦,罚俸半年。彰显陛下仁德。”
帐中臣子也依次进言起来。
“陛下,苏相所言极是,湖泽之大,难捕全鱼。深林之阔,困囿天地。虎袭非卫尉所愿。小惩大诫足矣。”
“陛下……”
女帝高居堂上,片刻后,道,“按相父说的来吧。”
“陛下仁德——”堂下皆拜。
陆玉心中冷笑。苏云淮倒是会做好人。仁德之名怕是落在了他身上。看更多好书就到:huola wu.c om 射礼活动不能中断,卫尉加派人手,紧紧巡视射靶区域,防止再次出现意外。
待其他三组比完,需留出统计时间,选出每组的前三甲赏赐。其实虽说选前三甲,第二名第三名绝比不上第一名光彩照人。越是拔得头筹,越才会被皇帝注意到。
统计靶心数量期间,众人不必聚宴,在各自帐中简单吃过后,由侍从官通知出帐,公布名次。
钟鼓三声,百官出。
众人出帐听侯名次的发布。
“首组前三甲分别为淮安王江展,郡王陆玉,永昌王江文……”
“第二组前三甲分别为……”
陆玉淡淡听着,虽然有想过拿不到第一,但真的没有得第一陆玉心里还是有些龃龉。名次公布完毕,接下来是天子毕射。
毕射代表这一天的宾射结束。由天子立与战车之上,在古乐驺虞结束前,射中空中任意一只掠过日的鸟,右丞相辅射,随意射中地面即可。
女帝登上战车,苏云淮紧随其上,陆玉一众在朝中比较举足轻重的大臣也跟随,站在天子丞相之后。
宾射战车高大如山峦,近如楼船,是先祖征战时留下的老物件,如今朝中军队战车皆已改良过,宾射用的这台修补完好后不再上战场。
登高望远。
青林无际,薄雾微拢。仲碧泽西边可以看到长安内房屋错落有致。能靠近仲碧泽建户的基本都是高官贵户,故而大多飞檐斗拱,华丽庄严。
只有一处已破败不堪。这样遥遥望着,几乎还是可以望见府中的杂乱萧索。
江阴侯府。
陆玉出神地望着,直到被女帝唤回神思。
“时明,这次没能夺得鳌头啊。”
陆玉敛容,“是臣无能。”
女帝指向林中忽闪而过的麇鹿,“看到那头鹿了吗?能射中否?”谒者给陆玉奉上弓箭。
苏云淮眼色如墨。
“陛下,陛下未出弓之前,臣子出弓不妥。”
战车缓慢行进,疾风掠过耳边,女帝似乎没听见苏云淮所言,“时明,射下那头鹿,朕饶你无能之罪。”
陆玉当即提箭上弓,顷刻间,麇鹿尖鸣着栽倒下没了声息。
女帝拍手称快,“好。”
时辰到,驺虞扬扬轻乐,女帝持弓,顺利射下一只鸟雀。
该是苏云淮辅射了。
谒者在一旁将弓箭奉上,苏云淮迟迟未动。
“陛下可否将手中弓箭赐予臣下?”
此言一出,身后诸臣皆是一震。
天子之物岂敢索取?
天子与臣下等级分明,臣不可用君之物,自古以来便是严明之制,不可逾越。
除非,有谋反之心。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苏云淮堂堂提出这个要求。
“苏云淮,你放肆!”永昌王江文看不下去,出言斥责。也只有他敢这样做,他一地王侯,又少参与朝政,不与朝臣有利益牵扯,且立有军功,单凭威望,不必苏云淮差。
“苏相,君君臣臣,君为天子臣为下,岂可乱序。”出声者为内史仲子尧,女帝未登基前的太傅,为人刚直,敢于直言,已是年迈,六旬有余。
苏云淮面上柔和,只静静看着女帝。
陆玉心头怒意横生。
她心里清楚,苏云淮这是恨女帝方才让她射鹿。射地之礼本应由丞相去做,所谓丞相辅射并不绝对,历代也有让心腹大臣辅射的。女帝方才这么做,等于在这件事上架空苏云淮。看起来是一项礼仪流程,其实也是在告诉百官,皇帝心向谁。
陆玉握紧手中弓,伸臂,“此弓亦是陛下赐予,苏相可用这张弓。”
疾风肃然。只偶有鸟鸣,将人群寂静短暂惊散。
苏云淮仍只是看着女帝,静若无澜清潭。
“一张弓而已。相父想要,朕便赐你。”明明只是与苏云淮不过一臂距离,女帝将弓递于身边谒者。谒者双手呈弓,“苏相接弓。”
苏云淮眼中含笑,笑意散在风中。
“臣苏云淮谢陛下赐弓。”
……
宾射结束后,陆玉回府路上坐了马车,一身酸痛,趴在马车里的凭肘上打着瞌睡。马车晃晃悠悠从北门而出,车铃忽停,车也跟着停了。
陆玉身见给事中衔职,多次出入宫廷,按理说宫门尉早就认识她,怎么突然拦下马车?
她掀开车帘,“怎么停下了?”
一掀帘,对面却是江展。
“陆郡王。”他也乘坐马车,在对面马车上掀了帘子,朝陆玉抛过来一个东西。陆玉接住仔细一看,青瓷瓶身光亮,是瓶伤药。
江展道,“好好养伤,你的命,我要。”
陆玉凉凉瞟他一眼,撂下帘子,“快走。”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宾射结束后,女帝封诏于江展。
谒者持诏书到世子府时,江展正要送江永去学宫。
谒者作揖,“安王殿下,请接陛下诏书。”
家仆唤来史夫人,祖孙三口接诏。江展心中打鼓,不知女帝何意。
“淮安王江展宾射竞艺夺得鳌首,打虎有功。恢复其车骑将军一职。”
史夫人欣慰舒气,“谢陛下。”
江永接过诏书。
果然那日燕礼结束后赐酒肉药膳不是女帝一时兴起。这是准备重新起用他的意思。
这实在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喜事。
史夫人宽心道,“总算有一件好事了。”
江永开心道,“长兄,那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可以随时回长安了。”
江展点点头。
虽然将军一职还未即刻赐下金印紫绶,不能有真正兵权,但占得这个名头,再掌权已是时间问题,就看天子何时需要了。
史夫人反复叮嘱江展切不可得意忘形,起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江展点头保证自己会小心,让祖母放心。在长安短暂停留后,江展不久便返回了淮安。
———— 未央宫。
苏云淮又一次深夜求见女帝,得到的答复仍是圣上已歇,或者圣上忙于公务,一概不见。
自那日宾射后,苏云淮就没有见过女帝。
今夜求见再次无果后,苏云淮执意不肯走,“我在未央宫外等候,直到殿下肯见我为止。”
苏云淮掀袍欲跪,被女帝贴身侍从官架住,“苏相何必呢,女帝当真不在里头。您在这跪到天明,陛下也看不到您的一番赤诚之心啊。”
未央宫里出来几位宫娥从门前离开,捧着罗衫往温泉池方向去。
侍从官给苏相使了个眼色,“您看到了吧?”
“多谢使君。”
西宫温泉池接了丹水的深泉挖水道引到了宫里,故而秋冬时节时时可以使用到温泉洗浴。
苏云淮渐入,无人阻拦。
玉甃暖兮温泉溢。水汽氤氲,描绘山峦青石的轻纱屏风隔开池与岸,轻透纱后,依稀可见池中人影。
宫娥将罗衫放在池岸边后缓缓退下。
四边岸上金盘中皆放着镶琉璃铜壶,一盏酒杯,半溢着清透酒液,在华光下泛着晶莹光辉。
女帝恍若没听见身后声音。半个身体浸在水中,水波泛起阵阵荡漾。她在水中挪动,渐渐行至浅水处去捞金盘中的酒杯,露出光洁凝脂般的后背。
苏云淮呼吸轻缓,“陛下,泉中饮酒会醉的很快的。”
极轻的“铛”一声,空酒杯放置于金盘上。
“壶中还有酒,相父同饮吗?”
“臣不敢。”
“用我的酒杯。”她道。
女帝仍背对着苏云淮,这会大概是累了,侧着身体趴在了池边。温水一波波轻荡冲刷她的身体,隔着屏风,依稀可见泉水亲吻的半边乳缘。
苏云淮袖手敛目,“臣不敢。”
他低下眉目,不敢多看。
片刻后,听见波水荡漾的声音。
她朝屏风这边过来了。
(十七)私心隐
女帝在池中隔着屏风望向苏云淮。
“过来。”
“不敢过来的话,那你就出去吧。”
苏云淮低首,从屏风后绕前,在雾蒙蒙水汽中清晰俊美朗目。
“跪下。”苏云淮依言照做。
女帝忽而远去,在暖水中跋涉,踩上浅水中的玉石板台阶上岸来。苏云淮头低得更低。
她捞起罗衫罩在身上,踩着湿漉漉脚印到苏云淮眼前。
“相父怎么不敢看我?”
屏风后有一块暖石,匠人将其打造成可倚坐的形状,女帝懒懒靠在上面,用脚尖抬起苏云淮的下巴。
“相父要和我一起洗吗?”
苏云淮小心托住女帝的脚,不着痕迹地用脸微微蹭了一下,似是眷恋。
“臣愿服侍在陛下身边。”
女帝笑了,她把脚从苏云淮手中抽出,踩到他膝盖上,借力扯了一下。苏云淮跪着的姿势腿分得更开。
女帝踩上去。
他一身严实宫衣,躯体已是火热,脚心甫一踩上去,便感受到他胯间肿胀坚硬。
“呃……”
苏云淮皱眉。似是隐忍克制,又是趋于本能的放纵。
“相父,喝酒吧。”她唇脂沾红酒杯一侧,将剩下的酒浇在苏云淮头上。
苏云淮闭眼,任由清亮酒液打湿面庞。
“麟儿……”
女帝笑,“相父,我们再玩以前的游戏吧……”
她摸摸他的脸,指尖沾满他脸上残余酒液,拇指拂过他的唇,被他轻巧含住。
通往泉池的帷纱层层垂了下来,柔软绵密,将暖水池的水汽温度隔绝。
苏云淮在温泉池跪了一晚上。
浓雾在日出时渐淡消散。
窗外日光透于水中,虚幻光影潺潺。
苏云淮望着水面,只是轻轻道,“麟儿……”
———— 最近内史仲子尧频繁面见女帝,引得苏云淮暗中注意。身边人报,女帝命仲子尧推举贤良有才之士,以待提拔。
又是寻常的五日一朝。
早朝后,女帝单留了仲子尧和陆玉在宣室商议事宜。
“近日收到奏疏,广汉地区豪强全部迁移完成,甚好。多亏太傅奖罚并制。”
仲子尧垂首拜谢,“陛下过赞。虽是如此,但豪强犹如民之钝钉,越晚越难拔除。依老臣看,不若以雷霆之势扫平。广汉甚至不是苏氏的常驻地,其商贸迅速发展,必有地区官员扶植。虽说扶植并不是坏事,有利民成分在,但巨利仍在商户苏氏手中。”
“这次迁移,苏氏为免迁移,竟然可舍弃所有财产,放弃广汉地区,可见这部分牟利在整个苏氏家族并不算什么。”
“长安街头已经有歌谣,两步一小苏,十步一大苏。苏氏商贸已然占领长安市场,挤压普通商户生存余地。”
“陛下,苏云淮印累绶若,其家族光是在朝中任职的已有几十人。臣听闻苏氏家奴横行于街,小一点的官员都要为其让路。”
“养虎为患啊,陛下。”
仲子尧忧心忡忡。
女帝何尝不知道。
见女帝不言语,仲子尧叹气,又从袖中递出一份奏疏,侍从官接过,呈于女帝公案上。
“承蒙陛下厚爱,只是犬子无功,不应平白得擢升。请陛下收回成命。”其子仲厚前年举孝廉,被举后担任郎官。边角小官而已。女帝有意提拔仲子尧亲属在朝中为官。仲子尧儒者出身,后儒法并修,女帝登基后优化修改一部分法令,就是仲子尧负责的。
仲子尧严于律己,自己就是从小官做起,做到今天的位置。对于子女们也绝不会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随意授受官职。按仲子尧在朝中的地位,仲厚是可以省去许多麻烦,直接领职上任的,但仲子尧坚持儿子和普通人走举孝廉,获得一官半职,以为朝廷效力。
女帝一番好意,仲子尧委婉拒绝。
只是仲子尧这么做虽然令人钦佩,但对于女帝来说在朝中组建自己可信任的实力必不可少。
陆玉出声,“仲内史过谦了,令郎我有幸见过一面,为人端直谦和。陛下提拔亦是一次证明的机会。前朝也有过天子慧眼识珠,提拔普通人为官的先例,内史不必妄自菲薄,不若让令郎试一试,仲内史也做监督,若是德行不配位陛下不满意,自是会有相应处理。”
女帝点点头。
仲子尧躬身作揖,面色肃然,“不妥,无功不受禄。请陛下收回成命。”
仲子尧虽说儒法双修,但到底是儒者出身,有时过于古板,不懂得变通。便是直白告诉他女帝要培养自己实力,需要你儿子充场子他也不明白,只会说什么天下臣皆为臣。
陆玉心中叹气。
女帝将他奏疏压下,“即如此,暂且压下吧,日后再议。”
“谢陛下。”
两人拜于女帝,退出宣室。
出门后陆玉便看到苏云淮立于宣室屋檐下,似是等了许久。
几个人互礼,简单打过招呼后,仲子尧先走,陆玉下龙纹侧青石阶时,苏云淮叫住陆玉。
“陆郡王留步。”
陆玉驻步。
隔着不远的距离,苏云淮负手上前几步,“陆郡王颇得陛下欢心,想来离高升之日已是不远。”
陆玉微微困惑,“苏相何意?”
