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们检测到您试图屏蔽广告,请移除广告屏蔽后刷新页面或升级到高级会员,谢谢
(二十一)杨志畅言幻梦境
话说武松正自恍惚,不想后方传来喊叫声,不是别个,正是施恩。那施恩摇手跌脚地跑来,刚要说话,又跄一下,武松连忙扶他稳住:“恁么慌张?”施恩吞吞吐吐道:“大哥和二头领打起来了!小弟等人插手不得,请兄长出手相助。”说罢,转面朝林黛玉点头:“姑娘好。”
林黛玉唬慌了,忙跟着去。当下叁人到了寺庙前,下了石阶,来到山脚酒店门前。众人都围着,七言八语的,闹得天翻地覆,缝隙间有两道隐隐来去纷乱的身影。施恩扯声叫道:“武都头来了,都聚着干甚么?”这才慢慢让出一条路来。
只见杨志和鲁智深两个默然对立,杨志左边脸上一溜浅刀痕,鲁智深臂膀上有伤。武松喝道:“别打了!”又扭头扫视人群,把众人都看得不敢抬头。武松也不说话,冷着眼瞪了一圈,才向鲁智深凑去,问道:“大哥如何不听我劝?”又看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因说道:“幸好没酿成大害,快回去处理伤势。”鲁智深也不回答,和武松两个走了。
杨志目送他们离开,摸了摸左脸,看指尖有血,不免心里头冷哼一声,拿两根指头搓着血渍,眼也不转地盯着。少顷才抬起头来,才发现林黛玉站得远远的,正望着这边。杨志只瞥了一下,闷声低头逃了。
杨志回到禅房,胡乱在脸上抹了药,张牙舞爪地掀起被褥,咚的一声躺下去,双眼呆滞地盯着天花板,渐觉眼前模糊,心绪也慢慢飞远。发呆了半晌后,他才思考起来——杨家将后人竟然和一个五戒在身的和尚为了女人打架——当这个念头自脑海中浮现时,他又腾地一声坐起来,手指死死地捏住床沿,发呆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情绪汹涌了。他打心眼里咒骂自己。
正咒骂得起劲时,他无意间朝半敞的窗户望了一眼,发现一切都孤零零,冷清清的,就像没有人前来问候关心的他一样——她不来看看我吗?我毕竟是为了她受伤的好嘛……不对不对,这种想法显得好滑稽,好幼稚,我已经过了这种撒娇求爱的年纪了,该现实一点,不要说得好像是为了她的看望才去应战的,多没出息啊……可是,她真的不来看一看吗?唔……真他娘的晦气,烦死了——他远远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感到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心里头总是空空的。“真是荒诞无稽,”他想,“她凭什么要来看一个强奸犯啊?说不定还在憎恨……”
四周似乎散发出一股闭塞的、霉烂的、陈腐的、湿臭的、不透风的、冷酷刺骨的味道,一股像是犄角旮旯中飞满蚊蚋的人肉餐桌的味道。是那对和武松一起上山来的黑店夫妇身上的味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或许是因为此时他在气头上,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内心深处对山上其他人划分界限、无法苟同的想法暴露出来了吧。
也对,我怎么能幻想她原谅我,她本来是待字闺中的好年纪,如果没有我,说不定直到今天都只见过父亲和叔叔两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有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闺阁千金愿意嫁给落魄的罪犯,怎么可能……想到这里,他觉得全身疲软无力,脊背似有千斤重,硬如铁板,根本无法软下来。他想重新躺回去,却无法做到。忽然一个想法掠过,他后背一颤,像铁板在掉入玻璃液后,在与玻璃液残余气体的厮磨中鼓出一排又一排的气泡疙瘩——她……她刚才那个眼神,是不是看到我受伤出糗后很庆幸?有点记不太清了……那个眼神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再回忆一下,好好想想……应该……是吧……否则如何解释她站得那么远,而且现在都不来看望我?
此时,那些曾经让他魂牵梦萦、如痴如醉的缠绵过往,竟成了一个持续折磨着他的、绝对不能忽视和越过的危险障碍。“怎么会这样!”他在内心大叫着,“也就是说,那些事情……难道这两年来,她总是叫我哥哥,还和我有过那么多事情,全都是假的吗?对,她只会在私底下叫哥哥,叫我的名字,在外人面前总是毕恭毕敬地叫头领,不就是不想和我绑定关系么?可是,她明明笑得很自在啊,不像记恨的样子,难道也是幻觉?难道是她不敢得罪,所以一直在逢场作戏?”他开始胡乱地深呼吸,试图停止灵魂在紧绷的脉息间沸腾,镇住血液在发热的血管中跳动。“她那么……那么娇滴滴、轻柔柔,好像多吹两下就能坏掉的样子……肯定不敢招惹五大叁粗的男人,哪怕不开心也得作作样子,山上也没有别的依靠,所以一直闷着不告诉任何人……好像一切都能解释通了……我一直以为她会慢慢接受我……接受一个……强奸过她的……这种想法真是肮脏,自私,卑鄙,低贱,势利啊!都怪那时候被生辰纲的事情冲昏了头脑,完全忘了做人的底线……没想到我竟这样时运不济……她应该是我掳来的压寨夫人,只配我一个人,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当时要是不走松树林子就好了,就我一个人打二龙山多好。可是只有那一条路可以上山,迟早得走那片林子,唉,真他娘的倒霉……说到底,都怪生辰纲路上那七个畜牲……好像有脚步声,是她吗?嘁,怎么可能,真要来看我,早就来了,刚才站得那么远,完全没有来安慰我的意思……等等!也许她是为了照顾我的名声呢?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了她才打起来,如果这时候她还明目张胆地向我靠过来,还是在大头领同时受伤了的情况下,那么以后我和她在这山上肯定更加步履维艰了。她会不会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暂时忍着不来的呢?她那么聪明,总是比我考虑周道,能一针见血地看待事情,我确实不如她……不行!怎么还在幻想?要是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不打算来看我,那我在这里东想西想的,岂不是很滑稽?再说了,我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名声,早就……可是,为何……窗外和门外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来……为何……直到此刻,我也希望……”
他像一只猫头鹰似的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朝面前的虚空干瞪眼,仿佛着了魔。或者说,他本身就是群魔。一种蓄势待发的、濒临爆发的、经不起试探的酸楚在他的胸膛间激荡着,他的心脏在沸腾,思想也在不停地旋转,并在旋转的过程中越来越萎缩,越来越颓靡。
那种想跳崖自杀的心情又来了。
杨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捏得有点累,于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捏,直到那本来滑润冰凉的床沿边角把手掌心磕得钻痛,把肉都磨成红色。与此同时,他还是冲着面前的虚空瞪眼,一下也不眨,仿佛被摄魂取魄。不过,在行尸走肉一般的痴傻外表下,他的心潮之海还在澎湃着,甚至比刚才更为猛烈了:如果我以死谢罪,她会原谅我吗?要是死了都不原谅怎么办?我的尸体只能感动阴曹地府中的自己。不过,现在还不能死,父母祖宗都在下面盯着,我不能让杨家将的历史以落魄不堪、恶贯满盈的土匪收尾,绝不能……那就有朝一日完成了报答祖宗后,再以死谢罪吧,毕竟也不能让强奸犯的名声留在杨家将的历史上,希望我的死亡可以洗涤这一切……她会原谅我吗?会为我流泪吗?我死后,她会怎么评价我?唔……要是死了也洗涤不净的话……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木讷地转过头,再次看向窗外。这里的日色依然静悄悄。他失魂落魄地躺回去了。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把杨志吓一大跳。
他猛可惊醒,一句脏话感叹词脱口而出,咬牙暗骂:平时隔多远都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刚才实在是太烦了,这狼狈的样子怎么能被她看见,真他娘的……一边想着,一边挺身跃起,在室内拽手拽步地走动,又是翻脸药,又是找面罩,几回乱走下来,什么都没找着,急得冒火,最后干脆心一横,哐当一下又躺床上去了,拿被褥把脸遮住,才瓮声瓮气地喊道:“进来。”
林黛玉进来一瞧,见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便要往外走。他赶紧掀开被子,不觉笑了:“你要去哪里?”“我还以为你在睡觉,怕打扰了。”说着,见他脸上敷了药,忙上来问伤得如何,要瞧瞧。杨志这才发现自己没遮住,又要躲进被窝里。林黛玉道:“有什么好遮好藏的,伤势为重。”杨志道:“不。”黛玉笑道:“孩子大王,我现在手上可没有甜食来哄你。”“谁要你哄了,你去哄另一个哥哥吧,他也受伤了,正盼着你去!”
黛玉从绢袋中拿出膏药,笑道:“好啦,你别犟了,真是犟拐拐,这是我托管营去买的上好药膏,趁早涂了,早些好起来,不然脸上一青一红的,你也别练杨家枪了,练冰火双枪吧。”杨志偷偷地笑了,赶紧收住,不情不愿地拉开被面,问道:“管营是谁?”“前些天慕名武头领来的。”杨志冷着脸道:“哦,那个小白脸啊,俺还以为他不知道有俺这个人。”黛玉笑道:“他既然跑了这一趟,肯定还是挂念你的。”说着,将药瓶凑到面前轻嗅,“很香呢,管营真的为你用心了,你闻闻。”杨志说道:“平时的真香都闻不够,这点小香没必要在乎。”黛玉红了脸,把药递过去,转身要走。
杨志拉住她的衣袖:“你就来送个东西么?恁么急着要走。”黛玉把他的手挣开,笑道:“也没什么急事,你要是没个消遣的,我就陪你。”杨志道:“你坐。”黛玉自己去桌边抽了张椅子。杨志坐起身来,叫道:“谁说坐那里了?坐到俺旁边来。”黛玉又坐到床沿边。杨志把自己的枕头递给她:“你睡下来吧,俺坐着。”黛玉摇头道:“太挤人了。”杨志笑了一声:“挤甚么,这张床能躺两个我,就能躺十个你。”林黛玉红着面庞啐了一口:“哪有这么大的差距!你就会胡说!”
