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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惊魂雨
冷绾进城后战马蹄下不停,直奔陆王府。
陆玉昏迷片刻,神智清醒几分,冷绾取出来梁阳时带的应急药物,给陆玉含下参片,吊起一口气。
“庖厨柜中的药包煎出来,再烧一壶热水送进来。”
冷绾吩咐好府中人,专心处理陆玉伤口。虽不是专业医师,但跟随陆玉已久,已懂得如何简单处理创口。
“家主,我要给你拔箭。”
陆玉虚弱点头,趴在床上,后背透出染血的四棱箭簇。
铁镊在灯火上烧得黑亮,冷绾在陆玉身前垫上厚棉花。冷绾在前后创口上撒上止血药,仆从端着药碗送进来。
陆玉捧着药碗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应该喝下去,但手总是不听使唤。冷绾扶住药碗,小心给陆玉喂下。热药汤使得陆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还不及她反应,后背连同胸口猛然剧痛,“当啷……”一声,断成一半的箭头扔在了地上。
“唔……”陆玉痛哼,额头冷汗岑岑,这会不是药汤所致,是剧痛所至了。
前胸后背的血洇湿床铺,冷绾也出了汗,忙不迭地往伤口上撒药。
“殿下……”郦其商小跑进王府,“快,医师,快……”
他找来一位女医师,是城中的老医师,姓田。郦其商帮田医师提着药箱,“冷女官,医师来了……”冷绾起身,让出地方。
陆玉痛得身体发抖,眼前发黑,凭着一丝神智拽住近前郦其商的袖子。
“安抚军队,告诉他们,我只是受轻伤……明日……会照常巡视军队……”
郦其商蹲下身握住陆玉的手,“殿下放心,来之前我已经让人去做了,你不必操心,先好好治伤……”他说话时有颤音,竭力稳住自己。
陆玉眼皮沉重,昏迷过去,呼吸微弱。
“田医师,怎么样……殿下他……”郦其商隐含泪光,说出的话已经不成调。
田医师招呼冷绾帮忙,“郦县令,您先出去吧,留在这里也没用。女官留下,给我搭把手。”
郦其商吊着一颗心被关在门外,坐在渡廊下的石阶上。片刻后,他擦擦眼泪,嘱咐王府中的人,不可泄露陆玉重伤之事,又赶往营地,对接战后事宜。
一到营地,将士们目光都集中在郦其商身上。郦其商平整心情,“看我做什么。各忙各的去。”
护军迟疑着问,“县令,殿下他,他没事吗……”
“没甚大碍,铠甲挡了那一箭,有轻伤。”他故作云淡风轻,转移话题,“其他兵士如何?”
护军道,“大家都还好。只是很多人都看见了殿下挨了一箭,心里头惶惶的……还是冷女官策马救回来……”
护军没有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大战之下,主帅殒命对于要守下来的城池将是致命打击。尽管对郡王有怨言,但他是一城之主,他不能倒下。
郦其商勉力笑笑,“放心吧,殿下没什么事,我今晚代他巡视,他明日会照常巡营的。”
他环视一圈,目光如常以作安抚,“让伙夫尽快起灶吧,累了一上午,大家稍作休整,不可懈怠。”
人群散去,郦其商独自进入营帐,锁紧了眉头。
营地外,饭食香气蒸腾,大家进食充腹,稍微放下些许不安。
再返回陆王府时,田医师刚刚从陆玉房中出来,一手的血,郦其商看的两眼发黑,扶住庭院的陶缸沿。
“田医师,殿下他……”
田医师在地上的铜盆里净手,“县令放心,还好我没来之前就处理的很及时,性命无虞,只是需要多加休养。”她望了一眼房中,在门口仍能嗅到浓重血气。“怕是她现在也休养不了。”田医师叹了一口气。
“能活下去就好……”郦其商捂住眼睛。
田医师拍拍郦其商的肩膀,“县令,坚强一些,郡王还在坚挺着,你也不能倒下,现在梁阳里里外外,就指着你们两个了。”
“我明白……”郦其商点头,咽下哽咽。
“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多思善感。等见惯生死,就不会有这么多眼泪了。”
“你也怕吧。这么年轻,好好的当着县令,突然就开始打仗了,读书读的再多,也不能以经纬止战。我们这些人,是蝼蚁,是权者争斗下的牺牲品,不值一提。”她叹道,“能活一天是一天,也满足了。”
“这天下,从来没有真正太平过。”
田医师留下药方,提起药箱离开,郦其商要送田医师回药铺,田医师摆摆手,示意有王府的仆从会跟随她回药铺抓药,让他放宽心。
榻上,陆玉紧闭着眼睛。脸色还是很白,身上血衣已经换下,虽然已经处理过伤口,但余痛犹在,昏迷中仍然紧皱着眉,不安稳。
郦其商不放心,问冷绾,“今夜我留宿王府中可否?殿下这个样子我实在不能放心,我想守在殿下身边。”冷绾点头,给郦其商安排了客宿谒舍。
深夜,又下起了雨,连带着细碎冰雹,敲打在屋檐咚咚响。
郦其商在榻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外头大风狂作,扯着窗棂。
今年秋入冬,北方格外多雨。
恶劣天气不虞,郦其商心头也惴惴。爬起身来,坐靠在榻上发呆。
风雨大作,依稀夹杂着人声,郦其商掀开帷帘,却见纸窗外不远处有灯火。
是陆玉的房间。
郦其商立时起身,披上衣服出门去。
陆玉房中灯火通亮,女仆从端着一盆盆的血水从她房中出来,郦其商要进去,被拦住,“郦县令,冷女官说了,不让任何人进来。”
“殿下怎么了,怎么又流这么多血?”
女仆从脸色哀痛,摇摇头。
“我去请田医师……”他转身要走,被下一个出来的女仆从拦住,“冷女官说了,殿下不让请医师,怕会引起军营动荡……”
是了,一日请两次医师,又怎么会是郦其商对外说的轻伤?
郦其商急颜急色,“这会还是保命要紧,其他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推开拦着的仆从们,要冒雨出门去,刚下渡廊,冷绾在门口叫住他,“郦县令,殿下要见你。”
郦其商匆匆回身,湿了半身衣裳到陆玉榻前。
陆玉不甚清醒,身上盖着厚褥,脸色烫红,已发了高热。冷绾不断用冷毛巾给陆玉擦额头降热。
“孟怀……”
郦其商握住陆玉从被子中伸出的手,“殿下,我在呢……”
陆玉竭力睁开眼睛,“孟怀……不能再惊动医师了……”
“殿下!”郦其商握紧了陆玉的手,“我明白你的顾虑,可当下你若是不在了,我们该怎么办,梁阳该怎么办……”
“留得性命在,不怕无柴烧。我好好和将士们解释,大家会理解的,比起殿下担心的所谓军心动荡,没了主没了指挥的军队才是真正的空壳子,梁阳无主了,谁带领梁阳走出困境?”他说着,落下泪来,“殿下,你不能死啊……”
他紧紧盯着陆玉无血色的脸,厚褥下她的身体被掩埋住,几乎看不到胸膛呼吸的起伏。案上烛油几将燃尽,模糊了灯光。
陆玉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孟怀,我没事,应该不会死……”她挤出一丝笑意,“我有办法,相信我……”
冷绾扶起陆玉后背,陆玉支撑起身体,又握了握郦其商的手,“我答应你,我不会死的……”
郦其商用袖子擦去涕泪,仍是红着眼睛。
“殿下,你说,我就信。不可骗我。”
“殿下……?”
冷绾怀里,陆玉没了声息。
郦其商崩溃,“殿下!殿下……你怎么能骗我……殿下……”他抱紧了陆玉交握的那只手,涕泪齐下。
外头轰雷起,掩盖郦其商哀切痛哭声。
冷绾马上放平陆玉,扯开郦其商,可谁想他这会力气这般大,怎么也拉不开,情急之下,一手刃砍晕了郦其商,“来个人,把县令抬回去。”
房内安静了。
夜雨后,初升日光照在陆王府之上,平静如常。
郦其商醒来时,后颈疼痛不已,意识迟钝回转,猛然想起昨晚的事。
急急起身穿衣,却发现自己身在自己府中。
昨夜他哀涕陆玉,被冷绾打晕了。
惶惑不安笼罩心头。
他开门第一反应是去陆王府,而迈出第一步生生停下。
不行,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去军中,若是郡王伤重病危的消息走漏了风声,梁阳将彻底崩盘。
忍着悲痛不安,郦其商先行去了营地。
不知为何,他抱着一丝微弱希望。
陆玉说她不会死,还会如常巡视军中。万一,他到了营地,就可以看到陆玉呢?
郦其商浑浑噩噩到达营地,伙夫已经架起炊具做早膳,大家见到郦其商点头打招呼,丝毫不知昨夜的惊心动魄。
营帐中空空,郦其商失魂落魄地坐下。
他反而不敢去陆王府了。万一……
郦其商不敢再想。
护军掀帘入帐,端了早膳进来,“县令,还没用过早膳吧,吃一些吧。”
“啊,多谢。”
护军道,“县令,你怎么了,怎么感觉恍恍惚惚的?”
“有吗……”他勉力笑笑。护军老实道,“有,殿下受了伤,您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郦其商端过瓷碗喝粥,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
护军自顾自道,“您昨天不是说殿下今天会照常巡军吗,这会还没来呢……虽说受了伤不能按时来也没什么,但我说实话,大家其实都挺难受的,咱都败了两回了……”
吃败仗没什么,可怕的是根本没有反败为胜的希望。几番交手下来,军士们对叛军也有些许了解,老牌精兵的战斗力确实不同凡响。只是没人会军中说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话。
郦其商听得难受,悄悄深吸一口气,定定道,“朝廷不会放弃我们,殿下已经派出斥候,朝廷收到消息后会来救我们的。”
在己方希望渺茫的时候,一味鼓励已经没有作用,只能强调求助于外力,给予微薄的最后一丝希望。
“那要是朝廷没来之前我们就沦陷了怎么办……”护军底气不足。
郦其商狠狠瞪他一眼,“这话跟我说就罢了。要是在军中散播这种风言,军法处置了你。”
“你也给我盯着,谁要是敢扰乱军心,我势必上报殿下,砍了他的脑袋。”
“喏……”
正教训着护军,帐外有人声喧嚷,听不清说什么。
郦其商担心有乱子,出帐去,一瞬愣怔。
那人神态如常,精神良好,应下兵士们的问好。
“殿下……”
(二十七)粮辎竭
陆玉一一点头,应下大家的问候。和迎上来的将领聊了几句,点点头,不多时,部队整形操练起来。
她穿过人群,走到帐前,微微含笑,“孟怀。”
护军也从帐中出来,见到陆玉,惊喜道,“殿下,你来了。”
陆玉含笑点头。“早上换药耽误了些时间,来得晚了。”
护军摇头,“没有没有,您没事就好。哦,对了,之前您说的药材购置已经到位了,王府要是缺,就从军中调用。”
“我没什么事,伤药先紧着军中用。”
护军将食碗和盘子端走,“那您和县令先聊,我去忙了。”
人人都以为陆玉只是来晚些,只有郦其商知道昨夜惊险。
眼前人好端端站在眼前,像梦一般。帐中只剩两人,郦其商红了眼睛,“殿下……”
陆玉想笑一下,胸口心肺抽痛,眼前一黑,郦其商忙上前扶住,“殿下……”
陆玉食指比在唇间。
近了看,才发现她脸上上了淡妆,遮掩了虚弱病气。虚透皮肤如寒玉,几分苍白。
郦其商放低声音,“昨晚吓死我了,你是怎么……”
昨晚伤重成那样,几乎是将死之人。而今日,她便如寻常无事人一般照常来营,完全不见昨日性命濒危之相。
陆玉微黠道,“秘密。我命大。”
“我让绾儿给我上了些妆,看不出来伤得很重吧。”
“凑近看,还是能看出一些的。”
“那没办法了,毕竟对外还是受过轻伤的人,能让大家安心便可。”
郦其商扶着陆玉在行军案前坐下,斟上一碗热茶,陆玉饮下,方才的不适消散些。
他还是很担心,“你这样,不能再应战了。”
陆玉点点头,“我明白。”
“正面迎战实在难有突破之处,我在想,不若转变战术,固守城中。”
郦其商想了想,“或可一试。如今城中装备粮草还算充足,若是拖延些时间能守住,可等得朝廷派军前来。”
陆玉前几日派出的斥候算时间不日便可到达长安,第一波派出后,又加紧派出了第二波,一线希望,悬于千里之外的长安。
江衡不会让陆玉喘息很久,短时间内必会出击第叁次。
两人又小讨片刻,开始部署守城准备,正商量着,外头躁动起来。
“那边怎么回事,冒烟了……?”
“那是哪里?”
“走水啊……”
冷绾脚步急促进帐,“家主,城内粮仓被烧了……”
陆玉忙出帐,营地上众人乱了,顾不上陆玉,险些撞到陆玉。众人一边叫喊,一边奔跑,原本操练的军士也放下手中武器,提桶往粮仓奔去,她遥望东南方向,梁阳最大的粮仓处火烟密集,黑雾压压直冲天际。
胸口揪起一般剧痛,欲喊出口的“救火”未出口,陆玉眼前昏然,呕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烟雾缭乱,笼罩在梁阳城上方,如阴云,久久不散。
再醒过来,冷绾陪在身侧,她扶起陆玉的头,眼中尽是担忧,“家主,你醒了。”
“我昏迷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冷绾端过药碗,陆玉接过,一饮而尽。
“还好伤的是右胸口,若是左胸心口,那药也救不回来你。”冷绾心有余悸。
药气浓郁,陆玉放下碗,久久没回过神来。
拼尽全力不让军下看到自己的样子,就是为能让他们安稳,如今一场大火,不止是军营,连整个梁阳城都知道,城中粮草没了。
粮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是一支常胜军,没了粮秣引起的营啸足可让一支大军自取灭亡。
“扶我起来,我得出去看看。”
冷绾扶着陆玉下榻,确认陆玉脸上的妆容有没有问题,整理完好,刚要出营帐,郦其商进帐来。
“殿下,你醒了。”
陆玉急问,“怎么样了。”
郦其商面色沉重,“火势猛烈,刚刚才扑灭,城东南粮仓基本不能用了。”
陆玉攥紧手指,“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若是自己人,怕是出大问题,盘查起来只会更加人心惶惶。解决内部渗透从来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抓到了,是叁个生面孔,负伤,和前几日冷女官盘查的对上了,是那日在城楼未绞杀透的叛军。”
“拖到营地前,当着众军面砍杀。”
“喏。”
……
叁个始作俑者被推到营地空地上,陆玉从高台上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叁个。
“你们叁个,谁能说点有用的信息,我便饶谁一命。”
叁人均有大小不一的伤,不仅仅是当日厮杀时所受,还有新伤,是这次被抓时挨的。他们面上毫无惧色,从容道,“我等受桂阳王殿下恩德,不会出卖殿下分毫,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在桂阳王未起势前,陆玉便听闻江衡治理下的郡县百姓安居富庶,他在民众间也颇有名望。
这反倒让陆玉有割裂感。
对于江衡治下的百姓来说,江衡是毫无质疑的好王侯,可对于他治下之外的百姓,他是掀起战乱的刽子手。
事已至此,已无甚可言。
砍刀雪亮,手起刀落,营地上草地渗进大滩黑红血渍。
叁颗人头咕噜噜滚落,被提着头发连带着无头尸一起被处理掉。
陆玉传下军令,一切操练如常,后勤照常起灶。诸军间不可再议论粮草一事。若有人提,斩立决不赦。
如山军令传下,人人闭紧了嘴。
陆玉前往粮仓,治粟员正在清点粮草,陆玉午膳一口没吃,等待治粟员清理粮仓的结果。
不多时,治粟员自烟雾未消的仓中出来,一脸的灰。“仓中粮食基本焚毁,抢救出来的完好粮草,大约可勉强供大军叁日。”
“还有一部分未完全焚毁,但应该无法食用了……强行掺在饭中,怕是会引起将士们的不满……”
“原定的每日每餐一菜一汤加面饭,只能缩减成干粮白饭……”
不足养大军叁日。
当头一棒敲在陆玉头上,陆玉头乱,心乱,胸腔又开始痛起来。
城中最大的粮仓不仅仅是军队所用,更是城中应急所用。一直以来二者共用一个粮仓,现在出事,一石二鸟皆遭殃。
当务之急是填满粮仓。
陆玉站不稳,坐在仓前出口的石阶上。
郦其商道,“殿下别急,在下可以试试召集百姓捐粮……”
陆玉头痛,耳边也嗡嗡作响,手臂撑住额头,“如今人人自危,又怎会舍弃自己的东西保别人。”
萧索凉风吹过来,扬起地上的细沙尘土。
陆玉盯着青灰地面,“城中粮商有多少?用军饷采购尽粮商所有的储备。”
郦其商不是没想过用军饷购置,只是要填满粮仓并且足够军队使用,将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远远超过原本粮秣的预算是板上钉钉的事。“那将士们该发放的军饷怎么办?”