秋风起,吹乱苏云淮鬓边两缕须发,“我会向陛下进言,封郡王为左丞相的。”
他笑得和善,笑意融在疏冷的风中。
陆玉道,“苏相说笑了。在其位谋其职,陆某不才,只想好好为陛下做事。苏相自己的话,也应是这样想的吧?”
“自然。”
“如此,我先行一步了,请。”
“请。”
出了内宫门,冷绾已在马车上等候陆玉。
“家主,这里。”
陆玉上马车,车铃随车轮行进轻响。
苏云淮今日言语奇怪。他为何平白要推举自己?没道理。
陆玉左思右想,似乎明白些什么。
苏云淮或许是想拉拢自己。
权臣权力过大,是和皇权有冲突的。女帝正式掌权后,苏云淮说是放权,实则朝廷中大半是他的人。女帝要越过苏云淮办事很难。
故而女帝暗中培养自己的实力,就是为了要和苏云淮分庭抗礼。苏云淮现如今抛出橄榄枝,不是什么好事,很大可能是分化她和女帝。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天下终究是江家的天下,陆玉忠心于女帝,必不可能反水为苏云淮做爪牙。
出宫门后,在车中隐约可听见长安街头喧扰声,集肆琳琅。
忽而马车停顿一下,陆玉闭目在马车中小歇,身子也跟着车前倾歪了下。
“发生何事?”
“街上有百姓斗殴死人了,有人在管。马车停在了中央,过不去。”
陆玉掀开车帘。入目是一台旧马车,看得出用了很长时间,车壁木轮皆有修补的痕迹。
陆玉下车,前方苦主哭闹,依稀听到老者的声音在说什么。
拨开人群,陆玉便见到仲子尧横眉竖目,白胡子都要竖起来,气的脸色通红。
“你当街杀人,还敢如此狂妄,杀死苦主还殴打苦主家属,眼中岂有王法?”
那流氓毫无歉意,斜斜倚在别人摊子支架上,手中刀还在滴血,“死老头子,不管你的事,滚。”
陆玉给冷绾使了个眼色。
“简直不像话!人之所生,受于父母,你杀他父母亲子,他的妻子儿子痛失家中顶梁柱,等于杀害他一家!”仲子尧抓住流氓胳膊,“你今日走不了,走!跟我去见官!”
流氓啐了一口,“死老头,给你脸了是不是……”他一甩胳膊,仲子尧上了年纪哪受得了这一甩,当即歪了身体要摔倒地面上,陆玉忙挺身扶住仲子尧。
“仲内史。”
那流氓用了劲似乎抻到了仲子尧胳膊,仲子尧痛呼一声,右臂一时不敢舒展。
“郡王殿下……”
“嘿,你又是谁,倒是平头正脸的,小白脸。”
“放肆。”陆玉身边侍从出言相斥。
那流氓毫无所谓,斜了一眼陆玉,拨开人群,“都滚,看什么看……”
苦主妻子哭着扑上前抓住流氓的衣角,“你不准走!你杀了我丈夫!你要偿命……”
流氓歪嘴笑,“行啊,我看你长得也不错,回去跟我睡一觉,我心情好说不定命就给你了……”他淫笑起来,下一刻,捂嘴痛呼,“唔……”
陆玉扬臂给了他一巴掌,把流氓身子扇得歪出去一步,口中生腥。
“妈的,你他妈找死!”流氓恼羞成怒,持刀向陆玉砍来。
“都别动,京兆尹拿人!”
身后马蹄疾奔而来,惊散人群。冷绾回来站到陆玉身边,京兆尹下马,向陆玉仲子尧行礼后,扬手,“拿下凶犯!”
流氓一见局面不对,赔笑着,“官爷官爷,我错了,你别动干戈,我伏罪便是……”他说着上前装作伏法的样子,突然猛地一推人群撒腿就跑。
“好狡猾的贼人,给我追!”京兆尹带人追捕。很快长安令也赶到了这里。
“陆郡王,仲内史,受惊了。”
陆玉点头,“辛苦了。”
“将尸体带回官署,苦主也一起带走。”
陆玉扶着仲子尧站到一边,一番收拾后,长安令回转官署,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仲子尧向陆玉道谢,“方才情状太乱,老身还未向郡王道谢。”
他抬胳膊想要作揖,被陆玉拦住,“内史不必了,回府找个大夫看一下吧。”
人群散去,仲子尧才看到自己马车挡住了陆玉马车的去路,忙催车夫,“快把马车移开。”
车夫爬上车头驾马,哗啦一声,一侧车轮断了轴。
马车不能行路,只能先挪到一旁。
陆玉邀请仲子尧上马车,她送他回去。仲子尧连连拒绝,“不可不可,多谢郡王好意。”
陆玉知道这老儒倔强,便道,“仲内史不会骑马吧,你手臂似有骨折迹象,若是不及时处理,因为你自己的原因将来手臂不能用了,家里人必然担心。”
回程路上,马车平稳行驶在道上。
冷绾用绷带给仲子尧吊住手臂,陆玉道,“内史今日根本不必出面训凶犯。百姓斗殴死人,自有长安令、京兆尹来管,你一介老者,若是那凶犯暴起杀人,你如何全身而退?”
仲子尧不认同,敛容正色。
“郡王此言差矣。我在朝中为官,食朝廷俸禄,自是该为百姓着想,为百姓不平。民生多艰,我岂能视而不见?当街杀人,何等恶劣。今日我不出,你不出,贼人凶悍,难保不会有更多人卷于他刀刃之下。”
他说的没有问题。
只是太过理想。
陆玉自认,自己不如眼前老者一腔热血,奉公为民。
她是自私的,有私心的,不纯粹的。
(十八)谥号承
仲府近在眼前。仲子尧再向陆玉道谢。
“郡王,多谢了。”陆玉点头致意。
车夫扶着仲子尧下车,陆玉掀帘瞄了一眼仲府。比较小的院落,门虽然漆过,看起来也用了很长年岁了。门前一对小石狮子,体型不大,看起来不像狮子,有点像传闻中的獬豸,但雕刻不精细,有点两不像。
很是古朴无奇,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
陆玉轻轻叹气,放下车帘,“回吧。”
———— 淮安王府。
“以上,是最近查到的消息。”周苍禀报完,将整理的情报竹简交给江展。
江展没有再展开竹简,方才周苍已经说的很完全。
之前陆玉说江景被人蛊惑囤积兵甲,被平白抓了个造反之名。江展这次回淮安派周苍隐秘查探半年前和父亲来往过密之人。
没有查到那人的姓名,倒是意外查到,这个神秘人不仅仅只联合了父亲,淮安王之外,还联合了其他江姓的几个藩王。
江展这次回来也查了府中账簿流水,江景贪财卖官确实没冤枉他。只是这种事绝不止他一个人做,终究是做事不干净被抓住了尾巴。
这个神秘人到底是谁?父亲为什么宁死也要保住他?
能联合藩王的必定也是藩王。造反这种事情讲究师出有名,且带头人要有正当血统才可一呼百应有说服力。
论血统的话每一个江姓的人都有可能。只看谁的野心大。
先女帝当年夺位结了不少血债,她自己的帝位就不是先祖正当出诏拿到的,所以只要有能力,任何先祖所出直属下江姓的人都可以效仿。
只是太多了。
据说先祖子女五六十个,在政治斗争下死去的就有二叁十个,死掉大半。除去死掉的,也剩叁十多个。
江展只能排除掉神秘人联合的几位藩王。但人心隐在皮囊下,江展也说不准,此人会不会将自己也混在联合人其中,混淆视线。
只能说这番预谋太缜密了。
女帝也只是因为江景的错处抓到不对,引起警惕,线头还未理出,线索就断了。
江景死后,所谓联合就静止了下来。至少现任淮安王江展这里,再没收到过神秘人的消息。
暗夜静谧,秋蝉鸣尽最后一丝声息。
室内烛火摇曳。江展面目在光影中明灭,模糊。
周苍见江展迟迟不说话,“殿下,还要继续查吗?”
江展如果继续深查,免不了要趟这趟浑水,届时他将骑虎难下。他在查,神秘人那一方如此谨慎,说不定也会留意有没有注意到他。神秘人不会让他全身而退,若是将他拉进局里。到底是帮神秘人,还是忠于女帝,必然要做一个选择。
如今秘密行动不露头,装作不知道是最安全的。
江展静静道,“再等等。”
谋逆不是小事,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可以随时叫停的地步了。
等待时机成熟,那人必定会再次露出尾巴。
所谓时机成熟,就是一个字,等。
他在等。江展也在等。
———— 近来仲子尧风评不太好。
陆玉听说,仲子尧怒斥上门结交的群臣,斥这些人趋炎附势,轰走了许多前来结好的大臣。
仲子尧很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来找他,只是因为女帝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看重而已。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红人,也不屑于和这些人同流。
但其实,朝堂上诸臣间交好,为自己日后若是出事多条门路是很正常的事。也并不是主动来结交的人必是趋炎附势之人。各人在官场上有各人生存的智慧。
也有和仲子尧一向交好的求仲子尧办事,被仲子尧果断拒绝,坚决不肯行方便。
仲子尧过于板直不近人情,引来许多人的不满。
有人在朝堂上弹劾仲子尧,罗列罪状,女帝一开始按下,后来不少人持续弹劾,女帝无奈,只得下令调查,但调查结果出来,所谓罪状并不成立。女帝警告了乱扣罪名的人,朝堂上对仲子尧的不满声暂时平息。但免不了私下说女帝任人唯亲。毕竟是女帝自小的太傅。
流鲤园。
亭榭裹秋霜,青石板间的青草褪去浓绿,愈发消色。
“秋收后,各地纷纷上报喜讯,今年五谷丰收,总算是有了些好消息。”女帝坐青石凳上,捧薄瓷茶盏,和陆玉闲聊。
陆玉将一盏更热的茶盏递于女帝,女帝接过,陆玉道,“鱼都今年收成也不错,听县令说,今年小麦比去年丰收了两倍多。”
鱼都就是陆玉的封郡。她便是鱼都郡的一郡之王。
因为常年陪伴帝王身侧,所以陆玉极少回鱼都,鱼都的状况都有当地县令给陆玉汇报。
鱼都郡隶属中央,从面积上看属于小郡。陆玉所谓的郡王比之拥千户的王侯,不论是名号权力还是封地,不及其十分之一。
女帝饮一口茶,叹气,“之前让太傅交我人才名单,太傅说还没完成,说什么选拔人才要慎之又慎,还需多加考核。”
“朕想用人,身边又没人。”
女帝本意是想让仲子尧尽快把名单交上来,本身仲子尧在朝中有颇多争议,只怕拖着拖着这事不了了之了。
陆玉安抚女帝,“仲内史办事谨慎,陛下再稍加等候,想来仲内史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朕打算等太傅的人才名单都落实的差不多了,就让太傅返乡养老。”
陆玉点头,“这样对内史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仲子尧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已经不适合风云变幻的朝堂,早些退隐对他也是一种保护。
女帝起身,放下茶盏,“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陆玉起身跟上。
金桂海棠,万花如绣。
秋雨浸透树头花苞,浓艳开绽。桂香花香在凉意四起的秋日里格外清冽。
女帝手拂过一枝桂花,随意聊着,“我让少府制了桂花香露,等会出宫时你带上几瓶吧。”
“谢陛下。”
“你长兄家中有个女儿是吗?”
“是,名睿,字善舟。”
“多大了,读书了吗?”
“今年十岁,已经读了两年了。”
女帝惊讶,“这么早便读书?”