杨志看她有些心软了,赶紧把她拉到床上,枕头放正,被子盖好,然后自己挺直腰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洒家现在突然想起一件好事。你说,俺们真能顺利诏安么?”黛玉只露出上半张脸,那双比嘴大的黑眼睛亮晶晶地仰看他:“什么诏安呀?”“你怎么会不知道。”“人家真不知道。”“可惜,俺还以为你的鲁头领和武头领早就告诉你了。”“你再乱开玩笑我可就恼了!”“好吧,洒家又错了。俺对你也没什么好瞒的。”杨志把武松路遇宋江及叁位头领讨论的事情备说了一遍。黛玉笑道:“好,这一诏安,一定能驰骋沙场,报效国家了。”杨志急忙掀开她的被子:“这么说,你支持我?”黛玉把被子抢回来,重新盖好,也不打话,只是笑着看他。
杨志登时来了兴致,把腿抻直,也躺下去,满眼带笑地看着天花板:“不是洒家吹牛,当年俺走了几天几夜,费了好些气力,也没吃上甚么好酒食,就遇上了精力充沛的林教头抢劫,也没落过下风,与他几十回合不分胜负。洒家有过许多规划,想过很多事情,你看,现在咱们大宋和辽国、金国的关系都不稳定,保不齐甚么时候就要开战了,如若有用洒家之时,辽兵也好,金兵也好,国内那些危害苍生的泼贼强徒也好,来一个杀一个!等俺有了军功,把杨家将的美名再度传扬,到那时候……那时候……”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转了转眼珠,斜着眼用余光去偷看她,渐渐失了神,“我就不是落魄的罪犯了……”
(二十二)智深迷津红楼梦
当时杨黛二人卧在床上说话,黛玉提醒道:“还要去看望鲁头领呢,得赶在天黑前去,否则又要被嚼舌根了。”杨志道:“把背后嚼你舌头的人全拎出来一刀杀了。”黛玉慌忙摇手道:“别别别!真怕了你了。大家都罪不至死,更没有惹你。你有心意便好,我只看重这个。”杨志哦了一声,又拉住她劳叨了好一会儿,才放她去了。
林黛玉到了另一头的禅房,敲了门,得了应允,进去见了鲁智深。只见智深正赤倮着斜睡在那,入眼便见一背绣花纹身,覆在那一片昂健棱显的背肌上。黛玉脸红涨了,赶紧要出去避嫌。智深回首叫道:“走甚么?”她羞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停住了脚步,把头低下,捂着面颊。“说,找俺甚么事。”林黛玉听他口气不悦,脸色也非往日可比,忙问他伤得如何,把药递过去。智深推开道:“这玩意不管用,洒家是吃错东西了。”“那胳膊上的伤呢?”智深嘁了一声:“自己就好了,算得了甚么!”又指了指身边,“你坐,别客气,陪洒家说几句。”
林黛玉颤颤巍巍地挨着他坐下去了。智深问道:“怎么一直在抖?很冷?俺还热得不行。”便要去给她拿衣服。黛玉止住,瞥了一眼他那庞大的身躯,说道:“还是给哥哥蔽体用的好。”智深恍然大悟,说道:“哟呵,你还没习惯?”忽然顿了一下,声音也低了,“贤妹,你我情同至亲,俺今日做错了,连累了你,也伤到了兄弟。俺不求别的,只望你原谅。无论发生甚么,只要你和我都问心无愧,这就够了。”黛玉道:“阿弥陀佛!到底是大哥,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觉悟,妹妹一定记在心头。”说罢,抬起头来,冲他大方一笑。智深也回以笑容。两人闲谈片刻,方才散了。
鲁智深沉默着目送她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
夜晚,鲁智深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眼前隐约还有一抹绛红的倩影。那影子只站了片刻,就飘走了,他跟在后头喊道:“好妹妹,别走这么快,再多留会儿。”
行不多时,只见那边传来一阵玉佩鸣响,飘出一个女子来,正是晴雯。智深道:“喂,小仙,知道你姐姐去哪儿了么?俺刚才还看见。”晴雯笑道:“你又来了?绛珠姐姐不在这里,是你相思入骨,才有了幻觉。”智深听了,低头不语。过了片刻,说道:“那没意思,洒家走了。”于是掉头就走,行了几十步,愈觉云阔天宽,完全没个方向,只得顺道返回,说道:“你带个路。”晴雯道:“你又不是没来过,还不知道离恨天是九重天内最高最远之处么?走回去的路程可复杂了。”智深叫道:“啰嗦甚么!都说了带路,别弯弯绕绕的。”晴雯皱眉道:“我这会子正要去干活儿呢,难道放下正经事不做,花上几个时辰去招呼你?”智深道:“偌大个天庭还缺人?叫别人替你不就行了。”晴雯笑道:“是有人,只是没有了姐姐。以前她在太虚幻境管理时,从没出过乱子,后头迷津里的夜叉伥鬼也不敢作妖,现在她被九天玄女娘娘要走了,成了大罗天的一员,等完成陪同魔君的任务,受到提拔,自然也是大罗天的高仙,和离恨天没关系了。现在太虚幻境好些事别人一时接管不得,只得委屈我。”又瘪嘴道,“也不知道你这个又粗又急的臭男人有什么优点,这么有福气。”鲁智深听她东言西语的,本来不耐烦,忽然听到有福气这句,止不住暗爽,便道:“洒家自有优点,不过,只让她一个人知道。”晴雯努嘴道:“你进去坐吧,我手头的事干完了就带你离开。”智深道:“以前不是不让俺进去?”晴雯道:“你都和花神有夫妻之实了,自然和前番不同,只是坐一下,我们也没这么小气。你要是不想进去,就坐在外面空地上等,我也没意见。”智深道了谢,就要进去,后面传来晴雯的提醒:“记得说你是天孤星,她们会放行的!”
鲁智深大步入内,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随后进入二层门后,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仙花馥郁,异草芬芳。智深见一株木芙蓉,心想:或许是她以前在这里种的也说不定。便折一朵下来。
前面几个仙女走来,皆是柔美轻盈,一见了鲁智深这般粗犷高壮、膀宽腰阔的男人,大多不敢近身,偶尔一两个有胆的,嘻嘻地问他从何而来,又说道:“此处是女儿之境,不让男人入内。”智深报上天孤星名号,一个仙女道:“那又如何?不管你是……”一语未了,旁边的姊妹连忙拉开她,悄声道:“他可是直接受九天玄女娘娘管辖的人物,如何惹得?快走吧。”都吓退了。鲁智深不在意,只逛自己的。
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鲁智深寻思着:“这氛围奇怪,难道是甚么禁地?”抬头一望,天高万丈,乌云密布,聚成个骷髅形状,空中飘飞着许多壮实肥硕的伥鬼,皆是煞白如雪,毫无血色,也无脚步声,渐渐聚在鲁智深周围。鲁智深正欲抽身回去,却见后头来的路上都堵满了蝇虫,似针眼般密密麻麻,少说几十万只。鲁智深啧了一声,只得放弃回去的想法,继续前行。
那些蝇虫嗡声连绵地扑过来,径直要扑智深别在绦上的木芙蓉。智深大怒,雷吼一声:“滚!”铿锵有力,响如洪钟,一时间周围浊气都摇撼不已,蝇虫们纷纷散了。又有一只伥鬼扑来,智深叉开五指,抡圆了臂肘,冲那孽鬼脸上只一掌,打得孽鬼阴气尽散,身内吐血,还未爬起,智深拎来又是一拳,打得脑袋飞出半个。那鬼连忙拾起半个脑壳,扒将起来,一道烟飞走了。鲁智深是至阳至刚的魔君之身,阳气浓郁无比,鬼怪们都吓得不敢上前,渐渐散开。鲁智深啐道:“还以为你们有点骨气,要来纠缠到底,原来恁么贱。都滚远些,别碍着老爷散步!”说罢,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
又行了半刻,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只有一个木筏,空荡荡地停在远方。这当口,溪水鸣响如雷,冒出许多夜叉海鬼来,竟也都是女人模样,个个肥壮似巨人观,散发出刺鼻的狐臭。那些海鬼嚎叫着往岸边靠来,要将智深拖将下去。其中一个海鬼猛然跃出水面,就势要扑来。海鬼仅会扑咬这一招,只凭阴森鬼气害人,而那鲁智深又是何等浩然正气的人物,岂会怕它,当即提好禅杖,不管叁七二十一,抡起来就打。海鬼情知惹不起,灰溜溜地潜回去了。
鲁智深收好禅杖,招手道:“喂!兀那丑鬼,先别走,去给洒家把那个木筏推来,洒家要去对岸。”
旁边忽的传来熟悉的人声:“哥哥为何在此地?”智深望去,只见一个模样似林黛玉的人慢慢走来。那人道:“我去叫来。”一面说着,一面冲海面摇手,水上顿时涌出一堆煞白的毒蛇和耗子,把那木筏缠住,慢慢挪了过来。那人道:“哥哥,你看这海面宽阔,任意遨游,我陪哥哥乘舟赏玩一番,如何?”智深道:“洒家只想散步。”那人满面堆笑:“既如此,也陪哥哥。”智深斜瞥她一眼:“辛苦你。”
两人相伴而行,至岸径深处,愈发寂凉。眼见得半只蝇虫也无,再无旁物打搅。身边的女人垂下眼睛,模样羞怯,问道:“哥哥,你很为我着迷吧?”说着,慢慢解了排扣,露出一片胸膛,就势要倚靠在鲁智深的肩头。鲁智深一把推开她。那人吃了一交,倒在地面,懒洋洋地伸出手,夹着嗓说道:“哥哥,你不爱我了,难道我不是你的妹妹了么。”智深冷笑道:“方才进门时小仙说过,她姐姐早已移居大罗天,只可能出现在九天玄女身旁,不可能在这里,你这厮妄想鱼目混珠!说,为何假扮!”那人笑道:“我自作耍子,你好较真呀,真没意思。反正能变成相同模样,你又不亏,不如将就一下。”说着,就爬来扒他的衣裤:“哥哥体毛旺盛,威武雄壮,力大无穷,一定也有别人不知道的好处,让妹妹瞧一瞧……”