陆玉深吸一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活着才有命领军饷。”
“或者……”她想到什么,没有继续说出来,只是吩咐道,“让治粟员今天就去联络城中的所有粮商,多谈下价格,能省一些是一些,要把粮仓装满。”
“喏。”
———— 距离梁阳二十里外的桂阳军军营。
江衡拨着无声的琴弦,神思游离的听手下人复盘最近两场战事。
两攻梁阳,虽然表面上江衡取胜,收割不少梁阳军人头。但江衡的目的是打下城池,而非杀人。
没有打下来梁阳,打退了梁阳军,虽然没有达成直接目的,但多少也必然挫败了梁阳军的士气。馁兵无可惧也。
一正一负,不算是无用功。
江衡在交手前就料到陆玉不是他的对手,诚然,也验证了这一点,但是陆玉也知道。
所以她打的很保守,一直紧靠大后方,便于随时逃回城里,节省兵源,减少伤亡。
这让江衡很吃亏。
陆玉能在御前行走深受女帝信任,不是没有理由的。
第二次交手,江衡暗刺陆玉,不知生死。
如今要确认陆玉是否活着,若陆玉真的身死,那拿下梁阳,指日可待。
“殿下?”监军唤回江衡思绪,“已经派出斥候打探陆郡王生死状况,想来今日便可返军,如今两次攻城均未有进展,殿下下一步有何计划?”
“云梯和冲车何时到军中?”第一战,截后的云梯队被围剿,并未探得先机给大队伍开城,云梯损毁大半,已无运回营中的价值。
“据斥候来报,已在路上,不日便可到达。”
监军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强行攻城?”
江衡勾了一下琴弦,“不管陆时明是生是死,吃了两次大亏,很有可能不会再与我正面应战。守城,是他当下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他两次败于我手,又能与我纠缠到几时?”
“放信于济北和山东,可以动身了。”
“喏。”
监军出帐,斥候匆忙进帐。
“报——殿下。最新消息,梁阳城外犹能听闻操练兵声,郡王陆时明状态不明。只是今日早上城上方有浓烟,推断是某处起了大火,临近中午时烟尘才散去。”
“有打探到哪里起火了吗?”
斥候摇头,“梁阳城中布防太严,仅能在城外观察,不过,观城楼上守城之人的脸色,很是慌张忧虑。”
江衡眉头动了动,忽而低低笑出来,“呵,天助我也。”
一旁的校尉不明,问道,“殿下为何发笑?”
“梁阳兵力本就不足以与我抗衡,前两战均可看得出留守城中的兵力,不过临时组建的民兵或普通百姓,什么事能让兵和百姓同时慌张?”
斥候与校尉二人面面相觑。
江衡不紧不慢道出两个字,“粮仓。”
(二十八)仓廪实
校尉一喜,“殿下,那现在岂不是大举进攻的好时机?”失仓廪,散人心,即便不主动出击,假以时日拖延,也可不攻自破。
“不急,摸清对面再说。”
江衡指腹抚过琴弦,“派两百骑兵,去梁阳城下骚扰,探探虚实。”
梁阳城中营地。
“报,殿下。”守城民兵通报后入帐,“桂阳军来袭,百来号骑兵在城门外搦战挑衅,说您死了,让我们赶快投降。”
青年民兵说的直白,郦其商捂了捂额。
陆玉道,“那你们投降了吗?”
“当然没有,不然也不会来和这您说这事了。咋办,殿下,打吗?”
“不必理会。”
“喏,殿下。”青年刚要离开,陆玉道注意到他走路怪异,似是腿受了什么伤,叫住了他,“你腿怎么了?”
青年咧嘴笑笑,“不是腿怎么了,是屁股。”
“上回出门放火,着了屁股。还好穿的厚,没给我烧穿喽。”
“嘿嘿没事,后面烧了还能长出肉来,前面烧了可就坏事了。”
“不可胡言。”郦其商止住青年粗话。青年不好意思笑笑。
“去军医那里领些烫伤药回去。”
“领了领了。没多大点事。”
陆玉嘱咐,“再探再报。”
青年拱手,“喏!”
城门外,桂阳骑兵在城下打转,领头的骑郎将仰头喊道,“梁阳人,你们官仓已经没有粮食了,固守城中只是等死,不如开门投降,桂阳王会善待梁阳的。”
“放你妈的屁,俺们有的是饭吃,馋死你。”
桂阳骑兵大笑,“蠢货,这么大的火,我们不在城中都看得见,你们以为你们官仓里还有多少粮?”
“你们郡王死了吧,官府封锁消息,你们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
守城民兵们动摇。
那日确实是冷绾女官骑马冲进城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伤重一身是血的郡王背影。而后再未见过。
且敌军口中火烧粮仓也是属实,粮仓被烧后,官府表现出的态度平平,似乎并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百姓们虽有忧虑,但没有形势的判断能力,官府稳。他们便稳。
民兵们犹豫起来。
城下骑郎将一鼓作气攻心,“你说你们郡王还活着,那他出事后你们还见过他吗,官仓起火后你们还见过他吗?”
“无主之城,凭你们是断然守不住的。桂阳王治下地区百姓安乐,足食丰衣,你们若降,便是桂阳王的子民,桂阳王没理由不善待你们。他是王,不会和百姓过不去,不会为难……”
“嗖——”轻弩开弦,自城上急射而下,弩矢钉在马蹄前,骑郎将胯下马受惊,惊鸣着抬起前蹄,骑郎将匆匆抚住马。怒喝,“谁?”
“逆贼便是逆贼,叛出大魏,还敢自称是王。”陆玉收起轻弩,交给一旁的烧屁股青年,“小王还活着,让桂阳王失望了。”
“陆郡王,你还活着?”
“使君不会要谣传本王是替身吧。”她笑笑,“城中官仓是出了些小问题,不劳桂阳王操心。梁阳一切如旧。”
官仓燎烧已盖不住,不如承认,以免百姓猜疑。
“使君请回吧,今日前来想来也不是为了动武的,我已现身,烦请告知桂阳王,陆时明尚存于世,请桂阳王独自保重。”
补充粮草之事涉及大局不容懈怠,陆玉在当日很快吩咐下去,让治粟员马上联络城中的粮商谈粮价,日落之前汇报于她。
心中压着事,陆玉胸口不时抽痛,虚汗湿背衣,难以集中注意力。冷绾找了田医师给陆玉配了几副止痛药,饮下后方才好受些。
黄昏将至。
领首的治粟官带领其他治粟员来到王府,皆带忧虑沉重之相。
“殿下,我等分别联络了城中一十八家粮商,皆不肯出粮。”
陆玉皱眉,“什么?”
治粟官低着头,“商户皆有顾虑,说是不知战争几时结束,担心若是出掉手中粮,自家口粮不足。”
一个粮商家里又能有几口人?手中囤积的粮食以出售为目的,粮量远远超过平日所食。这会不肯出售,不过是拿准了官府的难处,想要坐地起价罢了。
陆玉忍着怒气,“他们要多少?”
治粟官吸一口气,“原价的五倍。而且,还要考虑考虑出不出。”
陆玉拍案而起。
深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坐下。
现在不能和这些人动怒。
粮还在他们手中。且这些人抬价的行为不算严格意义触法,现在就算杀鸡儆猴,很可能起到反作用,更加引得民心惶惶,不崩自溃。外患之下,内部不可再起大动荡。
这十八家粮商意外联系的很紧密,看来这些人是有带头人,所以才能这么齐整的拒绝出售和提出条件。
陆玉良久深思,“今晚设宴,邀请十八家粮商老板来王府。”
治粟员看看自己的长官,不明何意,还是应下,分散去往商铺。
果然,在陆玉意料之内,十八家商户无一例外均婉拒了陆玉的邀请。
“这……殿下,怎么办?”治粟官也很无奈,一家一户找过去没人愿意搭理。商户虽从商,但始终是普通百姓,官署没理由平白捆了人家强行赴宴。
陆玉淡淡一笑,“他们会来的。”她看向治粟官,“你们今晚也别走了,等着接单子。”
入夜。阴云遮月。
王府内。
庖厨一道道菜肴端进谒舍内,坐在案边的众人面如土色。
陆玉含笑举杯,“诸位,不必拘谨,就当是家宴,随意些。”
左侧着锦服的青年先开口,“郡王殿下,我们草民的家宴可不会在宴上安排刀斧手。”
门外,一列刀斧手大汉排开,将谒舍门口围住,斧钺别在腰间,目视前方,岿然不动。
“吴使君见笑了。当下不太平,诸位手中又握有紧要粮食,担心诸位的安全,故而安排了刀斧手作保护。”陆玉挥挥手,“你们散开些站。”她示意门外的刀斧手不要站在门前,挡了大家的视线。
右侧一老者手按在案上,胡子一翘一翘,“我等不过是平民,拒绝郡王的宴请,就要被刀架在脖子上‘请’过来赴宴,郡王是否欺人太甚?你是官是王,我们是民,官欺民,可有王法?”
“赵使君息怒。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她坦荡承认,“想来各位也知道本王今夜请诸位前来是为何事。”
赵老者手一扬,“不必多言了,陆郡王,你这般对待我们,还有甚可说的。我等虽是小小商户,但也有拒绝交易的权利。今日你便是抓了我下大牢,我也不愿将粮食卖于你。”
陆玉眼神锐利,扫视趺坐在食案前的粮商们,“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堂下,其他人不言语,默认赵老者的态度便是他们的态度。
陆玉嘴角微勾,将酒盏放下,盏中浊酒液摇荡,映出烛火下她模糊脸庞。
“各位,我今夜请你们来,没打算和你们好商好量。我愿意出高价买下你们的粮,你们也得卖给我。”
她强势出击,不再虚与委蛇。
“若是你们同意,那皆大欢喜,若是你们不同意……”
吴信侧眸望向主座上的陆玉,“郡王当如何,要将我们全部斩首吗?”
他坐的笔直,与陆玉对视丝毫没有惧意。陆玉不动声色间,锁定这群人的带头人,便是这吴信。
“当下是何形势。我不必赘述。只一条,梁阳军败了,你们会有什么好处?”她陈晰利弊,“在坐的各位心知肚明。你们所要的也不过是钱财而已,我有,我出,我买。”
“商户想要赚大钱,这无可厚非。只是在这大难当头,也要掂量掂量,有命赚钱没命花,赚这么多还有意义吗?”
“或许你们这其中甚至有人可能在想,梁阳就算沦陷了,但是自己手握万贯,颇有家资,投降叛军,用钱财打点,不论在哪里一样能保住自己的富贵。”
“有这想法的,最好藏好自己,不要露头,否则本王立时抓了你,杀一儆百。”
诸人身前食案上的菜肴凉透,酒亦是一滴未动。
众人垂下眉目,各自思索,随后彼此间悄悄交头接耳。
吴信出声,“既然郡王直言不讳,那草民也欲直言。”
“请讲。”
“我们所出的价格,不是小数目,郡王当真有这么多财银买下我们的储粮?”
众人齐齐看向陆玉。
他们方才险些被陆玉说服。吴信说得对,若陆玉夸下海口,自食其言,自己岂不是交了粮又分文没赚到?他敢大喇喇威胁自己入王府,若是赖账,他们又能找谁说理?
陆玉静了静,“吴使君说的对,本王没这么多钱。”
这下原本安静的粮商们躁动起来。
“郡王殿下,您这是耍着我们玩呢,您干脆直接抢算了……”
“殿下,您虽是殿下,但大魏王法犹在,如今战事还未有前程,您便做这些寒人心的事,梁阳百姓不会认您的……”
“陆郡王,哪怕您在梁阳是一城之主,这天下还认一个理字,您要是硬抢,不如把我们全家都绑了,把梁阳所有商户都绑了,白白送于你……”
众人纷纷攘攘,群情激奋,对陆玉表现出的强夺之态颇为不忿。
陆玉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
“高于原价五倍的粮价,我确实出不起。我想,你们心中也有数。你们真的敢要这么多吗?战事结束,叛军打退,你们不怕我找你们算账?贻误军机,不怕朝廷找你们算账?”
众人彼此虚虚交换眼色,眼神闪烁。
“我只能出得起原价叁倍的粮价。”
她起身,留给粮商考虑的时间。
“今夜还很长。大家留在此商量商量。”
“不过,我想大家都乐于用体面的方式解决。”她话里有话,没有详说。
仆从上前,点燃半柱香,青烟细细袅袅升腾。
“半柱香后,我会过来再问。若是没有结果,再燃半柱香,再来问。”
她拂袖退入后堂。
后堂,治粟员们都在等待,郦其商也来了。
“殿下,真的能行吗?”治粟员们无不担忧。
陆玉闭了闭眼,“等。”
“若是谈不成的话,殿下真的打算对他们动手吗?”
陆玉极轻的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
众人屏神,忧心忡忡地等待。
她忽而睁开眼,问郦其商,“吴信是梁阳人吗?”