陆玉无奈笑,“善舟太过顽皮,长兄常年不在家,长嫂也不怎么管她,只好将她送进学宫,还能消停些。”
女帝淡淡笑,“顽皮也没什么不好,得空送进宫来我见见她。”
“喏。”
又闲聊了几句,起风了,侍从上前来给女帝披上披风,给陆玉也准备了一身,两人裹着薄披风继续游园。
“这几日朝中暂时还没有人提。南边的几个王纷纷给朕上书,说母后雄才大略仁厚利贤,要在他们的诸侯国内设宗庙祭拜。”
女帝望望无云透白的天,“母上走了也有七年了……”
“陛下节哀。”陆玉垂首。
女帝笑笑拍拍她的手。“没事。”
“如今长安尚未有母后的宗庙。母后去世到现在,连庙号都不曾定下。”
“设宗庙祭拜是大事,涉及孝道,朕若同意,便需得拨巨款向诸侯国,如今国内四下还不够安平,零陵水灾贪墨案过去还没多久,又下巨款,只怕力有不逮。”
陆玉思索,“如今正值先女帝晏驾七周年,诸侯间尽忠孝也属正常,只是索要财款……臣认为,不妥。”
女帝笑了,“说说怎么不妥。”
“建宗庙,需两大外部条件,一为钱,二为人,以钱召人,钱款不是小数目,人也不是小数目。”
“若是动了歪心思……”
还是那个不能提的词。
造反。
招兵需要钱。建宗庙的财款可不低。
女帝轻笑,笑不达眼底,沉静如水。
陆玉进言,“陛下不若找个理由拒了他们。”
日暮落,阴云渐拢,似是要下雨的征兆。泥土味和花香掺杂着拢在花林中。
“我正有此意,但不是现在。”
女帝没有立时回应诸侯的要求,不多久,诸侯再次上奏,朝中大臣也渐知此事,纷纷劝女帝支持宗庙的建立。
只有仲子尧陆玉和几位官职小一些的官员反对,但被大部分支持的声音淹没。
女帝静观,没有直接回应大臣们的诉求,反而提出另一件事,给先女帝设庙号。有庙号再有宗庙才更合理。
但此言一出,朝中建宗庙的声音倒是小了下去。
先女帝江黎的帝位来的并不顺理成章,是屠杀当时朝堂上下均臣服的嫡长子江意所得。江黎的母亲姓顾,宫女出身,身份卑微。
和先祖一夜也是阴差阳错,先祖喝醉了误把顾氏当做宫里的美人宠幸了一晚,谁知一晚便有了江黎江文。也算是母凭子女贵,先祖知道顾氏有孕后,封了顾氏做了个在后宫中排不上号的良人。
江黎皇位来的不正,但胜者为王,没人敢再说什么。而她在位时虽有一定贡献,但杀伐决断穷兵黩武,好征伐,属实也引起过民间不满,百姓依然在温饱线上挣扎,环境抗压能力差,曾经发生过一次大规模天灾,人吃人现象令人惊心。
所以先女帝江黎一定意义上是不被认可的。
不是所有的君王都配享有庙号,只有被人信服的君王才可以拥有。而庙号恰恰是一个君王是否正统的证明。
江黎没有庙号,故而从她手中接过江山的江瑾在“正统”上是存有争议的。
江瑾把这个问题抛回了朝堂上。
要建宗庙就要给先女帝定庙号,承认先女帝的地位,更是承认她的地位。
(十九)离长安
散朝后,女帝称病半月未开朝,就是把问题抛给了群臣,让他们决断。
若是同意,女帝乐见,若是不同意,女帝不必出钱。
但在女帝角度上,从长远看,她更倾向于给母亲设庙号,自己的正统被承认了,帝位才坐的安稳。
对于建宗庙这件事,苏云淮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当女帝把庙号的事情提出时,苏云淮犹豫了。
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先女帝在当时并不能称之为贤明之帝,冒然给先女帝设庙号,挨骂的是朝中他们这些通过的大臣,朝中人也好民间也好,舆论压人。
但是他们也并不能断然拒绝反对,拒掉给先女帝设庙号也等于把建宗庙这件事给否了。女帝现在不出面,这件事决策权基本落在苏云淮手里,苏云淮若是坚持不上庙号,反落个贼臣不忠之名,换言之,女帝奉孝于先女帝,当属孝义之人,丞相否决,便是不允女帝尽孝,不免天下共责之。
苏云淮几次想要求见女帝,都无疾而终。
苏云淮拉着几个大臣左右商量了几回,终于定下来。
上先女帝襄平帝谥号。
谥号和庙号虽不同,但谥号同样也是承认正统的证明。这样一来,避开了有争议的庙号,上了合适的谥号,意思也是一样的,承认了先女帝的功绩和地位。
封先女帝谥号诏书颁布后,几个王侯的奏疏又雪花般飞来。
这次该女帝下决断了。
不久后,朝堂上,中常侍宣读女帝诏书。
各王侯孝心有嘉,令朕感动,先女帝九泉之下亦得欣慰,只是如今国内天灾人祸不平,各设宗庙实在劳民伤财,先女帝若是知晓亦不会安稳。念各王侯孝悌忠信,各赐叁千万五铢钱,增加封邑五十户。朕感怀先帝,将在先帝母家鱼都设宗庙以怀。
陆玉在堂下听着,几乎要拍手称快了。
女帝这一套连招下来,借由王侯建宗庙将自己地位正统化,又怀柔拒绝大动国库的建设,给一些不痛不痒的封赏,也算是让两方都下了台。
诏书令读完,堂下大臣们一时无言。
“陛下圣明。”仲子尧手持笏板,出列一步。
他将奏疏捧于手上,中常侍下堂取过竹书,呈于女帝案上。
“臣请求,消减藩王封地,收回郡城,归属中央。”
此言一出,诸臣皆震。
陆玉在一旁亦是一瞬惊愕,心里狠狠一沉。
“臣听闻汝阳王、羊疴王、桂阳王所辖地区富庶,早在几年前就免除了百姓的农业税赋,煮盐炼铁,开铜铸钱,叁王中心郡之间通商,其下百姓乐居。这几年也收留了不少附近历灾的百姓。财力人力俱全的情况下还要求朝廷拨款建庙,可见心之贪婪。若真有贤心,可上书报备建庙,何须伸手问朝廷要款项?臣以为,今之一众索要财款王侯心怀不轨,若是联合壮大,恐不利于长安。”
“不若消减封地,分散势力,由朝中把控,更为妥当。”
诸臣垂首,开始窃窃私语。
这步子迈的实在是太大。一众臣下无人发言。
苏云淮道,“内史是否思之过虑了?”
仲子尧不认可,“杜渐防萌,慎之于始。今索千金,明索万金,以孝道之名拢财,不可不惕。”
朝中大臣并非全部出自长安,也有很多从地方上招来入朝致仕,未入长安前当地王侯对其有提拔之恩,也有守旧派。
有臣言,“陛下,依臣看不可。先祖自建朝便封下的诸侯们世袭,如今平白消减封地,怕是会引起众怒。”
“是啊陛下,如今各国间平稳,若是这样做,等于颠覆旧制……”
诸臣间众说纷纭。
女帝高坐堂上,摆手,“行了。”
大家静下来。“依朕看,内史所言甚是。消减的诏令,朕这两天会即刻发布。”
大臣们更为震惊。
女帝不仅同意了,还马上就要实施。一时间进言者纷多,朝堂上发言的人话迭话,说不清楚。
“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下朝吧。”
回府路上,女帝贴身侍从官叫住陆玉。
“陆郡王,且留步。”
陆玉转身,“使君。”
侍从官将女帝遣陆玉回鱼都的诏书呈上。
“陛下决定将先帝宗庙建于鱼都,可见对郡王信任。”
“使君过誉了。”
侍从官躬身,“建庙银会先行于鱼都,到时需郡王提前和鱼都县令打好招呼。银款不可出问题,劳郡王多加督行。”
陆玉郑重点头,“一定。”
朝会后,女帝直接封了大臣们进言的口,但挡不住一车一车的奏疏竹简运入建章宫,都是劝女帝叁思的。女帝撂在一旁,一封未看。 叁日后,女帝诏令下达,削去汝阳王的浏坎郡、羊疴王的巴杭郡、桂阳王的吴郡和九章郡。力度不大,但消减一事将持续发散至各个王侯间,只是时间问题。
临陆玉启程回鱼都还有叁天,临行前,陆玉带着善舟进了宫。
善舟虽然淘气,但出门前陆玉再叁强调天子面前要谨言慎行,这会乖的不行,老老实实给女帝磕头,“见过陛下。”
女帝初见善舟,甚是喜爱,“过来。”善舟走过去被女帝抱在身前,“陛下身上好香。”
女帝笑,“是香露的味道,你喜欢,让少府送到你府上。”
“陛下不可。”陆玉心中还是谨慎多些,生怕幼童无知,说出什么让天子不悦的话来。
“小玩意罢了,孩子喜欢。不必这么谨慎。”
善舟给女帝磕头,“谢陛下。”
这几日天气尚好,女帝叫来车舆,六马金根车出动,拉着叁个人在宫中游景。善舟没进过宫,扒着车窗看风景。
“陛下,要是乘车舆走遍宫里的话大概需要多久?”
“朕没有试过。”
“皇宫好大,好像永远走不完,走不到头。”
女帝拍拍她的脑袋,“朕封你为奉车都尉如何?以后你可以乘车走遍宫里所有地方。”
“陛下不可……”
女帝拦住陆玉话头,“只是个名头而已。”
善舟看看陆玉眼色,陆玉点点头,善舟道谢,“谢陛下。”
“陛下,我的官比我叁叔大吗?”
女帝大笑,“那倒没有,不过等你长大了,比你叁叔有本事,当然可以做比他更大的官。”
奉车都尉掌管皇帝车舆,善舟还小,有这么个名头也只是方便她在宫中乘车,并不真正操心皇帝出行。陆玉也就由她去。
暮鼓声远。
叁个人在宫中游玩一天,女帝又带着善舟吃了许多宫廷小吃,善舟吃累了,趴在食案上睡着,被陆玉抱起来。女帝行几步送陆玉出宫门。
“时明,此次回鱼都监管宗庙,我只放心你。”
“陛下放心,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女帝拍拍善舟的背,孩子睡得熟,没睁眼。
“削藩一事你怎么看?”
“陛下所想便是臣之所想,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便去做。”
削藩一事虽然那日在朝堂上出乎陆玉的意料,但是观陛下态度是坚决的。
其实这事如果是陆玉来提的话,她会私下里和女帝提,而不是在朝堂上。朝廷中耳目繁多,今日说出的话明日就能传到天下人耳中,更别说不利于诸侯的事。诸侯王们虽居于封地,但在长安仍有结交在朝堂明里暗里传递消息。
仲子尧以正面对抗庞大的封王势力,恐也是早就看出陛下的心思,只不过太直,手段太硬。如今令已出,诸侯王必定心有不服。只看能否执行下去了。
———— 陆玉此次回鱼都,长嫂二哥二嫂善舟都留在长安不动。虽是在自己封地上,但也不能久待,宗庙建成她就得回转长安,也不打算拖家带口了。
善舟得了奉车都尉的职很是得意,在学宫里呼风唤雨,被陆玉警告后老老实实不敢逞威风。
陆玉今日用过早膳便要启程。善舟跑来跑去不好好吃饭,被陆启责骂,善舟不服,“我是奉车都尉,你是什么人,敢教训我?”
“我是太常丞,教训你一个区区拉车的,绰绰有余。过来坐下好好吃饭,不要进进出出的。”
善舟问陆玉,“太常丞比奉车都尉官大吗?”
“当然。”
善舟拧着眉毛进食,颇是不忿。
陆玉叮嘱陆启,“我不在的时间,陛下可能会召善舟进宫。进宫前一定要好好教导善舟不要说坏话做坏事。”
“你放心。”
到了启程时间,冷绾叫来马车,陆玉上马车,一家子人在陆府门口送陆玉。
陆玉掀开车帘,“都回去吧。”
“叁叔,你要早点回来。”善舟挥手和陆玉告别,将一只小包袱交给陆玉。
陆玉打开一看,是一只小肉鸽,眼睛也没睁开,灰扑扑的,还没发育完全,毛一块一块的。
陆玉把肉鸽还给善舟,“鱼都那里会有肉类食材,吃食不会缺我的。这个小鸽子路上估计活不成,臭了没法吃。你拿回去养着吧。”
善舟拍她的手,“谁让你吃了,这是传信的鸽子,它很聪明的,会很快长大。你想我了就给我传信,它会记得回家的路的。”
“哦,好。”
陆启叮嘱陆玉,“路上注意安全,这次去时间会长,不比南下。记得写信报平安。”
“二哥放心。”
车夫挥动马鞭,马车缓缓行驶,陆玉挥手和家人告别,“都回去吧。”
“叁叔,早点回来——”
(二十)郡民欢
回鱼都一路顺遂,路上还收到了郦其商的来信。
郦其商是鱼都梁阳的县令,这次宗庙银就是由他负责接应。此番来信就是报平安,银款全数收到,民工也在招募中,只待陆玉归郡。
郦其商办事陆玉放心。这些年陆玉一直久居长安,郦其商是老郡王临行前提拔的人才,陆玉袭爵后也观察过郦齐商,为人忠厚但不乏聪明,寒门出身,也分外亲民。
陆玉和冷绾不紧不慢赶路,在天黑前到达驿站,休车整息。
一行人进入驿站放好行李,下楼吃饭。陆玉坐定,让冷绾把车夫和两个侍卫也叫过来一起吃。
菜肴上来,车夫老刘抱怨,“殿下,赶了一天的路了,能喝两口酒吗?”