只听她惨叫一声,当即被智深掀翻在地。智深瞪眼叫道:“俺见你是个女儿家才不动粗,一忍再忍,你别蹬鼻子上脸!”那人道:“对着这张脸你下得了手?你不就是看她貌美么,这样一张绝美的脸也不管用了?”鲁智深骂道:“呸!洒家岂是那等人!少来讨你爷爷打吃!”便拎起拳头要揍。那人见鲁智深油盐不进,完全不受蛊惑,不禁大惊失色,这才死心了,脸上画皮慢慢褪去,露出本来模样,化作一团冷气消失在空中。
鲁智深嘴里犹骂,好一阵才消停。骂完了,也耍了拳脚,心情乍缓,疲劳顿涌。
想吃酒了。最好是热的。因为妹妹只吃热酒,吃了冷的会心口疼。本来他不在乎冷热,为了照顾她,也渐渐习惯了只吃热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概是两年来没怎么吃过冷的,好像身体还更健实了,感谢她……想到这里,鲁智深自个发笑。到哪里去找热酒呢?他抱着这个疑问,开始朝更偏远处走去。
前方出现了两个流浪汉,一样装束,都戴着深褐色头盔帽子,褶皱护喉,披着黑色斗篷,腰间系着口袋似的宽大围裙。他们是哑巴,见到了鲁智深,默默尾随在后面,像两条忠诚的狗。走过湿冷的海岸,进入一道陡峭的斜坡,旁边轱辘轱辘地路过一辆马车。马车一溜烟地在泥泞的路道上俯冲,迅速驰上山冈的高峰后,渐渐力竭,便放慢至似步行,缓好了又往下滚,就这样不停地爬上爬下,重复七八次后,只余下泥土被马蹄踩踏翻出来的糜烂冷香,在干涩的空中招摇飘荡。马车消失了。身后的两个流浪汉突然停下脚步,表情恍若饱睡后伸足懒腰般舒爽,默默地感受马车驰骋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扭曲的快感与暧昧的阵痛。鲁智深看了他们一眼,愈觉诡异,却也懒得理会。
斜坡后面是一座小山,山顶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地面上突然铛地一声冒出一群刀片,七倒八歪,姿势各异,无一例外尖锐地刺入泥泞的土地。一个没有五官的小男孩躺在路中间,又有一辆马车凭空出现了,前面坐着一个同样没有脸的马夫。马夫默不作声,挥动马鞭,尽力催赶以便榨干马匹的最后一丝干劲。车轮从男孩身上碾过去,整个人都给压扁,肠子内脏都噗的一声迸出来,又被碾成肉臊子。男孩忍不住发出一阵好似夏天芦苇窝里的牛蛙一般柔和、好比小牛犊找咂儿吃时的哞哞声一般可怜又享受的声音。空气中,嘚嘚的马蹄声与疲惫的喘息声依稀可闻。马车和尸体碎片一同消失在夜幕里。
再往前走,一种孤寂的心情涌上心间,感觉逐渐来到了世界尽头。
天黑了。一轮金月悬在中天。月亮不断洒下毛毛沙沙的光粉,就像侍女为姑娘着眼妆一样。月光撞上了石头,石头迸破碎裂,溅出雪青色的石粒。玫瑰从石粒的边角处喷薄而出。玫瑰跟随着晚风四处漂泊,最后粘在了山脚下的河流的脸上,跟随着水波翻滚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与鱼类的尸体一同封寂,变成一滩液态的凝蜡,俯沉水底。八百年后,就和泰坦尼克号的船甲板融合为一,进行有机反应,彻底变成地球上一颗玫瑰色的大疙瘩。
山东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永远沉睡,永远消失。脚下峻峭的岩石,源起山巅的八百年后会遇见泰坦尼克的河流,挟带下来的泥沙,黄昏和黎明,武松脸边的两道金印,整个大宋的人群,整个朝代的草木与芙蕖,都在哪里?全都消失了。一串串的葡萄,一粒粒的白雪,一颗颗的黄沙,鸦片,烟叶,金属矿脉,温室的地上羊齿类植物的斜影。亚当喉咙里水的清新感觉,古波斯的星盘,西班牙的纸牌,美洲的野牛,东北的老虎,澳大利亚的斗牛蚂蚁,隆起的赤道沙漠,夕阳美如孟加拉玫瑰的克雷塔罗,上万匹骏马的鬃毛一齐飞扬的锡林郭勒草原,消失完了。一百年后的但丁为天使般的贝雅特里齐所写的作品,四百年后的莎士比亚的戏剧,永远的万里长城,全都消泯不见。再也不能碰触这美好的一切。潮起潮落,世代更替。林妹妹星鹭飞扬的黑眼睛。他的爱情。语言。五言律诗。镜子。五台寺。恒河的沙粒。庄子和蝴蝶。派的无限循环。被杨志的家传宝刀碎尸两段的铜币。一把戒刀的重量。老虎。鹰。古罗马日历和军团。波斯人的象棋。代数学。生的关联。死的变化。在角落,在书本,在山坡,在嘴唇,在衣摆,在影子,在脚印,在眼睛,在余光。一切都在消失。消失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的消失。正消失着这一切。
下雪了。直到世界尽头,只有他独自在飘着雪点的黑暗中穿梭。这雪就像是一群勾肩搭背的白面醉汉,摇头晃脑,嘴里不断咕哝,哼着走调的歌儿。醉汉在满世界地翻滚。雪花如同鳗鲡一般飞旋,落到他的鼻尖,焕发出黑夜中难得的光芒。远处传来马车嗒嗒的声音,又勾起他刚才对男孩尸体的悲伤。
他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去年,在一个春日的夜晚……他忘不了林妹妹在甘草丛与木香花间若隐若现的脚步,忘不了那和木香花相得益彰的优美姿态。他们在这条木香花飘香的道路上迎面相遇。她说要作诗,内心正有观景感想在酝酿,所以他不打扰,默默地凝视着她。那时候,雨下大了。他还在看着她。她淋不得雨,于是两人又挪去旁边的屋檐下。其中一棵木香跟贵妃似的卧在架上,滑如凝脂的长腿伸展了过来,繁美的身姿遮掩住了雨中的院落。
妹妹的肩颈旁边,那些密匝匝的细碎绿叶,含羞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全都湿透了。妹妹。醋栗果般的眼睛。天生含露的眼睛。妹妹。黑眼睛。背后湿沉的景象在移动。宝珠寺的钟声在上空荡漾,飘向远方。妹妹。世界被钟声填满了,世界被妹妹填满了。一阵钟声,一朵玫瑰,使他心碎。钟声出现,林妹妹在世界各地鸣响。而他的心声,又为何如此微弱?林妹妹是这么的短暂,钟声是这么的长。直到死,他都无法忘却那天的情味。
他从回忆中抽身,疲惫地坐到地上,戒刀和禅杖都卸在身边。
下雪了,林妹妹。这雪落在世界尽头。黑夜,永恒的繁星蚁堆。黑夜,又带着蔚蓝,温柔文静,美不可言。我又是孤单一个人。你呢,现在在做什么?今夜我暂时不去想绿林好汉,不去想豪杰事迹,不去想整个大宋的人类。今夜我只想你。
如果你属于我,如果——林妹妹,漂亮又漂泊,迷人又迷茫,优游又优秀,伤感又性感。而欲望,可怕又热烈,混乱又迷醉,短暂又后劲,苦恼又欢欣,克制又贪婪——如果说……
这时,一滴冷汗自他的额头滑下。伴随着那声滴答,他终于还是咬紧牙关,在心里默认:如果,可以变成我的……
突然,从高空上传出一阵震耳欲聋的佛经吟诵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月亮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鲁智深猛可惊醒,抬头望去,只见那些乌云又聚集成一个巨大的遍布天空的骷髅脸,伥鬼和蝇虫再次漫空飞扬。月亮裂开了一条缝。成千上万双沾血带泥眼睛被月亮呕了出来,天地间下起了眼睛雨。地面开始震动并塌陷,脚下的深渊中白骨如山,慢慢升起,替代了方才的地面。他踩着脚下的白骨和残肢,有些迷茫。
在白骨和眼睛所形成的高丘中,轰轰隆隆地升起一个裸体的女巨人。巨人闭目平躺,持续上升,直到浑圆庞大的乳头和圆月重迭,才睁开那双冰冷的眼睛。她那毫无感情波澜的眼珠僵硬地转动,直到俯视盯住地面上的鲁智深,呵呵阴笑起来:“要献祭吗?是要献祭兄弟,还是要献祭心爱的女人?”
饶是鲁智深,也一时被这种场面惊住了,忘了说话。他仰望着这个壮硕的巨人,咽了一口唾沫:“什么意思?”
“献祭兄弟,女人就永远属于你。或者献祭女人,就不会再有人来妨碍你们的兄弟情。英雄就是不该亲近女色,何必需要女人?干脆断了念想,你就是合格的好汉。”巨人的声音堪称魔音贯耳,不断在这个散发着狐臭的黑暗空间里回荡,那双比楼房还大的血丝眼笑成弯形,“怎么样?只要你点头,我这就派蛇去咬她,一瞬间的事情,很划算吧?那个美丽又年轻的女人被蛇毒浸染,痛苦得在床上嚎叫翻滚,会是怎样的景象呢?真是期待……”
(二十三)百花仙花朝迎生辰,潇湘子长街遇石秀
却说那女巨人正在蛊惑智深:“有些山寨好汉要杀光身边女人才能落草,你为什么不学他们呢?身为男人,只需忽视女人便可,你看她深闺弱质,除了胸部长得挺翘以外没几两丰肉,先天体弱,不好生产,连为你留后的价值也没有,不过徒增麻烦,枉添苦恼罢了。不如干脆结果她,免得日后思念,否则,好好的爷们儿也叫她给带坏了。”咧出两排挨并箱盒似的巨牙,又嘻嘻地笑:“你说,是也不是?”