“不是,前几年来梁阳定居,没几年就把生意做起来了。很是有生意头脑的商人。”
像这种从商熟练的必不是初次从商,陆玉又问,“他家是哪里的?”
“这不清楚,需要调一下他的人事录。”
“殿下怎么突然问起他?”
“这次粮商们狮子大开口起价,就是他带头的。”
郦其商隐怒,“国难当头欲发横财,不可饶恕。”
陆玉总觉得这人气质见识都不像寻常商户,“后面查一下他的背景。”
“喏。”
还不到半柱香时间,仆从从前厅来后堂寻陆玉,“殿下,使君们想要见殿下。”
陆玉回到谒舍,众人神色各异,吴信起身拜了一拜,“殿下,我们商量好了,愿意以叁倍粮价出于殿下。以微薄之力助梁阳一臂之力。”
陆玉作揖,“谢诸位体谅。”
她唤来仆从,“为众人斟酒。”
陆玉举杯,“今夜惊扰诸位了。我之过,自罚叁杯,请诸位恕罪。”
她连饮叁盏,以示净杯。
堂下人举杯做做样子,懒于接受她虚假的赔礼。
赵老者略略不耐烦,“殿下,我等可以离开了吧。”
“莫急。”陆玉喊出后堂的治粟员,大家带着签单上堂,“我军治粟员已在此,今夜便可完成签单。”
粮商们脸色更加闷闷不悦。没想到她这般雷厉风行。方才在讨论时,其实十八位粮主并没有一心,有人确实打算按这个价格做成这单买卖,也有人随大流,想着先应下来,明日再议。谁知陆玉咬死了今夜,把所有不确定都按了下来。
方才嘴上已经答应,如今不得不签了。
凭证订单在手,陆玉满意的看了看签下的单子,示意治粟员们收起,“今晚辛苦各位了。单据在此,不可反悔,否则按违反交易律例处置。”
“明日,本王的人便会凭单上门取粮。”
她一锤定音。
“殿下,单也签了,我等可以离开了吧。”
她威逼太紧,众人如鲠在喉,如坐针毡,已不愿在王府多待一刻。
“自然。”
陆玉眼中浮起笑意,打了个响指,门外,刀斧手有序齐整退下。
“绾儿,送客。”
(二十九)孤城危
送走粮商们,陆玉郦其商去往官署,调出军簿,打开财库,准备拨款明日购置粮草。
府库的管账郎们齐齐出动,计算本次购粮所需的账目。
郦其商也会些算术,加入其中。
不多时,郦其商愈算眉头皱的愈深,拿了算筹和粗略计算过的糙纸到陆玉面前。
“殿下,不够。即便是以叁倍价格购置,官署库房饷银仍然远远不够。”
他在纸页上划出实际应支付的款银,和目前能调用的所有饷银,差距甚远。
陆玉喝一口热茶暖身,沉沉呼了一口气,“我知道。”
郦其商惊愕,压下自己的脸色,避开还在算账的人员,和陆玉去往门外。
“殿下是有其他的办法吗?”郦其商不无担忧,“明日就要采粮,今夜也只剩半夜了,还来得凑齐剩余财银空缺吗?”
“来得及。”
“把建庙经费拿去抵作粮银。”
郦其商心头一震。
“殿下,先帝宗庙款银挪作他用,是大不敬的死罪……”
陆玉肃然道,“一座没有生机的死城空守庙银也不过是便宜了叛军,不如为我们所急,为我们所用。若能度过这一劫,我会向陛下说明,陛下是明理之人。若战败……”
若战败,不论是梁阳的生死存亡,还是大魏的生死存亡,陆玉那时或许已不在了,硝烟中的一把热灰,扬散于天地。与一个死人计较,还能计较到哪里去?
众人一夜未合眼,次日一早,治粟员带着分下来的库银前往各家商铺调粮,陆玉特意嘱咐,高调些,让城中人都能看见官仓充盈,以定人心。
———— 桂阳军军营。
“你说,陆时明没死?”
“是……看精神状态如常人无异。只不过自城下往上看观不出细节,无法看出破绽。”
江衡倒是有些惊奇了,“还挺难杀。命还真大,打了他个对穿还能活蹦乱跳。确实不是替身?”
“卑职当时也想这么说,但是她自己否认,把我的话截下了。若是替身,一时半会恐怕也很难找到形貌如此相似之人。想来,陆郡王应也不会提前料到自己会出事……”
“那他还挺能撑的,受那一箭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好了,”江衡起身,“去准备吧。既然主帅还在,那我们就得好好对待,不可轻心。”
———— 一夜之后。
陆玉一早就去了营地,督检了一圈军队面貌和训练后回帐内。
郦其商不多时也到达,和陆玉简单报了下官仓情况,一切顺利。
陆玉稍稍放下心来。
郦其商继续道,“虽说现在官仓暂时充盈,但目前战事胶着,城内的资源已经全部集中起来,若是打没了,还需外头补给支援。”
陆玉点头,“我明白,已经派出叁名斥候,算时间第一个派出去的也该回来了,等消息。”
“报——”
“殿下,敌军携云梯和冲车,将至城下!”
陆玉急急赶到城门处,自城楼上往下看。
宽厚木板齐齐垫在护城河之上,几乎将河道挡住,敌军车马来取自如,高耸云梯部队隆隆靠近。擂鼓号角齐发。
陆玉冷静指挥,“准备远程弩,油脂火种。”
火势震动,喊杀声此起彼伏。
重弩架起,弩矢如雨,噼里啪啦射向云梯上的兵士。墙上将士以刀枪砍杀抵御顶上来的敌兵。
云梯部队有备而来,两人为一小队,一人执防盾抵御,一人向上突进,十几架云梯兵训练有素,顶着攻势,将云梯钩紧紧勾在城墙上的雉堞,云梯势重,勾住雉堞后,梁阳军根本无法继续推拒云梯通道,只能被动上来一个人杀一个人,可自云梯攀上来的敌兵源源不断,城墙上一时挤满梁阳军和桂阳军。
陆玉砍倒一个向郦其商袭去的敌兵,呼喊,“孟怀,你不擅正面交兵,下去守好城门,断不能让攻上来的敌军开城门!”
“好,殿下多加小心!”
郦其商被几个士兵保护着下城楼。
冷绾借位置优势,守住城楼阶梯,截住欲涌往城楼甬道的敌兵。
与此同时,轰隆撞声震耳,城楼上人群皆受震荡。
陆玉扒着城墙向下看,江衡率冲车部队直撞城门。坚实巨木冲击城门,固门锁链也被打击的琅琅作响。城门后的守兵同样以巨木横插支住城门。
攀上城墙的敌兵越来越多,城楼本不是空地,施展手脚多有束缚。在敌军的迅猛攻势下,自家兵士一时抵挡吃力。
后勤方按陆玉所交代,提油桶上城楼,兜头泼在敌军头上,丢下火把,行火烧之策降低敌军攻势,敌军配合有度,铁盾挡之,纷纷打掉丢失的火把,火种难以近身。
一计难成,陆玉交代箭兵在箭头后方绑附浸透油的布一类的易燃物,充矢进弩,朝城下射击,专打云梯。
云梯庞大,敌兵难以照顾周全,难免器械起火。一时浓烟升腾。
城下郦其商携众人以肉身顶冲木,抵挡敌军进击,城门已被冲开头宽的缝隙。
“殿下,县令那里快要顶不住了!”
城下敌军喊着号子一下一下撞击城门,借着云梯兵冲杀的掩护,冲车部队的冲击很顺利,已经突破了口子。
陆玉急令,“速往城南将滑轮车和石磨调过来,快!”
城南本是为先帝建宗庙之地,战事起后,便再也没有动过工,闲置了有些日子。
横在城门上的横木有将断之相,陆玉急急将无用武之地的战车调过来顶住。
“咚,咚,咚……”
陆玉一番动武,伤口又开始痛,险些没站住。此刻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去相迎滑车,众人再撑片刻……”
她奔出甬道,眼前发昏,胸腔翻涌,口中有血腥味道。她扶着墙壁找了个角落坐下歇息,摸出身上带的参片塞进嘴里,靠在墙上平缓呼吸。
滑轮车碾过城街石板道,陆玉挥手,“跟我来!”
车上支架架起,横向伸过城楼,石磨以麻绳栓之,陆玉一声令下,石磨猛然砸向前锋冲车。
石磨重重一声垂落,直接砸断冲车一侧车轮,旋即缓缓上升。江衡怒而视之,城楼上陆玉布阵,继续箭雨攻势。
江衡命撤下损坏冲车,替换新车,再次撞门,石磨同样落下,砸烂冲车,江衡指着绑着石磨的麻绳,“砍断!”
士兵拥上,以刀刃砍之,石磨缓缓上升,麻绳丝丝裂断,江衡急呼,“后退!”
石墨重重砸下,几个士兵登时灭于石磨之下。
而上方,梁阳军迅速替换新的石磨,双方一来一回僵持,冲城速度节滞。而云梯火势愈裂,已有焦木倾倒之势,云梯部队开始散乱起来,梯兵不能继续立于危梯之下,纷纷撤下云梯丢弃。而已经上城的敌军还在搏杀,江衡大喊,“梯兵后撤,不要恋战!”
云梯已不能再用,冲车也进攻乏力,对方在城内固若金汤,已不能伤分毫。
少部分骑兵马受火力惊吓,已经乱了阵脚,剩余步兵也只能在冲车上发力,陆玉所出石磨对策已然渐占上风。
江衡做出指挥,“后退,撤兵。”
“损毁器械不必再管,撤!”当下还是以保全兵士性命为主,不做多余牺牲。
江衡大军后退,城门暂时安全,而后铁链下放,城门打开,陆玉乘胜追击,带人追出,“杀——”
“不必理会,撤!”
此时士气不足,迎战不利,江衡带领人马退出梁阳阵地,后方小部队殿后,且战且退,被陆玉打退十几里之外,留下扬起尘雾的身影。
“吁——”陆玉勒马,身旁校尉问,“殿下,还要继续追击吗?”
陆玉深知,再追无益,若是落入对方阵地被包得不偿失,她掉头,“不追,回城。”
……
“哦——”
“哦——”
回城后,众人欢喜,托举起郦其商往上抛,“慢点,慢点,我头晕……”
陆玉骑在马上,大家揽住陆玉拖下马来将陆玉高举,“别,别,我还受着伤……”那边郦其商被放下来后,呕了两声,险些吐出来。
百姓念及陆玉负伤,只是让陆玉坐在人群肩膀之上,喜迎回城。
连败两场之后终于迎来一场难得的胜利,笼罩在梁阳城上的阴云一扫而散。
而陆玉特地嘱咐,不要下庆功宴,更不准饮酒。
伙食可以加餐,但军营上下一切如常,不可因一时之胜而懈怠。
营地里,将士们喜气洋洋,排着队领饭食。
陆玉视察一圈,回到营帐,不多会,郦其商端着饭盘进来。
“殿下,怎还心事重重的样子,虽说赢一场不可骄慢,但当下稍微松口气也是无碍的。”
陆玉呼出一口气,接过郦其商的翻盘。今日肉量多加了些,满满一小碗。
“虽说这次赢下一局,但难以预料下次对方会出什么招式。只怕我应付的招数用尽,而梁阳还是无生还之机。”
主帅考虑的总是要比普通将士们多,也更不能松懈。
“我明白,这会不多想了,先吃饭吧。”
外头有熙攘人声,将士们聊天进食,比起前几日气氛松快些。士气有长,确是好事。
饭盘中食物快要食完,郦其商收拾好盘子要端出去,迎面撞上出城不久慌张掀帘入帐的斥候。
“小心……”郦其商扶住盘上的碗,观斥候的脸色,“怎的如此慌张?咦,你不是昨日刚派出去的斥候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斥候面目恐惧,“县令……”
“殿下……”他往前一步,险些栽一跟头,陆玉扶了他一把。
“小心,不急,慢慢说。”
年轻斥候声有颤音,“殿下,我去往长安的路上,还未出鱼都,在官道,看到了前两位斥候的尸体。”
年轻斥候第一次执行重要任务,就看到自己前辈的尸体,很难不恐惧。
两个前辈纷纷死在路上,而自己也同样是斥候,又怎会不惧。连滚带爬回城里上报。
方才还稍微松快些的陆玉闻言后又沉重起来。
斥候继续道,“他们都是被利刃毙命,我搜了他们的身,未见殿下的求救信。”
陆玉眉目不展,郦其商急问,“殿下,有可能是桂阳王刺杀了我们的斥候吗?”
两军交战,斥候本就是刺探情报运送情报的关键人员,生死一线。可常规来说,刺杀成功后,斥候身上的东西不会再多余去搜,毕竟没有价值了。斥候本人才是这个环节的关键。这般多此一举根本没必要。
陆玉摇摇头,一时不能肯定。
但求救信号不能发出,对梁阳将是个大问题。
她安抚斥候,“你先下去休整片刻,我再安排一人和你同行,你们两人入夜时出发,这次离城不要再穿梁阳军军服。注意伪装。”
“递出求救信一事举足轻重,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消息带进长安。”
“快马加鞭叁日内出鱼都郡。若是成功出鱼都,叁日后派一人回来递消息报平安。”
“喏。”
当下时局乱,出了鱼都便是长安界处,长安此时必然严防死守有异之人。即便是刺杀,在当下关口进入长安也要慎之又慎,只要安全出了鱼都就有把消息递进长安的希望。
刚刚营帐中还算轻快的氛围,登时又滞重起来。
军中或者百姓,大部分人其实都清楚,仅凭梁阳军是不可能打败桂阳军的,大家也一直把希望寄托于朝廷救援的兵马。
若是断绝与长安的消息通道……
那梁阳,将会成为一座孤城。
(三十)入洛阳
桂阳军军营。
江衡引兵而还,回守阵地。
说起来,本来攻城一战江衡是有信心的,没想到被陆玉顶下来了。
虽说心中有不服,但属实也是小觑了陆玉。
陆玉的追击威慑力并不高,其实如果江衡带领军队硬拼,未可知哪一方有胜算。只是当时江衡不欲做无谓纠缠,将士们逢初败已有些松散,以己方兵士性命助长他方士气。不划算。
这次勉强算是战败,但江衡心态平稳,同属下复盘时,仍然稳如泰山,副军校尉等人眼见主帅安如磐石,自身也沉下心来,等待主帅的下一次号令。
将稳兵便稳。这战回城后,江衡命下休整了叁天。自己也不时在军中巡视,士气有所回升。
舆图铺展在长案上,江衡抱着琴,问在外巡查回来的校尉,“如何?”
“卑职观梁阳周遭,东临符山,西接黄河水,河水接道处挖了运河网,但不多。”
早在攻打梁阳之前,江衡就提前观察过鱼都各郡县的地理位置,但舆图的整理总有滞后性,这次派了校尉亲身观察,就是要印证舆图的正确性。
黄河对于中原的重要性不言自明,但同样黄河很难控制,不论是前朝还是本朝,都受过黄河泛滥的水灾。
江衡计上心头。手点在舆图上梁阳的位置,正要安排,外头有士兵急急来报。
“殿下……”士卒有些犹豫,不敢抬头。
“怎么了?”