老刘是陆府的老车夫了,从老郡王服侍到陆玉,陆府老人了,平时工作送善舟上学,没事时候也爱两口,不耽误事就行。
陆玉夹菜,瞄他一眼,“喝酒误事,到了鱼都再说。”
俩侍卫也在旁边帮腔,“殿下,就两口,没事的,咱又不着急赶路,一晚上撒个尿也没了。早上起来不是美美的。”
“我美美给你两脚行不行。”
侍卫们摸摸鼻子,不吱声了。
陆玉叹气,“罢了。绾儿,数着点,说两口就两口。”
“嘿嘿殿下真好。”
冷绾铁面无私,严格计数入口的酒量,一个人两口,结束后酒坛还剩一大坛。
陆玉给自己和冷绾满上。
“嘿,殿下,这不公平,怎么我们就喝两口,你们喝这么多。”
陆玉为燕礼早就锻炼出酒量,这点又算什么。“花钱买的扔了不是可惜。再说不是你们说要两口的吗。”
侍卫们捂额痛苦闭眼,有口难言。
众人吃着饭,四周桌子上也坐了南来北往的人。
“哎,听说了吗,陛下最近行削藩令,把南边几个大王的郡给割了。”
陆玉放缓了吃饭速度,侧耳倾听。
“肯定啊,我邻居的哥在王府当差,诏令一下,那个王大动肝火,府里上下没人敢说话。”
“唉,这事闹得,放谁身上都不痛快。不过跟咱也没关系,咱就一穷人,操心这些王侯将相也是看个乐子。”
“哎哎,小点声。”
两人压低了声音,继续窸窸窣窣,陆玉听不清了。
角落有一桌人看起来不像是平民,谈吐得体,应是来往的官。
“陛下削郡还是太着急了,诏令出了已经有几天了,听说没人执行。”
陆玉垂下眼睫。
“听说那几个被削的王集体没交封地,接了诏书装死,也不说呈交封地权,也不说不交。”
“这就难弄了,要是一个人没交,可以按罪论处,要是一群人没交,怕是法不责众啊。”
“这下天子也架起来了。无人执令,天子失威。若是集体法办,恐怕……”
那人没再说下去了。
其实那人说得对,陛下有些着急了。
此举一出,不仅仅制裁的是削减封地的亲王,暂且相安无事的亲王也知道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刀砍下来。若是周全些,陛下完全可以罗列罪名作为惩罚收回支郡,只是话难收回了。
如今陛下刚刚因宗庙之由赏了各王皮毛,没能达成他们之愿或许心中已有怨怼,后又以削藩之名割及亲王痛处,只怕群王蜂起,斥天子不义。
外头风声萧索,隐有霹雳电光闪过。
要下雨了。
一夜急风快雨。
陆玉没怎么睡着。担心明日若是持续大雨,怕是赶不了路。又反复想着今晚周围人说的话,心中莫名不踏实。到了后半夜,实在熬不住,终于在噪雨声中睡去。
好在第二日早晨风朗气清,未能耽误赶路进程。
陆玉提前一日赶到鱼都的中心县梁阳。
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梁阳城门。
已是下午,天微微下起薄雨。
湿雨雀飞,车轮滚过泥地青苔杂草,留下一长串车辙湿印。
老刘戴着蓑衣斗笠,在车前头喊,“殿下,马上就要进城了,咱到了。”
陆玉在车内拢着被子,昏昏沉沉差点睡着。闻言睁开眼,探出头来,凉风一吹,总算清醒了。
薄雾细雨,疏烟淡日下,已可望见高耸的城门。
车舆渐至,云散雾开。
雨停歇,霞日出。一路奔驰,终所抵达。
陆玉出马车,和老刘并行坐在车前架上,掀开车帘,唤醒熟睡的冷绾,“绾儿,要进城了。”
冷绾揉揉眼睛起身,整理马车里的行囊。
行至城门下,守城人执戟有序,城门尉索要符碟,陆玉一一出示后放行。
进了城,城内比陆玉想象的热闹,比长安市集烟火气更足。
陆玉很少回梁阳,梁阳百姓虽然知道自家有位郡王,但基本都没见过。一路驾马车穿行长街,无人认出陆玉。
忽而有守街巡卫经过,拦下陆玉马车。
“贵人请留步。”
老刘勒马。
“闹市内不可喧马而行,请贵人下马转道。”
身边的侍卫们看向陆玉。
陆玉对自己封地一众律令不甚熟悉,想来是郦齐商规范秩序定下的。既到了自己家,也要遵守规矩。
“多谢贵人配合。”
陆玉点头,问道,“你们县令呢?”
提及县令,闹市边上摆摊的百姓们皆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这位贵人。
守街巡卫似乎意识到什么,“敢问贵人名号?”
陆玉笑笑,“在下陆玉,陆时明。”
巡卫确认,“难道您是我们这的陆郡王?”
陆玉点头,“正是。”
言毕,守卫喊起来,“乡亲们,我们郡王回来了!这是我们郡王!”
“啊……郡王回来了……”
“快去通知郦县令!”
“来来来乡亲们,快来迎接我们陆郡王!”
一大波人哗啦围上来,不断往陆玉马车上丢吃的,陆玉惊异于大家伙的热情,摆手婉拒,“不用了,大家,大家自己留着吃吧……”
冷绾用马车里的布垫兜住民众投来的东西。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不知何时锣鼓有节奏地响起来,震耳欲聋,陆玉说话的声音都被盖过。
“殿下上马。”巡卫把自己的马让出来,“让梁阳的百姓好好看看你,大家都可盼着你呢。”
巡卫在前头牵着马,陆玉尴尬地笑,仿佛游街示众,挥手和百姓打招呼。
远远地,有喧扰声往这里来。
陆玉挺了挺身往前看。
一群人拥着一个人泱泱而来。民众中间,那人眉目秀丽文雅,一身读书气,但是并不瘦弱,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郦县令,您不是说郡王明日才到吗,咱们准备了这么多节目全来不及上了,这事就是您的责任……”
郦齐商竖起手,“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错,你赶紧把你的那些东西都带走,收拾殿下还有他随侍的房间……准备晚膳,今晚和百姓同乐……”
陆玉见到熟悉面孔,扬手和郦其商打招呼,“孟怀……”
郦其商听闻有人叫他的字,在泱泱人群中一眼看到骑马的陆玉,“殿下……”他小跑至马前,牵过马绳为陆玉牵马,陆玉下马,两人并行。
郦其商向百姓们介绍,“乡亲们,这就咱陆玉陆郡王!”
“好……”人群爆发激烈的鼓掌声。
陆玉维持脸上体面笑意,“不用鼓掌,不用鼓掌……”
“哎呀,殿下真俊呐……”年轻女子向陆玉抛花,“俺也觉得殿下俊……”年轻男子也向陆玉抛花。
“殿下,俺给你准备了节目,您快看……”力壮男子就地躺下,将石板横于胸口,招呼同伴,“来!”
“别别别,这太危险了,不必如此……”陆玉赶忙去拉男子,被身边百姓拦下,“哎呀殿下您就瞧好吧……”
“当……”石板应声碎裂,力壮男子扬开身上的灰,骄傲问道,“殿下,怎么样,还不错吧?”
“厉害厉害。”陆玉竖起大拇指。
“殿下殿下,我也有绝活……”
陆玉留心听,“嗯嗯你有什么绝活?”
“您数叁个数,我叁个数以内吞下叁个煮鸡蛋。”
陆玉:“……”她委婉阻止,“还是不要了,这个真的会噎到喘不过来气的……”
“您放心吧,来,您数数,我准备好了。”
陆玉无奈望一眼郦其商,郦其商点点头,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那我数了,但是千万别勉强……”
“放心放心。”
“一。”
剥了壳的鸡蛋被塞进口腔。
“二。”
“叁。”
那人胸口一挺,叁个鸡蛋咕噜噜咽下去,可清晰看到鸡蛋在喉咙的轨迹。
他咽完,张着嘴,一时没动。
陆玉惊慌,上前顺他的胸口,“快去找医师……”
人群中爆发出笑声,那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殿下你也太好骗了……”
“殿下殿下,您看我的,我的绝活……”年轻女子从人群里挤过来。
陆玉已经开始紧张了,又是什么奇怪的节目。
她背着竹筒,将手中画笔投进竹筒里,展开手中的画纸。
画纸上,百姓们在画纸上将陆玉围在中间,郦其商在侧,冷绾老刘还有她带来的侍卫也在她身边,大家脸上洋溢着开怀笑容,其乐融融。
只是这么一会的功夫,就能画出这般精细的作画,实在难得。
“这是你刚刚画的?简直妙手丹青。”
年轻女孩子笑,“我特意买的画纸,这副画送给殿下。”
“多谢,多谢。”
百姓们热情不减,一个个发言要继续表演,郦其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各位乡亲,殿下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家总得休息休息是不是?咱晚上再来,晚上大家在王府门口,设流水宴,大家一起吃,一起给殿下接风洗尘。”
“好……”
人群渐渐散去,各忙各的,陆玉耳朵还嗡嗡的。
没想到她不在的日子,郦其商能把梁阳治理的这般淳朴乐道,虽吵闹了些,也实在是幸事。
郦其商带着陆玉到王府,梁阳的王府虽不及长安的阔大,但看起来整洁干净,想是郦其商派人经常打扫。
“殿下,我去差人准备今晚席宴,晚些来过来。”
陆玉点头,叮嘱,“行,不必太铺张,你去吧。”
沿着青石板往后舍走,陆玉吩咐车夫侍卫放车喂马,收拾自己的房间。冷绾拿着行李跟在陆玉身边。忽而有奇怪味道从后院传来。愈近,味道愈大。
冷绾驻步,“家主,味道不对。”
这种味道,和尸臭很像。
(二十一)筑庙宗
“你也闻到了?”陆玉一路走过来也有所感,愈往后院的方向,味道愈浓。
很难闻的味道,像是发酵了沤了很久的味道。
陆玉谨慎起来。
这种味道虽说和尸臭很像。但又有一点点不同,陆玉说不上来。
郦其商办事一向很令人放心。后院如果埋尸,他遣人来收拾庭院的时候会察觉不到吗。
冷绾握紧腰侧的剑,“家主,我先去后院查探下。”
陆玉凝眉,“我和你一起。”
去往后院隔一个月洞门,越是走近,隐隐听见里头有奇怪声音,像是喉咙里发出的难以辨明何意的吼叫。
陆玉冷绾渐渐靠近。
猝不及防,月洞门倏然窜出一个黑影,冷绾挡在陆玉身前,“家主小心,有刺客!”
那刺客细看是个花色小影,“咯咯”叫着,红冠昂扬,尖嘴锐利,跋扈而嚣张。
“咯咯……”那大公鸡很是凶残,窜出来找准了人便跳起来啄上去,只冲陆玉。
陆玉吓了一大跳,慌乱躲避公鸡的攻击,花公鸡不依不饶追着陆玉,冷绾拔剑欲斩,“好凶的花公鸡!”