只见耗子、毒蛇、伥鬼、蝇虫都再度浮现,渐渐聚拢。正在智深犹豫之间,忽见后面晴雯追来,跟着个没见过的仙姑,一齐告道:“快休前进,速速返回!”智深抡起禅杖,打飞阻路几个蛇鬼,忙溜回去,跟在二人身后走了。眼前登时明亮,复归仙境。晴雯急道:“叫你找个好地方坐着等,偏要乱跑!”
智深问道:“此系何处?”那仙姑道:“吾乃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此处名为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其间许多夜叉魔鬼,专爱趁人之危,在人心动摇之时出现,钻入心魔,教其堕落。又有许多作恶蝇虫,见不得香花美玉,闻香便扑,想是冲你摘的那朵木芙蓉来的。”智深点头:“原来如此。那变幻成他人的魔鬼又是何物?”警幻又道:“那是此间一个惯会谎骗的伥鬼,这迷津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那伥鬼假作推舟,其实没有渡人的本事,一旦诓上舟来,那些耗子和毒蛇便会消失,教无辜人坠下万丈深海,永不超生。也是天佑星君,才未酿成惨剧。”智深道:“哪里来的天佑,洒家早怀疑她,是俺自救,少来乱抢功劳。”晴雯偷笑。警幻又道:“此舟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遇有缘者渡之。绛珠妹子原是绛珠仙草,系草木之人,命中带木,乃木居士也,只有她能抵御这无边魔境,度过这万丈深渊;吾妹晴雯前番也下凡渡劫一遭,薄命多舛,最终被挫骨扬灰,因此在这幻境内做个灰侍者,辅佐绛珠。非绛珠仙子,不可渡魔。先前她在时,这迷津还管得,如今只剩晴雯一个撑篙者,伥鬼们才逐渐嚣张起来。有伤星君,望星君体谅。”
智深不打话,环顾四周,思忖半晌,忽然发笑。警幻道:“星君何故发笑?”鲁智深说道:“多少人修佛修道就为了成仙,只求死后能挤进这天庭的大门?洒家也曾以为仙凡有别,却不过如此!”警幻怒道:“汝等仰仗九天玄女庇护,也别太目中无人,需知太虚幻境本不欢迎须眉浊物。”
智深道:“只今朝堂粉饰太平,耽于安乐,后头却藏着昏庸奸邪,就比这太虚幻境看似美好,干净无尘,其实后头藏着个鬼窝。天上尚且如此,便不说地下了,可见到哪里都一样,伥鬼,心魔,都与天地同在,永不消失。仙境也没甚么值得向往的。”说罢,大笑离去,再不回头。
当下鲁智深昏昏沉沉,起来吃了几口醒酒,出门看去,才觉日上叁竿。智深洗漱了,吃了饭,往宝珠寺后面的小院去。林黛玉不在屋内,智深便往更远走。过了转角,迎面一径桃花,走入林内,又行几十步,豁然开朗,却是一条溪流。
林黛玉因今日不太寒冷,且景色明丽,便带了个绣墩,拿着钓竿到这里钓鱼。那智深唤了一声,黛玉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溪水,被他唬了一跳,争些没握稳钓竿,引得镜光波动。
鲁智深安抚好她,又问道:“你的院里有蛇么?”黛玉道:“山林里多少会有蛇的,我也很害怕,所以到处都种了凤仙。”智深道:“洒家害怕有毒蛇来害你,梦醒后一直挂念,便来寻你。种几盆凤仙就能防蛇?俺还是放心不下。”黛玉笑道:“目前还没遇到过蛇,应该是起效的。”说着,微抬左手,给他看了一眼用凤仙花染得红滴滴的指甲,“看,还能妆饰呢。”
指甲薄亮亮的,形状纤雅,线条流畅,长短合度,尖圆得中,上面竖列着好似贝壳表面的细纹,点缀有珍珠色泽的反光,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温暖干净的人类。智深出一回神,才说道:“好看。”
于是也回去拿了个钓竿,挂在背上,左手提着鱼篓,里头装着个瓜瓢,右手拎着一桶酒,挨在黛玉旁边,就地而坐。那酒起先是温热的,过了半晌渐渐冷了,因此黛玉只斟了小小的一杯。智深确认她不饮了,便只顾自己舀冷酒吃。
两人一起钓鱼,闲聊说笑,听寺内钟声,观桃林景色,悠悠然过了一天。
话说正月过去,二月已至,那一日正当花神节,是林黛玉的生辰。第一年上山时,林黛玉步步小心,惧与人共,因此无人知她生辰;第二年,官军常来攻山,虽然鲁智深等人常问,要设席庆贺,她却不肯添麻烦。这年花神节到了,众人商量着要带她下山玩乐。
黛玉起先不肯,只道:哪有闺阁淑女去街上抛头露面的,传出去岂不笑话他们林家没有家教,岂不辱没了她的名声。
那孙二娘听了,笑道:“我们是觉得你在山上闷着不好,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别的好礼给你。这下好了,想舔个热腚,反挨了个屁崩。”黛玉涨红了脸。张青说道:“不是我们不考虑姑娘,只是二龙山上的风景都看遍了,都认识了,大家无非聚在一起吃酒吃肉,找不出别的乐子,我们没有别的心思,只想着姑娘是个有雅兴的人,与我们不同,才要带去山下游玩。”孙二娘笑道:“就你乖巧?人家只当我们要拖良家千金下水,是心里藏奸!”
黛玉登时心里生愧,把脸羞得更红了。思忖后,答道:“只怕他人要笑话。”孙二娘招手道:“哪个他人?我的妹耶,连大哥都要想办法哄你,你背后还有林教头在呢,教头每个月都书信一封,问你在二龙山的情况,谁敢怠慢!”黛玉微笑道:“那世人呢?”张青也笑了:“难道只许山下的是世人,山上的就不是世人?”孙二娘道:就是这个道理。谁上山不是图个一世快活?依赖别人的规则,既不像自己,也不像别人,那何必上山?咱们只管玩得开心就够了,去想别的作甚。
林黛玉听了,默认思忖,半晌后说道:“只怕遇到危险。”孙二娘笑道:“那你说,选哪个大王陪同下去?”张青道:“不是小人多嘴,只是大哥太惹眼,杨头领脸上有金印,都不方便,姑娘需多斟酌。”孙二娘笑向他使眼色:“你少插嘴!要你评论么!我们叔叔还刺着两大个金印呢!到头来叁个都没福分。”那林黛玉才下绯晕,又上红霞,羞得泪光点点,揪着手绢跺脚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再也不和你们玩儿了!”挣着要走。
只见武松自那边现身,让孙二娘夫妇招手唤来,问道:“快出个主意,恁么让妹妹下山去,既安全又尽心?”武松道:“武二愿护哥哥嫂嫂周全,只是脸上挂着金印,怕给山寨添麻烦,实在遗憾。”孙二娘笑道:“我们两个又不柔弱,有甚么好护的。”武松笑而不语。
张青道:“若不是这金印,换身装束,挽起头发,也能乔装过去了。”黛玉笑道:“这有何难?我有一计,涂两个艳丽的腮红,化作花猫脸,既能遮金印,也能乔装。”武松知道她在说上次的事,笑了一声:“这也是从兵书上学的?”四人聚着顽笑了一会儿,都决定戴面纱下山。
守寨的喽啰见孙二娘夫妇带着人走了,忙叫人上宝珠寺给头领们说。鲁智深完全没意见,独杨志皱眉道:“人都跑得不见影了,你这才来,有个屁用!却不早说!”武松把前番的事备说了。杨志沉默半晌,说道:“既是恁地说时,只要她玩得开心便好。”
却说那孙二娘与张青乔扮作寻常夫妇,护着林黛玉下山去,林黛玉自取面纱遮了面庞,笑道:“当年走几步就得躺几天,如今好多了。”二人因问她以往如何疗治,黛玉道:“我生来体弱,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以前在家时常吃些人参、肉桂、燕窝。”张青问道:“何不使人熬制?”黛玉道:“这又不是我的山,哪里请人去迁就我呢?大家都是洒脱为上的人,有酒肉就吃,独我吃燕窝粥,肯定被嫌多事了。倘若日后都说林家人花样多,岂不连累了叔叔?”又笑道:“虽说如此,同大家吃,倒比人参燕窝更好,吃十年人参也走不了一回山。”
孙二娘哈哈大笑:“好个傻丫头!燕窝?甚么鸟窝都没用!要是吃肉都补不起来,就不可能有别的能补了。说白了,要想体质好起来,就两件事:强体,吃肉!你吃十年人参,也不如养好胃口,把五谷好肉吃上半年。”张青也道:“把饭吃好,觉也睡好,再每天跟着二哥练五禽戏,闲来散步,观赏美景,保持心态,甚么病好不起来?”黛玉笑着央告道:“好嫂子,饶了我罢!你们把我过去十几年的生活都颠覆了,比孔夫子还会育人呢。”孙二娘道:“我还要继续教育你。”林黛玉佯嗔道:“原以为是来过生辰的,没想到是来读书的,讨厌,人家要逃学了。”孙二娘这才笑道:“那不说了。我的好妹妹,可千万别逃,万一被别的男人掳走,那人也叫甚么玉的,和你有点缘分,我们可都要哭死了。”二人护在林黛玉左右,陪她一路赏玩。
却说这花神节,乃百花仙子的生日,逢此佳节,闺中女郎剪五色彩缯粘于花枝上,谓之赏红,城中妇女亦剪彩为花,插之鬓髻,以为应节,也有剪采飞白牧丹花灯,并荷花芙蓉异样灯火。有诗为证:春到花朝染碧丛,枝梢剪彩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尊助赏红。
日色璀璨,六街叁市,各处坊隅巷陌,装花点彩。大街小巷,扑蝶挑菜,又有官府出郊劝农,踏青赏花;百姓祭奠花神,祈祷丰收。亦有诗为证: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当下林黛玉叁人延街看了一回,迤逦投南看花。走不过五七十步,前面一伙人围住一处热闹,又有喝采声响起。入内看时,只见一条大汉正动手打人,把几个簪花的汉子都攧翻在地。后头帮闲的人见了,上来动手,那大汉一拳一个,毫不歇手。
张青牵住前面一人问道:“那人因甚在此厮打?”那人答道:“几个浮浪子弟欲调戏良家妇女,那汉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孙二娘道:“这才叫好汉!”张青也暗暗喝采。两人退出圈去,对林黛玉说了,林黛玉点头道:“该打。”
那些人见不是势头,扒将起来,一溜烟逃了。那妇女上前叉手拜谢,大汉谦让几句,也不告知姓名,径直离去。张青夫妇都道:“岂能错过这等壮士?”便随在大汉身后。黛玉只关心那妇人是否安全离去,目送她背影走远了,才发现张青夫妇已走在前面,只得跟上去。
进了一家酒店,那大汉坐了,张青夫妇坐于对席。大汉看他们一眼,问道:“不知几位寻小人何事?”二人诉说方才观战,又道:“见壮士仗义,实在仰慕,便随到此,只望结交则个。”那汉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孙二娘叫过酒保,接过黛玉手中的银子,把与酒保道 :“但有酒菜,只顾上来,别来多问。”