“使者杜明,逃跑了……”
江衡冷下脸,瞪视着眼前士卒,“你们是瞎子吗,这么大个人能让他跑了?”
士卒不敢言语。
杜明被抓起来后,也并非每日捆绑着,营地里安排了两个人看守,但杜明到底是交战劝和的使者,嘴皮利落会做人,和看守聊起来熟络了,松懈了看防,让他混到军医处帮忙给士兵处理伤口,一来而去众人对杜明不怎么再设防。
上次攻城失败军队撤回后,众人都没什么心思放在他身上,杜明昨夜趁夜溜走,直到今早才被发现逃走了。
士卒低声问,“殿下,要追吗?”
杜明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是江衡用来挑衅女帝的工具人,有或没有意义不大。
“不用了。告知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再误了事,立斩不赦。”
“喏……”
士卒离开后,校尉问江衡,“下一步待如何?”
江衡坐到案前,细细擦拭古琴,“不急。这几日你每日外出观察河水走向,定时回来向我汇报。”
“济北和山东那边怎么样了?”
校尉唤来传令官,“济北地区在缓慢突进,山东地区渤海王连胜两场,推进几百里地区。汝阳王那边,苏相前往支援胶西王,兵精粮多,荥阳难打,暂无进展。”
本来安排汝阳王前往武陵就是为了尽快拿下荥阳,占据要地。但朝廷反应速度太快,第一时间安排了重兵支援胶西王,现在拖了这么些时日,恐难有进展。
“让汝阳王带大部队与我汇合,小部分留守武陵震慑。尽量不走漏撤兵消息,能拖则拖。”
让苏云淮始终保持警惕,按兵于胶西武陵,免于过早支援其他地区。
“喏。”
传令官继续道,“淮安王江展已至洛阳,统领军队,据报,已经协军队上路,暂未知其目的地。”
江衡眉头压了压,森寒不悦。
他好心请江展来营中,谁知江展竟然耍了他。那群刺杀的刺客没能完成任务,回来后均自尽。
如今江展已然入局,不能拉拢,便只有你死我活。
———— 而在陆玉迎战江衡第一战的当天。
密林深深,江展带领几个护卫跋涉林中。
行路几日,终于闻得前方清泉水声,江展打马行至水溪边,放马饮水。
护卫也解下包袱,拿出口粮充饥,江展见附近有果树,采了些鲜果分于手下。
大家饮水食果,好不惬意。
护卫一路心惴惴,生怕出什么岔子,反倒是自家殿下,乐得自在,毫无压力。
“殿下,这一路也太顺了,您不觉得奇怪吗?”
江展啃一口红果,满口清甜汁水,“不奇怪,不顺利才奇怪。”
“不顺利才是大有问题。说明,我们中间有内鬼。”
护卫紧张起来,手按在剑上,“有内鬼?谁是内鬼?我来斩杀!”
他喊这一嗓子,惊动其他护卫,大家也纷纷紧张起来,左看右看,生怕自己旁边是内鬼,冷不防给自己一刀。
江展给了那护卫一爆栗,“喊什么喊,”他安抚众人,“没有内鬼,他喝水撑着了。”
大家放下心来,继续进食。
江展瞪他,“动动脑子,我说了什么,我说的是不顺利才有内鬼。”
“哦哦。”护卫反应过来。
“多长点脑子。”
“喏。”
护卫想不通,又问,“殿下,那为啥会顺利啊,我虽然笨,但我也知道,敌人要来杀我的话,我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要做些什么的。叛军一点也不怕你啊。”
江展喝完水,将水袋的盖子旋紧。“所以我换了路线。”
最开始的路线是出函谷关,东过崤山、渑池,入洛阳。而江展放出自己出行的消息后,暗中改了路线。改走蓝田,出武关,进洛阳。
一明一暗,两条线路。
事先安排周苍走明线吸引火力,他带领一行人走暗线。
护卫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殿下,好厉害!”
江展很是受用,眼含得意之色,“如今一切顺利,明日便可抵达洛阳。”
护卫越发崇拜,“殿下,怎么样才能变聪明,像您一样呢?”
“天赋占其一,后天努力占其一。你这狗脑袋只能往后者靠了,多读书,读好书。”江展语重心长。
护卫哼了一声,“殿下,您可别诓我,我可是听说了,您在书房看的可不是正经书……”
江展眼睛一瞪,拍他后脑勺,“谁跟你说的……我那是观察人的身体……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护卫捂着脑袋,“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春宫图吗……男的女的光着身体,有什么可观察的……还能男女分不清吗……”
江展倒是眯了眯眼,看向不远处清透的溪水,“还真有可能……”
“啊,殿下,您说什么?”护卫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江展起身,将剩余的鲜果抖到护卫怀里,“我说,该动身了。”
众人牵马整顿,跨马赶路,涉出密林。
一夜未眠,跋足涉奔。天醒之际,众人进入洛阳,得空还吃了个早点。
在进入洛阳之前,江展就算好了时间,提前将信递出,算时间,女帝也该收到他安全抵达洛阳的消息了。
洛阳的将领早有授意,得知江展会于今日抵达洛阳,在西城门等待许久,久久不曾见人前来。
将军魏士诚等得心焦,正欲派人往官道接人,忽而东处武库擂鼓阵阵,响彻城东城西。有人来报,淮安王已在武库等候。
魏士诚勒马转道,直奔城东,带着洛阳的其他将士和官吏纷纷来见。
“安王殿下,”魏士诚急急停马,下马来拜,“有失远迎,我等一直在西门等见,不想殿下竟然早早抵达,是卑职的失职。”
江展之前守边境有一定战功,在朝中武将中颇有威望。虽此前从未相见,但此次不仅是临危受命还是既往江展威名,洛阳将领对待江展还是很恭谨的。
江展含笑摆手,“将军多礼,我未曾按照既定路线前行,自然不会自西门入。”
众人恍然,“原来如此。”
旋即众人拥着江展进入谒舍内堂,商议当前战况。
据魏士诚所言,桂阳王所在的封地叁郡民间富庶,江衡本人也颇得人心,这些年积累的财富养下来的军队剽悍善战,目前桂阳王亲自带领的军队还没有吃败仗。荥阳处,苏相坐镇,协助胶西王守住军事咽喉地,荥阳暂时安全。其他两处暂无有所动,似乎在等待江衡的动作。
江衡亲自带领的军队已离梁阳不远,如无意外,很快就要对梁阳开战。洛阳军队想要支援,时间上恐怕来不及,等大军抵达,第一轮进攻恐怕已经结束。
江展认真听着,问,“桂阳王后勤补给地是哪里?”
“临武县。”
江展一愣,“这么远?”
临武县在桂阳郡内,之所以选择临武县除了是自家地盘,最重要的是境内资源充足,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粮秣。
江展手指点了点鹿皮舆图,“如今我加入战局,江衡一定已经知道了,再固守自家粮仓恐怕已经不够,他这次拉出这么多军队,无法打闪电战,要长期耗的话,这么远的补给可不够。”
从地势和县城来看,江展所在位置可选择的最佳粮仓为两处,一处是荥阳,一处是敖仓。
荥阳如今安全未失,那江衡下一步所指之处,必是敖仓。
众人正在舆图前讨论,兵卫来报,有自称是淮安王护卫的人来此,请求相见本地将军。
魏士诚等人疑惑,江展深沉一笑,“是我的手下,请进来。”算时间的话,他们如果活着,也差不多该到了。
周苍一行人进到谒舍,却见江展也在,上前下拜,“殿下。”
周苍道,“我按殿下所交代的路线行进,果然遇到了刺客,我们并未多做纠缠,甩开后便赶往洛阳与殿下汇合。”
江展点点头,“刺客有说什么吗?”
“他们目的并不是刺杀,听意思是要绑架您。”当着众人的面,周苍没有细说。
江展心头隐隐疑惑,当下局势,明显是杀了他叛军获益更大。
他没有多问什么,遣周苍等人先下去。
江展回身,继续同众位将军分析局势。
其他将军问,“殿下,我们当如何?梁阳境内据我所知兵士并不多,鱼都虽直属朝廷,但主要兵力在长安,梁阳凭一己之力单守,恐怕不敌。”
江展眼睛盯在舆图上梁阳那一处小点上,“我方可调动的军力有多少?”
“五万兵力。”
“江衡所带的军队有多少?”
那将军声音低了下去,“总共是二十万,单论他自己手中兵力大概有十万,据斥候来报,桂阳王行军途中也在招兵,如今兵力估量至少还要再多出两叁万或者更多……”
江展面向众将,“若是正面对敌的话,诸君有多少胜算?”
众人支支吾吾,你看我,我看你。
且不说人数上的优劣势,桂阳的军队曾在先祖时跟随先祖打天下,军队传承下来的特点便是骁勇善战,一支老牌军队的威慑力对于近些年组建的新军队,是有一定震慑力的。
无人敢道出有几分胜算。
江展呼出一口气,坦言道,“诸君心中没底,我心中,也没底。”
(三十一)仇人现
江展进入洛阳城当天。
长安建章宫。
传令官持简奏报,“淮安王江展已安全抵达洛阳,领兵就任,将带大军出洛阳,暂未提及目的地。”
“济北曲周侯力截济北王未果,但济北王行进不大。山东夏侯将军带兵后撤择机而动,渤海王连下两城。汝阳王还在武陵与胶西王苏相僵持,荥阳相安无事。”
女帝自累累奏疏前抬头,“那梁阳呢?”
“梁阳暂无斥候来报,派出的斥候也暂未回消息。”
江展能够抵达洛阳,女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江展不按常理出牌便由他去,女帝只需要结果。
虽然荥阳保住了,但是整体形势仍不容乐观。女帝道,“告诉江展,尽快动身前往各地支援。”
“喏。”
———— 同时间。
洛阳城武库。
江展一来就明确表示难有胜算。
主心骨这样说了,底下将领更加慌乱。
“那这怎么办?”
“咱们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吗……”
“殿下,切不可消极对战,末将愿出兵与桂阳王正面对抗,摸清对方实力……”
“殿下,以末将看,对方兵力虽占优势,但临时拉起的兵众未必有常规军队的实力,再精良的部队,也做不到十万人皆是精锐……”
众人七口八舌,一边献计分析,一边表达担忧,江展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诸君不必慌乱。正面对抗我虽无十足把握,但我已有一计可应对,且听我道来。”
“只不过,在此计实行之前,我们要放弃驰援各处。”
此言一出,将领间炸锅。
在江展未到达洛阳前,女帝已经下了几次通知,江展到达后定要出军。不管是梁阳,济北,胶西还是山东,总得以优先危及之处先行救援。江展不发兵不救援,手握重兵无用武之地。
只是,洛阳的将领也深知,此战全权由江展负责,将帅有令,不得不从。
……
一番讨论后,众人各自领命为战做准备。
江展回来自己所在的住处,传周苍前来。
“今日白日你话没说完,现在没有别人,细说。”
周苍道,“昨日刺客原话是邀请您去府上做客。一开始他只是想要活捉,在我拒绝后,他们才准备斩草除根。”
“谁的府?”
“桂阳王府。”
从陆玉口中得知,父亲死亡另有玄机后,江展一直在等,到底是谁拉拢了江景。此人心机深沉,必是拿到了江景的把柄,江景才宁肯自杀也不肯招出幕后之人,如今已然明晰,是江衡。
可江展始终不能明白,江景到底被江衡拿住了什么把柄。若是陆玉口中的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这些朝廷早就知道。到底是什么?
江展不能知。
虽仍有疑虑,但背后仇人已经现出台前。
江衡。
兽口生烟,灯火摇影,香炉青烟袅袅,将江展的脸隐在轻烟后,明灭模糊。
江展眼色逐渐狠戾。
他势必要拿下江衡人头。
———— 梁阳城内。
当日回返城中的小斥候入夜离开了有叁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始终未见二人中的一人前来报平安与否。
陆玉心中隐隐有感觉,二人都遇难了。
这意味着,有人盯上了梁阳城。
江衡与她对峙,心力在正面交战上,不可能派出大部队紧盯着专门截杀她的斥候。斥候轻装简行,江衡若要精准捕捉她的斥候的动向就要发动更多的人搜寻,在这般大的地界上,捕捉军队动向容易,捕捉一两人的动向却很难。
若不是叛军,谁还会盯着梁阳,期望梁阳落入艰难境地呢?
又或者,对方,是冲她来的。
王府上空天气阴沉。
陆玉深吸一口气。
她想到还在长安,射礼时突袭的老虎。
放虎之人会和截杀她的斥候会是同一个人吗,而这人,会是谁?
“殿下。”郦其商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将陆玉神思唤回。
“在想什么?”
陆玉紧锁愁眉,“派出的斥候始终未回,想来,是遭难了。”
“你当日问我,会不会是江衡,我想,不是他。”
郦其商也凝重起来,“那会是谁?”
是了。关键就是这个幕后指使,陆玉完全没有头绪。
可怕的便是敌在暗,我在明。己方动向对方一清二楚,而对方是谁,自己却还不知道。
“若是朝廷兵马迟迟不能抵达驰援,那梁阳……”郦其商没有再说下去。
阴风阵阵,扑打窗棂,彻骨寒凉袭身。
秋转瞬即逝,要入冬了。
陆玉关上了窗。
“不论如何,不能放弃继续传递消息,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要把消息传出去。”
距离守城之战已经过去了十日。
对方迟迟没有动作,陆玉反倒焦虑了起来。
左右思量下,派出斥候稍作打探。本身桂阳军驻扎地距离梁阳便不远,斥候乘快马清早出发,日落之前便回转了城里。
“桂阳军一切如旧,操练如常。炊事规律,不见异常。”
“一丝异常也没有吗?”陆玉不太相信。
“卑职未曾深入营内,攀树登山远望,确是暂无异常。若是非要说异常的话,便是太正常了。”
斥候说的很对。两军交战,且桂阳军是主动出击的一方,放着目标不动,反而原地休整了这么久。即便是因为上一次的失败暂做调整,但桂阳军的损失并不大,不至于大伤元气,以致不能继续进攻。
陆玉认定有怪异,但猜不上来。
当下非常被动的就是这点。
梁阳城内兵力并不足以和江衡正面抗衡,更别说前两战消耗了不少兵力。梁阳是瓮中之鳖,没办法像桂阳军那般悠哉,想打便打,想撤便撤。桂阳军没有任何压力。
而陆玉即便认定对方在谋划什么,但她猜不到对方的下一步,即便猜到也只能被动出击,等待对方动作。
陆玉一时有力无处用。“你下去吧。”
“喏。”斥候退下。
“等一下。”陆玉忽而叫住斥候,想了想,道,“从今天开始,盯紧敌方一切行踪。再调一人,你们二人交替,一人白天盯梢,一人黑夜盯梢,回城后第一时间来此汇报。”
“喏。”
虽说只能被动不能出动出击,但也决不能坐以待毙。不管多小多微不起眼的细节,说不定都是敌军的破绽。
而且这次斥候安全出城回城,除了带回桂阳军的信息。反而验证了陆玉之前的想法。若真是江衡派人刺杀了她的斥候,这次斥候直接突进了他的军营附近怎会不被发现?刺杀斥候的必然另有其人。
而此人的目的,便是断绝她与长安的联系。
斥候退去后,冷绾端着药盏来到书房。陆玉饮下药液。胸口箭伤有愈合之势,长出新肉,这些天胸口处一直发痒。
田医师交代无论如何不能用手挠。陆玉的伤除了药疗,更重要的还是得静养。可当下境况根本离不开她,田医师左思右想又给她开了几副安神药。至少能睡的好些。
“家主,我们还能回长安吗?”