“不可。”陆玉一边躲一边拦下,“搞不好是谁家鸡跑这里来了,是民众财产,不可擅自毁坏。”
她看准公鸡跳起的瞬间,一脚将公鸡踹回了后院。
两人追过去一看。
后院简直是牲养场。
有猪栏,篱笆,围笼,都是圈养牲口的。粪便堆在一起,其上绕着小虫苍蝇。除了牲口的痕迹,还有一大片菜园子,郁郁葱葱的搭着架子结了果。
原来那怪异味道是动物粪便。
陆玉屏了屏气,这里头的牲口看起来都转移走了,这大公鸡是漏网之鸡,遗漏在这里。 后院小门吱了一声,人头探进来,骂骂咧咧的抱起公鸡,“你这老东西跑哪去了……”看更多好书就到:p obook 8.co m
“呃,殿,殿下……”
“殿下,您别生气,我马上把鸡带走,这里也给您打扫干净……”那青年有些慌乱无措,走也不是,解释也不是。
“没事。”陆玉问,“你们平时都在这里养鸡养鸭吗。”
青年不好意思,“嗯,县令说,王府空着也是空着,后院敞亮,可以种些菜什么的,后来大家把鸡鸭也赶过来养了,渐渐的就……”
陆玉呼出一口气,“行我知道了。”
青年忙着解释,“殿下,您别怪县令,县令是好人……”
陆玉摆摆手,“没事,我明白。晚上记得来吃饭。”
没多会,陆玉和冷绾正在收拾房间放东西,郦其商带着人拿着铲子过来了。
“殿下,抱歉殿下,后院我这就打扫干净。”
“好,辛苦各位了。”
郦其商也拿着铲子往后院走,陆玉叫住他,“孟怀,你先别忙活了,跟我来一下。”
两人去谒舍,郦其商汇报民工招募情况、宗庙选址、铸铜像立香火等诸事。
一切有序。
陆玉听完后,将竹册收起来。
郦其商道,“殿下看起来有心事。”
暮色四合,溶溶月明。庭院中已经有人点上灯。
“我猜,殿下是忧于陛下削藩之事。”
陆玉眨动眼睫,轻笑。
“你也知晓此事了。”
郦其商点点头。
“你怎么看呢。”
“是未来的一种必然。但在眼下,操之过急。”郦其商道,“在下亦听闻令不出长安,诸王并未如诏交付,若是这次不配合,将来要收权,难度只会更大。”
“削藩令颁布还未有半月,朝中无声才是问题。”陆玉盯着幽微的烛火深思。
“殿下当下任务是督建宗庙,多思亦是无益。”他宽慰陆玉。
郦其商拨了拨烛心,微光通明。
“殿下,不忧远虑。”
陆玉呼出一口气,收回心神。“说说宗庙的事吧。”
郦其商展开竹卷,“民工还在招募中,已经招到的明日就可以上工,城南有一处空地,请了人来堪舆看风水,最后定了城南的空地。”
“水泥木材已经到了一部分,后续还会持续运输过来,我打算边用边买,保持开支在正常用度里,免浪费。”
“铸铜已经在进行中,昨日去看了下,铜像还在打磨中,这个不会太耽误时间,只要庙宇搭起来,铜像就可以入庙。”
郦其商一边说一边对应账本和册目,陆玉看得认真,不时问一些小问题,郦其商一一解答。
有幽幽饭菜香飘入谒舍。
“好香啊,庖厨那边陈叔他们想来已经开始上席了。殿下,有什么事先吃完饭再说吧。”
府内庭院灯火通明。
流水席从王府内摆到王府外的一条街上。民众们进进出出,帮着端菜拿酒。
这场简宴陆玉特地叮嘱郦其商用她的俸禄支出采买,冷绾白日里用布垫兜住的食材也一并下锅,散于乡邻品尝。众人其乐融融,相谈甚欢,直到暮鼓钟声响,大家才吃饱喝足纷纷散去。
陆玉泡了个热水澡,卸去一身疲惫,昏昏睡去。
晨钟幽鸣,东方既白。
一大早郦其商就在谒舍等候,陆玉洗漱穿着完毕,跟着郦其商前往选址处监工。
———— 淮安郡,淮安王府。
周苍急匆匆迈入书房,江展正捧着一卷书随意阅读。
“殿下,有密报。”周苍呈上细竹简,江展拆开。
看到竹简上的内容,江展瞳孔微微收缩。
汝阳王,羊疴王,桂阳王,叁王府中近几日骤增武器兵甲,府兵数量也激增,各自封地所在军队似有异动。
这对长安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利的征兆。
江展沉声问,“谁为首?”
周苍摇头。
江景所遭遇还历历在目,那时那个神秘人仍在背后,以江景的性命暂时按下了野心。
如今四周似是要兵起,坑害江景的人或许很快就会现出真面目。
只是,江展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宁愿自杀也不愿意供出这个神秘人。
周苍犹豫,“殿下,要上报长安吗?”
“你有证据吗。”
周苍一滞。
密报终究是密报,探子只是将眼见之实记录呈报,作为情报递出。并非治罪予证,皆需进一步辨别取证。冒然上奏天子,漏了风声不仅对自己不利,对方若是做好查证的准备,反咬一个诬告罪名,届时将两难自处。即便天子相信,应对造反朝廷也需出动大量人力物力,若是对方又像上回一样按下,自己就是那跳梁小丑,反落个戏耍朝堂欺君罔上的罪名。
如今天子对他虽有宽恕松动,这样冒险的事,江展没把握。
周苍继续汇报,“之前亲王们要求在自己封地建宗庙的事陛下那边没有允准,但是并没有否决建庙一事,最终定了在鱼都郡梁阳县为先帝建灵。”
江展抬眉,“鱼都,那不是陆时明的封地吗?”
“是。”
“呵,这好事倒是便宜了他。”建宗庙一事所出款银不菲,天子光明正大的偏心陆玉。可见对其信任。
江展起身净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巾擦手,周苍见还是当初那条包裹手掌伤口的巾子,心道这巾帕有甚特别,殿下几乎贴身带着。
窗外,风雨欲来,黑云压顶。
又是一个阴湿天气。
———— 南方雨不断,北方雨也连续缠绵。
梁阳陆王府。
回到梁阳陆玉便开始着手宗庙的事情,进程还算是顺利。这几日梁阳也在下小雨,放缓了漆建速度。
已至下午,斜风细雨遮晴日。
绵绵雨丝溅落庭院青石板,将夹缝中的青苔浸的翠绿。
书房里,墙面正中挂着一副画轴,是那日入梁阳,年轻姑娘送她的那副欢迎郡王图。
陆玉翻着名册,上面登记了参与建庙的一众民工的信息。
“孟怀,梁阳这两年有很多外来人口落户吗?”她翻了几卷竹简,发现很多人老家初始地并不在梁阳,四面八方,各地都有来的。
郦其商点头,“对,有逃难来的,也有家里人都不在了漂泊来的,都不容易。”
“愿意在这里定居下,说明梁阳治理有佳。这些年辛苦你了。”
郦其商笑笑,“哪里。都是应该的。”
陆玉不在梁阳的时间,梁阳所有事务全权放手交给郦其商,郦其商在梁阳多年,在民众中间颇有威望。
“前几日去官署,我见门前墙上挂着个能投进竹片的竹筒,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缿筒。”郦其商道,“接受民众举报恶霸豪强的器具。只能进不能出。”
“我初来梁阳时,梁阳地虽小,但仍有恶霸欺凌普通民众,我出面惩治这些人,但民众摄于其淫威,不敢指证,我无法定罪。一来二去,恶霸横行之事仍持续存在,无法解决。后来我想,若是不必百姓当面,以不公开姓名方式指证,或许会有人愿意悄悄作证。果然,大家积极投简,我收集证据,才将那群人打掉。”
陆玉很是欣赏,“这方法倒是新奇,等回了长安,可向女帝进言推广。”
郦其商笑,“但是这缿筒不可天天悬挂。后来毒瘤根除,竹筒中投进的事便变的鸡毛蒜皮,所以我定时放出缿筒,让大家心中对事情的大小有个轻重缓急,有的放矢,缿筒才能发挥积极作用。”
陆玉恍然,“怪不得这几日门前的竹筒不见了。”
“孟怀,我推你入长安如何?”以郦其商的才华,只困在梁阳一处,颇有些可惜。
“殿下觉得我待在梁阳委屈了吗?”他笑笑,给陆玉续上一盏热茶,“我曾祖父曾做过太守,后来官场复杂,曾祖父被牵连贬职,后来郁郁而终。”
“父亲虽希望我能出人头地,但每每想到曾祖父,心中总有不忍。便由我去了,务农也好,做官也好,都是我的选择。”
“我承老郡王青睐,能在梁阳做县令已经足够,蒙殿下庇护,孟怀已别无所求。”
“若殿下真心想要爱护我,不若趁着在梁阳的这些日子,留我多蹭几顿饭。孟怀心满意足。”
“这是自然。我来梁阳前,陛下担心我吃不惯长安以外的饭食,让少府送了我几本食谱小吃,我给了庖厨让他仿制,今晚留下尝尝。”
“既如此,那多谢殿下了。”
(二十二)金戈乱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冷绾打着伞在庭院的陶缸前喂鱼。雨滴溅落伞面,泛着光亮。
她似有所感,望了望庖厨那边,庖厨师傅打开门朝冷绾比了个手势,冷绾会意,朝书房喊,“家主,饭好了,要吃吗?”
陆玉应声打开窗,“好,再准备双筷子,孟怀也留下一起吃饭。”
“好。”冷绾打着伞往庖厨方走向去。
“冷女官和其他随侍看起来并不相同。”
郦其商眉眼轻低,声音很轻,“殿下对冷女官似乎不太一样。”
陆玉望望庭院,冷绾已经不在陶缸边了。她道,“她是家人。”
郦其商笑意轻微,光华隐在眼底。
她收拾案上竹简,走到门前,木门旁只立着一把描花油纸伞。陆玉撑开伞,伸出门外,示意他和她撑一把伞,“走吧,孟怀。”
叁人同案共食,陆玉给郦其商介绍,哪些是宫中常吃的,哪些是她爱吃的,让郦其商随意些,就当是在家中饮食。若是有什么格外喜欢的,可以带回家去,食谱也抄写他一份。
郦其商感激谢过。
外头小雨哒哒有声。
食案前陆玉郦其商二人不多讲食不言礼节,边吃边聊监工的事。
冷绾在一边埋头吃饭,吃的似乎差不多了,但迟迟没有放下碗筷。她盯着自己吃空了的小碗,那里头的桂花米糕已被她吃光了。
郦其商将自己还未动的桂花米糕推过去,“冷女官爱吃这个吗,我这份没有动,不弃的话可以吃这份。”
冷绾看陆玉一眼,陆玉含笑点头,冷绾端过瓷碗,“多谢。”
郦其商道,“和冷女官也见过很多次了,一直没有问候过,冷女官是哪里人?”
冷绾嘴中含着桂花糕思考,“嗯……师傅没有说。我是山里的。”
郦其商问,“冷女官是自小便跟在殿下身边吗?”
“嗯,保护她。”
她吃完擦擦嘴,利落起身,“家主,我吃好了。”
陆玉点点头,“好,你下去吧。”
冷绾和郦齐商点头示意,离开食案边。
“怎么突然问起绾儿的来处?”
郦其商摇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自小的情谊确实难得。”
“放心吧,绾儿是自己人。”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目色愕然,“难不成,你喜欢绾儿?”
“不不不……”郦其商失笑,笑意下似有落寞。
“孟怀有心事?”陆玉察觉到他细微情绪,放下碗筷。
郦其商缓缓道,“不算什么心事,只是在想,若是我与殿下有自小的情谊便好了。”
陆玉笑笑,“自小的情谊固然难得,但成人后披假面,筑心防,仍能观得真心以心相交更为珍贵。君子之交,不尚虚华。我与孟怀不正是这样吗?”
郦其商笑得释然,几分碎光在眼中浮动消散,“是我多想了。”
———— 雨后初霁。
持续几日的阴天终于放了晴。
泥地微湿,地上搭起的架台高耸有序,已将宗庙雏形构建。
民工各司其职,搅泥搬木,很是忙碌。虽已入秋,但大部分人因工作量大赤着臂膀。
陆玉跟着郦其商来到建处巡视了会,到一旁临时建起的屋棚休坐。
晌午日升,工头击鼓示意可以领午饭了。大家排队打粥菜,郦其商也跟去庖厨领饭食,顺带帮陆玉也戴上。
临时屋棚视野广阔,可遮风避雨,也能将外头建设进度一目了然。这个点虽是午膳时间,但仍有还在做工的民工。
陆玉闲坐等郦其商回来,目光没什么焦点的看向外面,忽而眼色一凛,猛然冲出去。
“呃……”
青年瘫坐在地上,身前是为他挡住危险的陆玉。 凌空塌下的一节断木倏而落下,幸而陆玉眼尖看到,否则瘦弱青年此刻是否清醒还未知。
陆玉扬臂将断木扔到一边,朝青年伸手,“没受伤吧?”
青年坐在地上,低着头,动作很迟缓,陆玉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迟迟没有伸手回应陆玉,陆玉道,“中午放饭了,先去吃饭吧。”
郦其商也端着饭食回来,陆玉回到屋棚,留青年在原地。
虽至中午,但陆玉这会没什么胃口,将饭盘放在了一边。郦其商先食,和陆玉聊施工进程。
陆玉谈话间,瞥到门外有一个衣衫单薄的青年不时望向屋内。
是她方才救过的那个青年。
这会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看起来年岁不大,眼睛黑漆漆的,脸颊瘦削,身上尘泥俱沾,气质沉静。
不知他是找陆玉还是郦其商,只是望一眼屋内,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出声。
陆玉冲他摆摆手,“过来。”
青年眨一下眼,走进来。
陆玉道,“你找我,还是找郦县令?”
郦其商抬头,“你是哪家的?找我吗?”
青年不理郦其商,只是问陆玉,“你是陆郡王陆玉吗?”
“是我。”
青年眼睫闪了一下,瞥到案上陆玉未动的饭菜。
“你不吃吗?”
“可以给我吃吗?”
陆玉问,“外头人没给你饭吃吗?”民工伙食必不能缺,陆玉要求官署必须给每个人都分上饭菜,确保民工建设的效率。
“给了,吃不饱。”
陆玉把漆盘端给他,“以后如果吃不饱,可以去庖厨再要一份。”
青年接过饭盘,语调没有起伏,“可以跟我出来下吗?”