那汉几番客气道谢,询问姓名。张青道:“小人张叁,在本地做些买卖,这位是小人浑家,姓孙,这位是小人的弟妹,见今日良辰,便来游玩赏花,不想得遇壮士。”
大汉早瞥见二人身后站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荷衣华服,闪灼气派,瑰姿艳逸,仪静休闲;但行立,顾景斐回,所过处,光明日月,将到时,竦动左右。不需露脸,只凭一段自然婉转的态度,便绝胜花神在世。
大汉看在肚里,早猜到这叁人的关系,不表露于面,微笑道:“小人姓石名秀,金陵人氏,随叔父来此贩羊马卖,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唤小弟作拚命叁郎。”
孙二娘笑道:“巧了,我这弟妹也是江南来的,保不齐是乡中。”黛玉道:“难怪乡音入耳,甚是亲切。”石秀道:“姑娘也是金陵人?”黛玉道:“本贯姑苏,随父亲迁住扬州,家母是金陵人氏。”石秀笑道:“巧了,小人居无定所,也常在苏扬两地吃屠家饭过活。敢问令堂是谁家千金?或许小人也曾耳闻。”黛玉道:“家母是金陵石头城荣国府出身。”
“哦……”石秀拉长尾音,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贾府在金陵确实人尽皆知。”
张青道:“哥哥如此豪杰,又有一身本事,只做贩羊马的买卖,何时能发迹?不是小弟另有所图,只是想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孙二娘说道:“我也在想这事!你们看,石秀兄弟的眉眼还有几分像我们叔叔呢,这不是天上掉来的缘分么?”
黛玉听了,心生好奇,这才把正眼去瞧他,欲知是否真与武松相似。那石秀也把眼神转来,四目相撞,两人对视。
黛玉看他时,果然好个壮士: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心雄胆大有机谋,到处逢人搭救。
全仗一条杆棒,只凭两个拳头。掀天声价满皇州,拚命叁郎石秀。
石秀道:“多谢哥哥嫂嫂厚爱,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况且叔父身体每况日下,小人责任在肩,如何能不经叔父准许,弃他而去?再好的安身之处,也不敢奢望。”张青二人听了,便不再提。四人饮酒叙说。
黛玉打开随身香袋,抓了两把银子,送与石秀。石秀不敢受,黛玉道:“我们有同乡之谊,况且你随叔父贩卖,我也是为叔父来到山东,本就该互帮互助。”说着,又抓了两把递去,“有了本钱,好与叔父疗治。”石秀方才收了,再叁作谢。
四人在席间备说江南,黛玉叹道:“确实有些想念苏州了,改天回去看上一眼也好。”石秀却把眉头皱起,心下思量片刻,说道:“姑娘对小人有恩,小人不敢相瞒。如今江南面目全非,还是不回的好。”黛玉问道:“这是为何?”
(二十四)月半小夜曲
补充上一章的注释(以后每次都会根据正文推进补充时间线)—— ①迷津:《红楼梦》第五回——【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
②生日:《红楼梦》第六十二回——【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③二月十二日:花朝节,俗称花神节、百花生日、花神生日,一般于农历二月初二、二月十二或二月十五举行。红楼梦以花喻人,林黛玉出生在花神节正是隐喻,所以她懂花,惜花,怜花,含泪葬花。爱花即爱人,悲花悯花即悲天悯人。
④石秀:《水浒传》第四十四回——【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因随叔父来外乡贩羊马卖,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
⑤石头城:《红楼梦》第二回——【“到金陵地界……进了石头城……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石头城也是隐喻。石头记,补天石,木石前盟(正好石秀姓石,巧了么这不是)
⑥时间线:
水浒宇宙第七年(公元1117年)约九月左右,石秀出场并自我介绍(见④),此时叔父已经亡故,所以才到处流浪,遇到了在蓟州的杨雄。 水浒宇宙第四年(1114年)六月左右,杨志和鲁智深占领二龙山,也就是本文中林黛玉被掳时,这年15岁。第二年(1115)16岁,第三年(1116)17岁,所以上一章中林黛玉在过17岁生日。此时石秀叔父未亡,因此设定他正在青州地界贩卖(二龙山在青州)。
在黛玉过生日的同一时间内(1116年2月份),花荣上梁山。
三打祝家庄发生在1117年底及1118年初期间。
此时距离梁山泊三打祝家庄还有一年十个月左右。
*正文* 石秀说道:“如今江南战火不断,其间有个叫方腊的,自立为王,改江南为南国,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小人离开江南时,苏州已被攻占多日,早已物是人非。我理解姑娘的思乡之感,我又何尝不怀念金陵,但还是不回乡的好。”林黛玉像失了魂一般,直瞪瞪地喃喃:“方腊?南国?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石秀笑了一声:“闺门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情有可原。”林黛玉忙问道:“那江苏巡抚,苏州知府……”石秀道:“全换成方腊的人了。”孙二娘问道:“赵官家的不出兵么?”林黛玉叹道:“不必多问,那些人若是有用,早不会有南国了!”说罢,眼圈已红润起来。石秀看她反应,想着:她倒有情谊。便道:是我坏了姑娘兴致。黛玉道:“这事如何瞒得过?多谢你一片好心,让我知道真相。”四人又叙说一阵,方才散了。林黛玉心中忧闷,体弱劳累,恐怕无法支撑,回山寨了。
话说黛玉入城后,二龙山收到梁山泊书信一封,上好彩缎几匹,并几样书籍茶具,文房四宝,几支时兴的簪花,花露胭脂,一小包红袱包的金子。信上说是给林黛玉的生日礼,署名林冲。施恩称赞道:“闻说梁山泊愈加发达,做的好大事业,果然如此。”收下后,呈给头领。
鲁智深瞧都没瞧一眼,只急着拆信,让武松读。杨志晚来一步,听说那堆是生辰赠物,立马垮下脸色,问道:“梁山泊的军师是吴用?”曹正道:“正是。”杨志朝那堆礼物瞥了一眼,冷笑道:“自梁山泊一路送来,没有损失,可喜可贺。果然智多星,就是比别人会想办法。”曹正不敢接话。
当下武松把书信念了一遍,信里备说清风寨知寨花荣加入梁山一事,山寨议定坐次,整顿秩序,扩大规模,一切已安定下来,因此林冲想把林黛玉接上梁山,她再和外男们在一块儿不好。一时间众人忧闷,心思各别,独鲁智深说道:“林教头比当年更作怪了,洒家要帮他与高衙内厮打,他却不为洒家说话,不知怕个甚么鸟,如今那里取这话?好没道理。”武松也道:“林教头今日也要接走,明日也要接走,大好日子也恁地扫兴,冷了弟兄们的心。”杨志渐渐回转过来,捏住朴刀杆,说道:“接走也好。”众人看他一眼,更是觉得稀奇,都不说话了。杨志看了看手中朴刀,抱在怀里,沉默着走了。
林黛玉回到山寨,本就怯弱,又想起家乡,触犯旧症,径直去歇息了。正歪在床上,曹正的浑家敲了门,得了准许,慢手慢脚进来,笑问:“睡恁么早?身为寿星也不来?”又说了林冲赠礼和书信的事。林黛玉问道:“也给三位头领送礼了?”那妇人摇头。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叔叔每日操练枪棒,实在累得难待动了。”把那妇人送走后,又歪回去,禁不住一身酸痛,眼圈儿又红了,独自淌泪。
林黛玉辗转难眠,无可奈何,只能默默许愿。想那江南锦地,钟灵姑苏,毓秀扬州,不知此时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劫难,愈发心疼起来。她在脑海中把这辈子认识的甚至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过了一遍,还有家乡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丘,每一朵鲜花,每一道曾在失眠的深夜中陪伴过她的闪电,祈祷上苍像她一样去爱怜他们。
夜渐深,她感到心痛欲碎,仿佛有一块害蛀牙的糖粘在心房瓣上面,内脏变得像牙龈红肿和牙齿酸痛那样夸张,缓和的时间也像牙痛那么长久。实在难以忍受,她起身点灯,翻阅书籍,试图转移注意力。黛玉读了几页,无法缓和,正忧愁时,见窗帘不知何时搭在了窗边那盆凤仙上,便要去抻好。
才撩起帘子,一只血手猛地拍上窗,震得这面墙哐哐响。林黛玉如见鬼跳脸一般,吓得心跳如鼓,难以承受,一时跌倒在地。这一交跌得青疼,真是雪上加霜。林黛玉唬得芊体乱颤,额上一片细汗,强打精神问道:“那边的是人是鬼?”只见那只手收成鹰爪状,似要抓挠,在窗上停留片刻,按出血指印,又变作拳,咚咚的敲打两下,这才传来杨志的声音:“是我。”林黛玉一听是熟人,猛然卸下忌惮,才一放松,后劲上来,不免声咽气堵,汪汪地滚下泪来:“敲门不就行了?偏要装神弄鬼,故意来欺负我!”杨志却不打话。
黛玉哭了一阵,忽然想道:平时赌气也就算了,今天特殊,况且也快去梁山了,最后还丧声歪气的,未免扫兴。于是说道:“你也别在外面站着,虽然是转暖了,但晚上还冷,回来伤了风可不好。”杨志搂紧朴刀,答道:“那是你。”林黛玉叹道:“我知道你不是凡俗之辈,但也不必总踩着我说话,难道我天生体弱,就不配生活么?难道不贬低我,就显不出你的强处了?当年就说你不尊重人,还没改呢。得罪我算小事,若是遇上大事,你……”黛玉说到这里忽然止住,登时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由,只是一味的伤心难过,又流下泪来。
杨志道:“你都要走了,这次俺便不跟你计较。”说着,掏出钥匙,摇摇地走进来,把门一关,啪嗒一声把钥匙丢在地上,抱住朴刀,懒倚在门边。黛玉凑近去看,顿觉酒臭刺鼻,再看他带血的那边手,忙问道:“你又去与人打架了?”