“如果不管梁阳,我可以带你走。”
冷绾坐在她身边,陆玉摇摇头,拍拍她的手。
“我不会离开的。”
“若是我战死,你便回师傅那里去吧。”
冷绾眉目低垂,没有做声。
窗外风呼呼起啸,凉意渗透进房中。
这一夜后,便要入冬了。
次日一早,鸡鸣破晓。
确是冬日了。王府屋顶积了一层薄霜,白如微雪。
陆玉起得早,一开门,迎面就是冷气扑面,激得她打了个喷嚏,迅速关上门又回卧房加了身衣裳。
斥候交班,守夜斥候自天泛鱼肚白便打快马回城,一路奔至王府,通报后在谒舍等待。
仆从告知陆玉斥候已到,陆玉连早膳也没吃,先行去了谒舍见斥候。
“殿下,卑职昨夜通宵观察敌军营队,入夜后,有一半的营帐未掌灯。”
陆玉清醒了些。
一半掌灯,一半未掌灯,意味着有一半的人并不在营帐中。也就是说桂阳军一半的兵力不在军中。
“有见过他们出营吗?”
“没有。”
守日斥候昨日白天守了一天,并未见到有大批士兵离营。守夜斥候也是同样。那就是说,在斥候未探之前,一半的桂阳军已经离营。
“马还在吗?”
若是撤军,战马也必会有缺失。
“还在。”斥候回道。
这就怪了,江衡若是打算减少对梁阳的兵力说不通,即便他有其他打算,要撤军不可能不带脚力马匹。那一半人会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陆玉更加疑惑,一时难解。
庭院里,夏木秋花凋零,在地面青石板夹缝里留下散碎的痕迹。
冬日的风,更冷了。
(三十二)滔天水
比起烽火连天的热战。敌手毫不出击,静如寒蝉的动态,让陆玉更加焦躁。
除了等,再无余力。
当下季节变迁,冬日是个不容小觑的季节。若是寻常,也需打起精神时刻关注城中,以防百姓冻死饿死而起暴动。更别说现在正值战事。
能用的斥候一波波派出长安,便再无音信。又将普通兵士派出传信,亦是石沉大海。
每日早上去往军营巡视时也时不时有人问,殿下,长安兵马何时能够到达?
只能说,江衡很擅长疆场上的计谋人心。输了后并不急着找场子夺回胜利,而是沉下心谋划他事。
他看透陆玉打算坚守城中,便不再硬碰硬,打无用的仗。更不愿意为陆玉做嫁衣,一边又一遍长梁阳的士气。
而获胜方陆玉就这么被晾下,有心无力,有计亦无出。
半月前的胜利喜悦很快被敌军的放置而消散。不止是陆玉,军营中似乎也有所感应。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平静的。
又是一日斥候汇报。
天冷冽很多,守夜斥候身穿袄服,来回奔波眉毛上挂了一层霜。
仆从奉上热茶,斥候接过道谢。
“殿下,昨夜大批军士返回营中,与原先在营的军士交接,一半军队出动,拿的却不是兵器。”
“借着营地上的篝火,卑职看到,他们拿的是铁锹一类的器具。全体士卒于营中休息了一夜。天微亮时离开。离开时选了部分老马拖着大批麻袋。”
陆玉慢慢抬眸,“铁锹?”
正说着,郦其商掀开谒舍的厚帘进来。
“孟怀,有什么事吗?”
郦其商见斥候也在,“不是多大的事,先让斥候说吧。”
陆玉眼神示意,斥候继续道,“今早我和守日斥候交接,他已经跟随出动军队的行踪了。想来,这几日桂阳军的异常,应该很快就可以查到了。”
陆玉点点头。“辛苦了。去庖厨领些早膳充饥吧。”
“谢殿下。”
守夜斥候离开,陆玉看向郦其商,“怎么了?”
郦其商眼色忧郁,“将士们总是问我长安援军何时到达……之前还能搪塞过去,现在天愈发冷,大家也倦了,士气也消减许多。”
“殿下,我昨日查了下官仓存粮。现在冬日已至,粮仓不能只对军队开放了,全城百姓都要过冬,还要拿出一部分赈济穷苦民众,他们是最容易挨不过冬天的。若是不开战,粮草还可撑不到一个月。若是来战,难说了……”郦其商声音低下去。
“殿下,除了斥候,还有其他办法递信进长安吗?”
陆玉微垂着头,缓缓摇头。递信通道被截断,等于将梁阳生路截断,只能不断尝试。
气氛沉重,即便屋里烧着地笼也难以暖身。
郦其商见陆玉低沉,不愿再给陆玉添压力,转移话题,“最近青平河比往年要活跃,引来了不少鲜鱼,百姓们都去河边抓鱼,打算煮鱼汤过冬。”
陆玉缓了缓,“那我们也抓点吧。”
趁现在还能有点肉吃,等到哪日弹尽粮绝,连吃都没得吃了。
郦其商笑笑,“我已让家仆去了。晚些送到王府来。不过听他们说今年青平河没去年那么凉,往常一到这个时候,虽然还不到结冰的地步,但也寒凉刺骨了。今年下水摸鱼居然也还好。”
奔腾的水有活力,不会结冰。流速缓慢的寻常河水会在入冬后渐渐缓势,在越发降低的温度中慢慢结冰。
青平河是梁阳的母河,但不是单支河,陆玉随口问了一句,“青平河的主干是哪条河来着?”
郦其商道,“黄河。”
———— 守日斥候一路隐秘跟踪桂阳军一日,终于抵达桂阳军的目的地。
此处傍河,便是那青平河母河,黄河。
看火堆和帐篷,桂阳军在此处已有些时日了。
守日斥候爬上高处观望。桂阳军在黄河一侧划了区域,挖开了一条河道。河道已成型,已经湿润有水迹,只是黄河水迟迟未引进河道,是因为桂阳军在河道上筑起了一座堤坝。
大部分人都在堤坝上忙活,河道看进度已经完成了。
怪不得出门带铁锹,原来是出门忙工事。
守日斥候观察一会,心道,怪哉。难道桂阳军饮水不够,要打长期战,在此蓄水调用吗?
满腹疑惑无可解。
守日斥候忠于职守,用绳索将自己的腰固定在树冠粗枝上,隐蔽自己,紧盯敌军的一举一动。
沿路他已经留下标记,守夜斥候会沿着他留下的标记找到这里,继续和他交班盯梢。
临近中午,桂阳军工事停了停,起灶做饭。一群人集中空营地上,这使得守日斥候能更清楚的看清桂阳军不辞辛劳筑起的工事全貌。
这会人少了,堤坝整个显露出来。
比左斥候想象的更高,而且已经蓄上了水。
他在树上已经可以看到堤坝半满的水位,几乎……像一口湖泊?
桂阳军要这么多水做什么?
黄河腾流不息,于桂阳军原先驻扎的位置也不远,也不会因为冬日结冰导致不能取用水。
即便他在树冠密丛中,也能隐隐听见河流湍急澎湃的声音,汹涌不止。
不多时,桂阳军纷纷回到中心地,他们吃饭速度很快,迅速在营地集结起来。领头在队伍前说了什么,兵卒们有序散开,抄起了铁锹。
原先成型的河道紧连黄河,众人用麻绳缠在自己腰上,和同伴连在一根粗绳上,并将绳子尽头处绑在附近树干上。众人合力将阻碍的最后一层河土挖开,黄河水猛然没入,转瞬冲散挖土的士兵,好在有绳索相连,兵士们借着绳索安全爬上岸。水流涌进蓄水的堤坝,水位肉眼可见迅速上涨,速度让人莫名恐慌。
守日斥候慢慢解开绳索坐起来。不止为何,心中说不上来的惶然。
水位迅速上涨,另一部分在湖边的工兵密集如蚁群,旋即齐心协力掘开湖泊,汹涌黄河水扑进河道,满满溢出,狂乱着涌向东边方向。
守日斥候霍然望向东边。
是梁阳城!
“不好!”
手忙脚乱跳下树,守日斥候一路疾奔到几里之外的马匹边,一边打马一边上马,“驾……”
———— 阴云蔽月,漆黑天幕难见点星。
入夜后的梁阳城格外安静,也不见虫鸣窸窣,如同死寂一般。
疾风骤然彻冽寒然,簌簌雪花扑落,难掩深沉夜幕下隐隐到来的静谧肃杀之气。
细雪在缓慢落地前,城外有凄厉人声呼喊。
他尚未进城,城内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也叫不醒任何人。“有洪水……逃……有洪水……”
城头上守夜民兵远远听见有人呼喊,疑是敌军来袭,纷纷点起火把,但距离太远,看不清人脸,也听不清内容。
与此同时,轰然异响于城外西处凛然逼近。
哗啦—— 滚滚黄河水如同天降直扑梁阳城—— ……
水灾一夜之间訇然降临,湮灭睡梦中的梁阳百姓……
……
一夜之后。
漫长的夜幕终于褪去,梁阳城整个城泡在浑浊大水中。
“来,把孩子给我……”
“……”
“哎,小心,老伯……”
“……”
“大家跟上,不要掉队……”
“你去扶一下……”
众人在齐腰的水中跋涉,城中暂时不能住了,陆玉带领城中人搬往城南,东南方向地势高,积水少,城中全部都被淹没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
一夜之间,很多人不止失去了财产,更是亲人。深夜的洪水轻易将人溺死在梦中,连挣扎都来不及。
寒天冻地下,所有百姓泡在冰水里,麻木地跟随着前行者。
一波一波的将百姓分批安置好,陆玉静下来时才感受到彻骨的寒冷。
棉褥一类的厚物全部湿透了,根本不能做保暖用。而想要点火取暖,眼下根本点不燃易燃物,陆玉派人往林中寻找干柴。
原本闲置搭的宗庙雏形成了庇护民众的住所。但是还远远不够。风呼啸着,陆玉带着人将空地用木板围起来,搭成临时木屋,又翻找出防水帐篷搭建。
从灾洪中脱身而出后,原本沉默的民众终于有心力整理情绪。
呜咽的哭声低低,谁也不敢大声哭出来,仿佛怕惊扰水神,再度降灾。
陆玉胸腔空空的,搭建帐篷时晕厥了下,踉跄着走到没人处扶着石壁,坐在湿地上发着抖深呼吸。
身体心理上的疲惫使得她不能坐直腰,无力地将身体交给冰冷的石壁,任石壁撑住她残破的身体。
“殿下……”远处有郦其商在喊她,陆玉实在提不起力气回应。
“殿下……”他又在喊她了,应是有什么事。陆玉稍作休整,强撑精神,“孟怀,我在这里。”
“啊,殿下你在这……”
郦其商扶着守日斥候往陆玉那边走。守日斥候拜了一拜,“殿下……”
“你的腿怎么了……”她见他左腿使不上力,腿翻白肉,像是被东西划伤后又久在水里浸泡形成的,几可见骨,已经很严重的伤势了。
斥候简单回答了下腿伤的事,是进城后在水中跋涉被骤然冲来的东西弄伤的,水太浑浊,也看不清是什么。他将昨日跟踪桂阳军的所见陈述给陆玉。
陆玉闻言后闭了闭眼,“是我太晚了。”
若是能早些派出人去观察敌军动向,或许可以早做准备。
“你先去帐篷内歇息吧。你的伤要尽快处理。”
守日斥候谢绝郦其商的帮忙,郦其商不忍,找了根粗树枝给他做拐杖。
郦其商上前,“殿下,你脸色不好。”
陆玉几度深呼吸。
“统计城中人口伤亡,粮秣剩余,还有药铺,洪灾中受伤人群不在少数,正是用药的时候。还有遗留在水中的逝者或者动物要尽快处理。洪水要是迟迟不退,腐尸恐会引起疫病。”
郦其商低着头,久久才应道,“喏。”
(三十三)人心计
桂阳军筑高耸堤坝蓄水,挖开黄河大堤后将水引进堤坝,等于是在梁阳上空筑起一个堰塞湖,一个蓄水的容器,等到容器满了,捅开容器,原本蓄住的水将倾倒,借黄河奔腾之力以势猛之势灌进梁阳。
江衡一招引水灌城,将梁阳逼至绝境。
在洪水到达梁阳当夜,江衡带领军队,又往后撤了十里地,往地势高的地方行进,以免被洪灾波及。
两军交战下,桂阳军以巨大的优势力压梁阳。
胜负很快将决出。
桂阳军军营。
“恭喜殿下,据斥候来报,梁阳城内外皆是水患,如今天寒,梁阳或将支撑不住。”
校尉副军们在营帐中围坐,江衡拨一下无声的琴弦,“意料之内罢了。”
“殿下,那我们接下来不若趁乱直攻梁阳,梁阳如今正是民心军心松散之时,打下梁阳如探囊取物。”
副军的说法是对的,但江衡并不打算这么做。他摇摇头,众人疑惑。
“现在打是能打下来,只不过要接管满城的难民,对我们来说不划算。”江衡继续道,“这个时候进攻也只是得到梁阳一座无人心的空城。”
“本王要的,不是屠杀,而是人心所向。他们要信奉从天而降的神,而我就是那个就可以救他们于水火的神。”
“陆时明不是简单人,这会只怕是忙于拯救他的城中百姓,人心尽聚于他身上。这会进场,本王可捞不到好处。”
“谁会感激自己的仇人?要等他们过去这一阵,没有复起的希望,没有生存的希望。击垮了人心,这时候,才是我现身的时刻。”
江衡淡淡抬眸,“粮草行进到何处了?”
桂阳军的粮草后勤一直是临武县支撑,前几日他下令将汝阳王军队调来,届时两军汇合后,路途遥远的补给区已经不能足够两支大军的需用。这次是最后一次从临武县调粮。
“已在路上,大概还有叁日到达。敖仓那边已经通知,开始准备了,等到新粮消耗的差不多了,只待令下,便可运送出城。”
敖仓是江衡反复思量下,除临武县外,最佳的后勤补给地区。
“殿下,还有一事,听闻淮安王已成功与洛阳军队汇合,前几日已经带兵离开洛阳。”
江衡眉头微动,“有查到他往哪里去吗?”
“暂未。他没有走官道,入了曲折山林小径,也是在隐藏行踪,我们的人还在探查中。”
江展加入战局,未可知会对整体战况有什么影响。当下江衡一方占优势,凭江展一人又有何能力能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逆转战局?