陆玉不知青年要干什么,但还是点点头,跟他出去。
宗庙空地旁有一处石壁,青年带着陆玉过来,自己蹲在石头上进食。他吃的很快,不多时便将饭盘中的东西吃光。
“你带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吃饭。”
青年擦擦嘴,“不是。”
他面色沉静,带着幽微的死寂。
“是为了吃饱后杀你——”
下一秒,青年暴起,手中尖石直冲陆玉眼睛。托江展几次叁番偷袭的福,陆玉反应极快,尖石险险擦过眼睫,及时格挡,但尖石散落碎屑眯住眼睛。
青年找准时机铆足了劲,莽撞一冲,将陆玉推撞到石壁上,准备抓起她的头往石头上撞。陆玉弯身躲过,挟制住青年胳膊一拧,按住他的头狠狠往石壁上嗑,霎时血花稀碎溅于青灰石壁上。
青年体弱,无论从体型还是身手都不像专业刺客,陆玉见他受制后不再反抗,没有再痛下杀手,将青年按倒在地。
“你毫无身手,就敢刺杀本王。”
血滴在地面上,被泥土迅速吸收。
青年眼前蒙着红雾,额头上的血擦进眼睛里。
郦其商那边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赶过来。
“殿下!”郦其商慌乱检查陆玉有没有受伤,其他人七手八脚将青年制住。
“请医师过来。”陆玉冷静道。
郦其商心有余悸,陆玉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无事。问郦其商接了手帕,擦了擦青年头上的血,问那青年,“你叫什么。”
青年眼仁黑寂,没什么情绪。
“审衡。”
“缘何杀本王。”
审衡眼仁沉黑,毫无生机,一派死气,“你爹杀我全家,夺了我家财产,我被充入奴籍,家人也没了。”
审氏在陆老郡王管理梁阳时属新晋豪强,后来审氏骄横,鱼肉乡民,陆老郡王几番与其交手,将审氏查办,家产充公,有案底的处斩,无案底的列入奴籍。
“你想杀我便杀我吧,总之我也算报仇了。”
“本王还没死便算是报仇吗?”
审衡脸被按在在地面上,闭上眼,不再说话。
这次建庙的民工中除了自发报名参与的,还有一部分奴隶籍人口,这部分人是领不到酬薪的,属于免费劳力。审衡也在其列中。
陆玉用湿巾擦拭手上的血,摆摆手,“放了他吧。”
审衡睁开眼。
民众不答应,“殿下,他刚才可是差点杀了您。”
“放了他。”
审衡身上压力骤轻,缓缓起身,一身狼狈。
“你放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他们都是傻子,心疼当权者。我不傻。我是便宜的畜生,你是贵的畜生。”
群众群情激奋,“这小子不识好歹,不如拉回去打一顿就老实了。”
陆玉只是平静道,“等你有本事了,再来杀我。”
审衡眼色掩于睫羽之下,众人让开一条道路。
他走了几步,要离开。忽而转身扑向陆玉,抓紧陆玉的手臂,审衡低首,隔着袍袖狠狠咬下去。
“呃……”陆玉吃痛不已。
众人慌乱上前掰开审衡,边打边踹,总算是拉开他。
静如死水的青年眼中终于怒意杀意翻涌,愤怒的瞬间有了活人气息。
“你装什么好人。”
陆玉捂着手臂紧紧皱着眉,看着审衡被众人带下去。
……
这件事虽说是所谓刺杀,但到底没翻出什么风浪。陆玉安抚众人,早早回了王府。
月至中天。
热水烧好,陆玉解开衣带迈进浴桶,瞥到手臂上的红色牙印。
咬的挺深的,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水汽蒸腾,陆玉靠在桶壁上眯神,忽而听到有窸窣声响。
陆玉只当是冷绾就进来添热水。
“绾儿,把热水放在外头就好。”
无人应声。陆玉心下奇怪,身上泡的也差不多,起身穿衣,系上衣带后转身,看见那张微震的脸。
“你……是女人……”
审衡的脸有松动,不似白天那般苍白无生气,但还是淡淡的。
陆玉心头一沉。
外头夜风起,落叶交错着残花擦过屋檐。
“你今天走不出去了。”她一边朝着审衡走过去,一边拔出挂在墙壁上的长剑。剑光自剑鞘缓缓而出,在烛火下雪亮如银,冷芒刺眼。
审衡后退几步,“你要杀我。”
“你不该来这里。否则还能活。”
“你白日的仁慈都是演给愚民看的。”
“不算是演的。你那时确实没什么威胁。”她轻快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审衡胸口,“现在有了。”
她观审衡眉眼,“你不怕吗?”
审衡看着她的眼睛,她眉睫湿润,但是冷寒如冰。
“我年幼时,看到过家里人被杀。”
“有枭首的,有腰斩的,有吊死的。”
“枭首的还好,头掉下来了,就没气了。不像蛇,断了头还能挣扎,还能张着嘴去撕咬。腰斩看起来要痛苦些,人断成两截了,上半身还能爬,拖着长长的血迹望天,直到血流干。吊死的那些人,我没看到过他们死去的过程,蒙着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女人们哭得震天响,阿娘告诉我,我们做错了。”
“我那时很小,不明白我做错什么了。”
“小时候的玉食锦衣钟鼓馔玉,对我来说好像一场虚无的梦。等我真正意识到身在人间时,什么都没有了,好似一具空壳。”
审衡慢慢握住冰寒的剑刃,眼神落在陆玉薄衫下露出的手臂,湿漉白润,上头有他的牙印。
“从前我觉得是生是死没什么不同。但是好像……”审衡眼中有了淡淡困惑,目光如风中落叶,打着转却迟迟挣扎着没有落地。
他说不上来,看向陆玉。
陆玉也不能解答,只是平静道,“抱歉。”
冰刃入体,穿过左胸。寒光自后背透出。
审衡缓缓倒下,眼瞳散了。
陆玉拔出剑,蹲下身,阖上他的双眼。
冷绾提着桶敲门而入,看到眼前一幕。
“家主,要处理掉他吗。”
“找一副薄棺,好好安葬吧。”
人如风烛,轻如流萤,一夕生,一夕灭……
梁阳陆王府的小插曲,就这样无声无息揭过。
而在南边往日荒凉无人的平道上,渐渐拉开一条长龙。
旌旗林立,浩浩荡荡的大军气势雄浑,一边攻城掠镇,一边收编军队,剑指长安来——
(二十三)牺忠良
帝宫,宣室。
苏云淮得令后匆匆进宫。
侧厅炉上煮着青梅酒,淡淡清香。她一贯如此,吃不下饭的时候,爱吃一些饮一些甜的东西。
几日间,她又消瘦了。
“第一战已败。很快,战败的消息就会传遍朝野。”女帝闭了闭眼。
苏云淮面色沉重。
她呼出一口气,凝神道,“胶西王年纪尚轻,刚继任就遭遇战火,败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他还不能被打倒。”
“苏相,朕需要你。”
“你前往武陵支援胶西王,镇守住荥阳,切不可让荥阳沦陷,叁日内启程。”
苏云淮接诏,肃容下拜,“臣必不辱陛下使命。”
接过诏书后,苏云淮抬眸,“其实今天陛下不唤微臣的话,臣也会来相见陛下。”
“臣这几日一直在思虑,如何在战与不战之间取平衡。”
“自古谋逆,皆需师出有名。叛军打出的旗号是‘诛仲尧,清君侧’,言下之意便是诛杀仲子尧,清理陛下身侧的佞臣。至少在天下人看来是这样。”
“朝中人皆心知桂阳王狼子野心,但天下人不知。”
“若是按他所言,由天子亲诛仲子尧,那桂阳王还有何名头起战呢?”
女帝握住竹简的手松了松。她道,“虽是如此,箭在弦上,干戈已无法避免,江衡如何肯轻易退兵?”
第一剑已经刺下,无论对谁而言,都没有回头路了。
苏云淮道,“或可一试。一线希望也不可放弃。”
“再者,打天下守天下,最重要的便是人心。人心所向之下,并非无有过绝处逢生的例子。即便桂阳王不肯退兵,但至少天下人认清了桂阳王的谋逆之心。百姓是不愿再次见到战火的,谁能给他们好生活便认谁为天子。如今好端端的,桂阳王平白起战,表面上为君好利百姓,实则为己之私。”
“剥开桂阳王虚伪表皮,陛下便可赢得人心,这样,君民同心,不论如何,总是得道者多助。”
青梅酒在器具中烧出轻响,咕噜噜沸出酒香,带着些酸涩微苦的气味。
女帝沉默地思考着,眸光挣扎,在渐息的平静中沉水,逝于微澜。
良久,她冷静道,“以苏相所见,该以什么名义诛杀太傅呢?”
终究是多年恩师比不过天下与皇位。
愧怍之下,更是理平战争保全江山的急切。
“不必找什么名头了。”
女帝与苏云淮俱是一惊。
宣室门外,仲子尧推门而入,持笏板端正下拜。
他面色哀戚,但又是决绝的坚定。
“老臣愿赴死,以止戈。”
他身后是一台小板车,放着成堆的竹简。
仲子尧叩首,再起身时,绝望泪光于眸,惨然而悲切。
“这是陛下让臣荐选的才人,每人的经历,评价,才能臣都细细列于书简上,陛下可斟酌挑选。”
“臣甘愿赴死,只求陛下撤去家中族人所有职务,贬为庶人,永不录用,此生不再踏进长安。”
他再拜,哀求着沉下了双肩。
……
行刑那日,百姓皆以为是仲子尧所故引起战争,纷纷扔烂菜鸡蛋唾弃仲子尧。
内史仲子尧斩首于东市。
仲府封府,财产抄没充于国库,一切在朝中任职的仲家人皆领了二十鞭刑,贬为庶人,驱逐出长安。
清理统计仲府查抄的财产,也寥寥不过五十万钱,为官数十年,还不及一个太守的十年俸禄。
女帝获知后,沉默了许久。
———— 苏云淮出军前往胶西武陵。
女帝派谒者仆射杜明前往前线,和桂阳王江衡相谈。
距离鱼都郡不足八十公里的营帐内,江衡接见了杜明。
两人一见面,自是先讲一番场面话,而后杜明道出来意。
“桂阳王殿下,在下此番前来,想来殿下心中也有所知。佞臣仲子尧已经伏诛,殿下与诸王对仲子尧的不满与怒火陛下也已抚平。”
“这次陛下差我前来,也是安抚殿下,若殿下退兵,陛下可既往不咎,连同其他八王,也是同样。除此之外,陛下念桂阳王识奸臣有功,再赏叁郡五十八城,黄金千斤。陛下只愿诸王和谐相处,忠于大魏,再创盛世。”
杜明双手奉举诏令,“殿下,请接诏吧。”
自杜明进入营帐后,见江衡的第一面,就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桂阳王和既往宫中所见的桂阳王迥然不同。
宫中的桂阳王柔善而懦,此刻眼前披轻甲的江衡锐不可当,眼眸利如隼冷如冰。
江衡坐在案前,听完杜明一番话后,无波无澜。只是抚着案上的一旧张古琴,手指抚在弦上,像是抚摸爱人的柔软的发丝。
杜明站着,明明是他视野更高些,偏偏江衡仿似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一般。
杜明有些不确定,将诏书往前递了递,“殿下?”
江衡低头斟酒,道,“杜使君,若是有人杀了你的妻子儿女父母,你该当如何?”
这问题并非突如其来。先帝斩杀江衡生父江意夺位,又在江衡夫妇入宫时害死了江衡身怀六甲的妻子。前者没甚疑问,后者也只是传闻,杜明作为局外人,不能做定论。
杜明深知此行的重要性,没有正面回答江衡的问题,只是谨言道,“殿下,在下此番来行的任务便是传达陛下的旨意。殿下可接诏退兵后,在下愿以美酒佳肴相属,陪同殿下彻夜饮酒相谈。”
江衡笑了。帐外疏风起,掀起一角,残光映在他半边脸上。
他拨一下琴弦,意外的,古琴无声。
“杜使君见过无声的琴吗?”
杜明微惑,不语。
江衡目色哀伤而苍远,“死去的琴,是不会再发出琴音的。”
“江瑾能将我妻子复活吗,江黎能将我父亲复活吗?”
他不再避忌,直呼先帝和女帝的名讳,多年积压的痛和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她们母女多行不义。自古杀人偿命,母债女还。回去告诉江瑾,奉上她的人头,抑或是面缚舆榇,我便考虑退兵。否则,我与她,不死不休!”
他一把拔出剑来,斜劈杜明手中帛书,丝布应声而裂,落于尘土,诏上红色玺印皱乱着一分为二。
杜明听得心惊胆战。不说奉上女帝人头,便是面缚舆榇,即自缚双手,把棺材装到车上,这根本是国主战败投降所为。不论江衡说的哪一个要求,都是要将开战之路进行到底。如他所言,不死不休。
江衡收剑,营帐外进来两个兵卫,将杜明拿下。
杜明慌乱起来,“桂阳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这样!”