杨志高声喝道:“又去?谁又去?谁是他妈的又?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是又!我有主动打杀过么?对,牛二是老子主动喊过来的,吴用是老子主动喊过来的,什么阮的硬的全是老子叫来的,那天和秃驴闹起来也是老子莫名其妙要打的!他娘的……真他娘的操了,每次都故意来撩拨,俺忍无可忍才上去,到头来就成了老子特地去和人厮打,搞得像是很乐意一样,你们是他娘的只长了一只眼睛所以只能看一半吗?撩拨的人多了,就变成了老子很爱打架,只去打架,又去打架!真他娘的……故意把人惹怒,再过去哄,显得自己大方,让别人觉得是我小气,我就这样成了丑角!怎么会有这么贱的人哪?真他娘的贱!他妈了个逼的,贱得要死了,这世上全是贱人!这世道,我操你妈!喂……又哭了,哭个鸡巴呢?你看你,哭得更厉害了,俺可是警告过,别放俺进来,会变成野兽的。林教头说你不该再和外男接触——也是个贱的,之前没见他在乎这种狗屁礼教,对你的私事不闻不问,偏偏现在来说这种话,估计是最近在梁山上给你物色了个好的,就着急让你和二龙山切割。听说那里新来了个甚么小李广花荣,该不会是他吧?他奶奶的,全是畜牲!我他娘的就是想不明白,都落草了,讲究礼教给谁看?指望另一帮落草的人夸奖你们林家很正经么?说话好似放屁!你们是正经官家,偏俺是下九流!他连你长甚么模样都不知道,就能抉择你的人生,凭什么,凭什么!老子就是不甘心,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抗议,抗议到底!”
常言道,酒能成事,也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醉了,也胡乱做了大胆,更何况杨志这等性高的人。林黛玉听他的话粗卤不堪,不免一肚子愤懑与委屈,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赌气躺回床上,用手帕盖住脸,小声啜泣。忽然又听到他说“让别人觉得是我小气”,倒也十分感慨,因想道:“我以前也曾笑他小气,还拿别人来对比,当时并未多想,原来早伤到了他。”又听他不断叫喊“凭什么”,心下自思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谁没有个喜怒哀乐呢?他平日里压根没有机会诉说,恐怕早憋出心病,只能借酒劲一吐为快了,我十分清楚郁积于内是何种滋味,何必去计较?”于是仔细忖度杨志这番言语,反倒愈加同情他了,不愿意这时 浇冷水,便给他准备了醒酒汤,腾了一个床位,另备枕头和被褥。林黛玉唤了他几声,他都不应,只坐在那儿发愣,不知嘟囔着甚么。
黛玉情知无法与醉汉交流,不理睬为上策,便自行睡了。杨志搂着朴刀胡言乱语了一阵,也觉得疲乏了,便稀里糊涂地爬上床。看她一眼,睡奸的想法顿时生起,无奈饮酒太多,不仅意识模模糊糊,四肢酥软无力,下体也似乎感受不到他此时心底潜藏着的激情,立不起来。没办法,他也睡了。
隐约间,他看到一片桃花林,溪边正坐着林黛玉和武松。武松问她,如果练就武功要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说,要周游世界,降恶除暴。天地瞬间变幻。一个细雨绵绵的阴天。林黛玉身中剧毒,躺在他的怀里,奄奄一息。一缕鲜血挂在她唇边,流到下巴。雨也在下。总之各流各的。他还在不停地问,为什么?他满脑子只有这几个字:林妹妹,为什么?而林黛玉绽放出一个微笑:哥哥,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的怀抱很温暖,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这就够了……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从头发到衣服都盖满了水痘般的汗珠。他感到喘不过气,心里惊慌不定,郁郁寡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直直地坐起身来,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抱住脑袋。谢天谢地,这只是一个梦!但是……
梦是假的,有一种思想却是真的掠过了他的脑海,如同一群嚣张的野鸭突然飞过荒芜的天空。他听到鼓翼之声了,简直比马车轮胎在急速调转时摩擦地面的声音还要刺耳。他脑胀欲裂,身体发颤,连带着那道延伸到墙上的畸形的影子也在抖。这里的黑夜静悄悄。听到了,听到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人类总是如此,看着平淡如死水,可一旦夜深人静,内心便会开始群魔乱舞。叩问人类的内心深处,总会听到悲凉的声音。现在,他就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阵悲凉的、来自灵魂最暗处的叹息,正阴幽幽地回响在屋内: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吧!
他满腹狐疑、痛苦不堪地想着。“林教头会为她安排一桩怎样的婚姻?男方一定长得又好,出身又高贵,性格又温和吧。如果那天花石纲没有丢失,如果我在大名府继续做提辖……本来就做得好好的啊……升官立功……那样的话,可能配得上她吗?不,不可能的,在文官眼里,武官只是一群斗蛐蛐的芥菜籽。退一万步,真的,就只能是一万步了,再多些就无法承受……退一万步,如果真的能够相配……”想到这里,他自己都笑出声了,他为自己即便在幻想中也无法挣开束缚、无法放飞本性而感到沮丧,为刺痛着自己的懦弱而感到屈辱。这点屈辱就像眼睛里的一块白内障一样,死乞白赖地钉在他体内,他只能假装不在意地笑出声,假装很洒脱,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开始嘲笑自己,才能勉强抚慰这颗脆弱的心。于是,他怪里怪气地笑着,别扭地想下去。
“那样的话,只能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他夸张地深呼吸,“没有男人愿意娶一个病殃殃的大小姐,对,没有!体弱,就意味着生育能力不强,分娩时肯定九死一生。这几年也强拉着她试过几次,但可能是先天不足的原因?她的卵子根本不争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怎么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族?这应该是我从小就心知肚明的道理,是维系家族发展的守则……可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觉得心里好难过……”恍然间,他灵光一闪般地想到,“不如去花点钱找女人?毕竟我的目的只是开枝散叶,为杨家留后。不,不行,下九流出身也一样会玷污父母遗体。不如纳妾?正妻不能生育,就该由妾来分担,不是么?这样就可以在不辜负家族的情况下,和她……”他觉得找出了最优解,大笑起来,连忙抓住衣领,却发现方才没有脱衣服就上床了,衣服都被汗浸得湿漉漉的,于是立即憎恶而恐惧地扯下来。但扯到一半时,又猛地想起什么,赶紧又把衣服裹好,紧紧抱住自己,浑身发抖,“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一旦想象她会受委屈,我还是……好难过……”笑声迅即变成绝望,“我是真的舍不得……”
他的身体抖个不停,墙上的黑影也在晃动,“为什么?”一种压倒性的痛苦涌上了他的胸膛,他却不明白这种痛苦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家族的后路,如今却在犹豫,我应该永远都优先考虑父母的遗愿,如今却……无后为大,无后为大啊!这个社会之所以能运转,不就是以这条准则为中心么?这不应该是每个人出生时就该具备的意识么?人怎么能绝后呢?杨家将这种光荣的身份,杨家这种世代功勋的家族,怎么能绝后呢!连畜牲都知道繁衍……难道说……我其实还不如畜牲有觉悟?唔……还是希望得出其他结论……”他为这股强烈的、非人力所能违背的情感而迷醉。为了克制濒临失控的躁郁,他只得咧着牙齿去咬指甲,那声音仿佛是冰层正在碎裂。
“我知道了!这是一个阴谋!这个女人阴谋诱我入圈套,目的就是使我癫狂!糟糕的是,我还真的……如果可以娶她,那该有多好啊!完全不想再看别的女人一眼,哪怕没有子嗣,只要能和她……妈的,我几乎处于谵妄状态!我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光复家族永远是最重要的,永远!为此,女人就应该只负责生育……世人都知道,女人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可有可无的,好汉只需要有兄弟……可是,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一想到她,我就觉得好难过?妈的,我是真的癫狂了!”他缩成一团,就像住在冰层附近的黑色爱斯基摩人蜷缩在岩盐壳里。寂静的空气中不断传来咬指甲的哔哔剥剥的声响。他不断地咬着,咬着,坐在那里,想着,问着,回答着。他感到万念俱灰。“我是真的癫狂了……”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寂寞如幽闭的隧道,孤独到了极点。是的,孤独从来都是电光火石的,人们意识到孤独往往都是在某一瞬间。再一次,他体会到了那种怀念母亲的心情。“如果我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就会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应对了。娘啊,你也是女人,你是为了执行生育任务才生下我吧?如果你不具备生育我的体质,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吗?族人会在背后编排你不能生儿子吗?如果你给出否定的答案,那我可不可以只要一个女人?一个身体不好的女人……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为了一个不适合、不应该、可能也不愿意生孩子的女人,三番两次的违背家族底线……这种感情该叫什么?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似乎触摸到了一个陌生的领域……”
突然,炉火如同蛇吐红信般向腾地升举,在光与影的交缠只见,室内一半更亮,一半更阴暗。炉栅下的灰烬就像一片火红的荒原。火光迅速在墙壁上凝聚出一片舞动的海草似的剪影,他的影子也拉伸到极限,完全就是一条黑色的长柱,像巨大的鸡巴,也像巨大的毒蛇。他捏紧了拳头。“不,别痴心妄想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可是没有任何亲人了啊,如果能有个兄弟来分担,或许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可如今整个家族就只能靠我,杨家将的后路怎么能停在这里……”
这火焰就像是以西结所描绘的四脸天使,笼罩了东南西北,无处可逃。空气里充斥着灰烬和焦糊的气味,宝珠寺的禅房如同一个奇形怪状的烟灰缸,在夜幕下盛满了似水年华的余灰。火焰投射在他的侧脸上,就连那块几十年来始终是深青色的胎记也被照得渐渐变色了。那块胎记在青与红之间不断摇摆,跟随着他的脉搏跳动而闪出不同的色泽。
他的面貌逐渐变得粗暴且晦暗,像一个从最低微的垃圾堆里辛辛苦苦爬出来的人,一个从最绝望的环境里费劲全力爬上去的人。他的表情时而惊恐,时而欢乐,时而流露出卑躬屈节,时而又透露着妄自尊大,似乎没有任何情绪能永久停留于那张青红交加的脸。他的情绪也在疯狂地变化着,就像闪电在铁锹把上以每秒十九万两千英里高的速度传导那样迅速。
他僵硬地扭动脖颈,看向身边熟睡的人。林黛玉严严密密地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
看她,睡得多么端庄,多么娴静!