但江衡虽有信心,仍不能轻视江展。
“加派人手盯紧淮安王的动向。”
“喏。”
不多时,众人正聊着,护军进帐来。
护军拱手作拜,“殿下,您之前交代的东西已经完好运来了。几十箱已经送进营地内有专人看护。”
手下将士们一早就知道江衡的安排,这会东西到了,还是又多问了句。
“殿下,真的要这么做吗?会不会……太亏了?”
江衡轻瞟他们一眼,“下令,谁若敢动箱子里的东西,立斩不赦。”
“按计划行事。谁要是起念因此动乱,立斩不赦。”
叁令五申下,箱子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喏。”
校尉副军们出帐后,营帐中只剩江衡一人。
古琴琴弦已不能发出琴音,拨弄下唯有纯粹弦击琴身的闷声。
触手可及的胜利就在眼前,如今他拉起的战争已成型,且压女帝一头。
江衡有些恍惚。
如果当年父亲胜利,如今高坐王位的是他。
可他有时会问自己,真的很想要那个王位吗?
他答不上来。
权力无疑是分外迷人的,而放下权力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犹如刀割己身肉。
他一生被朝堂被江氏裹挟,每一个选择都是他能做的最优选择,而抛开利益,哪一次是从心的选择?
没有这种时刻,也没有这种选择。
哪怕远离朝堂,他也挣脱不得无名枷锁,因为姓江,他必须要去斗。
不斗,便是死。
“阿颖,我还是恨……如果你和孩儿还在的话,我已经可以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猎了……”
他抚着琴身喃喃,与故人轻言。古琴琴面已经斑驳纹理,微微凹凸,被他悉心修理养护多年。
旧人故去难释怀,残物惟存,难抵午夜梦醒。
———— 从梁阳通往长安的路上。
一位文士满身尘灰,跋涉在林中。
杜明从桂阳军中逃出来有些时日了。自己的马匹被桂阳军没收,自己想要回长安,只能步行。
从未走过这般长的路,他的鞋底几乎磨烂,脚心脚趾皆起了水泡。杜明龇着牙用身上撕下来的布条缠住水泡扎紧,减少步行路上水泡磨脚的疼痛感。
从政几年,从未这般狼狈过。
这几日,他渴饮溪中水,饿食树间果,累了便稍作休息,休整好便即刻赶路。
他在桂阳军中听闻梁阳的两场大败,心中亦是惊惧,为何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朝廷援兵还未抵达?
虽为文官,敏锐的洞察力让他隐隐感知到,梁阳或许有难。不管是梁阳的斥候,还是朝廷的斥候,乘快马来回不可能拖这么久的。
他要尽快回到长安,禀报女帝。
可同样,他心里也没底,自己这般的脚力,赶到长安时不知是多久了。
杜明捡了根枯树枝做拐杖,在密林中抄小路艰难前行。
“嘚嘚……”
林中偶有山泉声和鸟鸣,极少听见马蹄声。
杜明打起精神,随即欣喜起来,有人打马经过。
若是可以捎他一程,那是再好不过。他停下脚步,腿脚发累,一屁股坐在草丛里,准备蹲守骑马者。
而不到一刻钟,马蹄声渐近间却停了下来,杜明疑惑,拨开草丛,往原本马蹄声方向望去,只见穿着梁阳军服的人停下,望着通往长安方向的前方,说了什么,大概是说让个路之类的话。前方两个穿便衣的骑马者没出声,打马冲向穿着梁阳军服的人,转瞬间,拔刀,一刀枭首。
“!”
杜明紧紧捂住嘴,不敢出声,将身子低的更深些,担心自己被发现。
杀人的两人甩甩刀上的血,收刃入鞘,随即打马往长安的方向奔去。
杜明又惊又恐。
杀人者明显是来自长安的人,阻止梁阳斥候进城就是不想让长安知道梁阳的困境。可长安的人,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杜明心中愈发恐惧。难道,长安中已经安插了桂阳军的细作?
———— 洪水淹没梁阳的第七日。
好在江衡挖的堰塞湖只能用一次,掘毁后再未有新动作。
梁阳城西地势低且靠山,几天内,水流渐渐被引退,原先齐腰深的水位降低至没脚。
集中在城南的百姓们渐渐回城中的家里,收拾被大水损毁的家。
梁阳城内,原本沉在水底的被泡的发胀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味道。幸而是冬季,腐烂的速度慢许多,也已不能耽搁。
剩余的士兵们清理城内的腐尸,将之集中拖到空地焚毁。
而陆玉状态也不甚乐观。一直没能好好休养,她最近几日一直在发热,田医师开了几副方子始终没能降下去。归根结底还是太忙活了。
医师最关心病人的身体,田医师劝她这几日在府中稍作休养,什么事都先暂放一边。
“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再不好好的,怕是离死不远了。”田医师故意把话说重,吓唬她。
陆玉只是摇头笑笑,“生死岂由我来定,都是命。还好,不像之前那样昏沉不能理事,多动一动,发出汗来就好了。”
田医师也只是叹气,“梁阳已经这样了,不会因为你多忙几天就会立刻恢复到水灾之前的样子。”
陆玉也只是沉默片刻,又说几句轻快的话哄田医师。留下药后,差人送走她,转头又去查看粮仓的事。
一天忙下来,好像什么都在干,又什么都没干,因为什么都没有进展。
一日日的熬着,不知道哪天敌军就打过来了。
除了水灾,原先派出的送消息的人仍是一个没回来。
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压在陆玉头上,已经没有时间去生病了。
已至下午,冷绾熬了药汤端来给陆玉服下。
一场洪水,陆王府也失去了大半家仆,白日府里静寂如夜,不若平时那般里里外外忙忙活活有人气。不论是梁阳还是陆王府,压在头顶的都是一层淡淡的死气,无生未灭。
能做的也全做了,能用的手段也全用了。砧板之鱼,离水挣扎,已无归处。
陆玉捧着空药碗坐在渡廊前的石阶上,怔怔望着虚白无日的天空。
“殿下……”
陆玉回神,是一个小民兵入府来,他一路跑过来喘着粗气。
“殿下,您快去看看吧,出事了……”
“怎么了,”陆玉放下碗,“慢慢说。”
“敌军又来了……”
陆玉头皮一紧,立时出府往城门方向去,“已经攻到城门下了?孟怀呢,兵士集结了吗?”小民兵跟上陆玉,“不是,他们没打我们……”
“他们,在往城里扔金子和钱币……”
(三十四)一线明
陆玉脚步一顿。
小民兵继续道,“大家都忙着抢钱了,拦都拦不住,郦县令在那边控制局面,让我赶紧来找您……”
陆玉脚步急促,沉默着往城门楼处赶。
已到这步,陆玉不得不承认,江衡实在是精明。先是水淹梁阳,待梁阳稍微稳定些后,以财收买人心。
在民众极度无望时抛来橄榄枝,任何人都会充满希望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原本在梁阳百姓眼中,江衡桂阳军是敌人,现在势头一转,成了天降的恩人。
百姓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是不在乎谁当王的,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过上安稳日子,他们就认谁作王。
况且长安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任谁都会觉得,朝廷放弃了自己。
湮灭他们向往的希望,再给一个新的希望。而希望是谁给的,已经不重要了。
城门处,众人哄抢着地上的金子钱币,互相殴打互相谩骂,郦其商大喊着“不要乱,不要乱”,没人理,还被挤到一边,险些被混乱的人群推倒。
陆玉加派人手,将城楼附近围起来,以免引来更多的百姓加入混乱。
她登上城楼,城楼犹湿浑浑,地面上凹凸的小坑积攒着浑水,陆玉踩着水往城下看。
距离城门不远处,桂阳军用弹石车承载几十斤重的金子,用布简单扎起,弹射进梁阳城内。布裹落地乍开,哗啦啦,金币琅琅作响,满地金光璀璨。
她望向弹石车后的桂阳军军队,江衡背着古琴静静立在马上,眼色沉寂。
而后,几个骑兵打马靠近城门。
“里头的人听着,桂阳王心怀仁慈,不忍见你们受苦,领了金子打开城门,桂阳王仁爱,将你们一律视作子民!”
“里头的人听着,桂阳王心怀仁慈,不忍见你们受苦,领了金子打开城门,桂阳王仁爱,将你们一律视作子民!”
“住口!”陆玉怒上心头,捞起弓弩朝骑兵射击,而他们也早有预料,只是喊了三声便退开。信息已传达,便不多在城门前停留。
最后一箱金子抛进城内,弹石车收拢弹杆慢慢后撤。 似乎要撤军了。
军队掉头前,江衡回眸一眼,望住陆玉。
他淡淡笑了笑,携军队离开。
陆玉抓紧了城楼矮墙上凸起的长出青苔的石砖,指尖泛白。
江衡这是打算引起梁阳内部斗争,让梁阳自取灭亡。
看起来给钱给好处,实则是在劝降,击垮民众最后的心理防线。
“干什么,让我们进去,我们也要捡钱!”
“凭什么不让我们捡钱,他们都有……”
城下乱做一团,呼声震天,所有人为了钱为了生撕破了脸。
士兵们列阵,亮出白刃震慑,反而引得百姓更加愤怒。
“你们杀了我们吧,反正也活不成了!”
“谁给我们好处,我们就认谁!”
“……”
“乡亲们,乡亲们!听我说,”郦其商竭力呼喊,“这是敌军的劝降之计,要分裂我们,我们不能上他们的当……”
“上就上吧,人家给的是真金子,人家说了会好好待我们的……”
“我们还能活多久?我们就是想活!不如投降算了,我们之前坚持了又有什么用!”
“朝廷呢,朝廷在哪里?我们被水淹的时候朝廷在哪里……朝廷早就放弃了我们……”
民众们哭喊着,愤怒着,连日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城内的困境已经让他们筋疲力竭,虚无的信仰已经不能带给他们任何实在的益处。
“郦县令,我们是大老粗,没读过书,不明白朝政,我们不图别的,能好好活着过日子就行……现在有活路,你不能断了我们的活路……”
“桂阳军明明可以直接打进来,但是他们没这么干,人家就是想招降我们,招降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没坏处,要打你们自己去打,别害了我们!”
“对啊……”
“放我们走……”
陆玉在城楼上,将一切看在眼里。
“当……当……”
尖锐刺耳铜锣声响彻盘桓城头,所有人被这噪异声响震的捂住了耳朵,短暂静寂下来。
陆玉将铜锣扔在一边,站在城头,俯望着城下的民众。日光残照,将她的脸照的格外冷冽。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上交捡到的所有金银,乱民心欲投降者,按叛国罪处理。私开城门者,斩首示众。”
群众又乱起来。大哭哀嚎的,痛骂不休的。
“什么狗屁郡王啊,是要我们的命啊……”
“把钱给你,你要私吞吗……”
“你要害死我们……”
诸多质疑,诸多不满,纷乱繁繁。
“诸位,听我一言。依我看,陆郡王已经没有保护我们的能力,朝廷也放弃了我们,我们不如从于桂阳王。”
年轻士人呼声振臂,“我们放弃梁阳,去投靠桂阳王。我们不在梁阳待了!桂阳王愿意以真金待我们,可见虽是反臣,但是想要拥民心的。”
“我家祖上自前朝便在朝中做官,虽是小官,但也略懂政。自古一个新朝的建立仅靠武力是不够的,更要靠民心。”
“桂阳王没有趁人之危屠杀夺城,我们这些普通民众对他没有威胁,他要对抗的是当权者。”
“我们早早归顺,也免受战乱之苦。”
他一番高谈引得众人更加骚动。
“对啊,他说的对,我们管这些官干什么?我们是草芥,在谁手下活都是活……”
郦其商深吸一口气。
“乡亲们,听我说。你们或许不知道,这场洪灾便是桂阳王挖渠引水造成的。他根本不是真心在乎民众,他只是想要博美名,不战而胜,收下梁阳这座城。”
“即便你们去投靠他,他也不会善待你们。而且现在冒然开城,桂阳王掉头打进来如何是好?城中百姓的安危不可不惕。”
“而且若是朝廷胜下桂阳王,你们投敌朝廷必会被治罪的。”
郦其商说的有几分道理,群众有的在思考,而有的在质疑。
“你说的这些前提都是朝廷平下动乱,可现在朝廷根本不搭理我们,我们的死活他管过吗?”
“对啊,朝廷在哪啊……”百姓怏怏愤慨。
年轻士人朝城楼上陆玉拜了一拜。
“请陆郡王开城放我们走吧,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对啊,开城门啊,开城门……”
人群又混乱起来,拥挤着士兵们,簇拥着在甬道里往城门处挤。
“铿……”
一支重矛自城楼下投下,斜插进地面,寒矛冷刃泛着光,隔开向前拥堵的人群。
众人静了静。
陆玉自城楼上提了刀慢慢下阶。
她立于泱泱百姓前,神色森寒如冰,悍然横刀,重复方才的话,一字一句。
“乱民心欲降者,按叛国罪处理。私开城门者,斩首示众。”
众人被震慑,动摇起来,一时无人出声。
年轻士人面有惧色,但未退一步。
“外患未解,郡王打算把刀对准自家民众吗?”
陆玉把眼睛移向不远处的年轻士人。
“你我立场已然不同,我等草民只想活命,仅此而已。你捍卫你的王,捍卫她统治下的大魏,权下掌控着万民,无民便无国。万民是统治下的工具,可也有选择生存的权利。”
陆玉眼睛终于动了动。她静静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若在乱世,你或将是个谋士人才,天下间必有你的用武之地。可谋士,也分正臣和投机之臣,你会是哪类?”
她轻微摇摇头,很轻的说了一句,“没有假设。”
陆玉看进年轻士人的眼睛,“可这是治世。”
“治世之下,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没必要留你这样的……”
一瞬,寒芒突动。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年轻士人的躯体犹在站立,直到人头咕噜噜滚落,才沉沉倒在地面,溅起泥坑里的污浊水花。
突如其来的砍杀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噤如寒蝉,甚至来不及发出惊恐尖叫。
陆玉将眼睛缓缓看向众人,“乱民心欲降者,按叛国罪处理。私开城门者,斩首示众。”
“……”
“……”
“啊——”
人群松动,集聚的人群缓缓散开,连手中抢到的金子也不要了,一边跑一边散落兜住的金银钱币,后知后觉地惊叫着跑开。
脸上有微凉感,一滴一滴,陆玉抬手,缓缓拭去脸上的血。
细看,却不是血。
她仰起脸。
下雨了。
……
细雨夹杂着几不可见的雪花,雪花还未落地便在空中被雨水稀释成同样的雨水。雪雨下,泛着泥土的味道,携着寒气,丝丝缕缕。
陆玉呆坐在廊下有屋檐遮蔽的木阶上。
虽是有屋檐遮雨,但雨丝细密,仍是被风刮着打湿陆玉的靴裤。
一把油纸伞遮在她头顶上。
陆玉没有抬头。
郦其商在她身边坐下,撑着伞陪了她好一会。
无声之下,是穷尽与绝望。
王府内死寂,只有单薄的落雨声。
“咕呜……咕呜……”
陆玉动了动眼睛。
她看向后院,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自从她搬回来后,后院没有再养动物,何来兽禽声响?