“让和你一同来的手下去回信吧。你,我还留着有用。我现在不斩你,待我攻下梁阳打到长安门前,杀你助阵。”
地理位置上,鱼都梁阳之后,便是长安。
若是击破梁阳,长安最后一道门户大开,届时长安便任由江衡予取予求。
江衡挥挥手,兵卫将愤怒的杜明押了下去。
已到这个地步,女帝所谓的劝降没有任何意义,也难以动摇江衡。江衡也不相信她真心劝降。局势下,势必要分出高低。
江衡坐在案前,看着那张旧琴,喃喃道,“阿颖,皇帝怕了……”他笑起来,笑意苦涩,“待我杀进长安,用皇帝人头祭奠你与孩儿的亡魂……”
营帐内,侧边立着一展虎皮屏风,屏风后,有一女声道,“现在笑,为时尚早。”
“我让你派出的刺客去了吗?”
江衡消散笑意,又是那副冷面,“已经在路上了。”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吧?”
江衡冷然道,“我若是不肯,坚持杀了江展,你待如何?”
女人轻轻笑了,“我能游说八王随你起兵助你起势,也能让你一夕翻覆。”
“你以为你很重要?没有你,我也一样能让他们站到我这边来。天下攘攘,不过一个利字。”
女人从屏风后走出,露出脸来,四五十岁的模样,气质文雅,眼神亮如夜色中的雪光。
她挎着素纹锦织包袱,执一把油纸伞。
“没有我,等你成事,还需二十年。”
江衡轻嗤一声,“江展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好的。不过我告诉你,他若是来到我这里不能为我所用的话,我会杀了他。”
江衡手持细布擦拭古琴,忽而嘲道,“江景这个废物还能生出江展这条疯狗,真是让人意外。你说,他是江景亲儿子吗?”他有些挑衅的看向女人。
女人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她提醒,“他是你叔父。”
“叔父又如何?要论辈分,江瑾还是我堂妹,妹妹爱杀哥哥,江黎教的多好。”
江景被捕后,江衡第一时间收拢所有对外联结事宜,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出乎江衡意料的是,江景竟然一个字没有吐露,在牢狱自尽了。
江衡不明白,“你说,江景为什么自尽?”
女人没有出声。
江衡拨着无声的琴弦,抬首终于注意到女人的着装,“你要走?”
女人掀开帐帘。冷风渗入,凉丝丝。她打开伞,描金墨纹绽于伞面,遮在头顶。
“嗯。”
“该帮的我都帮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希望下次见到你时,看到的不是你的坟墓。”
———— 杜明手下连滚带爬地被轰出军营,消息传到御前,女帝大怒,拍案而起。
虽是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杀仲子尧上,但是江衡狂言与挑衅之举着实惹怒女帝,还扣押了她的使节。
而盛怒之后,是难掩的巨大失落与愧疚。女帝痛失的不仅仅是照看她长大的太傅,更是朝中她的心腹肱股之臣。削藩令本就是女帝早有心思,仲子尧心思细腻体察女帝所思,女帝也不过是借仲子尧之口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仲子尧当日呈给她的一车荐才竹简还静静地放在宣室。仲子尧死后,女帝还没有翻过。
事情到这个地步,早就没有回还的余地。
从开始江黎杀兄开始,叛乱这件事就暗中埋好爆发的种子。
因果循环,果在多年后报在了江瑾身上。
(二十四)首战败
渑池官道。
来自淮安的一行人轻装蒙面,打马小跑于官道上。
官道一路顺畅,进入山谷后,一切静了下来。
“殿下,要歇会吗?”
山谷路不平,骏马速度不及平坦大道,赶了一天的路,马呼气粗重,明显也有些累了。
领头人下马,招呼护卫们暂行歇息。
大家摘下蒙面饮水进食,唯有玄衣领头人抱剑不动,靠在树干上闭眼稍休。
随行护卫拿了干粮上前,“殿下,吃一些吗?”
那人摇摇头。
护卫坐到他身边,“殿下,不用绷得这么紧,这一路还是挺顺利的。该吃的时候还是得吃,不然赶路哪有劲。”
江展睁开眼,蒙面下只露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引路,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
护卫继续道,“殿下,算时间的话,大概两日内,咱就能进洛阳了。”
江展点点头。原定路程已过半,还算风平浪静。他伸手向旁边的护卫,护卫笑着把干粮掰了一般给他,水袋也拿过去。
江展没有摘面罩,在面罩下进食饮水。
干枯细叶簌簌下落,锋利叶缘擦过空气中的光尘。
林中兽鸣停了。
众人进食的动作一滞。
细密杀意无声逼近,寒鸦惊叫,骤然掠木,一瞬间,冷刃爆发—— 水中,树上,草丛中隐藏的刺客蜂拥而至,“杀——”
江展一众人拔剑血拼。
黑衣刺客明显冲目标而来,所有人的目标就是蒙面的江展,护卫们护住江展奋力搏杀。一时刀光剑影,缭乱深林。
刺客数量多于江展带来的人数,而这群人下手有留情,并不打算赶尽杀绝。
为首的刺客道,“我们来此只为请安王殿下来我主人府上做客,安王殿下若是肯同我们离开的话,你的手下人还可留下性命。”
江展眼睛动了动。
“你家主人是谁?”
刺客笑了,“自然是桂阳王殿下。”
“桂阳王,他拉拢我做什么?”既不下杀手,留江展的命,那必是有所求有所笼络。
“这个,就需要我主人和您亲自面谈了。”
“安王殿下,要同我们一起走吗?”
江展眼中含笑,“恐怕不行。”
刺客眼色凛冽,“桂阳王殿下也说过,若是安王殿下誓死不从,那便将他杀个干干净净,免除祸患。”
江展沉眸,冲开身边的护卫时说了句什么,他径直杀向为首刺客。瞬息间,江展手下护卫纷纷跳河,刺客们一刹茫茫然,为首者抬刀抵住江展攻势。“安王殿下,你的手下都弃你而去了,你一个人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江展大笑,翻身提剑猛刺,逼退刺客半个身位,蒙面的黑布在翻身间落下,露出他真面。
“哈哈,好好看看你爷爷是谁!”
刺客大惊,眼前人根本不是江展!
周苍身形一扭,凌空翻身上树,而后挥剑斩落枝叶挡住刺客追踪去路,飞身跳入澎湃的河流中。
刺客们惊怒,“老大,要追吗?”
河流淹没人形,顷刻间,哪还有人影。
为首者恨恨咬牙收刀,“不必了,抓紧回报殿下,安王狡猾,以替身扰乱视线,下落不明。”
———— 长安,建章宫。
斥候的报书一封封雪花般飞入建章宫中。
最新报,淮安王江展并未按照既定路线行进洛阳,目前下落不明。桂阳王刺杀淮安王未遂,不日将进军鱼都梁阳。
女帝扶着案,深吸一口气。
“去查,江展现在在哪里,去查。”
“喏。”传令长官继续报,“永昌王迎战羊疴王,败,永昌王连失两县,身负重伤……”
额头青筋突突,女帝耐心几将消耗殆尽,“皇舅为我朝宿将,曾经征战天下,为何只是一个羊疴王便被打退了?”这话颇有埋怨的意思,虽说出了口,但女帝也深知永昌王年岁已高,如何能强求他年轻时那般?何况永昌王为击敌军又负伤,哪能真正苛责于他。如今永昌那边她已派不出多余兵力可支援。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等永昌那边撑不住了求救再说吧。
传令长官头不敢抬,“苏相已抵达武陵和胶西王汇合,目前汝阳王还未发动攻势,苏相请示陛下,必要时是否可以主动出击。”
苏云淮临走前和女帝商量的结果还是能免战尽量免战,战必有伤亡,这是两人都不愿见到的。如今仲子尧已然牺牲,绝路已至。大战已无可避免。
女帝当即写下函书,该战当战,不必犹疑。
济北和山东暂无急报,只是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女帝揉揉眉心,强支撑起身体,低头继续处理案上公务。
宫门外,雷声隆隆,倏忽片刻,骤雨急至,淋漓敲打在帝宫瓦片飞檐之上。
下雨了。
———— 就在女帝获知最新情报的当天。
桂阳王带领军队向鱼都梁阳发动了第一轮攻势。
高阳烈,朔风狂。
双方持军于梁阳二十公里处。
大战,一触即发。
江衡轻甲铁衣,身后背着丝布裹起来的古琴,骑于高头大马之上,昂扬宏宇。
“陆时明,我二十万大军,你抵挡不住,不若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保你不死。”
陆玉身披赤甲玄衣,手持银枪,“桂阳王,你谋逆篡夺,是为大魏反臣,有何面目劝降别人?”
“篡夺?本王问你,江黎之位是怎么来的?本王再问你,你忠心的当朝女帝江瑾之位又是怎么来的?”
烈日刺眼,陆玉皱目握紧了手中银枪。
“谁为正统?”江衡怒喝,“江黎母女弑兄夺位觊觎天下,害我妻,收我地,一味排挤于我。男子汉大丈夫,我生于天地间,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大魏对不起百姓的事,江黎江瑾凭什么一味残害于我!”
“只因我威胁到了她,威胁到她们的皇位。从来没有什么是应该得到的,想要什么就去争,争到了便理所当然是自己的,这是她们教我的。”
“不争,便是死。”
烈烈狂风下,铁腥衣甲的味道刺鼻。盛怒之后,他变得冷静,举起手中赤金长戟,直指陆玉。
“你挡了我的路,也得死。”
擂鼓阵阵,响彻空旷天地。
“杀——”
桂阳王轻捷迅猛,带领军队发起第一波冲锋。
战火起,金铁铿锵,杀声震天动地。
江衡首当其冲冲陆玉而来,双方于马上交战一个回合,杀了个平手,勒马回身,再战。
“铛——”
金器交击碰撞,厮杀出刺目火花。
江衡压紧了手中长戟,陆玉竭力抵挡。
“陆时明,你没打过仗,你胜不过我。”他挑衅,陆玉旋手格开他的逼压,“你想动乱我心,还差得远。”
江衡游刃有余地笑,“你兵力不及我,计谋不及我,我何必费心动乱你心?”
又是一个回合,陆玉不与他多做纠缠,扬枪挥开江衡,勒马冲入自己军中。
江衡没没有追上来,两军搏杀之际,陆玉已犹感乏力。不管是装备还是作战力,桂阳王的军队明显优于梁阳军队。
“边打边后撤,不要冒然突进!”她指挥军队。
斥候踉跄着来报,“殿下,城前五公里处有敌方军队!携战马云梯欲攻城!”
陆玉一惊,旋即大喊,“有奇兵突袭,众人与我回撤城中!”
“殿下不可,若是此时回返,城前军队调头和大军队汇合,我们就被包了!”
陆玉打马继续往梁阳城门方向奔驰,“弓箭手掩护!众人随我回转!”
万箭齐发如星矢流影。
陆玉带领军队后撤城门方向,果然,那支突袭军已搭起云梯,意欲攻城。
城上的人在郦其商的指挥下投石,放火箭,浇桐油点火阻击。
但云梯上的人有铁盾抵挡,且攻城经验丰富,一番阻滞下仍有序进击,造成的伤亡有限。
陆玉夺过一把弓,射落将要爬上城墙的一个士兵,死兵掉落,打散攀爬的队形。
回头看,江衡已带着人马疾奔着扬起黄尘,将要追上来。
城门外陆玉的军队和江衡的突袭兵搅在一起,一时不能开城门,但情势不妙,再拖下去等江衡的大部队到达,陆玉一行人会被包死。
陆玉高喊,“孟怀何在!”
郦其商一脸黑灰从城楼上探头,笨拙地用刀乱戳捣下去一个要爬上来的兵士,“去,去……嗯?谁在喊我?”他往城楼下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认出陆玉,“殿下!”
“开城门!”
“喏!”
“不可!”有人拦住郦其商,“现在开城门等于放虎入城,叛军打进来我们该怎么办!”
郦其商拂开反对的人,“难道要看着殿下死在城外吗!”
梁阳城中本就无多少兵力,当下在守城的有一半是普通百姓。
普通人守城也是为了自己安全,这个时候哪管的上别人。
“你开城门就是害死我们!”城上为阻敌人群本就混乱,这会人心不齐,吵嚷起来,大家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殿下不能这么自私,害了我们!”
“郦县令,我们相信你,但是这个档口大家都害怕啊,凭什么拿我们的命垫他的命啊……”
反对者高声呼喊,“你们以为殿下死了你们就安全了吗,一个无主之城又能撑到几时?”
“朝廷会管我们的,难道朝廷会不管我们吗?”
“等朝廷来救,梁阳这座城还是不是活城还未可知!”
眼看着越发混乱,敌人还在攻城,这个时候不是起乱子的时候。郦其商阻止大家说下去,郑重道,“诸位,大家相信我,我必会对诸位负责,殿下不会害大家,我以我性命做担保,开城门!”
而在城下,江衡大部队逼近,擂鼓声越发震耳。
冷绾捅穿一个近身的兵卒,护在陆玉身前,“家主,还没有开门,怎么办?”