他跟一个准备投毒的犯人似的,屏着呼吸,情绪高耸,脑胀现象和眼球血丝都出现了,就这么瞪着一双鼓大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如果娶她,就是不孝,可如果看着她被别人娶,就是绝望。最可怕的是,现在的他其实根本要不得她,要不起她,完全不配,只是那该死的折磨着他的情感让他舍不得放弃。
到底要还是不要?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应该继续遵循命运所制的生存规则,还是应该挺身反抗环境所制的枷锁?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正确,哪一种更高贵?
“不如杀了她吧……这是最简单直接的……”一股柔情蜜意从他心中涌出,沿着他的动脉在温暖的血液里流动。他和她一起生活过的那些时刻,那些谁也不会知道的,谁也不会理解的细腻的瞬间,宛如柔和的星光,突然闪现出来照亮了他的眼帘,仿佛今夜的星星并没有被云层掩藏,今夜的万家灯火也并没有熄灭,而是直接飞升到他的眼前来了。星光使他的思想更加沸腾,他的心里不断滋长着阴郁和痛苦。他那凝聚的眼神不肯从她身上移开,痴迷的微笑在他惨白的脸上晃荡。当然,那墙上的影子,那条盘旋在安然入睡的美人身旁的毒蛇,也正在疯狂地挣扎扭动。
即便林黛玉的容颜在阴影中变得虚幻,即使糟糕的光线将她的面貌进行了模糊和软化,但仅凭这点可视度依也足以呈现一个人类有史以来最美的女人,甚至已经超脱了历史之外,足以让所有见到的人都脱口而出:这个妹妹只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说她姿容绝代,就能被视为美若天仙,应该是能有她的些许美丽,就已经能做天仙!他像嚼槟榔汁一样陶醉其中。
哦,我的小妹妹,好纤长的脖子,好细嫩的皮肤,好清晰的血管……只要一个快速的扭转就能结束了,只狠心这么一次,就能停止这场因你而起的闹剧!你十七年前生在这天,十七年后也死在这天,多么合理!
轻轻的,轻轻的。小心翼翼。悄悄冥冥。窸窸窣窣。一条在墙上又扭又跳的青黑色的蛇。在爬行过的地方留下错综交织的美丽如蛛网的花纹,留下魔幻般令人感到浪漫的轨迹,留下暗夜中潜伏的孤单的魅力。这时候,行动缓慢。靠近她了,只需要亮出毒牙!穿透她那赛过婴儿的美丽皮肤,彻底断绝自己的思想和念头!忽然,火焰烧上了蛇皮,炙烤着脑内的水分,在极度痛苦下,他双手捂脸,发出了凄惨的哭泣和尖叫,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撒娇的三岁孩子。不要伤害她!蛇犹豫了,圈地徘徊。就因为这片刻的踌躇,外层的水分便蒸发完毕,皮肤表面在高温之下形成了一层肉油,内部肉质已经炸裂。蛇影在痛苦不堪地狂舞,用尽所有夸张的姿态在跳跃,回旋。杀了她,杀了她!既然无法得到她,那也不能让她嫁给别人!凡是具有深度的激情,都带有暴戾的行为,所以我要她死!再一次,摆正了蛇身,拉伸长颈,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弯弓。血盆大口。前额鳞片的漂亮轮廓。反光。危险的妖怪形象。
然而,毒液已经分泌,毒牙却始终没有咬上去。
战况的转变来得如此迅猛,如此自然,用巴尔扎克的比喻来说,就像是一口锅炉本来贮满了足以翻江倒海的蒸汽,却在眨眼间被一滴冷水给化解得无影无踪。毒蛇慢慢萎缩,回收动作,紧紧缠成一个球团,把头藏在里面偷偷哭泣:浪费了毒液,我会死……仅仅是为了这个女人……
血快要烧光了,身体变得好寒冷。
可我明明是冷血动物。
毒蛇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墙上只剩下一个睡美人的侧影。火光如此温柔。
杨志抱着朴刀,独自走到了溪边。他爬上树,坐在树枝上,椅着树干,搂紧朴刀,一言不发。从这个位置看,宝珠寺外空无一人。月亮很近。如此静谧,和当年在大名府比武时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真的好热闹,好得意,好有成就感,好幸福……大名府,好怀念……
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月亮。树林在摇曳,风在摇曳。长夜。长夜是属于树林的。人间荡漾着梨花一般的月光。月光。让今夜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在孤单地起伏,让今夜只有几声悠远的鸟鸣充盈山丘,让今夜只有一湾在寺门前流淌徘徊的河流,让今夜只有几株树影倚靠在失眠的天空。今夜之后,与她音讯隔绝。而这残月,又好似他心中的寂寞。
一声猫叫传来,杨志低头看去,是长毛三花,路过这里,抬头看他一眼,又喵了一声。这不仅是林黛玉最宠爱的那只,还是每次在她的鱼篓边守得最殷勤的那只,有个特别诗意的名字,不过跟他这个大老粗不搭调,他没那鸟兴去记。他捏着朴刀把,不停骂着,死畜牲,偏偏这时候打断老爷的思路,要不是看在你主人的份上,早把你炖了吃!猫听见后马上跑了。他笑了。好哇,猫走了,猫主人也要走了,都走了,都不要我,都滚远点……
清晨时分,天边泛起微光,空气潮湿而寒冷。地平线上闪现出孟加拉玫瑰一般的颜色。他下了树,摇摇晃晃地行走,感觉脑袋胀痛无比,浑身无力,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跌入溪中。水很浅,只能埋到他的头发。那只三花猫又不知死活地路过了一次,不过,兴许是怕了他,这次只是一闪而过。
在病态的谵妄下,他看到了模糊的日出,看到日出下逐渐变亮的地面,看到宝珠寺那几乎和四周桉树同样高的屋檐,看到了充斥着整个树林的单调对称和怪癖似的重复。一扇暗淡的窗棂上映现的花纹同另一扇上面的花纹遥遥相对,对称如一,一堆冰冷的假山和另一堆假山静静对视,一片独善其身的落叶与另一片落叶默默相觑。他躺在水里,沉默地看着天空,感受清晨的宁静。这时,一轮完整的焦红的旭日在林黛玉的院落中勾勒出芙蓉的轮廓与莲花的剪影。宇宙万象包罗其中。此时,宇宙只剩下了旭日,窗棂,假山,落叶,轮廓,剪影,对称,重复,以及和林妹妹一样亭亭玉立的竹林。终于,白云出岫,天空渐渐由炽热的焦红色变成了仿佛豹子牙床的粉红色。他觉得眩晕。
他哭了。
他感到无限孤独,无限悲哀。
(二十五)武行者赠顶骨数珠,青面兽递贴身白刀
本来该一次性写三个头领的分别戏的,但鲁智深的部分太长,加进来破坏一章的详略平衡,所以分开了。下章有久违的涩涩~ *次日天明时,林黛玉醒来穿衣梳洗,正自晨妆,武松来访。黛玉迎接相见,请他上坐了。武松道:“杨头领感染风寒,正在休养,大哥身为山寨之主不好动身,等梁山泊的轿子来了,我护送妹妹前去。”黛玉急道:“这才隔了一夜,怎么忽然病了?”