陆玉默默起身,穿过月洞门,郦其商也起身,跟在陆玉身后给她打伞。
后院泥泞未消,原本的菜地狼藉,水灾后没有人有精力打理这里了。菜地旁是车棚,原本会放几匹马做脚力,现在马也没了。
从长安来梁阳时的马车一直安静的在车棚下,凿了木桩固定在地里,没有被大水冲走。
“咕呜……咕呜……”
陆玉靠近马车,掀开沾满湿泥的车帘。
车榻上,一只灰羽海东青正在梳理羽毛,光亮透进车内,海东青动了动金瞳,和陆玉对视上。
“咕……”
“呵……”陆玉笑起来,“呵呵……”
郦其商见她笑得怪异,担忧她精神状态,“殿下……”
陆玉紧紧盯着那只隼。
“孟怀,我们有救了。”
(三十五)长安令
海东青放飞于天际。不惧风雨,迎寒而上。不消多时,长长清唳一声,消失在空中。
“殿下……”郦其商还是很担忧陆玉。她现在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很怕她不知在哪一刻倒下。
陆玉轻轻摆手,“无事。”
“殿下,那只隼来得怪异。”
陆玉眼色染上一点点光亮,“不怪异,是我的一位故人送与我的。”
“海东青会把梁阳的困境传到长安。长安,会来救我们的。”
“我们现在,只需待长安援兵到达,无论如何,守好最后一战。”
她情绪变得快,方才在雨檐下一个状态,放飞海东青后又是一个状态。
之前无论如何传不出消息,而现在她坚定朝廷必然会到达。
郦其商心头一沉,肃然道,“殿下,你需要休息。”
陆玉虽有疲色,但眼眸清亮。
“孟怀,放心吧,我没有疯。”她看住他的眼睛,晃了一下身体。郦其商慌乱扶住她的胳膊。
“不过我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她有些昏沉,眼前发黑。
“城里的金银搜罗起来,各家各户的搜,必须上交。不能给民众留任何投敌的念想,否则,我们辛苦坚持这么多天全部白费……”
她越发倦沉,身体倒下去。
“殿下……!”郦其商扶住陆玉倒下的身体,“来人,唤医师!”
将命令吩咐下去,陆玉终于抵抗不住连日来的操劳疲倦,仰榻昏迷过去。
强健成熟的成年海东青飞行速度很快,加之空中无需绕路跋涉,在陆玉放飞海东青后的一夜半日后,于第二日上午将要抵达长安。
鹰啸锐鸣,张开翅膀飞过丛林上空,扬起一阵风。
有两人骑于马上,守在长安入口处。
忽闻啸声,杀手警惕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弯弓搭箭,嗖—— “呜……”海东青翅尖羽毛零落,扑棱着翅膀下落,被打马追逐的杀手接住。
“嘎……嘎……”海东青剧烈挣扎,翅膀扇在杀手脸上。
成年海东青体型较大,张开翅膀抵得上半个人身的宽度更甚。两人手忙假乱的按住海东青,检查它身上是否有密信。
海东青继续反抗着,两杀手翻遍海东青的身体,未找到任何可疑之物。
二人对视,确定无虞,拔刀打算杀掉海东青。
“嘎——”
“呃!啊!畜生!”
动物对人的情绪有敏锐感知力,尤其是危在眼前,海东青奋力一挣,尖喙啄在其中一人眼睛上,趁乱飞离。
与此同时,平坦官道上,长安入城口遥遥可见。
颠颠荡荡的牛车上,杜明扶着车栏眼含热泪。
终于,要回到长安了。
淳朴的老乡赠与杜明一双草鞋。他的脚已血肉模糊,用衣服勉强扎住,草鞋套上,保住一双脚。
“老乡还能快些否?我有急事要入长安……”
“使君,这是老牛能跑的最快速度了,牛比不上马呀……”
杜明心焦,脚已不能走路,只能乘着牛车缓慢前进。
眼看近在咫尺的距离,杜明却感度片刻如年。
终于抵达城门,杜明当即向城守亮出使节符令,“我乃御史杜明,有前线紧事急奏御前,不容耽搁!速备快马疾车,送我进宫!”
同一时刻。
长安陆王府。
海东青飞过长安,于王府上空盘旋,啸鸣不已。
善舟闻声自房中出门,仰脸观察盘桓的隼。
“小灰……?”
“咕呜……”
海东青渐收翅膀,隼爪乖巧落在善舟臂膀上。
片刻后。
书房被猛然撞开,善舟抱着海东青冲向陆启,“二叔,不好了,三叔有难!”
……
马车疾行至巍峨魏宫前,善舟跳下马车,朝向觐见天子建章宫的反方向去。
“善舟,回来!”陆启来不及拉善舟,指了一个侍从,“去看好她。”
宫门石阶门槛众多,下马车后,陆启推着轮椅每过一道门便需由侍从抬起,才能顺利行进。一路磕磕绊绊,陆启心急如焚。
宫车马铃琅琅晃晃,陆启听得背后一声大喊,“二叔,上车!”
善舟差人驾着宫车走驰道坦路直行。专属于天子马车可过的驰道。
陆启知善舟被封奉车都尉,但没想到善舟胆子这么大,敢走驰道。
“善舟不可走驰道,否则日后陛下追究起来会很麻烦,快掉头。”
善舟命人继续前进,“陛下答应过我,可以坐车看遍宫内所有景象。她没有说不可以走驰道。”
事已至此,陆启不再多言,善舟说的不无道理,先救陆玉要紧。
“驾……”
“驾……”
建章宫前最后一道门,马车不得擅入。侍从将轮椅抬下马车,陆启单手撑在车缘木上,跳入轮椅。随后,另外一辆马车也行至,上头下来一个身着破烂,满面风霜的人。
陆启没心思去看清是什么人打招呼,和善舟急惶惶通报进建章宫。
侍从官引陆启和善舟进宫,公案前女帝正要问何事匆忙,陆启匆匆开口。
“陛下,请恕陆启身残不能行礼。梁阳有难,望陛下早日驰援!”
“陛下救命。”善舟恭谨作揖,代陆启行礼。
还不及女帝回话,侍从官又匆匆进来汇报,“陛下,御史杜明回来了,说有要事禀报,一刻耽误不得。”
“快宣。”
杜明人还没出现,就听得他的声音,“陛下……陛下……呃……”他仓促间绊了一脚,险些栽倒,跌跌撞撞出现,“陛下,梁阳有难。陆郡王派出的斥候一直被人截杀,消息无法递出。梁阳恐已是孤城,需尽快驰援,否则梁阳失守,下一个便是长安!”
女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江展刚到洛阳时,她便急催江展援兵各处,江展有丰富作战经验,对各处战场怎会没有基本把控?手握重兵不用武是何居心?女帝仍记得江展出征前的条件,按下所有不满。她深吸一口气。
“宣传令官,速来!”
“命淮安王即刻援助梁阳,不得有误,速往!”
就在陆玉昏迷的当夜。
距离鱼都梁阳三十公里的桂阳军营帐内。
江衡擦着古琴,缓缓抬头,目色凶利。
“什么,敖仓的粮道被截断了?”
敖仓要进入鱼都郡,必要经过阴阳河的交汇处,水路是唯一途径。之前江衡的补给线路一直是自家临武县,但距离颇远,长久来看不稳定,变故多。故而选择离当下位置更近的敖仓。
斥候低着头,“是洛阳那边的军队,人数不多,突然而出,势头凶猛,凿沉了船,还将沿岸河道用巨木大石堵住,新船不可通过。”
江衡沉声,“运送粮草的人呢?”
“运送粮草的士卒,老兵和未接受常规训练的新兵居多,无甚战斗经验,对方骑兵迅猛有序,一下就打散了队伍……”
江衡闭了闭眼。
当时刺杀江展未果,果然江展成了最大变数。
即便是不杀江展,也中了江展调虎离山之计,刺客那一行毫无收获。
如今江展未曾露面,第一手就算准了自己选择的新粮仓,截断了自己的粮道,后续难料还要做什么,梁阳近在眼前,必须尽快拿下,以梁阳为仓,打进长安。
江展已然开始动作,第一步就算准了江衡欲将敖仓当粮草储备地的打算,如果他坚持打粮草后勤,那江衡庞然大的军队必然接不上补给。
敖仓的路算是断了,如今只能把希望再次放在自家粮仓临武县。上一次最后一次从临武县调粮,江衡根本没有大批量运输。
那些粮秣江衡作为胜利的奖赏赏给了部下每位士兵,算不得正式军粮也远远不够。粮草已经发放出去没有收回的道理。
任由士兵处置的粮食不会在士兵手中存放很久,一来兵士们的一日三餐皆由军队伙食营集体供给,按时按点,不会多放。胃口大的兵士根本存不住。二来营地生活终究多有不便,兵士们同吃同喝,存点好东西被偷了也找不出谁偷的,不如赶紧享受了。
江展这一招直接扼住了江衡的咽喉。
江衡下令,“临武的运粮路线拨三千精兵运输,分四条路,让他去猜到底哪条路有粮。”
“临武的粮草不能再出现问题,误了我军的补给我摘了你们的脑袋。”
“喏……”
“江展行踪呢?”江衡又问。
“淮安王本人行踪不明,只能探查到截杀粮道的是淮安王带领的洛阳军。”
斥候退下。
“报——”一斥候退下,又一斥候来报。
江衡余怒未消,“讲。”
斥候顿了一顿,“殿下,汝阳王自荥阳赶来梁阳的官道,被挖断了……”
江衡咬紧了牙,额头青筋微凸。
“汝阳王那边只能带领军队绕道,不能如期抵达梁阳……抄路绕来,暂未知还有多少时日……”
江衡胸口起伏,缓缓坐于案前。
江展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在暗,他在明,当下局势,对江衡极为不利。
江衡冷静下来。本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没有时间了。他必须拿下梁阳了。
“召诸人来帐。”
各个校尉,副军,将领,前锋很快齐聚于帐内。
灯烛火花噼啪微响。江衡脸色肃沉。
“传令下去,明日一早,用尽所有手段,势必攻下梁阳。”
(三十六)折兵还
陆玉昏迷一夜后,沉重的心理压力迫使她在梦中挣扎着醒来。
虽入眠的时间不算多,但终究是稍作缓解了连日来失眠的倦疲。
睁开眼时,外头寒风呼啸,有点点飞雪飘落。房间里地龙烧的很暖。陆玉仰在榻上望了一会窗户,起身穿衣。
家仆不多时便敲门,将陆玉药盏送上,陆玉饮下汤药,舒缓片刻身体。早膳也没用,先行去了军营。
上次洪水后,她还没有去过军营。灾洪退去后,营地也刚刚简单重建起来。
进到军营营帐,公案上已经放了诸多册目。陆玉坐下翻阅,册上很多条目骤然减少的数字看得她心揪紧。
如今城中能用的士兵已不足一万。
战争没能带走这么多人的性命,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奋力搏杀才能活下去。而水灾毫无声息,不给任何人做准备,一夜之间席卷走他们的全部。
陆玉出帐去,兵士们一如既往操练。将在一日,兵在一日,一日不可荒废。她巡视一圈,大家看起来都很低落,也很多受伤的士兵互相搀扶,身上扎着绷带,带着伤。
一派萧索寒凉。
郦其商也到了军营,见到陆玉,正要上前,便听得陆玉道,“孟怀,随我去城楼上看看吧。”
两人并肩而行,步出军营。郦其商问,“殿下,若是海东青能送出消息,长安大概需要才能抵达?我担心来不及……”
“来不及。从长安派兵来此,快也需要两叁天。何况现在局势必然胶着,恐怕长安也没有多余兵力支援。唯一可解,便是就近派各处的军队援助,至于是哪支军队……”她摇摇头。
梁阳派出的斥候一直被截杀,现在外面不知道梁阳的情况,梁阳也不清楚外面的局势。
“江衡想要分裂梁阳,不攻自破。如今百姓已经难服于我。”她上次高压震慑,以那个士人的性命儆全城,陆郡王现在或许已经是百姓眼中阻碍他们生存的恶人了。
“上交金银的事如何了?”
郦其商呼出一口气,“昨夜通宵搜寻,统计所得的金子钱币还不足当时城下的叁分之一。”
“还需要继续搜吗?我担心,再逼下去百姓们会逆反……”
这在陆玉意料之内。没有人会轻易把到手的财富交出去,更遑论交给一个不能保护他们残暴至极的郡王。
郦其商说的不无道理。陆玉也不抱太多希望一分不落的收集到。
“不必了。本质还是告知他们我的态度,至少能让他们在短期内不会动乱。”
梁阳若真的大乱,就真的如江衡所愿,不攻自破了。
“殿下,我们还能撑多久?”
陆玉望望天,“大概叁天?以城中兵力和资源,已经经不起前几次的大规模消耗动员了。桂阳王要走内乱路线,也需得舆论扩散。依我看,城中一时半会,不会起乱。不过,还是要做好准备。”
白日的寒风也并不温和,刺骨刮面。两人感觉不到冷。木然向城楼方向行进。
洪水退去后,气温骤降,街上没什么人,地面结了一层薄冰。
枯叶零落着扫过冰面,又被寒风卷走。
马上要到城楼了,两人无声前行,猛然间听到一声痛呼。
“唔……”
有人急匆匆奔跑,被地面的冰滑倒,猛然栽一跟头。
陆玉闻声上前扶,看穿着,是守城的民兵。心头一沉,难道……
民兵认出陆玉,扶着陆玉的胳膊,哭丧道,“殿下,桂阳军打过来了……”
郦其商闻言一惊,“殿下……”
陆玉遥望城楼张惶的人群。
“孟怀,按上次守城之计,调人调滑车,弓弩火种油脂,有多少,送来多少。”
“喏!”
陆玉携报信民兵,迅速登上城楼,不远处,桂阳军奔腾而来。冬日硬土下,马蹄踏踏,隆隆震动。
旌旗猎猎,展开的桂字旗张扬而炽烈。
陆玉怎么也没想到,江衡耐心这样差。竟然在第二天就急于打下梁阳。这和他昨日悠哉的派头完全两模两样。如果一开始就这样做,何必抛洒浪费这样多的金银?根本多余昨日心理战术一计。情况紧急,陆玉来不及多想。
城楼上已经乱作一团。刚刚遭难休整过来的兵士们已经经受不了重战,这次敌军气势雄浑,雷霆震动一般袭来,梁阳危矣。
兵未至,已经有人承受不住丢了兵器大哭起来。
哀嚎声起,引得他人也心情低落惶惶,好似末日。
陆玉拔刀,白光寒冽,“谁敢涕哭乱我军心,斩!”