快小半柱香过去,城门纹丝未动,陆玉在喊杀声中,也隐隐听到百姓的怨言。
她交代冷绾,“你去开。”
“喏。家主小心。”冷绾轻盈纵马,起身杀倒云梯上的敌兵,迅捷而灵敏,如一只飞燕,无声消失在城墙之后。
这么拖着不是办法。陆玉攀上一台起火被丢弃的云梯,火光通天,滚烫而浓烈。战场嘈杂,火烧断木头的声音吱嘎作响。
陆玉被火熏的说不出话,她遥遥挥手,砍断一支木杆,城楼上的郦其商注意到云梯上的陆玉,陆玉一边咳嗽一边做出手势。
她左手中指食指摆动向前,右手张开包住。
郦其商会其意,“诸位,殿下开城门是为了绞杀城前攻城的叛军,将他们放进来,关上城门,让他们有进无出!”
被安抚的群众终于放下一点点心,骚乱渐息,分散开找武器准备迎敌。
云梯烧的滚烫,几欲断裂,已经呈现出歪倒的趋势,陆玉以披风蒙面,吸入过多尘灰,行动开始迟缓。
“咯吱……”细小轻响,是木梯要倾倒的预兆。
陆玉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几乎是身处火海,胡乱摸着出口,不知从何处下。对面郦其商惊呼,“殿下,快离开,要倒了……”
“咻呜……”口哨利响,马蹄踏踏,陆玉将将要摔落高梯之前,被呼唤而来的战马接住,落于马背。
郦其商松了一口气。
而在城门后,冷绾拨开守城门的人,准备开城门,遭到了阻拦。
“不准开城门,你是内鬼?竟敢开城门!”
冷绾脸色冰冷,几下将人打到一边,几个守门人怒了,持刀欲斩冷绾。
“住手……”从城楼上下来的人气喘吁吁赶到城门后,止住这场无谓争斗,“别打……县令说开城门,殿下要来个瓮中捉鳖,快,开城门……”
陆玉落在马上,迅速调整好状态,身后,下放铁链声隆隆,城门缓缓打开,陆玉提气指挥众人,“进城,不必管他们!”
一时间,自家军队的人纷纷往城中去,叛军见城门打开,整合队伍狂奔而进。而陆玉身后,江衡军队近在眼前。
城楼上架起弓弩手,包裹着火球的箭矢射出,一瞬点燃城外围沟堑的杂木,大火成一线,将叛军大部队拦截在护城河外。
城门缓缓关闭,而进城的叛军在意识到不对时,悔时晚矣,大部队没有跟上来,他们被城中人前后包饺子,绞杀在城楼甬道里。
尘烟残熄,烬灰沉散。死伤者蔽地,血流盈堑。
第一战,落幕于天边日尽。
(二十五)主帅危
当夜,骤雨急下,夹带冰雹,兜头砸在梁阳城中。
夜幕后,队伍整合清点人数,陆玉巡视军队,却见郦其商手臂受伤,医师正在为他包扎伤口。
“怎会受伤?”
郦其商不好意思笑笑,脸色有些苍白,“平日里不怎么用兵器,用起来还很不习惯,我也不知道怎么伤的,白日太混乱,也没感觉到痛……”
冷绾过来,跟陆玉报告今日战后状况。
“军中死亡约半数,千数人受伤。”她停了停,继续道,“老刘和他们两个的遗体也抬回来了。”
陪同陆玉来梁阳的车夫和护卫也在匆忙中编入军队,在今日战死。
陆玉垂下双眸,良久道,“死者尽快掩埋或焚烧,不能在城中留太长时间,以防疫病蔓延。”
“喏。”
外头有哭嚎声,认领遗体的家属的痛哭声此起彼伏。
今日一战,梁阳便失一半兵力,若是继续这样战下去,不出三日,梁阳城便会沦陷。
陆玉心头沉重,也不知该怎么安抚失去亲人的家属,呆呆坐着。
有护军来报,“殿下,伤者人数过多,军队储备的创药不够了……”
“去城中药铺大批量采买备用,从军饷里出。”
“喏。”护军退下,准备购置药材事宜。
陆玉静静垂着头,疲惫的肩膀塌下去。郦其商起身,手轻轻抚在她肩头,“殿下,我们出去看看吧,家属情绪需要安抚。你也要更加振作,才能稳下军心。”
陆玉扶着郦其商完好的手臂勉力起身,身上疼痛难当,白日交战虽未见血,但估摸也有暗伤,动身便痛。
她整理下衣袍,出门去。
外头骤雨已缓,还下着细微雨丝。
营地上人流匆匆,没有人再有心思去打伞。伤兵被抬着来往入帐治伤,家属们抱着冰凉的遗体涕哭,或绑在身上背回家安葬。
将士们见到陆玉已经没有足够力气打招呼,只是微躬了身匆匆点头便各忙各的。
“殿下,”一妇人坐在泥泞的地面上,抱着僵硬死去的少年,喊住陆玉,“什么时候能打完仗啊?”
她似乎眼泪已经流干,大悲之后是无悲无喜。
“我丈夫的尸体还在城外,我没有办法安葬他。儿子也死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她声音静静的,消融在冰冷夜风中。
其他人也在问,“殿下,朝廷会来救我们吗,我们会死吗……”
“郡王是一城之主,也不能保护我们吗……”
战败后的创伤刺痛着城中每一个人。质疑,悲怆的消极情绪在营地中滋长。
陆玉攥紧了掌心。
她环视一圈人,眉目坚定,“诸位,朝廷会来救我们的。在此之前,我希望各位与我共同守住梁阳。我不会离开,也不会退缩,我会和梁阳,共存亡。”
当晚,陆玉急修书一封派斥候送往长安。
而陆玉怕的不是长安坐视不理,而是时间问题。从梁阳到长安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只不过是缩短一半的常规时间,三天。这三天内若是叛军发难,梁阳或将不保。
前所未有的压力,担在陆玉的肩上,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
夜里,她召开会议,在将士间吩咐下去。分两拨人在城楼守前后夜,密切注视敌军动向,除必备伤药,粮草也需加派人手看管,箭矢等消耗品联系城内大型铸铁铺补上,不可有缺失。
还有梁阳城内常规养军队的支出军饷,每一笔都要清楚登记在案。涉及到军队必需品,如粮草伤药等物,切不可从中作梗偷扣军饷充盈私囊,否则斩立决。
斥候迎着夜霜而出,踩着夜色离开梁阳城北上。
战败后的第一夜,陆玉一宿没合眼。
兵贵神速,桂阳王不会拖延。如今对桂阳王来说,梁阳不过案上砧板之肉也。
外头疾风呼啸。
前半夜未下尽的雨再一次瓢泼而至,雷电交击,电光沥沥如白蛇,几乎要撕裂天空。
雷雨交加,寒风起,坠着残叶。
陆玉起身,披衣下榻。一出门,渡廊上雨声大作,寒意透骨。她捧着一盏微灯,去了书房。
城东本要修建的宗庙因战事暂置一旁,孤零零的铜像始终罩在幕布之下,庙宇初见原型,再未来得及继续修理。
而在城南荒郊的墓地,寒雨湿透土地,墓碑林立,青石被雨刷的透亮。石头一角忽被顶起。
“咚,咚……”似是有什么在捶打薄棺板一声又一声,被狂雨覆盖。
湿泥翻滚,被掀起一大片。
一支苍白手臂浸透雨水,颤颤自黑泥中伸出,扒在了湿地边—— ……
薄阳东升,昨夜风雨大作,日出后只余满地湿泞残泥。
陆玉眼下发青,收拾好自己,前往营地视察。
炊烟袅袅,一大早,伙夫就做好了早膳供将士们取用。
经过一夜休整,大家吃饱饭,气色比昨晚好一些。仗还是要打,己方先泄气,那必败。
用过早膳,将士们开始操练,一刻不敢松懈。
陆玉总算放下些心来。
回到营帐,案上也放了陆玉的伙食,虽没有胃口,但还是打起精神强吃一点。
搅着碗中白粥,正看着舆图,冷绾掀帘入帐,低声道。
“家主,昨天绞杀在城门甬道的敌军少了三个人。今早去收尸焚烧时,清理死尸点数少了三个。”
陆玉心头一沉。
少了三个人,必不可能是诈尸。这三个人应是负伤没死。
“昨天关城门后没有再开吧。”
“没有。”
“可有人翻越城墙逃出城吗?”
“守城的人一夜盯着,无异样。”
若是这样,那这三个人必然在城中,是极大的隐患。
“点一小队人,民兵也好,百姓也好,势必要抓出这三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喏。”冷绾领命退下做安排。
本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杂乱了起来。
陆玉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瓷碗。
先吃饭,吃饱才有力气考虑其他事情。
粥还没舀到嘴里,外头急哄哄的,守城士兵慌张来报,“殿下,敌军兵临城下了!”
“桂阳王指名,让您出战!”
郦其商也闻得此事,匆匆进帐来。
“殿下,依在下看,桂阳王这是挑衅之举,不可轻易上当。”
陆玉垂下眉目思索,“我得去。”
郦其商有些急,“殿下……”
“如今城内百姓兵士皆有消极之意,昨日对我的表现也有不满与怨词。他今日指名点我,我若退缩,大家只会觉得我只是嘴上说说与梁阳共存亡,实难得民意。不管如何,我需迎战,给众人一个定心丸,梁阳郡王不惧,也不会退。”
“此一战的目的,是稳城中人心。”
旌旗飒飒而响,桂字旗猩红,盘踞飘扬于风中。
桂阳王今日军队规模不及昨日庞大,精骑轻装,精神抖擞。
江衡仍是昨天的装束,昂扬于人群中,依旧背着那台不能出声的古琴。
城门铁链放下,陆玉带领三千兵马出城迎战。
江衡见到陆玉,扬声道,“陆时明,昨夜没睡好吧。”
“我昨日带二十万大军来拿梁阳,实在是抬举你。今日不过午时,梁阳便是我江衡之所。你现在弃城挂印,还来得及。”
“大胆逆贼,口出诳语。你倒行逆施,不会得人心的。”陆玉怒斥。
江衡无所谓笑笑,“人心都是打下来的,打服了就有人心了。”
他扬戟,指向高耸的城楼。
“拿下梁阳,封功加爵,杀——”
血色染透刚出的明日,兵锐刺穿平原的萧风,倒下的人不计其数,横尸遍野下,是无法退却的野心和忠心。
陆玉这一战更为谨慎,并不推进军队突杀,在城下有利位置,方便突发状况,郦其商做出反应在城楼支援。
一波一波的兵甲压过来,陆玉率军竭力抵抗,对方战车迎上来,架起重弩,陆玉指挥盾兵在前排抵挡,纷乱弩箭来袭如落雨,陆玉躬身下马躲避。
很快,江衡冲入队伍,戟指陆玉,陆玉旋身躲过,戟刃险险擦过她胸前硬甲,将披风系带割断,血红披风落地,碾于黄沙尘土。
马下人与马上人争斗不占优势,陆玉当即上马,提枪而战。
重戟携风如千钧重,挥舞出风响,铿然砍向陆玉,陆玉横枪,反手刺出枪尖,两人打了几个回合,有来有回。
“铿……”锐器重器搏斥出尖锐利鸣,两人互不相让,在烈色下一瞬目光交错,而须臾间,暗处的弓弩已瞄准陆玉—— “嗖——”急促弩箭破风而来,刺穿陆玉胸口,陆玉当即被这一箭打落马下被拖着擦出一段距离,血流如注昏迷过去,当即不省人事。
江衡夹马腹,几下走到陆玉身前,居高临下的望着陆玉,“兵不厌诈。”
他举戟—— “锵……”不知从何而来的利剑打着旋袭向江衡脖颈,江衡一凛,仰身扬戟打落这一剑,下一刻,轻盈黑衣高马尾人影逼近,再重剑一劈,逼得江衡连带着马后退几步,冷绾砍断陆玉胸前箭支,背起陆玉,跨上战马,“退——”
梁阳军队且战且退,往城门奔去,还未到城门前,城门铁链下放,大开城门。城门内涌出一波民兵,扛着杂木布包等易燃物丢在护城河边,浇上桐油,招呼往城中退的部队,“快,要点火了……快……”
城楼上的远弩架有限,射出三波箭阻慢叛军追击速度。
火把熊熊燃烧,民兵们往后撤,留几个人点燃火线,火光一瞬滚烫着燃烧起来,震慑本来的战马,而江衡丝毫不惧,带领军队狠狠打马跃过了火线—— “撤,快,城门要关了!”郦其商在城楼上大喊,城楼下点火的民兵慌乱着扔下火把往城门里逃,身后是疾驰的隆隆马蹄声。
“娘啊……救命啊……”忙不迭地跑,吓坏没什么作战经验的临时兵,一青年点火不慎,不想烧着了裤子,腚起火了,一边跑,一边在地上滚,郦其商扒着城墙头喊,“先进城,再灭火……”
屁股带火的最后一个梁阳人风风火火踩着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回了城,而江衡大部队眼见着马头将要冲进城门,被沉重木门顶住,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