武松道:“似他这般长大的汉子,也躲不过病症。”又说道:“近日气候不定,你夜里咳嗽,恐怕梁山上没有顾管得到的人,千万料理好自己。你平素十顿饭只吃五顿,脾胃才好转不久,此去梁山,切莫乱了饭食习惯,落了修行,前功尽弃。”黛玉笑道:“你我是结拜兄妹,又有师徒情谊,自然不需掩藏,可若是在外人面前做那些三九三伏、五禽八段的动作,伸手伸脚的……”说着,脸颊也红润了,“怪臊人的。”武松道:“你太脸薄了,想甚臊不臊的,但凡是个好汉,定会推崇习武强体,我倒要看看,谁敢取笑?照练不妨。只要好起来了,同吃同坐,他们反倒尊敬你。”
黛玉扭过身去,一面揪着绢子,一面蹙眉努嘴道:“没有师傅陪同,好没意思,人家就是不依。”武松道:“见了林教头,也这般撒娇?”黛玉道:“叔父便似亲父一般,对父亲当然要尊敬端庄。”武松笑道:“恁地说,我在享受特殊待遇?”黛玉抽泣道:“我母亲去世的早,十几年来无一个姊妹兄弟,便是结识了鲁头领,也是当叔父的同辈,只你年纪相近,人家拿你当亲哥哥相待。那些有哥哥姐姐的,都有人做主,可以撒娇。”武松道:“我以前却不向亲兄撒娇。我不做主时,县里的人都相来欺负他。”黛玉听了,自悔失言,原是离别在即,想最后依恋一回,却忘了武松的伤心事。忙转回身来,说道:“哥哥指教的是,我一定记着。”
武松见她眼角红红的,便道:“像是受欺负了,倒教武松愧疚不安。以后我不在了,岂不有你哭的?到时怎么说?”黛玉听他说这番话,倒像是永别一般,本是说着顽闹,却真被勾出些愁绪,不免心闷起来:“没有你,我也照常过活,才不值得哭呢。”武松听她这般言语,且脸色不好看,于是也烦起来:“便好。去得潇洒,也省得你心烦。”
黛玉问道:“我哪里心烦了?”武松冷着脸道:“一分义换一分情,十分的义换十分的情。既然直心真意待你,却换来一句不值得,那我也没兴多说。”黛玉道:“那好,没有你,我不能好好活了,这就为你一大哭!”说罢,作拭泪状,却是眼波带喜,口角生笑。
武松顿悟,笑道:“正话反说,有意思。武松平素只与直汉打交道,方才没反应过来。”便除下数珠,把串线摁断一截,取下一颗珠子,说道:“送你。”黛玉一看,却是一颗髑髅人顶骨,不敢接下。武松道:“这身头陀的行头,是哥哥与阿嫂所赠,曾在逃难时助我度过官府盘查,有特殊意义。据阿嫂说,这个遇害的头陀与我是前缘前世。如今把这份命缘分享与你。”黛玉看他一眼,又看人骨一眼,把头低下,抿了抿嘴,一语不发。
武松笑了一声,把髑髅递与她瞧:“这么精巧可爱,你却不要?”
林黛玉气得笑了,站起来说道:“你太坏了,只知道欺负人家!”于是转身要走。武松坐着不动,等她路过身边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道:“欸?这就让你走,日后都传说我欺负无辜弱女子,天理也不容我了。不能放过你。”林黛玉挣开他的手,说道:“再也不理你了!”武松问道:“你是真不理我,还是假?”黛玉回身,拿过那颗珠子:“就是不理了。”武松上前一步道:“文来文对,武来武对,随你怎么顽闹,我也不怕,看你怎地不理我?”林黛玉哼了一声:“你不服,那我也不依,看谁更犟。”于是一面扭身躲他,一面咬着手帕子偷笑。
武松作势要夺那颗珠子,和她纠缠了一阵才抢过来,笑道:“战利品。”又在手中颠上颠下玩了几回,才捏在拳里递去:“喏。”黛玉笑着接过:“才不是乐意收你的呢。”说着,小心翼翼地放入香袋中。
武松道:“轿子也快到了,且去与大哥辞别。”黛玉道:“杨头领身体有恙,我放心不下。”武松道:“风寒会传染,你体质病弱,不去的好。”便拉住她。林黛玉挣开手,蹙眉道:“即便如此,也要去看他。”武松啧声:“只好恁地。宝珠寺门口见。”
一时黛玉去了杨志的禅房,以手扣门。里面传来大叫声:“死了!只剩个尸体!”
杨志闷在被窝里半晌,才起来开门。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诈尸了,好可怕!”便往后退。杨志忙抓住她的胳膊,要拉进去。林黛玉笑道:“这会子又生龙活虎了?”杨志还是不说话,把门关好,又躺回去,裹得严严实实。黛玉过去轻轻推他:“药吃了不曾?可好些了?你昨夜……”杨志道:“好得很,你别多想。”
黛玉听他鼻音严重,说话也懒起来,全无往日的精神气,不禁湿了眼眶:“别要强了,我知道,必是你昨日说我体弱易伤风,今日自己却染病了,觉得脸上过不去,怕吃笑话。殊不知我最清楚病痛的滋味,岂会拿这个来笑你!”杨志慢慢闭上眼睛,声音愈加微弱:“头胀,耳鸣,鼻塞,心烦。浑身都痛。感觉什么都没有价值。死了算了。”黛玉气噎喉堵,抽抽噎噎地说道:“人病时难免情绪低落,消极厌世。你有什么气话,都说出来罢!”
杨志把被褥捏得更紧了,酝酿半晌,说道:“等俺死后,你去找武头领吧。大哥虽然十分看重你,但你这么年轻,洒家不忍心见你守着他。武头领年纪正好,堂堂一表,也不枉你这般赛过神仙的人物。有人欺负你,他也够有手段,能护你周全,洒家便放心了。只有一点,不要在俺还活着时去找他,俺终究会难过。”
林黛玉哭得更厉害了:“你只想着自己怎样难过,却不想我听了这话也难过。这回我不打岔,你想说什么便说,只是等病好起来了,断不可再有这些想法!”一面说,一面禁不住凑前去拿手帕子替他擦拭额汗。杨志道:“很烦。就是烦。提不起干劲。”黛玉道:“你别着急,只顾歇息,躺几天有什么的,不必有干劲。”杨志睁开眼睛道:“那你这几天都要来看俺,否则懒得活了。”黛玉蹙眉道:“武头领说轿子快来了。”杨志猛地把被子盖脸上:“死了。快去找他,横竖他相貌不差。”
黛玉笑出声:“你怎么揪着相貌不放呢?”杨志喝道:“屁话!你敢说从不照镜子?西施会把东施放在眼里?”黛玉道:“为什么不能放在眼里?可莫笑话东施,她能做一个健康的普通人,西子羡慕还来不及。”杨志道:“东施效颦只会更丑。”黛玉笑道:“那些爷们儿为她争出多少事来,东施同样慕其美色,效仿几个动作又怎么了,不比伤害她的人高洁?”杨志又把脸盖住:“头痛,睡了。”黛玉道:“别忘了吃药。”
杨志探出一只手,指了指桌边方向,果然有一碗药。黛玉摸着碗还温热,便轻声道:“醒了再吃就冷了。”杨志听了,瓮声瓮气的:“喂我,否则马上死。”林黛玉笑着把药勺递过去:“嗳哟,可不敢谋害你,起来吃罢。”
杨志好似不情不愿般坐起来,张开嘴。吃了一口,还未咽下,却看她出神了。他四肢酸痛无力,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的,此时裹好暖被,面前惊才艳绝的林黛玉正微笑着与他喂药,且有一股令人醉魂酥骨的幽香飘来,抚慰着他的情绪,他一时痴呆,鬼使神差地呢喃了一声:“母亲……”
林黛玉登时怔住,递药勺的手也僵在空中。两人相望无言,过了半晌,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止不住手抖,生怕打翻了,赶紧把碗勺放下,笑得喘不过气来。杨志脸上一分青九分红,也说不出话。黛玉按住起伏的胸口,渐渐回转了,继续与他喂药:“好大儿,快张嘴。”杨志道:“不许告诉任何人。”黛玉笑道:“放心吧,做母亲的一定护你。”说着,又捂嘴偷笑。杨志又恨又爱,只能咬着牙笑,任她说去了。
把药喂了,黛玉道:“这下不会马上死了?”杨志哼了一声。黛玉微笑道:“以后再不许闹着要休命了,连我这个十天病七天的都好好活着,我一般武艺也没,你十八般武艺,还没等到用武时呢,还去死呢。”杨志瘪嘴道:“知道了。只是还有些心情低迷。”黛玉道:“谁没低迷过?难道我病着时很亢奋?正常现象,过去就好了。”
杨志把床头边挂着的那把朴刀取下,说道:“洒家只有这个能送你,你带上这个。”“那你以后用什么呢?”“这种不过是寻常的白铁刀,下山再打一把就好了。”黛玉笑着去接:“一会儿那个送骷髅,一会儿这个送刀子,你们就不能送点正常的东西么?”刚把手放上刀柄,却被他猛然搂住。那刀跌落下去,掷地有声。
林黛玉正待要说什么,又被吻住双唇,出声不得。两人的嘴唇如同贝壳的上下两瓣一般紧密相接,互相嵌入,啧啧缠绵,许久才松开,又拉出一道银丝。黛玉被吻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觉得浑身酥软,动弹不得,面上作烧,腮飞霞红,羞得半个字也说不出,默默滴下几颗泪珠来。杨志还要去拉她。黛玉忙推他胸口,两只手倒似流水般轻柔滑过,不留痕迹。随即站起来,吞吞吐吐道:“你自养病,我走了。”逃也似的出了门。
林黛玉回房去洗脸,试图拿脂粉掩盖通红的面颊。走至镜台一照,凝望着自己的脸,与那湿润非常的嘴唇,由不得馀意绵缠。一时五内沸然炙起,竟许久痴看镜中人,默然无话。