她安排手下人将怯敌者安于城楼下顶住城门,其他人架弩。
宽长木板垫于河道之上,桂阳军轻松靠近城楼,云梯冲车齐备,发起再一次进攻。
“杀——”
“冲——”
“夺梁阳,取陆郡王人头,加官进爵,赏金百斤!”
冷绾赶来,和陆玉抵挡爬上城楼的敌人。
“家主,郦其商已经去调滑车了,弩箭火种已到。”
“好,装弩。”
金鼓始震,锋矢乱发。
飞箭如雨,掠过城下蚁群般的人群。对方铠甲防盾精良,不能造成大批量伤亡,只能短暂阻滞进程。
“嘿——嘿——”
冲车巨木的箭头喊着号子,一下一下冲击着城门,轰鸣着作响。
城门并非固若金汤,几下被撞得声音松散,有大开的风险。城门后横亘的巨木扬起木屑尘灰,竭力抵挡的人群被巨响扰的耳鸣,以身抵冲力。
“孟怀——”陆玉高喊,“孟怀还没来吗?”
“来了!”冷绾杀翻一个爬上来的敌兵,指向马上抵达的滑车。
“好,放石磨!”
石磨如上次一般栓在滑车勾上下放,顺利砸毁一辆冲车,而江衡见状只是摆摆手,将毁掉的冲车拉走,替上新的。
石磨上移,陆玉打算依方才再照做一遍,而一个桂阳军迅捷的爬上石磨,等待石磨上移。
待到石磨收到城楼处,陆玉打算一举砍杀,爬石磨此举妄图进城实不明智。
石磨上移—— 石磨上的桂阳军抽刀奋力一砍—— 滑车栓石磨的横木钩子被砍断,连带着捆绑的石磨一同落下。
伸手敏捷的桂阳军安全落在地面的沙袋上。
而陆玉唯一可依赖的滑车被毁了。
石磨对冲车一计彻底失效。
“嘿——嘿——”桂阳军继续冲撞着城门,陆玉对冲车已束手无策,只能将目标瞄准推冲车的人。可桂阳军人源源不断涌上来补齐位置,密集的箭矢下,他们在推冲车的外围聚了一圈人,以防盾抵挡弩箭。
“倒油!”
干草干布,所有能引燃的东西被丢到城楼下,油桶一桶桶的倒下去,陆玉命人点燃火把。
“轰——”大火突的燃起,火光浓烟齐发。
火势明显拖慢了敌军的进程,可并没有完全影响到。后边身着甲衣的士兵有序提着水桶,往攻城的人身上泼。本身他们的铁质外甲并不会引燃,浓烟和温度是最大的阻碍。
江衡这次有备而来,且攻势急促,陆玉心焦,所有手段用尽,已没有可有效应对的法子。
云梯上仍持续有敌军源源不断袭上,只能杀,不止息的杀。
“绾儿,看住城楼上!”
“喏。”
城门已经有松动的迹象,陆玉下城楼,调战车,调废了的滑车,统统推进城门甬道,抵住将要叩开的城门。
“嘿——嘿——”
“当啷……”嵌在墙里固定城门的锁链一侧掉了下来,城门一瞬歪开巨大缝隙,足以通人。
有桂阳军从缝隙中爬进杀进来,和守城的士兵杀做一团。一时寒光飞舞,血花溅射。
众人竭力抵抗,将攻进来的敌军堵住,守住城门最后一道关。陆玉肩膀上挨了一刀,不深,撕了衣服扎紧,继续砍杀。砍到兵器卷刃,换一把,再杀。
漫无止境的杀戮,不知何时会结束。
明明周遭杀声嘈杂,陆玉也听清了门外江衡的声音。
“陆时明,投降吧。今日梁阳,必入我手。”
陆玉咬牙锁眉。
哪怕梁阳只剩她一人,她也要杀到底。
杀,杀,杀,杀红了眼。
没有痛觉,身体先于大脑行动,兵器握在手中仿佛和身体是一体的。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不知道是敌军还是自己人…………
真的,要结束了吗……
阴云压境,遮蔽日光,梁阳上空沉沉。
陆玉仿佛失掉了意识,身体只如机械般动作,拥挤的城门甬道,血肉横飞,短肢残血淋漓,脚底软了一下,踩在了刚刚砍落在地的不知是谁的臂膀。
密集的人群挤压,她挥舞最后的力气,阻挡任何一个意欲侵入梁阳的敌军。
或许是杀的人太多了,又或许真的杀尽了所有的敌军,明明一刻不能停歇的杀,人变少了,杀戮变得宽松起来。
陆玉后知后觉,直到城楼上幸存的士兵跑下来报信,“殿下……殿下,敌军撤兵了!”
回神,残破的城门横敛着尸体,不再有活人突进。
疾奔上城楼,陆玉遥望,果然,江衡带着大批人马急急退回驻扎地,马蹄扬尘,很快扬长而去。
陆玉喃喃,眼中戾色未褪尽,还带着杀红眼的烈然,“……为什么?”
就在方才,桂阳军冲撞梁阳城门的关键时刻,有士兵急马来报。
为见江衡,士兵险些落马,“不好了,殿下,营地遭到突袭,洛阳军烧了我们的粮仓,营地现在一片大火,留守的将士们守不住了!”
洛阳军,江展。
江衡算准江展必会迅速而动,准备一举攻下梁阳。
而江展也算准江衡必会倾巢而出急攻梁阳,绕后直接打进了他在梁阳的大本营。
江衡不能任由江展端了自己的驻点,否则即便他打下梁阳,等于是前被长安顶住,后被江展围死。自己进入死圈。
背后不能被堵死,也不能被这么一支虎狼之师盯住。
便是这次急攻梁阳功亏一篑,江衡也不能再死攻梁阳,必须回返。
疾风猎猎,刮得江衡脸庞刺刺发痛。江衡咬紧牙关。
“驾——”
(三十七)绝处生
金乌破云。阴沉扫灭,日光浅浅浮射在梁阳上空。
陆玉登台瞭望,却见不多时,一个身穿兵服的人前来,看服饰,既不是长安军,也不是桂阳军。
洛阳斥候勒马,在城楼下大喊。
“敢问陆郡王在否?”
“本王在此。”
“郡王,我乃洛阳斥候,淮安王殿下已带兵至梁阳,差我来信,请殿下备好酒菜,打开城门,相迎淮安王。”
其余人完全忽略江展的傲慢态度,只听到了有援兵来救,一刹安静后,欢呼拥抱着痛哭起来。
怪不得江衡突然退兵,原是江展已到。
能让江衡放弃将要突破的梁阳,被迫回转,理由大概只有一个。
陆玉道,“淮安王是否已达桂阳军营地?”
“正是。”
陆玉思绪回转,当即道,“全军整马备战,与我前去剿灭桂阳军!”
城门缓缓打开。
陆玉提枪打马,带着城中所剩的几千兵士出军,直抵桂阳军军营。
江衡如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陆玉当机立断,打算与洛阳军汇合,里外包抄,和江展打配合,围住江衡,一举拿下。
将到桂阳军营地,喊杀声震天动地,洛阳军势头猛烈,虽人数不及桂阳军,气势却如狼似虎。桂阳军移兵排阵,被陆玉察觉,带领军队横扫,打散桂阳军的阵型。
战场缭乱,冷兵交接,桂阳军被打了个突袭,方寸大乱。梁阳洛阳两军气势如虹。陆玉一时未找到江展,只能边打边突进核心。
而在战场中心。
“珰——”
长矛大戟交接几个来回,江衡江展二人勒马回首,握紧手中兵刃。
“江伯舒,我饶你一命,还敢来坏我的事。”杀意流淌在二人之间,注定是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江展笑了,“你饶我?那是你笨,杀不了我。”他横矛指向江衡,“我爹,是你撺掇的吧。”
江衡冷笑,“你爹太懦弱不决,若不是他,我早已起事。”
“你早起晚起无甚区别,都是败罢了。”江展夹紧马腹,疾冲向江衡,“人头交来!”
江衡抬戟格住江展长矛,“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替我说服你爹的?”
“不想知道。”江展收势,再刺,这一下力若千钧,将江衡逼退几步。
“似你这般又疯又蠢的人活于世间有何意思?”江衡调整马头,“你便是战场料判如神,朝堂上也容不下你这种货色。”
江展笑得开朗,阴狠神色毫不掩饰,“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一贯秉承,先爽了再说。”
他再次打马交战,这次江衡提气凝力,与江展斗在一处。
江衡本欲和江展做交易拉拢,但江展这种人战场见了血,便不会停。更不会多加考虑后果。即便勉强合作,恐也徒增变数。如他所言,先爽了再说。江展这种人只看当下。
既如此,便只能分出高低。
一番争斗,长兵交接,两人不分胜负。皆已打到汗湿脊背。
铁甲重兵本就是负担,这会两人高压状态下僵持着,内衫已湿透。
江展紧密观察着江衡的一举一动。江衡并不是武将,这些年来一直隐忍不发,竟将自己实力隐藏至此。能和江展打个高低,实力不俗。
他终于注意到江衡背在背上的东西。
江展打马而上,挥矛扫刺。
“铿——”又是一记重击。江衡挡住这一下,却不想江展目的并不是他,他旋矛一挑,割断江衡背上长布裹。
赤色古琴铮响着滚落,染满尘土。
江衡眼色一凛,怒喝一声,扬戟打开江展,踩紧马鞍,躬身去捡那把琴。
江展瞄准时机挥舞长矛直挑江衡脖颈—— “珰——”
长矛霎时被震开,江展手心发麻,看向突来的银枪。他眯了眼,阴恻恻道,“陆时明,阻止本王杀叛军,你想造反?”
“不可格杀,桂阳王旗下的郡县玺绶还未曾缴获,桂阳王若死,权力交接会很麻烦。陛下也不会允许直取桂阳王性命的。”
“笑话。战场杀敌岂允有疑虑?闪开!”
就在两人争论的两句话功夫,江衡已捡起古琴重新扎好,骑马逃离。
二对一对江衡来说不是明智选择,且出乎他意料的是,陆时明竟然还敢追击上来。两方士气振奋,江衡恐难敌。
如今局势急转而下,梁阳营地已守不住,只能放弃。江衡不打算做决死之战。率残部撤军逃离。
桂阳军十几万大军被打到松散,主帅弃战场,大部分人要么跟着主帅逃走,要么交兵投降。
江展陆玉二人的冲突再一次提到明面上。
几下交击,原本应是合作的二王,就在战场上内讧了起来。
江展大怒,“陆时明,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今日在这里挑死你,嫁祸给江衡,谁又能说什么?信不信我杀了你?”
他毫无顾忌大放厥词,引得梁阳军警觉,纷纷围上来站在陆玉身后。
梁阳军久驻梁阳不清楚朝堂的事,而洛阳军不同,原本带领洛阳军队的将领是有耳闻的,素日闲聊朝堂事,总有一些事传进下面人的耳朵里。相当一部分人是知道陆玉江展的事。
老淮安王就是陆郡王一副奏表,被天子押进长安廷尉府,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
换言之,两人是有杀父之仇这层隔阂的。下面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觉得虽两人通力合作,大败桂阳王。但也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可如今在当下局面算账,实在是不合适。
陆玉早就见识过江展的德行,并不理会,调转马头,“梁阳军士,随我追击桂阳王。”
她拍马欲追,江展也追随其上,横矛挡住陆玉的去路。
他紧盯着她,话却是说给众将士听得,“陆郡王方才放跑了桂阳王,这会又惺惺作态欲追,莫不是怕我抢功吧?”
话一出,洛阳军自是心向江展,皆是不屑的哼了一声,鄙夷陆玉,对陆玉没什么好脸色。
陆玉骑于马上,身体的不适越发清晰。不想和江展纠缠,就是想保留心力体力。
她只是冷然道,“让开。别像狗一样乱咬人。”
本是援军兄弟军,两方主帅不和,恶言相向。下面的士兵也提起精神,不再站于一处,自动分割,护住己方主帅。
“谁阻拦追击敌军,按叛国罪处理。”
陆玉撂下狠话,继续前行,梁阳军尾随其后。
洛阳军也知追击是当下最好选择,但主帅未动。众人皆看向主帅,等候江展的意见。
江展没说什么,轻夹马腹,跟上陆玉。洛阳军跟上一部分,另一部分留下收编投降的桂阳军。
初时陆玉马速还是比较快的,疾跑一阵,速度渐渐慢下来。
江展跟上去,和陆玉并辔而行。
“怎么慢下来了?”
陆玉不语,只看前方的路,上半身已经不稳,随着马而晃动。
江展瞄到她脸色不好。“你……”
话音未落,陆玉身子一倾,就要落于马下。
江展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揽上自己的马。
陆玉昏迷,梁阳军慌张着拥上来,梁阳将领急上前唤陆玉,“殿下,殿下……”
陆玉眼睛紧闭,面色苍白,唇也无色。江展一捞她过来便嗅到她浑身的药气。
陆玉昏迷,江展勒马停下。整个部队也跟着停。
“她受了很重的伤。”江展探她鼻息微弱,呼吸也不规律。
“殿下,那还前行追击吗?”
江展摇头,面色沉重,“不必了,回转梁阳。梁阳将领,前方带路。”
梁阳将领派探路兵先行,提前到城中布置迎接洛阳军,告知县令当下情状。
江展谨慎驾马,带领两军回转梁阳。
梁阳城门大开,百姓们欢呼友军到来。
江展在领头处带着昏迷的陆玉骑马进城,很快有一文雅书生模样的人带着马车前来。
郦其商作揖。“安王殿下,在下梁阳县令郦其商。此次多谢安王襄助。我已备下马车,请安王和我县郡王入车。”
江展托住陆玉,冷绾接过陆玉,将陆玉安放至马车内。
“安王殿下,请。”
江展摆摆手,“先管他吧。”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人家县令的马车是给自家郡王的,自己不过是顺便。
“多谢殿下。”郦其商转向冷绾,“冷女官先带殿下回府,医师我已经接过去了。”
“好。”
马车急急扬长而去,驶往王府。
郦其商带领两支大军往营地安置。江展下马,将战马交于手下人养护。一路进城观察,梁阳似是遭过水难。
引水灌城这种事也不是罕事,行军打仗取胜的手段罢了。这种事很依赖地势,梁阳只能挨下这个亏。也不难看出,梁阳能抵抗至此,很是艰难。
江展当时没有第一时间驰援,其实也做好了梁阳城破的二手准备。
郦其商带领江展参观军中各处,装备粮食也凄凄惨惨。
江展唤来自军的后勤,“今晚多放一些粮,两军同食同饮。”
“不不,安王殿下此次及时救援,梁阳感激不尽。饮食皆应由梁阳所出,犒慰壮士们。”
“行了,你们这点哪够吃的,”江展也颇有些瞧不上梁阳的存粮,他瞥一眼郦其商,“你也受伤了。”这一路看过来,梁阳兵没有不受伤的。
郦其商看了看臂膀,“小伤,不及郡王伤势重。”
连文官和普通百姓都上了战场。
江展摇摇头,“走吧,去看看你们郡王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